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银河帝国之基地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基地系列简介】 银河帝国已有一万二千年悠久历史,如今一位数学家却作出惊人预言:帝国即将土崩瓦解,整个银河注定化作一片废墟,黑暗时期将会持续整整三万年! 俄裔美籍犹太作家艾西莫夫(IsaacAsimov,1920-1992)是本世纪科幻文坛的超级大师,也是举世闻名的全能通俗作家。著作逾身的艾氏无所不写,但不论他自己或全世界的忠实读者,衷心至爱的仍是他的科幻小说,尤其是他经营了半世纪的科幻史诗“基地”。 长达七巨册的基地系列包括四、五○年代的“基地三部曲”,以及艾氏晚年撰写的两本前传与两本续集。依照故事的先后顺序,完整的书目如下: 前传《基地前奏》《迈向基地》 三部曲《基地》《基地与帝国》《第二基地》 续集《基地边缘》《基地与地球》 其中三部曲由九个中、短篇组成,《迈向基地》包括四个中篇(由于艾氏遽然辞世,计画中的第五篇成了短短数页的跋),其他三册则是真正的长篇巨著。 基地系列的灵感最初来自《罗马帝国衰亡史》,因此在故事架构中,气数已尽的银河帝国占有很重的份量。这一类的时空背景,如今早已成为科幻小说的重要原型。 “心理史学”是这部史诗的中心奇幻因素,而贯穿其间最重要的一个人物,自然就是心理史学宗师、基地之父哈里·谢顿。在三部曲中,谢顿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因此作者晚年特地以他为主角,用两本前传详尽刻划谢顿的一生,以及心理史学与基地的创建经过。耐人寻味的是,艾西莫夫晚年似乎愈来愈认同这个笔下人物,而他也的确与谢顿一样,对人类文明有着高瞻远瞩、悲天悯人的关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正是大师胸怀的最佳写照。 博学多闻、博览群书的艾西莫夫博士从不闭门造车,笔下的科学幻想多少都有所本。例如“心理史学”便是“气体运动论”(物理学)、“群众心理学”(心理学)、“历史决定论”与“群体动力论”(历史学)的综合体;而刺激基地不断成长茁壮的“谢顿危机”,则取材自历史哲学家汤恩比的“挑战与回应”理论。 由于影响人类行为的因素过于复杂,人类又具有自由意志,因此个人行为绝对无法预测。然而当众多个体集合成群时,却又会显现某些规律,正如同在巨观尺度下,气体必定遵循统计方法所导出的定律。艾氏将这些事实推广,藉着笔下不世出的天才谢顿,让心理史学发展到出神入化之境,成为一门探索未来世界巨观动向的深奥科学。 透过心理史学的灵视,谢顿预见了人类悲惨的未来:国势如日中天的银河帝国正一步步走向灭亡,整个银河将要经历三万年蛮荒、悲惨的无政府状态,另一个大一统的“第二帝国”才会出现。 倘若上述发展丝毫无法改变,既然一切皆已注定,也就没什么戏剧性可言。故事之所以引人入胜,在于谢顿进一步发现,虽然阻止帝国崩溃为时已晚,但若想要缩短这段漫长的过渡期,在当时则尚有可为。于是谢顿开始了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努力,试图将三万年的动荡岁月缩减为一千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穷后半生的精力,设立了两个科学家的据点:第一基地(简称“基地”,由自然科学家组成)与第二基地(隐身在银河舞台幕后,由心灵科学家与心理史学家组成)。 两个基地的位置经过特别计算,分别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光是这句语带玄机的话,便衍生出《第二基地》这本书)。此后一千年间,许多预设的历史事件将一环扣一环发生,以促使一个更强大、更稳固、更良善的第二帝国早日实现。基地系列的主线,便是第一基地如何克服一个接一个的周期性危机,激发出无穷无尽的潜力;第二基地又如何暗中相助,以逐步实现为期仟年的谢顿计画。 不过“奇正相生”正是大师的拿手好戏,在既定的情节中,他总有办法再写出变奏,令读者忍不住感叹人算不如天算。三部曲的变奏之一,是无端出现一个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异种人“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卷整个银河;变奏二,则是在“骡乱”成为历史之后,两个基地间竟发生了阋墙之战! 三部曲结束于第二变奏告一段落之处,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结局。三十年后,在全世界科幻迷千呼万唤之下,艾西莫夫重拾基地系列,所写的续集便是第三变奏。这一变更是令人拍案叫绝,甚至连谢顿计画都为之颠覆!却也唯有经由这最后变奏,“基地”与“机器人”(艾氏另一重要科幻系列,包括四个长篇与三十几个短篇)才得以遥相呼应,两大系列方能融铸成浑然一体,化为一部俯仰两万载、纵横十万光年的银河未来史。 【前传① 基地前奏】 第一部 数学家   克里昂一世:……银河帝国恩腾皇朝的末代皇帝。生于银河纪元一一九八八年,亦即哈里·谢顿诞生的同一年。(也有人认为谢顿的生年并不可靠,可能经过后人篡改。目的在于构成此种巧合。谢顿应该在抵达川陀之后不久,便见到过这位皇帝。)   银河纪元一二○一○年,二十二岁的克里昂一世继承皇位。在那个纷扰不断的时代里,他统治的时期,象征着一段传奇的平静岁月,这无疑得归功于行政首长伊图·丹莫茨尔的政治天才。丹莫茨尔则始终谨慎地隐迹幕后,避免留下公开记录。后人对他的了解极其有限。   克里昂本人……     ——《银河百科全书》①   ①本书所引用的《银河百科全书》数据,皆取自基地纪元一○二○年出版的第一百一十六版。发行者为端点星银河百科全书出版公司,作者承蒙发行者授权引用。 第一章   压下一个小小的哈欠后,克里昂开口道:“丹莫茨尔,你不会凑巧也听过一个叫哈里·谢顿的人吧?”   克里昂继承皇位刚超过十年,在一些国家大典上,当他穿上不可须臾离身的皇袍,佩上象征皇室的饰物,看起来也能显得冠冕堂皇。举例而言,他身后壁凹中那尊全息立像便是如此。这个立像显然摆在最突出的位置,令其他壁凹中几位先人的全息像相形见绌。   这尊全息像并非完全写实。例如它的头发虽然也是淡褐色,看来与真实的克里昂无异,却稍嫌浓密一点。克里昂真正的脸庞有些不对称,上唇左边比右边高些,这点在全息像中不怎么明显。此外,假如硕跃起身来,走到自己的全息像旁,旁人便能看出他比身高一米八三的影像矮了二厘米——或许还丰满一点。   当然。这个全息像是加冕典礼的正式定装照,况且当时他比较年轻。如今,他看来依然年轻,而且相当英俊,在没有宫廷礼节的无情束缚时,脸上也会露出一种含糊的和善表情。   丹莫茨尔以细心揣摩出的恭敬语调说:“哈里·谢顿?回陛下,这个名字我不熟悉。我应该认识他吗?”   “科学部长昨晚跟我提到这个人,我想你或许听说过。”   丹萸茨尔轻轻皱了皱眉头,但那只是很轻的一蹙,因为在圣驾面前不应有此举动。“陛下,科学部长应该跟我这位行政首长淡及此人。假如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对您疲劳轰炸……”   克里昂举起手来,丹莫茨尔立刻闭嘴。“拜托,丹莫茨尔,你不能一天到晚要求别人中规中矩。在昨晚的欢迎会上,我经过那位部长身边,跟他闲谈了几句,他就谈兴大发,一发而不可收拾。我无法拒绝听下去,而我很高兴听到那番话,因为实在很有意思。”   “怎样有意思,陛下?”   “嗯,时代变了,科学和数学不再像以往那么时兴。那些东西似乎多少已经过时,也许因为能发现的都被发现了,不是吗?不过,有意思的事显然还是会发生,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科学部长吗,陛下?”   “没错。他说这个哈里·谢顿参加了一个在我们川陀举行的数学家会议。基于某种原因,这个会议每十年举行一次。他声称自己已经证明,人类可以利用数学预测未来。”   丹莫茨尔故意露出一抹微笑。“科学部长这个人并不怎么精明,不是他弄错的话,就是这个数学家错了。不用说,预测未来这种事是只有小孩才相信的把戏。”   “是吗,丹莫茨尔?民众相信这种事情?”   “民众相信很多事情,陛下。”   “可是他们的确相信这种事情,因此,对未来的预测是否正确其实并不重要。假如一名数学家作出预测。说我能带来长治久安,说帝国将有一段太平繁荣的岁月——呃,这难道不好吗?”   “当然,这种说法听起来很舒服,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陛下?”   “只要民众深信不疑,自然就会依据这个信念行动。许多预言最后终于成真,唯一的凭借只是信心的力量,这就是所谓的‘自我实现的预言’。没错,现在我想起来了,当初对我解释这点的就是你。”   丹莫茨尔说:“我相信自己是这么说过,陛下。”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皇上,似乎在斟酌自己该再说多少。“话说回来,果真如此的话,任何人做预言都没有两样。”   “不是每个人都能令民众同样信服,丹莫茨尔。然而,数学家却能用数学公式和术语来支持他的预言。却使谁也不了解他说些什么,大家仍会深信不疑。”   丹莫茨尔说:“陛下,您说的总是很有道理。我们生在一个动荡的时代,值得用一种既不费钱,又不必采取军事行动的方式稳定人心。反观近代史,军事行动总是弄巧成拙,不但没什么成效,反而造成很大伤害。”   “正是如此,丹莫茨尔。”皇帝兴奋地说,“把这个哈里·谢顿带来。你说你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布满眼线,甚至连我的军队都退避三舍的地方也不例外。那么抽回一根线吧,把这个数学家带来,让我见见他。”   “我立即去办,陛下。”丹莫茨尔说。其实他早已查出谢顿的下落。他在心中记下一条备忘,准备嘉奖科学部长的优秀表现。 第二章   这个时期的哈里·谢顿貌不惊人。与克里昂大帝一世一样,他也是二十二岁,不过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七二。他的脸庞光润,显得快活爽朗,头发是接近黑色的深褐色,衣着带着一种一眼就能看出的土气。   对于那些将哈里·谢顿视为传奇性半人半神的后人而言,谢顿此刻的形象——没有满头白发、没有布满皱纹的老脸、没有放射智慧光芒的微笑、没有坐在轮椅上——似乎是一种亵渎。不过,即使到了耄耋高龄,谢顿的双眼依旧散发着愉悦的神采,那是他始终不变的特征。   此时此刻,他的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愉悦,因为他刚在“十年会议”上发表一篇论文。这篇论文多少引起些许注意,老欧斯特费兹甚至对他点了点头,说道:“有创意,年轻人,实在有创意。”这句话出自欧斯特费兹之口,令他倍觉受用,心中的成就感无以复加。   可是现在却有一个新的而且相当出乎意料的发展,谢顿不知道它是否会让自己更加愉悦、更有成就感。   他瞪着眼前这位人高马大、身穿制服的年轻人。那人的短袖上衣左胸处,有一个帅气的“星舰与太阳”标志。   “艾尔本·卫利斯中尉。”这位禁卫军军官说着便将身份证件收起来。“请您这就跟我走好吗,阁下?”   当然,卫利斯是武装前来的,此外还有两名禁卫军等在门外。谢顿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虽然对方刻意表现得很礼貌。但无论如何,他总有权把事情弄清楚,于是他说:“去见皇上?”   “前往皇宫,阁下,我接到的指示仅止于此。”   “可是为什么呢?”   “我并不知情,阁下。我接到严格的指示,一定要您跟我前去,无论使用什么方法。”   “可是这样一来,好像是我遭到逮捕,而我没有犯什么法。”   “应该这么说,这像是我们在为您护驾——如果您不再耽误时间的话。”   谢顿果然未再耽搁。他紧闭嘴唇,仿佛将其他的疑问全部封在嘴里,点了点头,便迈开脚步。即使他真要去见皇上,接受皇上的嘉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他的努力是为了整个帝国,换句话说,是为了所有人类世界的和平与团结,而不是为了这个皇帝。   中尉走在前面,另外两名禁卫军殿后。谢顿对擦身而过的每个人报以微笑,故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旅馆之后,他们登上一辆官方地面车(谢顿不禁伸手摸了摸椅套,他从未坐过这么豪华的车子)。   他们所在的地点是川陀最富有的地区之一。这里的穹顶相当高耸,足以带来置身露天空间的感觉。任何人都会发誓自己正沐浴在阳光之下,连生长在露天世界的哈里·谢顿也不例外。虽然见不到太阳或任何阴影,空气却显得明朗而清香。   随着周遭的景物迅速后退,穹顶开始往下弯,墙壁也变得越来越窄。他们很快就进入一座密闭的隧道,里面每隔固定距离便出现一个“星舰与太阳”的标志。这隧道显然(谢顿心想)专供官方交通工具使用。   前面一道门及时打开,地面车快速穿过。那道门重新关上之后,他们已经来到露天的空间——真正的露天空间。这里是川陀表面仅有的二百五十平方公里露天地表,壮丽的皇宫即坐落其上。谢顿很希望有机会在这片土地上明处逛逛——并非由于皇宫,而是因为这里有帝国大学,以及最吸引他的帝国图书馆。   然而,穿过川陀密封在穹顶内的世界,来到露天的林地与原野之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乌云遮日的世界,一阵寒风猛然袭来。他随手按下开关,把车窗关了起来。   外面是个阴冷的日子。 第三章   谢顿一点也不相信能见到皇上。在他想来,自己顶多只能跟某个官位四五等、自称代表皇上发言的官员见面。   究竟有多少人见过皇上?亲眼见到,而非透过全息电视?有多少人见过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皇上?这个皇上从不离开皇宫御苑,而他,谢顿,此时正踩在这片土地上。   答案几乎趋近于零。两下五百万个住人世界,每个世界的居民至少十亿——在这数万兆的人口中,有多少人曾经或将会目睹这位活生生的皇帝?一千人?   又有谁会在乎呢?皇帝只不过是帝国的代表,就像“星舰与太阳”国徽一样,却远不及后者那么普遍与真实。如今代表帝国的,是遍布银河各个角落的战士与官吏;是他们变成人民身上的重担,而不是皇帝本人。   因此,当他被引进一间不大不小、装潢豪奢的房间,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附窗凹室的一张桌角上,一只脚碰着地,另一只脚搁在桌缘摇晃,谢顿不禁纳闷怎么会有这样的官员以这么温和的眼光望着自己。他自己反复地体验过的一个事实,那就是政府官员——尤其是皇下身边当差的——总是显得十分严肃,仿佛将整个银河的重量担在自己肩上。而且似乎越是不重要的官员,表情就越是严肃、越是凶恶。   那么,此人就可能是个官位很高的大官。他真要握的权力有如灿烂的阳光,因而不必利用一脸的阴霾面对问题。   谢顿不知道该表现得多么受宠若惊,但他感到自己最好保持缄默,让对方先开口。   那位官员说:“我相信你就是哈里·谢顿,那个数学家。”   谢顿以最简单的方式答道:“是的,阁下。”便继续等待。   年轻人挥了挥手臂:“应该说‘陛下’才对,不过我痛恨繁文缛节。我总是在繁文缛节里打转,这使我厌烦透顶。现在没旁人在场,所以我要放纵一下,把一切繁文缛节抛到脑后。坐下来,教授。”   对方讲到一半,谢顿便发觉对方正是克里昂大帝一世,这使他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皇上本人(现在看来)与新闻中经常出现的正式全息肖像有几分相似,不过全息像中的克里昂总是穿得雍容华贵,似乎比本人高大一些、尊贵一点.而且面孔冷漠,毫无表情。   如今他出现在谢顿面前,他的庐山真面目却显得相当平凡。   谢顿一动也不动。   皇上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平常颐指气使惯了,此时虽想放弃这种特权,至少是暂时放弃,却仍以专横的口吻说:“喂,我说‘坐下来’。那张椅子,快点。”   谢顿默默坐下,他甚至迨“遵命,陛下”也说不出口。   克里昂微微一笑:“这样好多啦。现在我们可以像两个同胞一样交谈,毕竟,除去一切繁文缛节,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啊。你说是不是?”   谢顿小心翼翼地答道:“假如皇帝陛下喜欢这么说,那一定没错。”   “噢,别这样,你为什么如此小心谨慎?我想要以平等的身份和你交谈,这么做令我高兴,你就顺着我吧。”   “遵命,陛下。”   “只要简单一句‘遵命’就行了,我真没办法令你接受吗?”   克里昂瞪着谢顿,谢顿觉得那双眼睛充满生气与兴味。   最后,皇上总算再度开口:“你看来不像个数学家。”   谢顿终于能露出笑容:“我不知道数学家应该像什么样子,皇帝陛……”   克里昂举起一只手来表示警告,谢顿赶紧把这个尊称咽下去。   克里昂说:“我认为数学家应该满头白发,或许还留着络腮胡,年纪当然有一大把。”   “但即使是数学家,也总有年轻的时候。”   “可是那时他们都默默无闻,等到他们的名声传遍全银河的时候,他们就是我所描述的那种模样。”   “只怕我没什么名气。”   “但你曾在此地举行的会议上演讲。”   “许多人都上了台,有些比我还要年轻,受到注意的却只有少数。”   “你的演讲显然吸引了我一些官员的注意。根据我的了解,你相信预测未来是可能的。”   谢顿突然感到一股倦意。似乎不断有人误解他的理沦,也许他根本不该发表那篇论文。   他说:“其实并不尽然,我得到的结果要狭隘得多。许多系统都会出现一种情形,那就是在某些条件下会产生混沌现象。这就代表说,对于某个特殊的起点,我们不可能预测后来的结果。甚至一些相当简单的系统都是这样,而系统越复杂,就越有可能变得混沌。过去我们一直假定,像人类社会这么复杂的东西,会在很短时间之内变成混沌系统,因此不可预测。然而我做到的则是证明,在研究人类社会时,有可能选择一个起点,并做出一组适当的假设,以便压抑混沌效应,使得预测未来变成可能。当然不是完整的细节,而是大致的趋势;并非绝对确定,只是可以计算其中的几率。”   一直仔细聆听的景帝,这时问道:“可是,这不正意味着你说明了如何预测未来吗?”   “还是那句话,并不尽然。我证明了理论上的可能性,但仅止于此。想要进一步探究,我们必须真正选择一个正确的起点,做出一组正确的假设,然后找出在有限时间内完成计算的方法。在我的数学论证中,完全没提到应该如何进行这些。即使我们全部能做到,顶多也只能估算出几率。这和预测未来并不相同,它只是猜测今后可能发生的事件。每个成功的政治人物、商人,或是从事任何行业的人,都必须能够对未来做出估计,而且估计得相当准,否则他们不会成功。”   “他们并未用到数学。”   “是的,他们凭借的是直觉。”   “只要掌握适当的数学工具,任何人都有办法估算几率,不必非得那些少数具有优异直觉的成功人听不可。”   “说对了,但我只是证明这个数学分析是可能的,并未证明它实际上是可行的。”   “一件事既然可能,又怎会不切实际呢?”   “理论上,我可以去访问银河中每一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打招呼。然而完成这项工作需要很长的时间,远超过我一生的寿命。即使我能长生不死,新一代出生的速率也大于我访问老一辈的速率。更重要的是,许多老一辈在我来得及访问他们之前便会死去。”   “在你有关未来的数学理论中,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谢顿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这个数学计算或许要花太长的时间才能完成,即使我们有一台跟宇宙同样大的计算机,以超空间速度运作也于事无补。在获得任何答案时,岁月早已流逝多年,情势已发生巨大变化,足以使得这个答案变得毫无意义。”   “过程为什么不能简化呢?”克里昂以尖锐的语调问道。   “皇帝陛下,”谢顿感到随着答案越来越不合胃口,皇上的口气变得越来越正式,自己便以更正式的方式响应。“想想科学家处理次原子粒子的方式。那些粒了数量十分庞大,每个都以随机、不可预测的方式运动或振动。但是这个混沌的底层藏有一种秩序,所以我们才能创立量子力学,用以回答所有我们知道该如何问的问题。而在研究社会现象时,我们将人类摆在次原子粒子的地位,不同的是此时还多了一项变因,那就是人类的心灵。粒子以无心的方式运动,人类则不然:若想将心灵中各种态度与冲动考虑在内,会使复杂度增加太多,令我们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到各方面。”   “心灵会不会和粒子的无心运动一样,也存在一个底层的秩序呢?”   “或许吧。根据我的数学分析,任何事物之下必定都藏仃秩序,不论表面上看来多么杂乱无章。可是要如何才能找m出这些底层的秩序,它却完全没有提示。想想看——两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一个都有整体的特征与文化,每一个都和其他世界大不相同,每一个都至少包含十亿人口,其中每个人拥有一个独立的心灵,而所有这些世界都以数不清的方式与组合在进行互动!不论心理史学分析在理论上多么可能,却难以有什么实际上的应用。”   “你所谓的‘心理史学’是什么意思?”   “我将对未来的理论性几率估算称为心理史学。”   皇上突然起身,大步走向房间另一端,然后一个转身,大步走回来,停在仍坐着的谢顿面前。   “站起来!”他命令道。   谢顿赶紧起立,抬头望着比自己高几厘米的皇帝,勉强让目光保持沉稳。   克里昂终于开口:“你的这个心理史学……假如它能变得实际行,会有很大的用处,是不是?”   “显然会有极大的用处。若能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即使是以最概略性、最几率性的方式,也能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一个崭新的、绝佳的指导,这是人类从来未曾掌握的。可是,当然……”他突然住口。   “怎么样?”克里昂不耐烦地问。   “嗯,情况似乎是这样的,除了少数决策者之外,心理史学分析的结果必须对大众保密。”   “保密!”克里昂高声惊叫。   “这很明显,让我试着解释一下。假如我们完成一个心理史学分析。并将结果公之于世,人类的各种情绪与反应必将立刻受到扭曲。这样一来,心理史学分析就会变得毫无意史.因为它根据的是在对未来不知情的情况下,众人所产生的情绪与反应。您了解我的话吗?”   皇上突然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几声:“太好了!”   他伸手拍了拍谢顿的肩膀,令谢顿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   “你这个人,你看不出来吗?”克里昂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就是你的用处。你根本不需要预测未来,只要选择一个未来——一个好的未来、一个有用的未来。然后做出一种预测,让所有人类的情绪和反应发生变化,以便实现你预测的那个未来。与其预测一个坏的未来,不知制造一个好的未来。”   谢顿皱起眉头:“我懂得您的意思,陛下,但这同样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嗯.至少是不切实际。您看不出来吗?如果我们不能从人类的情绪和反应出发,不能预测这些因素将导致的未来,那么同样无法反其道而行之。我们不能从一个选定的未来出发,再预测会导致这个结果的人类情绪和反应。”   克里昂显得相当沮丧,紧紧抿着嘴唇。“那么,你的论文呢?……你是不是管它叫论文?……它又有什么用呢?”   “那只是个数学论证。它提出一个令数学家感兴趣的结论,但我从未想到会有任何实际用途。”   “我发觉这实在可恶。”克里昂气呼呼地说。   谢顿微微耸了耸肩,他现在更加确定,自己根本不该发表那篇论文。假如皇上产生一个念头,认为他成了别人愚弄的对象,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事实上,克里昂看来像是快要有这样的念头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说,“假如你对未来做出一些预测,不论是否在数学上站得住脚,但根据那些了解大众趋向的政府官员判断,它们就是会带来有用反应的预测。你认为如何?”   “您为何需要由我做这件事?政府官员自己就能做这些预测,根本不必假手中间人。”   “政府官员来做不会那么有效。他们偶尔的确会发表一些这类声明,可是民众不一定相信他们。”   “为什么会相信我?”   “你是个数学家,你会计算出未来的趋向,而不是……不是凭直觉——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可是我并没有。”   “谁会知道呢?”克里昂眯起眼睛望着他。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谢顿感到自己中计了,如果皇上直接对他下令,他能拒绝吗?若是拒绝的话,他或许将遭到监禁或处决。当然不会没有审判,可是面对一个专制的官僚体制,尤其是银河大帝国的皇帝指挥之下的极权官僚体制。想要获得公平市判是难上加难的一什事。   最后,他终于答道:“这样行不通。”   “为什么?”   “如果要我做出一些含糊的一般性预测,它必须等到我们这一代,甚至下一代死后多年才有可能实现,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蒙混过去。可是,反之,民众同样不会在意。对于一两个世纪之后才会发生的重大事件,他们是不可能关心的。”   “为了获得成果,”谢顿继续说,“我必须预测一些结果较为明确的事件,一些近在眼前的变故,只有这种预测才能获得大众的回应。不过迟早——也许不会迟只会早——其中一项预测不会实现,我的利用价值将立刻结束。这样一来,您的声望也将随之消失。更糟的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支持心理史学的发展,即使未来的数学进展能将它改良到接近实用的程度,它也不会再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克里昂猛然坐下,对着谢顿皱起眉头。“你们数学家能做的就是这个吗?坚持各种的不可能?”   谢顿极力以和缓的语调说:“是您,陛下,一直在坚持一些不可能的事。”   “你这个人,让我来测验你一下。假如我要你利用你的数学告诉我,是否有朝一日我会遭到行刺,你怎么说?”   “即使将心理史学发挥到极致,我的数学体系仍无法回答如此特定的问题。全世界的量子力学都不可能预测单独一个电子的踪迹,唯一能预测的只是众多电子的平均行为。”   “你比我更了解自己的数学理论,就根据它做个合理的猜测吧。我是否有朝一日会遭到行刺?”   谢顿柔声答道:“您这是在对我设下圈套,陛下。干脆告诉我,您想要听什么答案,我就把这个答案说出来,否则授权给我,让我向南回答而不至招罪。”   “你尽管说吧。”   “您以荣誉相保?”   “你要我立下字据吗?”克里昂语带讥讽地说。   “您口头的荣誉担保就够了。”谢顿的心住往下沉,因为他不确定会有什么结果。   “我以荣誉担保。”   “那么我可以告诉您,在过去四个世纪中,几乎有一半的皇帝遭到行刺,根据这一点,我推断您遭到行刺的机会约是二分之一。”   “任何傻瓜都能说出这个答案,”克里昂以轻蔑的口吻说,“根本不需要数学家。”   “可是我跟您说过好几次了,我的数学理论对实际问题毫无用处。”   “难道你就不能假设,我从那些不幸的先帝身上吸取了教训?”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说道:“不能,陛下,历史在显示我们无法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举例而言,您准许我在这里单独觐见,假如我有心行刺呢?事实上,当然没有,陛下。”他赶紧补充一句。   克里昂冷冷一笑:“你这个人,你没有考虑到我们的科技多么完善,或者说多么先进。我们研究过你的背景、你的完整履历。在你抵达之后,你就接受了扫描,你的形容和声纹都经过分析。我们知道你的详尽情绪状态,几乎可说我们知道你的思想。如果对你的忠贞有丝毫怀疑,绝对不会允许你接近我。事实上,果真如此的话,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谢顿感到一阵晕眩,不过他继续说:“即使没有那么先进的科技,外人也总是难以接近任何一位皇帝。然而,几乎每次行刺都是宫廷政变,对皇帝构成最大威胁的就是最接近皇帝的人。想要趋吉避凶,细查外人其实无济于事。至于您自己的官员、您自己的禁卫军、您自己的亲信,您总不能以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们。”   克里昂说:“这点我也知道,至少和你一样清楚。我的回答是,我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好,让他们没有怨恨我的理由。”   “愚蠢……”谢顿话才出口便突然闭嘴,显得十分狼狈。   “继续,”克里昂怒冲冲地说,“我已经准许你自由发表意见。你说,我是怎么个蠢法?”   “我说溜了嘴,陛下。我原本想说的是‘无关’,这与您如何对待您的亲信根本无关。您一定会疑神疑鬼,否则就不符合人性。一个不经意的字眼——例如我刚才的表现、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可疑的表情,都必定会令您提高警觉,而收回一点信任。任何的猜疑都将造成恶性循环,那位亲信感觉得到,他会恼恨您的疑心,并会改变他的言行举止,尽可能避免让您再度起疑。您也会察觉这个变化,因而疑心越来越莺,到头来不是他被处决,就是您遭到行刺。过去四个世纪的列位皇帝,全都无法避免这样的过程。帝国事务变得越来越难以处理,这只是其中的征兆之一。”   “那么,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遭到行刺喽?”   “是的,陛下。”讲顿说,“不过,反之,您也可能属于幸运的那一半。”   克里昂用手指轮流敲打座椅扶手,然后厉声说道:“你这个人,你根本没用,你的心理史学也一样。给我走吧。”说完这几句话之后,皇上将头转了开去,突然间好像比三十二岁的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我早就说过,我的数学理论对您没用,陛下。我致上最深的歉意。”   谢顿本来准备鞠躬,但两名卫士不知如何接到讯号,及时走进来将他拉开。御书房中还传出克里昂的一句:“这个人从哪里带来,就把他送回哪里去。” 第四章   伊图·丹莫茨尔出现在皇上面前,以适度尊崇的眼神瞥了皇上一眼:“陛下,您差点就发脾气了。”   克里昂抬起头来,挤出一个显然是很勉强的微笑:“嗯,没错,那人实在令我非常失望。”   “但他并未做出能力范围之外的承诺。”   “他一点能力也没有。”   “也没有做任何承诺,陛下。”   “真令人失望。”   丹莫茨尔说:“或许不只令人失望而已。这人是一颗流失的炮弹,陛下。”   “一颗流失的什么,丹莫茨尔?你总喜欢用许多古怪的词句。炮弹是什么?”   丹莫茨尔以严肃的口吻说:“这不过是我年轻时听到的一种说法,陛下。帝国之中充满古怪的词句,有些是川陀从未听说过的,就好像有些川陀的惯用语,其他地方的人根本听不懂一样。”   “你是来提醒我帝国的疆域辽阔?你说那人是一颗流失的炮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指他可能犯下无心之失,因而造成重大伤害。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或者说重要性。”   “你推论出来的,是吗,丹莫茨尔?”   “是的,陛下。他是个乡下人,并不了解川陀以及川陀的规矩。过去他从未到过我们的行星,无法表现得像个有教养的人,比如说像个廷臣,但是他竟然敢跟您顶嘴。”   “有何不可?我准许他有话直说。我取消了繁文缛节,以平等的方式待他。”   “并不尽然,陛下。您天生就无法平等对待他人,您习惯于发号施令。即使您试图让对方放松心情,也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大多数人会变得哑口无言,更糟的表现则是奉承、阿谀,而那人却跟您顶嘴。”   “嗯,你可以认为这点很了不起,丹莫茨尔,可是我不喜欢他。”克里昂看来内心十分不满,“你注意到了吗?他根本没有试着对我解释他的数学理论,好像他知道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您的确听不懂,陛下。您不是数学家,不是任何一类的科学家,也不是一位艺术家。在许许多多的知识领域中,都有人比您懂得还多,他们的职责就是利用这些知识为您服务。您的身份是皇帝,这点就不亚于他们所有专长的总和。”   “是吗?如果是个花了许多年月累积知识的老头,令我感到自己对某方面一窍不通,那我倒也不在意。可是这个人,谢顿,只不过跟我同年。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他不必学习领袖气质,不必学习如何做出左右他人生死的决策。”   “有些时候,丹莫茨尔,我会怀疑你是否在讥笑我。”   “陛下?”丹莫茨尔以责难的口气说。   “不过算了吧,回到你刚才说的那个流失的炮弹。你为何认为他是危险人物?在我看来,他似乎是个纯真的乡下人。”   “没错,可是他拥有那套数学理论。”   “他说那根本没用。”   “您本来认为它也许有用,在您向我解释之后,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其他人也可能抱同样看法。既然这位数学家已将心思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他自己的想法或许也会改变。谁知道呢。他也许会研究出利用这套数学的方法。假如他成功了,有办法预测未来,不论是多么朦胧模糊,也等于掌握了极大的权力。即使他自己不希望拥有权力——我总认为如此自制的人少之又少,他也可能会被别人利用。”   “我试图利用他,可是他不肯。”   “他没好好考虑,也许现在他就会愿意。假如他不喜欢被您利用,难道就不可能被——比方说——卫荷区长说服吗?”   “他为什么会愿意帮助卫荷区长,而不愿帮我们?”   “正如他刚才的解释,个体的情绪与行为是很难预测的。”   克里昂面露不悦之色,坐在那里沉思良久。“你真的认为,他有可能将他的心理史学发展到真正有用的地步?他十分肯定做不到这一点。”   “若干时日之后,他或许会认为否认这个可能性是个错误。”   克里昂说:“这么说,我想我该把他留下来。”   丹奠获尔说:“不,陛下,当您让他离去时,您的直觉完全正确。若是将他囚禁起来,不论做得如何不着痕迹,也将引起他的愤恨和绝望。这样不但无助于他进一步发展他的理论,也无法使他心甘情愿为我们服务。最好还是放他走,像您所做的那样,但是永远用一条隐形的绳索将他拴住。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确定他不至于被陛下您的敌人利用,也可以确定等到时机成熟、他将这个科学理论发展完备时,我们便能收回那条绳索,再把他拉进宫来。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态度强硬一点。”   “可是,万一他被我的敌人抓走——或者该说帝国的敌人,因为毕竟我就等于这个帝国,或是如果他自愿为敌人服务呢?我不认为这点绝无可能,你了解吧。”   “您的顾虑没有错。我会确保不至于发生这种事,但若是尽了最大努力,却仍出现这种情形,与其让不当的人拥有他,倒不如让谁都得不到。”   克里昂显得相当不安:“我将这件事完全交到你的手上,丹莫茨尔,但我希望我们不要操之过急。无论如何,他有可能只是个理论科学的买办,根本没什么真正的用处。”   “很有可能,陛下。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假没此人很重要,或者说也许很重要。假使到头来我们发现,只是在为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伤脑筋,我们不过浪费了一点时间,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损失。但是如果我们最后发现,忽略的是个再重要不过的人物,那我们将会丢掉整个银河。”   “这样很好,”克里昂说,“但我确信我不必知道细节,若是细节果真令人不愉快的话。” 丹莫茨尔说:“让我们期望结果不会是那样。” 第五章   经过了一个黄昏、整个夜晚,以及半个上午的时光,谢顿慢慢从与皇上会面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至少,川陀皇区中人行道、活动回廊、广场与公园的光线明暗变化,使人觉得已过了一个黄昏、整个夜晚,以及第二天的半个上午。   此刻,他坐在一个小公园的一张小型塑料椅上,椅子的形状曲线与他的身体刚好吻合,他感到非常舒服。根据光线判断,上午似乎刚过一半,空气的凉爽程度适中,刚好使人感到清新,却一点没有寒冷的意思。   气候是否总是这样?他想到了去见皇上时遇到的那种灰暗天气。然后,他又想起故乡赫利肯的阴天、冷天、热天、雨天,以及下雪天……有谁会怀念那种天气吗?如果坐在川陀的一座公园里,日复一日都是理想的天气,有没有可能使人觉得周遭太过平淡无奇,从而怀念起怒吼的狂风、刺骨的寒冷,或是令人窒息的湿气?   或许会吧,但绝不会是在第一天、第二天,甚至第七天。而他只剩下今天最后一天,明天便将离开此地。他打定主意乘机享受一番,毕竟,自己可能再也不会重返川陀。   然而他仍旧感到惴惴不安,始终无法忘怀曾与一个能随意下令监禁或处决任何人的人(至少能剥夺他人的社会地位,造成一种经济性、社会性的死亡)以那种单独的方式做过一次晤谈。   就寝之前,谢顿利用旅馆房间内的计算机,从电子百科全书中查到了克里昂一世的资料。内容照例为这位皇帝歌功颂德一番,像所有皇帝生前所受到的歌颂一样,这与他们的政绩毫无关系。谢顿略过那些内容,他感兴趣的是发现克里昂生于皇宫,一生从未离开御苑。他从来没有到过真正的川陀——这个覆盖着多面穹顶的世界。也许这是基于安全的考虑.但它代表的是这位皇帝一直遭到囚禁,不论他自已是否承认这一点。那可能是全银河最豪华的一座牢狱,但却无法改变牢狱的事实。   纵使皇上的态度相当温和,一点也不像历代多位嗜血的独裁暴君,但引起他的注意总不是好事。谢顿很高兴明天就要回赫利肯,虽然家乡如今正值冬季(而且是个酷寒的冬季,日前他仍这么认为)。   他抬头望了望漫射的明亮光线。虽然此地永远不会下雨,大气却绝对不算干燥。离他不远的地方有座喷泉;植物是绿油油的一片,或许从来末曾尝过干旱的滋味。灌木丛偶尔会沙沙作响,好像有一两只小动物躲在里面。此外,他还听到蜜蜂的嗡嗡声。   真的,虽然整个银河都说川陀是个金属与陶质建成的人工世界,但在这小小的范围内,却令人有置身田园的感觉。   附近有些人也在享受这座公园,他们都戴着轻便的帽子,其中有些相当小。不远处有个挺漂亮的年轻女子,不过她正弯腰凑向一具观景器,他无法看清她的脸庞。此时有一名男子经过,对他不经意地望了一眼,然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将头埋进一束电讯报表中。那人还跷起二郎腿,谢顿注意到他穿着一条粉红色紧身裤。   真奇怪,此地男士的衣着有较为花哨的倾向。而大多数女子则身穿白色衣裳。由于环境清洁干净,穿着淡色服装是很合理的事。他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赫利肯服饰,主要的色系是沉闷的褐色,令他感到有些可笑。假如他要留在川陀——事实不然,就得购买一些适当的衣物,否则必将招来好奇的眼光,或是成为嘲笑或排斥的对象。比方说,那个拿着电讯报表的男子,这回便以比较好奇的眼光抬头望着他,无疑是被他的外星服饰所吸引。   谢顿庆幸对方并未露出笑容。他对成为笑柄虽可以处之泰然,不过,当然,他绝不会喜欢这种情况。   谢顿以相当谨慎的态度望着这个男子,因为对方内心似乎在进行一场激战。他原本看来准备开口,然后好像改变了主意,接下来仿佛又回到原先的决定。谢顿很想知道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   他仔细打量这名男子。此人的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看不出有凸出的小腹,头发是浅黑色,其中掺有一束金发,胡子刮得干净,一脸严肃的表情,看起来孔武有力,不过没有盘虬的肌肉,脸庞显得有几分棱角——十分顺眼,但绝对称不上好看。   等到那名男子的内心交战失败了(或者是胜利了),将身体倾向谢顿的时候,谢顿认定自己对他已有好感。   那人开口道:“对不起,你是不是曾经出席十年会议?数学十年会议?”   “是的,我参加了。”谢顿欣然答道。   “啊,我想我在会场见过你。就是因为——对不起,刚才我认出你来,所以才会坐到这里。如果我侵犯了你的隐私……”   “一点也没有。我正在享受片刻的悠闲时光。”   “让我看看还记得多少,你是谢东教授。”   “谢顿,哈里·谢顿,相当接近了。你呢?”   “契特·夫铭,”那人似乎有点尴尬,“只怕是个相当普通的名字。”   “我从没碰见过叫契特的人,”谢顿说,“或者是姓夫铭的,所以我该认为你相当特别。也许可以这样说,这总比跟数不清的哈里,或是无数的谢顿纠缠不清要好得多。”   谢顿将他的椅子挪近夫铭,椅子在带点弹性的陶砖上摩擦出嘎嘎声。   “谈到普通,”他说,“我这身外星服装怎么样?我压根没想到该弄一套川陀衣饰。”   “你可以去买些。”夫铭说,同时以不大赞同的目光打量谢顿。   “我明天就要离开此地,而且我也买不起。数学家有时会处理一些大数目,但绝不是他们的收入——我猜你也是个数学家,夫铭。”   “不是,这方面我毫无天分。”   “哦,”谢顿感到有些失望,“你刚才说曾在十年会议中见到我。”   “我在那里只是个旁观者,我的职业是新闻记者。”他挥了挥电讯报表,似乎这才发觉一直还拿在手中,立刻将它塞进外衣口袋。“我为全讯新闻提供消息。”然后,他以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其实,我已经相当厌烦。”   “你的工作?”   夫铭点了点头:“从各个世界收集各种毫无意义的消息,这种差事令我倒胃口,我恨透了每况愈下的世风。”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谢顿一眼:“不过,有时还是会发生些有趣的事。我听说有人看到你和一名禁卫军在一起,朝皇宫大门的方向走去。你该不会是被皇上召见吧,有吗?”   谢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他缓缓说道:“即使有的话,也不是我能对新闻界发表的事。”   “不,不,不是为了发表。如果你不知道这种事,谢顿,让我告诉你——跑新闻的第一条游戏规则,就是有关皇上或皇上身边亲信的消息,除了官方发布的之外,其他一律不能报道。当然,这样是不对的,因为谣言满天飞比公布真相还要糟得多,可是规则就是这样。”   “如果不能报道,朋友,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私下的好奇心。相信我,干我这一行的,知道的比公之于世的消息要多得多——让我猜猜看,我没能听懂你的论文内容,但我推测你谈论的是预测未来的可能性。”   谢顿摇了摇头,喃喃说道:“那是个错误。”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嗯,预测——正确的预测,会令皇上或任何一名政府官员感兴趣。所以我猜克里昂一世向你问及这档事,还有你愿不愿意帮他做些预测。”   谢顿以僵硬的语调说:“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夫铭轻轻耸了耸肩:“伊图·丹莫茨尔也在场吧,我想。”   “谁?”   “你没听说过伊图·丹莫茨尔?”   “从来没有。”   “克里昂的第二自我、克里昂的大脑、克里昂的邪灵——这些都是人们对他的称呼,还不包括那些辱骂性的绰号。他当时也一定在场。”   谢顿露出困惑的表情,夫铭继续说:“嗯,你也许没看到他,可是他绝对在场。假如他认为你能预测末来……”   “我无法预测未来。”谢顿一面说,一面使劲摇着头。“如果你听过我发表的论文,就会知道我谈论的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性。”   “那没什么不同,假如他认定你能预测未来,他就不会让你走。”   “他当然会,现在我不就在这里。”   “这点毫无意义,他知道你在哪里,今后也将继续掌握你的行踪。当他想要你的时候,他就能找到你,不论你在天涯海角。要是他认为你有用处,必定会把你的用处榨干;要是他认为你有危险,就会把你的命榨出来。”   谢顿瞪着对方:“你想吓唬我?”   “我是试图警告你。”   “我不相信你说的这番话。”   “不相信?刚刚你还提到某件事是个错误。你是不是认为发表那篇论文是个错误,因为它给你带来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   谢顿不安地咬着下唇,这个猜测与实情简直太吻合了。与此同时,谢顿突然发觉有外人走近。   由于光线过度柔和与分散,来人并未投射出仟何阴影。只是他的眼角捕捉到一个动作,动作瞬时停住。 第二部 逃亡   川陀……第一银河帝国的首都……在克里昂一世统治之下,它放射“黄昏的回光”。不论从哪方面看来,那时都是它的全盛期。它二亿平方公里的地表完全被穹顶覆盖(只有皇宫周围的区域例外),穹顶下面是个绵延不断的大都会,一直延伸到大陆棚之下。当时人口共有四百亿,虽然(回顾历史显而易见)有众多迹象显示问题早已丛生,川陀居民仍衷心视其为传说中的“永恒世界”,从未想到有一天它会……     ——《银河百料全书》 第六章   谢顿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面前,带着一种嘲弄的轻蔑低头望着他。那人身旁还有另一个年轻人,或许更年轻一点。两人都身材高大,看来十分强壮。   谢顿判断他们的衣着是川陀最前卫的流行服饰——大胆的相冲色彩,带纹饰的宽边皮带,有整圈阔檐的圆帽,此外还有一条亮丽的粉红色丝带,从帽檐两端一直延伸到后颈。   在谢顿眼中,这种打扮实在有趣,他不禁微微一笑。   他面前的年轻人吼道:“你龇牙咧嘴在笑什么,邋遢鬼?”   谢顿不理会对方说话的态度,好言好语地答道:“请原谅我刚才发笑,我只不过在欣赏你的服装。”   “我的服装?怎么样?你自己穿的是什么?你管这身可怕的碎布叫衣服吗?”他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谢顿的外衣制领。与对方悦目的色调比较之下,谢顿心想,自己的衣服颜色沉重得很不体面。   谢顿说:“只怕我们外星人士的衣服就是这样,这是我仅有的款式。”   他不自觉地注意到,原本坐在小公园里的另外两三个人,此时正纷纷起身离去。仿佛他们预感会有麻烦出现,而不愿继续留在附近。谢顿很想知道他的新朋友,夫铭,是否也正要开溜,但他觉得将视线从面前的年轻人身上移开是不明智的举动。他将身子向后挪,稍微向椅背靠去。   年轻人说:“你是外星人士?”   “没错,故此才穿这身衣服。”   “故此?这是哪门子词汇?外星词汇吗?”   “我的意思是说,这就是你觉得我的衣服奇怪的缘故,我是一名游客。”   “从哪颗行星来的?”   “赫利肯。”   年轻人的两道眉毛挤存一起。“从来没听说过。”   “它不是一颗大行星。,”   “你为什么不回那里去?”   “我是要回去,我明天就走。”   “快一点!现在就走!”   年轻人看了看他的同伴,谢顿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结果瞥见了夫铭。他并没有离开,可是整座公园已经空了,剩下的只有他自己、夫铭,以及那两个年轻人。   谢顿说:“我本来打算今天到处逛逛。”   “不,你不想那么做。你现在就回去。”   谢顿微微一笑:“抱歉,我无法照办。”   年轻人对他的同伴说:“你喜欢他的衣服吗,马毕?”   马毕首度开口:“不喜欢,真恶心,令人反胃。”   “不能任由他到处乱跑,害得人人反胃,马毕。这样对大众的健康有害。”   “不行,绝对不可以,艾连。”马毕说。   艾连咧嘴笑了笑:“好啦,你听到马毕怎么说了。”   这时夫铭终于开口:“听着,你们两个,艾连、马牛,不管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玩够了,何不见好就收?”   艾连下身本来微微倾向谢顿,此时他把身子挺直,然后转过来。“你是谁?”   “不关你的事。”夫铭厉声应道。   “你是川陀人?”艾连问。   “这也不关你的事。”   艾连皱着眉头说:“你的穿着像个川陀人,我们对你没有兴趣,所以不要自找麻烦。”   “我打算留下,这就表示我们有两个人。二对二听来不像你们的打法,你们何不去找些朋友来对付我们两个?”   谢顿说:“我真的认为你该趁早离开这里,夫铭。你试图保护我,我很感激,可是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这些人并非危险分子,谢顿,只不过是值半个信用点的奴才。”   “奴才!”这个词似乎把艾连惹火了,因此谢顿想到,它在川陀的意思一定比在赫利肯更具侮辱性。   “听好,马毕。”艾连咆哮道:“你对付另一个他妈的奴才,我来把这个谢顿的衣服剥光。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动手——”   他双手猛然下探,想抓住谢顿的翻领,一把将他提起来。谢顿立刻本能地伸手一推,他的椅子同时往后翻倒。接着,他抓住探向自己的一双手,并抬起一只脚来,此时椅子刚好倒下。   艾连像是从谢顿的头上飞过,在空中打了一个转,最后落在谢顿身后。他的颈部与背部最先着地,发出了一声巨响。   当椅子倒下时,谢顿及时扭转身子,迅速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瞪着倒地的艾连。然后他猛转回头,望向一旁的马毕。   艾连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脸部肌肉痛得扭成一团。他的两只拇指严重扭伤,腹股沟传来锥心刺骨的痛楚,脊骨也受到重创。   夫铭的左臂从后而勾住马毕的颈部,右臂将对方的右臂向后拉到一个疼痛难忍的角度。马毕拼命想要喘气,涨得满脸通红。一把小刀躺在旁边的地上,刀缘的小型镭激光镶边正闪闪发光。   夫铭稍微松开手来以真挚的关切语调说:“你把那家伙伤得很重。”   谢顿说:“也许吧。如果他着地的角度再偏一点,他的脖子就会摔断。”   夫铭说:“你究竟是哪门子数学家?”   “赫利肯数学家。”他弯腰拾起那把刀子,   “真可恶,而且还能致命。”   夫铭说:“这种事普通利刃就足以应付了,根本不需要加装动力源——不过,还是让我们放这两个人走吧,我不相信他们想继续打下去。”   他松开马毕。马毕先揉揉肩膀,又搓了搓脖子,一面大口着喘气,一面狠狠瞪着两人。   夫铭厉声说道:“你们两个最好马上滚,否则我们将提出证据,控告你们伤害和杀人未遂。从这把刀就一定能追查到你们。”   在谢顿与犬铭的逼视下,马毕将艾连拖起来,扶着直不起腰的后者蹒跚离去。   他们回头望了一两眼,谢顿与夫铭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谢顿伸出手来:“你帮我这个陌生人对付两个人的攻击,我该怎样感谢你?我真怀疑自己能否应付他们两个。”   夫铭举起一只手,做了个不表赞同的手势。“我并不怕他们,他们只不过是专门在街头闹事的奴才。我需要做的,只是把一双手放在他们身上——当然啦,你也一样。”   “你那一抓可真要命。”谢顿回想起刚才的情形。   夫铭耸了耸肩:“你也不简单——”然后,他以相同的语调说:“来吧,我们最好离开这里,我们正在浪费时间。”   谢顿说:“我们为什么必须离开?你怕那两个会再回来吗?”   “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再来。不过,刚才为了避免撞见不愉快的场面,而从公园慌忙溜走的那些‘勇士’中,可能有人已经通知警方。”   “很好,我们知道那两个小流氓的名字,也能详细描述他们的长相。”   “描述他们的长相?警方有什么理由抓他们?”   “他们犯了蓄意伤害……”   “别傻了,我们连点擦伤也没有,他们却注定要在医院躺几天,尤其是那个艾连。被起诉的会是我们两个。”   “但这是不可能的,目睹事件经过的那些人……”   “不会有任何人被传唤。谢顿,把这点装进你的脑子里——那两个是来找你的,专门来找你的。有人告诉他们说你穿着赫利肯服装,而且一定将你描述得很准确,也许还让他们看过你的全息像。我怀疑派他们来的,就是控制警方的那些人,所以我们别在这里再待下去。”   夫铭一只于抓住谢顿的上臂,匆匆忙忙拉着他走。谢顿发觉自己不可能挣脱,就像落在性急保姆手中的小孩。只好乖乖地跟着他走。   他们冲进一条拱廊,在谢顿的眼睛尚未适应较暗的光线时,便传来一辆地面车的隆隆刹车声。   “他们来了。”夫铭低声说道,“快点,谢顿。”他们跳上一道活动回廊,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第七章   谢顿试图说服夫铭带自己回到下榻的旅馆,可是夫铭不肯答应。   “你疯了吗?”他以近乎耳语的音量说,“他们会在那里等你。”   “可是我所有的家当也在那里等我。”   “它们只好等一阵子。”   此刻他们待在一栋公寓的一间小房间里,这是一栋优雅宜人的公寓,谢顿对它的位置没有丝毫概念。他环顾这个仅有一间房的住处,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床铺,以及一套计算机终端机,几乎占去大部分空间。房间里没有用餐设备,也没有盥洗台,不过先前夫铭曾带他到走廊尽头的公用盥洗间。当谢顿快出来的时候,刚好有个人进去,那人没怎么沣感谢顿本人,却对谢顿的衣服投以短暂而好奇的目光,然后就别过脸去。   谢顿向夫铭提起这事,后者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得把你这身农服换掉,只怪赫利肯那么跟不上时尚……”   谢顿不耐烦地说:“这有多少可能只是你的幻想,夫铭?你让我相信了一半,但它或许只是一种……一种……”   “你是不是想说‘妄想症’?”   “没错,我就是想这么说,这一切可能只是你的古怪妄想。”   大铭说:“能不能麻烦你动一动脑筋?我不能用数学方法做出论证,可是你见过皇上,别否认这一点。他要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而你却没有给他,这点也别否认。我猜想他要的就是有关未来的详情,而你拒绝了。也许丹莫茨尔认为,你只是假装未曾掌握详情,你是在待价而沽,或是其他人也在收买你。谁知道呢?我告诉过你,假如丹莫茨尔想要你,小论你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他找到。在那两个脑袋短路的家伙出场前,我就对你那么说了。我是一名记者,也是个川陀人,我知道这种事会如何发展。在某个节骨眼,艾连曾说‘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还记得吗?”   “我刚好记得。”谢顿答道。   “对他而言,我只是个碍事的‘他妈的奴才’,他只顾完成任务,那就是攻击你。”   夫铭坐到椅子上,指着床铺说:“舒展一下四肢,谢顿,尽量放轻松点。那两个不论是谁派来的——我看,一定就是丹莫茨尔——他还会派其他人来,所以我们得把你这身衣服换掉。我想本区其他赫利肯人被撞见时,要是他刚好穿着母星服装,就一定会惹上一场麻烦,直到他能证明他不是你。”   “噢,得了吧。”   “我没开玩笑。你一定要把这身衣服脱掉,然后我们必须把它原子化——假如我们能偷偷接近一台废物处理器。在此之前,我得先帮你找一套川陀服装。你的身材比我小,我会考虑到这点。即使不完全合身也没关系……”   谢顿摇了摇头。“我没有信用点付账,没带出来。我所有的信用点——其实也没多少——全都在旅馆的保险箱里。”   “这点我们改天再说。我出去张罗必要的衣物时,你得在这里先待上一两个钟头。”   谢顿摊开双手,叹了一口气表示让步。“好吧,如果真的那么重要,我就待着吧。”   “你不会试图跑回旅馆吧?荣誉担保。”   “我以数学家的荣誉担保。可是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已经觉得过意不去,还要让你为我破费……毕竟,虽然你把丹莫茨尔说得那么厉害,他们并非真想伤害我或把我带走。我唯一受到的威胁,只不过是要把我的衣服脱掉。”   “不只如此,他们还想押你到太空航站,把你送进一艘飞什赫利肯的超空间飞船。”   “那是个傻气的威胁,我们不必认真。”   “为什么?”   “我马上要回赫利肯,我告诉过他们,明天就会动身。”   “你仍打算明天走吗?”夫铭问。   “当然啦,有何不可?”   “不可的原因多得很。”   谢顿突然感到不高兴:“得,吧,夫铭,我不能再陪你玩这种游戏。我在此地的事情办完了,现在想要回家去。我的旅行票在旅馆房问里,否则我会试图将行程改成今天,我是说真的。”   “你不能回赫利肯。”   谢顿涨红了脸:“为什么不能?他们也在那里等我吗?”   夫铭点了点头:“别发火,谢顿,他们一定也会在那里等你。听我说,如果你到赫利肯去,等于落入丹莫茨尔的手掌心。赫利肯是个忠实可靠的帝国领域。赫利肯曾叛变吗?曾追随过反帝旗帜吗?”   “没有,从来没有,而且理由允分。它周遭都是较大的世界,需要帝国的和平确保它的安全。”   “正是如此,所以驻扎赫利肯的帝国军队能得到当地政府的全面协助,你将时时刻刻受到严密监视。不论丹莫茨尔什么时候想要你,都有办法把你找出来。而且,要不是我现在警告你,你对这件事根本毫不知情,你会一直公开活动,一心以为安全无虞。”   “实在是荒谬。如果他希望我待在赫利肯,为什么不干脆让我自动离去?反正我明天就要走了。他为何要派两个小流氓来,只为了让这件事提早几小时发生,却冒着让我提高警觉的危险?”   “他怎么想得到你会提高警觉?他不知道我会跟你在一起,给你灌输一些你所谓的妄想。”   “即使他们不担心这一点,可是如此大费周折,让我提早几小时动身又是为什么?”   “或许因为他担心你会改变主意。”   “不回家的话,我到哪里去?如果他能在赫利肯抓到我,我到任何地方照样会被他抓到。比方说,他能在……在足有一万秒差距之外的安纳克瑞昂把我抓到——假使我竟异想天开躲到那里。对超空间飞船而言,距离算什么呢?就算我找到一个世界,不像赫利肯那样对帝国军队百依百顺,又有哪个世界真正在造反?帝国目前处于和平时期,即使有些世界对过去的不公仍愤愤不平,却没一个会为了保护我而招惹帝国的武装部队。更何况,除了赫利肯,我在其他地方都不具公民身份,他们根本没有义务阻止帝国对我的搜捕。”   夫铭一直耐心倾听,不时轻轻点一下头,但他严肃、镇静的神情依旧。“目前为止你说的都对,可是有个世界并非真正在皇上控制之下。这一点,我想,一定就是丹莫茨尔寝食难安的原因。”   谢顿想了一会儿,回顾近代发生的历史,怎么也想不出哪个世界可能令帝国军队束手无策。最后他只好问:“究竟是哪个世界?”   夫铭说:“就在你的脚下。我想,丹莫茨尔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非常危急。与其说他急着要你回赫利肯,不如说他急着要你尽快离开川陀,以免你突然又想留下来——不论因为任何理由,哪怕只是留恋此地的风光。”   两人默默对坐了一阵子,谢顿终于以讥讽的口吻说:“川陀!帝国的首都,轨道太空站中有舰队的大本营,地面驻扎有最精锐的部队。假如你相信川陀就是那个安全的世界,你的妄想症已经进展到彻底的幻想。”   “不!你是一名外星人士,谢顿。你不知道川陀是什么样子。它拥有四百亿人口,银河之中人口数目能及上它十分之一的世界都不多;它有难以想象的科技与文化复杂度。我们现在位于皇区,这里的生活水平是全银河之冠,居民全部是帝国的大小官员。然而在这颗行星的其他地方,总共有超过八百个行政区,某些区的文化和我们这里完全不同,而且大都不是帝国军队能掌控的。”   “为什么不能掌控?”   “帝国不能真正对川陀动用武力。这么做的话,一定会动摇某个科技层面。这些科技是整个行星命脉所系,相互之问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弄断了任何一个联系,都会使整个科技完全瘫痪。相信我,谢顿,我们住在川陀的人都目睹过这种情形,例如一个未能成功阻止的地震、一次未曾及时疏导的火山爆发、一阵没有预先消灭的暴风,或必是个没人留意的人为错误。发生这些天灾人祸之后,这颗行星立刻摇摇欲坠,必须尽一切力量尽快恢复原有的平衡。”   “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夫铭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当然没有。你想要帝国大肆宣传核心深处的弱点吗?然而身为一名记者,即使外星人士不知道,即使川陀大多数人蒙在鼓里,即使帝国当局尽力隐瞒真相,我却对这种情形一清二楚。相信我!虽然你不晓得,但是皇上心里明内,丹莫茨尔也知道——侵扰川陀就可能摧毁整个帝圈。”   “那么,你因此建议我留在川陀?”   “没错,我可以带你到一个地方,你在那里将绝对安全,不必担心丹莫茨尔。你不用改名换姓,可以完全公开活动,他却对你无可奈何,这就是他想逼你立刻离开川陀的原因。若非命运之神将我们拉到一块,你又有出人意料的自卫本领,那么他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可是我得在川陀待多久?”   “视你的安全情况而定,谢顿,该多久就多久。或许,你下半辈子都不能再离开。” 第八章   哈里·谢顿望着自己的全息像,它是由夫铭的投影机投射出来的,这要比照镜子更醒目、更实用。事实上,现在房间里仿佛有两个谢顿。   谢顿仔细打量这件新短袖上衣的袖子,赫利肯心态使他希望色调最好再朴素点,但他还是谢天谢地,因为夫铭选择的颜色已比这个世界流行的柔和许多。(谢顿想到那两个小流氓穿的衣服,心中便打了一个寒战。)   他说:“我想我得戴上这顶帽子。”   “在皇区中的确如此,这里不戴帽子是没教养的象征。但是在别的地方,礼俗则又有不同。”   谢顿叹了一口气。这顶圆帽以柔软的材料制成,戴上后会根据他的头型自动调整。整圈帽檐都一样宽,但比那两个小流氓的帽檐要窄些。谢顿注意到戴上帽子之后,帽檐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这才稍稍感到安慰一些。   “它没有系在下巴底下的帽带。”   “当然没有,那是年轻朋客最前卫的流行。”   “年轻什么?”   “朋客,是指为了惊世骇俗而穿戴某些衣饰的人,我确信你们赫利肯上也有这种人。”   谢顿哼了一声:“有些人把一边头发留到齐肩的长度,却把另外一边剃光。”想到那种样子,他不禁笑出声来。   夫铭嘴角微微撇了一下:“我想那样一定难看极了。”   “还有更糟的呢。他们显然还分左派和右派,双方都无法忍受对方的发型,两派经常在街头大打出手。”   “那么,我想你应该能忍受这顶帽子,何况它没有帽带。”   谢顿说:“我会习惯的。”   “它会吸引一些注意。一来是它的颜色太素,让你看起来像是正在服丧;二来大小也不很合适。此外,你戴着它显然看来很不舒服。然而我们不会在皇区太久——看够了吗?”全息像立即消失无踪。   谢顿说:“这总共花了你多少钱?”   “有什么关系吗?”   “欠你的钱令我不安。”   “别为这种事烦心,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过我们在这里待得够久了,会有人记得我的长相,这点我相当确定。他们会一路追踪我,最后找到这里来。”   “这么说的话。”谢顿说,“你花费的信用点就微不足道。你为了我而令自己身陷险境!”   “我知道,但这出于我的自愿,而且我能照顾自己。”   “可是为什么……”   “以后我们再来讨论其中的道理吧——对了,我已将你的衣服原子化,而且我想没被别人看见。当然,出现了一道能量涌浪,那是会留下记录的。有人可能会根据这点猜到是怎么回事,在灵敏的耳目窥探下,实在很难掩饰所有的行动。然而希望在他们将一切拼凑起来之前,我们已经安全离开此地。” 第九章   他们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四周是柔和、昏黄的光线。夫铭一直警觉地将眼睛转来转去,并让他们的步调与人群保持一致,既没有超越他人,也没有被人超过。   他不断找些无关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始终没有间断。   心浮气躁的谢顿无法做到这点,他说:“这里的人似乎很喜欢步行,来往方向的人行道和天桥上都是无尽的人潮。”   “有何不对?”丈铭说,“步行仍是短程交通的最佳方式,是最方便、最便宜,也是最健康的,无数年的科技进展未曾改变这个事实。你有恐高症吗,谢顿?”   谢顿从右手边的栏杆往下看,下面是一道很深的斜坡,将两条人行道分隔开来。两者的通行方向相反,每隔固定距离设有一座天桥。他看得有点发抖。“你若是指害怕站在高处,我通常不会。不过,往下看还是不怎么好玩。下面有多深?”   “大概有四十到五十层楼高吧,我想。这种设施在皇区,以及其他一些高度发达的区域都很常见。在大部分地区,人们则在所谓的地面下行走。”   “我有一种想法,这样会鼓励人们萌生自杀的念头。”   “很少有这种事,想自杀还有简单得多的方法。此外,自杀在川陀并非社会不容的行为。在一些特定的中心,有各种被认可的方法供人结束性命,只要你愿意先花点时间,接受一下心理治疗。至于意外,偶尔也会发生几桩,但这不是我问你有没有恐高症的原因。我们正要去租车站,那里的人知道我是记者。我偶尔会帮他们一些小忙,有时他们也会回报我一下。他们会忘记把我记录下来,也不会注意到我有个同伴。当然,我得多付一笔钱。而且话说回来,若是丹莫茨尔的手下逼得太凶,他们最后还是得吐露实情,推说那是因为会计过于马虎,但那可能需要不少时间。”   “恐高症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嗯,如果我们利用重力升降机,可以快些到达那里。没有多少人利用这种设衔,而且我必须告诉你,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个主意。但如果你自认应付得了,我们最好还是这么做。”   “什么是重力升降机?”   “它还在实验阶段,有一天也许会在川陀普及,只要大众在心理上能接受,或是说可让足够多的人接受。到那个时候,或许它也会流传到其他世界。可以这么说,它是一种没有升降舱的升降通道。我们只要走进空旷的空间,就会在反重力作用下缓缓坠落,或是缓缓上升。直到目前为止,它大概是应用反重力的唯一装置,主要因为这是最简单的一种应用。”   “我们在半空的时候,万一动力突然消失,那会怎么样?”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我们会往下掉——除非当时相当接近底层,否则我们准死无疑。我还没听说发生过这种事,相信我,要是发生过的话,我一定会知道。我们也许不能发布这种新闻,因为基于安全的考虑——那是他们隐瞒坏消息的一贯借口,但我自己总有办法知道。它就在前面,你要是不能应付,那我们就别去。可是活动回廊既缓慢又沉闷,很多人不一会儿就感到头昏。”   夫铭转进一座天桥,来到一个大型凹室,那里已经有些男女在排队等候,其中一两位还带着小孩。   谢顿压低声音说:“我在家乡从未听过这种东西。当然,我们的媒体过分注重地方新闻,可是想来总该提到这种东西的存在吧。”   夫铭说:“这完全是实验性的设施,而且仅限于皇区。它使用的能量不敷成本,因此政府并不急于推广,不想过早公之于世。克里昂之前的那位老皇帝——斯达涅尔五世,他能寿终正寝令每个人都不敢相信——坚持要在几个地方装设这种升降机。据说,他是想让自己的名字和反重力连在一起,因为他很关心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这是没什么成就的老人常有的心态。正如我所说的,这种科技将来可能广为流传,不过,也可能除了升降机之外,不会再有任何其他应用。”   “他们还希望将它应用在什么地方?”谢顿问道。   “反重力太空飞行,然而那需要很多的技术性突破;据我所知,大多数物理学家坚决相信绝无可能——话说回来,当初,他们大多认为连重力升降机都绝无可能。”   前面的队伍很快变得越来越短,谢顿发现已经与夫铭站在地板的边缘,前方是道开阔的缝隙,面前的空气发出微微闪光。他自然而然伸出手去,感到一阵轻微的发麻。虽然不算痛,但他迅速将手缩回来。   大铭咕哝道:“这是基本的防范措施,以防有人在控制钮开启前越过界限。”他在控制板上按下几个数宁,闪光随即消失无踪。   谢顿站在边缘往下望,见到的是一条深邃的升降通道。   “如果我们勾着手臂,你再把眼睛闭起来,”夫铭说,“你也许会觉得比较好,或者说比较容易。顶多只有几秒钟时间。”   事实下,他令谢顿毫无选择余地。被他紧紧抓住手臂之后,谢顿又跟上次一样无法挣脱。夫铭向一片虚空走去,谢顿(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小声尖叫,感到很不好意思)拖着踉跄的脚步尾随在后,   他紧闭双眼,并未体会到降落的感觉,也未曾察觉空气的流动。几秒钟之后,他被一股力量往前拉,赶紧向前迈出一步才恢复平衡,此时他发现自己再度脚踏实地。   他张开眼睛。“我们成功了吗?”   夫铭冷冷地说:“我们没有死。”然后便往前走,被他抓着的谢顿只好亦步亦趋。   “我的意思是,我们到达要去的楼层了吗?”   “当然。”   “如果我们落下的时候,正好有人往上运动,那会发生什么事?”   “总共有两条不同的路径。在其中一条路径中,大家以相同的速率下落,另一条中的人则以相同的速率上升。只有在确定每个人至少相隔十米时,升降通道才能出入。如果一切运作正常,不可能有相撞的机会。”   “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为什么会有?根本没有加速度。除了最初的十分之一秒,你一直在进行等速运动,你周遭的空气也以同样速率跟着你降落。”   “不可思议。”   “的确不可思议,可是并不经济。而且似乎没有多迫切的需要能使它增进效率,变得真正有价值。不论在何处,总是能听到同样的老调:‘我们做不到,那是不可能的。’这种话适用于任何事。”夫铭耸了耸肩,显然是动了气。“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到了租车站,让我们进行下一个行动吧。” 第十章   在飞车出租站,谢顿尽量让自己看来毫不起眼,结果发现实在很难。想要刻意做到不引人注目——行动躲躲藏藏、对所有经过的人别过脸,还要仔细研究某一辆车——一定反而吸引他人的注意。他真要正需要做的,只是采取一种单纯的正常态度。   可是什么才算正常呢?身上的衣服让他觉得不舒服,这种衣服没有任何口袋,所以两只手没地方放。腰际两侧皮带上垂挂的两个袋囊,走动时不断撞到他的身上,使他心神涣散,总以为有人在旁边推他。   他试着去欣赏路过的女子。她们都没有那种袋囊,至少没有垂挂在外面。不过她们带着一种类似小盒子的东西,有些人将它粘在臀部一侧。谢顿看不出它是靠什么粘上去的,也许(他判断)是靠一种类磁性装置。她们的服装并不特别暴露,这点令他有些遗憾。此外,没有任何人穿着稍微低胸的衣服,虽然有些服饰的设计似乎刻意强调臀部曲线。   与此同时,夫铭很有效率地办完一切手续。他付了足够的信用点,换来一张超导陶片,那是启动某辆出租飞车用的。   夫铭说:“上去吧,谢顿。”他一面说,一面指着一辆小型双座飞车。   谢顿问道:“你需要签名吗,夫铭?”   “当然不用,这里的人认识我,不会坚持那些繁文缛节。”   “他们认为你在做什么呢?”   “他们没问,我也没主动说明。”他把陶片插进去。当出租飞车发动时,谢顿感到一阵轻微的振动。   “我们要往D—t飞去。”夫铭打开话匣子。   谢顿不知道D—t是什么,但他猜想应该是指某种路线或类似的意思。   出租飞车在其他地面车之间钻来钻去,最后终于超越那些车辆,来到一条平滑的斜坡路。然后飞车逐渐加速,在一阵颠簸中腾空而起。   谢顿先前已被一组网状安全带罩住,此时觉得有一股力量先将自己向下推向座位,然后又向上抵住那张网。   他说:“感觉不像是反重力。”   “没错。”夫铭说,“这是小型的喷汽作用力,刚好足够将我们推进隧道。”   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看来像是断崖的结构,上面有许多类似洞穴的开口,远看很像是个国际象棋棋盘。夫铭一路闪避那些飞向其他隧道的出租飞车,驾着他们的飞车向D—1入口飞去。   “你这样很容易撞毁。”谢顿清了清喉咙才说。   “假如一切全依赖我的感觉和反应,那么或许会,不过这辆出租飞车已完全电脑化,计算机可以轻易取代我来操纵。其他的出租飞车也一样——我们要进去啦。”   他们滑进D—t隧道,就像是被它吸了进去。光线不再像外面广场中那般明亮,变成较温暖、较柔和的黄色色调。   夫铭双手离开控制板,将身子向后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好啦,我们已经成功闯过一关。刚才在车站时,我们可能被拦下来;在这里面,我们则相当安全。”   飞车一路平稳地向前行驶,隧道内壁不断迅速向后掠去。沿途几乎完全寂静无声,只有飞车加速时发出的稳定轻柔的呼呼声。   “我们的车速多少?”谢顿问道。   夫铭很快瞥了一眼控制板:“时速三百五十公里。”   “磁力推进吗?”   “没错。你们赫利肯也有吧,我猜。”   “是的,是有一条。我从来没搭过,虽然一直想试试看。我想应该不会像这个样子。”   “我确定不会一样。像这样的隧道,川陀总共有好几千公里,像蚂蚁洞那样在地底钻来钻去,还有好些蔓延到较浅的海底。这是我们长途旅行最主要的路径。”   “我们要走多久?”   “到我们真正的目的地?五小时多一点。”   “五小时!”谢顿心都凉了。   “别担心,我们差不多每二十分钟会经过一处休息区,可以在那些地方停下来,将车子驶出隧道,伸伸腿,吃点东西,或是解个手。当然,我希望休息的次数越少越好。”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过了一会儿,右方出现一道强光,前后持续好几秒钟,令谢顿大吃一惊。刹那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两辆出租飞车。   “那就是休息区。”夫铭回答了谢顿未曾出口的问题。   谢顿说:“不论你是要带我到什么地方,我在那里真会安全吗?”   夫铭说:“就帝国军警的任何公开活动而言,你都会相当安全。当然啦,至于单独行动的人员——间谍、特务、职业杀手。我们必须时刻提防。自然,我会帮你找个保镖。”   谢顿感到相当不安:“职业杀手!你不是开玩笑吧?他们真会杀我吗?”   夫铭说:“我确定丹莫茨尔不会。据我猜想,他想利用你胜过想杀你。然而也许会有其他敌人出现,或者可能发生一连串不幸事件。你不能永远像梦游一样过日子。”   谢顿摇了摇头,将脸别过去。想想看,只不过四十八小时之前,他还是个无足轻重、几乎无人知晓的外星数学家,只想在离开川陀前观光游览一番,以乡下眼光看看这个伟大世界的雄壮景观。而如今,情势终于明朗:他是帝国军警追捕的一名要犯。想到这种无比险恶的情势,他突然发起抖来。   “那么你呢,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犬铭若有所思地说:“嗯,他们不会对我仁慈,我想。可能有个神秘而永远逍遥法外的凶手,会将我的头颅劈成两半,或者将我的胸膛炸开。”   夫铭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冷静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但谢顿却不禁动容。   谢顿说:“我也晓得你会料到这种事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但你看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我是个老川陀,我对这颗行星的了解不输于任何人。我认识很多朋友,有许多还欠我人情。我总认为自己很精明,并不容易让人智取。简单地说,谢顿,我十分有信心,相信我能照顾自己。”   “夫铭,我很高兴你有这种感觉,希望你这么想是有根据的。但我怎么也想不通,你究竟为什么要冒这个险。我对你有什么意义?为了一个陌生人,即使一点点风险也不值得啊。”   夫铭全神贯注地检查了一下控制板,然后与谢顿正面相对,双眼显得坚定而认真。   “我想要搭救你的原因,和皇上想利用你的原因一样——为了你有预测未来的能力。”   谢顿瞬间感到极度的失望与痛心。原来自己根本不是被人搭救,他只不过是个无助的猎物,被众多猎食者竞相争逐。他气呼呼地说:“我再也不能像在十年会议上发表论文之前那样,我把自己的一生毁了。”   “不,别急着下结论,数学家。皇上和他的官员想得到你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们自己活得更安全。他们之所以对你的能力有兴趣,只是因为或许能用它来扶助皇上的统治,确保他的幼子将来得以继位,以及维系文武百官的地位和权势。反之,我则是为了整个银河系着想。”   “这两者有差别吗?”   夫铭严肃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答道:“假如你无法看出这两者的差别,那是你自己的羞耻。早在当今皇上出现之前,早在他所代表的皇朝出现之前,早在帝国本身出现之前,人类便已存在于银河各个角落。人类的历史比帝国久远许多,甚至可能比银河系两千五百万个世界的历史还要久远。根据传说,人类曾有一段时期全部住在一个世界上。”   “传说!”谢顿耸了耸肩。   “是的,传说。但我找不到这并非事实的理由,我是指两万年甚至更久以前。我敢说人类刚出现的时候,没有与生俱来的完整超空间旅行知识。不用说,过去一定曾有一段时间,人们无法以超光速旅行,当时他们必定被禁锢在一颗行星上。而我们若是展望未来,在你死去之后,在当今皇上驾崩之后,在他的整个世系结束之后,甚至在帝国政体瓦解之后,银河中各世界的人类当然仍会继续存在。由这一点看来,过度关切个人、皇上以及年幼的皇太子并无意义,甚至整个帝国的结构也没什么值得关心的。存在于银河中的万兆人口呢?他们又如何?”   谢顿说:“各个世界和人类都将继续存在,我这么想。”   “你难道不觉得有急切的需要,想要探知在何种条件下,这两者才得以继续存在?”   “我会假设两者的处境将和现在很接近。”   “你会假设,但能否用你提到的那种预测未来的技艺弄清楚?”   “我管它叫心理史学。理论上,这是有可能的。”   “你并未感受到将理论变成实际的迫切需求。”   “我很想这样做,夫铭,可是这种渴望无法自动产生能力。我曾经告诉皇上,心理史学不可能转变成一个实用科技,我不得不以同样的答案回答你。”   “难道你连试一试、找一找的意图都没有?”   “没有,我没有,正如我不会试图整理一堆和川陀一样大的鹅卵石,将它们一一计数,再按照质量的大小排列起来。我明白这种事不是我这辈子能完成的,我不会傻到假装要试试看。”   “假如你明白人类目前处境的真相,你会不会想试一试?”   “这是个不可能的问题。什么是人类目前处境的真相?你是说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几个字就能形容。”夫铭的眼睛再度望向前方,单调而毫无变化的隧道迎面而来,在接近车身时显得越来越大,穿过之后又渐渐缩小。然后,他绷着脸说出了那几个字。 第三部 大学   川陀大学:……位于古川陀斯璀琳区的一所高等学府……虽在人文与科学领域皆颇享盛名,但使该校名声流传至今的并非这些成就。历代任职该校的学者们若是知道,川陀大学在后人心目中之所以占有一席之地,是因为某位名叫哈里·谢顿的人,于“逃亡期”曾在那里暂住过一段时间。他们一定会惊讶不已。     ——《银河百科全书》 第十一章   夫铭沉稳地说出那句话之后,哈里·谢顿保持了一段不安的沉默。他突然认清楚自己的弱点,这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发明了一种崭新的科学——心理史学。他以极精妙的方式将几率法则扩展,以便处理新的复杂度与不准性,最后得到一组优美的方程式。这组方程式有数不清的变量——可能有无穷多,不过他无从判断。   但它只是一种数学游戏,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他拥有了心理史学,至少是心理史学的基础,但它只能算是个数学珍玩。有可能赋予这些空洞方程式一些意义的历史知识又在哪里?   他一窍不通,他对历史从来没兴趣。他只知道赫利肯历史的大纲,在赫利肯的各级学校,这一小部分的人类历史当然是必修课程。可是除此之外呢?他所吸收的其他历史知识,无疑只是人云亦云的皮毛梗概——半是传说,另一半显然也遭到扭曲。   尽管如此,又怎能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它成为举世公认的帝国已有一万年的历史,甚至在此之前,还有二千年的时间,川陀身为雄霸一方王国的国都,也等于领导了一个帝国。在帝国最初几世纪间,银河各区不时出现拒绝失去独立地位的反抗,最后帝国终究安然度过这个瓶颈。至于偶尔发生的叛变、改朝换代的战争,以及一些严重崩溃期所带来的起伏,帝国也都一一克服。答多数世界几乎未曾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川陀本身也不断稳定成长,最后整个世界住满人类,如今则骄傲地自称“永恒世界”。   无可讳言,在过去四个世纪中,动乱似乎有增无减,行刺皇帝与篡位行为如同儿戏。但那些动荡也已渐渐平息,今日的银河又恢复以往的太平岁月。在克里昂一世,以及在此之前,在他的父亲斯达涅尔五世统治之下,所有世界欣欣向荣。克里昂本人从未被视为暴君,即使那些不喜欢帝制的人,虽然常常痛骂伊图·丹莫茨尔,对克里昂也鲜有真正的恶评。   那么,为何夫铭竟然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而且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夫铭是个新闻记者,他或许对银河历史有些认识,而且,必须对当今情势充分了解。是否因为如此,使他有足够的知识作这个论断的后盾?若是这样,那些知识又是什么?   谢顿好几次想发问,想求得一个答案,但夫铭严肃的表情使他欲言又止。而阻止他发问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自己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认为银河帝国是一个前提、一个公设、一个基石,所有的论证都植基其上。无论如何,假如“它”是错的,自己也不愿知道。   不,他不能相信自己错了。银河帝国就像宇宙一样不会毁灭,或者应该说,假若有一天宇宙真毁灭了,唯有在那种情况下,帝国才会跟着陪葬。   谢顿闭上眼睛,试着小睡片刻,可是无法入眠。难道为了推展他的心理史学理论,他得研究整个宇宙的历史吗?   他又如何办得到呢?二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个都有自己无限复杂的历史,他怎么研究得完?他知道,讨论银河历史的胶卷书汗牛充栋,他甚至曾经浏览过其中一本,原因他自己也忘了,结果他发现内容实在太过沉闷,连一半也无法读完。   那些胶卷书讨论的都是重要的世界。某些世界的历史全部或几乎全部皆有记载,某些则只有它们兴起与没落之间的历史。他记得曾在索引中查过赫利肯,发现只有一处提到它。于是他按下几个键,查看那一部分的内容,结果看到赫利肯与其他一些世界并列在一张名单上。原来在某段短暂的时期,这些世界曾支持一个声称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人,不过那人最后并未成功。赫利肯未因那次事件遭到惩处,或许因为它太过微不足道,连受罚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历史有什么用呢?当然,心理史学必须考虑每个世界的行动与反应,以及彼此之间的互动——大大小小每一个世界。一个人如何能研究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历史,并考虑其间各种可能的互动关系?那无疑是个不可能的工作,而这更强化了谢顿的结论:心理史学只有理论上的价值,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实用性。   此时,谢顿感到一股向前的微弱推力,判断一定是出租飞车正在减速。   “怎么了?”他问。   “我想我们走得够远了,”夫铭说,“不妨冒险稍作停留,吃些东西,喝点什么,同时找一下盥洗室。”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出租飞车平稳地逐渐减速,最后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壁凹。飞车立刻钻进去,在五六辆车子之间找到一个停车位。 第十二章   夫铭老练的眼睛似乎只瞥了一眼,便将整个环境、其他出租车辆、进餐的众人、各个回廊走道,以及附近的男男女女都一览无遗。谢顿一心想要显得毫不起眼,却不知该怎么做,只好专心望着夫铭,尽量不表现得太过好奇。   他们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来,按下点菜键之后,谢顿试着以不在乎的口气说:“一切都还好吧?”   “似乎如此。”夫铭说。   “你又怎么知道?”   夫铭用一双黑眼珠瞪了谢顿一会儿。“直觉,”他说,“跑了许多年新闻,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里没新闻’。”   谢顿点了点头,感到如释重负。夫铭的说法或许带有几分讥嘲,可是多少一定有些真实性。   这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在他咬下第一口三明治时便告结束。他抬起头望向夫铭,满嘴是无法下咽的食物,脸上带着一种惊愕的表情。   夫铭说:“这是路边快餐店,我的朋友。便宜、快速,而且不怎么可口。这些食物都是土产,还加了气味强烈的酵母,川陀人的嘴巴习惯这种口味。”   跚顿硬着头皮吞下去:“可是在旅馆……”   “那时你在皇区,谢顿。那里的食物是进口的,使用的微生食品都是高级品,而且非常昂贵。”   谢顿不知道该不该再咬一口。“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待在川陀……”   夫铭用嘴唇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别让任何人觉得你吃惯了较佳的食物。在川陀的某些地方,被认作贵族比被当成外星人士还糟。不是每个地力的食物都这么难吃,我向你保证。这些路边摊一向以质量低劣闻名,假如你咽得下这些三明治,川陀任何角落的东西你都能吃。何况它对你没有害处,它并未腐烂、变坏或发生诸如此类的变化,只不过有一种刺激强烈的口味。而且老实说,你会慢慢习惯的。我曾经遇到一些川陀人,他们对纯正食物小屑一顾,认为那种食物缺乏土产的特有风味。”   “川陀生产的食物很多吗?”谢顿问道。他向左右迅速瞄一眼,确定附近都没坐人,才以平静的口气说:“我总是听说每天有数百艘太空货船为川陀运送粮食,这些粮食需要周围二十个世界共同供应。”   “我知道,此外还需要数百艘货船将垃圾运走。你若想让这个传闻听来更加刺激,就该说同一艘货船承运粮食,回程则载走一堆垃圾。我们进口大量食物是真有其事,但那些大多是奢侈品。我们也的确出口可观的垃圾,它们都经过仔细处理,对人体不再有害,反而是一种重要的有机肥料。那些垃圾对其他世界而言,就像食物对我们一样重要。可是,那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   “是吗?”   “是的。川陀除了海中的渔产,各地还有蔬菜农场。此外更有果树园、家禽、兔子,以及庞大的微生农场——通常称为酵母农场,不过酵母只占作物总量的少数。我们的垃圾主要用在本地,用来维持作物的生长所需。事实上在许多方面,川陀都非常像一座巨大而人口过多的太空殖民地,你曾经到过这类地方吗?”   “去过。”   “太空殖民地基本上是密封的城市,万事万物都是人工循环,例如人工通风、人工昼夜等。川陀不同之处仅在于人口的数量,即使最大的太空殖民地,人口也只有一千万,川陀的人口却是这个数目的四千倍。当然,我们有真正的重力,而且没有任何太空殖民地的微生食品能和我们相比。我们有大到无法想象的酵母培养桶、真菌培养垫和藻类培养池。此外我们精于人工香料,添加时绝无保留,你吃到的那种特殊口味便是这么来的。”   谢顿差不多解决了那份三明治,发觉它已不再像第一口那么难吃。“它不会害我生病吧?”   “它的确会伤到肠内微生物,偶尔也会害得一些可怜的外星人士腹泻,不过那些情况都很罕见,而且即使如此,你也很快会有抵抗力。话说回来,还是把你的奶昔喝掉,虽然你也许不会喜欢。它含有止泻的成分,即使你对这些东西容易过敏,它应该也能保你安然无恙。”   谢顿不悦地说:“别再说了,夫铭,这种事很容易说说就变成真的了。”   “那就当我没说,喝完你的奶昔吧。”   他们默默把剩下的食物吃完,不久便上路了。 第十三章   他们再度在隧道中风驰电掣。那个在心中鼓噪了一小时的问题,谢顿决定让它化为真正的声音。   “你为什么说银河帝国即将灭亡?”   夫铭转头望向谢顿:“身为一名新闻记者,各种统计资料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直到溢出我的耳朵为止。而我获准能发表的,只是其中极少一部分。川陀的人口正在锐减,二十年前它几乎有四百五十亿人。   “这种现象部分是由于出生率的降低。事实下,川陀的出生率一向不高。当你在川陀四处旅行时,如果仔细注意一下,便会发现路上没有太多儿童,和庞大的人口简直不成比例。即使不考虑这一点,人口仍旧逐年锐减。此外还有移民的因素,移出川陀的人比移入的多得多。”   “既然它有如此众多的人口,”谢顿说,“这也就不足为奇。”   “但这仍是不寻常的现象,因为以前从末发生过这种事。再者,整个银河的贸易都呈现停滞状态。人们认为这是因为目前没有任何叛乱,因为一切都很平静,天下太平了,数世纪的困苦已成过去。然而政治斗争、叛乱活动,以及不安的局势,其实也是某种活力的象征;如今却是一种全面性的疲乏状态。表面下的确平静,但这并非由于人们真正满足,或是社会真正繁荣,而是凶为他们感到疲倦,已经死心了。”   “哦,我并不清楚。”谢顿以怀疑的口吻说。   “我很清楚。我们刚才淡到的反重力设施,就是另一个贴切的例子。我们目前有几座运作中的熏力升降机,可是没有再造新的。它是一种无利可图的投资,而且,似乎没人有兴趣试图把它转亏为盈。过去数世纪以来,科技进展的速率不断减缓,如今则是有如牛步;在某些方面,已经完全不再进步。你是个数学家,你难道没有注意到这种事吗?”   “我不敢说曾思考过这种问题。”   “没有人思考过,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这年头的科学家.动不动就喜欢说这个不可能,那个不实用或没有用。对于任何深刻的反省,他们总是立刻加以否定。就拿你做例子,你对心理史学持什么看法——它有理论上的价值,却没有任何实用性,我说得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谢顿以厌烦的口气答道。“就实用性而言,它的确没有用处,但是我向你保证,这并非由于我的冒险精神式微。事实上,它的的确确没有用处。”   “至少这一点,”夫铭带着几分讥嘲说,“是你身处整个帝国的衰败气氛下所产生的印象。”   “这种衰败的气氛,”谢顿气呼呼地说,“是你自己的印象。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弄错了?’,   夫铭并未立刻回答,看来陷入了沉思。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说:“是的,我有可能弄错。我只是根据直觉,根据猜测束下断语,我需要的是心理史学这种实用的科技。”   谢顿耸了耸肩,没将这个饵吞下去。他说:“我没有这样的科技能提供给你。但假设你是对的,假设帝国的确在走下坡路,最后终将消失,变得四分五裂。可是那个时候,全体人类仍将存在。”   “在什么情形,老兄?过去近一万两千年来,在强势领导者的统治之下,川陀大致能维持一个和平局面。过去也有过一些动荡——叛变、局部内战,以及众多的天灾人祸——然而就整体而言,就宏观而言,天下仍算是太平。为什么赫利肯如此拥护帝政?我是指你的世界。因为它很小,要不是帝国维护它的安全,它就会被邻近世界吞掉。”   “你是预测如果帝国崩溃,将会出现全面性战争和无政府状态?”   “当然,一般说来,我并不喜欢这位皇上和这种帝制,可是我没有任何取代方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维系和平,在我掌握其他方案之前,我还不准备放手。”   谢顿说:“你说得好像银河掌握在你手中似的。你还不准备放手?你必须掌握其他方案?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我这是一般性、譬喻性的说法。”夫铭说,“我并不担心契特·夫铭这个人。也许可以说,在我死后帝国仍将继续存在;而且在我有生之年,它甚至可能显现进步的迹象。衰微并非沿着一条直线前前进,或许还要好几千年的时间,帝国才会完全瓦解。你一定可以想象,那时我早就死了,而且,我不会留下子嗣——对于女人,我只是偶尔会动动情,我没有子女,将来也不想要。所以说,我对未来没有任何的个人牵挂——在你演讲之后,我调查过你,谢顿,你也没有任何子女。”   “我双亲俱在,有两个兄弟,但没有小孩。”他露出相当无力的笑容,“过去,我曾对一名女子十分迷恋,但她觉得我对数学的迷恋更深。”   “是吗?”   “我自己不这么觉得,可是她偏要那么想,所以她离开了我。”   “从此你就再也没有其他女伴?”   “没有,那种痛苦至今仍旧刻骨铭心。”   “这么说,似乎我们两人都能袖手旁观,把这个问题留给好几代以后的人去烦恼。以前我或许会愿意这么做,如今却绝对不会。冈为现在我有了工具,我已经能控制局面。”   “你有什么工具?”谢顿问道,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   “你!”夫铭说。   谢顿早就料到夫铭会这么说,因此并未感到震惊或被吓倒。他只是立刻摇了摇头,答道:“你错得太离谱了,我不是什么适用的工具。”   “为何不是?”   谢顿叹了一口莆藓“要我重复多少次?心理史学并非一门实用的学问。它有根本上的困难,整个宇宙的时空也不足以解决必须面对的闷题。”   “你确定吗?”   “很遗憾,正是如此。”   “你可知道,你根本不必推算出银河帝国整个的未来。你不需要追踪每一个人类,甚至每一个世界的活动细节。你必须回答的只有几个问题:银河帝国是否真会瓦解?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何时会发生?其后人类的处境如何?有没有任何措施,能够防止帝国瓦解,或是改善其后的处境?相较之下,这些都是相当简单的问题,至少我这么觉得。”   谢顿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数学史中有无数简单的问题,它们的答案却再复杂不过,或者根本没有答案。”   “真的束手无策吗?我能看出帝国江河口下,但我无法证实这一点。我的一切结论都是主观的,我不能证明自己没有犯错。由于这个展望令人极度不安,人们宁可不信我的主观结论,因此不会有任何救亡图存的行动,甚至不会试图减轻它的冲击。而你能够证明即将来临的衰亡,或反证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正是我无法做到的,我不能帮你找到不存在的证明。一个不切实际的数学系统,我没办法让它变得实用。正如我不能帮你找到加起来是奇数的两个偶数,不论你——或整个银河多么需要那个奇数。”   夫铭说:“这么说的话,你也成了哀败的一环;你已经准备接受失败。”   “我有什么选择?”   “难道你就不能试一试?无论这个努力在你看来多么徒劳无功,你这一生还有什么更好的计划?还有什么更崇高的日标?在你自己的眼中,你有什么更加值得全力以赴的伟大理想?”   谢顿的眼睛迅速眨了几下:“上千万个世界,数十亿种文化,好几万兆的人口,恒河系数的互动关系——你却要我将它约定为秩序。”   “不,我只要你试试看,就为了这上千万个世界。数十亿种文化,以及好几万兆的人口。并非为了皇上,也不是为丹莫茨尔,而是为了全体人类。”   “我会失败。”谢顿说。   “那我们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你愿意试试吗?”   不知道为什么,谢顿竟然听见自己说出违背意愿的一句:“我愿意试试。”他一生的方向,从此确定。 第十四章   这趟旅程终于结束,出租飞车驶进一处停午场,这里比他们中途休息的地方要大得多。(谢顿仍记得那个三明治的味道,不禁露出一副愁眉苦脸。)   前去归还飞车的夫铭走了回来,将他的信用瓷卡塞进衬衣内层的小口袋中。他说:“你在此地,即使是公然和公开活动,都绝对安全无虞,这里是斯璀璘区。”   “斯璀璘?”   “我猜,它是根据本区首位殖民者的名字命名的,我这么猜。大多数的区都以某人的名字命名,这就表示大多数名字都很难听,而且有些还很难念。话说回来,你若想让此地居民将斯璀璘区改成香甜区或是类似这样的名字,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当然,”谢顿一面说,一面使劲吸气,“这里并非又香又甜。”   “川陀各个角落几乎都是如此,不过你会渐渐习惯的。”   “真高兴我们到了。”谢顿说,“不是我喜欢这里。而是我实在坐够了那辆飞车。在川陀来来往往一定是可怕的经验,不像在我们赫利肯,从某处到任何一处都能利用空中运输,而且像这种不到两千公里的旅程,绝对不用花这么长的时间。”   “我们也有喷射机。”   “可是既然这样……”   “我可以用几乎匿名的方式安排出租飞车,但是安排喷射机则困难许多。而且不论此地多么安全,如果丹莫茨尔不知道你确实的行踪,我总会比较放心。事实上,这趟旅程并末结束,最后我们还得搭一段磁浮捷运。”   谢顿懂得这个名称:“一种在电磁场上行走的开放式单轨列车,对不对?”   “没错。”   “赫利肯没有这种交通工具,其实,我们那里并不需要?我来到川陀的第一天,就曾搭过一次磁浮捷运,从飞航站前往旅馆。感觉相当新奇,但我若是每天都得搭,一定无法忍受那种噪音和拥挤。”   夫铭看来觉得挺有趣:“你迷路了吗?”   “没有,那些路标很管用。上下车有点麻烦,不过都有人帮我。人家都能从我的服装看出我是外星人士,现在我已经了解这点。然而他们似乎都很热心,我猜是因为看到我迟疑和蹒跚的模样很可笑。”   “如今身为一名磁浮捷运旅行专家,你既不会迟疑,也不会再蹒跚。”夫铭以相当愉悦的口气说,但他的嘴角却微微有些抽动。“那么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人行道悠闲地漫步,沿途的照明让人感到是个阴天。光线偶尔会忽然变亮,仿佛太阳不时从云缝中钻出来。谢顿自然而然抬起头,想看看是否果真如此,但头顶的“天空”却是一团空洞的光明。   夫铭将一切看在眼里:“这种亮度的变化似乎符合人类心理状态。有些日子街道上好像艳阳高照,也有的日子比现在还要暗。”   “但没有雨雪吧?”   “或是冰雹、冰珠?全都没有,此外也没有过高的湿度或刺骨的寒冷。川陀仍有它的优点,谢顿,即使是现在。”   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其中不少是年轻人,还有些成年人带着小孩——虽然夫铭曾说此地出生率很低。所有的人似乎都一副意气风发、有头有脸的样子。两性的比例差不多相等,居民的衣着显然比皇区朴素许多,夫铭帮谢顿选的服装刚好合适。戴帽子的人很少,谢顿乐得摘下帽子。   人行道两旁不再是无底洞般的深渊,正如夫铭在皇区所做的推测,他们似乎是在地面的高度行走。此外路上也见不到车辆,谢顿特别向夫铭指出这一点。   夫铭说:“皇区有相当多的车辆,因为那是官员的交通工具。在其他地方,私人车辆十分罕见,而且都有专用的个别隧道。车辆并非真正必要,因为我们拥有磁浮捷运。至于较短的距离,我们还有活动叫廊;至于更短的距离,我们有人行道,可以利用我们的双腿。”   谢顿听到不时传来一些闷响与嘎嘎声,又看见不远处有许多磁浮捷运车厢不停穿梭。   “在那里。”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   “我知道,不过让我们去专用车站,那里的车比较多,也比较容易上下。”   等到他们安坐在磁浮捷运车厢内,谢顿便转头对夫铭说:“让我讶异的是磁浮捷运竟然这么安静。我知道它们是靠电磁场推进,但即便如此,似乎还是太安静了。”当他们的车厢与邻车交会时,他仔细倾听偶尔发出的金属低沉噪音。   “是啊,这是个不同凡响的交通网。”夫铭说,“可是你没见过它的巅峰期,当我较年轻的时候,它比现在还要安静。而且有人说,五十年前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我想,我们也该考虑到由于怀旧而造成的理想化。”   “现在为何不是那样?”   “因为缺乏适当的维修,我跟你讲过衰败的趋势。”   谢顿皱了皱眉头:“无论如何,人们总不会坐视不理,只会说:‘我们正在衰败,我们让磁浮捷运四分五裂吧。’”   “不,他们没有那样做,这并非有意造成的。损坏的地方修补过,老旧的车厢更新过,而磁体也曾经更换。然而,这些工作做得太过草率、太过大意,而且时间间隔太长。这都是因为设有足够的信用点。”   “信用点到哪儿去了?”   “用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经历了数世纪的动荡,如今舰队编制比过去庞大,经费是过去的好几倍。武装部队的待遇过分良好,这样才能安抚他们。动荡、叛乱,以及小型的内战烽火,全都需要花上大笔费用才能摆平。”   “可是在克里昂统治之下,时局一向很平静,我们前后已有五十年的和平。”   “没错,不过原本待遇优厚的战士,若是只为天下太平而遭到减薪,心中一定愤愤不平。舰队司令则拒绝只因不再有那么多任务,就让政府将他们降级,并将他们的星舰编为后备舰队。因此信用点继续流失,流到不事生产的武装部队手里,任由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方面日益恶化。这就是我所谓的哀败,你不同意吗?难道你不认为,最后你会把这些观点全部融入心理史学的概念中?”   谢顿不安地挪动一下,然后说:“对了,我们要到哪里去?”   “川陀大学。”   “啊,难怪这个区的名字那么熟悉,我听说过那所大学。”   “我并不惊讶。川陀有将近十万所高等教育机构,川陀大学属于排名最前面的一千多所。”   “我要待在那里吗?”   “要待一阵子。大体而言,大学校园是不可侵犯的神圣殿堂,你在那里会很安全。”   “可是我在那里受欢迎吗?”   “为何不会?这年头很难找到一位好的数学家。他们或许能善用你,你或许也能善用他们,不只把它当成避难所。”   “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在那里发展我的理论。”   “你答应过的。”夫铭严肃地说。   “我只答应试试看。”谢顿一面说,一而想道:就像是答应试着用沙土搓出一条绳子。 第十五章   他们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谢顿开始观察经过的各种斯璀璘区建筑。有些建筑物相当低矮,有些似乎能顶到“天空”。宽阔的陆桥不时将道路打断,常常还能看到一些大大小小的巷道。   在某一刻,他突然想到这些建筑虽然向上发展,但同样也向下扎根,说不定它们的深度还超过高度。心中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他便相信事实正是如此。   他偶尔会在远处看到几块绿地,都是在远离磁浮捷运路线的地方,有几处甚至还有些小树。   他凝望了一阵子,然后发觉光线逐渐变暗。他向左右瞥了一眼,再转头望向夫铭,后者已经猜到他的问题。   “下午接近尾声,”他说,“夜晚快要来临了。”   谢顿扬起眉毛,两侧嘴角往下一撇:“这可真是壮观。我心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整个行星同时暗下来,而在数个小时后,又重新大放光明。”   夫铭露出惯有的、谨慎的浅笑:“并不尽然,谢顿。这颗行星的照明从未全部关闭,也从不会完全开启。黄昏的阴影逐渐扫过整个行星,而各地在半天之后,又会出现一道破晓的曙光。事实上,这种效应和穹顶上真实的昼夜相当接近,因此在高纬度地区,昼夜的长短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改变。”   谢顿摇了摇头:“可是为何要把行星封闭起来,然后又模仿露天的情形呢?”   “我想是因为人们比较喜欢这样。川陀人喜欢封闭世界的优点,却又不喜欢被过多的现象提醒这件事实。你对川陀人的心理知道得很少,谢顿。”   谢顿微微涨红了腧。他只是个赫利肯人,对其他数以千万计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这种无知不仅限于川陀而已。那么,他怎能期望自己为心理史学理论找出实际应用呢?   不论为数多大的一群人——通通加在一起——都无法构成足够了解的量吧。   这使谢顿想起少年时期读到的一个智力测验:你能不能找到相当小的一块白金,它的表面附有握把,但不论找来多少人,也不能赤手空拳合力将它举起?   答案是可以的。在标准重力下,一立方米的白金重二万二千四百二十公斤。假设每个人能从地上举起一百二十公斤的重物,那么一百八十七个人就足以举起那块白金。可是你无法让一百八十七个人挤在一立方米的白金四周,让每个人都能抓住它;你也许顶多只能让九个人挤在它周围。而杠杆或类似装置全无用武之地,因为前提是必须“赤手空拳”。   同理,也有可能永远无法找到足够的人,来处理心理史学所需要的所有知识。   即使那些历史事实贮存在计算机中,而并非在各人的大脑里。而唯有借助计算机,众人才能围绕在这些知识周围(姑且这么说),并且互相交流知识。   夫铭说:“你似乎陷人沉思,谢顿。”   “我正在省思自己的无知。”   “这是一项有用的工作,数万兆的人都该加入你的行列,这样大家都能受惠。不过,现在该下车了。”   谢顿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正如你在川陀的第一天坐磁浮捷运就能知道一样,我是根据沿途的路标。”   此时,谢顿也看到一个即将消逝的路标:“川陀大学——三分钟”。   “我们在下个专用车站下车。小心台阶。”   谢顿跟着夫铭走下车厢,注意到天空如今呈深紫色,而人行道、回廊、建筑物都已灯火通明,到处弥漫着一种黄色光晕。   这也可能是赫利肯的傍晚时分。假如他被蒙着眼带到这里,然后再将眼罩拿掉,他或许会相信身处于赫利肯一个较大城市的中心繁华区。   “你想我会在川陀大学待多久,夫铭?”他问道。   夫铭以一贯的冷静态度答道:“这很难说,谢顿,也许一辈子。”   “什么!‘’   “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在你发表那篇心理史学的论文之后,你的生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了。皇上和丹莫茨尔立刻察觉到你的重要性,而我也是。据我所知,还有很多人跟我们一样。你懂吧,这就代表你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第四部 图书馆   铎丝·凡纳比里:……历史学家,生于锡纳……   若非她在川陀大学担任教职两年后,与“逃亡期”中的年轻的哈 里·谢顿邂逅,她很可能一直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     ——《银河百科全书》 第十六章   哈里·谢顿如今置身的房间,比夫铭在皇区的住所宽敞。它是一间单人卧房,其中一角充作盥洗间,却不见任何烹饪或进餐设备。四面都没有窗户,不过有个罩着网格的抽风机装在屋顶,一直发出稳定而轻微的噪音。   谢顿带着些许失望,四处张望了一下。   夫铭以惯有的自信猜到了谢顿的心事。“只是今晚暂时住在这里,谢顿。明天早上就会有人来,将你安置到大学里,到时就会比较舒服。”   “你怎么知道,夫铭?”   “我会做好安排,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两个人。”他露出一丝冷笑,“而且我帮助过他们,可以要求他们还我一两个人情。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细节。”   他定睛凝视着谢顿,又说:“你留在旅馆房间的行李等于丢了。里面有没有任何无法弥补的东西?”   “没什么真正无法弥补的。有些私人物品我很珍惜,因为具有纪念价值,不过丢了就丢了。此外,还有些和我的论文有关的笔记、一些计算稿,以及那篇论文。”   “你的论文如今是公开的资料,等哪天被视为危险的邪说,它才会被禁止流传——这是可能发生的事。纵使如此,我总有办法弄到一份副本,我绝对肯定。无论如何,你一定能重新推导一遍,对不对?”   “可以,所以我说没什么真正无法弥补的。此外,我还丢了将近一千信用点、一些书籍、衣物,以及回赫利肯的旅行票,诸如此类的东西。”   “全都不成问题。我会用我的名义帮你中请一张信用磁卡,记到我的账上,这样就能应付你的一般开销。”   “你实在慷慨得过分,我不能接受。”   “一点也不算慷慨,因为我这样做是希望拯救帝国,你无论如何要接受。”   “可是你付得起多少呢,夫铭?即使我勉强接受,也一定会感到良心不安。”   “你的基本衣食住行,以及任何合理的享乐,我全都负担得起。当然,我不会希望你试图买下大学体育馆,或是慷慨地捐出一百万信用点。”   “你不用担心,可是我的名字留下记录……”   “这点没有关系,帝国政府绝不可对大学或其成员采取任何安全控制。这里有绝对的自由,任何事情都能谈论,什么话都可以说。”   “万一有暴力犯罪呢?”   “那么校方会出面处理,以合情合理而谨慎的方式——其实几乎没有什么暴力犯罪。学生和教员都珍惜他们的自由,并且了解它的分寸。过度的喧闹是暴动和流血的开端,政府可能会觉得有权打破不成文的约定,而派军队进入校园。没有人愿意发生这种事,甚至政府也不愿意,因此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换句话说,丹莫茨尔本人也不能把你从这所大学抓走,除非大学中出现严重事端,至少一个半世纪以来还从未有过。反之,假如你被职业学生诱出校园……”   “有职业学生吗?”   “我怎么说得准?或许有吧。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能被威胁、被设计,或是直接被收买,从此一直为丹莫茨尔或其他人服务。所以我必须强调一点:理论上你无论如何都很安全.可是没有人绝对安全,你必须自己多加小心。不过,虽然我给你这样的警告,我并不希望你的日子过得畏畏缩缩。整体而言,比起你回到赫利肯或是跑到川陀以外的任何世界,你待在这里要安全得多。”   “我希望果真如此。”谢顿以阴郁的口吻说。   “我知道的确如此,”夫铭说,“否则我会感到离开你是不智之举。”   “离开我?”谢顿猛然抬起头来,“你不能这么做。你了解这个世界,我却不然。”   “你将和其他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在一起。事实上,他们对此地的了解甚至在我之上。至于我自己,我必须走了。我已经跟你在一起整整一天,我必须顾及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绝不能吸引太多的注意,你应该记得,我跟你一样有安全的顾虑。”   谢顿不禁面红耳赤:“你说得对。我不能期望你为我不断赴汤蹈火,希望现在还不至于毁了你。”   夫铭以冷淡的语调说道:“谁知道呢?我们生在一个险恶的时代。你只要记住一件事,要说有什么人能创造安全的时代——即使不为我们,也是为了我们的后世——那个人就是你。让这个想法成为你的原动力,谢顿。” 第十七章   今晚睡眠与谢顿无缘,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思绪一直不断。在夫铭点了点头,轻轻按按他的手,然后离他而去之后,谢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前所未有的无助。如今他置身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且是这个陌生世界的一个陌生角落。连唯一可以当做朋友的人(却也不到一天的交情)都不在身边,而且他对何去何从毫无概念,不论是明天或是未来任何时刻。   当然,这些想法全都无助于入眠。差不多在他无奈地认定今晚将失眠到天亮,而这种情况今后还可能发生时,极度的困倦终于将他席卷……   当他醒来的时候,屋内依旧一片黑暗——但也并非全然如此,因为在房间的另一侧,他看见一道明亮的红光在迅速闪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间歇性嗡嗡声。毫无疑问,将他吵醒的就是这个声音。   当他正在努力回忆身在何处,并试图从感官所接收的有限信息理出一个头绪时,闪光与嗡嗡声突然停止。接着,他听到一阵凶猛的敲击声。   敲击声想必源自房门,但他不记得房门的位置。此外,想必有个开关能让窒内大放光明,可是他也忘了开关在哪里。   他连忙坐起身来,双手搜索着左侧墙擘,同时大声喊道:“请等一下。”   他终于找到开关,房间在一瞬间注满了柔和的光线。   他从床上匆匆爬起来,一面眨着眼睛,一面继续寻找房门。找着之后,他伸手想要打开,却在最后一刻想到应该谨慎行事。于是,他不再胡乱应声,突然改用严肃声音问道:“哪一位?”   回答的是一个颇为温柔的女声:“我名叫铎丝·凡纳比里,我来找哈里·谢顿博士。”   话还未说完,一名女子突然出现在尚未完全打开的房门边。   一时之间,哈里·谢顿万分惊讶地瞪着她,忽然想到自己只穿了一套单件内衣。他发出一声像是被掐什脖子的喘息,慌忙向睡床奔去;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才回过神来,明白他见到的只是个全息像。它不像真人那样轮廓分明,而且这名女子显然没有望着他,她现身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   于是他停下脚步,使劲吸了一口气,然后提高音量,好让声音穿出门外,“请你等一下,我待会儿就帮你开门。给我……或许半小时的时间。”   那名女子——或者说那个全息像答道:“我会等您。”说完,影像就不见了。   房里没有淋浴设备,所以他用海绵抹了个澡,将盥洗间的瓷砖地板弄得有些脏乱。盥洗间备有牙膏,可是没有牙刷,他只好用手指代替。然后,他又不得不套上昨天穿过的衣服。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终于将房门打开。   他正在开门的时候,又想到她并未真正表明身份。她只不过报出一个姓名,但夫铭没说来找他的会是什么人——究竟是这个叫铎丝什么的还是其他任何人。   他之所以感到安全无虞,是因为全息像是个可人的年轻女子。问题是他又怎能确定,她身边没有五六个充满敌意的年轻男子随行。   他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结果仅仅见到那名女子,于是将房门再拉开一点,刚好足够让她进来。然后,他立刻将房门关上并锁好。   “对不起,”他说,“请问现在几点了?”   “九点,”她说,“已经不早了。”   只要是正式的计时,川陀一律采用银河标准时间,因为唯有如此,星际贸易与政府行政才能顺利进行。然而每个世界也都有个当地的计时系统,对于川陀人随口所说的钟点,谢顿还不太熟悉。   “上午过了一半?”   “当然。”   “这个房间没有窗子。”他为自己辩护。   铎丝走到他的床边,伸手触向墙上的一个小黑点。床头上方立刻显现一组红色数字:○九○三。   她露出不带优越感的微笑。“很抱歉,”她说,“但我本来以为契特·夫铭会告诉你,我将在上午九点来找你。他的问题是他一向无所不知,偶尔会忘记别人有时并不知道。而且,我不该使用电波全息识别器,我猜你们赫利肯没有这种东西,只怕我一定把你吓着了。”   谢顿松了一口气。她的态度似乎相当自然、友善,而她随口提到了夫铭的名字,也就让他更加放心。他说:“你对赫利肯有很深的误解,凡……小姐。”   “请叫我铎丝。”   “铎丝,你对赫利肯真的有误解。我们的确有电波全息像,不过我向来买不起那种设备。在我周围的人也都没这个能力,所以实际上我等于没有经验。但是,我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开始打量她。她的个子不很高,对女子而言应该是中等高度(他这么判断)。她的头发是略红的金色,但是不怎么闪亮,烫成了许多短短的发卷。(他在川陀见到许多女子是这种发型,这显然是本地的一种流行,在赫利肯则会受到众人的嘲笑。)她并没有惊人的美貌,可是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再加上丰满、似乎带着些许俏皮弧度的双唇,使她显得更加可爱。她的身材苗条,胸部丰挺,而且看来相当年轻。(太年轻了,他不安地想到,可能对他帮助不大。)   “我通过检查了吗?”她问道。(她似乎跟夫铭一样,也有本事猜中自己的心思,谢顿想,或许是他自己没有隐藏心思的本事。)   他说:“很抱歉,我好像在瞪着你看,但我只是想对你做个估量。我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什么人都不认识,也没有任何朋友。”   “谢顿博士,请把我当朋友吧,夫铭特别请我来照顾你。”   谢顿露出一个苦笑:“就这个工作而言,你可能太年轻了点。”   “你会发现其实不然。”   “好吧。我会尽量不惹麻烦。能不能请你再讲一遍你的名字?”   “铎丝·凡纳比里。”她一字一顿地说得很仔细,“我刚才说过,请叫我铎丝,而你若是不反对,我准备称呼你哈里。在大学里我们相当不拘形式,而且人人都自觉地尽量避免显露任何地位象征,不论是天生的还是职务上的。”   “当然没问题,就请你叫我哈里吧。”   “很好,那么我就继续不拘形式。比方说,拘泥形式的本能——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会让我请求你准我坐下。但是既然不拘形式,我就自便了。”说完,她就坐到室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谢顿清了清喉咙:“显然我还没有完全清醒,我应该先请你坐才对。”他在皱成一团的床铺边缘坐下,后悔自己未曾想到将它拉平一点——但是刚才他根本措于不及。   她以愉悦的口吻说:“我把计划跟你说一下,哈里。首先,我们到校同某间小餐厅去吃早餐。然后我会帮你在学校找个房间,比这间还好的房间,至少会有窗子。夫铭曾嘱咐我以他的名义帮你申请一张信用磁卡,不过我得花上一两天时间,才能从校方的官僚系统弄一张来。在此之前,我会负责支付你的花费,你可以过后再还给我——我们可以雇用你,契特·夫铭告诉我说你是个数学家。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大学严重缺乏这方面的优秀人才。”   “夫铭跟你说我是个优秀的数学家?”   “事实上他的确这么说过,他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嗯,”谢顿低头望着自己的指甲,“我当然希望自己有这种评价,可是夫铭认识我不到一天,而在此之前,他只听过我发表一篇论文,论文的水平他根本无法判断。我想他那样说只是一种礼貌。”   “我不这么认为。”铎丝说,“他自己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且他阅人无数,我愿意相信他的判断。无论如何,我想你总有机会证明你自己。你应该会写计算机程式吧。”   “当然。”   “我是说教学计算机,这点你要明白。我是在问你能不能设计一些程序,来教授当代数学的各个领域。”   “可以,那是我的专长之一,我是赫利肯大学数学系的助理教授。”   她又说:“是的,我知道,夫铭跟我提过。这就代表说,大家都会知道你不是川陀人,不过这点不会构成严重问题。我们这所大学的主要成员是川陀人,但也有不少来自各个世界的外星人士,这点大家都能接受。我不敢说你绝不会听到诋毁外星人的言语,然而事实上,出自外景人士之口的机会比再自川陀人还要大。对了,我自己就是外星人士。”   “哦?”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想到至少礼貌上该问一问。“你是从哪个世界来的?”   “我是从锡纳来的,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如果为了礼貌而撒谎,那注定会露出马脚,谢顿判断。因此他说:“没有。”   “我并不惊讶,它说不定比赫利肯更名不见经传——不管这些,还是回到设计数学教学计算机的问题,我想这项工作也有良莠之分吧。”   “完全正确。”   “而你会做得又快又好。”   “这我应该还有信心。”   “那就没问题。校方会支付你酬劳,所以让我们出去吃一顿吧。对了,你睡得好吗?”   “出乎意料之外,睡得很好。”   “你饿了吗?”   “饿了,可是……”他迟疑了一下。   她快活地说:“可是你担心食物的质量,对不对?嗯,大可不必。我自己也是外星人上,能了解你对每样东西都掺入过多微生食品的感受,不过大学的菜肴还不坏,至少教员餐厅如此。学生们则委屈一点,但这正好可以磨炼他们。”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谢顿不吐不快的一句问话又让她停下脚步。“你也是一名教员吗?”   她转过身来,对他露出顽皮的笑容:“我看来不够老吗?我两年前在锡纳拿到博士学位,之后一直待在此地。再过两个星期,我就二十岁了。”   “对不起,”这回谢顿露出微笑,“但你看来顶多二十四,想不让人怀疑你的学位是不可能的。”   “你这不是很体贴吗?”铎丝说。   谢顿立刻感到一股喜悦袭上心头,毕竟,他想,当你跟一位迷人的女子瓦开玩笑时,绝不可能感到百分之百像个陌生人。 第十八章   铎丝说得没错,早餐绝对不差。有一道菜显然是蛋类,肉类则熏得很香。巧克力饮料或许是人工合成食品(川陀人喜爱浓烈的巧克力,这点谢顿并不在意),不过相当可口,面包卷也很好吃。   他觉得实在应该实话实说:“这是一顿非常美好的早餐,食物,气氛,一切都那么好。”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铎丝说。   谢顿四下望了望。一侧墙壁上有排窗户,虽然没有真正的阳光射进来(他突然想到,不知道过一阵子之后,自己会不会满足于漫射的光线,而不再在室内寻找一束束的阳光),餐厅内的光线仍然充足。事实上,这一带相当明亮,地方气象计算机显然决定现在应该是大晴天。   每张餐桌都布置成四座,大都也坐满这个人数,铎丝与谢顿却单独占据一张餐桌。铎丝曾跟一些男男女女打招呼,并为谢顿介绍他们。那些人全都很客气,但没有人加入他们两人中。不用说,这是铎丝的本意,不过谢顿并未看出她是如何做到的。   他说:“你没为我介绍任何数学家,铎丝。”   “我还没看到认识的。大多的数学家都起得很早,在八点钟就有课。根据我个人的感觉,任何莽撞到敢修数学课程的学生,总是希望越早把那堂课上完越好。”   “我猜你自己不是数学家。”   “当然不是,”铎丝发出一声短笑,“绝不是,我的专长是历史,我已发表过一些有关川陀兴起的研究,我的意思是原始的王国,不是这个世界。我想这将成为我专攻的领域——王国时期的川陀。”   “太好了。”谢顿说:   “太好了?”铎丝不解地槊着他,“你也对‘王国川陀’有兴趣?”   “就某个角度而言,的确如此。我并非专指这个问题,还包括其他类似的题目。我从未真地研究过历史,当初应该多下工夫。”   “应该吗?要是你下过工夫研究历史,你就几乎没有时间研究数学了,而如今正在闹数学家荒——尤其是这所大学。我们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科学家已经堆到这里,”她一面说,一面将手举到齐眉的高度。“可是我们欠缺科学和数学人才。契特·夫铭曾向我指出这点,他称之为科学的没落,而且似乎认为这是普遍的现象。”   谢顿说:“当然,我说自己过去该对历史多下工夫,不是指将它当成我的终身事业。我的意思是说,我应该获取足够的知识,用来帮助我的数学研究。我的专长领域是社会结构的数学分析。”   “听来真可怕。”   “从某方面来说,一点也没错。它非常复杂,我必须对社会演化知道得比现在多许多,否则根本没希望。你可知道,我提出的图像过分静态。”   “我看不出来,因为我对这方而一窍不通。契特告诉过我,你在发展一种叫什么心理史学的理论,说这是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我说对了吗?心理史学?”   “说得没错,我当初应该称之为‘心理社会学’,但我感到这个名字太别扭。或者,也许我曾直觉地想到历史知识有绝对必要性,可是未曾足够注意自己的心思。”   “心理史学的确比较顺口,但我不懂它究竟是什么。”   “我自己也几乎不懂。”谢顿出神沉思了几分钟。他望着餐桌对面这位女子,觉得她或许会让他这次流亡变得比较不像流亡。他又想到几年前认识的另一名女子,但随即猛然甩开这个念头。假如他再结识一个伴侣,这个她一定要对学术有所认识,并了解从事学术研究应该付出多少。   为了将心思转到另一条轨道,他说:“契特·夫铭告诉我,这所人学绝不会遭到政府的侵扰。”   “他说得没错。”   谢顿摇了摇头:“帝国政府这种雅量似乎令人难以置信,赫利肯的教育机构绝不可能如此免于政府的压力。”   “在锡纳上也不可能,其他外星世界都一样,或许只有一两个最大的世界例外。川陀则另当别论。”   “没错,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它是帝国的中心,此地的大学全都享有极高声誉。任何地方的大学都能培养再专业人才,可是帝国的行政官员——包括那些高官,以及无数代表帝国伸入银河各个角落的触须下——全都是在川陀接受教育的。”   “我从来没看过统计——”谢顿的话只说了一半。   “相信我的话。让帝国官员具有相同的背景、对帝国有特殊的感情,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他们不能全部是川陀本地人,否则会令外星世界感到不安。由于这个缘故,川陀必须吸引数百万外星人士来此接受教育。不论他们来自何处、他们的母星口音或文化如何都不重要,只要他们接受川陀的熏陶,并认同自己的川陀教育背景。帝国就这样凝聚起来了。这样,代表帝国政府的行政官员有不少是外星世界的同胞,不论他们是生在外星还是长在外星,外星世界也就变得不难统治了。”   谢顿再次觉得脸红,这种事他以前从未想过。他不禁产生一个疑惑:如果某人仅只精通一门数学,是否能成为真正伟大的数学家。“这是众所周知的知识吗?”他问。   “我想不是的,”铎丝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需要吸收的知识太多,所以专家一律紧守自己的专长,将它当做一面盾牌,以免需要知晓任何其他方面的任何知识。他们总是想避免被知识淹没。”   “但你却知道。”   “那可是我的专长。我是个历史学家,专门研究王国川陀的兴起。川陀能够不断扩张势力,进而从王国川陀跃升至‘帝国川陀’,这种行政管理技巧就是它的法门之一。”   谢顿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过度专业化的害处多大呀,它将知识切割成百万碎片,让它到处在滴血。”   铎丝耸了耸肩:“又能怎么办呢?不过你要知道,既然川陀想要吸引外星人士进入川陀各大学,就必须给他们一些回报,以便补偿他们离乡背井,来到一个具有不可思议的人工建筑、生活方式极其特殊的陌生世界。我在此地已有两年,而我仍旧不习惯,也许永远无法习惯。话又说回来,当然,我并不想成为行政官员,所以不会强迫自己变成川陀人。   “川陀所提供的交换条件,不仅是保证一个地位崇高的职位、可观的权势,以及想当然的财富,除此之外还有自由。学生在此接受教育时,他们有自由公开抨击政府,进行和平的反政府示威,提出他们自己的理论和观点。他们很喜欢这种特权,很多人来到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体验自由的滋味。”   “我猜想,”谢顿说,“这也有助于减轻压力。在这段期间,他们将内心的愤恨发泄殆尽,沉溺于年轻革命家的一切自大自满,等他们在帝国体制中谋得一官半职后,就很容易变得既温顺又服从。”   铎丝点了点头:“你也许说对了。无论如何,政府为了这许多原因,总是谨慎地保持每所大学的自由。这根本不是他们有什么雅量,只能算是精明罢了。”   “如果你不想成为行政官员,铎丝,你准备做什么呢?”   “历史学家。我准备教书,将我自己的胶卷书做成教材。”   “只怕不会有太高的地位。”   “也不会有太高的薪水,哈里,这点更重要。至于地位,那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东西,我避之唯恐不及。我见过许多拥有地位的人,但至今没找到一个快乐的。地位不会被你稳稳坐在下面,你必须不停奋斗才能保持不坠。即使贵为皇帝,也大多没什么好下场。有一天我可能就这么回到锡纳,在那里当一名教授。”   “而川陀的教育背景会让你有地位。”   铎丝笑了几声:“我想是吧,可是在锡纳,谁又会在乎呢?它是一个枯燥无聊的世界,到处都是农场,有许多牛群,四只脚的、两只脚的都不缺。”   “来过川陀之后,你不会觉得它枯燥无聊吗?”   “没错,我也这么想。假使日子太无聊了,我总有办法弄到一笔经费,随便到哪里去做点历史研究。这是我这一行的好处。”   “反之,一个数学家,”谢顿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苦涩说,“却被认定应该坐在计算机前思考。提到计算机……”他迟疑了一下。早餐已经结束,他觉得铎丝必然有些自己的事情需要处理。   但她似乎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怎么样?提到计算机?”   “我能不能获准使用历史图书馆?”   现在轮到她迟疑了,“我想应该可以安排。若是你接下数学程序设计的工作,或许就能被视为准教员,我可以帮助你申请许可。只不过……”   “只不过?”   “我不想让你心里不舒服,但你是一名数学家,而且你说你对历史一无所知。你会知道如何使用历史图书馆吗?”   谢顿微微一笑:“我想你们使用的计算机,应该和数学图书馆的很接近吧。”   “这点没错,可是每个专业所用的程序都有自己的行话。你不知道什么是标准参考胶卷书,不知道快速筛选和跳读的方法。你也许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一个双曲微分……”   “你是说双曲积分。”谢顿轻声捅嘴。   铎丝并未理会他:“可是你也许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天半的时间内,查到波达克条约的详细条款。”   “我想我能学。”   “如果……如果……”她看来有些难以启齿,“如果你真要学,我可以做个建议。我负责一个为期一周的课程——每天一小时,没有学分——教授图书馆的使用方法,它是为大学部学生开的。要是让你旁听这种课程,我的意思是跟大学部的学生一起,你会不会觉得拉不下脸?它在三周后开始。”   “你可以私下为我授课。”暗示性的语调闯入谢顿的声音,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   她并未忽略这一点:“我相信绝无问题,但我认为较正式的授课对你比较好。你要了解,我们上课时会使用图书馆,而在一周结束后,我会要你们找出某个特定历史问题的相关资料。从头到尾,你都得跟其他学生竞争,这将有助于你的学习。私下授课的效率会差得多,我向你保证。然而我了解跟其他大学生竞争的难处,假如你做得没他们好,你会感到无地自容。不过,你必须记住一点,他们已经修过基本历史,而你,说不定,也许没有修过。”   “不是‘也许’而已,我真的没修过。可是我不会害怕竞争,也不在乎可能发生的难堪窘境——只要我能学到查询历史参考数据的决窍。”   谢顿心里很清楚,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年轻女子,很高兴抓住这个机会当她的学生。他也察觉到一件事实,那就是他的心灵正面临一个转折点。   他已经答应夫铭,将试图发展出实用的心理史学,但那只是理智所做的承诺,与情感毫无关系。如今为了将理论化为实际,他决心与心理史学斗个你死我活——假若必须如此的话。而这个转变,也许就是受到铎丝·凡纳比里的影响。   或者夫铭早就料到这点?夫铭这个人,谢顿判断,很可能是个最可怕的人物。 第十九章   克里昂一世刚用完晚膳,这一餐不幸又是正式的国宴。这就代表他必须花上许多时间,对各部门的官员(没有一个是他认识或熟悉的)说些程式化的言辞,为的是让每个人感到如沐春风,以激励他们对皇室的忠心。这也使得食物送到他面前时只剩一点余温,而在他入口时又凉了许多。   一定有什么办法能避免这种情形。也许他应该自己一个人,或是跟一两个可以让他无拘无束的亲信先行用餐,然后再去参加正式晚宴。到时面前只需要摆一个他嗜爱的进口梨子。但是这样会不会冒犯客人,让他们认为皇上拒绝与他们共餐,是一种刻意的羞辱?   当然,在这方面,他的妻子没有任何用处,她的出现只会令他恶劣的心情更加恶化。当初他会娶她为妻,只因她出身于一个势力强大的异议家族,经由这次联姻,便可指望他们暂时装聋作哑,不再坚持反对立场。不过克里昂衷心希望,至少她个人不会跟他作对。他万分满意于让她在她自己的寝宫中过自己的生活,只有必须制造一个子嗣时例外,因为老实说,他并不喜欢她。如今,既然继位者已经出世,他可以将她完全抛到脑后。   在离开餐桌前,他随手抓了一把胡桃放进口袋。此时他一面嚼着胡桃,一面喊道:“丹莫茨尔!”   “陛下。”   丹莫茨尔总是在克里昂叫唤后立刻现身。不论是他始终在听力范围之内徘徊,或是由于奉承的本能,使他警觉到几分钟后可能会受到召唤,因而及时走到近处,反正他就是出现了——而这点才是最重要的事,克里昂无端冒出这个念头。当然,有时丹莫茨尔也得为帝国的事务四处奔走。克里昂一向痛恨那种日子,丹莫茨尔不在身旁总是使他心神不宁。   “那个数学家怎么样啦?我忘了他的名字。”   丹莫茨尔当然知道皇下指谁,但他或许是要试探一下皇上还记得多少。“您指的是哪个数学家,陛下?”   克里昂挥挥手表示不耐烦:“那个算命的,那个来见过我的。”   “我们请来的那位?”   “好吧,就算是请来的,但他的确来见过我。我记得你说过要处理这桩事,办了没有?”   丹莫茨尔清了清喉咙:“陛下,我尽了力。”   “啊!这么说你是失败了,是不是?”从某个角度而言,克里昂感到很高兴。在所有部会首长中,丹莫茨尔是唯一绝不掩饰失败的人。其他人从不会承认失败,然而由于失败是常有的事,因此变得难以改正。或许丹莫茨尔不怕表现得比较诚实,是因为他鲜有失败的时候。要不是有丹莫茨尔,克里昂难过地寻思,自己可能永远不知诚实为何物。也许没有一个皇帝知道,而诸如此类的事情,便是帝国……   他及时将思绪拉回,对方的沉默突然令他恼羞成怒。他想要听到一句承认的话语,因为他刚在心中赞许过丹莫茨尔的减实。他尖声说道:“嗯,你已经失败了,对不对?”   丹莫茨尔并未胆怯:“陛下,在某些地方,我是失败了。我感到若是让他留在川陀,此地的情势颇为——困难。可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于是我不难想到,将他放在他的母星应该比较容易处理。他当时计划要次日回到母星,但总有机会突生变故,让他又决定留在川陀,所以我找来两个街头小混混,准备当天就把他押上太空船。”   “你认识街头混混吗,丹莫茨尔?”克里昂的兴趣来了。   “有办法找到各式各样的人,陛下,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因为每种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用处——街头混混的用处也不少。结果,没想到他们并未成功。”   “为什么会这样?”   “可真奇怪,谢顿竟然有本事打退他们。”   “那个数学家能打?”   “显然,数学和武术并不一定抵触。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他的世界赫利肯在这方面十分有名——我是指武术,不是数学。我未能及早知晓这件事,确实要算我的疏失,陛下,如今我只能恳求您恕罪。”   “可是这样的话,我想那个数学家应该按照他的原定计划,隔天便启程回他的母星去啦。”   “不幸的是,这个插曲反倒弄巧成拙。由于受到这件事的惊吓,他决定暂时不回赫利肯,而要继续留在川陀。他可能是接受了一个路人的劝告,才会做出这个决定,那人在他们打架时刚好在场。这是另一个意料之外的发展。”   克里昂大帝皱起眉头:“那么我们这位数学家——他叫什么名字?”   “谢顿,哈里·谢顿,陛下。”   “那么,这个谢顿脱离我们的掌握了。”   “可以这么说,陛下。我们已经追查到他的行踪,他如今在川陀大学。当他躲在那里的时候,我们根本碰不了他。”   皇上面露不悦之色,脸庞微微涨红。“我不喜欢这个词——碰不了。在整个帝国之中,不该有任何地方是我无法掌握的。然而在此地,在我自己的世界上,你却告诉我有人是碰不了的。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您的手掌能伸进那所大学,陛下。您随时可以派遣您的军队,把这个谢顿从那里揪出来。然而这样做的话,会……不受欢迎。”   “为何不干脆说‘不可行’,丹莫茨尔?你这番话听来就像那个数学家在讲他的命相术,它是可能的,但实际上却不可行:我这个皇帝也发现一切都有可能,却很少有实际可行的事。别忘了,丹莫茨尔,如果逮捕谢帧不可行,逮捕你却易如反掌。”   伊图·丹莫茨尔并未将最后一句话放在心上。这位“皇位后的掌权者”知道自己对皇帝的重要性,而且以前他也听过这种威胁。当皇上吹胡子瞪眼的时候,他只是默默等在一旁。   克里昂一面用手指敲打着座椅扶手,一面问道:“好吧,如果那个数学家藏在川陀大学,他对我们又能有什么用?”   “绝处逢生后有可能柳暗花明,陛下。在那所大学里,他或许会决心发展他的心理史学。”   “即使他坚持它实际上不可行?”   “他或许错了,也有可能会发现自己错了。如果他发现错在自己,我们就设法把他弄出那所大学。在那种情况下,他甚至可能会自愿加入我们。”   皇上陷入沉思好一阵子,然后说:“如果有人抢先一步把他弄走,那又该怎么办?”   “谁会想要那么做呢?”丹莫茨尔轻声问道。   “比如说卫荷区长!”克里昂突然高声喊道:“他仍旧梦想接掌帝国。”   “年岁已将他消磨殆尽,陛下。”   “你不会相信这种说法吧,丹莫茨尔。”   “我们没有理由假设他对谢顿有任何兴趣,或者听说过这个人,陛下。”   “得了吧,丹莫茨尔。既然我们听说了那篇论文,卫荷也能风闻。既然我们看出谢顿潜在的重要性,卫荷同样看得出来。”   “要是真发生这种事,”丹莫茨尔说,“甚至只是有若干机会可能发生,我们就有正当理由采取激烈手段。”   “多激烈?”   丹莫茨尔小心翼翼地答道:“可以这么说,与其让谢顿落入卫荷手中,我们宁愿让他无法落入任何人的掌握。让他终止存在,陛下。”   “你的意思是杀了他。”克里昂说。   “如果您希望那样表达的话,陛下。”丹莫茨尔答道。 第二十章   哈里·谢顿待在铎丝·凡纳比里帮他在图书馆争取到的一间凹室中,他靠在一张椅子上,心中感到很不满意。   事实上,虽然那正是他心中使用的词汇,他也知道“不满意”实在太过低估如今的感觉。他不只是不满意,简直就是愤怒。而他又不确定到底为何愤怒,更为心中这股怒焰火上加油。是在气历史吗?还是气那些史书的作者与编者?或是创造历史的各个世界与全体人类?   不论他发怒的对象究竟为何,其实都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做的笔记没有用,他学到的新知识没有用,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用。   如今,他来到这所大学已接近六周。一开始他就设法找到一套计算机终端机,利用它展开工作——没有任何人指导,仅靠钻研数学多年所累积的直觉。进度虽然缓慢,而且并不顺利,不过渐渐发现循哪条路径便能摸索出问题的答案,其中也自有一番乐趣。   后来,铎丝教授的一周课程开始了,这门课教给他数十种快捷方式,同时带来了两种尴尬的窘境。其一包括那些大学生斜眼看人,似乎因为察觉到他的年龄而瞧不起他:每当铎丝频频使用“博士”的尊衔称呼他,他们全都会稍微皱皱眉头。   “我不希望他们认为,”她说,“你是个一直毕不了业的老学生,正在补修历史课程。”   “但你显然已经表明这一点,现在只要叫我‘谢顿’就够了。”   “不行。”铎丝突然露出笑容,“此外,我喜欢叫你‘谢顿博士,我喜欢看你露出那种不自在的表情。”   “你有一种虐待狂的幽默感。”   “你要剥夺我的乐趣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使他开怀大笑。不用说,一般人的反应当然是否认自己有虐待狂,而她却接下这个“杀球”,并且立即予以反击,他觉得实在好玩。这个想法自然而然引发了一个问题:“你在学校打不打网球?”   “我们有网球场,但我不会打。”   “很好,我来教你。当我教你打球的时候,我会称呼你凡纳比里教授。”   “反正你在课堂上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你不会相信在网球场上听来有多么滑稽。”   “我可能会喜欢。”   “这样的话,我会试图找出你还可能喜欢些什么。”   “我发现你有一种色情狂的幽默感。”   她故意把这记杀球打到同一个地方,于是他说:“你要剥夺我的乐趣吗?”   她微笑不语。   后来,她在网球场上表现得出奇优异。“你确定自己从没打过网球?”练完一回合之后,他喘着气问道。   “确定。”她说。   另一种窘境比较属于私人性质。当他学会历史数据查询的必要技巧,刚开始试着使用计算机内存的时候,曾经(私底下)碰了一鼻子灰。那根本是与数学界全然不同的思考模式。他认为它应该同样合乎逻辑,因为它可以毫无矛盾、毫无错误地根据他的心意四通八达,可是这种逻辑与他熟悉的那套分属完全不同的品牌。   但不论有没有人指导,不论是窒碍难行或迅速进入,他就是得不出任何结果。   他的恼怒在网球场上露出痕迹。铎丝很快就有长足的进步,他不需再为了给她时间判断来球的方向与距离,而喂给她好打的高吊球。这使他很容易忘掉她只是个初学者,于是他将愤怒发泄在挥拍动作上,将球使劲向她击去,那球仿佛成了一道固体的激光束。   她小跑步来到网前:“我能了解你为什么想要‘杀’我,我漏接那么频繁,一定让你非常恼火。可是,为什么你要让球偏离我的脑袋三厘米?我的意思是说,你甚至没打中我的汗毛,你难道不能杀得更好一点?”   谢顿吓呆了,忙想解释,却只说出一串语无伦次的话。   她说:“听着,今天我不想再接你的球了。所以说,我们何不这就去淋浴,再一起喝杯茶什么的,然后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要杀掉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不是我这颗可怜的脑袋,又如果你不将元凶从心头拔除,那么让你站在网子另一边,再把我当成你的靶子,对我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喝茶的时候,他说:“铎丝,我已经扫描过无数的历史,只是扫描、浏览而已,我还没时间做深入研究。即使如此。有件事已经十分明显,所有的胶卷书都集中于相同的少数事件。”   “关键的事件,创造历史的事件。”   “那只是个借口,其实它们相互抄袭。银河共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记载详细的也许只有二十五个。”   铎丝说:“你读的都只是银河通史,应该查查某些小世界的特殊历史。在每个世界上,不论它多么小,学童也要先学本星历史,然后才会知晓外面还有个庞大的银河。此时此刻,你自己对赫利肯的了解,难道不比对川陀的兴起或‘星际大战’更多吗?”   “那种知识也有局限,”谢顿以沮丧的口吻说,“我知道赫利肯的地理、它的开拓史,以及詹尼瑟克这颗行星的恶行恶状——那个世界是我们的传统敌人,不过我们老师曾特别嘱咐,说我们应该称之为‘传统的对手’。可是,我从来没学到赫利肯对银河通史有什么贡献。”   “或许根本没有。”   “别傻了,当然有。也许赫利肯未曾卷入任何大型的太空战事、重大的叛乱事件,或是重要的和平条约;也许没有哪个皇位竞逐者曾以赫利肯为基地,不过一些微妙的影响一定存在。不用说,任何一处发生的事件,都会对其他各个角落造成影响。但我找不到对我有任何帮助的数据——听我说,铎丝,在数学领域里,所有的一切都能在计算机中找到,包括过去两万年来我们所知道的或发现的。但历史界则不然,历史学家总是挑挑拣拣,而且每个人全都挑拣相同的东西。”   “可是,哈里,”铎丝说,“数学是人类发明的秩序结构,一样东西紧紧扣着另外一样。其中有定义,有公设,所有这些都是已知的。它是……它是……一个整体。历史则不同,是万兆人口的思想和行为所形成的无意识结构,历史学家必须挑挑拣拣。”   “正是如此。”谢顿说,“但是若想推出心理史学定律,我必须知晓全部的历史。”   “那样的话,你将永远无法写下心理史学定律。”   那已是昨天的事情。谢顿此刻正颓然坐在凹室中的椅子上,他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但却毫无所获。他仿佛又听见铎丝的声音:“那样的话,你将永远无法写下心理史学定律。”   这正是他最初的想法。要不是夫铭坚决相信并非如此,若非他具有奇异的能力,将他的信念像火焰般喷到谢顿身上,谢顿会一直持有同样的想法。   然而进退他都无法真正接受。难道就没有任何出路吗?   他想不出任何解决之道。 第五部 穹顶上   川陀:……几乎无人从外层空间的角度描绘这个世界。长久以来,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它一直是个内部世界,其形象为无数穹顶下的住人巢穴。然而它并非欠缺外部,某些摄自太空、留存至今的全息像,足以显示出不同程度的细节。   请注意那些穹顶的表面——这座庞大的城市与其上大气层的交界……     ——《银河百科全书》 第二十一章   不过,哈里·谢顿隔天依旧回到图书馆。一来,他曾经承诺夫铭,答应会尽力一试,他不能随随便便敷衍了事。另一方面,他对自己也有亏欠,他极不愿承认失败,至少不是现在。现在他还可以告诉自己,他正在循着线索前进。   所以,他瞪着一串尚未查阅的参考胶卷书单,试图决定在这些令人倒胃口的编号中,哪一个可能有丝毫用处。在他就要得出一个结论:答案是“以上皆非”,唯有逐个取样翻查时,忽然听到一阵轻敲凹室墙壁的声音,令他不禁吓了一跳。   谢顿抬起头来,看见表情尴尬的李松·阮达正从凹室开口的边缘窥视自己。谢顿认识阮达(是铎丝介绍的),也曾经与他(还有其他一些人)一起吃过几顿饭。   阮达是心理系的讲师,个头很小,身材矮胖,一张圆脸喜气洋洋,几乎永远笑口常开。他拥有淡黄的皮肤与细小的眼睛,那是数百万世界上居民的共同特征。   谢顿对这样的外表相当熟悉,因为许多伟大的数学家都是这种模样,他们的全息像是他常常看到的。但在赫利肯,这些东方人他却从未见过一个。(那是他们传统的称呼,虽然没人知道为什么;据说东方人自己对这个名称也有些反感,不过同样无人知晓原因何在。)   “在川陀,我们这种人有好几百万。”在他们首次见面时,谢顿无法完全压抑讶异的表情,阮达曾经这么说,同时带着毫不羞怯的微笑。“你也会发现很多南方人——黑皮肤,头发很卷。你曾经见过吗?”   “在赫利肯从没见过。”谢顿喃喃答道。   “赫利肯都是西方人,啊?多么单调!不过没关系,各种人都有才热闹嘛。”(这番话使谢顿不禁纳闷,为什么有东方人、南方人与西方人,却偏偏没有北方人。他曾试图从参考数据中找出可能的答案,结果没有任何收获。)   现在,阮达和善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滑稽的关切神情对着他。“你还好吧,谢顿?”   谢顿瞪大眼睛:“当然,为什么会不好?”   “我只不过根据声音判断,朋友,你刚才在尖叫。”   “尖叫?”谢顿望着他,一脸不相信又不高兴的表情。   “不是很大声,就像这样——”阮达咬紧两排牙齿,从喉咙后方发出一下掐住脖子的高几声调。“如果我弄错了,我要为这样的无端侵扰致歉,请原谅我。”   谢顿垂下头来:“我不介意,李松。我有时的确会发出那种声音,有人告诉过我、我保证那是无意识的动作,我从来不曾察觉。”   “你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做吗?”   “明白。因为挫折感,挫折感!”   阮达招手示意谢顿凑近些,并将音量压得更低。“我们打扰了其他人,让我们到休息室去,免得等一下被人轰走。”   在休息室中,喝了两杯淡酒之后,阮达说:“基于职业上的兴趣,我能否请问你,为什么你会有挫折感?”   谢顿耸了耸肩:“通常一个人为什么有挫折感?我在进行一件工作,一直没有任何进展。”   “但你是一位数学家,哈里。历史图书馆有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到挫折?”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经过这里是为了抄近路,结果听到你在……呻吟。现在你看,”他又露出微笑,“这不再是近路,而是严重的耽搁。不过,我倒是挺喜欢这种情况的。”   “我真希望我也只是路过历史图书馆。不过我正试图解决的一个数学问题,需要一些历史学的知识,只怕我没做好这件工作。”   阮达带着难得的严肃表情盯着谢顿,然后说:“对不起,但我必须冒着触怒你的危险——我一直在用计算机查阅你。”   “查阅我!”谢顿的双眼怒睁,极为愤怒。   “我果然触怒了你。不过,你可知道,我有个伯父是数学家。你甚至可能听说过:江涛·阮达。”   谢顿倒抽了一口气:“你是那位阮达的亲戚?”   “没错,他是我父亲的兄长。我没有追随他的脚步,令他相当不高兴——他自己没有子女。于是我想到,要是让他知道我结识了一位数学家,或许他会开心。我想为你吹嘘一番——如果我做得到的话,所以我查询过数学图书馆中的数据。”   “我懂了,这才是你去那里的真正原因。嗯——很抱歉,我想我没什么能让你吹嘘的。”   “你想错了,我相当惊讶。你的论文究竟研究些什么,我连皮毛都看不懂,不过那些数据似乎非常热门。而在我查阅新闻档案时,我发现你曾经出席今年的十年会议。所以……到底什么是‘心理史学’?显然,头两个字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相信你看出了字面的意思。”   “除非我完全受到误导,否则在我看来,你似乎能推算出历史的未来轨迹。”   谢顿困倦地点了点头:“这差不多就是心理史学的意义,或者应该说,是它理论上的意图。”   “但它是个严肃的学问吗?”阮达微笑着问道:“你不光是在丢树枝吧?”   “丢树枝?”   “那是在我的母星候帕拉,孩童们所玩的一种游戏。这种游戏是要预测未来,如果你是个聪明的小孩,就能从中得到好处。你只要告诉一位母亲,说她的女儿会长得很漂亮,将来会嫁一个有钱人,就会当场获赠一块蛋糕或半个信用点。她不会等着验证预言的实现,你只要那么说,就能立刻获得奖赏。”   “我懂了。不,我不是在丢树枝。心理史学只是一门抽象的学问,极端抽象。它完全没有实际的应用,除非……”   “现在我们讲到重点了,‘除非’之后总是接着最有趣的部分。”   “除非我愿意发展出这样的应用。或许,假如我对历史多了解些……”   “啊,这就是你研读历史的原因?”   “没错,可是对我并无任何帮助。”谢顿以伤感的口吻说,“历史的范围太广,有记载的部分却太少。”   “这就是让你感到挫折的事?”   谢顿点了点头。   阮达说:“可是,哈里,你来到这里才不过几个星期。”   “是的,但我已经能看出……”   “你不可能在短短几周内看出任何事情。你也许得花上整整一辈子,才能获得一点点进展。想对这个问题真正有所突破,也许需要许多数学家好几代的努力。”   “我也知道,李松,但这并不能让我觉得好过一点。我想要自已做出一些可见的进展。”   “嗯,你把自己逼得精神错乱也无济于事。如果能让你觉得舒服点,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例子:有个题目远比人类历史单纯得多,许多人花了不知多少岁月,却一直没有多大进展。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这所大学就有一组人员在研究这个题目,我的一位好友也参与其中。要说挫折感,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挫折感!”   “是什么题目?”谢顿觉得心中涌起一股小小的好奇。   “气象学。”   “气象学!”对于这个反高潮的答案,谢顿感到有些不悦。   “别扮鬼脸,听我说。每个住人世界都有个大气层;每个世界都有各自的大气成分、各自的温度范围、各自的自转与公转速率、各自的轴倾角,以及各自的水陆分布。我们面对两千五百万个不同的问题,从来没人能找到一条通则。”   “那是因为大气行为很容易进入混沌相,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我的朋友杰纳尔·里根就是这么说的,你曾经见过他。”   谢顿想了一下:“高个子?长鼻子?不怎么说话?”   “就是他——而且,川陀几乎比其他世界史难理解。根据记录显示,在殖民之初,它具有相当正常的气候模式。然后,随着人口增长,以及都市范围的扩张,能量的消耗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热量排放到大气中。于是覆冰逐渐收缩,云层逐渐变厚,天气则越变越糟。这便促使居民转向地底发展,形成一个恶性循环。气候越差,居民越是急于掘地和建造穹顶,因而气候变得更差。如今,整个行星几乎经年累月乌云密布,而且常常下雨——或是下雪,如果温度够低。只不过没有人做出适当的解释,没有人做出正确的分析,解释天气为何恶化到这种程度,或是合理地预测每天的变化详情。”   谢顿耸了耸肩:“这种事很重要吗?”   “对一位气象学家而言,是的。他们为什么不像你一样,为自己所面对的问题心生挫折?别做个自我中心的沙文主义者。”   谢顿想起通往皇宫的路上,那种乌云密布、潮湿阴冷的情形。   他说:“那么,目前做到了什么程度?”   “嗯,有个庞大的研究计划在本校进行,杰纳尔·里根是负责人之一。他们觉得若能了解川陀的气候变化,便可对气象学的基本定律获得许多进一步认识。里根渴望找出那些定律,就像你想找出心理史学定律一样。因此,他在穹顶之上架设了一个由各式各样仪器组成的巨大数组。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什么收获。既然许多代的气象学家,花了无数心血在大气问题上,却始终没有具体的成果,你花上几周时间,未能从人类历史中研究出什么,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阮达说得没错,谢顿想,是他自己欠缺理智,态度错误。然而……然而……夫铭会说这项科学研究的失败,是这个时代走下坡的另一个迹象。或许他也是对的,只不过他指的是一般性退化与平均效应,谢顿并未感到自己的能力与智力有任何退化。   他以略带兴趣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他们爬到穹顶上面,进入外面的露天大气?”   “没错。不过,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大多数川陀本地人不会那样做,他们不喜欢到穹顶上去,想到这点会使他们产生晕眩或其他症候。参与这个气象研究计划的大都是外星人士。”   谢顿从窗口往外看.视线穿过草地与校园巾的小花同。外面一片阳光普照,没有任何阴影或丝毫闷热。然后,他语重心长地说:“我想我不能责怪川陀人贪图温室的舒适,但我认为好奇心能驱使某些人到穹顶上去,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的意思是,你想看看气象学的实际工作?”   “我想就是这样,怎样才能到穹顶上去?”   “毫无困难。一部升降机就能把你带上去,门一打开,你就到了那里。我曾经去过,感觉实在……新奇。”   “这会让我暂时忘掉心理史学。”谢顿叹了口气,“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   “此外,”阮达说,“我伯父常说:‘所有知识皆一体’,他说得或许没错。你也许会从气象学那里学到些什么,能对你的心理史学有所帮助。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   谢顿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很多很多事情都有可能。”然后,他又在心中补充道:但实际上却不可行。 第二十二章   铎丝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气象学?”   谢顿说:“对,他们明天排了工作,我要跟他们一起上去。”   “你对历史厌倦了?”   谢顿忧郁地点了点头:“是的,的确如此,我希望能有点变化。此外,阮达说这是另一个数学同样难以处理的复杂问题。让我看看自己的处境并不孤独,到我也会有好处的。”   “我希望你没有空旷恐惧症。”   谢顿微微一笑:“没有,我没有,但我知道你为何这样问。阮达说川陀人通常都有空旷恐惧症,全都不愿到穹顶上去。我可以想象,丧失这个保护层会使他们感到不舒服。”   铎丝点了点头:“那是显然易见的事,但在银河其他行星上,也能发现不少川陀人——观光客、行政官员、军人。反之,空旷恐惧症在外星人士间也不罕见。”   “或许是吧,铎丝,不过我并没有这个毛病。我感到好奇,我渴望一点变化,所以明天我要加人他们。”   铎丝迟疑了一下:“我应该跟你一起上去,可是明天我的时程排得很满。话说回来,假如你没有空旷恐惧症,那就应该没问题,你可能会玩得很开心。噢,记得紧跟着那些气象学家,我听说曾经有人在上面迷路。”   “我会小心的,我很久没有真正迷路了。” 第二十三章   杰纳尔·里根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这并非由于他的肤色(其实他的肤色相当白净),甚至不是由于他的眉毛又浓又深。给人如此印象的真正原因,应该是那两道眉毛突出于深陷的眼窝,再加上他的鼻子又高又凸。因此,他看起来总是带着一种极不快乐的表情。他的眼睛一向没有笑意,也很少开口说话,而在他说话时,会有一种深沉、雄浑的声音,从相当瘦小的体内发出惊人的共鸣。   他说:“你需要暖和一点的衣服,谢顿。”   “哦?”谢顿四下望了望。   另有两男两女准备随里根与谢顿一同上去,他们都跟里根一样,在光滑如缎的川陀服装外罩了一件厚毛衣。每件毛衣都是色彩鲜艳、设计大胆,谢顿已经见怪不怪。当然,任何两件都没有丝毫雷同之处。   谢顿低头看了看自己:“对不起,我不知道。可是我没有合适的外套。”   “我可以给你一件,我想这里应该还有件多出来的——好。就是这一件。有点破旧,不过总比没有好。”   “穿这样的毛衣会让人热得很不舒服。”谢顿说。   “在这里的确会,”里根说,“穹顶上的情形却不一样,那里又冷风又大。可惜我没有多余的绑腿和靴子能借你,等会儿你就会想要了。”   他们带着一整辆推车的仪器,正在一个一个测试,谢顿觉得他们的动作慢得没有必要。   “你的母星冷吗?”里根问道。   谢顿说:“某些地区相当冷,但我住的地方气候温和,而且经常下雨。”   “太糟了,你不会喜欢穹顶上的天气。”   “我想我们在上面这段时间,我总有办法挺得住。”   准备就绪之后,一行人便鱼贯进入升降机,升降机上标示着几个宁:“公务专用”。   “那是因为它直接通往穹顶上,”其中一位年轻女子说,“要是没有正当理由,一般人不该到那里去。”   谢顿以前未曾见过这名年轻女子,但刚才听别人叫她克劳吉雅。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名、是姓,或者只是一个昵称。   与谢顿在川陀或赫利肯搭过的升降机比较,这部升降机似乎没什么不同(当然,他与夫铭一起使用的重力升降机例外)。但由于知道它将带着自己脱离这颗行星的范围,抵达空无一物的穹顶上,因而使人有置身宇宙飞船的感觉。   谢顿在心中暗笑,这实在是愚蠢的幻想。   升降机正在微微颤动,使谢顿想起夫铭有关银河帝国衰败的预言。里根与另外两男一女似乎全都静止不动地等在那里,仿佛在踏出升降机前,他们暂停了一切思想与行动。不过克劳古雅却频频瞥眼看他,好像他特别引人注目。   谢顿凑近她,耳语道(他唯恐打扰到其他人):“我们要到很高的地方吗?”   “高?”她重复了一遍。她以正常的音量说话,显然并未感到其他人需要安静。她似乎非常年轻,谢顿想到她可能是大学部的学生,或许只是来见习的。   “我们上升已有好一阵子,穹顶上一定在很多层楼高的空中。”   一时之间,她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说:“哦。不对,一点也不高。我们从很深的地方出发,大学所在的楼层很低。我们使用大量的能源,住得够低的话,可以使能量的成本相对降低。”   里根说:“好,我们到了,把设备推出去吧。”   升降机在微微震颤中停下来,宽大的机门迅速滑开。此时气温立刻下降,谢顿赶紧将双手插进口袋,很高兴自己身上套了一件毛衣。一阵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才想到最好还能有顶帽子。就在这样想的时候,里根已从毛衣折袋中掏出一样东西,一把扯开,再戴到自己头上,其他人也纷纷照做。   只有克劳吉雅犹豫不决。在她正想戴上帽子之际,她停了下来,将帽子递给谢顿。   谢顿摇了摇头:“我不能拿你的帽子,克劳吉雅。”   “拿去吧。我有长头发,而且相当浓密。你的头发短,而且有点……薄。”   谢顿很想极力否认这一点,如果在其他情况下,他一定会这么做。然而此时他只是接过帽子,喃喃说道:“谢谢,如果你觉得冷,我马上还你。”   也许她并非那么年轻,也许只是因为她有一张娃娃脸。由于她提到自己的头发,谢顿才注意到它是迷人的红褐色。在赫利肯,他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   外面是沉沉的阴天,正如他经过露天的乡间,前往皇宫途中所遇到的天气。不过今天显然较冷,他猜想这是因为前后相隔六周,现在已是深冬的缘故。此外云层也比那天还厚,而且天色更加阴暗、恶劣——或者只是因为天快黑了。当然,他们既然到上面从事重要工作,不会不为自己预留充分的白昼时间。或者说,他们算准了能很快完成工作。   他原本想开口发问,又想到此刻他们或许不喜欢有人问东问西。这些人似乎都进入一种特殊心理态,从兴奋到愤怒都有可能。   谢顿检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他站在某种东西上面,猜想可能是暗淡的金属。这是他暗中用力踩了一脚之后,根据声音所判断的。然而那并非裸露在外的金属,他行走时会在上面留下脚印。这个表面显然覆盖着一层灰尘,或是细沙或黏土。   嗯.为何不会呢?几乎不可能有人上来打扫这个地方。出于好奇心,他弯下腰掐了一点尘土。   克劳吉雅已走到他身边,她注意到他的动作。就像家庭主妇被人逮到把柄一样,她以尴尬的口吻说:“为了这些仪器,我们已经经常清扫附近的区域。穹顶上大多数地方比这里糟得多,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它可以用来隔热。”   谢顿含糊应了一声,又继续四下张望。那些看来像是从薄土壤(如果能这样称呼的话)长出来的各种仪器,他根本没机会去了解它们的功能。对于它们究竟是些什么,或者测量的是什么,他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   这时里根走过来,双脚小心翼翼地轮流举起、放下。谢顿想到,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仪器受到震动。于是他提醒自己,从现在起也要这样走路。   “你!谢顿!”   谢顿不太喜欢这种语调,他冷冷地答道:“什么事,里根博士?”   “好吧,既然这样,谢顿博士。”他以不耐烦的口吻说,“阮达那小个子告诉我,说你是个数学家。”   “是的。”   “优秀的数学家?”   “我希望如此,但这是难以保证的事。”   “你对棘手的问题特别有兴趣?”   谢顿若有所思地说:“如今我就陷在一个问题里面。”   “而我陷在另一个里面。你可以随便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的见习生克劳吉雅会帮你解答。你也许有办法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乐意效劳,可是我对气象学一窍不通。”   “没有关系。谢顿。我只希望让你对这件事有点感觉,然后我再跟你讨论我的数学问题,如果它也能称为数学。”   “我随时候教。”   里根转身离去,又长又苦的脸看来绷得很紧。他随即又转回来对谢顿说:“如果你觉得冷得受不了,升降机的门开着,你只要走进去,在标着‘大学底层’的地方按一下,它就会带你下去,然后它会自动回到这里。克劳吉雅会教你——万一你忘记的话。”   “我不会忘记的。”   这次他真要的走了开。谢顿目送他的背影,感到冷风像利刃般切割着身上的毛衣。此时克劳吉雅走回来,她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谢顿说:“里根博士似乎有烦恼——或者他一向就是如此?”   她格格笑了起来:“大多数的时候,他只是显得心烦气躁,不过现在他真要是如此。”   谢顿很自然地问道:“为什么?”   克劳吉雅转头看了看,长发随之扬起。“这事他们没告诉我,不过我还是知道了。里根博士本来全都计算好,在今天这个时候,云层会裂开一道缝隙,他原本打算在阳光下做些特殊的测量。可是……呃,你看这个天气。”   谢顿点了点头。   “我们在这上面装有全息接收机,所以他早就知道乌云密布——天气比平常还糟。我猜,他希望是那些仪器出了毛病,这样问题就在于仪器,而不在他的理论。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发现任何故障。”   “所以他才显得这么闷闷不乐。”   “他从来也没显得快乐过。”   谢顿眯着眼睛四下眺望,虽然乌云遮日,光线仍旧刺眼。他察觉到脚下的表面并非完全水平;他站在一个浅坡穹顶上,当他极目望去,四面八方都能见到许多穹顶,各个穹顶的宽度与高度都不相同。   “这上面似乎崎岖不平。”他说。   “我想大部分都是如此,当初盖的时候就是这样。”   “有没有什么理由?”   “其实也没什么理由。我刚来的时候跟你一样,也是到处张望,逢人就问。我听到的解释是这样的,川陀居民原本只在特定场所,例如室内购物中心、体育馆这种地方建有穹顶,后来才扩及整个城镇,那时全球各处有许多穹顶,高度与宽度都不样。等到它们全部相连起来,各处自然显得凹凸不平。不过那时,人们反倒认为它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的意思是,原本相当偶然的一件事,后来却被视为传统?”   “我想是吧,如果你要这么说。”   (假如某些相当偶然的事件,会很容易就被视为传统,因而再也无法打破——或者几乎牢不可破,谢顿想道,这算不算心理史学的一条定律呢?它听来相当显而易见,可是,其他同样显而易见的定律还有多少?一百万条?十亿条?究竟有没有少数几条一般性定律,可将这些显而易见的定律逐一导出?他要怎样才能弄得清楚?一时之间他陷入沉思,几乎忘了刺骨的寒风。)   然而,克劳吉雅依旧察觉强风的存在,她一面发抖一面说:“天气真恶劣,躲在穹顶底下好多了。”   “你是川陀人吗?”谢顿问道。   “是的。”   谢顿想起阮达曾经讥笑川陀人都有空旷恐惧症,于是说:“你不介意待在上面吗?”   “我恨透了,”克劳吉雅说,“但是我想求得学位、专长与地位,而里根博士说除非我做些田野工作,否则无法毕业。所以我只好来啦,虽然我恨透了,尤其是这么冷的时候。对了,像这么冷的天气,你做梦也想不到真会有植物生长在穹顶上吧?”   “有吗?”他以锐利的目光望着克劳吉雅,怀疑这是专门设计来愚弄他的一种恶作剧。她看来全然天真无邪,不过这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只是由于她的娃娃脸?   “喔,当然。即使在这里,天气暖和一点时也有。你注意到此地的土壤吗?我说过,为了我们的工作,我们总是将泥土扫走。可是在其他地方,到处都累积着泥上,穹顶交接的低洼处积得尤其深,植物就在那里生长。”   “可是,那些泥土是从哪里来的?”   “当穹顶尚未将这颗行星全部覆盖起来时,风把泥土吹到上面,一点一点累积起来。后来,当川陀整个被穹顶笼罩,活动层级越挖越深时,总会有些土壤被掘出来,合适的,就会被洒到穹顶上。”   “不用说,这样会把穹顶压坏的。”   “噢,不会。这些穹顶非常坚固,而且几乎到处都有支撑。根据我从一本胶卷书所读到的,当初人们是准备在穹顶上种植农作物,结果发现在穹顶里面发展农业更加实际。酵母和藻类也可在穹顶内培养,减轻了普通农作物的需求压力,所以最后决定任由穹顶上荒芜。穹顶上也有一些动物,蝴蝶、蜜蜂、老鼠、兔子……数量还真不少呢。”   “植物根部不会对穹顶造成损害吗?”   “好几千年过去了,这种情形一直未曾发生。穹顶都经过特殊处理,能阻绝根部渗透。大多数植物是草,不过也有树木。如果现在是暖和的季节,或者我们位于更南的地方,或者你在一艘宇宙飞船上,那么你自己就能看出来;”她很快瞟了他一眼,“当你从太空降落时,有没有看一看川陀?”   “没有,克劳吉雅,我必须承认并未看过,超空间飞船一直没转到适宜观景的角度。你从太空中眺望过川陀吗?’’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从没上过太空。”   谢顿往四处望去,只见一片灰暗。   “我实在无法相信。”他说,“我是指穹顶上有植物这件事。”   “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听人家说过——其他世界人士,就像你一样,他们真的从太空看过川陀——他们说这颗行星看来绿油油一片,就好像一块草地,因为表面大多是草丛和矮树丛。事实上,还有树木呢,离这里不远就有一片树林,我曾经见过。它们都是常绿树,最高的有六米。”   “在哪里?”   “你在这里看不见,它在一个穹顶的另一侧:是……”   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唤:“克劳吉雅,回来,这里需要你。”(谢顿发觉他们边聊边走,已经与其他人拉开一段距离。)   克劳吉雅应道:“哟嗬!来啦——抱歉,谢顿博士,我得走了。”她马上转身离开,虽然穿着厚实的靴子,她仍设法将脚步放得很轻。   她是不是在跟他闹着玩?会不会是为了找乐子,才对一个容易上当的外人灌输那么多谎言?这种事在任何时间、任何世界上都时有所闻,透明般诚实的态度也当不得真;事实上。一个成功的说谎家总会刻意制造这种态度。   所以说,穹顶上真有六米高的树木吗?他并未多加思索,便朝地平线最高的一个穹顶走去。他不停摆动双手,试图使自己暖和一点,双脚却觉得越来越冷。   克劳吉雅并未指点方向。她应该给一点提示,告诉他那些树木位在何方,可是她没有。为什么没有呢?对了,她刚好被人叫走了。   穹顶十分宽阔,可是不太高。这是个好现象,否则这趟路会比现在困难许多。另一方面,缓坡代表他必须蹒跚地走上一大段,才能登上一座穹顶的顶峰,俯视另一侧的景象。   最后,他终于看到那个穹顶的另一侧。他回头望去,想确定自己仍看得见那些气象学家以及他们的仪器。他们在一个遥远的谷地中,与他已有好长一段距离,不过他还是看得足够清楚,很好。   他没有见到任何树林或树木,不过两个穹顶间有一道蜿蜒曲折的凹洼。这条干沟两侧的土壤较厚,偶尔可见一些绿色斑点,看来或许是苔藓。假如他沿着这条干沟前进,假如前面的凹洼够低、土壤够厚,那就有可能发现树木。   他向后眺望,试图将一些路标牢记心中,但目力所及尽是起伏的穹顶,这使他踌躇不前。铎丝曾警告他有迷路的可能,当时那似乎是个毫无必要的忠告,如今看来还颇有道理。然而他几乎能确定这条干沟是一条小路,如果沿着它走一段,他只需要向后转,就能循原路走回这个出发点。   他故意迈开大步,沿着曲折的干沟往下走。头顶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隆隆噪音,不过他并未留意。他下定决心要看看那些树木,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已完全被这个念头占据。   苔藓越来越厚,像地毯一样四处蔓延,而且不时可见一簇簇草丛。穹顶上虽然一片荒芜,这些苔藓却生得鲜嫩青翠,谢顿因而想到,在一个多云、阴暗的行星上,很可能有大量的雨水。   这条干沟继续弯曲延伸,不久,在另一个穹顶的正中,有个黑点出现在灰暗的天空背景前,他知道终于发现树木了。   看到这些树木之后,他的心灵好像得到解放,总算能想到其他事情。这时,谢顿才注意到曾听见的那阵隆隆声,刚才他不假思索,就把它当做机器运转的声音,因此根本未曾理会。现在,他开始考虑这个可能性:它真是机器发出的噪音吗?   为何不是呢?他如今站在一座穹顶上,而这个全球性都会的二亿平方公里面积,全部植盖着无数类似的穹顶。在这些穹顶下,一定隐藏着各式各样的机械,例如通风系统的发动机。或许,在这个大都会的其他声音尽皆消逝的时间与空间,它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   只不过,它似乎并非是从底下传来的。他抬头看了看阴沉单调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他继续搜索天空,两眼之间挤出笔直的皱纹。然后,在远方……   那是个小黑点,出现在灰暗的背景中。不论它是什么,它似乎正在四下移动,仿佛想在它再度被云层遮掩之前,赶紧定好方位。   然后,他突然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想法:他们是在找我。   几乎在他能想出该如何反应之前,他已经采取行动。他沿着那条干沟,拼命朝向那些树木奔去。为了更快抵达,他在半途左转,飞也似地越过一个低矮的穹顶,踏过遍地垂死的棕色羊齿类植物,和长着鲜红莓果的多刺嫩枝。 第二十四章   谢顿气喘吁吁,面对着一棵树,双手紧紧环抱着它。他凝望天空,等待那个飞行物再度出现,以便能像一只松鼠那样,及时躲到树木的另一侧。   这株树木触手冰凉,树皮粗糙,抱起来一点也不舒服,但是它提供了掩护。当然,如果对方用热源追踪仪搜寻他的下落,这个掩护或许不够。不过,冰冷的树干也许能将热量也一并掩去。   他的脚下是硬邦邦的密实土壤。即使在这个躲躲藏藏的时刻;即使他一方面想要看清追捕他的人,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的隐匿,他仍忍不住感到纳闷:这层土壤会有多厚?花了多久时间累积而成?在川陀较温暖的地区,有多少穹顶的背上长了森林?树木是否一律局限于穹顶间的干沟中,而将较高的区域留给苔藓、草丛与矮树丛?   他又看到那个飞行物了。它并非一艘超空间飞船,甚至不是普通的喷射机,而只是一架喷射直升机。他能看见离子尾的暗淡光辉,从一个五角形的各个顶点喷射出来。离子中和了重力的吸引,让机翼托着它像大鸟般在高空翱翔。这是一种可以在空中盘旋,用来探勘行星地表的飞行器。   幸好有云层救了他。即使他们使用热源追踪仪,它也只能指出有些人在下面而已。喷射直升机必须做一次短暂的俯冲,来到连绵不断的云幕之下,才能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类,以及是否可能包括机员正在寻找的特定对象。   现在,那架喷射直升机飞得更近,因此更是无法躲过谢顿的观察。引擎发出的隆隆声泄露了行踪,只要他们希望继续进行搜索,他们就不能将它关掉。谢顿熟悉这种喷射直升机,因为不论是在赫利肯,或在任何没有穹顶、天空时阴时晴的世界,它们都是很普遍的交通工具,有很多还是私人所有的。   喷射直升机在川陀可能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的人全部生活在穹顶下,天上几乎永远飘着低空云幕——唯有政府才会拥有少数这种飞行器,目的正是为了追捕被引诱到穹顶上的通缉犯。   有何不可?政府军警人员无法进入大学校园,但谢顿现在可能已不在校园之内。他正在穹顶上,它或许不属于任何地方政府的管辖范围。帝国飞行器也许绝对有权降落在任何穹顶上,盘问或带走在那里遇到的任何人。这一点夫铭未曾警告他,但也可能是他刚好没有想到。   此时那架喷射直升机更接近了,它正在明处侦察,像一只瞎眼野兽想用鼻子嗅出猎物的位置。他们会不会想到搜查这群树木?他们会不会降落,派出一两名武装士兵,把这片树林整个翻一遍?   若是这样,他该怎么办?他手无寸铁,面对神经鞭带来的剧痛,他矫捷的身手毫无用武之地。   但它并术试图降落。要不是他们并未发现这些树木有可疑之处……   就是……   他突然冒出一个新念头:如果它根本不是一艘缉凶飞行器呢?如果它只是气象试验的一环呢?气象学家当然也想对高层大气进行测试。   跟它躲躲藏藏,难道自己是傻子吗?   天空越来越阴暗,云层越来越厚。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夜晚即将降临。   气温越来越低,而且还会继续下降。难道他要留在这里让全身冻僵,只因为出现一架全然无害的喷射直升机,触发了他从未察觉的妄想?他兴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离开这片树林,回到那个气象站去。   毕竟,夫铭怕得不得了的那个家伙——丹莫茨尔——怎么会知道,他将在这个时候来到穹顶上,向他们自投罗网?   一时之间,这似乎已成定论。他一而冷得发抖,一面从树干后面走了出来。   但他随即匆匆躲回原处,因为那架飞行器重新出现,而且比刚才更加接近。他没看到它在进行任何类似气象研究的工作,它的动作完全不像是在采样、测量或试验。假如他们真在进行这类工作,他又是否看得出来?他不知道喷射直升机上究竟载有什么仪器,以及那些仪器如何运作。若是他们的确在进行气象研究,他或许也看不出来。然而他能冒险走出去吗?   无论如何,若是丹莫茨尔果真知晓他正在穹顶上呢?这只需要在这所大学工作的一名特务,获悉此事而立刻向他报告。最初,是李松·阮达,那个喜气洋洋、满脸笑容的小个子东方人,建议他到穹顶上来看看。他相当卖力地提出这个建议,但在他们的交谈中,这个话题出现得并不自然——至少有些突无。他有没有可能是政府的特务,而且已经设法通报丹莫茨尔?   还有借他一件毛衣的里根。这件毛衣的确派上用场,可是里根为何不早些告诉他需要毛衣,好让他能为自己准备一件?他现在穿的这件有什么特别吗?它是单纯的紫色,其他人穿的则是川陀流行的花花绿绿。任何人从高空向下眺望,都会看到有个单色斑点在缤纷的色彩中运动,而立刻知道他们要找的是哪一个。   还有克劳吉雅呢?她到穹顶上应该是来学习气象学,并且充当那些气象学家的助手。她怎么可能有时间来找他,跟他悠闲地聊天,不动声色地把他从众人身边引开,将他孤立起来,使他很容易被捉到?   这样想来,铎丝·凡纳比里又如何?她知道他要来穹顶上,却没有阻止这件事。   她应该跟他一道来,可是今天她偏偏很忙。   这是一个阴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阴谋。   现在他已经说服自己.再也不想离开这些树木的荫庇。(他感到双脚好像两块冰块,跺了几步却似乎根本没用。)那架喷射直升机永远不会走吗?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引擎的隆隆音调陡然升高,喷射卣升机重新钻入云层,一下子就无影无踪。   谢顿专心倾听,连最小的声音都不放过,最后确定它终于远去。不过,即使在他确定这点之后,仍无法肯定这是不是引他现身的计谋。时间一分一秒慢慢溜走,夜幕渐渐低垂,他却依然留在原处。   最后,当他觉得再不冒险走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冻僵而失去知觉时,他终于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离开树林的荫庇。   毕竟,此时已经暮色苍茫。除非使用热源追踪仪,他们再也无法侦测到他,但若是如此,他就能听见喷射直升机折返的声音。他在树林外等着,心中暗自计数,打算一听到些微声响,就立时躲进树林。不过,一旦他被侦察到,躲回去又会有什么用,他却根本无法想象。   谢顿四下张望,试着寻找那些气象学家,他们都配有人工照明设备,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光亮。   他现在还能看清周遭的景物,可是再过一刻钟,顶多半小时,他将什么也看不见。手边没有灯光,头上又是多云的天空,四周将被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想到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可怕后果,谢顿知道必须尽快设法回到那条将他带到此地的干沟,然后循着原路回去。他一面紧抱着双臂保暖,一面朝着心目中那条干沟的方位前进。   当然,树林周围的干沟或许不只一条,但他隐约认出一些来时曾见过的莓果嫩枝,它们现在不再鲜红,几乎成了黑色的果子。他不能再耽搁,必须假设自己的判断正确。借着越来越弱的光线,以及脚下植物的指引,他尽快爬上那条干沟。   可是他不能永远待在干沟中。他已来到自认为附近最高的一座穹顶,找到另一条与他行进方向刚好垂直的干沟。根据他的计算,他现在应该向右转,接着再向左急转,然后只要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就能走到那些气象学家所在的穹顶。   谢顿左转之后,抬起头来,只能刚好看见一座穹顶的轮廓,镶嵌在明亮些许的天空中。一定就是它!   或者,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假设事实并非如此。他尽可能加快脚步向那座穹顶走去,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顶峰,以便能够尽量沿着直线前进。当他逐渐接近,穹顶显得越来越大时,它镶在天空的轮廓变得越来越不清楚。假使他没有弄错,他很快就会爬上一道缓坡,而当坡度变得水平时,他就能俯瞰另一侧,看到那些气象学家的灯火。   在一片漆黑中,他无法判断路上横亘着什么东西。他好希望至少有几颗星星射出些微光线,于是不禁想到,不知道失明是否便是这种感觉。他一面走一面挥舞双臂,仿佛将它们当成两根触角。   气温一分一秒地降低,他偶尔会停一下,对双手吹一口暖气,再将它们塞在腋下取暖。他突发奇想,真希望双脚也能如法炮制。现在,他想,如果开始降水的话,那一定是下雪,或是更糟的情况——下冰珠。   继续走……继续走,没有其他的选择。   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在往下走。如果不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就是他已经越过穹顶的顶峰。   他停下脚步。如果他已经越过穹顶的顶峰,应该就能看见气象站的人工照明。他会看到那些气象学家带着灯火到处走动,像萤火虫般闪烁飞舞。   谢顿闭上双眼,仿佛要让它们先适应黑暗,然后再来试试看,不过这举动似乎有点愚蠢。当他闭起眼睛,并未感到比张开时更黑;而当他重新张开眼睛,也不比刚才闭起时更亮一点。   也许里根与其他人都已离去,不但带走了他们的照明设备,还将仪器的灯光全数关闭。不过也可能是谢顿爬上了另一座穹顶;或者他沿着那座穹顶周围的弯路前进,以致如今面对着另一个方向;或是刚才他选错了干沟,从树林出发时就朝错误的方向走去。   他该怎么办?   假如他面对的是另一个方向。还有机会在左方或右方看到光线——可是并没有。若是他选错了于沟,现在不可能再回到那片树林,重新寻找另一条干沟。   他如今唯一的机会,在于假设他面对的方向正确,那个气象站差不多在他的正前方。只不过那些气象学家全走光了,将它留在黑暗中。   那么,往前走吧。成功的机会也许不大,但这是他仅有的机会。   根据他的估计,当初从气象站走到穹顶的顶峰,总共花了半个小时。其中一半路程有克劳吉雅做伴,两人悠闲地走着,没有迈开步伐。而此时此刻,处于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中,他的步伐比悠闲漫步稍微快了点。   谢顿继续拖着沉重的脚步,有气无力地往前走。若能知道现在儿点就好了,他身上当然有一条计时带,不过在黑暗中……   他停了下来。他戴的是一条川陀计时带,它能显示银河标准时间(如同所有的计时带一样)以及川陀当地时间。计时带通常在黑暗中也有作用,磷光装置让人在昏暗的寝室内也能知晓时间。至少,赫利肯的计时带绝对具有这项功能,川陀计时带又为何没有呢?   他带着迟疑忧虑的心情望着计时带,触摸了一下将电能转换成光能的开关,计时带立刻发出微弱的光芒,告诉他现在时间是一八四七。由于夜晚已经降临,谢顿知道如今一定是冬季——冬至过去多久了?轴倾角是多少度?一年有多长?此时他的位置距离赤道多远?这些问题的线索他连半个也找不到,但重要的是眼前出现了可见的光芒。   他没有失明!不知道为什么,计时带的微弱光辉重新燃起他的希望。   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他要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进,要再走上半个小时。假如他什么都没有遇到,他将继续再走五分钟,绝不会再多,就是五分钟。如果他仍旧什么也没遇到,他便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然而那将是三十五分钟之后的事。在此之前,他要全神贯注向前走,并运用意志使自己感到温暖(他使劲动了动脚趾,仍旧能感到它们的存在)。   谢顿迈着蹒跚的步伐前进,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他停了一下,然后犹豫地继续走了五分钟。   现在他必须做出决定。眼前什么也没有,他可能在任何地方,远离任何一个穹顶出口。反之,他也可能站在气象站的左方或右方三米处——甚至更近;他或许与穹顶出口只有两臂之遥,只不过它并未开启。   现在怎么办?   喊叫有没有什么用?除了嗖嗖的风声之外,他被全然的死寂重重包围。如果说穹顶植物中藏有鸟类、野兽或昆虫,也不会在这个季节、这个晚间时刻,或是这个地方出没。此时,只有刺骨的寒风不停袭来。   或许他应该一路不停喊叫。在寒冷的空气中,声音可能传得很远。但是,会有任何人听到他吗?   穹顶里的人会听到他的喊叫吗?有没有任何仪器专门侦测穹顶上的声音或运动?里面会不会有人负责站岗?   这似乎是个可笑的想法。若是真有的话,他们早该听到他的脚步声,不是吗?   然而……   他还是张口喊道:“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听得到?”   他的叫声半卡在喉咙里,还带着几分尴尬。对着虚空的无边黑暗大叫大嚷,似乎是一件愚蠢的事。   不过,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迟疑不决,那可是更愚蠢的行为。一阵恐慌逐渐涌现在他心中,他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再度开始尖声喊叫,尽可能将叫声拉长。接着他再吸一口气,又以不同的音调发出尖叫。然后又再试了一次。   谢顿暂停叫喊,上气不接下气地转头望向四面八方,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无法听到回声。除了等待天亮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是在这个季节,夜晚究竟有多长?又会变得多冷呢?   他觉得脸上像是被寒针刺了一下,不久之后又是一下。   那是在如墨的黑暗中落下的冰珠,而他根本无法找到任何遮蔽。   他想,刚才如果让那架喷射直升机发现我,把我抓走,那么情况还要好些。或许我会是一名囚犯,但至少我将感到温暖与舒适。   或者,假如夫铭从来没有插手,我可能早就回到赫利肯;虽然生活在监视之下,却能享有温暖与舒适。现在他所唯一渴望的就是温暖与舒适。   然而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他将身子缩成一团,不论夜有多长,他绝不敢入睡,这点他相当明白。他将鞋子脱下,搓了搓冻僵的双脚,然后赶紧重新套上。   他知道整晚必须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并且还要摩擦自己的双手与耳朵,以保持血液循环的流畅,而且绝不能让自己睡着。他这么想着,眼睛却不听使唤地合上。在持续落下的冰雹中,他沉沉进入梦乡。   将一切全部仔细想清楚之后,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然后开始打盹,逐渐进入梦乡,而冰珠仍不停落下。 第六部 拯救   杰纳尔·里根:……他在气象学上虽然颇有贡献,不过与所谓的“里根悬案”相较之下,这些贡献尽皆黯然失色。他的行动曾将哈里·谢顿置于险境,这点已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引起众人争论不休的——而且总是一个极富争议性的问题,在于这些行动究竟是无意间导致的结果,抑或是蓄意阴谋的一部分。   争议双方都争得面红耳赤,但即使最深入的研究也无法得出定论。无论如何,在其后的数年之间,这个嫌疑几乎毁掉里根的事业与私生活……     ——《银河百科全书》 第二十五章   铎丝·凡纳比里找到杰纳尔·里根的时候,白昼时光尚术完全结束。对于她带着焦虑的问候,他的响应是哼一声,同时随便点了点头。   “好,”她带点不耐烦地说,“他怎么样了?”   里根一面将数据输人计算机,一面说,“谁怎么样了?”   “我的图馆课学生哈里,哈里·谢顿博士。你今天带他一起到上面去,他对你有没有任何帮助?”   里根将双手从计算机键盘上移开,再转过身来。“那个赫利肯佬?他一点用都没有,也未显出任何兴趣。他一直在看风景,其实根本没有风景可看。真是个怪人,你为什么要让他上去?”   “那不是我的主意,是他自己想去的。我无法了解,但他的确很有兴趣——现在他在哪里?”   里根耸了耸肩:“我怎么会知道?在附近哪个地方吧。”   “跟你们一起下来之后,他到哪里去了?他有没有说?”   “他没有跟我们一起下来。我跟你说过他没兴趣。”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我不知道,我没看着他,我有一大堆事要做。大约在两天之前,一定曾有一场风暴或某种暴雨,两者都是始料未及的。我们预期今天会出现的阳光,却又偏偏不肯露脸。我们的仪器显示的数据,全都无法作出一个好的解释。现在我正试图把这些弄明白,而你却在打扰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看到他下来?”   “听着。我根本未曾想到他。那个白痴没穿对衣服,我看得出来,不到半小时他就无法忍受上面的寒冷。我给了他一件毛衣,但那对他的腿和脚没什么帮助。所以我让升降机开着,并且告诉他如何使用;我对他解释,说升降机把他带下去之后,会自动回到上面来。整个程序非常简单,我确定他果真耐不住寒冷,果真提早离去,然后升降机又回到上面,最后我们也都下来了。”   “可是,你不晓得他究竟是何时下来的?”   “是,我不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当时很忙。不过当我们离开时,他的确不在那里。而且,那时暮色即将降临,看来好像还要下冰珠,所以他必定早就离开了。”   “有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下来?”   “我不知道。克劳吉雅也许看到了。她曾经跟他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铎丝在克劳吉雅的寝室找到她,她刚冲完一个热水浴。   “上面可真冷。”她说。   铎丝说:“在穹顶上时,你和哈里·谢顿在一起吗?”   克劳吉雅扬起眉毛,答道:“是的,有一阵子。他想要到处走走,还问了些有关该处植物的问题。他是个心思敏锐的人,铎丝。每件事物似乎都会引起他的兴趣,所以我尽量把知道的全告诉他,直到里根把我叫回去为止。当时他的脾气坏得想杀人,天气并不理想,而他……”   铎丝插嘴道:“那么,你没有看到哈里搭升降机下来?”   “里根把我叫回去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他——不过他一定下来了,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上面。”   “可是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克劳吉雅看来也慌了:“真的?可是他一定在下面哪个地方。”   “不,他不一定非得在下面哪个地方。”铎丝越来越焦急,“万一他还在上面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在上面。在我们离开之前,我们自然到处找了找。里根曾教他如何下来,他的衣服不够,而且当时天气很糟。里根告诉他,如果觉得冷就不必等我们。那时他已经开始觉得冷了,我知道!所以除了下来之外,他还会做什么呢?”   “可是没有人亲眼看到他下来——他在上面有没有出什么状况?”   “绝对没有,至少我跟他在一起时没有。他好得很——当然,除了一定觉得冷之外。”   铎丝此时心乱如麻,又说:“既然没人看到他下来,他就可能还在上面。我们不该上去看看吗?”   克劳吉雅紧张兮兮地说:“我告诉过你,我们下来之前到处找过了。当时天色还相当亮,谁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可是我无法带你上去。我只是个见习生,没有开启穹顶出口的密码,你得去求里根博士。” 第二十六章   铎丝·凡纳比里知道里根现在一定不愿到穹顶上去,必须强迫他才行。   首先,她又到图书馆与用餐区巡视一遍,然后打电话到谢顿的房间。最后,她走到他的宿舍门口,按下门上的讯号钮。在确定无人应门之后,她请来该层的管理员将门打开,发现他果然不在里面。她问了几个过去数周以来与谢顿结识的人,但没有一个曾经看到他。   好吧,她只好硬逼里根带她到穹顶上去。不过现在已经入夜,他一定会极力拒绝。在这个能冻死人的夜晚,冰珠眼看就要转为雪花,哈里·谢顿若是果真困在上面,她还能浪费多少时间与里根争论?   她突然冒化一个念头,立刻冲到一台小型“大学计算机”前,这种计算机专门记录所有学生与教员的最新状况。   她的手指在键盘下飞舞,很快就找到她要的数据。   有三个人可以求助,他们都住在校园另一角。她召来一辆小型滑车将她载到那里,找到了她要找的那栋宿舍。不用说,他们之中至少该有一个在家——或者找得到。   这回她很章运。她按下第一个房门下的讯号钮,询问灯便随即亮起。她键入她的身份识别号码,其中包括她所隶属的学系。房门打开后,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好奇地盯着她。他显然正在梳洗,准备出去吃晚餐。他的深色金发凌乱不堪,而且上身未穿任何衣服。   他说:“很抱歉,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找我有事吗,凡纳比里博士?”   她微微喘着气问道:“你就是罗根·班纳斯楚,首席地震学家,对吗?”   “没错。”   “这是紧急事件,我必须看看过去几小时内穹顶上的地震记录。”   班纳斯楚瞪着她:“为什么?什么事都没发生。如果有我一定知道,地震仪会通知我们。”   “我不是指流星撞击。”   “我也不是,那还轮不到用地震仪。我是指沙砾造成的细微裂缝,今天一个也没有。”   “我指的也不是那种情况。拜托,带我去地震仪那里,帮我解读一下,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有个晚餐约会……”   “我说生死攸关,可不是在开玩笑。”   班纳斯楚说:“我不懂……”们在铎丝的瞪视下,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他擦了擦脸,对着留言机很快说了一句,然后慌忙套上一件衬衣。   他们小跑步(在铎丝毫不留情的催促下)前往矮小的地震学中心。对地震学一窍不通的铎丝问道:“往下?我们在往下走?”   “要到居住层之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地震仪必须固定在底盘岩上,远离都会层的恒常扰攘和震动。”   “可是在这下面,你怎能知道穹顶上发生了什么事?”   “地震仪和装在穹顶夹层的一组压力转换器有电线相连,即使一粒沙砾的撞击,也会使屏幕指针开始跳动。我们能侦测到强风撼动穹顶的效应,还可以……”   “很好,很好:”铎丝不耐烦地说,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学习这些仪器的优点与精巧程度,“你能侦测到人类的脚步吗?”   “人类的脚步?”班纳斯楚露出困惑的表情,“穹顶上不太可能有人。”   “当然町能,今天下午就有一群气象学家到穹顶上去。”   “喔,嗯,脚步几乎辨识不出来。”   “如果你看得足够认真,就可以把它辨识出来,我要你做的就是这件事。”   班纳斯楚或许痛恨她那种坚决的命令口吻,不过即使真是这样,他也完全未说出口。他只是按下一个开关,计算机屏幕便显现从画面。   画面右缘中央有个粗大的光点,一条水平细线从那里一直延伸到屏幕的左方边界。水平线正在轻轻蠕动,那是一组随机、绝不重复的微弱起伏,稳定地向左方前进。铎丝感到它几乎有催眠作用。   班纳斯楚说:“这是再平静不过的情况。你所看见的,全都是上面的气压变化,也可能是雨滴,或是远处机械装置运转造成的结果。上面什么也没有。”   “好吧,可是几小时之前又如何呢?比如说,检查一下今天一五○○时的记录吧。你当然有些那时的记录。”   班纳斯楚对计算机下了必要的指令,一两秒钟之后,屏幕上便出现一片混乱混沌。画面不久平静下来,那条水平线再度出现。   “我要把灵敏度调到最大。”班纳斯楚喃喃说道。现在那种起伏变得十分明显,当它们向左方蹒跚游移时,它们的图样也同时发生显著变化。   “那是什么?”铎丝说,“告诉我。”   “既然你说上面曾经有人,凡纳比里,我猜它们代表的就是脚步,包括重量的挪移、鞋子的撞击。若非事先知道上面有人,我不晓得还能不能猜到这一点。这是我们所谓的良性震动,与我们所知的任何危险现象无关。”   “你能不能看出共有多少人?”   “肉眼当然看不出来。你可知道,我们看到的是所有撞击的合成效应。”   “你说‘肉眼’看不出来,那能不能利用计算机,将这种合成效应解析成个别成分?”   “我怀疑这个可能性。这些都是极小的效应,我们还得考虑无所不在的噪声,否则,分析结果不会可靠的。”   “好吧,那么将时间再往前推,直到脚步讯号消失为止。比如说,能不能让它正向快转?”   “如果我那样做——你所谓的正向快转,整个画面会变得模糊,只剩下一条直线,上下各有一片朦胧的光影。我能做的是让它每次向前跳十五分钟,迅速观察一下,然后继续这个程序。”   “好,就这样做!’,   两人定睛盯着屏幕,直到班纳斯楚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看到没有?”   屏幕上又剩下一条直线,除此之外只有噪声的微小起伏。   “脚步什么时候消失的?”   “两小时以前,呃,再早一些。”   “当它们消失的时候,是不是比原先的脚步少了些?”   班纳斯楚看来有点冒火。“我看不出来,我想即使是最精密的分析,也无法做出肯定的判断。”   铎丝紧抿一下嘴唇,接着又说:“你是不是正在检查靠近气象侦测站的那个转换器——你管它叫转换器是吗?”   “是的,我们的仪器就在那里,那些气象学家当时也该在那里。”然后,他又以不敢置信的口吻说:“你想要我试试附近其他的?一个一个试?”   “不,就留在那里,不过继续以十五分为间隔向前推进。有个人也许落在后面,也许后来才回到仪器附近。”   班纳斯楚摇摇头,低声咕哝了几句。   屏幕再度开始变换,铎丝突然指着屏幕喊道: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噪声吧。”   不对,他是周期性的。有没有可能是单独一人的脚步?”   “当然可能,但也可能是十几种其他现象。”   “它的变化和步行的快慢差不多,对不对?”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再向前推一点。”   他照做了。等屏幕稳定下来之后,她说:“这些凹凸不平是不是越来越大?”   “可能吧,我们可以测量一下。”   “我们不必了,你可以看出它们越来越大,代表那些脚步逐渐接近转换器。再往前走,看看它们什么时候消失。”   又过了一会儿,班纳斯楚说:“它们在二十或二十五分钟之前消失了。”   然后,他又谨慎地补充一句:“不论那是什么。”   “就是脚步。”铎丝以毋庸置疑的信心,斩钉截铁地说,“还有一个人在上面,当你我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时候,他已经瘫倒在地,马上就要冻死。不要再说‘不论那是什么’,赶紧打电话到气象学系,帮我找杰纳尔·里根。生死攸关,我告诉你。就这么说!”   班纳斯楚的嘴唇开始打颤,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也无法违抗这个古怪而愤怒的女人下达的任何命令。   不到三分钟,里根的全息像便在讯息平台出现。他是从晚餐餐桌上被拉下来的,手中还握着一条餐巾,嘴唇下面油腻腻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他的长脸露出可怕的阴沉表情:“生死攸关!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然后他看到了铎丝,她故意凑近班纳斯楚,好让她的影像出现在杰纳尔的屏幕上。于是他说:“又是你,这根本就是骚扰:”   铎丝说:“这不是骚扰。我已经咨询过罗根·班纳斯楚,他是本校的首席地震学家。在你和你的小组离开穹顶上之后,地震仪又显示出清楚的脚步,代表还有一个人留在那里。那就是我的学生哈里·谢顿,当初他是在你的监护之下上去的,如今我们相当肯定,他已经倒地昏迷不醒,可能活不了多久。因此,现在你必须带我上去,并且带着一切必要装备。假如你不立刻照办,我就去找校方安全单位——甚至找校长本人,若有必要的话。我总有办法上去的,要是因为你耽误了哪怕一分钟,而让哈里有个三长两短短,我保证会拿失职、无能,以及我能安在你身上的任何罪名,让你吃上官司,让你丧失所有的地位,并被赶出学术圈。而如果他不幸丧生,当然,那就是过失杀人——或者还更糟,因为我现在已警告过你,他快要死了。”   火冒三丈的杰纳尔转向班纳斯楚:“你是否侦测到……”   但是铎丝突然打断他的话:“他把侦测到的全告诉了我,我刚刚已经转述过了:我不准备让你把他吓得心神恍惚。你到底来不来?啊?”   “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是你自己弄错了?”杰纳尔以刻薄的口气说,“你知不知道,如果这是个假警报的恶作剧,我会怎样对付你?丧失地位一样会应验在你身上。”   “谋杀罪却不会,”铎丝说,“我已准备好冒着被控恶作剧的危险,你是否准备冒着被控谋杀罪的危险?”   杰纳尔涨红了脸。这也许是因为他不得不去,而非因为受到威胁向对方低头。“我会来的。小过,小姐,如果最后事实证明,在过去三个小时中,你的学生安然无事地待在穹顶内,我绝不会对你客气。” 第二十七章   三人在直达穹顶上的升降机中,保持着一种充满敌意的沉默。里根的晚餐只吃了一半,没有做充分的解释,就将妻子独自留在用餐区。班纳斯楚根本没进晚餐,可能还令某位女伴大失所望,而他一样来不及解释。铎丝·凡纳比里同样没吃任何东西,在他们三人之间,她似乎是最紧张、最不好受的一位。她带了一条热力毯,以及两个光子源。   当他们到达穹顶上的人口时,里根紧绷面部肌肉,将他的身份识别号码一一输入,门随即打开。一阵冷风立刻袭来,班纳斯楚不禁哼了一声。他们三人全都穿得不够,不过两位男上并未打算在上面久留。   铎丝以生硬的声音说:“下雪了。”   里根说:“这是‘湿雪’,温度刚好在冰点上下,它并不是‘杀霜’。”   “那要看你在里面待多久而定,对不对?”铎丝说,“而浸在融雪里也没什么好处。”   里根咕哝道:“好了,他在哪里?”他愤愤地瞪着眼前全然的黑暗,由于他身后入口处透出光线,能见度变得更差。   铎丝说:“来,班纳斯楚博士,帮我拿这条毯子。而你,里根博士,把你身后的门关上,不过别锁起来。”   “门上没有自动锁,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啊!”   “也许不是,不过你能从里面把它锁上,让留在外面的人无法进入穹顶。”   “如果有人在外面,把他指出来,让我看一看。”里根说。   “他可能在任何角落。”铎丝举起双臂,两个光子源分别绕在她的左右腕。   “我们不可能查看每一个角落。”班纳斯楚可怜兮兮地喃喃说道。   此时光子源发出亮光,将光子洒向四面八方。雪花被照得闪闪发亮,好像一大群萤火虫,使得视线更加受阻。   “脚步声最初稳定地增大,”铎丝说,“他一定逐渐在接近转换器。它会装设在哪里呢?”   “我毫无概念。”里根吼道,“这不是我的本行,也不是我的责任。”   “班纳斯楚博士?”   班纳斯楚的回答显得很迟疑:“其实我也不知道,老实跟跟你说,以前我从未来过这里。它是在我接管之前装没的,计算机知道确切位置,但我们一直没有想到问它——呵,我觉得好冷,我看不出我在这里有什么用。”   “你必须在这里再待一会儿。”铎丝坚决说道,“跟我来,我要以入口为中心,由内向外沿着螺线绕圈圈。”   “我们在雪中看不到什么。”里根说。   “我知道。如果没下雪,我们早就看到他了。现在这种情况,大概需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我们还能受得了。”虽然她说得信心十足,内心却毫无把握。   她开始行动,一面不停挥动双臂,把光线的照射范嗣尽量拉大,一面极目寻找白雪中的黑暗斑点。   结果是班纳斯楚最先发现:“那是什么?”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指去。   铎丝让两个光子源重叠,沿着他所指的方向形成一个明亮的光锥。然后她赶紧跑过去,另外两人紧跟在后。   他们果然找到他了。他缩成一团,全身湿透,距离门口大约十米,距离最近的气象装置只有五米左右。铎丝伸手想探探他的心跳,随即发现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在她的触摸下,谢顿立刻抖动一下,同时发出一声呻吟。   “把毯子给我,班纳斯楚博士。”铎丝的声音总算放松一点。她将毯子“啪”地一声抖开,铺到了雪地下。“将他小心地抬到上面,我要把他裹起来,然后我们抱他下去。”   在升降机中,当热力毯加热到血液的温度时,裹在里头的谢顿开始浑身冒出蒸汽。   铎丝说:“我们把他送到他的房间后,里根博士,你马上去找医生——找个好的,并且务必让他立刻赶来。假如谢顿博士安然度过这一关,没有任何三长两短,我就什么也不再提——但唯有在这个前提之下。记住……”   “你不必教训我,”里根冷冷应道,“我为此感到遗憾,我会尽力负责到底。可是我唯一犯的错误,就是当初竟然准许此人到穹顶上去。”   热力毯动了一下,传出一声微小、虚弱的声音。   班纳斯楚吓了一跳,因为谢顿的头正好枕在他的臂弯中。他说:“他想要说些什么。”   铎丝说:“我知道,他在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忍不住小声笑出来,他会这么说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第二十八章   医牛显得很开心。   “我从来没见过感冒症。”他解释道,“在川陀没有人会感冒。”   “或许是这样,”铎丝以冷淡的口气说,“我很高兴你有机会体验这个新奇病例。但这是否代表说,你不知道如何医治谢顿博士?”   这位蓄着两小撇灰胡子的秃头老医生,此时突然怒发冲冠。“我当然知道。感冒症在外围世界相当普通,简直是家常便饭。而且我渎过一大堆病例。”   治疗的方法包括注射抗病毒血清,以及使用微波包裹。   “这样应该可以了。”医生说,“在外围世界的医院中,他们会使用更精致的设备,不过在川陀上,我们不会有那些设备。这只是对轻微症状的治疗,我确定它会生效。”   当谢顿逐渐恢复,并未显现任何后遗症时,铎丝曾经想,他能大难不死,或许是因为他是外星人士。黑暗、寒冷,甚至冰雪,对他而言都不是全然陌生的事物。   而处在类似情况下,一个川陀人可能就会丧命,致命的主因并非生理上的创伤,而是心理下的震撼。   不过,她无法确定这一点,因为她自己也不是川陀人。   拂去这些思绪,她拉过一张椅子,坐到谢顿的床边,开始耐心地等待。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谢顿缓缓醒过来,一眼就看到铎丝。她正坐在他的床边,一面读着一本胶卷书,一面做着笔记。   谢顿以近乎正常的声音说:“还在这儿,铎丝?”   她将胶卷书放下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对不对?而我也信不过其他人。”   “好像我每次醒来的时候,我都会看到你。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不论你是睡是醒,我都没有离开。”   “可是你的课呢?”   “我有一个助教,可以暂时帮我代一下课。”   铎丝俯下身来,抓住谢顿的一只手。但她马上注意到他的尴尬(毕竟他躺在床上),于是又将手缩回去。   “哈里,发生了什么事?把我吓坏了。”   谢顿说:“我要招认一件事。”   “什么事,哈里?”   “我本以为你或许也参与一个阴谋……”   “一个阴谋?”她很激动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把我引到穹顶上去,这样我就离开了大学的管辖范围,帝国军警就可以将我抓去。”   “可是穹顶上并未脱离大学的管辖范围,川陀各区的管辖范围是从星核一直延伸到空中。”   “啊。我可不知道。但你并未跟我一起去,因为你说你的日程很忙,而当我开始妄想时,便想到你是故意要遗弃我。请你原谅。显然,是你把我从那里救下来的,除你之外,还有谁会关心呢?”   “他们都是大忙人。”铎丝以谨慎的口吻说,“他们以为你早就下来了。我的意思是说,那还算是个合理的设想。”   “克劳吉雅也这样想?”   “那个年轻见习生?对,她也一样。”   “嗯,这仍有可能是一个阴谋,我的意思是不包括你在内。”   “不,哈里,这的确是我的错。我绝对无权让你独自到穹顶上去,保护你是我的工作。我无法不自责,我竟然让这种事发生,竟然让你迷路。”   “嘿,等一等。”谢顿突然发火,“我没有迷路,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倒想知道你管它叫什么。当他们离去时,到处都找不到你,而且一直到天黑许久之后,你才回到人口处——或者应该说入口处附近。”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因为我到处乱跑,找不到归途才迷路的。我告诉过你,我怀疑有一个阴谋,而且有理由这样怀疑,我没有全然陷入妄想。”   “好吧,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谢顿一五一十告诉了她。他毫无困难就能记起全部的经过细节。过去几乎一整天的时间,他都在器梦中不断重温那些经历。   铎丝一面听,一面皱着眉头:“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一架喷射直升机,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你认为那是我的幻觉吗?”   “可是帝国军警绝不可能搜捕你。假如他们在穹顶上将你逮捕,造成的反应将和派遣警力在校园逮捕你一样严重。”   “那你要怎么解释呢?”   “我不确定。”铎丝说,“不过我未能跟你一起到穹顶上去的后果,说不定比实际情况更糟,夫铭一定会很生我的气。”   “那我们就别告诉他。”谢顿说,“结局还算圆满。”   “我们必须告诉他。”铎丝绷着脸说,“事情可能尚末结束。” 第三十章   当天傍晚,晚餐时间过后,杰纳尔·里根前来拜访。他轮流望向铎丝与谢顿,仿佛不知该如何启口。两人并未主动帮他,只是耐心地等着。在他们看来,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闲聊的人。   最后,他终于对谢顿说:“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好极了,”谢顿说,“只不过有点困。凡纳比里博士告诉我,疗法会让我这几天都感到疲倦,想必是要确定我能得到应有的休息。”他微微一笑,“坦白说,我并不在乎。”   里根做了一次完整的深呼吸,迟疑了一下,然后,几乎像是将要说的话勉强挤出来一样:“我不会打扰你太久,我绝对了解你需要休息。不过,我的确想要告诉你,我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很抱歉,我当初不该假设——那么随便就假设你已经自行离开。既然你是个新手,我就该感到对你有更重的责任。毕竟,是我同意让你上去的。我希望你能真心地……原谅我。我想要说的真的就是这些。”   谢顿用手遮住嘴巴,打了一个哈欠。“对不起——既然似乎是喜剧收场,你就没有必要自责。就某个角度而言,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不该逛到别处去,况且,真正的情况……”   铎丝打岔道:“好啦,哈里,拜托,别再讲了,好好休息吧。现在,趁里根博士还没走,我要跟他说几句话。首先,里根博士,我相当了解,你很担心这次事件对你可能产生的影响。我曾经说过,假如谢顿博土能够康复,没有任何的后遗症,我们就不会再追究:目前看来似乎就是如此,所以你可以宽心——暂且宽心。我想要问你另一件事,希望这次我能得到你的主动合作?”   “我尽力而为,凡纳比里博士。”里根口气僵硬地说。   “你们在穹顶上时,有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   “你知道当然有,我把谢顿博上弄丢了,刚才我特别为这件事郑重道歉。”   “我当然不是指这件事,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没有了,什么事也没有。”   铎丝看了看谢顿,谢顿不禁皱起眉头。他感到铎丝在试图取得一组独立的口供,以便查证他的叙述是否属实。难道她认为搜索飞机是他的幻想吗?他本想提出强烈抗议,但她早已举起一只于,示意他保持沉默,像是为了要防止他插嘴。他果然平静下来,一部分是由于她的手势,此外也因为他浓厚的睡意。现在他只希望里根不会待得太久。   “你确定吗?”铎丝说,“没有外人闯进来?”   “没有,当然没有。喔……”   “怎么样。里根博士?”   “有一架喷射直升机。”   “你感到这点很不寻常吗?”   “不会,当然不会。”   “为什么不会?”   “这听来非常像是我在接受盘问,凡纳比里博士,我不太喜欢这样。”   “这点我能体会,里根博士,可是这些问题和谢顿博士的不幸遭遇有关。有可能整个事件比我当初想象的还要复杂。”   “怎么说?”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尖刻,“你打算提出新的问题,好让我再度道歉?这样的话,我觉得或许有必要告辞了。”   “在你解释清楚之前,或许还不该走。为什么一架在上空盘旋的喷射直升机,一点都不令你觉得不寻常?”   “因为,亲爱的女士,川陀上的许多气象站都拥有喷射直升机,以便对云层和高层大气进行直接研究。不过我们的气象站并没有。”   “为什么没有?它应该很有用。”   “当然。但我们不是在相互竞争,彼此间也从不保密。我们会发表我们的研究结果,他们也会发表他们的。因此。将研究的题目和专长分散,是一种很合理的做法。假如两组人员从事完全相同的工作,那将是一件很蠢的事。我们本来可能花在喷射直升机上的财力、物力,可以拿来用在介子折射计上,别人则可省下对后者的投资,而集中于前者的计划。毕竟,虽然各区之间或许存在很多竞争和芥蒂,但科学却是一个——唯一的一个将我们凝聚起来的力量。我想这点你应该知道。”他以讥讽的口吻补上最后一句。   “我知道。可是在你要去使用气象站的那天,刚好有人派一架喷射直升机到你们上空,这会不会太巧了些?”   “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我们曾经事先宣布要在当天进行测量,因此,其他一些气象站便会理所当然想到,他们可以同时做些悬浮物测量——就是测量云量,你知道吧。把我们的结果放在一起,会比两者分别测量的结果更有意义、更有用处。”   谢顿突然以相当含糊的声音说:“那么,他们只是在进行测量?”说完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没错。”里根说,“他们还有可能做什么别的吗?”   铎丝眨了眨眼,这是她进行快速思考时常有的小动作。“这些听来都很有道理。那架喷射直升机属于哪个气象站?”   里根摇了摇头:“凡纳比里博士,你怎能期望我会知道呢?”   “我想每架气象飞机上面,都可能挂有所属气象站的标志。”   “当然,但我并未抬头仔细研究。你知道吧,我有我自己的工作,我让他们忙他们的。当他们发表结果时,我就会知道它是谁的喷射直升机。”   “要是他们没发表呢?”   “那我就会推想,是他们的仪器失灵了,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形。”他的右手紧握成拳,“好,问完了吗?”   “等一下,根据你的推测,那架喷射直升机可能是从哪里来的?”   “可能来自任何一个拥有喷射直升机的气象站。只要提早一天通知,任何一架都能从本星任何角落从容飞来——何况他们早就知道。”   “可是哪里最有可能呢?”   “很难说。海斯特娄尼亚、卫荷、齐勾瑞斯、北达米亚诺,我说这四个区可能性最大,但是至少还有其他四十个区都有可能。”   “那么,只剩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里根博士,当你宣布你的小组将前往穹顶上时,你有没有可能提到了一名数学家,哈里·谢顿博士,也将跟你同行?”   里根脸上明显掠过一阵深沉而真实的惊讶,但这个表情很快转变为不屑。“我为什么要列出名字?谁会对它有兴趣?”   “很好。”铎丝说,“那么,实情是这样的。谢顿博士看见了一架喷射直升机,使他感到心神不宁。我不确定原因是什么,显然对于这件事情,他的记忆有点模糊。可以说他是为躲避那架喷射直升机才述了路。在黄昏将尽之前,他没想要试图折返,或者是不敢那么做;而后来在黑暗中,他未能找到完全正确的归路。这件事不该责怪你,所以让我们双方把这整件事忘掉吧。同意吗?”   “同意,”里根说,“再见!”说完便转身离去。   当他离去后,铎丝站起来,轻轻将谢顿的拖鞋脱掉,再让他在床上躺直,替他盖好被子。当然,他早就睡着了。   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寻思。里根刚才说的有多少是实情,他的话中可能隐藏着什么,她一概不知。 第七部 麦曲生   麦曲生:……古川陀的一区……麦曲生埋葬在自己的传说中,对整个行星几乎没有任何影响。高度的自满与自我隔离……   ——《银河百科全书》 第三十一章   当谢顿醒来时,发现另有一张严肃的面孔正望着他,不觉皱紧眉头凝视了好一会儿:“夫铭?”   夫铭露出极浅的笑容:“这么说,你还记得我。”   “总共只有一天时间……将近两个月之前,不过我还是记得。这么说,你并没被捕,或是有任何……”   “你看得出来,我人在这里,相当安全,毫发无损。可是——”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铎丝,“我来这里一趟不怎么容易。”   谢顿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对了,你是否介意?”他用拇指朝浴室的方向指了指。   夫铭说:“慢慢来,吃顿早餐再说。”   夫铭没有跟他一起吃早餐,铎丝也没有,但他们两人并未交淡。夫铭利用时间扫描一本胶卷书,看得律津有味。铎丝先是细心检视她的指甲,然后取出一台微电脑,用一枝铁笔始做起笔记。   谢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两人,并未试图主动展开交谈。现在这个肃静的气氛,或许正反映出川陀人在病床前的噤声习俗。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可是他们或许还不了解这点。   等到他吃完最后一口食物,喝完最后一滴牛奶(他显然已逐渐习惯,因为喝起来已经没有怪味)的时候,夫铭才终于开门。   他说:“你好吗,谢顿?”   “好极了,夫铭。至少,绝对好得可以下床走走。”   “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夫铭以平板的门气说,“铎丝·凡纳比里竟然让这种事发生,实在该好好责备一番。”   谢顿皱起眉头:“不,是我坚持要到穹顶上去的。”   “我确定是这样,可是她应该跟你一起去,不计任何代价。”   “我告诉她,我不要她跟我一起去。”   铎丝说:“不是这样的,哈里,不要那么好心说谎替我辩护。”   谢顿生气了:“可是别忘了,铎丝也曾克服强大的阻力,赶到穹顶上去找我,而且无疑是她救了我的命。这些话丝毫没有扭曲事实,你下结论前考虑过这点吗,夫铭?”   钎丝显然感到很尴尬再度打岔:“拜托,哈里。契特·夫铭的想法完全正确,我若是不阻止你前往穹顶上,就该跟你一起上去。至于我后来的那些行动,夫铭已经嘉许过了。”   “不管如何,”夫铭说,“这事已成过去,我们可以把它忘了。让我们谈谈在穹顶上发生了什么事,谢顿。”   谢顿环顾四周,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在这里讨论安全吗?”   夫铭微微一笑:“铎丝已将这个房间置于畸变电磁场中,我可以相当确定,这所大学里的任何帝国特务——如果真有的话——都没本事能穿透它。你是个多疑的人,谢顿。”   “不是天生的,”谢顿说,“而是因为你在公园以及后来对我说的那些话。你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夫铭。当你讲完之后,我就开始害怕伊图·丹莫茨尔隐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   “我有时认为真有可能。”夫铭以严肃的口吻说。   “即使他那样做,”谢顿说,“我也不会知道那就是他。他长得什么样子?”   “那不重要。你根本见不到他,除非他要让你看见,不过我猜到那时就一切都完了——这正是我们必须防范的。让我们谈谈你见到的那架喷射直升机。”   谢顿说:“正如我所说的,夫铭,你让我心中充满对丹莫茨尔的恐惧。我一看到那架喷射直升机,就猜是他追来了;而我糊里糊涂地跑到穹顶上,脱离了川陀大学的保护范围;还有,我是被引诱到那里去的,目的就是想要毫无困难地将我抓走。”   铎丝说:“另一方面,里根——”   谢顿立刻说:“他昨晚来过这里。”   “是的,你不记得了?”   “很模糊。当时我累得要死,记忆十分恍惚。”   “嗯,昨晚在这里时,里根说那架喷射直升机只是另一个气象站派来的气象飞机。完全普通,完全无害。”   “什么?”谢顿吃了一惊,“我不相信。”   夫铭说:“现在的问题是,你为什么不相信?那架喷射直升机是否有任何不对劲,使你想到它会带来危险?也就是说,它有什么特殊之处?这与我在你脑子里灌输的疑心无关。”   谢顿咬着下唇,回想了一下:“它的动作。它似乎将尖端推向云盖之下,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接着它又在另一个位置出现,重复同样的动作;然后又换到下一个位置,如此周而复始。它似乎是在有规律地搜寻着穹顶上,一块接着一块,而目标就是我。”   夫铭说:“也许你把它拟人化了,谢顿。你可能把那架喷射直升机当成一头正在追捕你的怪兽,它当然不是。它只小过是一架喷射直升机,如果它的确是气象飞机,它的行动就完全正常……而且无害。”   谢顿说:“我当时觉得并非如此。”   夫铭说:“我确信你有那种感觉,但我们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你深信自己当时身陷险境,那不过是一种假设;里根判断它是一架气象飞机,也只是另一种假设罢了。”   谢顿顽固地说:“我无法相信这是一件完全单纯的事件。”   “好吧,那么,”夫铭说,“就让我们假设最糟的情况——那架飞机的确是来找你的。不论是谁派它来的,他怎么知道在那里找得到你?”   铎丝突然插嘴:“我问过里根博士,在他宣布这次气象工作的报告中,有没有提到哈里会跟那个小组一起上去。照常理来说,他没有理由那样做,而他也否认了这点。他对这个问题还十分惊讶,我相信他的话。”   夫铭语重心长地说:“别太容易相信他。无论如何,他随时都可以否认。现在问问你自己,他当初为何要准许谢顿与他同行。我们知道他原本反对,不过并未经过什么激辩,他的态度很快软化。在我的感觉中,那似乎不太像里根的个性。”   铎丝皱了皱眉头:“听你这么说,的确让人觉得整个事件很可能是他的阴谋。或许他允许哈里同行,只是为了使他成为容易得于的猎物——他可能是奉命行事的。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是他鼓励他的年轻见习生——克劳吉雅,去吸引哈里的注意,引他远离众人,将他孤立起来。这就能解释他们将要下来时,里根对哈里的失踪为何毫不关心。他会坚持哈里早已离去,这件事本来就是他安排的,因为他已经仔细告诉哈里,教他如何自己搭升降机下来。这也能解释他为何不愿再回来找他,因为他不想浪费时间,去寻找一个他认为根本找不到的人。”   一直在细心倾听的夫铭,此时说道:“你对他做出一个很有意思的指控,但我们也别太轻易就接受这点。毕竟,最后他的确跟你到穹顶上去了。”   “因为我们侦测到脚步,首席地震学家是见证人。”   “嗯,谢顿被发现时,里根是否显得很震惊、讶异?我是指,除了发觉由于他自己的疏忽,而将某人置于险境之外的反应。里根是否表现得像是谢顿不该还在那里?是否显得好像在问自己:他们怎么没把他抓走?”   铎丝仔细想了一下,然后说:“他看到谢顿躺在那里,显然十分震惊。但我无法判断在他的感觉中,是否有任何超过对当时情况的合理反应。”   “嗯,我也认为你办不到。”   当两人说话时,谢顿轮流望着他们,而且,一直专心倾听着:突然他插嘴道:“我认为不是里根。”   犬铭将注意力转移到谢顿身上:“你为什么这样说?”   “理由之一,正如你提到的,最初他显然不愿让我同行。我们争论了一整天,我想他最后之所以同意,只是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我是个聪明的数学家,能对他的气象理论有所帮助。我十分渴望到上面去,假使他奉命务必将我带到穹顶上,没有必要表现得如此勉强。”   “他接受你只是为了你的数学,这假没是否合理?他有没有跟你讨论过数学?有没有试图向你解释他的理论?”   “没有,”谢顿说,“他没有。不过,他的确说过等一下再讨论之类的话。然而问题是,后来他将全部心思放在那些仪器上。我猜他预期该有阳光,结果阳光并末出现,他判断是他的仪器出了毛病。可是它们的运作显然完全正常,这使他觉得很沮丧。我想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发展,它不但惹怒了他,也计他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至于克劳吉雅,那个曾吸引我几分钟注意的年轻女子,在我回顾当时的情景时,并未感到她曾故意将我引开原地。采取主动的是我,我对穹顶上的植物产生了好奇心,是我将她带走的,并非刚好相反。里根非但没有鼓励她那么做,而且在他们还看得见我的时候,他就把她叫了回去。后来完全是我自己越走越远,最后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   “然而,”夫铭似乎打定主意反对每项说明,“假如那架飞机是来找你的,机上人员必定知道你会在那里。假如情报并非来自里根,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我怀疑的人,”谢顿说,“是一位名叫李松·阮达的年轻心理学家。”   “阮达?”铎丝说,“不可能。我了解这个人,他绝不会为皇上工作,他是彻头彻尾的反帝人士。”   “他可能是装的。”谢顿说,“事实上,如果他想掩饰自己是个帝国特务的事实,就必须公开地、强烈地、甚至偏激地表现出反帝主张。”   “但他正好不像那样。”铎丝说,“他一点也不强烈、不偏激。他这个人和蔼可亲,总是以温和的——几乎是羞怯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我确信这些绝对不是出于伪装。”   “然而,铎丝,”谢顿一本正经地说,“一开始是他告诉我那个气象计划,是他力劝我到穹顶上去,是他说服里根准我加入,其间还特别夸大我的数学功力。这就令人不得不怀疑,他为何那么渴望让我上那儿去,为何如此尽心尽力。”   “或许是为你好吧。他对你有好感,哈里,他一定是认为气象学可能对心理史学有所帮助。这难道不可能吗?”   夫铭以平静的口吻说:“让我们来考虑另一个可能性。在阮达告诉你那个气象计划之后,和你真正前往穹顶上之前,这期间有好长一段时间。假如阮达和任何秘密活动毫无牵连,他就没有特别理由对这件事保密。假使他是个友善外向、喜爱社交的人——”   “他就是这样。”铎丝说。   “——那么,他很可能对许多朋友提到这件事。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根本无法判断告密者是谁。事实上——我只是提出另一个可能性——就算阮达真是个反帝人士,也不一定代表他绝不是特务。我们必须考虑的是:他是谁的特务?他替什么人工作?”   谢顿很惊讶:“还能替谁工作呢,除了帝国之外?除了丹莫茨尔之外?”   夫铭举起一只手来:“你对整个川陀政治的复杂性一点都不了解,谢顿。”他又转向铎丝说:“再告诉我一遍:里根博士认为那架气象飞机最可能来自哪四个区域?”   “海斯特娄尼亚、卫荷、齐勾瑞斯,以及北达米亚诺。”   “你没诱导他回答吧?你有主动提到某区是否有可能吗?”   “没有,绝对没有。我只是问他能不能推测那架喷射直升机来自何方。”   “而你——”夫铭转向谢顿,“或许看到了那架喷射直升机上有某些标志,某种徽章?”   谢顿本想极力反驳,说由于云层的遮掩,他几乎看不见那架飞机,说它只是偶尔短暂现身,说他自己并未寻找什么标志,而只想到逃命——不过他都忍住了。不用说,这些夫铭全部知道。   反之,他只是简单答道:“只怕没有。”   铎丝说:“假如那架喷射直升机负有绑架任务,难道不会将徽章遮起来吗?”   “这是个理性的假设,”夫铭说,“而且很有可能真是这样,不过在这个银河中,理性不一定总是胜利者。无论如何,既然谢顿似乎未曾注意那架飞机的任何细节,我们如今只能做些推测。而我想到的是——卫荷。”   “为何?”谢顿重复那两个音,“不论飞机上是些什么人,我猜他们想要抓我的原因,是为了我拥有的心理史学知识。”   “不,不。”夫铭举起右手食指,像是在教训一个年轻学生。“保卫的卫,电荷的荷,它是川陀一个区的名字。这是个很特别的区,过去大约三千年来,一直被一个世系的区长统治。那是个连续的世系,一个单一的朝代。曾有一段时问,大约五百年前,帝国有两位皇帝和一位女皇出自卫荷世族。那是一段相当短的时期,卫荷统治者都不怎么杰出,也没什么特殊的功绩,但是卫荷区长一直没忘记这段称帝的过去。   “对于后继的统治世族,他们并没有任何实际的叛逆行动,但也从来没听说他们曾经如何主动为那些世族效命。在偶尔发生内战时期,他们一律保持某种中立的立场,采取的行动似乎经过详细计算,目的在于将战事尽量延长,并让情势演变得似乎必须求助卫荷,才能获取一个折中的解决之道。这种计谋从未得逞,但他们也从未放弃尝试。   “目前的卫荷区长特别精明能干。他已经老了,可是野心尚未冷却。假如克里昂有什么三长两短,即使是自然死亡,那位区长也有机会将克里昂的亲生幼子赶走,而由自己继任皇位。对于一位具有皇室传统的逐鹿者,银河黎民总会稍有偏爱。   “因此,假如卫荷区长听说过你,便会想到或许可以善加利用,把你定位为他们那个世族宣传的科学预言家。卫荷早已有个因循已久的动机,试图以简便的手法解决克里昂,再利用你来预测卫荷是不二的继位者,如此便能带来千年的和平与繁荣。当然,一旦卫荷区长登上皇位,再也不必利用你时,你就很可能被埋葬在克里昂旁边。”   在一段阴郁的沉默之后,谢顿开口说:“可是我们并不知道,想抓我的是不是这个卫荷区长。”   “没错,我们不知道。而我们也不确定,此时此刻究竟是否有人想抓你。无论如何,那架喷射直升机仍有可能如里根所言,只是一架普通的气象试验飞机。话说回来,随着有关心理史学与其潜力的消息越传越广——这是一定的事,越来越多的川陀强权或半吊子,甚至其他世界的野心家,都会想要利用你为他们服务。”   “那么,”铎丝说,“我们该怎么办?”   “这的确是个问题。”夫铭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也许来到这里是个错误。对一位教授而言,选择一所大学藏身实在太有可能。大学虽然为数众多,但川陀是最大、最自由的几所之一。所以要不了多久,各处的卷须就会悄悄摸索过来。我想谢顿应该尽快——或许就是今天——换到另一处较佳的藏匿地点,只是……”   “只是?”谢顿问。   “只是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谢顿说:“在计算机屏幕上叫出地名目录,然后随机选取一处。”   “当然不行。”夫铭说,“如果我们那样做,我们会有刚好一半的机会,找到一个安全值低于平均值的地方。不行,这必须客观推论出来——总有办法的。” 第三十二章   午餐结束之前,他们二人一直挤在谢顿的房间。谢顿与铎丝偶尔轻声闲聊些毫不相关的话题,夫铭却几乎静默不语。他坐得笔直,吃得很少,而他严肃的表情(使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老些,谢顿心想)始终显得沉静与内敛。   谢顿猜想,他一定正在心中检视川陀辽阔的地理,试图寻找一个理想的角落。毫无疑问,这不是什简单的事。   谢顿的故乡赫利肯比川陀大百分之一二,但海洋面积较小,因此赫利肯的陆地表面或许比川陀的大上百分之十。不过赫利肯人口稀疏,表面仅有零星散布的一些城市,川陀整体则是单一的大都会。赫利肯划分为二十个行政区,川陀的行政区则超过八百个,其中每一个又细分成许多复杂的单位。   最后,谢顿带着几分绝望说:“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在那些觊觎我的所谓能力的角逐者中,找一个最接近善类的人,然后把我交给他,仰仗他来保护我。”   夫铭抬起头来,以极严肃的口吻说:“没这个必要,我知道哪个角逐者最接近善类,而你已在他手中。”   谢顿微微一笑:“你将自己和卫荷区长,以及整个银河的皇帝等量齐观吗?”   “就地位而言,不是。不过说到想要控制你的渴望,我足以和他们匹敌。然而他们——以及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人——之所以想得到你,是为了增加他们自己的财富和势力;而我却毫无野心,只为整个银河的福祉着想。”   “我想,”谢顿以平静的语气说,“你的每一个竞争者——如果被人问起——都会坚持他想到的也只有银河的福祉。”   “我确信他们会这么回答。”夫铭说,“可是直到目前为止——套用你的称呼——在我的竞争者之中,你唯一见过的是皇上。他之所以对你有兴趣,是希望你提出一个有助于稳定其皇朝的虚构预测。我并末要求你做任何像这样的事,只要求你将心理史学的技术发展完备,以便做出具有数学根据的预测,哪怕它的本质只是统计性的。”   “实话,至少目前为止。”谢顿似笑非笑地说。   “因此,我或许该问一问:这项工作你进行得如何?可有任何进展?”   谢顿不知应该大笑还是大怒。顿了一会儿之后,他只是勉力以冷静的口吻说:“进展?在不到两个月之内?夫铭,这种事很可能花上我一辈子的时间,还要赔上其后十几代的后继者——而结果仍可能一无所获。”   “我并不是问你有没有导出正确答案,甚至不是问你是否有所突破。你曾经好多次断然地说,实用的心理史学是可能但不可行的。我所问的是。现在是否有将它变成可行的任何希望?”   “坦白说,没有。”   铎丝说:“对不起,我不是数学家,所以希望我提出的问题不会太蠢。你如何知道某样事物既有可能又不可行?我曾听你说过,从理论上讲,你也许能亲自拜访帝国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但实际上是不可行的事,因为你的命不可能那么长。但是,你怎么知道心理史学也属于这一范畴?”   谢顿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铎丝:“你想要我‘解释’这点?”   “是的。”她使劲点点头,摇动了一头卷发。   “事实上,”夫铭说,“我也想。”   “不用数学?”谢顿带着一丝微笑说。   “拜托。”夫铭说。   “好吧——”他沉默了一下,寻思一个适当的表达方式。然后他说:“如果你要了解宇宙的某个层面,若是你能尽量简化它,仅将与该层面息息相关的性质及特征包括在内,那将对这个问题有莫大帮助。假如你想决定一个物体如何落下。你不必关心它是新还是旧,是红还是绿,或者是否具有某种气味。忽略掉这些性质,你就避免了不必要的复杂。你可将这种简化称为模型或仿真,可以把它实际展现在电脑屏幕上,或是以数学关系式描述。如果你考虑原始的非相对论性重力理论——”   铎丝立刻抗议:“你答应不提到数学。不要企图用‘原始’这个称呼将它偷渡进来。”   “不,不。我所谓的‘原始’,是指有史以来已经存在,它的发现湮没在远古的迷雾中,就像轮子或火的发明一样。无论如何,这种重力理论的方程式蕴涵了对行星系和双星的运动、潮汐的现象,以及其他许多事物的描述。利用这种方程式,我们能建立一个图像仿真,在二维屏幕上表现行星环绕恒星,或是两个恒星互绕的模式;甚至可在三维全息像中建立更加复杂的系统。比起我们必须研究现象的本身,这种简化模拟使我们对现象的掌握容易许多。事实上,若是没有重力方程式,我们对于行星运动的知识,以及一般天体力学的知识,都将变得既贫乏又浅薄。   “当你希望对某个现象了解得更多,或是某个现象变得越复杂时,你就需要更精致的方程式,以及更详细的计算机程序。最后的结果,你会得到一个越来越难掌握的计算机化仿真。”   “你不能建立一个模拟的模拟吗?”夫铭问道,“如此你就会再简化一级。”   “这样的话,你就必须忽略该现象的某些特征,而那正是你想要涵盖的,如此你的模拟将变得毫无用处。所谓的‘最简模拟’——也就是说,可行的最简化模拟,其复杂度的累增比被仿真的对象更迅速,最后仿真终将与现象本身并驾齐驱。因此,早在数千年前,就有人证明出字宙整体,包括全体的复杂度,无法用比它更小的任何模拟来表现。   “换句话说,除非研究整个宇宙,否则你无法获得宇宙整体的任何图像。此外也有人证明,倘若企图以模拟取代宇宙的一小部分,再用另一个模拟取代另一小部分,其他依此类推,打算将这些模拟放在一起,形成宇宙的整体图像,将发现这种部分模拟有无限多个。因此需要无限长的时间,才能了解整个宇宙,这正是不可能获得宇宙全部知识的另一种说法。”   “目前为止。我都了解。”铎丝说,声音带着一点惊讶。   “好的,此外,我们知道某些相当简单的事物很容易模拟,而当事物越来越复杂时,模拟它们就变得越来越难,最后终于变得绝无可能。但究竟在何等复杂度之下,模拟就再也没有可能?嗯,我利用上个世纪才发明的数学技巧——即使动用大型、高速的计算机,这种技巧目前也几乎没什么用——证明出我们的银河社会在临界点这一边,它的确可用比本身更简单的模拟来表现。我还进一步证明,这将导致一种预测未来的能力。它是统计性的,也就是说,算出的是各组可能事件的几率,而非断定哪一组会发生。”   “这样一来,”夫铭说,“既然你的确能有效地模拟银河社会,就只剩下如何着手的问题了。为什么实际上不可行呢?”   “我所证明的,只是了解银河社会不需要无限长的时问,不过若是得花上十亿年,它仍然是不可行的。对我们而言,这和无限长时间其实一样。”   “真要花那么久时问间吗?十亿年!”   “我还无法算出需要多少时间,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至少需要十亿年之久,所以我才会提出这个数字。”   “但你并非真的知道。”   “我正试图把它算出来。”   “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   “大学图书馆没有帮助吗?”夫铭一面问,一面望了铎丝一眼。   谢顿慢慢摇了摇头:“一点也没有。”   “铎丝帮不上忙吗?”   铎丝叹了一口气:“我对这个题目一窍不通,契特,我只能建议寻找的方向。假如哈里试过之后一无所获,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夫铭站了起来:“这样的话,留在这所大学就没什么大用,我必须想个别的地方安置你。”   谢顿伸手拉住夫铭的袖子:“我还有另一个想法。”   夫铭微微眯起双眼盯着他,像是很惊讶,又仿佛很怀疑。“你何时想到的?刚才吗?”   “不,早在我去穹顶上之前,这念头就萦绕在我脑中好几天了。那个小变故将它暂时压下去,不过你一问起图书馆,我就想了起来。”   夫铭重新坐下:“告诉我你的想法——假如它并非从头到尾都是数学产物。”   “完全没有数学。只不过是当我在图书馆研读历史时,突然想到银河社会过去并没那么复杂。一万两千年前,当帝国正要建立的时候,银河仅仅包含大约一千万个住人世界。两万年之前,前帝国时代的众千国总共只有一万个世界左右。而在更早更早以前,谁知道社会缩成什么样子?甚至也许只有一个世界,正如你自己提到的那个传说所描述的,夫铭。”   夫铭说:“而你认为,假如你研究一个简单得多的银河社会,就有可能发展出心理史学?”   “是的,我觉得应该可能做到。”   “这样一来,”铎丝突然以热切的口吻说,“假使你发展出过去一个较小社会的心理史学;假使你能根据对前帝时代的研究,预测出帝国形成一千年后的情形——你可以回过头来核对当时的实际情形,看看你距离正确目标多远。”   夫铭以冷漠的语气说:“既然你能事先知道银河纪元一○○○年的情形,这就不算是个客观的测验。你会不自觉地受到既有知识的左右,而你为你的方程式选取的参数,一定会是那些将带给你正确答案的数值。”   “我不这么想:”铎丝说,“我们对银纪一○○○年的情况并不很清楚,我们必须深入探讨。毕竟,那是十一个千年以前。”   谢顿的脸孔现出惶惑的表情:“你说我们对银纪一○○○年的情况并不很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已经有计算机了不是吗,铎丝?”   “当然。”   “还有记忆贮存单位以及视听记录?我们应该保有银纪一○○○年的所有记录,就像我们拥有今年——银纪一二○二○年的所有记录一样。”   “理论上没错,可是实际的情形——嗯,你可知道,哈这正是你常挂在嘴边的。保有银纪一○○○年的一切记录虽有可能,期望做到这点却不切实际。”   “没错,可是我是指数学论证,铎丝。我不晓得它也能应用在历史记录上。”   铎丝以辩护的口吻说:“记录不会永久留存,哈里。记忆库会由于战乱而毁坏或损伤,或因时日久远而腐朽。任何的记忆位,任何的记录,如果长时间未被引用,最后就会淹没在积累的噪声中。据说在帝国图书馆里,整整三分之一的纪录已不知所云,不过,当然,照例是不准移走那些记录的。其他图书馆没有那么多传统的包袱,在川陀大学的图书馆,我们每隔十年就清除一次无价值的数据。   “自然,经常被引用,以及经常在各个世界、各个政府或私人图书馆被复制的记录,几千年后依旧清晰可辨。因此银河历史的许多重大事件,至今仍然家喻户晓,即使它们发生在前帝国时代。然而你越是向前回溯,保存的资料就越少。”   “我无法相信。”谢顿说,“我以为在任何记录濒临损毁时,都会实时重制一份副本。你们怎能任由知识消失呢?”   “没人要的知识就是没用的知识,”铎丝说,“你能想象为了不断维持无人使用的数据,人们所需要消耗的时间、精力和能量吗?这种浪费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严重。”   “你总该考虑到一件事实,那就是在某一天,某个人可能会需要那些被随便丢弃的资料。”   “对某个特定项目的需求,可能一千年才有一次。仅为预防这种需求而保存它,绝不是一件划算的事。即使在科学领域也不例外,你刚才提到重力的原始方程式,说它之所以称为原始,是因为它的发现遗失在远古的迷雾中。为什么会这样?你们数学家和科学家难道不保存所有的数据、一直远溯到发现那些方程式的迷雾般原始时代?”   谢顿哼了一声,并未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好啦,夫铭,我的想法差不多就是这样。当我们回溯过去,社会变得越来越小的时候,实用的心理史学就变得越来越有可能。但是与此同时,知识的缩减甚至比社会规模的缩减更迅速,因此心理史学又越来越没有可能——而后者的效应超越了前者。”   “对啦,有个麦曲生区。”铎丝若有所思地说。   夫铭迅速抬起头来:“没错,那里正是安置谢顿最理想的地方,我自己应该想到。”   “麦曲生区?”谢顿重复了一遍,同时轮流望向另外两人。“麦曲生区在哪里?又是个什么地方?”   “哈里,拜托,我等一下会告诉你。现在我需要做些准备,你今晚就动身。” 第三十三章   铎丝曾劝谢顿小睡片刻。他们准备于照明熄灭与开启之间,趁大学里其他人都熟睡时,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她坚持出发之前,他还可以稍事休息。   “而让你再睡在地板上?”谢顿问道。   她耸了耸肩:“这张床只能容纳一个人,假如我们硬要挤在一起,两个人都没法睡好。”   他以渴望的目光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说:“那么这次我来睡地板吧。”   “不,不行,在冰珠中不省人事的不是我。”   结果两个人都没睡。虽然他们已将室内照明调暗。虽然在相当安静的校园中,川陀永不止息的嗡嗡声成了催眠曲,谢顿却觉得有几句话必须说出来。   他说:“自从我来到这所大学之后,铎丝,我为你添了很多麻烦,甚至害你无法工作。然而,如今我不得不离开你,我仍然感到很遗憾。”   铎丝说:“你不会离开我,我们会一块走。夫铭正在安排让我休一次长假。”   谢顿惊慌地说:“我不能要求你那样做。”   “你没有,是夫铭要求的,我必须保护你。毕竟,穹顶上的意外我未能尽到责任,我应该弥补一下。”   “我跟你说过,请别再为那件事情感到内疚——然而,我必须承认,有你在身边我会感到自在许多。只要我能确定,我不会干扰你的生活…一”   铎丝柔声说道:“你没有,哈里,睡一会儿吧。”   谢顿静默了一阵子,然后悄声说道:“你确定夫铭真能安排一切吗,铎丝?”   铎筵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影响力遍及各地,我想连这所大学也不例外。要是他说能为我安排一次无限期的长假,我就确信他能做到。他是个极具说服力的人。”   “我知道。”谢顿说,“有时我不禁怀疑,他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就是他告诉过你的。”铎丝说,“他是一个怀抱着强烈、完美的理想和梦想的人。”   “听来你好像十分了解他,铎丝。”   “嗯,我十分了解他。”   “亲密吗?”   铎丝发出一下怪声:“我不确定你是指什么,哈里,可是,姑且套用最无礼的解释。不,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涉及私人部分。不过,这又关你什么事?”   “我道歉。”谢顿说,“我只是不想在无意之间侵犯到别人的……”   “财产?这更是瞧不起人。我想你最好还是睡觉吧。”   “我再度道歉,铎丝,可是我实在睡不着,至少容我改变一下话题。你还没解释麦曲生区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适合到那里去?它像什么样子?”   “它是个小区,人口大约只有两百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重要的是,麦曲生人紧守着一套与早期历史有关的传统,而且想必拥有非常古老的记录,那是任何外人都无法取得的。既然你企图检视前帝国时代的历史,他们可能比正统历史学家对你更有用。我们谈论的那些早期历史问题,使我突然想到这个区。”   “你曾看过他们的记录吗?”   “没有,我不知道有谁看过。”   “那么,你能确定那些记录真的存在吗?”   “其实,我也不敢说。在许多外人的心目中,他们只是一群狂妄之徒,不过这也许相当不公平。他们确实声称拥有那些记录,或许他们真的有。无论如何,我们在那里不会受到任何注意。麦曲生人绝对不跟外人来往——现在请你务必睡一会儿吧。”   这回谢顿总算睡着了。 第三十四章   哈里·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在○三○○时离开大学校园。谢顿明白必须让铎丝做向导,因为她比他更熟悉川陀——熟悉度相差两年。她显然是夫铭的一位密友(有多亲密?这个问题一直在他脑际回响),而且她能了解他的指示。   她与谢顿都套上一件附有贴身兜帽、随风摇曳的轻质斗篷。几年以前,这种款式的服装曾在大学里(以及一般年轻知识分子间)流行过一段短时间。虽然如今它也许会引人发笑,但至少有一项优点,那就是能将他们遮掩得很好,使他们不会被认出来——至少匆匆一瞥之下不会被识破。   先前夫铭曾说:“穹顶上的意外有可能完全是单纯事件,根本没有特务想抓你,谢顿,不过还是让我们做最坏的打算。”   谢顿则以渴求的口吻问道:“你不跟我们一块走吗?”   “我很想这么做,”夫铭说,“可是,为了避免我自己成为目标,我一定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你了解吗?”   谢顿叹了一口气,他的确了解。   他们上了磁浮捷运,尽量远离已在车厢中的几名乘客。(谢顿不禁纳闷,清晨三点的时候,磁浮捷运车厢中为何还会有人。然后他才想到,其实有人是他们的运气,否则他与铎丝会变得太显眼。)   当绵延不绝的磁浮捷运车厢沿着绵延不绝的单轨,在绵延不绝的电磁场下前进时,谢顿开始观赏窗外同样绵延不绝、好像接受检阅般通过的风景。   磁浮捷运经过一排又一排的居住单位,其中只有极少数堪称高楼,但是据他所知,有些房舍相当深入地底。然而既然二亿平方公里已形成一个都会化整体,即使是四百亿众的人口,也不会需要非常高的建筑,或是住得非常紧密。他们的确也曾通过空旷地区,大部分似乎都种有农作物,不过某些显然像是公园。此外,还有许多建筑的用途他猜不到。工厂吗,还是办公大厦,谁知道呢?有个巨大而毫无特色的圆柱体,他认为好像是贮水槽。无论如何,川陀必须有清水供应系统。他们是否将雨水从穹顶上引下来,加以过滤消毒,然后贮存起来?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不过,谢顿没有太长的时间研究这些景物。   铎丝突然低声说:“我们该下车的地方就在附近。”她站了起来,强有力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臂膀。   不久他们下了车,重新站在坚实的地板上,铎丝开始研究方向指示标志。   那些标志毫不起眼,而且为数众多,令谢顿的心不禁一沉。其中大多数是图形符号与缩写,毫无疑问,川陀本地人一定都能了解,但是对他而言却完全陌生。   “这边走。”铎丝说。   “哪边走?你怎么知道?”   “看到那个吗?两根翅膀加一个箭头。”   “两根翅膀?噢。”他本以为那是写得又宽又扁的一个字母,不过现在看起来的确有点像符号化的一对鸟翼。   “他们为什么不用文字?”他闷闷不乐地问。   “因为文字在各个世界不尽相同。这里所谓的‘喷射机’,在锡纳或许是‘飞翔机’,在其他一些世界却是‘雷霆机’。而两根翅膀加一个箭头,则是代表飞行器的银河标准符号,任何地方的人都看得懂——你们在赫利肯不用这些符号吗?”   “不多,就文化而言,赫利肯是个相当同质化的世界。我们倾向于紧守自己的行事方式,因为近邻的强势文化令我们有危机感。”   “瞧!”铎丝说,“这就是你的心理史学可能用得上的地方。你可以证明虽然有许多不同的方言,全银河使用同样的符号仍是一种团结力量。”   “这没什么帮助。”他跟着她穿过空旷、阴暗的巷道,部分心思在嘀咕川陀的犯罪率有多高,这里是不是高犯罪率地区,“你可以找出十亿条规则,每条涵盖一个单一现象,却无法从中导出一般性通则。这就是所谓的:一个系统只能用与本身同样复杂的模型加以解释——铎丝,我们要去搭喷射机吗?”   她停了下来,转身望向他,皱着眉头露出苦笑。“既然我们沿着喷射机的符号前进,你以为我们要去高尔夫球场吗?你是不是像许多川陀人一样,对喷射机感到恐惧?”   “不,不。我们在赫利肯总是飞来飞去,我自己也常搭喷射机。只不过当夫铭带我到川陀大学时,他刻意避开商业空中交通,以免我们留下太明显的行迹。”   “那是因为当初他们知道你在哪里,哈里,而且正在跟踪你。如今,或许他们并不知道你的行踪,何况我们将使用一座偏僻的机场,以及一架私人喷射机。”   “由谁来驾驶呢?”   “夫铭的一位朋友,我猜想。”   “能信任他吗?”   “假如他是夫铭的朋友,当然就信得过。”   “你对夫铭确实推崇备至。”谢顿的语气有点不服气。   “这是有理由的,”铎丝毫无腼腆之色,“他是最棒的人。”   谢顿的不服并未因此减轻。   “喷射机就在前面。”她说。   那是一架小型喷射机,有着一对奇形怪状的机翼。有个身材矮小的人站在旁边,穿的衣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川陀流行色彩。   铎丝说:“我们是心理。”   那位驾驶员说:“我是史学。”   他们跟他上了喷射机之后,谢顿说:“这组口令是谁的点子?”   “夫铭的。”铎丝说。   谢顿哼了一声:“我不晓得夫铭还会有幽默感,他是那么严肃的人。”   铎丝微笑不语。 第八部 日主   日主十四:……古川陀麦曲生区的一位领袖……   与这个故步自封之区的其他领袖一样,其生平事迹鲜为人知。他在历史上得以占一席之地,全是由于他与“逃亡期”的哈里·谢顿所产生的千丝万缕的关系……     ——《银河百科全书》 第三十五章   狭窄的驾驶舱后面只有两个座位。当谢顿坐下来,椅垫缓缓下陷之时,突然出现一团网状纤维,将他的双腿、腰际、胸部紧紧缠住,此外还有一个头罩套住他的前额与耳朵。他感到像是被五花大绑,当他勉强转头向左望去——只转动了很小的角度——看见铎丝也处于相同的处境。   驾驶员就位之后,开始检查控制面板。然后他说:“我是恩多·列凡尼亚,在此为你们服务。你们现在被紧紧网住,是因为起飞时将有相当大的加速度。一旦我们到达露天空间,开始正常飞行之后,你们马上会恢复自由。两位的名字不必告诉我,那不关我的事。”   他在座位上转过头来,对两位旅客微微一笑。当他嘴角向外撇时,精怪般的脸孔皱成一团。“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碍吗,年轻人?”   铎丝轻描淡写地同道:“我是外星人士,我习惯了。”   “我也一样。”谢顿带着一丝高傲说。   “好极了,年轻人。当然,这不是你们常见的喷射机,而且你们或许没有夜间飞行经验,但我希望你们撑得住。”   他自己同样也被网住,不过谢顿看到他的双臂仍能活动自如。   喷射机内部传出一阵单调的嗡嗡声,强度与音调都越来越高,虽然还不算刺耳,却也逐渐接近极限。谢顿做了一个动作,仿佛想要摇摇头,将耳朵里的噪音甩出来,但他的努力似乎只让头网箍得更紧。   然后喷射机便弹入空中(谢顿只能想到用“弹”这个动词来形容),谢顿发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压向坐垫与椅背。   透过驾驶员面前的挡风玻璃,谢顿看到一面墙壁陡然升起,令他冒出一身冷汗。接着那面墙上出现一个圆形洞口,类似当日他与夫铭离开皇区时,驾着出租飞车冲进去的那个小洞。不过这个洞口虽然足以容纳喷射机机身,却绝对没有为机翼留下多余空间。   谢顿尽可能将头转向右方,刚好及时看到右侧机翼正在折叠收缩。   喷射机冲进洞口之后,立刻被其中的电磁场攫获,开始沿着一条光明的隧道向前疾驶。加速度始终维持定值,偶尔会传来一下“喀哒喀哒”的噪音,谢顿猜想这可能是机身经过各个磁体时造成的。   不到十分钟,这架喷射机便被隧道“喷”入大气层,迅疾冲进一片黑暗的夜空中。   喷射机在离开电磁场后开始减速,谢顿感到整个身子顶住安全网,粘在那里好一阵子,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最后压力终于消失,安全网也一下子不见了。   “你们都还好吧,年轻人?”驾驶员快活的声音传过来。   “我不确定。”谢顿转向铎丝问道,“你还好吗?”   “当然。”她答道,“我想列凡尼亚先生是故意在考验我们,看看我们是否真是外星人士。是不是这样,列凡尼亚先生?”   “有些人喜欢刺激。”列凡尼亚说,“你们呢?”   “要有限度。”铎丝说。   谢顿随即附和:“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承认这一点。”   接着谢顿又说:“要是你把机翼折断的话,阁下,你大概就不会觉得那么好玩了。”   “不可能,阁下。我告诉过你,这不是你们常见的喷射机。它的机翼完全计算机化,会随时改变长度、宽度、曲率和整体形状,以便配合喷射机的速率、风速、风向和气温,以及其他五六种变量。除非喷射机处于足以粉碎它的外力之下,否则机翼绝不会折断。”   此时谢顿的窗口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外面在下雨。”   “经常如此。”驾驶员说。   谢顿转头向窗外望去。在赫利肯或是其他任何世界,一定都能看到光线——人工照明。只有在川陀,下面将是一片漆黑。   ——嗯,并不尽然。在某个地点,他看见一个闪烁的信号灯光。或许,穹顶上的高处都装有警告信号。   如同往常一样,铎丝察觉到谢顿的不安。她拍拍他的手,说道:“我确信驾驶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哈里。”   “我会试着去相信这点,铎丝,但我希望他能和我们分享一些目前的状况。”谢顿故意用驾驶员听得到的音量说。   “我不介意和你们分享。”驾驶员说,“首先,喷射机目前正在上升,几分钟之后,即将抵达云层之上。那里不会有任何雨水,我们甚至可以看到星辰。”   他将这句话的时间算得准确无比,话才说完,羽毛般的残云中正好闪现出几颗星星。驾驶员将机舱内的光源关掉,其他星辰突然大放光明。机舱内只剩下仪表板的微弱光芒,窗外的天空则是明亮耀眼的星光。   铎丝说:“两年多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星辰。是小是很壮观?它们是那么明亮,数量如此众多。”   驾驶员说:“川陀比大多数的外星世界更接近银河中心。”   由于赫利肯位于银河中星辰稀疏的一隅,星象场向来暗淡而毫不起眼,谢顿不觉看得目瞪口呆。   铎丝说:“飞行变得多么宁静啊。”   “的确如此,”谢顿说,“这架喷射机用什么动力,列凡尼亚先生?”   “微融合发动机,以及稀薄的热气流。”   “我不知道我们有实用的微融合喷射机。是有人在讨论,不过……”   “只有几架像这样的小型机种,目前只在川陀可见,而且专供政府高级官员使用。”   谢顿说:“乘这种喷射机旅行的费用一定很昂贵。”   “的确不便宜,阁下。”   “那么,夫铭得付多少钱?”   “这趟飞行完全免费,夫铭先生是本公司的好朋友。”   谢顿低哼一声,然后问道:“这种微融合喷射机为何不多见?”   “理由之一是太贵,阁下。此外,现存的几架已能满足需求。”   “如果制造较大的喷射机,就能创造更多的需求。”   “或许如此,但公司无法使微融合引擎进一步强化,以达到大型喷射机动力要求。”   谢顿想起夫铭的牢骚:科技的进展已经衰退到一个低水平。“衰落——”他喃喃地白语。   “什么?”铎丝问。   “没什么。”谢顿说,“我只是想起夫铭对我说的一些话。”   他望着外面的繁星,又说:“我们往西飞吗,列凡尼亚先生?”   “是啊,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想到,如果我们往东迎着黎明,现在应该看到曙光了。”   不过,环绕行星的曙光最后还是追上他们,阳光——真正的阳光——照亮了整个舱壁。然而阳光露脸的时间并不长,喷射机很快就向下俯冲,重新钻入云层。蓝色的天空与金色的阳光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黑。谢顿与铎丝都发出失望的感叹,惋惜他们无法更多地享受真正的阳光。   当他们沉到云层之下时,穹顶立刻出现在他们下面,而它的表面——至少在这个地区——是一片绿色的起伏波浪,由树木茂密的凹洼与夹杂其间的草地交织而成。根据克劳吉雅的说法,那正是穹顶上应有的景观。   然而这次他仍没有多少时间仔细观察。不久之后,下面出现一个洞口,边缘标示着“麦曲生”几个大字。   他们立刻俯冲而进。 第三十六章   他们于一处喷射机场降落,在谢顿少见多怪的眼中,这个机场似乎已被废弃。   驾驶员在完成任务后,与谢顿及铎丝分别握了握手,便驾着喷射机一飞冲天,钻进一个专门为他打开的洞口。   然后,似乎唯有等待。附近的长椅或许可坐上一百人,放眼望去却只有谢顿与铎丝两个人。这座机场呈长方形,四周皆围有高墙,其中一定有许多可开肩的隧道,用以迎送来往的喷射机。但在他们搭乘的喷射机离去后,这里一架也不剩;而在他们等候的过程中,也没有其他的飞机抵达。   没有任何人到来,没有任何住人的迹象,连川陀从不间断的嗡嗡声都停止了。   谢顿觉得这种孤寂令人窒息,他转向铎丝说:“为什么我们非得待在这里?你知道吗?”   铎丝摇了摇头:“夫铭告诉我,日主十四将会和我们碰头,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日主十四,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人吧,我这么猜。单从这个名字,我无法确定此人是男是女。”   “好古怪的名字。”   “古怪源于听者本身。有些时候,一些从末见过我的人会以为我是男性。”   “他们一定很笨。”谢顿微笑着说。   “一点也不,光从我的名字判断,他们并没有错。有人告诉我,在某些世界上,这是个很普遍的男性名字。”   “我以前从没碰到过。”   “那是因为你不算是个银河旅客。‘哈里’这个名字很普通,不过我遇见过一位名叫‘哈莉’的女性,发音跟你的名字很接近,但第二个字是茉莉的‘莉’。我记得在麦曲生,各家族都有一些专属的特殊名字——而且还加上编号。”   “可是,拿日主当私字似乎太狂了。”   “有点自夸又有何妨?在我们锡纳,‘铎丝’源自当地一个古老的词汇,意思是‘春天的礼物’。”   “因为你是在春天出生的?”   “不是,我睁开眼睛时正逢锡纳的盛夏。不过家人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也就不在乎它的传统意义,何况原意几乎已被遗忘殆尽。”   “既然这样,或许日主……”   一个低沉、严肃的声音说道:“那是我的名字,外族男子。”   谢顿吓了一跳,立刻朝左方望去,一辆敞篷地面车不知何时已悄然接近。它的式样古朴,外形四四方方,看来几乎像是一辆货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位高大的老者,他虽然上了年纪,看来仍然精力允沛。此时他走下车来,举止显得高贵而威严。   他身穿一件白色长袍,宽大的袖子在手腕处束紧。长袍下面是一双软质凉鞋,两根大脚趾露在外面。他的头形生得不错,头上却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正以一双深蓝色的眼珠,冷静地打量面前的两个人。   “你好,外族男子。”他说。   谢顿礼貌性地回了一句:“你好,阁下。”然后,由于实在感到困惑,他又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入口进来。我进来之后入口重新关闭,你没有留意。”   “我想我们的确没有留意。可是刚才我们不知道在等什么,即使现在也不知道。”   “外族男子契特·夫铭通知兄弟们,说将有两个外族的成员前来,嘱托我们好好照顾。”   “那你认识夫铭喽。”   “没错,他帮助过我们。因为这位可敬的外族男子帮过我们,所以我们现在务必要帮他。很少有人来到麦曲生,也很少有人离去。我会负责你的安全,为你提供住所,确保你不受侵扰,你在这里将安然无事。”   铎丝低下头来:“我们很感激,日主十四。”   日主转头望着她,带着一种不为所动的不屑神情:“我并非不懂外族习俗,”他说.“我知道在他们之间,女人大可未经问话便径自开口,因此我并不牛气。若是面对或许不清楚内情的兄弟,我请她一定要注意。”   “哦,真的吗?”虽然日主没有生气,铎丝却显然被惹火了。   “千真万确。”日主说,“此外,当我是本支族唯一的在场者时,也没有必要使用我的识别编号,‘日主’就足够了。现在请两位跟我走,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此地外族气氛太重,令我感到不太自在。”   “自在是这里每一个人的权利,”谢顿的音量或许稍嫌大了一点,“除非我们能得到保证,不会强迫我们放弃自我来顺应你们,否则我们不会移动半步。根据我们的习俗,女性想说什么随时可以开口。假如你答应保障我们的安全,这种安全必须兼顾身体与心理两方面。”   口主直直瞪着谢顿:“你很大胆,外族年轻男子。你的名字?”   “我是来自赫利肯的哈里·谢顿,我的同伴是来自锡纳的铎丝·凡纳比里。”   谢顿报出自己的姓名,日主微微欠身,而听到铎丝名字时他却毫无动作。“我曾对外族男子夫铭发誓,我们会保障你的安全,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将尽一己之力保护你的女伴。若是她想表现得厚颜无耻,我也会竭力帮她脱罪。可是,有一点你们一定要顺从。”   然后他带着无比的轻蔑,先指了指谢顿的头部,然后再指向铎丝。   “什么意思?”谢顿问道。   “你们的头部毛发。”   “那又怎么样?”   “绝不能被看见。”   “你的意思是,我们得像你一样把头发剃光?当然不行。”   “我的头发不是剃的,外族男子谢顿。我进入青春期之后,就接受了脱毛手术,正如所有兄弟以及他们的女人一样。”   “如果我们讨论的是脱毛手术,那么答案就更加肯定——绝对办不到。”   “外族男子,我们既不要求你剃头,也不要求你脱毛。我们只要求你在跟我们相处时,把你的头发遮掩起来。”   “怎么做?”   “我带来一些人皮帽,它可以紧贴你的头颅,并且附有两条带子,用来遮住眼上毛发,也就是眉毛。你和我们在一起时一定要戴着它。当然,外族男子谢顿,你还得每天刮脸——或者刮得更勤些,若有必要的话。”   “可是我们为何必须这样做?”   “因为对我们而言,头上的毛发既淫秽又惹人厌。”   “不用说,你和你的同胞都知道,在银河所有的世界上,蓄留头部毛发是其他族人共有的习俗。”   “这点我们知道。而在我们族人中,那些必须偶尔和外族人打交道的,例如我自己,有时不得不目睹毛发。我们虽能勉强忍受,但要一般兄弟受这种罪却实在不公平。”   谢顿说:“很好,那么,日主——请告诉我,既然你本有与生俱来的毛发,像我们大家一样,而且一直公然蓄留到青春期,又为何一定要除掉它呢?是否只是习俗使然,还是背后有什么理论基础?”   这位麦曲生老者骄傲地说:“借由脱毛手术,我们向年轻人昭示他们已经长大成人。此外通过脱毛手术,成人将一直记得他们是什么人,永远不会忘记其他人都只是外族人。”   他不等对方作出回应(老实说,谢顿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回应),便从长袍的隐藏式套袋中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塑料薄膜,以尖锐的目光望着面前的两张面孔,然后分别拿出两片薄膜在两人脸旁比了比。   “颜色必须配合恰当。”他说,“没人会傻到以为你们未戴人皮帽,但一定不能明显得令人反感。”   最后,日主挑出一片递给谢顿,并且示范如何将它拉成一顶帽子。   “请戴上。外旅男子谢顿。”他说,“刚开始你会觉得笨手笨脚,不过你会渐渐习惯。”   谢顿戴上人皮帽,但是当他试图将它向后拉,以便盖住头发的时候,人皮帽却滑掉了两次。   “从你的眉毛正中额顶上开始。”日主说,他的手指似乎在扯动,好像很想帮忙的样子。   谢顿强忍住笑,说道:“你能不能帮我?”   日主后退了儿步,以近乎激动的口气说:“不行,那样我会碰到你的头发。”   谢顿设法将人皮帽勾住前额,然后依着日主的指导,拉拉这里,扯扯那里,总算将头发全部盖住。接下来,调整眉毛遮带倒没遇上什么问题。铎丝在一旁看得仔细,毫不费力就戴上了她那一顶。   “怎么脱掉呢?”谢顿问。   “你只要找到任何一端,就能轻易将它剥下来。若是你将头发剪短一点,脱戴都会比较容易。”   “我宁愿多费点力气。”谢顿说完转向铎丝,压低了声音说:“你还是一样漂亮,铎丝,不过你的脸部特征的确被掩盖了一部分。”   “那些特征依然完好地藏在下面。”她答道,“我敢说,你会渐渐习惯没有头发的我。”   谢顿以更小的声音说:“我不想在这里待人久,不要久到习惯这一点。”   日主眉宇间尽是高傲的神色,毫不理会两个外族人之间的低语。“请登上我的地面车,我现在就带你们进麦曲生。” 第三十七章   “坦白说,”铎丝悄声道,“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还在川陀。”   “你是说,你从未见过像这样的景观?”谢顿问。   “我来川陀不过两年,许多时间都待在大学里,所以我不算是个环球旅客。然而我还是去过一些地方,听过一些风土民情。但我从未见过或听过有什么地方像这里这样千篇一律。”   日主稳当地驾车前进,一点也没有急着赶路的意思。路上还有些像是货车的车辆,坐在驾驶座的人一律寸发不生。在光线的照耀下,他们的光头全都闪闪发亮。   道路两旁有些朴实无华的三层楼建筑,所有的线条都以直角相交,每一个角落都是灰色。   “死气沉沉,”铎丝夸张地说,“真是死气沉沉。”   “平等主义。”谢顿轻声说道,“据我猜想,没有一个兄弟能声称在任何方面比任何人更有特权。”   沿途的人行道上有许多行人,但不见任何活动回廊的踪迹,附近也听不到任何磁浮捷运的声音。   铎丝说:“我猜穿灰色的是女性。”   “很难判断,”谢顿说,“长袍遮掩了一切,而每个光头看来又都差不多。”   “穿灰色的总是成双成对,否则就跟一个穿白色的在一起。穿白色的可以单独行走,而且日主也身穿白色长袍。”   “你也许说对了。”谢顿提高音量说道,“日主,我很好奇……”   “若是好奇的话,就随便问吧,不过我绝无义务回答。”   “我们似乎正经过一个住宅区,没有任何商用建筑,或是工业区的迹象……”   “我们是个纯粹的农业社会,你从哪里来的,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   “你知道我是外星人士,”谢顿硬生生地说,“我来川陀只不过两个月。”   “够长了。”   “但你们若是个农业社会,日主,我们怎么也没经过任何农场呢?”   “都在较低的层级。”日主简短答道。   “那么,麦曲生这一层全都是住宅区吗?”   “还有其他几层。我们就是你见到的样子,每位兄弟和他的家人住在同等的寓所,每个支族住在同等的小区,大家都有同样的地面车,所有的兄弟都自己驾驶。没有任何奴仆,也没有人靠他人劳力享清福。此外,更没有人能觉得高人一等。”   谢顿向铎丝扬了扬被遮起的眉毛,又说:“但是某些人穿着白袍,某些则穿灰袍。”   “那是因为某些人是兄弟,而某些人是姐妹。”   “我们呢?”   “你是一名外族男子,一位客人。你和你的——”他顿了一下,“——同伴不会受到麦曲生生活方式的任何束缚。然而,你得穿一件白袍,你的同伴得穿一件灰的。你们将住在特别的客房,它和我们的寓所一模一样。”   “众生平等似乎是个迷人的理想,可是当你们的人口增加时,又会发生什么情形?是不是将大饼切成较小块?”   “人口绝不会增加。否则我们必须争取更多土地,周围的外族人不会允许这种事情;而若不然,我们的生活方式就会每况愈下。”   “可是万一——”谢顿的话只讲了-半。   日主将他的话打断:“够了,外族男子谢顿。我提醒过你,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我们的任务,我们对我们的朋友——外族男子夫铭所做的承诺,是只要你不侵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便会尽力保障你的安全。我们会做到这点,不过仅止于此。好奇心可以有,但你若是纠缠不休,那我们的耐性很快会被磨光。”   他的语调透出不容对方再开口的意思,令谢顿感到又急又气。夫铭虽然帮了那么大的忙,却显然将重点本末倒置。   谢顿寻求的不是安全,至少不仅是安全。他还需要寻找线索,要是得不到,他就不能——也不会——待在此地。 第三十八章   谢顿怀着几分不悦打量他们的住所。它包含一间小而独立的厨房,以及一间小而独立的浴室。此外还有两张窄床、两个衣柜、一张桌子与两把椅子。简言之,只要两个人愿意挤一挤,一切生活所需倒也一应俱全。   “在锡纳,我们也有独立的厨房和浴室。”铎丝以逆来顺受的口气说。   “我可没有。”谢顿说,“赫利肯或许是个小型世界,可是我住在一个现代化的都市,大家一律使用公共厨房和浴室——这样多浪费啊,在不得不暂时栖身的旅馆里,有可能碰到这种情形,但如果全区都像这样,试想会有多少的厨房和浴室,会造成多少重复。”   “这是平等主义的一环吧,我猜想。”铎丝说,“不必抢夺中意的那几间,也不必争先恐后,每个人的都一样。”   “可是也没有隐私。我是不会太介意,铎丝,但是你也许会,我不要造成一种占你便宜的假象。我们应该跟他们说清楚,我们两人的房间一定要分开,相连但分开。”   铎丝说:“我确定不会有什么用。此地空间非常宝贵,我想他们给了我们这么大的地方,自己都会为自己的慷慨感到惊讶。我们就凑合一下吧,哈里。我们两人都不小了,足以应付这种状况。我不是个害羞的闺女,你也无法让我相信你是个稚嫩的少年。”   “耍不是我.你也小会到这里来。”   “那又怎么样?这是一次探险啊。”   “好吧,那么,你要选哪一张床?就选靠近浴室的那一张吧?”他坐到另一张床上,“还有另一件事困扰我。不论我们在这里待多久,我们总是外族人,你和我,甚至夫铭也是。我们属于其他部族,不是他们自己的支族,大多数的事又都和我们无关——可是大多数的事又都和我有关。那正是我来到此地的目的,我要知道一些他们知道的事。”   “也许是他们自以为知道的事。”铎丝以历史学家的怀疑口吻说,“我知道他们拥有许多传说,理论上可远溯太初时代,但我不相信这些传说值得认真看待。”   “在我们发现这些传说是什么之前,我们不能妄下断语。外界没有相关的记录吗?”   “据我所知并没有。这些人极端封闭,他们墨守成规几乎已到疯狂的地步。夫铭竟有办法打破他们的藩篱,甚至让他们接纳我们,这实在了不起——简直令人叹服。”   谢顿沉思了一下:“一定有可以切入的缺口。我不知道麦曲生是个农业社会,这点令日主感到惊讶——事实下是愤怒,这似乎不是他们想要保密的一件事。”   “问题是那并非什么秘密。麦曲生’应该是源自古文,原意为‘酵母生产者’。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我自己不是古代语言学家。总之,他们培养各种各样的微生食品,酵母菌当然不在话下,此外还有藻类、细菌、多细胞真菌等等。”   “这没什么不寻常。”谢顿说,“大多数世界都有这种微生养殖业,就连我们赫利肯也有一些。”   “麦曲生却不同,这是他们的专长。他们使用的方法和这个区的名字同样古老——秘密的肥料配方、秘密的养殖环境。谁知道还有什么?反正全是秘密。”   “故步自封。”   “还极端彻底!结果是他们培养出丰富的蛋白质和精妙的香味,所以他们的微生食品和其他世界完全不同。他们将产量控制得相当低,因此得以卖到天价。我从来没尝过,我确定你也没有,不过它大量出售给帝国官僚,以及其他世界的上层社会。麦曲生依赖这砦出口维持稳健的经济,因此他们要大家都知道,此地是这种珍贵食品的出产地。这一点,至少并不是秘密。”   “这么说的话,麦曲生一定很富有。”   “他们并不穷,但我怀疑他们追求的并非财富,而是一种保护。帝国政府会保护他们,因为若是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这些微生食品为每道菜肴添加最精妙、最浓烈的香味。这就是,麦曲生之所以可以维持他们古怪的生活方式,并且对近邻摆出高傲的姿态的缘故,虽然后者或许觉得无法忍受。”   铎丝四下望了望:“他们过着一种简朴的生活,我注意到根本没有全息电视,也没有胶卷书。”   “我发现架子上的橱子里有一本。”谢顿将它取下,仔细看了看标签,然后以明显嫌恶的口吻说:“一本食谱。”   铎丝伸手接过,开始拨弄上面的控制键。这花了她一会儿工夫,因为键钮的排列与一般用法并不相同,不过最后她总算将屏幕开启,开始检视各页的内容。她说:“里面是有些食谱,不过大部分内容似乎是有关烹饪的哲学小品。”   她将胶卷书关上,拿在手中上下左右翻弄着。“它似乎是一体成型的机座,我看不出该如何更换微缩书卡——本书的专用扫描机,这才叫作浪费。”   “或许,他们认为这本胶卷书就是大家唯一需要的。”说完,他从两床间的小桌上拿起另一样东西。“这可能是个话筒,只不过没有屏幕。”   “说不定他们认为有声音就够了。”   “不知道它如何操作?”谢顿将它举起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你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在博物馆看过一次——如果两者相同的话。麦曲生似乎刻意要维持古风,我想,这是他们和周遭比例悬殊的所谓外族人隔离的另一个方法。他们的古风和古怪习俗,可以这么说,使他们变得食古不化。这里头有一种邪门的逻辑。”   仍在玩弄那个装置的谢顿突然说:“哈!打开了,或是某样东西开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听到。”   铎丝皱了皱眉头,拿起留在小桌上、具有毛毡衬里的一个小圆柱体,然后将它凑到耳边。“有声音从这里传出来,”她说,“来,试试看。”说完使将它递给谢顿。   谢顿依言照做,随即喊道:“噢!它夹住我了。”   他听了一会儿,又说:“是的,它弄痛了我的耳朵。我想你能听到我……是的,这里是我们的房间……不,我不知道号码。铎丝,你知道房间号码吗?”   铎丝说:“话筒上有一组号码,也许就是。”   “也许吧。”谢顿以怀疑的n吻答道,又对着话筒说:“这个装置上的号码是6LT3648A,这样可以吗……好,我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个装置,以及厨房的正确使用法……你说‘都是通常的方法’是什么意思?这样说对我一点用也没有……听好,我是一个——一个外族人,一位贵客。我不知道什么是通常的方法……   “是的,抱歉我有口音,我很高兴你听到我的声音就认出我是外族人……我的名字叫哈里·谢顿。”   等了一下之后,谢顿抬头望向铎丝,脸上露出饱受苦难的表情。“他得查查我的记录,我猜他会告诉我,说他根本找不到……喔,你找到了?好!这样的话,你能提供我这些答案吗……是的……是的……是的……还有,我要怎样打电话找麦曲生外面的人……喔,比方说,要如何联络日主十四……好吧,那么他的助手,他的助理,不论是谁……喔,喔……谢谢你。”   他放下话筒,又花了一点力气,才把收听装置从耳朵上取下。他将开关关掉,然后说:“他们会帮我们安排,找个人来告诉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切细节,但他无法保证什么时候能安排好。你无法打电话到麦曲生外面去——反正用这玩意不行,所以如果我们需要夫铭时,也无法和他取得联络。而如果我想找日主十四,我得先说上一大堆废话。这也许是个平等主义的社会,可是似乎仍有例外,我敢打赌没有人会公开承认。”   他看了看计时带,“无论如何,铎丝,我可不要阅览一本食谱,更不要阅览说教的小品。我的计时带指示的仍是斯璀璘时间,所以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到正式就寝时间,不过此时此刻我也不在乎。我们大半夜都没合眼,我想要睡一会儿。”   “我没有意见,我也累了。”   “谢谢。不管新的一天什么时候开始,等我们补足睡眠后,我将要求他们带我去参观微生食品养殖场。”   锋丝显得有些惊讶:“你有兴趣吗?”   “不是很有兴趣,但那若是他们引以为自豪的一件事,他们应该愿意谈谈。一旦让他们有了淡活的兴致,那么,借机施展我的所有魅力,或许能让他们也谈谈麦曲生的传说。在我个人看来,这不失为一个高明的策略。”   “我也希望如此,”铎丝以半信半疑的口吻说,“不过我想麦曲生人不会那么容易落入圈套。”   “我们等着瞧。”谢顿绷着脸说。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谢顿再度使用通话装置。他一肚子火,原因之一是他肚子空了。   他试图联络日主十四,不料却被挡驾,那人坚持现在不可打扰日主。   “为何不可?”谢顿气冲冲地问道。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传回一句冰冷的声音。   “我们被带到此地,不是来当囚犯的。”谢顿以同样冰冷的声音说,“也不是来挨饿的。”   “我确定你那里有厨房,还有充足的食物。”   “没错,我们的确有。”谢顿说,“但我不懂如何使用厨房的设备,也不知道怎样料理这些食物——生吃、油炸、水煮还是烧烤?”   “我不信你对这种事毫无概念。”   一直在旁边踱来踱去的铎丝,此时伸手想抓过通话装置,谢顿却将她的手推开,悄声说道:“如果有女人想要跟他说话,他会立刻切断通讯。”   然后,他对着通话装置,以更加坚定的语气说:“你信不信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马上派个人来这里,一个可以改善我们目前处境的人,否则当我联络上日主十四的时候——我总会找到他的,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然而两小时之后才有人来到。(而此时谢顿已等得发狂,一直试图安抚他的铎丝几乎快绝望了。)   来者是一名年轻男子,他的光头上有些细细的斑点。若是未曾脱毛的话,他或许会有一头红发。   他随身带了几口锅,本来好像正准备说什么,但他突然显得不安,慌慌张张地转身背对谢顿。“外族男子,”他显然心乱如麻,“你的人皮帽没调整好。”   谢顿的耐性已达到崩溃的临界点,他说:“我一点也不介意。”   不过铎丝赶紧说:“让我来调整一下,哈里,只是左边这里高了点。”   然后,谢顿咆哮道:“现在你可以转身了,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灰云五。”这位麦曲生人一面以迟疑的口吻回答,一面转过身来谨慎地打量谢顿。“我是个新手,为你送一顿饭来。”他犹豫了一下,义说,“在我自家的厨房,由我的女人准备的,外族男子。”   他将锅放到桌上之后,谢顿掀起其中一个盖子,以狐疑的态度凑过去闻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来,带着惊讶的神情望向铎丝,“你知道吗,闻起来真不赖。”   铎丝点了点头:“说得没错,我也闻到了。”   灰云蜕:“现在已经没有刚出炉那么热,在途中冷了不少。你们一定有锅碗瓢盆吧。”   铎丝随即取出必需的餐具。在他们近乎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顿之后,谢顿这才觉得又回到了文明世界。   铎丝明白如果让这个年轻人与一位女性独处,他一定会感到不安;而自己如果跟他说话,将会令他更不高兴。因此,她认为将锅与碗盘端进厨房清洗,理所当然成了她的工作——只要她能弄懂如何操作洗碗装置。   与此同时,谢顿问明了当地时问,立刻有些难为情地说:“你的意思是——现在正是午夜?”   “的确没错,外族男子。”灰云说,“这就是为什么得花点时间才能满足你的需求。”   谢顿突然明白日主为何不能受到打扰,又想到为了替他准备这顿饭,灰云的女人不得不半夜起床,良心顿时感到不安。“我很抱歉,”他说,“不过我们是外族人,不知道如何使用厨房和如何料理食物。明天早上,你能不能找个人过来指导我们?”   “我能做的最好安排,外族男子,”灰云以抚慰的口吻说,“就是派两个姐妹前来。我请你原谅因女性的出现而造成的不便,但这些事只有她们才清楚。”   刚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铎丝(忘记了自己在麦曲生男性社会中的身份)此时说道:“没关系,灰云,我们很高兴接待姐妹。”   灰云以迅速而不安的眼光望了她一下,不过什么也没说。   谢顿确信这位年轻的麦曲生人在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下,将拒绝承认听见一位女性对他说的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灰云,我们很高兴接待姐妹。”   他的表情立时豁然开朗:“我会让她们天亮之后马上来。”   当灰云离去后,谢顿带着几分满意说:“姐妹可能正是我们需要的。”   “真的?怎么说呢,哈里?”铎丝问。   “嗯,如果我们尊重她们,将她们当人看待,她们无疑将十分感激,一定肯说出麦曲生的传说。”   “要是她们知道的话。”铎丝以怀疑的口吻说,“我不太相信麦曲生的兄弟会好好教育他们的女人。” 第四十章   两位姐妹大约在六小时后来到。在此之前,谢顿与铎丝又睡了一觉,希望借此调整他们的生物钟。   两位姐妹羞答答地走进这间寓所,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她们的长袍(原来在麦曲生的方言中,这种长袍称为“裰服”)是天鹅绒般柔和的灰色,装饰着具有精巧图案的深灰色精致滚边,每件的图案不尽相同。这些裰服并非真的不好看,但它们遮掩人体曲线的功能确实无与伦比。   此外,当然,她们两人也是光头,而且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她们看到铎丝眼角的淡蓝色眼影,以及唇上的淡红色唇膏,不禁频频投以好奇的眼光。   有好一阵子,谢顿都在纳闷:如何才能确定姐妹真是姐妹呢?   两位姐妹正式而礼貌的问候,立刻为他带来答案,两人的声音都既清脆又嘹亮。谢顿依然记得日主低沉的声调,以及灰云紧张兮兮的男中音,不禁怀疑在缺乏明显性别认同的情况下,女性不得不培养出独特的声音与社交礼仪。   “我叫雨点四三,”其中一位以清脆的声音说,“这是我的妹妹。”   “雨点四五,”另一位以嘹亮的声音说,“我们支族中有很多‘雨点’。”她格格笑了起来。   “很高兴见到你们两位。”铎丝以庄重的口吻说,“不过,我必须知道怎么称呼你们。我不能光说‘雨点’吧,对不对?”   “是,”雨点四三说,“如果我们同时在场,你就必须使用全名。”   谢顿说:“只用四三和四五如何,两位小姐?”   两人偷偷瞥了他一眼,但未作任何同答。   铎丝柔声说道:“让我来吧,哈里。”   谢顿退了几步。她们想必是单身少女,而且极可能不准与男性交淡。年长的那位似乎比较严肃,或许也较为清心寡欲。不过仅凭几句话与一个照面,实在很难判断,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铎丝说:“事情是这样的,两位姐妹,我们外族人不懂如何使用这间厨房。”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烹饪?”雨点四三看来难以置信又不敢苟同,雨点四五则强忍住笑。(谢顿认定他对两人的最初评估是正确的。)   铎丝说:“我以前也有一间自己的厨房,不过它和这间不一样。我也不知道这些食物是什么,更别提如何料理了。”   “这一点不难,”雨点四五说,“我们可以示范给你看。”   “我们会帮你做一顿美味营养的午餐,”雨点四三说,“我们会替你……你们两位准备。”她在补充最后半句前犹豫了一下,显然需要花费一番力气,才能表现出承认一名男性的存在。   “你们要是不介意,”铎丝说,“我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待在厨房。假如你们愿意切实解释每样事物,那我将感激不尽。毕竟,两位姐妹,我不能指望你们一天三餐都来帮我们料理。”   “我们会一一为你示范。”雨点四三一面说,一而生硬地点着头。“然而外族女子学来或许不容易。你不会有……那种感觉。”   “我愿意试试看。”铎丝带着开心的笑容说。   然后她们便走入厨房。谢顿凝望着她们的背影,心中试图谋划出待会儿该使用的策略。 第九部 微生农场   麦曲生:……麦曲生的微生农场颇具传奇色彩,但它们如今仅见于一些比喻中,诸如“如同麦曲生微生农场那般丰饶”,“有如麦曲生酵母那般美味’。虽然这类赞美比喻容易随着时问而日趋夸张。   不过,“述亡期”的哈里·谢顿曾造访过这些微生农场,他回忆录中相关记载,倾向于支持这个公认的看法……   ——《银河百科全书》 第四十一章   “真好吃!‘,谢顿爆发出一声赞叹,“比灰云带来的好得多……”   铎丝以中肯的态度说:“你别忘记灰云的女人是在半夜临时准备的。”她顿了一下,“我很希望他们会说‘妻子’。‘女人’听来像一种附属品,就像是‘我的房子’或‘我的袍子’一样,绝对是贬抑的称呼。”   “我知道,这的确令人气愤,但他们可能会让‘妻子’听来也像一种附属品。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姐妹们似乎并不在意。你我犯不着对他们说教,要他们做任何改变——不管这些,你看到两位姐妹如何烹饪了吗?”   “看到了,她们已经尽量简化所有过程了。我怀疑自己是否记得她们听做的一切,可是她们坚持没这个必要,我只要会加热便能应付。我推测那些面包在烘焙过程中,曾经加入某种微生衍生物,不但让面团胀了起来.还使它带有爽脆的硬度和亲切的香味——是加了少许胡椒吧,对不对?”   “我无法判断,但不论是什么,我都觉得不够。还有这碗汤,你认得出里面任何一种蔬菜吗?”   “认不出来。”   “这些肉片又是什么,你能分辨吗?”   “其实,我认为它根本不是肉片,虽然它的确使我想起我们在锡纳时所吃的羔羊肉。”   “那绝不是羔羊肉。”   “我说过,我怀疑它根本不是肉类,我认为麦曲生以外的人都没吃过这种好东西——就连皇上也没有,我敢肯定。麦曲生人卖出去的那些,我愿意打赌,全是接近谷底的货色,他们把上好的留给自己享用。我们最好别在这里待太久,哈里。如果我们习惯了这种美食,就再也没法适应外头那些可怕的食物喽。”说完她笑了起来。   谢顿也笑了起来。他又呷了一口果汁,那味道比他以前喝过的任何果汁都醉人得多。“听我说,夫铭带我到大学去的时候,我们曾经停在一个路边快餐店,吃了一些添加浓重酵母的食物。味道好像——不,别管味道像什么,不过,当时我绝不会相信微生食品能有这种美味。我希望那两位姐妹还在这里,礼貌上应该向她们致谢。”   “我想她们相当清楚我们会有什么感受。当菜肴在加热的时候,我赞美着散发出的绝妙香气,她们却以相当自满口气说,吃起来味道会更好。”   “是年纪较大的那个说的吧,我猜想。”   “没错,年轻的那个只是格格地笑。她们还会再来,帮我带一套裰服,这样我就能跟她们出去逛街。她们讲得很明白,如果我想在公共场所出现,就必须把脸上的妆洗掉。她们会告诉我哪里能买到高质量的裰服,还有哪里能买到料理好的各种食品,我只要加热就可以。她们解释说,有教养的姐妹不会那样做,一定都会从头做起。事实上,她们为我们准备的食物,有些也不过是加热一下而已,她们还特地为此道歉。不过,她们的话中透露一项信息,那就是外族人绝无欣赏真正厨艺的品位。所以只要将料理包加热就能打发我们——对了,她们似乎认为,我理所当然会负责所有采购和烹饪的工作。”   “就像我们家乡的一句话:在川陀行,如川陀人。”   “是啊,我就知道你在这件事上会这么想。”   “我只是个凡人嘛。”谢顿说。   “老套的借口。”铎丝露出浅浅的微笑。   谢顿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充实感仰靠在椅背上:“你来川陀已经两年,铎丝,所以你或许了解一些我不了解的事。在你的见解中,麦曲生这种古怪的社会系统,是不是他们超自然宇宙观的一环?”   “超自然?”   “对,你有没有听人这么说过?”   “你所谓的超自然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相信某些实体独立于自然律之外,比如说不受能量守恒或作用量常数存在的限制。”   “我懂了,你是问麦曲生是不是一个宗教性社会。”   这回轮到谢顿困惑不已:“宗教?”   “是的,这是个古老的词汇,不过我们历史学家常会用到它,我们的研究充满古老的词汇。‘宗教’不完全等同于‘超自然’,但它含有丰富的超自然成分。然而我还是无法回答你这个特定的问题,因为我从未对麦曲生做过任何特别研究。话说回来,根据我在此地的一点所见所闻,以及我对历史中宗教的认识,要是麦曲生社会具有宗教性本质,我也不会惊讶。”   “如果麦曲生的传说也具有宗教性本质呢,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不,不会。”   “也就是说,那些传说都没有历史根据?”   “这倒不一定。传说的核心仍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历史,只不过遭到扭曲,并掺杂了超自然的成分。”   “啊。”谢顿听完之后,似乎陷入了沉思。   最后由铎丝打破沉默,她说:“这没什么不寻常,你知道吗,许多世界都有可观的宗教成分,过去几世纪以来,随着帝国越来越不稳固,宗教的势力越来越强。在我自己的世界锡纳,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是三神论信徒。”   谢顿再度察觉自己对历史的无知,因而深感痛苦与懊悔。他说:“在过去历史上,有比如今更盛行宗教的时期吗?”   “当然有。除此之外,还不断有新生的派别冒出来。不论麦曲生的宗教是什么,都有可能相当新颖,也或许局限于麦曲生地区。在没有进行深入研究之前,我无法做任何断言。”   “可是现在我们谈到了重点,铎丝。在你的见解中,女性是否比男性更具宗教倾向?”   铎丝·凡纳比里扬起眉毛:“我不确定我们是否可做这么简单的假设。”她稍微想了一下,“根据我的感觉,在自然物质世界中拥有较少本钱的成员,比较容易在你所谓的超自然论中找到慰藉。例如穷人、出身卑微者,以及遭受压迫的人。在超自然论和宗教重叠的部分,他们可能有更多的宗教情操。但两方面显然都有不少例外,许多受压迫者可能缺乏宗教信仰,许多有钱有势、生活安逸的人反而有。”   “可是在麦曲生,”谢顿说,“女性似乎被当成次等人类。如果我假设她们比男性更具宗教倾向,更笃信这个社会保存的传说,不知是否正确?”   “我不会拿我的生命打赌,哈里,不过我愿意押下一周的收入。”   “很好。”谢顿若有所思地说。   铎丝对他微微一笑:“你的心理史学又多了一点内容,哈里。法则第四七八五四条:受压迫者比生活安逸者容易接受宗教。”   谢顿摇了摇头:“别拿心理史学开玩笑,铎丝。你知道我不是在寻找细碎的法则,而是在寻找普遍的通则和运作方法。我不要一百种特殊法则导出的比较宗教学;我所要的东西,是借助某种数学化逻辑系统的运作,而后断言说:‘啊哈,只要下列判据全部符合,这群人就会比那群人更具宗教倾向。因此,当人类遇到这些刺激时,就会表现出这些反应来。”’   “多可怕啊。”铎丝说,“你把人类看成简单的机械装置——只要按下这个钮,就得到那种反应。”   “并非如此,因为许多钮会依不同程度同时被按下,许许多多相异的反应将冈而引发,以致对未来的整体预测必将是统计性的,所以独立个体仍是自由因子。”   “你怎么能知道?”   “不,我不知道,”谢顿说,“至少,我并不确知。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我认为事情应该这样才对。如果我能找到一组公设,比如说管它叫人性学基本定律,再加上必要的数学运算方法,我就会得到我要的心理史学。我已经证明过,理论上是可能的……”   “但是不实际,是吗?”   “我一直都这样说。”   铎丝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就是你正在做的吗,哈里,为这个问题寻找某种解答?”   “我不知道,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可是契特·夫铭如此渴望找到一个答案,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渴望能满足他,他是如此具有说服力的人。”   “是的,我知道。”   谢顿没有深究这句话的意思,脸上却迅速掠过一丝愁容。   谢顿继续说:“夫铭坚持帝国正在衰败之中,说它终将崩溃,说想要拯救帝国,或是缓冲或改善这一点,心理史学将是唯一的希望。他又说若没有心理史学,人类将遭到毁灭,或至少会经历一段长久的悲惨岁月。他似乎将这个重大责任压在我的肩上。虽然在我有生之年,帝国绝对不会崩溃,但我若想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就必须把这个重担卸下来。我必须说服自己——甚至要说服夫铭——心理史学并非实际可行的方法,尽管有理论,却无法真正有所建树。所以我得尝试每条可能的途径,以证明没有任何一条活路。”   “途径?像是回溯历史,直到人类社会小于如今的时代?”   “小很多,而且简单得多。”   “然后证明实际上仍然无法找到解答。”   “没错。”   “可是谁来为你描述早期的世界呢?就算麦曲生人拥有太初银河的一些特征,日主也绝不可能向一个外族人透露,没有一个麦曲生人会那么做。这是个故步自封的社会——这点我们不知道已提过多少次——而它的成员对外族人的提防又已到歇斯底里的地步,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们。”   “我必须想个办法说服某些麦曲生人开口,比如说那两位姐妹。”   “她们甚至不会听到你的话,因为你是男性,就像日主对我装聋作哑一样。即使她们真的跟你说话,除了几句口号之外,她们还会知道什么呢?”   “我一定得从某处着手。”   铎丝说:“好吧,让我想想。夫铭说过我必须保护你,我将这解释为必须尽力帮助你。我对宗教知道多少呢?你可知道,那和我的专长相隔甚远。我研究的一向是经济力量,而不是那些哲学力量,可是,你无法将历史分割成许多毫不相交的小单元。举例而言,成功的宗教有积聚财富的倾向,到头来可能扭曲一个社会的经济发展。顺便提一下,这是人类历史的无数法则之一,你的人性学基本定律——无论你管它叫什么——必须能把它导出来。不过……”   说到这里,铎丝不知不觉陷入沉思,她的声音逐渐消失。谢顿仔细望着她,发现她的双眼显得呆滞无神,仿佛正在凝视自己内心深处。   最后她终于说:“这并非一条一成不变的法则,但我觉得在许多个案中,一种宗教都拥有一本或数本神圣的典籍,其中记载着他们的仪礼、他们的历史观、他们的圣诗,谁晓得还有些什么东西。通常这些典籍对所有人公开,被当做劝人皈依的一种工具。不过有此时候,也可能是不可示人的密典。”   “你认为麦曲生有这种典籍吗?”   “说老实话,”铎丝语重心长地说,“我从没听说过。如果它们是公开的典籍,我应该有所耳闻。这就代表它们要么不存在,要么就是一直被秘密收藏。不论何者为真,似乎你都无法得见。”   “至少这是一个起点。”谢顿绷着脸说。 第四十二章   谢顿与铎丝用过午餐两小时之后,两位姐妹再度来访。两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较严肃的那位雨点四三拿着一件裰服让铎丝看。   “非常好看,”铎丝露出开怀的笑容,并以一种真诚的态度点着头,“我喜欢上面的精巧刺绣。”   “没有什么,”雨点四五以清脆的声音说,“它是我穿旧了的,而且不会很合身,因为你比我高,不过至少能凑合一下。我们会带你到最好的裰服店,买几件完全符合你的身材和品位的,到时你就知道了。”   然后,雨点四三露出于稍嫌紧张的微笑,什么话也没说,目光直直盯着地面,把一件白色裰服交给铎丝。那件裰服折叠得很整齐,铎丝并未直接打开,而是将它递给谢顿:“从它的颜色判断,我敢说是给你的,哈里。”   “想必没错,”谢顿说,“但我要你还回去,她没直接拿给我。”   “喔,哈里。”铎丝提高音渊,同时轻轻摇了摇头。   “不行,”谢顿坚决地说,“她没直接拿给我。把衣服还给她,我等她自已拿给我。”   铎筵迟疑了一下,然后勉强试着将那件裰服还给雨点四三。   那位姐妹却将双手背到背后,闪开身来,脸上的血色几乎完全消失。雨点四五迅速瞥了谢顿一眼,然后快步走向雨点四三,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铎丝说:“好啦,哈里。我确定姐妹们不准和非亲非故的男性说话,你让她这么为难有什么用?她根本身不由已。”   “我不信。”谢顿粗暴地说,“如果有这样一条规定,它也只适用于兄弟们。我怀疑她根本没见过任何外族男子。”   铎丝以轻柔的声音对雨点四三说:“你遇见过外族男子,或是外族女子吗,姐妹?”   犹豫许久之后,她才慢慢摇了摇头。   谢顿摊开双臂:“好,你看吧。即使真有一条保持缄默的规定,它也只适用于兄弟们。要是有禁止和外族男子说活的任何规定,那他们还会派年轻女子——这两位姐妹——来帮我们吗?”   “或许是这样的,哈里,她们只打算和我讲话,再由我转达给你。”   “简直荒谬,我可不信,永远不会相信。我不只是一名外族男子,我还是麦曲生的贵客,契特·夫铭要求他们将我待为上宾,而且日主十四亲自护送我到此地。我不要被当成好像不存在,我会跟日主十四取得联络,还会跟他大吐苦水。”   雨点四五开始啜泣,雨点四三仍是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但脸孔已微微涨红。   铎丝好像打算再向谢顿说情,他却愤怒地猛然伸出右臂,不让她开口。然后,他皱着眉头凝视着雨点四三。   最后她终于开口,但声音不再清脆嘹亮。反之,她的声音颤抖而嘶哑,仿佛她必须用力将声音传到一名男性所在的方向,而这样做完全违背她的本能与意愿。   “你不可以告我们的状,外族男子,那是不公平的。你强迫我打破我们族人的习俗,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谢顿敌意尽消,立刻露出笑容,伸出一只手:“你带给我的那件衣服,那件裰服。”   她默默伸长手臂,将裰服放到他的手中。   他微一欠身,以温和、热诚的声音说:“谢谢你,姐妹。”然后他迅速望了铎丝一眼,仿佛在说:“你看如何?”铎丝却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这件裰服平淡无奇,谢顿打开时便注意到这点(刺绣与装饰图样显然是女性的专利)。不过它附有一条缀着流苏的腰带,也许需要以特殊方式穿戴。毫无疑问,这绝对难不倒他。   他说:“我要进浴室去把这玩意穿上。要不了一分钟,我想。”   他走进狭小的浴室,发现无法将门关上,原来铎丝也挤了进来。直到他们两人都进入浴室,那扇门才关了起米。   “你在做什么?”铎丝气冲冲地细声说道,“你是不折不扣的野兽,哈里,你为何要那样对待这可怜的女子?”   谢顿不耐烦地说:“我必须让她跟我说话。我得靠她提供数据,这你是知道的。我很抱歉不得不这样残酷,可是除此之外,我如何能打破她的心理防线?”说完,他便示意要她出去。   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发现铎丝也换下了她的裰服。   虽然人皮帽使铎丝成了光头,而且裰服的样式有些邋遢,她看来仍然相当迷人。这种袍子的剪裁只能表现一个人形,无法衬托任何身形曲线。不过,她的腰带比他的宽些,而且正面固定的纽扣还是两颗闪闪发光的蓝石。(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女性仍能设法美化自己,谢顿想。   铎丝将谢顿打量一遍,然后说:“你现在看起来相当像麦曲生人,两位姐妹可以带我俩逛街了。”   “没错,”谢顿说,“可是逛完之后,我要雨点四三带我去参观微生农场。”   雨点四三将双眼睁得老大,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我很希望去看看。”谢顿冷静地说。   雨点四三马上望着铎丝。“外族女子……”   谢顿说:“也许你对那些农场一无所知,姐妹。”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她。她高傲地抬起下巴,但仍然面对铎丝,以谨慎的态度说道:“我曾在微生农场工作,所有兄弟姐妹一生总有一段时间在那里工作。”   “好啊,那么带我参观一下,”谢顿说,“我们别再为这件事争论了。你不准和兄弟交谈,也不准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但我不是你们的兄弟。我是一名外族男子,也是一位贵客。我穿戴着人皮帽和这件裰服,以避免吸引太多的注意,但我是一名学者,我在此地这段期间必须继续学习。我不能坐在这个房间,对着墙壁干瞪眼。我要看看全银河只有你们才有的东西……你们的微生农场。我以为你一定会骄傲地带我去开眼界。”   “我们的确引以自豪,”雨点四三终于面对谢顿开口,“我会带你去开开眼界。你若想借此探知我们的任何秘密,我相信你绝对无法得逞。明天早上我带你参观微生农场,安排一次参观需要花点时间。”   谢顿说:“我愿意等到明天早上。可是你真的答应了吗?你能以名誉向我担保吗?”   雨点四三带着明显的轻蔑说道:“我是一名姐妹,我言出必行。我会说话算数——即使是对一名外族男子。”   她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而且似乎闪闪发光。   谢顿不禁怀疑有什么念头掠过她心底,令他感到一阵不安。 第四十三章   谢顿度过了不安的一夜。首先,铎丝宣称她一定要陪他参观微生农场,他则极力表示反对。   “整个行动的目的,”他说,“就是要让她自由自在地说话,让她处于一个不寻常的环境——和一名男性独处,即使是一名外族男子。习俗一旦被破除,就更容易被继续打破。如果你跟来,她会专门跟你讲话,而我只能捡些残汤剩菜。”   “万一因为我不在场,你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就像在穹顶上那次一样,那怎么办?”   “不会发生任何变故,拜托!如果你想帮我,就不要插手。如果你不肯,那我再也不要和你有任何瓜葛,我是说真的,铎丝。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虽然我越来越喜欢你,也不能把你放在它前面。”   她极不情愿地勉强答应,只说了一句:“那么,答应我至少你会善待她。” 谢顿说:“你保护的是我还是她?我向你保证,我并不是为了好玩才对她这么凶,而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做。”   想起与铎丝的这番争执——他们的第一次争执,他就大半夜无法成眠。雪上加霜的是——虽然雨点四三曾经当面保证,他还是一直担心两位姐妹明早可能爽约。   然而她们的确依约前来。当时谢顿刚吃完一顿简单的早餐(他决心不要因为沉溺于美食而发胖),穿上了那件十分合身的裰服。他曾经仔细调整那条腰带,将它固定在绝对正确的位置。   雨点四三的眼神还是有些冰冷,她说:“你准备好了吗,外族男子谢顿?我妹妹会留下来陪外族女子凡纳比里。”她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嘶哑,仿佛她花了一夜的时间稳定情绪,并在心中练习如何与一位非兄弟的男性交淡。   谢顿怀疑她是否也曾失眠,他说:“我全都准备好了。”   半小时之后,雨点四三与哈里·谢顿两人开始一层一层往下走。虽然目前还是白昼,可是光线相当昏暗,比川陀其他各处都要暗淡。   这样做似乎没有明显的理由。不用说,缓缓绕行川陀表面的人工日光并未遗漏麦曲生区。但是为了固守某种原始的习惯,谢顿想,麦曲生人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不久之后,谢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幽暗的环境。   谢顿试着冷静地迎视路人的目光,不论是来自兄弟或姐妹的。他假定自己会被当做一名兄弟,而雨点四三则是他的女人,只要他不做出任何招摇的举动,就不会有人注意他们两个人。   只可惜,雨点四三似乎配合不上。她跟他的对话都只有儿个字,低沉的声音一律从紧闭的嘴巴发出来。显然,陪同一位关系暖昧的男性——即使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事实——也完全摧毁了她的自信。谢顿相当肯定,如果自己请她放松心情,只会使她变得加倍不安。(谢顿很想知道,如果她遇到熟人会有什么反应。直到他们来到较低的层绒,路人变得较少的时候,她似乎稍稍宽心。)   他们搭乘的并非升降机,而是一组成对的活动阶梯坡道,其中一个向上升,另一个向下降。雨点四三称之为“自动扶梯”,谢顿不确定有没有听错,但他从来未曾听过这个名称。   他们一层一层往下降,谢顿的焦虑却一点一点向上升。大多数世界都拥有微生农场,也都生产自家的各种各样微生作物。谢顿在赫利肯的时候,偶尔会到微生农场购买调味品,每次总会闻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   在微生农场工作的人似乎行不在意,即使访客们皱起鼻子,他们自己却好像毫无感觉。然而谢顿一向对那种味道特别敏感。他以前总是受这种罪,这回也准备受同样的罪。他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他是因为必须寻找数据,才会作出这么伟大的牺牲。但这样想毫无用处,他的胃照样在焦虑中扭成一团。   等到他记不清下了多少层级,而空气似乎仍相当清新时,他忍不住问道:“我们何时才会到达微生农场的层级?”   “现在已经到了。”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闻起来不像我们到了。”   “闻起来?你是什么意思?”雨点四三十分气,嗓门突然变大不少。   “根据我的经验,微生农场总有一股腐败的臭味。你该知道,那是从细菌、酵母菌、真菌,以及腐生植物通常需要的肥料中散发出来的。”   “根据你的经验?”她的音量降低了,“那是在哪里?”   “在我的母星。”   这位姐妹将脸孔扭成厌恶至极的表情:“你的同胞偏爱吃渣食?”   谢顿从来没有听过那个词汇,不过根据她的表情与语气,他也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端上餐桌的时候,你该了解,就不再有那种味道了。”   “这里任何时候都没那种味道,我们的生物科技人员研发出完美的品系。藻类生长在最纯的光线和尽可能平衡的电解溶液中,腐生植物的养分是精心调配的有机物质。这些公式和配方是任何外族人都不会知道的——来吧,我们到了。你尽量闻吧,绝对闻不到任何异味。全银河都欢迎我们的食品,而且听说皇上绝不吃其他东西,这就是原因之一。但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外族人都不配吃那么好的食品,就算他自称皇帝也一样。”   她的话中带着一股怒气,矛头似乎直指谢顿。然后,她仿佛怕他没听出来,又补充了一句:“或者,就算他自称贵客也一样。”   他们来到一个狭窄的回廊,两侧都有许多大型、厚重的玻璃槽,浑浊的暗绿色溶液中满是团团转的藻类,受到上升气泡的推动而不断摇晃。他判断里面一定充满二氧化碳。   浓烈的蔷薇色光线照在这些玻璃槽上。这种光线比长廊中的照明强了许多,他若有所思地提到这点。   “当然。”她说,“这些藻类在光谱的红端长得最好。”   “我想,”谢顿说,“每样东西都是自动化的。”   她耸了耸肩,但未答腔。   “这附近的兄弟姐妹并不多。”谢顿毫不放松地说。   “即使如此,还是有工作要做,不管你看不看得到。细节不是给你看的,不要浪费时间问这些事。”   “等一等,别生我的气。我并不指望你透露什么国家机密。好啦,亲爱的。”(他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就在她似乎要匆忙离去时,他及时抓住她的手臂。她留在原处,但他感到她在微微颤抖,遂在一阵尴尬中将手松开。   他说:“只不过在我看来一切都是自动的。”   “随便你爱怎样看都可以,然而这里仍有需要脑力和判断力的地方。每一位兄弟和姐妹,一生中总有一段时间在此工作,有些人还专职在此。”   现在她说话更为自在,但他注意到她的左手悄悄移向右臂,轻抚着刚才被他抓过的地方,仿佛他曾经刺了她一下,这点令他再度感到尴尬。   “它们绵延无数公里,”她说,“不过如果我们在这里转弯,你就可以看到一片真菌区。”   他们继续前进。谢顿注意到每样东西都清洁无比,连玻璃也晶莹剔透。瓷砖地板似乎是湿的,可是等他乘机弯腰摸了一下后,却发觉并非如此。而且地板也不滑——除非是他的凉鞋是很滑的鞋底(他将大脚趾伸在外面,这是麦曲生社会认可的行为)。   有一件事雨点四三的确没说错。不时可见兄弟或姐妹在默默工作,例如判读量计、调整控制装置,而有些人只是做着诸如擦拭设备这类毫无技术性的工作——不论做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全神贯注。   谢顿谨慎地没去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不想让这位姐妹因为不知道答案而感到羞愧;也不想让她因必须提醒他别打听不该知道的事而发脾气。   他们通过一扇微微晃动的门,谢顿突然察觉一丝记忆中的那种味道。他向雨点四三望去,但她似乎浑然不觉,而他自己也很快就习惯了。   光线的特征几乎瞬间改变。蔷薇的色调与明亮的感觉通通消失,除了各项设备有聚光光源照明外,四周似乎都笼罩在昏黄的光芒中。在每一个聚光处,好像都有一个兄弟或姐妹,他们有些戴着发出珍珠般光辉的头带。在不远的地方,谢顿看到四下都有细小的闪光不规则地运动着。   当两人并肩行走时,他朝她的侧面瞥了一眼,这是他能打量她的唯一角度。   在其他的时候,他总是无法摆脱她突出的光头、无眉的双眼,以及一张素净的脸庞。它们掩盖了她的个体性,似乎使她变得隐形。然而从现在这个角度,他却能看出一些别的:鼻子、下巴、丰唇、匀称、美丽,暗淡的光线好像使那个大沙漠不再那么显眼刺目。   他惊讶地想到:如果她留起头发,并且好好修剪整理,可能是个大美人。   然后他又想到,她无法长出头发,她这一生注定永远光头。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变成这样?日主说是为了使麦曲生人一辈子记得自己是麦曲生人。这点为何那么重要,以致大家不得不接受脱毛的诅咒,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与标记?   然后,由于他习惯从正反两面思考问题,因此又想到:习俗是第二天性,如果习惯光头,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那么头发就会显得怪异恐怖,会令人感到恶心与厌恶。他自己每天早上都会刮脸,将面部毛发完全除去,即使剩下一点胡茬也不舒服。但他并不认为他的脸部是秃的,或是有任何不自然。当然,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蓄起面部毛发,但他就是不愿那么做。   他知道在某些世界上,男人一律不刮脸,甚至有些世界的男人根本不修剪面部毛发,而是任由它胡乱生长。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光秃的脸庞、没有任何毛发的下巴、双颊与嘴唇,他们又会怎么说呢?   他一面想,一面跟着雨点四三向前走。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每隔一会儿,她就会拉着他的手肘引导他:在他的感觉中,她似乎越来越习惯这样做,因为她不再急着缩回手去,有时这种情形甚至持续将近一分钟。   她说:“这里!到这里来!”   “那是什么?”谢顿问道。   他们面前有一个小盘子,里面装满了小型球体,每个球体直径差不多二厘米。 有位兄弟在照顾这一带,刚才就是他将盘子放在这里的。此时他抬起头来,带着和气的询问神情。   雨点四三对谢顿低声说:“向他要一些。”   谢顿明白她不能主动跟一位兄弟说话,除非对方先开口。于是他以迟疑的口气说:“我们能要一些吗,兄……兄弟?”   “拿一把吧,兄弟。”对方热诚地答道。   谢顿拿起一颗,正准备递给雨点四三,却发现她已将对方的话也解释为对她的邀请,已经伸手抓了两大把。   这种球体感觉上光滑柔润。当他们离开那个培养桶,以及照料该区的那位兄弟之后,谢顿对雨点四三说:“这些能吃吗?”他举起那个球体,小心翼翼地凑到鼻尖。   “它们只有味道。”她突然冒出一句。   “它们究竟是什么?”   “美食,未经加贵的美食。销到外界市场上的,都会经过各种方式的调味,可是在麦曲生,我们直接这么吃——唯一的吃法。”   她将一个放进嘴里,然后说:“我永远都吃不腻。”   谢顿将手上的球体放入嘴中,感觉它迅速溶化。一时之间,他嘴里出现一股流动的液体,然后它几乎自动滑进他的喉咙。   他停了一下脚步,感到相当惊讶。它有一点点甜味,后来甚至出现一丝更淡的苦味,但主要的感觉他却说不出来。   “我能再来一个吗?”他说。   “再来五六个,”雨点四三一面说,一面递过去,“没有一个口味是一样的,而且它们只有味道,完全不含热量。”   她说得没错。他试图让这种美食在口中多留一会儿;试图小心地舔着;试图只咬下一小口。然而不论他多么小心,它也禁不住轻轻一舔;而只要稍微咬下一点,其余部分也立刻无端消失。每个球体的味道都无以名状,而且都跟先前吃的不尽相同。   “唯一的问题是,”这位姐妹快活地说,“有些时候你会吃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口味,令你终身难忘,但是机会就只那么一次。我九岁的时候吃过一个……”她的兴奋表情突然消失无踪,“这是一件好事,让你体味到世事无常。”   这是一个信号,谢顿想。他们漫无目标地逛了许久,她已经开始习惯他,而且主动跟他说话。现在,他们一定要开始谈到重点。就是现在! 第四十四章   谢顿说:“我来自一个露天的世界,姐妹,除了川陀之外,其他世界也都是那样。雨水时有时无;河水不是太少就是泛滥;温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这就代表收成有好有坏。然而在此地,环境完全受到控制,收成想不好也不行。麦曲生多么幸运啊。”   他开始等待。她的回答有各种可能,而他的行动方针将视她如何回答而定。   现在她说话的态度已经相当自在,而且似乎对他这位男性不再有任何提防,所以这趟长途旅程的目的业已达到。   雨点四三说:“环境也不是那么容易控制,偶尔会有病毒感染,有时也会有意料之外的不良突变。还有一些时候,大批作物会整个枯萎或变得毫无价值。”   “真令人难以置信,遇到这种情况你们会怎么处理?”   “通常都没什么办法,只能将腐坏的部分尽数销毁,甚至包括那些只是有可能腐坏的。盘子和水槽一定要完全消毒,有时必须全部丢弃。”   “那么,这等于是一种外科手术,”谢顿说,“将染病的组织切除。”   “没错。”   “你们如何预防这些情况发生?”   “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不停地进行测试,看看有没有可能发生突变,有没有可能出现新的病毒,有没有意外的污染或环境的变化。我们很少会探测到什么问题,不过一旦发现了,我们就立即采取非常措施。如此一来,歉收的年份很少,而且即使歉收,也只是对部分地区稍有影响。历史上收成最差的一年,只比平均年产量少了百分之十二,不过那还是足以造成困扰。问题是,即使是最周密的深谋远虑,以及设计得最高明的计算机程序,也无法百分之百预测本质上不可预测的事物。”   (谢顿觉得一阵战栗小由自主传遍全身,因为她说的仿佛就是心理史学——事实上,她不过是在说极少数人所经营的微生农场。而他自己,却是从各个角度在考虑这个庞大的银河帝国。)   这使他无可避免地感到气馁,他说:“当然,并非全然不可预测,有些力量在引导、在照顾我们大家。”   雨点四三突然僵住。她转头望向谢顿,炯炯目光似乎想要将他穿透。   但她只是说:“什么?”   谢顿觉得坐立不安:“在我的感觉中,谈到病毒和突变这些话题时,我们只是在讨论自然界的事物,讨论服从自然律的各种现象。我们并未考虑到超自然,对不对?并没有包括不受制于自然律,进而能控制自然律的力量。”   她继续盯着他,仿佛他突然改说某种陌生的、不为人知的银河标准语方言。她又说了一句:“什么?”这次的音量近乎耳语。   他结结巴巴地用一些自己不太熟悉,以致令他有几分尴尬的词汇说:“你们必须求助某种伟大的本体,某种伟大的圣灵,某种……我不知道该管它叫什么。”   雨点四三的音调陡地拔高,但是音量仍旧压得很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那个意思,可是我本来不敢相信。你是在指控我们拥有宗教。你为什么不那么说?为什么不用那个词汇?”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谢顿被她一顿抢白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说:“因为那不是我使用的词汇,我管它叫超自然论。”   “随便你怎么称呼,那就是宗教,我们没有这种东西。宗教是外族人才有的,是那群渣……”   这位姐妹突然住口,吞了一下口水,仿佛差点就要呛死。谢顿可以确定,将她呛到的那个词一定是“渣滓”。   她再度恢复自制,以低于她平常的女高音音调缓缓说道“我们不是一个信仰宗教的民族,我们的国度是这个银河,而且一向如此。如果你信仰宗教……”   谢顿感到自己被困住了,他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形。他举起一只手,做出辩解的手势:“不是这样的。我是个数学家,我的国度也是这个银河。只不过我根据你们那些刻板的习俗,猜想你们的国度……”   “别那样想,外族男子。如果我们的习俗刻板,那是因为我们只有几百万人,被四周几十亿人包围起来。我们总得设法表现得与众不同,这样一来,我们这些珍贵的少数,才不会被你们满坑满谷的多数吞没。我们必须靠我们的脱毛、我们的衣着、我们的行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来和他人区隔。我们必须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必须确保你们外族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在农场中辛勤工作,好让你们对我们刮目相看,这样才能确保你们放我们一马。这就是我们对你们唯一的要求——放我们一马。”   “我没有伤害你或是你们任何族人的意图。我只是来这里寻求知识,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   “你却借着询问我们的宗教来侮辱我们,仿佛我们曾经仰赖一种神秘、虚无的圣灵,帮助我们做到自己无法做到的事。”   “有许多人、许多世界都相信某种形式的超自然论或者蜕——宗教,如果你比较喜欢这个词的话。我们或许会因为某种理由而不同意他们的见解,但我们的不同意也有可能是个错误,双方犯错的机率刚好一半一半。无论如何,信仰没什么可耻,我的问题也不是打算侮辱任何人。”   可是她没有妥协的意思:“宗教!”她气呼呼地说,“我们根本不需要。”   在这段对话中,谢顿的心不断往下沉,此时已经跌到谷底。整件事情,与雨点四三的这趟远征,最后竟然一无所获。   不料她又继续开口说:“我们另有好得多的东西,我们有历史。”   谢顿的情绪立刻上扬,露出了微笑。 第十部 典籍   毛手毛脚的故事:……哈里·谢顿曾经提到,这是他找寻心理史学发展方法中的第一个转折点。   不幸的是,他所发表的著作皆未指出那究竟是什么“故事”,各种臆测(为数众多)则全是捕风捉影。它一直是有关谢顿生平许多有趣的谜之一。     ——《银河百科全书) 第四十五章   雨点四三瞪着谢顿,眼睛睁得老大,呼吸十分沉重。   “我不能留在这里。”她说。   谢顿四下望了望。“没有人会打扰我们,就连那个给我们美食的兄弟也没说我们什么,他似乎将我们当成一对完全普通的夫妻。”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当时光线暗淡;当时你压低声音使外族口音不太明显;还有当时我表现得很冷静。可是现在……”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嘶哑。   “现在怎么样?”   “我既焦虑又紧张,我在……流汗。”   “谁会注意到呢?放轻松,冷静下来。”   “我在这罩不能放轻松。当我可能引起注意时,我无法冷静下来。”   “那么,我们能到哪儿去?”   “附近有些供人休憩的小屋。我曾在这里工作,我知道。”   她快步向前走,谢顿紧跟在后。他们爬上一个小坡道,若是没有她带路,在昏黄的光线下,他不可能会注意到这条小路。在坡道之上,有一长列相互间隔很远的门。   “最后那一间,”她低声说道,“如果没人的话。”   那间果然是空的。一个发亮的矩形小板映出“无人使用”几个字,而且门只是微掩着。   雨点四三迅速四下张望,示意谢顿进去,接着自己也走了进来。当她关上门的时候,屋顶的一盏小灯瞬即照亮斗室。   谢顿说:“有没有办法让门上标志显示有人使用这间小屋?”   “门一关上灯就会亮,标志也会自动切换。”雨点四三说。   谢顿可以感到空气在轻柔地循环,还带着一种微弱的风声。然而在川陀上,哪里又听不到、觉不着这种永不止息的声音呢?   这个房间并不大,却摆了一张具有硬实床垫的便床,上面的床单显然相当清洁。此外还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台小型冰箱,以及看来像是密封热板的东西,那或许是个小型食物加热器。   雨点四三坐到椅子上,将上身挺得笔直,显然在企图强迫自己放松。   谢顿不知道该坐哪里,只好继续站着。直到她有点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他才顺从地坐到便床上。   雨点四三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如果有人知道我曾和一名男子关在这里.即使只是个外族男子,我也注定将被驱逐出境。”   谢顿急忙站起来:“那我们别待在这里。”   “坐下,我在这种心情之下不能出去。刚才你一直在问有关宗教的事,你究竟在找什么?”   谢顿觉得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被动与顺从都已消失无踪。面对一名男性她不再害羞,也不再畏缩不前。此时,她正眯起眼睛瞪着他。   “我告诉过你,我寻找的是知识。我是一名学者,追求知识是我的专业和渴望。我尤其想要了解人,所以我想学习历史。在许多世界上,古代历史记录——真正的古代历史记录,都已变质为神话和传说,多半成了宗教信仰或超自然论的一部分。但麦曲生如果没有宗教,那么……”   “我说过我们有历史。”   谢顿说:“你说了两次你们拥有历史,它有多古老?”   “上溯至两万年前。”   “真的吗?让我们坦白说吧,它究竟是真实的历史,还是已经退化成传说的东西?”   “当然是真实的历史。”   谢顿正想问她如何能判断,却临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历史真有可能上溯两万年而仍旧真实可信吗?他自己不是历史学家,所以必须问问铎丝。   可是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在每个世界上,最早期的历史都是一堆大杂烩,充满了说教式的英雄事迹与迷你剧本,只可视为一种道德剧,不能太过当真。赫利肯的情形当然如此,但你很难找到一个不深信那些传说、不坚持它们全是真实历史的赫利肯人。他们就连完全荒诞的故事照样深信不误,例如人类在首次探勘赫利肯时,遇到危险的巨型飞行爬虫——虽然在人类曾探勘与殖民的所有世界上,都从未发现任何土生土长的、类似飞行爬虫的动物。   不过他只是问:“这个历史是如何开始的?”   雨点四三双眼露出恍惚的目光,并未聚焦在谢顿或小屋中任何一样东西上。她说:“它开始于某个世界,我们的世界,唯一的世界。”   “唯一的世界?”(谢顿想起夫铭提过有关人类起源于单一世界的传说。)   “唯一的世界。后来又有了其他世界,但我们的世界是第一个。唯一的世界,上面有生存的空间,有露天的空气,万物皆享有一席之地,有肥沃的田园,有友善的人家,有热情的人们。前后数千年的时间,我们一直住在那里,后来我们不得不离开,开始四处东躲西藏,直到一些人在川陀的一角找到容身之地。我们在此学会栽种食粮,为我们带来了一点自由。而在麦曲生这里,我们现在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我们自己的梦想。”   “你们的历史详细记载了那个起源世界?那个唯一的世界?”   “喔,没错,全部记在一本书里。这本书大家都有,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我们随时随地随身携带,这样一来,任何人时时刻刻都能翻阅,以便牢记我们现在是什么人、过去是什么人,并且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会收复我们的世界。”   “你知道这个世界在哪里,现在上面住着什么人吗?”   雨点四三迟疑了一下,然后猛力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答案。”   “你现在就带着这本书吗?”   “当然。”   “我可以看看吗?”   雨点四三的脸上缓缓掠过一阵笑容:“所以那就是你要的,”她说,“当你要求由我独自带你参观微生农场时,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东西的主意。”她似乎有点尴尬,“但我没想到是为了这本典籍:”   “这是我唯一想要的,”谢顿一本正经地说,“我心里真的没打别的主意。如果你带我到这里来,是由于你以为……”   她没让他把话说完:“可是我们已经来到这里,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要这本典籍?”   “你愿意让我看吗?”   “有一个条件。”   谢顿愣了一下。若是自己将这位姐妹的心理防线解除得过了头,他就得衡量导致严重后果的可能性。“什么条件?”他问。   雨点四三将舌头轻轻伸出来,迅速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她以带着明显战粟的声音说:“你得脱掉你的人皮帽。” 第四十六章   哈里·谢顿茫然地凝视着雨点四三。有好一会儿,他根本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因为他忘记自己戴着一顶人皮帽。   然后,他将一只手放到头上,才意识到自己戴着那顶帽子。它的表面光滑,但他能感觉到下面头发产生的轻微弹性。那并不太明显,毕竟他的发质纤细,而且不怎么浓密。   他一面摸着头,一面说:“为什么?”   “因为我要你这么做;因为如果你想看典籍,这就是交换条件。”   他说:“好吧,如果你真要我这么做。”他开始动手摸索帽缘,准备将人皮帽剥掉。   但她却说:“不,让我来,我来帮你脱。”她以渴盼的眼神望着他。   谢顿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那就来吧。”   这位姐妹迅速起身,跟他并排坐到便床上。她慢慢地、仔细地将他耳前的人皮帽撕开,同时又舔了舔嘴唇。当她将他的前额部分弄松,并将人皮帽向上掀的时候,她开始大口喘气。然后人皮帽便被摘下,谢顿的头发在解除束缚之后,似乎因为欣庆而微微抖动了一下。   他不安地说道:“我的头发一直闷在人皮帽下面,也许会使我的头皮出汗。要是这样的话,我的头发就会有点潮湿。”   他举起一只手,好像是要检查一下。她却将他的手抓住,并且将它拉开。“我来做这件事,”她说,“这是条件的一部分。”   她的手指缓缓地、迟疑地触到他的头发,又赶紧缩回去。然后,她再次伸出手,并以非常轻柔的动作抚摸着。   “是干的,”她说.“摸起来感觉……很好。”   “你以前曾摸过头部毛发吗?”   “偶尔,不过都是小孩子的,这个……不一样。”她再度开始抚摸。   “哪里不一样?”即使处于这种尴尬情境中,谢顿的好奇心仍毫不退让。   “我说不出来,就是……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摸够了吗?”   “没有,别催我。你能随心所欲让它们朝任何方向趴下吗?”   “并不尽然,它们有个自然的服帖的方向。我需要一把梳子才行,而我身上并没有。”   “梳子?”   “一种具有好些分叉的东西……啊,就像一把叉子……但是分叉多得多,而且多少柔软些。”   “能用手指吗?”她一面说,一面用她的手指梳过他的头发。   他说:“马马虎虎,效果不是很好。”   “后面的硬一点。”   “那里的头发比较短。”   雨点四三似乎想起什么事:“眉毛,”她说,“是这样叫的吗?”她摘下那两条遮带,手指沿着眉毛构成的轻微弧度逆向抚过。   “感觉很好。”说完她发出了一阵高亢的笑声,几乎可以跟她妹妹的笑声媲美。“真可爱。”   谢顿不太耐烦地说:“这个条件还有没有包含其他部分?”   在相当暗淡的光线下,雨点四三仿佛在考虑一个肯定的回答,但她什么也没说。反之,她突然缩回手去,再将双手举到鼻尖。谢顿纳闷她究竟想闻些什么。   “多么奇特,”她说,“我可以……可以改天再来一次吗?”   谢顿硬着头皮答道:“如果你将典籍多借我几天,让我有充分的时间研究,那么或许可以。”   雨点四三将手伸进裰服的一个隙缝,谢顿过去从未注意到它的存在。她从一隐藏式内袋中,取出一本由某种又硬又韧的质料装订封面的书。   谢顿接了过来,尽量控制住内心的兴奋。   当谢顿调整人皮帽,将头发重新遮起之际,雨点四三再度把双手举到鼻尖,接着又伸出舌头,很轻、很快地舔了下指头。 第四十七章   “摸你的头发?”铎丝·凡纳比里一面说,一面望着谢顿的头发,仿佛她自己也想摸一下。   谢顿稍微避开一步:“拜托别这样,那女人表现得好像有些性变态。”   “从她的角度而言,我想应该就是。你自己没有从中得到乐趣吗?”   “乐趣?它使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当她终于停手之后,我才能继续呼吸。我本来还一直担心,她会再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铎丝哈哈大笑:“你怕她会强迫你发生性关系——还是你内心正期待如此?”   “我向你保证我没那么想,我只是想要那本典籍。”   此刻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里,铎丝打开了她的电磁场扭曲器,以确保不会有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麦曲生的夜晚即将降临。谢顿早已脱下人皮帽与裰服,也已经洗过澡。洗澡时他特别注意自己的头发,总共冲洗了两次。现住他坐在他的便床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衣,那是他在衣橱里找到的。   铎丝的双眼骨碌碌地乱转:“她知不知道你的胸部也有毛?”   “当时我就在祈祷她不会想到这一点。”   “可怜的哈里。你该知道,这些都是绝对自然的。如果我和一位兄弟单独相处,我也可能有类似的麻烦。我确信还要更糟,因为他会相信——从麦曲生这种社会结构看来——我身为女性,一定会服从他的命令,绝不会有任何迟疑或异议。”   “不,铎丝。你或许认为这是绝对自然的事,可是你没亲身经历过。当时,那可怜的女人处于高度性兴奋的状态。她所有的感官全用上了……不但闻她的手指,还伸舌头来舔。如果她能听见头发生长的声音,她也会贪婪地专心倾听。”   “但那正是我所谓的‘自然’,任何遭禁的事物都会产生性吸引力。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妇女随时袒胸的社会,你会不会对女性的乳房特别感兴趣?”   “我想我可能会。”   “假如它们总是被遮起来,就像在人多数社会一样,难道你不会更感兴趣吗?   “听着,让我告诉你一件我亲身的经历。当时,我是在母星锡纳的一个湖滨度假胜地……我猜你们赫利肯也有度假胜地,例如沙滩之类的地方。”   “当然有,”谢顿有些恼火,“你把赫利肯想成什么?一个只有山脉和岩石,只有井水可以喝的世界?”   “我无意冒犯,哈里,只是要确定你能了解故事的背景。在锡纳的沙滩上,我们很不在意穿些什么……或是不穿什么。”   “裸体沙滩?”   “也没到那种程度,不过我想,假如有人把衣服全部脱掉,别人也不会多说什么。习惯上的穿着是得体的下限,但我必须承认,我们心目中的得体,并未留下什么想象空间。”   谢顿说:“在赫利肯,我们对得体的标准多少要高一点。”   “没错,从你对我的谨慎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可是各个世界总有个别差异。言归正传,有一次,我正坐在湖滨的沙滩上,一名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当天稍早的时候,我曾和他讲过几句话。他是个举止得体的人,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他坐上我的椅子扶手,将他的右手放在我的左大腿上,以便稳住他的身子。当然,我的大腿裸露在外。   “我们聊了大约一分半钟之后,他以顽皮的口气说:‘我坐在这里。你几乎不认识我,但我觉得将手放在你大腿上,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非但如此,你好像也感到它很自然,因为你似乎不介意让它留在那里。’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注意到他的手在我的大腿上。裸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肌肤,多少丧失一些性的本质。正如我刚才所说,关键在于不让人看见的部分。   “那年轻男子也察觉到速一点,因为他继续说:‘但我若是在比较正式的场合遇到你,你穿着一件礼服,那你做梦也不会想到让我掀起你的礼服,将手放在你大腿上一模一样的位置。’   “我哈哈大笑,然后我们继续聊了些别的。当然,由于我已注意到他的手放在哪里,那年轻人感到再让它留在那儿并不妥当,所以把手移开了。   “当天晚上用餐时,我打扮得较平常更为用心。那个场合不需要特别讲究穿着,我却穿得比餐厅中其他女士都正式。我找到那个年轻人,他坐在其中一个餐桌旁。我走过去,向他打个招呼,然后说:‘我现在穿着一什礼服,但里面的左腿是赤裸的。我准许你把我的礼服掀起来,将你的手放在我的左大腿、你早先所放的那个位置上。’   “他试了一下——这点我不得不佩服他。每个人都盯着我们看。我不会阻止他,我也确定没有别人会阻止他,他却没法让自己真的那么做。当时的场合不比白天更为公开,而且在场的是同样一批人。采取主动的显然是我,我绝不会反对,但他就是不能让自己逾矩。当天下午让他能毛手毛脚的条件,到了晚上不再存在,这要比任何逻辑意义更为重大。”   谢顿说:“要是我就会把手放在你的大腿上。”   “你确定吗?”   “绝对确定。”   “即使你们对于沙滩穿着的得体标准比我们高?”   “没错。”   铎丝坐到她的便床上,然后躺下来,以双手垫着头部。“所以说,虽然我穿着一件晚礼服,里面几乎没穿,也不会带给你特别的困扰。”   “我不会特别震惊。至于困扰嘛,要看这个词怎样定义。我当然晓得你如何穿着。”   “嗯,假如我们将被关在这里一段时间,我们必须学习如何漠视这种事。”   “或者善加利用。”谢顿咧嘴笑了笑,“而且我喜欢你的头发,看了一整天光头的你,我喜欢你的头发。”   “唉,不要摸,我还没洗头。”她将眼睛半闭起来,“这很有趣,你将正式和非正式的庄重层面分了开来。你这话显示,赫利肯在非正式层面比锡纳更庄重,在正式层面则没那么庄重。对不对?”   “事实上,你只讲到那个将手放在你大腿上的年轻人,以及我们自已而已。我们两个能代表多少锡纳人和赫利肯人,我可不敢说。随便想也能知道,两个世界上都有些循规蹈矩的君子,也有些粗鲁无礼的家伙。”   “我们是在谈论社会压力。我不算是真正的银河游客,但我必须投注许多心力在社会史上。比方说,狄罗德行星曾有过一段时期,未婚性行为是绝对自由的,未婚者可拥有多个性伴侣,公开性行为只有在阻碍交通时才会引起反感。然而一旦结婚之后,双方就会绝对遵守一夫一妻制。他们的理论是先让一个人实现所有的幻想,这个人就能定下心来面对严肃的生活。”   “有用吗?”   “大约三百年前就终止了,不过我的一些同事说,那是其他数个世界对它施压的结果,因为有太多观光客被狄罗德吸引过去。别忘了,还有银河社会整体压力这种东西。”   “或许应该是经济压力——就这个例子而言。”   “或许吧。此外,即使我不是个银河游客,但我常年待在大学里,所以仍有机会研究社会压力。我能遇到来自川陀里里外外、许许多多地方的人,而在社会科学系所里,深受喜爱的消遣之一就是比较各种社会压力。   “比方说在麦曲生这里,我有一个印象,性受到严格的控制,只有在最苛刻的规范下才被允许,而且实施得一定比想象中严格,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人讨论;但在斯璀璘区,人们也从不讨论性话题,而它并未受到谴责;我曾在坚纳特区进行过一周的研究,该区的人无休无止地谈论性话题,但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谴责。我认为川陀的任何两个区——或是川陀之外的任何两个世界——对性的态度都不会完全一样。”   谢顿说:“你知道你这话听来像是在说什么吗?它好像……”   铎丝说:“我来告诉你它像什么。我们谈论的这些有关性的话题,使我认清一件事: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什么?”   “我两次让你单独行动,第一次出于我自己的误判,第二次则因为你出言恫吓;两次显然都是错误的决定。你自己知道第一次发生了什么事。”   谢顿愤慨地说:“没错,可是第二次什么意外也没发生。”   “你差点惹上天大的麻烦。假如你和这位姐妹沉迷于性游戏时被逮个正着,那还得了?”   “那不是性——”   “你自己说过,她当时处于高度性兴奋的状态。”   “可是——”   “这是不对的,请把这点装进你的脑袋,哈里。从现在起,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听着,”谢顿以冰冷的口吻说,“我的目的是找出麦曲生的历史,而所谓和一位姐妹玩性游戏的结果,是我得到了一本书——那本典籍。”   “典籍!是啊,有一本典籍,让我们看看吧。”   谢顿将它取出来,铎丝若有所思地拿在手中掂了掂。   她说:“它对我们也许没什么用,哈里。看来它好像跟我见过的投影机都不相容,这就代表你得找一台麦曲生投影机。这样一来,他们便会想要知道你要它做什么,然后他们势必发现你拥有这本典籍,就一定会从你手中将它抢回去。”   谢顿微微一笑:“如果你的假设全部正确,铎丝,那么你的结论无懈可击。仉它刚巧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书,并不需要使用投影机。它的内容印在许多书页上,可以一页一页翻阅,这些雨点四三都对我解释过了。”   “一本印刷书!”很难判断铎丝究竟是震惊或者是高兴,“那是石器时代的古物。”   “它的确是前帝国时代之前的产物,”谢顿说,“但也有后来添加的部分。你曾经见过印刷书吗?”   “当然见过,哈里,你忘了我是历史学家?”   “啊,但是像这本吗?”   他将典籍递过去。铎丝笑着将它打开,再翻到另一页,接着从头到尾迅速翻了一遍。“是空白的。”她说。   “应该说看来是空白的。麦曲生人是顽固的原始主义者,但并非完全如此。他们会固守原始的精髓,可是不反对为了增加便利,而利用现代科技进行改良,谁知道呢?”   “或许是吧,哈里,不过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些书页不是空白的,上面都有缩微印刷字体。来,还给我。如果我按下封面内缘的这个小球——看!”   翻开的那页突然浮现出印刷字体,字体一行行缓缓向上移动。   谢顿说:“你只要前后稍微扭动这个小球,就可以调节上移的快慢,以配合你自己的阅读速率。当本页的字迹达到下限,也就是说,当你读到底端那一行的时候,它们就会猛然下落,然后自动关掉。这时,你就该翻到下一页。”   “发挥这些功能的能量从哪里来?”   “里面封装着一个微融合电池,它和这本书的寿命一样长。”   “那么当电用完了……”   “你就得丢掉这本书——或许还等不到电用完,你就会因为书磨损得太厉害,不得不把它丢了。新书随换随有——你永远不必更换电池。”   铎丝再次接过那本典籍,从各个角对观察它:“我必须承认,我从来没听说过像这样的书。”   “我也没有。一般而苦,银河早已跃过这个阶段,进入了视讯科技,以致略过了这个可能性。”   “这正是视讯啊。”   “没错,但它缺乏正统视讯的效果。不过这种形式的书自有其优点,它比普通视讯书籍的容量大许多倍。”   铎丝说:“开关在哪里?啊,让我看看自己会不会操作。”她信手翻开一页,并将印刷字体设定成上移。   然后她又说:“只怕这对你不会有任何用处,哈里,它是前银河时代的。我不是指这本书,我指的是印刷字体……是它的语言文字。”   “你读得懂吗,铎丝?身为历史学家……   “身为历史学家,我习惯于接触古代语文,但总有个限度。这对我而言实住太古老,我能在某些字句中认出几个字,却不足以派上用场。”   “好,”谢顿说,“如果它真的够古老,就一定会有用。”   “你读不懂就没用。”   “我读得懂,”谢顿说,“它是双语的。你不会以为雨点四三能读古代手稿吧,对不对?”   “假若她受过良好教育,又有何不可?”   “因为我怀疑麦曲生女性接受的教育不会超过家事的范畴。某些较有学问的人应该读得懂,但其他人都需要银河标准语的译本。”他按下另一个小球,“这样就行了。”   印刷字体立刻变作银河标准语文。   “好极了!,‘铎丝赞叹道。   “我们可以向这些麦曲生人学习一些事物,但我们没有这么做。”   “因为我们不知道啊。”   “我无法相信这点。现在我知道,而你也知道了。一定会有外人偶尔来到麦曲生,为了商业或政治目的,否则不会有许多人皮帽随时备用。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人瞥见这种印刷书,而且目睹它的运作。可是,它也许被当成稀奇但不值得深入研究的东西,而被那些人抛到脑后,只因它是麦曲生的产品。”   “但它真值得研究吗?”   “当然,每样东西都值得,或者说应该值得。夫铭也许会将对这些书漠不关心的现象,视为帝国正在哀落的一项征兆。”   他举起那本典籍,带着一股兴奋说道:“可是我有好奇心,我会阅读这玩意,它或许会将我推向心理史学的正道。”   “希望如此,”铎丝说,“但你若肯接受我的劝告,就该先睡一觉,等明早神清气爽时再来研究。假如你一直对着它打瞌睡,那是不可能学到什么的。”   谢顿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可真有母性啊!”   “我是在照顾你。”   “可是我的母亲在赫利肯活得好好的,我宁愿你做我的朋友。”   “至于这点嘛,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是你的朋友了。”   她冲着他微笑,谢顿却犹豫起来,仿佛不确定应该怎样回答才算妥当。最后他说:“那我就接受你的劝告——一位朋友的劝告,先睡一觉再说。”   他的动作像是要将典籍放在两床之间的小桌上,迟疑一会儿之后,他又转过身来,将它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   铎丝·凡纳比里轻轻笑再声来:“我想你是怕我会整夜不睡,在你没有机会阅读这本典籍之前,就抢先翻看部分内容。是不是这样?”   “嗯,”谢顿试图避免显露愧色,“也许是吧,即使友谊也该适可而止。这是我的书,也是我的心理史学。”   “我同意,”铎丝说,“而且我答应你,我们不会为这点争吵。对了,刚才你正想说什么,结果被我给打断了,记得吗?”   谢顿很快想了一下:“不记得。”   在黑暗中,他想到的只是那本典籍,并未将心思放在那个毛手毛脚的故事上。事实上,他几乎已经忘光了——至少在意识的层面如此。 第四十八章   铎丝·凡纳比里半夜醒来,她的计时带告诉她夜晚只过了一半。由于没有听到谢顿的鼾声,她可以断定他的便床是空的。倘若他未曾离开这间寓所,他就一定在浴室里面。   她轻轻敲了敲门,柔声说道:“哈里?’’   他以心不在焉的口气应道:“进来吧。”于是她走了进去。   马桶盖是放下来的,谢顿坐在上面,那本典籍摊在膝盖上。“我正在阅读。”   他这句话其实多此一举。   “是啊,我看得出来。可是为什么呢?”   “我睡不着,真抱歉。”   “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读呢?”   “如果我打开房间的灯,会把你惊醒。”   “你确定这本典籍不能自我照明吗?”   “十分确定。当雨点四三讲述它的功能时,她从未提到照明装置。此外,我想那样会消耗太多能量,使电池在这本典籍的寿命终结前结束。”他的口气听来并不满意。   铎丝说:“那么,你现在可以出去。我要用这个地方。”   当她出来的时候,发现他正盘腿坐在自己的便床上,仍然在专心阅读,而整个房间大放光明。   她说:“你看来不太高兴,这本典籍使你失望吗?”   他抬起头来,眨眨着眼睛望着她:“是的,的确如此。我能利用的时间不多,只好随意翻阅,我的时间只够这样做。这东西简直是一部百科全书,索引几乎全是人名和地名,对我根本没什么用。它完全未提到银河帝国或前帝国时代的众王国:记载的几乎全是单一世界的历史。根据我读到的部分分析,它的内容全是无休无止的内政议题。”   “或许你低估了它的年代。它记述的说不定的确是只有一个世界的时期……只有一个有人的世界。”   “没错,我知道。”谢顿显得有点不耐烦,“其实那正是我想要的——只要我能确定那是史实,而不是传说。我怀疑这点,我不安只为相信而相信。”   铎丝说:“嗯,有关单一世界起源的说法,近来实在流传其广。分布于整个银河的人类属于单一物种,所以必定源自某个角落——至少,这是目前最流行的观点。同样的物种,不可能独立起源于许多不同的世界。”   “但我一直看不出这个论证的必然性。”谢顿说,“如果人类当初起源于许多世界,分别属于许多不同的物种,为什么不能经由异种杂交,而形成一种居间的物种呢?”   “因为不同物种之间不能杂交,这点正是物种的定义。”   谢顿想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将它抛到脑后。“好啦,我把这个问题留给生物学家。”   “他们正是对地球假说最热衷的一群人。”   “地球?这是他们对那个所谓起源世界的称呼吗?”   “这是最普遍的名字,不过我们无法知晓当初它叫什么——假使真有个名字的话。至于它可能的位置,任何人都没有丝毫线索。”   “地球!”谢顿撅着嘴说,“在我听来好像浑球一样。无论如何,如果这本书讨论的是起源世界,我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它。那个名字怎么写?”   她告诉他之后,他便迅速查阅那本典籍。“你看,这个名字没有列在索引里面,不论是那两个字,还是任何合理的同义字。”   “真的?”   “他们的确随口提到其他一些世界,不过没写出名字来。他们对其他世界好像都没兴趣,只有对他们叙述的那个世界造成直接侵扰的世界例外——至少,我目前读到的内容给我这种感觉。在某个地方,他们谈论到‘第五十号’。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第五十位领袖?第五十个城市?在我看来似乎是第五十个世界。”   “他们有没有提到自己世界的名字——这个似乎占据他们一切心思的世界?”   铎丝问道:“如果他们不称它地球,他们又管它叫什么呢?”   “你该料想得到,他们管它叫‘本世界’或‘本行星’,有时则称它‘最古世界’或‘黎明世界’,我猜后者带有诗意的象征,但我不清楚其中的意思。我想我们得将这本典籍从头到尾读一遍,某些内容才会变得较有意义。”他带着几分烦恼的表情,低头望着手中的典籍。“不过,那将花上很长一段时问,而我不确定读完后会不会找到答案。”   铎丝叹了一口气:“我很遗憾,哈里。你的口气听来十分失望。”   “那是因为我真的很失望。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错,我不该让自己抱太大期望——啊,我想起来了,在某一处他们称他们的世界为‘奥罗拉’。”   “奥罗拉?”铎丝扬起眉毛。   “听来像是一个专有名词,据我所知,它没有任何其他含意。你懂它的意思吗,铎丝?”   “奥罗拉——”铎丝一面想,一面露出些许凝重的神色。“在银河帝国的整个历史中,甚至在它的发展阶段,我都不敢说听过哪个行星叫这个名字。但是,我不会装作知道两千五百万个世界的每一个名字。我们可以在大学图书馆查一下——假如我们还有机会回斯璀璘。在麦曲生这里,想找图书馆是徒劳无功的事。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们所有的知识都在这本典籍中,若是什么东西不在里面,他们就不会有兴趣。”   谢顿打了一个哈欠:“我想你是对的。无论如何,再读下去也没什么用,而我怀疑我的眼睛还能睁多久。你不介意我把灯关了吧?”   “当然不介意,哈里。我们早上还可以睡晚一点。”   在接下来的黑暗中,谢顿轻声说道:“当然,他们的记述有些实在荒谬。比方说,他们提到在他们的世界上,平均寿命介于三至四个世纪之间。”   “世纪?”   “没错,他们不用年来计算年龄,而是以百年为单位。这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因为不论他们提到什么古怪的事物,叙述口吻都显得稀松平常,使人几乎要信以为真。”   “假如你觉得自己几乎要信以为真,那么你就应该了解,许多有关原始起源的传说,都假设早期领袖人物拥有数倍于现代人的寿命。他们被刻画成具有不可思议的神勇,你想,配以超长的寿命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是这样的吗?”激顿又打了一个哈欠。   “是的。而治疗重度冤大头症的方法就是赶紧睡个好觉,等明天再来想这些问题。”   谢顿静默下来,忽而想到:如果要了解整个银河的人类。超长的寿命或许正是基本必要条件。刚想到这里,他便进入了梦乡。 第四十九章   早上,谢顿觉得心情轻松、神清气爽,急着想要继续研究那本典籍。他对铎丝说:“你认为雨点姐妹有多大年纪?”   “我不知道,二十……二十二?”   “嗯,假设他们真能活三四个世纪……”   “哈里,那太荒谬了。”   “我是说假设。在数学中,我们一天到晚在说‘假设’,看看是否会导致什么明显的错误,或是自相矛盾的结果。倍增的寿命几乎确定意味着倍增的发育期,她们可能看来二十出头,实际上已经六十几岁。”   “你可以试着问问她们几岁。”   “她们很可能会说谎。”   “那就查查她们的出生证明。”   谢顿露出一丝苦笑:“我随便你赌什么都可以——和你在干草堆打滚,如果你愿意。我赌她们会声称没有那种记录,即使有的话,她们也会坚持那些记录不能对外族人曝光?”   “不赌。”铎丝说,“假如这是真的,那么试图对她们的年龄做任何假设都没用。”   “噢,不。你想想,如果麦曲生人拥有超长的寿命,长达普通人类的四五倍,他们就不太可能生育太多子女,否则会使他们的人口剧增?你该记得,日主说过不能让人口增加之类的话,而且还愤愤地连忙住口。”   铎丝说:“你想说什么?”   “当我和雨点四三在一起的时候,始终没见到小孩。”   “在微生农场?”   “对。”   “你指望那里会有小孩吗?昨天我和雨点四五在商店购物,还经过一些居住层。我向你保证,我看见许多各种年龄的儿童,包括婴儿在内,为数还真不少。”   “啊。”谢顿露出懊恼的表情,“那么这就代表他们不可能享有超长寿命。”   铎丝说:“根据你的推论方式,我会说绝无可能。你原来以为有可能吗?”   “不,并不认真。可是话说回来,你也不能封闭自己的心灵,仅仅做出了一些假设,而不利用各种方法一一检验。”   “假如你碰到表面看来荒谬绝伦的事,都要停下来细究一番,也会浪费很多时间。”   “有些事情表面看来似乎荒谬,事实却不然。这倒提醒了我,你是历史学家,在你的研究工作中,曾经碰到一种称为‘机仆’的对象或现象吗?”   “啊!现在你又转到另一个传说,而且是非常热门的一个。许多世界都猜想史前时代有人形机器存在,它们通称为机仆。有关机仆的故事也许最初都源自同一个传说,因为大意都一样。机仆是人类发明的,后来,它们的数量和能力都增长到近乎超人的地步。它们威胁到人类,最后被人类尽数毁灭。在每个传说中,毁灭行动都发生于真实历史记录早已无可考据的年代。我们通常觉得这个故事只是一种意象,代表人类从一个或数个源头母星开始向外扩张、探索整个银河时所面临的风险和危险。他们必定始终怀有一种恐惧,担心会遇到其他的——而且是超人的智慧生灵。”   “或许他们的确至少碰过一次,才会衍生出这个传说。”   “只不过在人类居住的世界上,都没有任何‘前人类’或‘非人类’智慧生灵的记录或遗迹。”   “可是为什么要叫机仆呢?这个名字有任何意义吗?”   “据我所知并没有,但它和一般常听到的‘机器人’是同义词。”   “机器人!哼,他们为什么不这样说?”   “因为在讲述占老传说时,人们喜欢使用古典词汇来营造气氛。对了,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因为在这本古老的麦曲生典籍中,他们就捉到了机仆,而且还有极佳的评价。听我说,铎丝,你今天下午不是又要跟雨点四五出去吗?”   “原则上是——如果她现身。”   “你能不能问她一些问题,试图从她口中套出答案?”   “我可以试试,哪些问题?”   “我想要问出来——以尽可能技巧的方式——麦曲生有没有哪座建筑是意义特别重大的,是和过去息息相关的,是具有某种神话价值的,是可以……”   铎丝打断了他的话,她压抑着笑意说:“我想你试图问的问题,是麦曲生有没有一座寺庙。”   谢顿不可避免地露出茫然的表情:“寺庙是什么?”   “另一个起源不明的古老词汇。它意味着你问及的所有事物——重大意义、过去、神话。很好,我会问她。然而,这种事正是她们可能感到难以启齿的。当然,我是指对外族人而言。”   “纵然如此,还是试试吧。”   【上册完】 第十一部 圣堂   奥罗拉:……一个神话世界,在太初时代、星际旅行的黎明期,其上应该曾有人类居住。有人认为它就是“地球”的别名——那个或许同样神秘的人类“起源世界”。   据说古川陀麦曲生区(参见该条)的民众,将自己视为奥罗拉居民的后裔。并以这点作为他们信仰体系的中心教条。   除此之外,外人对这个信仰几乎一无所知……     ——《银河百科全书》 第五十章   雨点姐妹在十时左右抵达。雨点四五似乎快活依旧,但雨点四三只是伫立在门边,看来愁眉苦脸又小心翼翼。她始终低垂目光,连瞥也末瞥谢顿一眼。   谢顿显得有些不安,他对铎丝做了一个手势。于是铎丝以愉悦而老练的语气说:“等一下,姐妹们,我必须对我的男人做些指示,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该做什么。”   他们走进浴室后,铎丝悄声说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是的,雨点四三显然魂不守舍。请告诉她,我会尽快归还那本典籍。”   铎丝惊讶地看着谢顿,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哈里,”她说,“你很可爱,很体谅人,但你的感觉还比不上一条变形虫。要是我对那个可怜的女人提到那本典籍,她就会确定你把昨天的事全告诉了我,然后她才会真的神不守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和平常一模一样的方式对待她。”   谢顿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说:“我想你是对的。”   铎丝刚好赶在晚餐前回来,发现谢顿正坐在便床上。手里仍在翻阅那本典籍,可是显得越来越不耐烦。   他带着一脸阴霾抬起头来:“如果我们要在这里多待一些时日,我们就需要一套某种通讯装置。我根本不晓得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真有点担心。”   “好啦,我现在回来了。”她一而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脱下人皮帽,表情厌恶地望着它。“你会担心真令我感到高兴。我还以为你早就被这本典籍迷住,甚至没有察觉我出门了。”   谢顿哼了一声。   铎丝说:“至于通讯装置,我相信在麦曲生不容易弄到手。否则,那就代表能轻易和外族人通讯。我觉得麦曲生的领袖都有坚定的意志,决心切断和外界一切可能的接触。”   “没错,”谢顿把典籍丢到一旁,“根据我阅读这本典籍的心得,这点我也料想得到。你有没有问到你所谓的那种……寺庙?”   “有的,”她一面说,一面将眉毛遮带摘下。“果然存在。在本区范围内,这种建筑为数甚多,可是有座中心建筑似乎是最重要的——你相不相信,有个女的注意到我的睫毛,告诉我说我不该在公共场所露面?我有一种感觉,她打算告发我犯了猥亵暴露罪。”   “别担心那个,”谢顿不耐烦地说,“你知道那座中心寺庙在哪里吗?”   “我问到了地址,但是雨点四五警告我,除非是一些特别的日子,否则女性一律不准进入,而最近都碰不到那种日子。对了,它称为圣堂。”   “什么?”   “圣堂。”   “多难听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铎丝摇了摇头:“我第一次听到,两位雨点也都不知道它的意思。对她们而言,圣堂并非那座建筑的名字,它就是那座建筑物。问她们为何这样称呼,听来也许就像问她们为何把墙壁叫做墙壁。”   “关于这个圣堂,有没有她们知道的事?”   “当然有,哈里,她们知道它的用途,那个地方是一种不·属于麦曲生此地的生活。它是为了纪念另一个世界,原先那个较佳的世界。”   “他们一度居住的那个世界,你是这个意思吗?”   “完全正确。雨点四五几乎就是这么说的,不过没有说明白。她无法让自己说出那个名字。”   “奥罗拉?”   “就是这个名字,但我想你要是对一群麦曲生人大声说出这个名字,他们会感到极度震惊和恐惧。雨点四五说到‘圣堂是纪念……’就突然打住,改用手指在手掌上仔仔细细、一笔一画写下那个名字。然后她涨红了脸,仿佛做了什么下流的事。”   “真奇怪。”谢顿说,“如果这本典籍是正确的指南,奥罗拉就是他们最亲密的记忆,是他们凝聚的首要重心,是麦曲生境内万事万物运转的枢纽。为什么提到它会被视为下流呢?你确定没有误解那位姐妹的意思?”   “我很肯定,而这也许没什么神秘。谈得太多就会被外族人听去,最好的保密办法就是让它成为禁忌。”   “禁忌?”   “这是人类学的一个专用术语,意指一种严厉而有效的社会压力,足以禁止人们的某种行动。女性不准进入圣堂的这件事实,或许就有禁忌的力量在内。假如你建议一位姐妹侵入它的境域,我确定她一定会吓得半死。”   “你打听到的地址,足以让我自己找到圣堂吗?”   “首先我得告诉你,哈里,你不会自己单独行动——我要跟你一起去。我想我们已经讨论过这点,而且我说得很明白,我无法在远距离保护你——不论是对抗夹着冰珠的暴风雪,或者是如狼似虎的女人。其次,想走到那里去是不切实际的。就行政区而言,麦曲生或许是个小区,但绝未小到那种程度。”   “那么,改搭捷运吧。”   “没有捷运经过麦曲生境内,那会让麦曲生人和外族人的接触变得太容易。然而,这里还是有大众交通工具——属于低度开发行星常用的那种。事实上,这就是麦曲生的写照,一小块末开发的行星,像碎片一样嵌在川陀表面,否则川陀就完全由已开发社会连缀而成。还有,哈里,尽快把那本典籍读完。只要它还在你手上,雨点四三显然就身处险境,假如被别人发现的话,那么我们也会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外族人阅读典籍是一种禁忌?”   “我肯定是。”   “好吧,还回去也不会有太大损失。在我看来,百分之九十五的内容都枯燥得不可思议,例如政治团体间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对一些本人无从判断多高明的政策无休无止的辩护。此外还有对伦理议题喋喋不休的说教,即使它是文明开化的思想,措辞中也充满令人愤慨的自以为是,几乎让人不想违反也难,况且通常根本不知所云。”   “听你的几气,好像我若是把它拿走,等于帮了你一个大忙。”   “不过,总是还有另外百分之五,讨论到那个不可直呼其名的奥罗拉。我猜,那里也许有什么东西,而它也许对我有帮助。这就是我想打听圣堂的原因。”   “你希望在圣堂里找到线索,以支持典籍中对奥罗拉的说法?”   “可以这么说。此外,我对典籍中提到的那些机器人——或者用他们的称呼,对那些机仆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我发现自己被这个想法深深吸引。”   “不用说,你不是当真的吧?”   “不,我不是随口说说。你若接受典籍中某些片段的字面意义,那么它就暗示着一件事实:某些机器人具有人形。”   “这很自然。假如你想建构人类的拟像,就会把它造得看来像人类。”   “没错,拟像的意思是‘相像’,但相像可以是很粗略的。一位艺术家如果单以线条表示人形,你也该认得出来。圆圈代表脑袋,长方形代表身体,四根弯曲的线条代表手脚,这就行了。但我的意思是说,就每个细节而言,机器人看起来都绝对酷似人类。”   “简直荒谬,哈里。想想看,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将金属躯体塑成完美的比例,并且表现出内部肌肉的平滑纹理。”   “谁说金属了,铎丝?就我所得到的印象,这种机器人的材料都是有机或假有机体。它们外表覆盖着一层皮肤,很难从任何角度区分它们和真人的不同。”   “典籍上这么说吗?”   “没有用那么多字句。然而,根据推论……”   “那是你的推论,哈里。你不能太认真。”   “让我试试看。我已找遍索引中每一条有关机器人的资料,根据那本典籍对机器人所做的记述,我发现可以推论出四件事。第一,我已经说过,它们,或者它们的一部分,形体和人类一模一样。第二,它们拥有超长的寿命,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   “最好说‘有效期’。”铎丝说,“否则你会开始将它们完全当成人类。”   “第三,”谢顿并未理会她,继续说道,“有些——或者,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个机器人——一直活到今天。”   “哈里,这是人类流传最广的传说之一。古代的英雄永远不死,只是进入一种生理机能停顿的状态,随时会在紧要关头回来拯救他的同胞。”   “第四,”谢顿仍然没有上钩,“有几行字似乎指出,那个中心寺庙——或者说圣堂,不过事实上,我在典籍中没找到这个词汇——那里面有个机器人。”他顿了一下,然后说:“你懂了吗?”   铎丝说:“不懂,我该懂些什么?”   “我们如果将这四点组合起来,那么圣堂里也许有个和真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他至今仍旧活着,已经存活了……比如说两万年。”   “得了吧,哈里,你不可能相信这种事。”   “我不是真的相信,但我无法完全漠视。如果这是真的呢?我承认,这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不过若是真的呢?你看不出他对我会有多大帮助吗?他能记得古老的银河是什么样子,那是比任何可靠的历史记录还要古老而真实的描述。他或许能成就我的心理史学。”   “即使这是真的,你以为麦曲生人会让你跟这个机器人晤谈吗?”   “我并不打算请求他们准许,我至少可以先到圣堂去,看看那里是否有什么晤谈的对象。”   “现在不行,最快也要等明天。假如明天早上你还没改变决定,我们就去。”   “你自己告诉我,他们不允许女性——”   “他们允许女性站在外面看,这点我可以肯定,而我怀疑我们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第五十一章   哈里·谢顿极乐意让铎丝带路。她曾经逛过麦曲生的大街,对这些街道比他熟悉。   铎丝·凡纳比里眉头紧锁,她对情况并没有那么乐观。“我们很容易迷路,你知道的。”   “有这本小册子就不会。”谢顿说。   她抬起头,不耐烦地望着他:“把你的心思放在麦曲生上面,哈里。我该拿的是一套计算机地图——我可以对它发问的那种东西。这份麦曲生地图只是一叠塑料布,我不能用嘴巴跟它说我在哪里;甚至不能借助按键告诉它。而它也不能告诉我什么,它只是个印刷品。”   “那就读读它的内容。”   “这正是我在试着做的事,但它是写给本来就熟悉这种系统的人看的,我们必须找人问路。”   “不,铎丝,那是最后的办法,我不想引人注意。我宁可我们自己碰碰运气,试着找出正确路径,即使因此转错一两个弯也无妨。”   铎丝极其专心地翻看那本小册子,然后不情不愿地说:“嗯,它对圣堂做了突出的描述,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敢说,每一个麦曲生人总会想到那里去。”   她又仔细钻研了一会儿,说:“告诉你吧,根本没有任何从这儿到那儿的交通工具。”   “什么?”   “别激动。有办法从这里搭车到另一处,再改搭另一辆年带我们去那里。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换一次车。”   谢顿松了一口气:“嗯,当然。即使搭乘捷运,如果不换车,川陀也有一半地方到不了。”   铎丝不耐烦地瞥了谢顿一眼。“这点我也知道,只不过我习惯了让这类东西告诉我答案。当指望你来找出答案时,最简单的事都能让你好一阵子摸不着头绪。”   “好吧,铎丝,别生气。如果你现在知道该怎么走,那就带路吧,我将谦卑地跟在后面。”   于是他跟着她前进,到了一个交叉路口,两人停下了脚步。   在这个路口等车的,还有二位身穿白色裰服的男性,以及二位穿灰裰服的女性。谢顿试着向他们投以一个世界通行的微笑,他们却回敬了一个白眼,接着便将目光转开。   交通工具来了,那是一辆式样过时的车子,在谢顿的家乡赫利肯,通常称之为重力公交车。它里面有二十几张罩着布套的长椅,每张能容纳四个人。在公交车的两侧,每张长椅都有独立的车门。它停下来之后,乘客纷纷从两侧下车。(一时之间,谢顿不禁为那些从街心侧下车的人担心,但他随即注意到,来往车辆在接近公交车时都停了下来,而当公交车尚未开动时,没有任何一辆超越它。)   铎丝不耐烦地推了谢顿一下,他赶紧走到一张还有两个相连座位的长椅旁,铎丝则跟在他后面。(男士总是优先上下车,他注意到这点。)   铎丝低声对他说:“别再研究别人了,注意你的四周。”   “我会试试。”   “比如说——”她一面说,一面指着他们正前方椅背上隔出的一方平坦区域。   公交车开动后,那上面立刻亮出字迹,标示出下一站的站名、著名的建筑物,或是附近的十字路口。   “好了,我们接近转车的地方时,它或许会告诉我们。至少这一区并非全然未开化。”   “很好。”谢顿答道。过了一会儿,他倾身凑向铎丝,悄声说:“没有人在看我们。任何一个拥挤的地方,似乎都自动形成一个个人防线,好让每个人都能保有隐私。你注意到这点吗?”   “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假如这将成为你的心理史学法则之一,没有人会觉得了不起。”   正如铎丝猜测的,最后他们面前的方向指示牌终于宣布:即将抵达圣堂直达专车的转车站。   他们下车之后,还得再等一下。前面几辆公交车已经离开这个路口,不过另有一辆重力公交车即将进站。他们将搭乘的是一条热门路线,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圣堂必定是本区的枢纽与心脏地带。   他们上了那辆重力公交车,谢顿惝声说道:“我们都没付钱。”   “根据这份地图,大众运输工具是免费的服务。”   谢顿撅起下唇:“多么文明啊。我想任何事物都不能一概而论,不论是落后、先进,或是任何一样事物。”   不料铎丝用手肘轻推他一下,压低声音说:“你的法则被打破了,已经有人盯上我们,坐在你右边的那个男的。” 第五十二章   谢顿的眼睛很快瞟了一下。坐在他右边的男士稍显瘦削,而且似乎相当年长。   他有一时深褐色的眼珠,以及一身黝黑的皮肤。谢顿可以确定,假如他未曾接受脱毛手术,他一定会有一头黑发。   他再度面向前方,开始寻思:这位兄弟的外表相当特殊。他曾注意过少数几位兄弟,他们的个子都不算矮,而且肤色很淡,有着蓝色或灰色的眼珠。当然,他见过的人还不够多,不足以列出一条通则。   然后,他感到裰服的右手袖子被轻轻碰了一下。谢顿迟疑地转过头去,发觉眼前出现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行淡淡的字迹:“外族人,小心!”   谢顿吓了一跳,自然而然伸手去摸人皮帽。此时,身旁那位男士做出一组无声的口型:“头发。”   谢顿摸到了,原来太阳穴处有一绺短发露出来。刚才不知什么时候,他一定扯到了这顶人皮帽。他尽可能谨慎地赶紧将它向下拉,然后装作好像是在摸头,用手在附近探了探,以确定人皮帽已回到原位。   他向右转身,对邻座轻轻点了点头,以唇语说了声:“谢谢你。”   邻座那人微微一笑,改用正常的声音说:“去圣堂吗?”   谢顿点了点头:“对,正要去。”   “很容易猜到。我也一样,我们要不要一块下车?”他的笑容相当友善。   “我带着我的……我的……”   “你的女人。那么,三个人一块吧?”   谢顿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很快向另一侧望了望,发觉铎丝的眼睛已转向正前方。她的态度完全符合一位姐妹该有的举止——对男性的交谈毫无反应,这是符合一位姐妹身份的态度。然而,谢顿感到左膝被轻拍了一下,他把它的意思(也许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诠释为:“没关系。”   无论如何,礼数使他自然而然认同这一点。于是他说:“好,当然好。”   他们之间并未再做任何交谈。不久,方向指示牌显示圣堂刮了,那位麦曲生友人便起身准备下车。   重力公交车在圣堂广场做了一个大转弯,画出一个很大的圆形轨迹。车子停妥后,众多乘客纷纷下车。男士挤到前面先行走出车门,女士们则跟在后面。   这位麦曲生人由于上了年纪,声音有点沙哑,不过口气十分快活。他说:“现在吃午餐是早了点,我的……朋友们。不过相信我,要不了多久就会非常拥挤。你们愿不愿意现在就买点简单的食物,然后在外面吃?我对这一带很熟,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谢顿疑心这是个圈套,专门诱骗无知的外族人购买什么特别差劲或昂贵的东西。不过,他决定冒一次险。   “你实在太好了。”他说,“我们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熟,我们很高兴有你当向导。”   他们在一个露天小摊买了午餐——三明治与一种看来像是牛奶的饮料。既然天气很好,而且他们又是游客,所以那位麦曲生老者建议,三人一同走到圣堂广场,在户外将午餐解决,这样有助于他们熟悉周围的环境。   当他们拿着午餐,一路向前走的时候,谢顿注意到圣堂类似一个缩小许多倍的皇宫,周围的广场仿佛是个具体而微缩的御苑。他几乎不能相信麦曲生人竟会崇拜皇室建筑,或是做出除了憎恨它、轻视它之外的任何行为。然而,文化上的吸引力显然无可抵御。   “它真漂亮。”那位麦曲生人带着明显的骄傲说。   “是啊,”谢顿说,“它在白昼之下多么灿烂耀眼。”   “周围的广场,”他说,“是模仿我们黎明世界上的政府广场建造的……事实上,是缩小很多的仿制品。”   “你见过皇宫周围的御苑吗?”谢顿小心翼翼地问。   那麦曲生人察觉到了这句话的含意,但是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他们也是尽可能仿照黎明世界。”   谢顿心里全然不信,但什么也没说。   他们来到一个半圆形的白色石椅旁,它也像圣堂一样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太好了,”这位麦曲生人的黑眼珠闪耀着喜悦的光彩,“没有人占据我的地盘。我将它称为我的,只因为它是我最心爱的座位。从这里穿过树木看出去,可以见到圣堂边墙的美丽景观。请坐下来,它并不冰冷,我向你保证。还有你的同伴,也欢迎她坐下。她是一名外族女子,我知道,因而拥有不同的习俗。她……她若想说话可以随意。”   铎丝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坐下来。   谢顿明白他们大概会跟这位麦曲生老者待一会儿,于是伸出手来说:“我叫哈里,我的女伴名叫铎丝,只是我们不用号码。”   “各人自有他自己……或她自己……的规矩。”对方以大方的口气说,“我是菌丝七二,我们是个大支族。”   “菌丝?”谢顿带着点犹豫说。   “你似乎很惊讶。”菌丝说,“那么我猜想,你只遇见过那些长老家族的人。诸如云朵、阳光、星光之类的名字——全都是天象。”   “我必须承认……”谢顿的话只说了一半。   “嗯。现在见一见低下阶层的人吧。我们从土地上,以及我们栽培的微生物中撷取我们的名字,它们尊严无比。”   “完全同意,”谢顿说,“再次谢谢你在重力公交车上帮我解决……问题。”   “听着,”菌丝七二说,“我帮你免除了许多麻烦。假使一位姐妹在我之前看到你。她无疑将发出尖叫,旁边的兄弟们就会把你推下公交车——也许甚至不等它停下来。”   铎丝往前倾身,以便让视线越过谢顿。“你自己又为何没有这种反应?”   “我?我对外族人没有敌意,我是一位学者。”   “学者?”   “我们支族中的第一个。我就读于圣堂学院,而且成绩很好。我对一切古代艺术都有研究,此外我还有许可证,可以进入外族图书馆,那里收藏着外族人的胶卷书和传统书。我能随心所欲阅读任何胶卷书,或是阅读任何一本传统书。我们甚至有一间计算机化的图书馆,而我也能使用。这样做有助于开拓心灵,我不介意见到一点头发露出来。我看过许多次留着头发男人的照片,还有女人的。”他瞥了铎丝一眼。   他们默默吃了一会儿午餐,然后谢顿说:“我注意到每位进出圣堂的兄弟,身上都披挂着一条红色肩带。”   “喔,没错。”菌丝七二说,“从左肩垂下来,在腰际右侧环绕一圈,通常都有非常别致的刺绣。”   “那是为什么?”   “它称为‘和带’,象征进入圣堂所感到的喜悦,以及为保护它而甘愿喷洒的鲜血。”   “鲜血?”铎丝皱着眉头说。   “只是一种象征,我从未真正听说有什么人血溅圣堂。此外,这里也没什么喜悦,主要都是对‘失落世界’的恸哭、悲叹,或是顶礼膜拜。”他的音调降低,并且变得柔和,“非常愚蠢。”   铎丝说:“你不是一位……一位信徒?”   “我是一位学者。”菌丝带着明显的骄傲说。当他咧嘴而笑时,他的脸孔皱成一团,使得老态更加明显。谢顿发觉自己对此人的年纪感到好奇,数个世纪?不,他们已经排除这个假设。那是不可能的,然而……   “你有多大岁数?”谢顿不知不觉脱口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菌丝七二毫不介意,回答也未显出任何迟疑。“六十七。”   谢顿非要追根究底:“我听说你们族人相信,在极早的时代,每个人都能活好几世纪。”   菌丝七二以怪异的神情望着谢顿:“你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有人口无遮拦……但那是真的,的确有这种信仰。只有天真的人才会相信,可是长老们却鼓励这种信仰,因为它能显出我们的优越。事实上,我们的平均寿命确实高于其他地方,因为我们吃得比较营养,可是活到一个世纪的实在少之又少。”   “我猜你并不认为麦曲生人比较优越。”谢顿说。   菌丝七二说:“麦曲生人没什么问题,他们当然绝非拙劣。然而,我认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甚至包括女人在内。”他在补充这句话时,朝铎丝的方向望了一眼。   “而我认为,”谢顿说,“你们族人同意这点的不会太多。”   “你们族人同意的也不会太多。”菌丝七二带着一丝愤恨应道,“不过我对此深信不疑——一位学者理当如此。外族人所有的伟大文学作品,我全部通过投影甚至肉眼读过。我了解你们的文化,还写过这方面的文章。我可以自在地和你们坐在这里,就好像你们是……我们的一员。”   铎丝略显唐突地说:“听你的口气,好像以了解外族人的种种而自豪。你到麦曲生外面旅行过吗?”   菌丝七二似乎向后退了一点:“没有。”   “为什么不去呢?那样你会对我们更加了解。”   “我会觉得不对劲,我必须戴一顶假发,那令我感到羞愧。”   铎丝说:“为何要戴假发?你可以光着头啊。”   “不行,”菌丝七二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否则我将被所有拥有毛发的人欺负。”   “欺负?为什么?”铎丝说,“不论是在川陀各个角落,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世界上,随处都能见到许多天生的秃子。”   “我的父亲就相当秃,”谢顿叹了一声,“而我想在未来几十年内,我也会变成秃头。我的头发现在就不怎么浓密。”   “那不是光头,”菌丝七二说,“你们有周围一圈毛发,还有眼睛上面的。我的意思是光秃秃——完全没有毛发。”   “全身都没有吗?”铎丝很感兴趣。   这回菌丝七二看来真生气了,他什么也没说。   谢顿急着想将话题拉回来,他说:“告诉我,菌丝七二,外族人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进入圣堂吗?”   菌丝七二猛力摇了摇头:“绝对不行,它的门只为黎明之子而开。”   铎丝说:“只有黎明之子?”   菌丝七二不以为意地说:“嗯,你们是外族人。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日子和时辰,黎明之女方可进入。规定就是这样,我并没说我也赞同。如果由我做主,我会说:‘进去吧,玩个尽兴。’事实上,我自己会排在最后。”   “你从来没进去过吗?”   “在我小的时候,父母曾经带我去过。可是——”他摇了摇头,“里面只有一些凝视典籍的人,他们诵读其中的章句,为古老的日子叹息、流泪。气氛非常沉闷,你不能跟人交谈,你不能笑出声来,你甚至不能望着别人。你的心灵必须完全放在失落世界上,完完全全。”他挥了挥手,表示无法认同。“我可不吃这一套。我是一位学者,我要整个世界对我开放。”   “说得好,”谢顿发觉机会终于出现,“我们有同感。我们两人也是学者,铎丝和我。”   “我知道。”菌丝七二说。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你们一定是。获准进入麦曲生的外族人,仅限于帝国官员、外交使节和重要的商人,此外就是学者。而在我看来,你们有学者的长相。这就是我对你们感兴趣的原因,物以类聚嘛。”他露出开怀的笑容。   “你猜得真准。我是个数学家,铎丝是历史学家,你呢?”   “我的专长是——文化。我读过外族人所有的伟大文学作品:黎叟尔、曼通、诺维葛……”   “我们则读过你们族人的伟大作品。比如说,我曾经读过你们的典籍——有关失落世界的记述。”   菌丝七二惊讶得张大眼睛,橄榄色的皮肤似乎稍微褪色。“你读过?怎么会?在哪里?”   “在我们大学里,我们有些副本。只要获得允许,我们就能阅读。”   “典籍的副本?”   “没错。”   “我怀疑长老们是否知道这件事?”   谢顿说:“我还读过有关机仆的记载。”   “机仆?”   “是的。所以我才会希望能进入圣堂,我想看看那个机仆。”(铎丝轻踢谢顿的足踝,但他并未理会。)   菌丝七二不安地说:“我不相信这种事,有学问的人都不相信。”但他四下东张西望,仿佛害怕有人偷听。   谢顿说:“我读到一段记载,说是有个机仆仍在圣堂里面。”   菌丝七二说:“我不想讨论这些无稽之谈。”   谢顿毫不放松:“假使它在圣堂里面,它会在什么地方?”   “即使里面真有一个,我也无法告诉你什么,我只在小时候进去过。”   “你可知道里面是否有个特别的地方,一个隐秘的场所?”   “有个长老阁,只有长老才能去,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当然没有。”   “那你又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那里没有石榴树,我不知道那里没有激光风琴,我不知道那里没有一百万种东西。我不知道它们不存在,是否代表它们全都存在?”   一时之间,谢顿无言以对。   菌丝七二忧虑的脸上闪过一丝飘忽的笑容。他说:“那是学者的论证方式,你看,我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无论如何,我还是建议你别试图上长老阁去。如果他们在里面发现一个外族人,我想你不会喜欢那种后果。好啦,愿黎明与你同在。”   他突然起身——毫无预示——然后匆匆离去。   谢顿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感到相当惊讶:“什么东西把他吓得落荒而逃?”   “我想,”铎丝说,“是因为有人来了。”   的确有人来了。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精致的白色裰服,斜挂着一条更为精致而且隐隐生辉的红色肩带。他踏着严肃的步伐走近他们,脸上显现出不容置疑的权威,以及更加不容置疑的不悦神色。 第五十三章   那位麦曲生人一走近,哈里·谢顿便站起来。至于这是不是适宜的礼貌举动,他心中没有丝毫概念,不过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害处。铎丝·凡纳比里跟着他起身,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下垂的目光。   对方站在他们两人前面。他也是一名老者,却比菌丝七二更不容易看出年龄。   岁月似乎使他依然英俊的脸庞显得更高贵。他的光头浑圆美观,眼珠是惊人的湛蓝色,与亮得几乎冒火的红色肩带形成强烈对比。   来人说道:“我看得出你们是外族人。”他的声音比谢顿预料中更为高亢,不过他说得很慢,仿佛意识到吐出的每个字都具有权威。   “我们的确是。”谢顿以客气而坚定的语气说。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该尊重对方,却也没打算委屈自己。   “你们的姓名?”   “我是来自赫利肯的哈里·谢顿,我的同伴是来自锡纳的铎丝·凡纳比里。你呢,麦曲生的先生?”   那人不悦地眯起眼睛,不过他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威严态度。   “我是天纹二,”他将头抬高一些,“圣堂的长老之一。你的身份为何,外族男子?”   “我们,”谢顿刻意强调这个代名词,“是川陀大学的学者。我是个数学家,我的同伴是历史学家,我们前来研究麦曲生的风土民情。”   “经由谁的许可?”   “经由日主十四的许可,我们抵达时他曾亲自迎接。”   天纹二陷入沉默好一会儿,然后他脸上出现几分笑容,态度几乎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说:“元老啊,我跟他很熟。”   “理当如此,”谢顿以温和的语气说,“还有什么事吗,长老?”   “是的。”这位长老极力想要扳回优势,“刚才跟你们在一起,当我走近时匆匆离去的是谁?”   谢顿摇了摇头。“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他,长老,对他一无所知。我们遇到他纯粹是巧合,只是向他询问有关圣堂的事。”   “你问他些什么?”   “两个问题,长老。我们问这座建筑是不是圣堂,还有它是否准许外族人进入。他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第二个则是否定的。”   “相当正确。你对圣堂哪方面还有兴趣?”   “阁下,我们来此是要研究麦曲生的风土民情。圣堂难道不是麦曲生的大脑和心脏吗?”   “它完全是我们的,专门保留给我们。”   “若是某位长老或元老,看在我们做学问的分上,而特许我们进去呢?”   “你真得到元老的许可了吗?”   谢顿迟疑了一下,铎丝抬起眼帘,迅速从旁望了他一眼。他判定自己无法扯这么大的谎,于是说:“不,还没有。”   “或者永远不会。”这位长老说,“你们虽然获得许可来麦曲生,可是就连最高当局也无法绝对控制民众。我们珍惜我们的圣堂——不论在麦曲生哪个角落出现一个外族人,都很容易引起大众的激动情绪,尤其是在圣堂附近。只要有个容易冲动的人高喊一声‘侵略!’像这样一群平和的群众就会变成一群猛兽,非得将你碎尸万段才肯罢休,我这样说绝不夸张。即使元老待你很亲善,为了你自己好,你还是走吧。立刻!”   “可是圣堂……”谢顿继续顽固地说,不过铎丝却在轻扯他的裰服。   “圣堂里面究竟有什么能引起你的兴趣?”那位长老说,“现在你已经看到它了,里面没有任何值得你看的东西。”   “有个机仆。”谢顿说。   长老惊骇万分地瞪着谢顿。然后他弯下腰来,将嘴巴凑到谢顿的耳边,严厉地悄声说道:“立刻离开,否则我会自己高喊那声‘侵略!’要不是看在元老的分上,我甚至连这个机会都不会给你。”   此时铎丝展现惊人的力量,拉着谢顿急步离去,几乎使他站立不稳。她一路拖着他前进,直到他恢复平衡,快步跟在她后面为止。 第五十四章   一夜无话,直到第二天上午吃早餐的时候,铎丝才重拾这个话题——用的是谢顿感到最伤人的说法。   她说:“唉,昨天真是一败涂地。”   谢顿面色凝重,他原本以为已躲过批判:“为什么说一败涂地?”   “我们的下场是被轰出来。为了什么?我们又得到些什么?”   “我们只知道那里面有个机器人。”   “菌丝七二说没这回事。”   “他当然那样说。他是个学者,或者自认为是个学者。有关圣堂的点点滴滴,他不知道的也许能装满他常去的那间图书馆。你看到那个长老的反应了。”   “当然看到了。”   “假使里面没有机器人,他不会有那种反应。我们的情报把他吓坏了。”   “那只是你的猜想,哈里。即使真有其事,我们也无法进去。”   “我们可以试一试。吃完早餐我们就出去,先买一条肩带,就是所谓的和带。我把它挂在身上,目光保持虔敬地向下,就这样走进去。”   “人皮帽和其他一切呢?他们会在一微秒内认出你来。”   “不,他们不会的。我们先走进那间保存外族人数据的图书馆,反正我也想去看看。那间图书馆是圣堂的附属建筑,我推测里而或许有进入圣堂的入口……”   “你进圣堂后会立刻遭到逮捕。”   “绝对不会。你也听到菌丝七二是怎么说的,每个人都保持目光向下,冥思他们那个伟大的失落世界奥罗拉。没有人会望向其他人,说不定那是严重违反戒律的行为。然后,我就能找到长老阁……”   “那么答易?”   “在谈话中,菌丝七二曾说建议我别试图上长老阁去。‘上’!它一定是在圣堂的高塔中,那个中央高塔。”   铎丝摇了摇头:“我不确定那人使用的是哪些字眼,我想你也记不清了。那实在是太过微弱的根据……慢着。”她突然打住,同时皱起眉头。   “怎么了?”谢顿说。   “有个古老的字眼‘阁’,意思是位于高处的住所。”   “啊!我就说吧。你看,从你所谓的一败涂地中,我们获悉了一些重要的事。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已经两万岁的活生生的机器人,如果它能告诉我……”   “假设这种东西果真存在——这已经难以置信;再假设你能找到它——这又是不大可能的事。在这两个前提下,你认为在自己的行踪被人发现之前,可以跟它谈多久?”   “我不知道。可是如果我能证明它存在,如果我又能找到它,那我总会想办法和它交谈。如今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想打退堂鼓都为时已晚。在我认为心理史学根本无法建立时,夫铭就该放我一马。现在似乎有了眉目,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止我——除非将我杀了。”   “麦曲生人可能会被迫那样做,哈里。你不能冒这种险。”   “不,我可以冒险,我要去试试看。”   “不,哈里。我必须照顾你,我不能让你去。”   “你一定要让我去。找到一个建立心理史学的方法,比我自身的安全更为重要。我的安全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或许能建立心理史学。若是阻止我这么做,你的工作就失去意义——好好想一想。”   谢顿觉得一股全新的使命感自体内升起。心理史学——他那模糊不清的理论,不久之前,他还认为绝无成功的希望——隐隐约约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现在,他必须相信它是可能的,他打心眼里感觉得到。拼图的碎片似乎开始聚在一起,虽然他还无法看出整体图样,然而,他确定圣堂能够提供另一块碎片。   “我要和你一起进去,这样我才能及时将你这个白痴拉出来。”   “女人是不准入内的。”   “什么东西让我看来像个女人?只是这件裰服罢了。穿着这种服装,你看不见我的胸部;戴上人皮帽之后,我头上也小再有女人的发型。我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未施任何脂粉,跟男人没什么两样,而且这里的男人连短髭都没有。我需要的只是一件白色裰服和一条肩带,然后我就可以进去。要不是受到禁忌的限制,每位姐妹都能这么做,我可不受任何禁忌限制。”   “你受我的限制,我不让你那样做,太危险了。”   “对我和对你一样危险。”   “但我一定要冒这个盼。”   “那么我也一样,为什么你的命令胜过我的?”   “因为……”谢顿突然住口,陷入沉思之中。   “你不如这样想,”铎丝的语气坚如磐石,“我不会让你不带我同去,假如你想尝试,我会把你打昏,再把你绑起来。若是你不喜欢那样,就别再有独自前往的念头。”   谢顿迟疑不决,闷闷不乐地嘀咕了几句。他放弃了争论,至少暂时如此。 第五十五章   天空几乎万里无云,但天色却是灰蓝色的,仿佛罩在一片高层轻雾中。多美好的画面,谢顿心想,不过他忽然又怀念起太阳。川陀上的人都无法看见太阳,除非他们前往穹顶上,而且即便如此,也必须等到自然云层裂出一道缝。   土生土长的川陀人是否怀念太阳?他们是否想到过它?当他们访问其他世界,抬头便能望见真实的太阳之际,他们是否带着敬畏的心情,凝视着那个炫目的火球?   他感到纳闷,为何那么多人过着庸庸碌碌的日子,从未试图找出许多问题的答案,甚至根本未曾想到那些问题?人生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寻找答案更令人感到振奋?   他又将视线移到水平线上。宽广的道路两侧排列着低矮的建筑,其中大多数是商店。来来往往的个人地面车为数众多,每一辆都紧贴着右侧。它们似乎像一批古董,不过都是电力驱动的,而且几乎安静无声。谢顿不禁怀疑,“古董”难道总是值得嘲笑的词吗?安静是否能弥补慢速的缺点?毕竟,人生又有什么特别需要赶场的呢?   看到人行道上有些儿童,谢顿在心烦意乱中抿紧嘴唇。显然,麦曲生人不可能拥有超长的寿命,除非他们愿意大肆进行杀婴的举动。两种性别的儿童(虽然很难分辨男孩与女孩)都穿着裰服,长度仅达膝盖以下数寸,好让孩童狂放的活动方便些。   那些儿童也都还有头发,顶多不超过两厘米。不过即使如此,较大的儿童在裰服上一律附有兜帽,而且都把它拉上,将头顶完全遮起来。仿佛他们的年龄已经不小,足以使头发看来有点淫秽之意;或者是年龄已经够大,主动希望将头发遮掩,并渴望脱毛手术的成年礼早日来临。   谢顿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说:“铎丝,你去购物的时候由谁付账,是你还是雨点姐妹?”   “当然是我,雨点姐妹从未掏出信用磁卡。但是她们应该那样做吗?买的东西全是给我们用的,又不是给她们的。”   “但你拥有的是一张川陀信用磁卡,外族女子的信用磁卡。”   “当然,哈里,可是根本没有问题。麦曲生人或许如愿地保持着独有的文化、思考模式和生活习惯,他们可以毁弃头部毛发,并且一律穿着裰服。然而,他们必须使用世界通用的信用点。他们若是拒绝,那会扼杀一切的商业活动,任何理智的人都不会那么做。信用点能使人见钱眼开,哈里。”她举起一只手,仿佛正握着一张隐形信用磁卡。   “所以他们接受你的信用磁卡?”   “他们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对我的人皮帽也从来不予评价。信用点消除了一切疑虑。”   “嗯,那很好。所以我也能买……”   “不,由我来买。信用点或许能消除一切疑虑,但更容易消除对一名外族女子的疑虑。他们习惯了对女性不太注意或毫不注意,所以自然而然对我一视同仁——这家就是我曾经光顾的服装店。”   “我在外面等,帮我买一条好看的红肩带——特别引人注目的。”   “你别假装忘了我们的决定。我会买两条,还会再买一件白色裰服……符合我的尺寸的。”   “一个女人想买一件白色裰服,他们不会认为奇怪吗?”   “当然不会。他们会认为我是帮一位男伴买的,而他的身材刚好和我一样。事实上,只要我的信用磁卡没问题,我想他们根本懒得做任何判定。”   于是谢顿开始等待,心里多少盼望着有人跟他这个外族人打招呼,或者公然抨击他这个外族人——后者其实更有可能,结果这两种人皆末出现。在他面前经过的人都没看他一眼,甚至那些曾朝这个方向望来的人,也似乎无动于衷地继续前进。尤其让他敏感的是那些灰色裰服——那些成双成对行走的女性,而身边有个男伴的更糟。她们是属于受到压制、遭到冷落、不被重视的一群。还有什么举动,比看到一个外族男子后尖叫一声更能引起短暂的侧目?可是就连女性也对他不屑一顾。   他们并未预期看到外族人,谢顿想,所以他们视而不见。   对于两人即将入侵圣堂的行动,他认定这是个好兆头。在那里更不会有人预期见到外族人,因此将对他们两人更加熟视尤睹!   铎丝出来的时候,谢顿的心情相当好。   “买齐了吗?”   “一样不缺。”   “那么我们回去吧,好让你换衣服。”   新买的白色裰服不如灰色那件合身。显然她刚才根本不能试穿,否则即使最愚钝的店主都会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来怎么样,哈里?”她问道。   “跟一个男生一模一样。”谢顿说,“现在让我们试试肩带……或者该说和带,我最好习惯这样称呼它。”   未戴人皮帽的铎丝正心满意足地甩着头发。她突然说:“不要现在就戴上,我们不准备披挂着肩带游行麦曲生。引人注意是我们最不愿发生的事。”   “不,不。我只是想看看是否合身。”   “好吧,不是那条。这条的质量比较好,而且比较精致。”   “你说得对,铎丝。我必须吸引所有的注意,我不想让他们察觉你是女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哈里,我只是要你看来帅气。”   “感激不尽,但我怀疑那是不可能的。现在,让我们想想看,这究竟该怎样穿戴。”   谢顿与铎丝两人一起练习戴上、摘下和带的动作,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能以流畅的动作一气呵成为止。这回由铎丝担任谢顿的老师,因为昨天她曾在圣堂外看到一名男子的全程动作。   当谢顿称赞她具有敏锐观察力的时候,她红着脸说:“这实在没什么,哈里,不过是我观察到的一件事。”   谢顿答道:“那么,你就是个观察力过人的天才。”   练得纯熟满意之后,他们彼此站得老远,互相审视着对方的穿着。谢顿的和带闪闪发亮,有个鲜红的龙形图案浮现在较淡的同色调背景上。铎丝那条的设计没那么大胆,仅在中央处点缀着一条简单的细纹,而且色调非常浅。“这样,”她说,“足以显示我们的品位不俗。”说完她就将它摘下。   “现在,”谢顿说,“我们把它折叠起来,放进其中一个内袋里。我的信用磁卡——其实是夫铭的——和此地的钥匙在这个内袋,而这里,另一边的内袋是那本典籍。”   “典籍?你要带着它到处跑吗?”   “我必须这么做。我猜任何进入圣堂的人都该随身携带一本典籍,他们可能会吟咏或齐声朗读其中的章句。假使有必要,我们就共享这本典籍,或许没有人会注意到。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是不可能的,但我会跟你一起去。”   “这将是个沉闷的旅程。能否请你检查一下我的人皮帽,确定这次没有头发露出来?记着别抓你的头。”   “我不会的,你看来一切正常。”   “你也是。”   “你看来还有点紧张兮兮。”   谢顿以挖苦的口气说:“猜猜为什么!”   铎丝冲动地伸出手去,紧紧握住谢顿的手,却赶紧抽回来,好像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然后她低下头,将身上的白色裰服拉直。   谢顿自己也有点惊讶,心中又特别高兴,他清了清喉咙,说道:“好啦,我们走吧。” 第十二部 长老阁   机仆:……与较通行名称“机器人”同义。这个字汇存在于数个世界的古代传说中。   根据记载,机仆一般皆由金属制成,外形酷似人类,不过据说有些机仆的材料为假有机物质。   盛传哈里·谢顿在“逃亡期”中,曾亲眼见到一个真正的机仆。但此轶闻的来源并不可靠。在谢顿浩瀚的著作中.从未提到任何机仆。   不过……     ——《银河百科全书》 第五十六章   没有人注意他们。   哈里·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重复着昨日的行程,这次没有任何人看他们第二眼,甚至几乎没人看他们一眼。车子好几次靠站的时候,他们必须将膝盖偏向一侧,好让坐在内侧的人走出来。而在有人上车之后,如果内侧还有空位,他们立刻明白应该向内移动。   这一回,他们很快就受不了久未洗涤的裰服发出的气味,因为他们不再那么容易被车外的事物吸引。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那就是图书馆。”谢顿低声说道。   “我想没错,”铎丝说,“它就是菌丝七二昨天指的那栋建筑。”   他们以悠闲的步伐朝它走去。   “深呼吸一下,”谢顿说,“这是第一道关卡。”   前面的门开着,里面的光线柔和暗淡,门前共有五级宽阔的石阶。他们踏上最低一级,等了好一会儿,才了解他们的重量并未使阶梯上升。铎丝做了一个很小的鬼脸,以手势示意谢顿往上走。   当他们一起走上阶梯时,都为这种落后替麦曲生感到难为情。然后,他们走进一道门,室内近门处摆着一张办公桌,有个男的伏在一台计算机上,那是谢顿见过的最简单、最粗陋的计算机。   那个男的并未抬头看他们。没有必要,谢顿这么想。白色的裰服,光秃的头颅——所有麦曲生人看来几乎都差不多,眼光扫过不会留下任何印象。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点成了外族人的有利因素。   那人似乎仍在研究桌上的什么东西。“学者吗?”他问。   “学者。”谢顿答道。   那人突然将头朝一扇门摆了摆:“进去吧,尽情研究。”   他们进去后,在两人目力所极的范围内,他们是图书馆这一区仅有的两个人。   若非这间图书馆不是个热门去处,就是学者为数极少,而更有可能的情况,则是两者同时成立。   谢顿悄声说道:“我本来以为我们得出示某种执照或许可文件,我准备辩称我忘了带。”   “也许不管我们怎么回答,他都会欢迎我们进来。你见过像这样的地方吗?如果地方像人一样也会死亡,那我们就正在一具尸体里面。”   这一区的图书大部分是印刷书,就像谢顿内袋中的那木典籍一样。   铎丝一面沿着书架游走,一面研究其上陈列的书籍。“古书,大多数都是。部分是经典名著,部分则一文不值。”   “外界的书籍——我的意思是说,非麦曲生的?”   “嗖,没错。如果他们有自己的书籍,那些书一定收藏存另一区。本区专供那些可怜的自命学者进行外界研究,比如说昨天那位——这是参考图书部,这里有一套‘帝国百科全书……它一定有五十年的历史,绝少不了……还有一台计算机。”   她伸手想要触动按键,谢顿却阻止她:“别碰它。万一再什么问题,我们会被耽搁。”   他指着一排独立书架上的一个精细标示,上面映着“往圣堂”几个闪亮的字体,其中“圣”字有些笔画暗淡无光,也许是最近才坏的,也可能是因为无人在意。(帝国正在哀败中,谢顿想道,每一部分皆是如此,麦曲生也不例外。)   他四下张望。这间简陋的图书馆对麦曲生的骄傲而言是如此重要不可或缺的一环;对长老们可能极为有用——他们得以从中找到只言片语,用来支撑他们的信仰。然而放眼望去,这里却空荡无人,也没有人跟在他们身后进来。   谢顿说:“让我们待在这里,避开门口那人的视野,把肩带戴上。”   在那扇门前,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越过这第二道关卡,他们就再也无法回头。他说:“铎丝,别跟我进来。”   她皱起眉头:“为什么?”   “这不安全,我不要你身处险境。”   “我来这里就是要保护你。”她以温柔而坚定的口吻说。   “你能怎么保护我呢?或许你不以为然,但我可以保护自己。如果你在身边,我会为了保护你而缩手缩脚,这点你不明白吗?”   “你绝不要为我担心,哈里,”铎丝说,“担心是我的事。”她拍拍胸脯,落手处是横跨隐约双峰之间的肩带。   “因为夫铭要求你这么做?”   “因为这是我的使命。”   她伸出双手,抓住谢顿双臂。如同往常一样,她坚定的双手令他惊讶不已。她说:“我并不赞成这样做,哈里,但你若是觉得你一定要进去,那我也一定要跟进去。”   “既然这样,好吧!一旦如果发生任何事,而你能逃脱的话,那就赶快跑,不要顾及我。”   “你在白费口舌,哈里,而且你是在侮辱我。”   谢顿按了一下开启触板,那扇门便向一侧滑开。他们两人同时走进,动作几乎完全一致。 第五十七章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由于没有任何类似家具的陈设,因此显得更为宽敞。没有椅子,没有长凳,没有任何座位。也没有高台,没有帘幔,或任何的装饰。   没有灯光,只有均匀、柔和的漫射照明光线。四面墙壁并非全然空洞,上面嵌装着许多小型、原始的二维电视屏幕,而且全都开着。它们相互之间有固定的间隔,每个的高度都不尽相同,很难看出其中的规律。从铎丝与谢顿所站的位置,根本连三维的视觉都无法产生,更别提真正全息电视的影像效果。   那里已经有些人,人数不多,而且都没有聚在一块。他们零星站在各处,像那些电视显像器一样,很难看出他们之间的相关位置。每个人都身穿白色裰服,每个人都披挂着肩带。   大部分的时问,这里面安静无声。没有人以平常的方式说话,只有一些人蠕动着嘴唇,轻声地喃喃自语。走动的人都悄无声息,而且目光律朝下。   这种气氛简直与葬礼无异。   谢顿倾身凑向铎丝,她立刻将一根指头放在唇边,然后向其中一个电视显像器指了指。屏幕映出一个如诗如画、花朵盛开的花园,镜头正在缓缓移动,将全景一一呈现。   他们模仿其他人的方式,朝那个显像器走去——缓缓挪动脚步,每一步都轻轻放下。   当他们距离屏幕只有半米时,传来一阵轻柔娇媚的声音:“安特宁花园,坐落于伊奥斯近郊,根据古代旅游指南与照片复制。请注意……”   铎丝开始悄声说话,谢顿无法再听清楚电视机传出的声音。她说:“有人走近时它就开启,我们走开后会自动关闭。如果我们靠得够近,便能在它的掩护之下交谈,但不要望着我,万一有人接近立刻闭嘴。”   谢顿低着头,双手交握摆在胸前(他早已注意到,这是最常被采用的姿势),说道:“我预料随时有人会放声哭泣。”   “也许有人会这么做,他们正在哀悼他们的失落世界。”铎丝说。   “我希望他们每隔一阵子更换一次影片,总是看同样的内容可真要命。”   “它们全都不一样,”铎丝的眼睛来回扫瞄了一下,“或许会定期更换内容,我也不知道。”   “等一等!”谢顿的音量稍稍提高,接着又赶紧压低,“到这里来。”   铎丝皱起眉头,她没听清楚那几个字,不过谢顿又轻轻摆头示意。他们再度蹑手蹑脚地移动,但谢顿的脚步越迈越大,因为他感到必须加快步伐。铎丝追上来,   突然拉住他的裰服——只是一瞬间的动作,他便放慢了脚步。   “这里有机器人。”在电视机的声音的掩护之下他说道。   画面是一栋住宅的一角,前景是一片起伏的草坪与一列树篱,此外还有三个只能形容为机器人的东西。它们显然都是金属制品,外形有几分接近人类。   录音的旁白说:“这是新近制作的画面,是著名的三世纪温都姆属地的建筑。您见到的接近正中的那个机仆,根据民间传说名叫本达;根据古代的记录,它在被替换前服务了二十二年。”   铎丝说:“‘新近制作的’,所以他们一定经常更换画面。”   “除非他们这句‘新近制作的’说了有一千年。”   此时,另一个麦曲生人走进这个声域。他压低声音,不过没有谢顿与铎丝的耳语那么低,说道:“你们好,兄弟们。”   当他说话的时候,并未望着谢顿与铎丝:谢顿在惊吓之余,曾对他投以不自觉的一瞥,便赶紧将头转开;铎丝则完全没理会这个人。   谢顿感到犹豫不决。菌丝七二曾说圣堂内禁止交谈,也许他言过其实.话说回来,他在童年后再也未曾进入圣堂。   在走投无路之下,谢顿认定自己必须开口。他悄声说道:“你好,兄弟。”   他根本不晓得是否有什么正确的答复用语,或者这种用语是否存在。不过,那位麦曲生人好像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愿你重归奥罗拉怀抱。”他说。   “也愿你重归,”谢顿说完之后,由于感到对方似乎期待他再说下去,于是补充道:“奥罗拉怀抱。”直到此时,紧张状态才往无形中松弛少许,谢顿察觉他的额头正在冒汗。   那位麦曲生人说:“真漂亮!我以前从没看过这个画面。”   “做得十分精巧。”接着,谢顿壮着胆子加了一句,“这是永远无法忘怀的失落。”   对方似乎吓了一跳。然后说:“的确,的确。”说完径自离去。   铎丝斥责道:“不要冒险,别说没有必要的话。”   “这似乎很自然。无论如何,这的确是新近制作的。不过那些机仆真令人失望,他们的模样是我想象中的普通机器人。我想看的是有机体的机仆,具有人形的那种。”   “假如它们的确存在,”铎丝的几气有些迟疑,“在我的感觉中,它们不会用来从事园艺工作。”   “正是如此,”谢顿说,“我们必须找到长老阁。”   “那得真有长老阁才行。在我的感觉中,这个空洞的洞穴除了空洞之外根本一无所有。”   “我们找找看。”   他们沿着墙壁向前走,经过一个又一个屏幕,试着在每个屏幕前停留长短不等的时间。最后,铎丝突然紧紧抓住谢顿的双臂,原来在某两个屏幕之间,有些线条隐约形成一个矩形轮廓。   “一道门。”铎丝说完,又有所保留地补充道:“你认为是吗?”   谢顿暗中四下张望一番。为了维持哀伤的气氛,每个人的脸不是盯着电视显像器,就是以悲伤的心情低头专心面对地板。对他们两人而言,这是最方便不过的机会。   谢顿说:“你想它要怎么打开?”   “开启触片?”   “我看不出来。”   “只是未标出而已,不过那里有点变色,你看到没有?经过多少手掌?被按了多少次?”   “我来试试。你帮我把风,如果行人向这边望,就赶紧踢我一下。”   他稍微屏住气息,碰了一下那个变色的部位.可是没有任何反应。接着他将手掌完全按上去,并且用力一压。   嵌在墙上的门静静开启,没有吱吱作响,也没有摩擦声。谢顿尽快钻进去,铎丝紧跟在他后面。两人进来之后,那道门又重新关上。   “现在的问题是,”铎丝说,“有没有人看到我们?”   谢顿说:“长老们一定经常由这道门出入。”   “没错,可是会有人把我们当长老吗?”   谢倾等了一下,然后说:“如果我们被看到,如果有人认为出了问题,那么我们进来不到十五秒钟,这道门就会再被人撞开。”   “有这个可能,”铎丝淡淡地说,“也可能在门的这一侧,根本没什么值得看、值得偷的东西,所以没有人在意我们是否闯入。”   “这点待会儿就能见分晓。”谢顿喃喃自语道。   他们进来的这个房间稍嫌狭窄,而且有几分昏暗,不过他们再走进一点之后,室内的光线便明亮起来。   房间里有些宽大而舒适的椅子、几张小桌、数个坐卧两用的沙发、一台又深又高的冰箱,此外还有一些碗柜。   “如果这就是长老阁,”谢顿说,“长老们似乎让自己过得很舒服,虽然圣堂本身简朴肃穆。”   “这是意料中的事,”铎丝说,“统治阶级力行禁欲生活的少之又少,只有在公开场合例外。把这点记在你的笔记簿上,作为心理史学的金科玉律之一。”她四下望了望,“这里也没有机器人。”   谢顿说:“阁代表高处,别忘记了。这个屋顶并不高,上面一定还有许多楼层,那一定就是通道。”他指着铺有高级地毯的楼梯。   然而,他并未朝它走去,却迟疑地四下打量。   铎丝猜到他在找什么。“别再想升降机了,麦曲生有一种崇拜原始主义的风尚,这点你该还记得吧?不会有升降机的,非但如此,就算我们踏上楼梯底端,我也相当确定,它绝不会开始向上移动。我们必须爬上去,也许有好几层呢。”   “爬上去?”   “它一定通往长老阁,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它真通到某处。你究竟是要还是不要去长老阁看一看?”   于是他们一起走向楼梯间,开始向上爬。   随着楼层的增加,光线的强度稳定地、显著地递减。等到他们爬了三层之后,谢顿深深吸一口气,悄声说道:“我自认身体状况相当好,但我痛恨这种运动。”   “你不习惯这种消耗体力的特殊方式。”她点也没有筋疲力尽的感觉。   楼梯在第三层的尽头结束,他们面前又出现了另一道门。   “如果锁住了呢?”谢顿这句话不大像是对铎丝说的,倒更像自言自语:“我们要试着将它撞开吗?”   但是铎丝却说:“既然下面的门没锁,它又何必上锁呢?假使这就是长老阁,我猜想应该有个禁忌,禁止长老之外的任何人进入,而禁忌要比任何类型的锁更为牢靠。”   “只对那些接受禁忌的人有效。”谢顿虽然这么说,却未向那道门走去。   “既然你踌躇不前,现在还有时间向后转。”铎丝说,“事实上,我是想劝你回头。”   “我之所以踌躇不前,是因为不知道会在里面发现什么。如果它是空的……”   然后,他以提高几分的音量补充道:“那么它就是空的。”说完他便大步向前,按了一下开扁触板。   那道门迅疾无声地缩人墙内,里向立刻涌出一股强光.谢帧惊愕之余连忙后退一步。   而对着他的是个人彤,它的双眼炯炯有神,双臂举在半空之中,一只脚稍微向前踏出,全身闪耀着微弱的黄色金属的光芒。乍一看,它似乎穿着一件紧身短袖上衣,但再仔细审视,那件上衣显然是整体的一部分。   “它是个机器人,”谢顿以敬畏的口吻说,“但它是金属制品。”   铎丝说:“还有更糟的,”刚才她曾迅速左右挪移,“它的眼睛并没跟着我移动,它的手臂连些微颤抖的动作都没有。它不是活的——如果我们说机器人有死有活的话。”   这时,一个人——百分之百是个真人——从机器人身后走出来,说道:“它也许不是,但我可是活生生的。”   铎丝几乎立刻反射般地踏出一步,挡在谢顿与那个突然冒出的人之间。 第五十八章   谢顿将铎丝推到一旁,他的动作或许比本意粗鲁了些。“我不需要保护,这是我们的老朋友日主十四。”   面对他们的人披挂着一双肩带,那也许是他身为元老的一种权利。他说:“而你是外族男子谢顿。”   “当然。”谢顿说。   “而这位,尽管她穿着男性服装,是外族女子凡纳比里。”   铎丝什么也没说。   日主十四说:“你当然说得对,外族男子。你们没有危险,我不会伤害你们。请坐,你们两位。既然你不是一位姐妹,外族女子,你就没有必要退下。你可以坐在这里,如果你珍视这样的殊荣,你将是第一个坐上这个座位的女人。”   “我不珍视这样的殊荣。”铎丝一字一顿地强调。   日主十四点了点头:“随你的便。我也要坐下来,因为我必须问你们一些问题,我不喜欢站着做这件事。”   他们坐在这个房间的一个角落,谢顿的眼睛游移到那个金属机器人身上。   日主十四说:“那是个机仆。”   “我知道。”谢顿简短地答道。   “我知道这点。”日主十四的话也同样简略,“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达成这个共识,现在我要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谢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日主十四:“来看这个机仆。”   “你可知道除了长老,任何人都不准进入长老阁?”   “我不知道这件事,但我料想到了。”   “你可知道外族人一律不准进入圣堂?”   “我听说了。”   “而你却漠视这些,是吗?”   “正如我所说,我们想要看那个机仆。”   “你可知道除了在某些特定的,而且罕有的节日之外,任何一个女人,甚至包括姐妹在内,都不可以进入圣堂?”   “我听说了。”   “你可知道不论任何时候,女人都不准以任何理由穿着男性服装?在麦曲生边界之内,它非但适用于姐妹,也同样适用于外族女子。”   “这点我没听说过,但我并不惊讶。”   “很好,我要你了解这一切前提。现在告诉我,你为何想要看这个机仆?”   谢顿耸了耸肩,说道:“出于好奇。我从没见过机仆,甚至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   “那你怎么会知道它的确存在,非但如此,还知道它在这里?”   谢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这就是外族男子夫铭把你们带到麦曲生的原因?前来调查机仆?”   “不,外族男子夫铭带我们到这里来,只是希望确保我们的安全。然而,我们是学者,凡纳比里博士和我都是。知识是我们的疆场,求取知识是我们的目标。麦曲生的一切鲜为外界了解,我们希望多知道些你们的风土民情和思考方式。这是一个自然的渴望,而且在我们看来,它不仅无害,还值得赞赏。”   “哼,我们却不希望外旅和其他世界了解我们,那是我们自然的渴望。至于什么对我们无害,什么对我们有害,要由我们自己判断。所以我再问你一遍,外族男子,你怎么知道麦曲生境内有个机仆,而且藏在这个房间里?”   “道听途说。”谢顿终于回答。   “你坚持这个答案吗?”   “道听途说,我坚持这个答案。”   日主十四锐利的蓝眼睛似乎变得更为尖锐,但他并未提高音量。“外族男子谢顿,我们和外族男子夫铭有长久的合作关系。就外族人而言,他似乎是高尚而值得信赖的一位——仅就一个外族人而言!当他带你们两位前来,嘱托我们保护你们的时候,我们答应了这件事。但不论外族男子夫铭有多少美德,他仍旧是个外族人,我们还是放心不下。当初,我们完全无法确定你们的——或是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们的目的是知识,”谢顿说,“学术性的知识。外族女子凡纳比里是历史学家,我自己也喜欢历史。我们为何不该对麦曲生的历史有兴趣?”   “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们不希望你们如此。总之,我们派了两个信得过的姐妹到你们身边。她们奉命跟你们合作,试图查出你们究竟想要什么,还有——你们外族人是怎么说的?跟你们假戏真做。然而,却不让你们察觉她们真正的意图。”日主十四露出微笑,但那是一个狞笑。   “雨点四五,”日主十四继续说,“陪同外族女子凡纳比里逛街购物。但在几次行程中,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当然,我们接获了完整的报告。雨点四三则带领你,外族男子谢顿,去参观我们的微生农场。本来,你可能怀疑她为何愿意单独陪你前往,这对我们而言是绝不可能的事。但你却自作聪明地推论,认为适用于兄弟的规矩并不适用于外族男子;你自以为是地相信,这么薄弱的理由就能解除她的心理防线。她顺应了你的心愿,虽然这对她内心的宁静造成莫大伤害。最后,你开口要那本典籍。如果过于轻易交给你,有可能引起你的疑心,所以她假装有一种违常的欲望,只有你才能满足。我们绝不会忘记她的自我牺牲。我认为,外族男子,你仍拥有那本典籍,而且我猜你正带在身上。我能要回来吗?”   谢顿痛苦、沉默地呆坐着。   日主十四布满皱纹的手坚定地伸出来。他说:“这比从你手中强行夺走好多了吧?”   于是谢顿将书递给他。日主十四随便翻了翻,仿佛要确定它并未受损。   他轻轻叹了一声.又说:“必须以认可的方式将它谨慎地销毁,可悲啊!不过,既然让你拿到这本典籍,你们会启程前往圣堂,我们一点也不惊讶。你们随时随地都受到监视。你不会认为有任何兄弟或姐妹,只要不是心无旁骜,会无法一眼就认出你们是外族人吧。我们看到人皮帽时,立刻就能分辨出来,而在整个麦曲生,发出去的人皮帽还不到七十顶——几乎全部属于前来谈公事的外族男子,他们在此地停留期间,自始至终都留在世俗的政府建筑内。所以你们不只被人看见,而且总是被正确无误地指认,一次又一次。   “那位和你们不期而遇的年长弟兄,没有忘记告诉你们有关图书馆和圣堂的一切,但他也不忘告诉你们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因为我们不希望诱你们落入陷阱。天纹二也警告过你们——以强而有力的方式。然而,你们并未因此打消念头。   “你们购买白色裰服和两条肩带的那家商店,在第一时间就向我们通报,而根据这个情报,我们对你们的企图了如指掌。图书馆故意被撤空,馆员事先接到警告,要他对你们不闻不问,圣堂则保持低度使用的状态。那位一时不察而和你攀谈的兄弟,险些让我们的计谋曝光,但在了解到面对的是什么人之后,他便立刻匆匆离去。然后,你们就来到这里。   “所以你看,来到这里是你们的本意,我们根本没有引诱你们。是你们自己的行动、自己的渴望把你们带来的。而我要再问你们一遍的是:为什么?”   这回轮到铎丝回答,她的语气坚定、目光严厉。“那我们就再一次告诉你,麦曲生人。我们是学者,我们认为知识是神圣的,而我们寻找的也只是知识。你未曾引诱我们来到此地,可是你也没有阻止我们——早在我们接近这座建筑之前,你就能这么做了。反之,你替我们开路,让我们通行无阻,即使这样也可视为一种引诱。而我们造成了什么损害吗?我们完全没有侵扰这座建筑物,或足这间房间,或是你这个人,或是那玩意。”   她指着那个机器人:“你藏在这里的是一堆破铜烂铁,现在我们知道它是死的,我们寻求的知识也仅止于此。我们本来以为它十分重要,但我们失望了。现在我们知道它不过如此,我们马上就走。你若希望的话,我们还会码上离开麦曲生。”   日主十四聆听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是当她说完后,他却对谢顿说:“你所见到的这个机仆是个象征,象征着我们失落的一切、我们不再拥有的一切,也象征着数千年来我们未曾遗忘、总有一天将要收复的一切。如今我们身边只有它是一件既具体又可信的遗物,因此在我们眼中珍贵异常。可是对你的女人而言,它却只是‘一堆破铜烂铁’。你认同这个评价吗,外族男子谢顿?”   谢顿说:“我们两人所属的社会,并未将自己和数千年前的过去捆在一起,也不会去理会存在过去和我们之间的一切。我们生活在现在,我们将它视为所有过去的总和,而并非仅源自我们所拥有的某个年代久远的时刻。我们了解——理智上了解——这个机仆对你们可能具有的意义,我们愿意让它继续对你们有这样的意义。但我们只能用自己的眼光看它,正如你只能用你的眼光看它一样。对我们而言,它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现在,”铎丝说,“我们要走了。”   “你们不能走。”日主十四说,“你们来到这里,就已经犯了罪。它是只存在于我们眼中的罪行——我知道你会赶紧指出这一点。”他的嘴角弯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然而这里是我们的领土,在这个范围内,一切由我们下定义。而在我们的定义中,这是一项应当处死的重罪。”   “你准备将我们射杀吗?”铎丝以倨傲的口气说。   日主十四露出轻蔑的表情,继续只对谢顿一个人说话:“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外旅男子谢顿?我们的文化和你们的同样古老,也同样繁复、同样文明、同样人道。我没有携带武器。你们将接受审判,由于你们罪证确凿,注定将被依法处决,既利落又没痛苦。假如现在你们试图离开这里,我不会阻止你们,但是下面等着很多兄弟,比你们进平堂时见到的多得多。你们的行为令他们咬牙切齿,他们也许会对你们动粗,下手绝不留情。在我们的历史上,甚至有外族人死在这种情况之下。那并非一种愉快的死法,而且绝不是毫无痛苦。”   “我们听过这种警告,”铎丝说,“天纹二说的。好一个繁复、文明又人道的文化!”   “不论民众在冷静的时候具有何种人道情怀,外族男子谢顿,”日主十四冷静地说,“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他们全能被煽动成暴力分子。这在各个文化中都一样,你的女人据说是个历史学家,她一定知道这点。”   谢顿说:“让我们保持理智,日主十四。在地方性事务上,你也许可以代表麦曲生的法律,但你并非我们的法律,这点你也知道。我们两人都不是麦曲生人,而是银河帝国的公民,任何应判死刑的重罪,都该交由皇上或是他任命的司法官员处理。”   日主十四说:“在法令上、文件上,或全息电视屏幕上或许如此,但我们现在不是在谈理论。长久以来,元老一向都有惩处亵渎罪的权力,从未受到来自皇权的干涉。”   “罪犯若是你们自己的同胞,自然如此。”谢顿说,“但如果是外人,情况就相当不同。”   “就本案而言,我对这点深表怀疑。外旅男子夫铭把你们当逃犯一样带到这里,麦曲生人脑袋里装的可不是发粉,我们怀疑你们是在逃避皇上的法律。如果我们帮他代劳,他为什么要反对呢?”   “因为——”谢顿说,“他一定会。即使我们是帝国当局通缉的逃犯;即使他要抓我们回去,只是为了惩罚我们,他仍会想要将我们生擒。无论用什么方式,为了什么理由,如果未经适当的帝国法律程序,就让你杀掉一个非麦曲生人,那等于向他的权威挑战,没有任何皇帝能开这种先例。不论他多么希望微生食品的贸易不受干扰,他仍会感到有必要重建皇帝的权威。难道你希望,由于你逞一时之快将我们杀掉,而招来一师帝国军队掠夺你们的农场和住所,亵渎你们的圣堂,并且非礼你们的姐妹?请你三思。”   日主十四再度露出笑容,可是显得并未软化:“事实上,我已三思过了,的确另有一个选择。在我们将你们两人定罪后,我们可以延缓死刑的执行,允许你们向皇上提出上诉,要求重审你们的案子。如此证明我们臣服于他的权威之下,还把你们交到他的手中,皇上也许因此圣心大悦,而麦曲生便可能受惠。所以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找机会向皇上提出上诉,然后被解送到他那里去?”   谢顿与铎丝很快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没吭声。   “你们似乎宁愿被解送给皇上,也不愿死在这里。”日主十四说,“可是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你们觉得这两种选择都没什么差别?”   “其实,”一个新的声音说,“我认为这两种选择都无法令人接受,我们必须找出第三条路。” 第五十九章   铎丝第一个认出来者的身份——或许因为她一直在期盼他的出现。   “夫铭,”她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找到我们了。我跟你联络的时候,正了解到我无法让哈里避免这——”她举起双手,夸张地向左右一摊:“——一切。”   夫铭露出浅浅的微笑,但这无法改变他天生的严肃神情。此外,他似乎带着一股不甚明显的倦意。   “亲爱的,”他说,“我在忙别的事,我无法总是随传随到。当我来到此地之后,我得像你们两人一样,先穿戴上裰服和肩带,人皮帽就更不用说了,然后还要赶来这里。要是我来早一些,也许能阻止这一切,但我相信我来得不算迟。”   日主十四似乎陷入一阵痛苦的惊愕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用不再那么严肃深沉的语调说:“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外族男子夫铭?”   “这可不容易,元老,但正如外族女子凡纳比里喜欢说的,我是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人。这里某些居民还记得我是谁、我在过去为麦曲生做过什么,此外——我还是一名荣誉兄弟,你忘记了吗,日主十四?”   元老答道:“我没忘记,但即使是最美好的记忆,也经不起某些行动的冲击。一个外族男子竟然来到这里,还带了一个外族女子,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罪行了,你为我们做的一切也不够抵消。我的人民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我们会用别的方式补偿你。可是这两人必须受死,或是将他们解送给皇上。”   “我也来了。”夫铭以平静的口吻说,“这不也是一项罪行吗?”   “对你而言,”日主十四说,“对你个人而言,你是荣誉兄弟,我可以……宽容……一次,但这两个不行。”   “因为你期望皇上的奖赏?某种好处?某种让步?你已经和他接触了吗?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和他的行政首长伊图·丹莫茨尔联络上了?”   “这不是我们应该讨论的题目。”   “你这句话就等于是默认了。好啦,我不问皇上答应给你什么好处,但它绝不可能太多,在这个衰微的岁月里,他没有太多能给你的。让我向你提个条件,这两位有没有告诉你他们是学者?”   “说过。”   “的确如此,他们不是在说谎。这位外族女子是历史学家,这位外族男子是数学家。他们试图联合两人的才智,创造一个处理历史的数学,他们将这个合作题目称为‘心理史学’。”   日主十四说:“我对这个心理史学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不论是它或你们外族人的其他任何学问,我都一概没有兴趣。”   “纵使如此,”夫铭说,“我还是建议你听我说一说。”   夫铭大约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以精简的语言描述心理史学的可能性——将社会的自然定律组织起来(每当提到那些定律时,他总会改变语调,让人一听就知道有引号存在),并在大量借助几率之下,使预测未来变得可能。   他说完之后,一直面无表情聆听的日主十四说:“我觉得这是一种极其不可能的臆想。”   满面愁容的榭顿似乎有话要说,无疑是要表示观点。但夫铭原先轻放在谢顿膝上的一只手,此时却突然收紧,用意非常明显。   夫铭说:“有这个可能,元老,但皇上不这么想。话说回来,皇上本人是个相当敦厚的人物,我指的其实是丹莫茨尔,他的野心不必由我来告诉你。他们很想得到这两位学者,这就是我带他们来此避难的原因。我绝不相信你会为丹莫茨尔工作,将两位学者送到他的手上。”   “他们犯了一项重罪……”   “没错,我们知道,元老。可是这项罪名之所以成立。只是因为你选择要如此判定。它根本没有任何实质的伤害。”   “它对我们的信仰造成伤害,对我们内心最深的感情……”   “可是请你想想看,假如心理史学落入丹莫茨尔之手,那将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没错,我承认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是姑且假设有了结果,而帝国政府善加利用——能够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能够掌握独一无二的先见之明,并在它的指导之下采取对策。事实上,他们所采取的对策,必将是营造帝制所欲发展的另一种未来。”   “怎么样的未来?”   “帝制所欲发展的未来将是极度中央集权,元老,难道你对这点还有疑问吗?你很清楚,过去数世纪以来,帝国一直稳定地朝地方分权发展。如今,许多世界只在口头上承认皇帝,而实际上是在实行自治。甚至在川陀这里,也有地方分权的事实。麦曲生大部分的事务都不受皇权干涉,只是其中一个例子。你以元老的身份统治,没有帝国官员在旁监督你的行动和决策。假如让像丹莫茨尔那种人依照他们的喜好调整未来,你认为这种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仍然是毫无根据的臆测,”日主十四说,“不过我必须承认,这听来的确令人不安。”   “另一方面,假设这两位学者能完成他们的工作——你也许会觉得可能性并不高,但这只是假设——那么他们一定会记得,你在没必要那样做的时候,曾经对他们网开一面。然后我们不难想见,他们会研究出如何安排一个未来,比如说,能让麦曲生得到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能改造成和失落世界极为相似的世界。即使这两位忘了你的仁慈,我也会从旁提醒他们。”   “这……”日主十四支吾着。   “好啦,”夫铭说,“你心里究竟在怎么想,实在不难判定。在所有的外族人当中,你最不相信的一定是丹莫茨尔。虽然心理史学成功的机会不大(要不是我对你诚实,我也不会承认这一点),但并不等于零;如果它能帮你们重建失落世界,你又夫复何求?难道你不愿为这件事冒一丝风险?好啦!我向你承诺——你知道我从不轻易承诺任何事。把这两位放了,为你内心的愿望留点机会,总比全然无望要好。”   在一阵沉默后,日主十四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外族男子夫铭,可是我们每次见面,你总是说服我做些并非我真正想做的事。”   “我曾经误导过你吗.元老?”   “你提出的条件,机会从来没这么小。”   “而可能的报偿却那么高,两者互相扯平了。”   日主十四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把这两个人带走,带他们离开麦曲生,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他们。除非有一天……但那绝不是在我有生之年。”   “或许如此,元老,可是你的族人已耐心等待了近两万年。难道你们拒绝再等上个……也许两百年?”   “我一刻也不愿再等,但不论需要多少时间,我的族人都会等下去。”   他一面起身,一面说道:“我会叫人通通让开,带他们走吧!” 第六十章   他们终于回到一条隧道内。当夫铭与谢顿驾着出租飞车,从皇区前往川陀大学时,就曾经穿越过这样一条隧道。如今他们置身于另一条隧道,正从麦曲生前往……谢顿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不太敢开口发问,夫铭的脸庞像是花岗岩雕出来的,最好别说话招惹他。   夫铭坐在这辆四座飞车的前座,右边的座位是空的,谢顿与铎丝则分坐在后座两侧。   谢顿对看来闷闷不乐的铎丝试探性地笑了笑:“能再穿上真正的衣服真好,埘吧?”   “我再也不要——”铎丝以极其正经的口吻说,“穿上或看到任何像裰服的东西。而且不论在仟何情况下,我绝对不要再戴上人皮帽。事实上,即使再看到一个普通的秃子,我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谢顿一直不愿开口提的那个问题,最后由铎丝问了出来。“契特,”她以颇为暴躁的口气说,“你为何不告诉我们要到哪里去?”   夫铭挪到侧面的位置,然后回过头来,以严肃的表情望着铎丝与谢顿。“到某处去,”他说,“一个你们或许不容易惹麻烦的地方,但我不确定这种地方是否存在。”   铎丝立刻像是泄了气似的。“事实上,契特,这都是我的错。在斯璀璘的时候,我让哈里一个人到穹顶上去;而在麦曲生,我虽然陪他一起冒险,可是我根本就不该让他进入圣堂。”   “我当时心意已决,”谢顿热切地说,“那绝不是铎丝的错。”   夫铭并未评断两人该各受多少责难,他只是说:“我猜你是想去看那个机器人。有没有一个好理由?你能告诉我吗?”   谢顿感到自己脸红了:“这件事我错了,夫铭。我并未见到我预期的,或是希望见到的东西,要是事先知道长老阁里有些什么,我绝对懒得到那里去。这次真可说是一败涂地。”   “可是,谢顿,你希望见到的是什么呢?请告诉我。有需要的话不妨慢慢说,这是一趟长途旅行。我愿意洗耳恭听。”   “事情是这样的,夫铭。我得到一些概念:世上有人形机器人存在,它们的寿命很长,至少有一个可能还活着,而它可能就往长老阁中。那里的确有个机器人,但它却是金属制品,已经死了,而且仅是一种象征。我要是早知道……”   “没错,我们要是都早知道,任何种类的问题或研究便一概没有必要。有关人形机器人的数据,你是从哪里获得的?既然没有任何麦曲生人会和你讨论这种事,我只能想到一个来源:麦曲生的典籍,古奥罗拉语和银河标准语对照的电动印刷书。我说对了吗?”   “没错。”   “你是怎么拿到的?”   顿了一下之后,谢顿喃喃说道:“这件事有些令人脸红。”   “我没那么容易脸红,谢顿。”   于是谢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夫铭听完后,脸上掠过一丝很淡的笑容。   夫铭说:“难道你就没想到,这一切必定是个哑谜游戏?没有姐妹会做那种事,除非是奉命,而且经过极力劝说。”   谢顿皱起眉头,粗暴地说:“这点根本不是显而易见,人们随时随地会有违常的举动。你咧嘴笑笑倒很容易,我没有你所掌握的情报,铎丝也不知道。如果你不希望我落入陷阱,就该事先警告我哪里有圈套。”   “我同意,我收回刚才的话。无论如何,那本典籍已经不在你身上,我可以肯定。”   “没错,日主十四把它拿走了。”   “你读了多少内容?”   “只有一小部分,我没多少时间。那是一本大书,而且我得告诉你,夫铭,它实在无聊极了。”   “没错,这我知道,因为我想这本书我比你读的还多。它不只无聊,而且完全不足采信。它是麦曲生官方单方面的历史观,主要目的是为了阐扬那个史观,并非提出理性客观的论述。在某些地方,它甚至故意语焉不详,好让外人即使有机会读到这本典籍,也永远无法完全了解读的是什么。比方说,令你感兴趣的有关机器人的记载,你认为内容究竟是些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他们提到人形机器人,从外表看来,这些机器人无法和真人区分。”   “它们总共有多少?”夫铭问,   “他们没有说。至少,我没发现哪一段记载着数量。也许为数不多,但是其中有一个,典籍中称之为‘变节者’。它似乎具有负面意义,但我无法查出是什么意思。”   “这点你完全没告诉我,”铎丝插嘴道,“假如你说了,我就会告诉你它并非专有名词,而是另一个古老的词汇,和银河标准语中的‘叛徒’意思差不多。不过这个古词具有更可怕的意义,叛徒对叛变行径多少还会遮掩,可是变节者却会大肆夸耀。”   夫铭说:“我把古代语文的细节留给你研究,铎丝。不过无论如何,假如那个变节者果真存在,又假如它是个人形机器人,那么显而易见的是,身为一名叛徒和敌人,它不会被保存和供奉在长老阁中。”   谢顿说:“我原本不知道变节者的意义,但正如我所说,我得到的印象是,它是敌非友。我想它后来可能被打败了,将它保存下来是为了纪念麦曲生的胜利。”   “典籍中提到变节者被打败了吗?”   “没有,但也许是我漏读了那一部分……”   “不太可能。麦曲生的任何胜利必定会在典籍中大肆宣扬,而且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   “关于这个变节者,典籍中还提到另外一点,”谢顿以迟疑的口气说,“但我无法绝对确定我看懂了。”   夫铭说:“正如我告诉你的——他们有时故意含糊其辞。”   “然而,他们似乎提到,那个变节者有办法利用……或影响人类的情感。”   “任何政治人物都能做到,”夫铭耸了耸肩,“它叫做领袖魅力——只要奏效的话。”   谢顿叹了一声:“嗯,当初我偏偏愿意相信,事情就是这样。那时为了找到一个古代的人形机器人,我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只要它仍旧活着,而且我能向它发问。”   “为了什么目的?”夫铭问。   “我想了解太初银河社会的细节。它当时只包含少数几个世界,从这么小的一个银河中,心理史学比较容易推导出来。”   夫铭说:“你确定能相信道听途说的事吗?经过上万年的时间,你还愿意信赖那个机器人的早期记忆?那里面会有多少扭曲?”   “说得没错,”铎丝突然说.“这就像我跟你提过的那些计算机化记录,哈里。日久天长,机器人的那些记忆会慢慢被抛舟、遗失、清除、扭曲。你只能追溯到某个限度,而且越往前追溯,那些数据就变得越不可靠——不论你怎么做都没用。”   “难道就没有町能,”谢顿若有所思地说,“某些数据由于特别的原因,而会一直保存下来?麦曲生典籍记载的一部分,很可能是两万年前的事迹,而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第一手史料。越是珍贵、越是谨慎保存的特殊资料,就越能持久且越为正确。”   “关键在于‘特殊’两个字。那本典籍想要保存的资料,不一定是你希望保存的;一个机器人记得最清楚的事,说不定是你最不希望它记得的。”   谢顿以绝望的口吻说:“不论我朝哪个方向寻找建立心理史学的方法,到头来总是变得绝无可能。何必再自找麻烦呢?”   “现在似乎是没有希望,”夫铭以毫无情绪的语调说,“但只要有必要的天分,也许我们终能找到一条通往心理史学的大道,它是大家此时此刻无法预见的。再多给你自己一些时间——我们就要到一个休息区,让我们开出去吃顿晚餐。”   在吃羔羊肉饼的时候(外面的面包平淡无味,尤其在吃惯麦曲生的美食后,更令人觉得难以消受),谢顿说:“你似乎做了一项假设,夫铭,我就是那个‘必要天分’的拥有者。你该知道,我也许不是。”   夫铭说:“这倒是真的,你也许不是。然而,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替代人选,所以我必须抓着你不放。”   谢顿叹了一口气:“好吧,我会试试看,但我已看不见任何希望的火花。有可能却不切实际,我一开始就这么说,现在我比任何时候更加确信。” 第十三部 热闾   雨果·阿马瑞尔:——数学家,除了哈里·谢顿本人之外,他可算是对心理史学具体内容最有贡献的一位。是他……然而与他的数学成就比较起来,他的早年境况几乎更为传奇。他生于古川陀的达尔区,属于毫无希望的贫困低下阶级。   若非谢顿在相当意外的情况下遇到他,终其一生他都可能过着寒微的日子。   谢顿当时……     ——《银河百科全书》 第六十一章   统治整个银河的皇帝感到一股倦意——生理上的倦意。他的嘴唇酸痛,因为他必须在适当时候将亲切的笑容摆在脸上;他的颈部僵硬,因为他刚才不断以各种角度低下头来,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由于听觉得不到休息,他的耳朵感到疼痛;由于不得不常常起立、坐下、转身、伸手、点头,他整个身子都累得微微颤抖。   这只不过是一场国宴,但他得接见来自川陀各个角洛,还有(更糟的是)来自银河各个角落的众多区长、总督、部长以及他们的妻子或夫君。出席者将近一千人,都穿着各地的传统服装,从华丽无比到全然怪异应有尽有。此外,他还得忍受各种口音的唠叨,更糟的是他们都模仿帝国大学通用的银河标准语,只因那是皇上使用的语言。而最头痛的一件事则是:身为皇上,他在随口说些毫无内容的空话时,必须牢记避免做出任何实质的许诺。   一切都被非常谨慎地记录下来,包括影像与声音。事后伊图·丹莫茨尔会从头到尾看一遍,看看克里昂大帝一世是否行止得宜——这一点当然只是皇上自己的见解。丹莫茨尔一定会说,他只是在搜集客人无意中自行泄露的各种资料,或许他说的是真话。   幸运的丹莫刺尔!   皇上不能离开皇宫与外围的御苑,而丹莫扶尔只要愿意,随时都能遍巡银河。皇上总是陈列在皇宫,总是随时候教,总是被迫应酬一些访客——从真正重要的到不速之客都有。丹莫茨尔则始终销声匿迹,从不在皇宫御苑内让人看见。他只保持着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以及一个隐形(因此更为可怕)的存在。   皇上是权力的核心,亭有权力的一切外表与实惠。丹莫刺尔在权力的外围,表而上看来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头衔,但他的指掌与心灵却能探寻各个角落。他对自己的孜孜不倦别无所求,唯一要求的奖赏便是权力的本质。   皇上突然有个开心的想法——一种带有死亡气息的开心。他想到无论任何时候,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或是炮制一个供口,或是什么借口也不用,他都能将丹莫茨尔逮捕、监禁、放逐、严刑拷打或是处决。毕竟,在过去数个动荡不断的恼人世纪中,皇帝或许难以将意志延伸到帝国各行星上,甚至想在川陀各区贯彻也难——地方行政机关与立法机关满是乱臣贼子,使他每天必须面对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无数法令、草案、约定、条约,以及一般性的星际法案。但是,至少在皇宫与御苑范围内,他仍旧拥有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   然而克里昂心知肚明,他的权力美梦根本徒劳无功。丹莫茨尔是父皇的老臣,在克里昂的记忆中,自已遇到任何问题总是转向丹莫茨尔求助,从来没有一次例外。了解一切、筹划、七刀、执行一切的都是丹其茨尔。更重要的是,假如任何事出了纰漏,都可以怪罪到丹莫茨尔头上。皇上本人高高在上,永远不受批判,因此心中毫无畏惧——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担心发生宫廷政变,自己被最亲、最近的人行刺。而这一点正是他仰仗丹莫茨尔最重要的原因。   将丹莫茨尔除掉,自己接掌一切的念头,令克里昂大帝感到全身做微打颤。过去,的确有些皇帝亲自治理帝国,他们的行政首长个个是庸才。他们让无能之荤占着这个职位,从米不想撤换——而在短时间内,他们竟然也能凑合着应付过去。   可是克里昂不行,他需要丹莫茨尔。事实上,既然他想到了行刺的可能性——鉴于帝国近代史.他心中兴起这种念头是必然的——他能看出除掉丹莫茨尔是相当不可能的事,根本就做不到。不论他,克里昂,以多么高明的手法暗中部署,丹莫茨尔总有办法(他确定)预见这个行动,会知道它正在默默进行,会以高明许多倍的手腕,安排一场宫廷政变。在丹莫茨尔有可能被五花大绑押走之前,克里昂自己就会丧命。然后很快会出现另一个皇帝,丹莫茨尔将继续侍奉他——并且驾驭他。   或者丹莫茨尔会厌倦了这种游戏,自己做起皇帝来?   绝对不会!他隐身幕后的习惯太过根深蒂固。假若丹莫茨尔让自己在世上曝光,那么他的权力、他的智慧、他的运气(不论那是什么)必将弃他而去。克里昂深信这点,觉得毋庸置疑。   所以只要安分守己,克里昂就安全无虞。因为丹莫茨尔本人并无野心,他会忠心地侍奉自己。   现在丹莫茨尔就在这里,他的穿着如此简单朴素,使克里昂对自己礼袍上那些无用的装饰生出不安的感觉,还好刚才在两个侍仆的帮助下,他已经把礼袍脱下来了。自然,总要等到他一人独处,并且换上便装之后,丹莫茨尔这个角色才会翩然出场。   “丹莫茨尔,”统治整个银河的皇帝说,“我累了!”   “国宴是一件累人的事,陛下。”丹莫茨尔喃喃地说。   “那我必须每天晚上来一场吗?”   “井非每天晚上,但它们是很重要的。能亲自觐见您以及让您注意到的人,都会感到心满意足。这能帮助帝国的运作保持一帆风顺。”   “过去,帝国是靠权力来保持一帆风顺。”皇上以阴郁的口吻说,“如今,却必须以一个微笑、一个挥手的动作,一句低声的言语,以及一枚勋章或奖章来保持运作。”   “如果这些能保持太平,陛下,那就非常值得这么做。而您的统治一向相当成功。”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有你在我的身旁。我唯一真正的天赋.就是了解你的重要性。”他以狡猾的眼光望着丹莫茨尔,“我的儿子不一定要做我的继位者,他不是个才能出众的孩子。我让你当我的继位者如何?”   丹莫茨尔以冷冰冰的门吻说:“陛下,您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我绝不会篡夺皇位,不会将它从合法继位者手中偷走。此外,若是我得罪了您,请以公平的方式惩处我。无论如何,我所做过的一切,或是可能做的任何事,都没有严重到需要以皇位作为惩罚。”   克里昂哈哈大笑:“冲着你对皇位的价值所做的真实评价,丹莫茨尔,我打消一切想要处罚你的念头。好啦,让我们谈一谈。待会儿我将要就寝,但我现存还不准备接受侍候我上床的那些繁文缛节。让我们聊聊吧。”   “聊些什么,陛下?”   “聊任何事情——聊聊那个数学家和他的心理史学。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想到他,你知道吗。今晚在晚宴上我又想到他,我暗自嘀咕:心理史学分析若是能预测出一个方法,能让我这个皇帝避免无休无止的繁文缛节,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我却有一个想法,陛下,即使最高明的心理史学家也无法做到这点。”   “好吧,告诉我最新状况。他仍旧躲在麦曲生那些古怪的光头之间吗?你答应过我,你会把他从那里揪出来。”   “我的确答应过,陛下,我曾经朝这方面进行。但是很遗憾,我必须承认我失败了。”   “失败了?”皇上皱起眉头,“我不喜欢这种事。”   “我也不喜欢,陛下。我计划引诱那个数学家做出某种亵渎行为,会遭致严重惩罚的那种——在麦曲生很容易触犯亵渎罪,尤其对一个外族人而言。然后,那个数学家会被迫向皇上上诉,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得到他。根据我的计划,我们付出的代价只是微不足道的让步——对麦曲生很重要,对我们完仝无关痛痒。在我的部署中,我未打算直接参与,而是要巧妙地操纵这次行动。”   “我也这么想,”克里昂说道,“但是它失败了。难道是麦曲生的区长……”   “他被尊称为元老,陛下。”   “别跟我争辩头衔,这个元老拒绝合作吗?”   “恰恰相反,陛下,他一口答应了。而那个数学家,谢顿,一下子就掉进陷阱里。”   “那后来呢?”   “他获准离开,毫发无损。”   “为什么?”克里昂气冲冲地说。   “这件事我还不确定,陛下,但我怀疑有人出更高的价。”   “什么人?卫荷区长吗?”   “有可能,陛下,可是我对这点存疑。我将卫荷置于不断监视之下,假如他们得到那个数学家,我现在就应该知道了。”   此时皇上不只是皱眉,他显然火冒三丈:“丹莫茨尔,这太糟了,我非常不高兴。像这样子的失败,令我不禁怀疑你是否变成了另一个人。麦曲生这种显然违抗皇帝意旨的行为,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手段教训一番?”   丹莫茨尔察觉一股奔腾的怒火,赶紧深深弯下腰来,但仍以钢铁般坚定的语气说:“现在对麦曲生采取行动将是个错误,陛下。因此造成的分裂,会被卫荷收为渔翁之利。”   “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该做,陛下,事态不如表而看来那么糟。”   “怎么会不如表面看来那么糟?”   “您应该记得,陛下,这个数学家深信心理史学不切实际。”   “我当然记得这点,可是这根本不重要,对不对?对我们的目的而言?”   “或许是吧。但假使它能变得可行,对我们的帮助将会大得难以估量,陛下。而根据我所能查出的线索,那个数学家正试图使心理史学成为可行。他在麦曲生的亵渎行为,据我了解,是他试图解决心理史学问题的努力之一。在这种情况下,陛下,我们暂时不去碰他。当他接近或达到目标的时候,我们再把他抓起来,这样对我们会更有用。”   “要是卫荷先得到他就不会了。”   “这件事我会盯牢,确保它不会发生。”   “就像你刚刚成功地将那个数学家揪出麦曲生一样?”   “下次我不会再犯错了,陛下。”丹莫茨尔冷静地说。   皇上说道:“丹莫茨尔,你最妤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我绝不再容忍另一个错误。”   然后,他又没好气地补充一句:“我看今晚我根本别睡了。” 第六十二章   达尔区的吉拉德·堤沙佛个子矮小,他的头顶只到谢顿的鼻尖。然而,他似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有一副英俊、端正的五官,总喜欢带着微笑,而且留着两撇又浓又黑的八字胡,以及一头波浪状的卷曲黑发。   他与他的妻子,以及一个半大的女儿,住在一栋有七个小房间的公寓中。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家保持得很干净,但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   堤沙佛说:“我很抱歉,谢顿老爷、凡纳比里夫人,你们一定习惯了豪华的生活,我却不能为你们提供那些享受。不过达尔是个穷地方,而我在我们同胞中也不能算混得好的。”   “正因为如此,”谢顿答道,“我们更是必须向你致歉,我们的出现给你带来很大负担。”   “没有负担,谢顿老爷。为了你们使用我们简陋的房舍,夫铭老爷慷慨地愿意付一大笔租金。即使我不欢迎你们,也会欢迎那些信用点——我只是开玩笑。”   谢顿还记得他们来到达尔后,夫铭在临别时说的一番话:“谢顿,”他说,“这是我帮你找的第三个避难所。前面那两个地方,都是出了名的皇帝势力不及之她,因此很有可能吸引他们的注意。毕竟对你而言,它们是合理的藏身之地。这个地方则不同,它相当贫穷,毫不起眼,而且事实上,可说并非十分安全。它不是你寻求庇护的自然选择,因此皇上和他的行政首长,也许不会想到将目光转到这个方向。所以说,这次你愿意别再惹麻烦吗?”   “我会努力的,夫铭。”谢顿有点不高兴,“请你明白一件事,我想找的并不是是麻烦。即使我有创立心理史学的一点点机会,我试图探寻的也很可能是需要三十辈子才能寻获的知识。”   “我了解,”夫铭说,“你为寻找答案所做的努力,把你带到了斯璀璘的穹顶上,以及麦曲生的长老阁中,谁能猜到你在达尔还会去哪里。至于你,凡纳比里博士,我知道你一直试图照顾谢顿,可是你必须更加努力。请务必记得,谢顿博士是川陀上最重要的人,甚至可说是全银河最重要的人物,你必须不计任何代价保护他的安全。”   “我会尽力而为。”铎丝以生硬的语气说。   “至于堤沙佛一家,我以前跟他们打过交道,他们有他们奇怪的地方,但他们本质上都是好人。你们也要尽量别给他们惹上麻烦。”   不过,至少堤沙佛似乎并未预期新房客会带来任何麻烦。他对他们的到来所表现的喜悦,似乎相当真诚——几乎与他将得到的租金无关。   他从未踏出过达尔,因此对远方的传闻胃口极大;总是点头哈腰、笑容满面的堤沙佛夫人也喜欢听。至于他们的女儿,则照例吮着一根于指,从门后露出一只眼睛偷窥。   通常是在晚餐后,当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会请求谢顿与铎丝讲述外面的世界。食物餐餐丰盛,不过淡而无味,而且总是相当粗糙。由于不久前才享受过香味扑鼻的麦曲生食品,两人感到这种食物几乎难以下咽。“餐桌”只是紧靠墙壁的一个长架子,所有的人全都站着进餐。   谢顿以委婉的方式问出了真相,原来这在达尔是相当寻常的状况,并非由于特别贫穷的缘故。当然,堤沙佛夫人解释道,达尔也有些身居政府高位的人,他们倾向于接受各种文明的习俗,比如说椅子——她称之为“身体架子”。不过,纯粹的中产阶级都瞧不起那些东西。   虽然他们对于没必要的奢侈不敢苟同,堤沙佛一家却很爱听这类叙述。当他们听到由脚架撑起的床垫、华丽的橱柜与衣橱,以及摆满餐桌的餐具时,总是一个劲地啧啧称奇。   他们也听到了有关麦曲生习俗的描述。当时,吉拉德·堤沙佛得意地摸摸自己的头发,意思显然是宁可去死也不愿接受脱毛手术。每当提到女性百依百顺时,堤沙佛大人总是气愤难当,根本拒绝相信姐妹们会默默接受这些待遇。   然而,他们最不放过的一点,则是谢顿随口提到的皇宫御苑。在进一步追问之下,他们发现谢顿不但亲眼见过皇上,并且还跟皇上说过话,一股敬畏的气氛立刻笼罩这一家人。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敢继续发问,谢顿却发觉自己无法满足他们。毕竟,他并未对御苑多做浏览,皇宫内部就更别提了。   这使得堤沙佛家人相当失望,于是他们穷追不舍。试图问出更多事情。在谢顿讲完他的皇宫历险之后,锋丝却声明自己从未踏进御苑一步,这令他们实在难以置信。谢顿曾经顺口说到,皇上的言行举止与普通人非常相近,这点他们尤其拒绝接受,对堤沙佛一家而言,那似乎是绝不可能的事。   经过三个这样的晚上之后,谢顿开始生厌。最初,他很高兴有机会暂时什么事也不做(至少白天如此),只是阅读几本铎丝推荐的历史胶卷书。堤沙佛家人表现得很大方,白天将他们自已的阅读机让给客人。只是小女孩似乎不太高兴,因为她被父母送到邻居的公寓,借用别人的阅读机做功课。   “这没有任何帮助。”谢顿烦躁不安地说,此时他关在自己房间,并弄出一些音乐以防有人窃听。“我可以看出你对历史如何着迷.但它全是无休无止的细节,是堆积如山——不,堆积如银河的数据,我根本无法看出它的基本规律。”   “我敢说,”铎丝说道,“过去一定曾有一段时期,人类看不出天上的星星有什么组织,但他们终究发现了银河结构。”   “我确信这得花上好些世代,并非仅仅几周的时间。过去也一定曾有一段时期,在核心自然定律发现之前,物理学似乎只是一堆毫无关联的观察结果,那些发现也需要许多世代——堤沙佛这家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又怎么了,我认为他们一直很不错。”   “他们太过好奇。”   “他们当然会,假如你是他们,难道你不会吗?”   “但那仅仅是好奇吗?他们对于我见过皇上这档事,好像有兴趣得不得了。”   铎丝似乎不耐烦了:“同理……这只是自然反应。难道你不会吗,要是刚好倒过来的话?”   “这使我神经紧张。”   “是夫铭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   “没错,但他并非十全十美。他把我带去川陀大学,结果我被诱骗到穹顶上去;他带我们去找日主十四,那人却陷害我们,你该知道他早有预谋。上两次当,至少能学一次乖。我受够了被问东问西。”   “那就反客为主,哈里。你对达尔没有兴趣吗?”   “当然有,你原先对它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它不过是八百多个区之一,而我在川陀只有两年多一点。”   “正是如此。银河中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而我研究这个问题才只有两个月多一点。我告诉你,我想要回赫利肯去,重新着于研究湍流的数学,那是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我要忘掉我曾经看出——或是自以为看出——湍流能对人类社会提供一种洞察。”   不过当天傍晚,他还是问堤沙佛说:“你可知道,堤沙佛老爷,你从未告诉我你做些什么、你的工作性质。”   “我?”堤沙佛将几根手指按在胸口。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短衫,里面什么也没有,这似乎是达尔男性的标准制服。“没做什么,我在地方全息电视台做节日策划。非常无聊的差事,但我靠它养家糊口。”   “而且是个体面的职业,”堤沙佛夫人说,“这代表他不必在热闾工作。”   “热闾?”铎丝扬起淡淡的眉毛,显得很有兴趣。   “啊,”堤沙佛说,“那是达尔最出名的东西。虽然没什么,但川陀四百亿人口都需要能源,而我们提供其中很大一部分。没有人感谢我们,可是我倒真想看看,某些高级区失去能源后是什么情景。”   谢顿显得相当困惑:“川陀的能源不是来自轨道上的太阳能发电站吗?”   “部分而已,”堤沙佛说,“此外,部分来自一些岛上的核融合发电站,部分来自微融合发电机,部分来自穹顶上的风力发电站。可是有一半,”他举起一根手指加强语气,而且表情严肃异常?“有一半来自热闾。许多地方都有热闾,但没有一处——没有一处——像达尔的蕴藏这般丰富。你当真不知道热闾是什么吗?你坐住那里瞪着我猛瞧。”   铎丝很快接门道:“我们是外星人士,你也知道。”(她差一点就要说“外族人”,但及时煞住车。)“尤其是谢顿博士,他在川陀只待了几个月。”   “真的吗?”堤沙佛夫人说。她比她的丈夫稍矮一点,丰满伊不算肥胖,拥有一对相当美丽的黑眼珠。她的黑发梳在脑后,紧紧扎成一个发髻。就像她的丈夫一样,她看来也是三十几岁。   (在麦曲生住过一阵子之后,虽然并非真待了很久,但由于密集式的耳濡目染,如今对铎丝而言,女性随意加入男性的交谈是件很奇怪的事。风俗与习惯很容易不知不觉地建立起来,她想,并且在心中默记下这点,准备找机会对谢顿提一提,为他的心理史学再加上一条。)   “喔,是的。”她说,“谢顿博士来自赫利肯。”   堤沙佛夫人礼貌地表现出孤陋寡闻:“那是在哪里呢?”   铎丝说:“啊,它在……”她转向谢顿,“它究竟在哪里,哈里?”   谢顿显得难为情:“告诉你们一句实话,如果不查坐标,我想我也不容易在银河模型中找到它的位置。我只能说从川陀看心去,它位于中心黑洞的另一侧,搭超空间飞船到那里只是小事一桩。”   堤沙佛夫人说:“我想吉拉德和我永远不会登上超空间飞船。”   “总有一天,卡西莉娅,”堤沙佛以快活的口气说,“或许我们会有机会。但请对我们说说赫利肯,谢顿老爷。”   谢顿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是一件无聊的事。它只不过是个世界,就像任何世界一样,只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世界不同。赫利肯上没有热闾,也许其他地方都没有,唯有川陀例外。告诉我有关热闾的种种。”   (“只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世界不同。”这句话在谢顿心中一再重复,而有刹那的时间,它几乎在他的掌握中。不知道为什么,铎丝那个毛手毛脚的故事突然再度浮现。但由于堤沙佛已开始说话,那点灵光来得急也去得快,随即溜出了谢顿的心灵。)   堤沙佛说:“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热闾,我可以带你去参观。”他转头面向妻子,“卡西莉娅,如果明天傍晚我带谢顿老爷前往热闾,你会不会介意?’’   “还有我。”铎丝立刻加上一句。   “还有凡纳比里夫人?”   堤沙佛夫人皱起眉头,以尖锐的声音说:“我认为那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们的客人会觉得很无聊。”   “我想不至于,堤沙佛夫人。”谢顿以逢迎的口气说,“我们非常希望去看看热闾,如果你也加入我们,我们会十分高兴……还有你的小女儿,如果她也想去的话。”   “到热闾去?”堤沙佛夫人的态度转趋强硬,“那根本不是一位端庄的妇人能去的地方。”   谢顿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尴尬:“我没有恶意,堤沙佛夫人。”   “没关系,”堤沙佛说,“卡西莉娅认为它是个低贱之地,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只要我不在那里工作,光是带客人参观一下倒无妨。不过那里很不舒服,卡西莉娅也找不到合适的衣服可穿。”   聊完之后,他们便从蹲伏的位置站起来。达尔的“椅子”只是个塑料坐垫,下面装了几个小轮子。谢顿的膝盖被它弄得几乎无法动弹,而且只要他的身子稍有挪动,这椅子似乎就会开始摆动。然而,堤沙佛一家却练就稳如泰山的本事,起身时也毫无困难,不像谢顿那样得借助手臂。铎丝也轻而易举就站起来,谢顿再次赞叹她表现的自然优雅。   在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就寝之前,谢顿对铎丝说:“你确定自己对热闾一无所知吗?听堤沙佛夫人的口气似乎不会怎么有趣。”   “应该不会无聊到什么程度,否则堤沙佛不会建议要带我们参观。让我们期待一场惊奇吧。” 第六十三章   堤沙佛说:“你们需要适当的服装。”堤沙佛夫人则在背后发出一声明显的哼声。   细心的谢顿立刻想到裰服,心中泛起一阵模糊的懊恼。他说:“你说适当的服装是什么崽思?”   “轻便的衣服,像我穿的这种。袖子很短的短衫、宽松的家常裤、宽松的内衣拆、短袜、开口的凉鞋。我都为你们准备好了。”   “很好,听起来不错。”   “至于凡纳比里夫人,我也同样准备了一套,希望能合身。”   堤沙佛提供他们两人的服装(都是他自己的)十分合身,甚至可以说十分舒适。他们准备好之后,便向堤沙佛夫人告辞,她则带着仍不以为然却已放弃努力的神情,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此时是傍晚时分,上空有一团迷人的昏黄暮光,显然达尔的灯火很快会纷纷眨眼。温度适中,街上几于见不到任何车辆,每个人都在步行。远处传来磁浮捷运无休无止的嗡嗡声,偶尔射来的灯光也不难看见。   谢顿注意到,这些达尔人似乎并非向特定目的地走去。反之,他们像是参加一次漫步游行,纯粹为了乐趣而走。假如达尔果真是个穷区,就像堤沙佛暗示的那样,则低廉的娱乐或许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还有什么比黄昏漫步更有乐趣,而且更廉价的呢?   谢顿很自然地融入这种毫无目标的闲适步调中,并且感到四周充满亲切的温暖。当人们擦身而过时,总会瓦相打个招呼,简单交谈几句。不同型式、不同粗细的黑色八字胡到处展现,仿佛是达尔男性的一项必备要件,如同麦曲生兄弟的光头一样无处不在。   这是个傍晚的仪式,用以确定又安稳过了一天,朋友们仍旧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有一件事很快变得显而易见,那就是铎丝吸引了所有人的日光。昏黄的暮色中,她略红的金发变得更加鲜红,在一片黑发海洋的衬托下(偶尔出现的灰发是唯一的例外),像一枚金币闪闪发光地掠过一堆煤炭。   “这实在非常愉快。”   “没错,”堤沙佛说,“通常,我都和我的妻了一起散步,她总是如鱼得水。在一公里范围内,任何人的名字、职业,以及互相之间的关系她都晓得。我做不到这点,现在这个时候,和我打招呼的人有一半……我无法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能走得太慢,我们必须走到升降机那里。底下的层级是个忙碌的世界。”   当他们进了往下的升降机后,铎丝说道:“我想所谓的热闾,堤沙佛老爷,是利用川陀的地热来产生蒸汽,以转动涡轮机来发电的地方。”   “噢,并非如此,这里是利用高效率的大型热电堆直接产生电力。别问我细节,拜托,我只是个全息电视节目策划人。事实上,到下面也别向任何人询问细节。整个东西是个很大的黑盒子,它能够运作,却没人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呢?”   “通常都不会,但如果真出了问题,会有一些专家从别处赶来,那些懂得计算机的。当然,所有一切都是高度计算机化的。”   此时升降机停了下来,三人鱼贯而出,一阵热浪立刻扑向他们。   “真热。”谢顿多此一举地说。   “的确没错,”堤沙佛说,“这正是达尔成为能源珍贵产地的原因。这里的岩浆层比全球各处都更接近地表,所以你得在酷热之下工作。”   “何不采用空调设备呢?”   “是有空凋设备,不过这和成本有关。我们利用空调来通风、除湿、降温,但如果做得太过分,那会用掉太多能量,整个过程就会变得太昂贵。”   堤沙佛停在一扇门前,按下讯号钮。门开了之后,随即传出一阵凉风。他喃喃说道:“我们应该可以找到什么人,带我们四下参观一番。他能控制场面,否则凡纳比里夫人会被……至少男工就一定会对她冷嘲热讽。”   “冷嘲热讽不会令我感到尴尬。”铎丝说。   “会令我感到尴尬。”堤沙佛说。   一名自称汉诺·林德的年轻男子从办公室走出来,他长得跟堤沙佛十分相像,但谢顿心里明白,在他习惯几乎千篇一律的矮小身材、黝黑皮肤、黑色头发,以及浓密的八字胡之前,他无法轻易看出其中的个别差异。   林德说:“我很乐意带你们到值得看的地方四处看看。这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奇观,你们要知道。”他在对他们三人说话,目光却固定在铎丝身上。“不会怎么舒服,我建议大家脱掉短衫。”   “这里十分凉爽。”谢顿说。   “当然,但那是因为我们是管理人员,阶级自有它的特权。在外面我们无法保持这么强的空调,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领的薪水比我还多。事实上,在达尔它是薪资最高的工作,这是我们这里找得到工人的唯一原因。即使如此,热闾工还是一直越来越难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我们钻进热锅去吧。”   他脱掉短衫,塞进腰带。堤沙佛也照做不误,谢顿则只有学样。   林德瞥了铎丝一眼,说道:“为你自己舒服,夫人,但这并非强迫性的。”   “没关系。”铎丝说完,便脱下她的短衫。   她的胸罩是白色的,没有衬里,中间开衩处颇为可观。   “夫人,”林德说,“那可不是……”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没关系,我们过得了关。”   刚开始的时候,谢顿只注意到计算机与机械装置,包括巨大的输送管、明灭不定的灯光,以及闪烁的荧光幕。   整体的光线相当暗淡,不过机件附近都有充足的照明。谢顿抬起头,望着几乎全暗的环境说:“为什么不要亮一点?”   “已经够亮了——就这个地方而言。”林德说。他的话讲抑扬有致,说得极快,但口气有点严厉。“整体照明保持如此是基于心理因素,太亮的话会在心中将光转换成热。要是我们把灯光调亮,即使将温度降低些,工人的抱怨也会升高。”   铎丝说:“这里似乎十分计算机化。我认为整个的运作都能交由计算机负责,这种环境是人工智能的天下。”   “完全正确,”林德说,“可是我们不敢冒这个险。如果有任何事情不对劲,我们需要随时有人在场。一台故障计算机引起的问题,可以影响到两千公里之外。”   “人为错误也一样糟,难道不是这样吗?”尉顿说。   “昵,是的,不过既然人类和计算机一块工作,计算机错误可以较快找出原因,再由人工进行矫正;反之借着计算机,人为错误也能较快修正回来。这就等于说,除非同时出现人为错误和计算机错误,否则不会发生任何严重问题,事实上,这种情况几乎从未发生过。”   “几乎从未发生过,但并非从来没有过,是吗?”谢顿说。   “几乎没有,但并非从来没有。计算机今非昔比,而人也一样。”   “世事似乎总是如此。”谢顿说完,轻轻笑了一声。   “噢,不,我没有怀旧的意思,我不是在说过去的美好时光,我指的是统计数据。”   听到这里,谢顿再度想起夫铭所说的有关时代正在衰退的那番话。   “懂我的意思了吧?”林德的音量逐渐降低,“那边有一-群人,从他们的样子看来是 C三层的。他们正在喝饮料,没一个在工作岗位上。”   “他们在喝什么?”铎丝问道。   “补充电解质流失的特殊饮料,果汁。”   “那你就不能怪他们,”铎丝愤愤地说道,“在这种又干又热的环境中,人们当然得喝点东西。”   “你知道一个熟练的 C三工人,借口喝罐饮料可以磨多少时间?而且,我们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只给他们五分钟时间喝水,并且将每个工人的休息时间错开,好让他们不会全部聚成一群,就等于挑起一场叛变。”   现在他们正朝那群人走去。这些工人有男有女(达尔似乎多少是个两性平等社会),不论男女都未穿短衫。女性上身穿戴着一种装置,勉强可称为胸罩,但纯粹是功能性的。它的功用是撑起乳房,以增进通风效果,并降低排汗量,可是什么也遮不住。   铎丝凑近谢顿说:“这样穿有道理,哈里,我那里已经湿透了。”   “那就脱下你的胸罩,”谢顿说,“我不会举一根手指阻止你。”   “不知怎么回事,”铎丝说.“我就猜到你不会。”她还是让胸罩留在原处。   他们渐渐接近那群人——总共有十一二个。   铎丝说:“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冒出粗言粗语,我会挺得住。”   “谢谢你,”林德说,“我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但我必须介绍你们。如果他们误以为你们两人是督察员,而且是在我的陪同之下,他们会变得无法无天。督察员应该自已独立四处探访,不能有任何管理部门的人在旁监督。”   他举起双臂:“热闾工们,我为你们介绍两个人。他们是来自外界的访客——两位外星人士,两位学者。他们的世界能源日渐短缺,他们来到这里,想要看看我们达尔是怎么做的。他们认为也许能学到些什么。”   “他们会学到如何流汗。”一名热闾工喊道,接着响起一阵刺耳的笑声。   “那女的现在已经满胸是汗,”一名女广吼道,“那样子遮掩起来。”   铎丝吼了回去:“我想把它脱下,但我的胸部没法跟你比。”笑声随即转趋友善。   不料一名年轻男工向前走来,一双深陷的眼睛紧紧盯着谢顿,他的脸孔则变作毫无表情的面具。他说:“我认识你,你是那个数学家。”   他冲过来,以急切而严肃的态度审视着谢顿的而孔。铎丝自然而然站到谢顿前面,林德则站到她的身前,并且吼道:“退下去,热闾工,注意你的礼貌。”   谢顿说:“慢着!让他和我讲话。为什么每个人都排在我面前?”   林德压低声音说:“如果他们任何一个走近,你会发觉他们的味道可不像温室的花朵。”   “我受得了,”谢顿直率地说,“年轻人,你想要做什么?”   “我名叫阿马瑞尔。雨果·阿马瑞尔。我曾在全息电视上看过你。”   “你或许看过,可是又怎么样?”   “我不记得你的名字。”   “你不必记得。”   “你提到一种叫心理史学的东西。”   “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从未提过。”   “什么?”   “没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只要一下子,就是现在。”   谢顿望向林德,后者坚决地摇了摇头:“在他值班时绝对不行。”   “你的班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马瑞尔先生?”谢顿问道。   “一六○○时。”   “你能在明天一四○○时来见我吗?”   “当然可以,哪里?”   谢顿转头望向堤沙佛:“你能准我在你那里见他吗?”   堤沙佛看来非常不高兴:“没这个必要,他只是个热闾工。”   谢顿说:“他认出我的长相,他知道我的一些事。他不可能只是个普通人,我要在我的房间见他。”   然后,由于堤沙佛的脸孔并未软化,他又补充道:“在我的房间,房租迟早会付给你。而你当时正在上班,不在那栋公寓里。”   堤沙佛低声说道:“不是我,谢顿老爷。是我的妻子,卡西莉娅,她不会接受这种事。”   “我会跟她谈,”谢顿绷着脸说道,“她一定得接受。” 第六十四章   卡西莉娅·堤沙佛睁大了眼睛:“一个热闾工?不准进我的公寓。”   “为什么不准?何况,他会直接进我的房间。”谢顿说,“在一四○○时。”   “我就是不要,”堤沙佛夫人说,“这就是去热闾招惹的麻烦,吉拉德是个笨蛋。”   “根本不是,堤沙佛夫人。我们是在我的要求下前去的,而且我叹为观止。我必须见这个年轻人,那对我的学术工作很有必要。”   “如果这样的话,我感到很抱歉,但我就是不要。”   铎丝·凡纳比里举起一只手:“哈里,让我来处理吧。堤沙佛夫人,如果谢顿博士今天下午必须在他的房里见一个人,多一个人自然代表得多付房租,这点我们了解。所以说,谢顿博士今天的房租将会加倍。”   堤沙佛夫人想了一想:“嗯,你们真是宽宏大量,但这不只是信用点的问题,我还得考虑邻居怎么想。一个满身是汗、臭气冲天的热闾工……”   “我不信他在一四○○时会满身是汗、臭气冲天,堤沙佛夫人,但请让我继续说下去。既然谢顿博土非见他不可,那么假使不能在这里见他,他们必须找别的地方会面。可是我们不能跑来跑去,那样实在太不方便。因此,我们必须做的是在别处找个房间。这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我们也不想那样做,可是我们别无选择。所以我们会将房租付到今天,然后离开这里。当然啦,我们必须向夫铭老爷解释,他好心好意帮我们做的安排,我们为何不得不临时更改。”   “等一下,”堤沙佛夫人的脸变作精打细算的模样,“我们不希望得罪夫铭老爷——或是你们两位。那东西得待多久?”   “他会在一四○○时来到,而他必须在一六○○时上工。他在这里待不到两小时,也许还短得多。我们会在外面迎接他,我们两个一起,然后把他带到谢顿博士的房间。任何邻居要是看到我们,都会认为他是我们的外星世界朋友。”   堤沙佛夫人点了点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今天谢顿老爷的房租加倍。那热闾工只准来这么一次。”   “下不为例。”铎丝说。   但是一会儿之后,当谢顿与铎丝坐在她的房间时,铎丝却问道:“你为什么必须见他,哈里?会晤一个热闾工对心理史学有那么重要吗?”   谢顿认为她话语里带着一丝讥讽,他以锋利的口吻说:“我不必每件事都打着我这个伟大计划的招牌,反正我对它没什么信心。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具有人类的好奇心。我们下到热闾待了几个小时,你自己看到那些工人是什么样子。他们显然没受过教育,他们是低级的群众——我不打算玩文字游戏,然而这个人却认出我来。他一定是我在出席十年会议时,从全息电视上看到我的,而且他还记得心理史学这个名称。他令我感到很不寻常,总之是很不相称,我希望能跟他聊一聊。”   “因为连达尔的热间工都认识你,满足了你的虚荣心?”   “这……或许吧。但它同样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奉命而来,打算引你步入陷阱,像前两次那样。”   谢顿怔了一怔:“我不会让他碰到我的半根头发。无论如何,我们这回几乎有了万全准备,对不对?而且我能确定,这次你会待在我身边。我的意思是说,你让我单独到穹顶上去,又让我单独和雨点四三到微生农场,但你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是吗?”   “你可以绝对肯定我再也不会。”铎丝说。   “好吧,那么让我和这个年轻人谈谈,由你负责注意可疑的陷阱。我对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第六十五章   阿马瑞尔于一四○○时之前几分钟抵达,一面走一面谨慎地环顾四周。他的头发相当整洁,浓密的八字胡经过梳理,两端微微向上翘起,身上的短衫白得惊人。他的确有一股味道,不过那是一种水果香味,无疑是由于香水用得有点过度。此外,他随身带了一个袋子。   谢顿早就等在外面。他和铎丝分别拉着阿乌瑞尔的手臂,三人迅速走向升降机。到了正确的楼层之后,他们穿过公寓中其他房间,直奔谢顿的卧房。   阿马瑞尔卑躬地低声说道:“没有人在家,啊?”   “每个人都在忙。”谢顿中肯地说。然后他指了指房间中唯一的椅子,那其实是个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坐垫。   “不,”阿马瑞尔说,“我不需要那个,你们两人随便哪位用吧。”他以优雅的动作蹲坐到地板上。   铎丝模仿着那个动作,坐到谢顿那个坐垫的旁边。谢顿坐下的姿势十分笨拙,不得不伸手帮忙,而且双腿怎么搁都不对劲。   谢顿说:“好啦,年轻人,你为什么想要见我?”   “因为你是一位数学家,是我见过的第一位数学家——近距离,我甚至能碰到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数学家摸起来跟其他人一样。”   “对我而言可不一样,谢……谢……谢顿博士?”   “那正是我的名字。”   阿马瑞尔看来很高兴:“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可知道,谢顿博士,我也想成为一位数学家。”   “很好。是什么阻止了你?”   阿马瑞尔突然皱起眉头:“你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我很想知道。我猜想一定有什么阻止了你。”   “阻止我的就是我是个达尔人,是个达尔的热闾工。我没钱接受教育,也赚不到足够的信用点受教育——我是指真正的教育。他们教我的只不过是阅读、计算,以及怎样使用计算机,然后我就足以当个热闾工。但是我要学更多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在自修。”   “就某方面而言,那是最好的教育方式。你是怎么做的?”   “我认识一名图书馆员,她乐意帮我。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妇人,教导我如何使用计算机学习数学。她还建了一个软件系统,让我能和其他图书馆联线。我总是在假日以及早晨下工后到那儿去。有时她会把我锁在她私人的房间,这样我就不会被其他人打扰,她也会在图书馆关闭时让我进来。她自己完全不懂数学,但她尽一切力量帮助我。她有些年纪了,是个寡妇。也许她把我当成儿子之类看待,她自己没有子女。”   (也许,谢顿突然想到,这里面还牵涉到其他情感。但他随即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这与他毫无关系。)   “我喜欢数论,”阿马瑞尔说,“我根据自己从计算机,以及它用来教我数学的胶卷书中学到的东西,自己做出一些结果。我得到一些新的东西,是那些胶卷书里没有的。”   谢顿扬起眉毛:“那可真有意思,比如说什么?”   “我带来一些,我从未给任何人看过。我周围那些人……”他耸了耸肩,“他们不是大笑就是嫌烦。有一次,我试着告诉一个女孩我知道的东西,但她只是说我莫名其妙,以后再也不要见我。我拿给你看没关系吗?”   “真的没关系,相信我。”   谢顿伸出一只手。短暂的迟疑之后,阿马瑞尔将带来的袋子交给了他。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谢顿都在翻阅阿马瑞尔的稿件。其中的内容都极其朴素,但他不让脸上掠现任何笑容。他一个一个论证读下去,当然,并没有任何创见,甚至连接近创见的也没有,更找不到任何重要结果。   不过这没有关系。   谢顿抬起头:“这些全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吗?”   阿马瑞尔看来有七八分吓呆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谢顿抽出几张纸来:“你怎么会想到这点?”他的手指画向一行数学推论。   阿马瑞尔仔细看了看,皱起眉头来,又想了一想。然后,他开始解释自己的思路。   谢顿听完之后说:“你曾经读过艾南·比格尔写的一本书吗?”   “有关数沦的吗?”   “书名叫做《数学演绎法》,不是专讲数论的。”   阿码瑞尔摇了摇头:“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我很抱歉。”   “三百年以前,他就推出了你这个定理。”   阿马瑞尔似乎受到当头棒喝:“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相信你不知道,不过你的做法比较高明。虽然并不严密,可是……”   “你所谓‘严密’是什么意思?”   “这没有关系。”谢顿将稿件重新扎成一束,放回那个袋子里。“把这些全部复印几份,找个官方计算机将其中一份打上日期,并且加上计算机化封印。我的这位朋友,凡纳比里夫人,能帮你申请到某种奖学金,让你免费进入川陀大学就读。你必须一切从头开始,还要修习数学以外的其他课程,但是……”   不料阿马瑞尔突然倒抽一口气:“进川陀大学?他们不会收我。”   “为什么不会?铎丝,你能帮他安排,对不对?”   “我确定可以。”   “不,你办不到。”阿马瑞尔激动地说,“他们不会收我,我是个达尔人。”   “那又怎么样?”   “他们不会收达尔的同胞。”   谢顿望向铎丝:“他在说些什么?”   铎丝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阿马瑞尔说:“你是一位外星人士,夫人?你在川陀大学待了多久了?”   “两年多一点.阿马瑞尔先生。”   “你曾经在那里见到过达尔人吗——矮个子、黑色卷发、粗大的八字胡?”   “那里各式各样外形的学生都有。”   “可是没有达尔人,你下次再仃细看一看。”   “为什么没有?”谢顿问道。   “他们不喜欢我们,我们看来不一样,他们不喜欢我们的八字胡。”   “你可以剃掉你的……”在对方激愤的瞪视下,谢顿的声音陡然中断。   “绝不,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八字胡是我的男性象征。”   “你剃掉了下面的胡须,那也是你的男性象征。”   “对我的同胞而言八字胡才是。”   谢顿再度望向铎丝,喃喃说道:“光头,八字胡……愚昧……”   “什么?”阿马瑞尔气呼呼地说。   “没什么。告诉我,达尔人还有哪些地方是他们不喜欢的。”   “他们捏造出许多不喜欢的事。他们说我们有臭味,他们说我们肮脏,他们说我们偷窃,他们说我们暴戾,说我们愚蠢。”   “他们为何要这样说?”   “因为说说很容易,而且会让他们感到舒服。如果我们存热闾里工作,我们当然会变脏变臭。如果我们贫穷又不得翻身,有些人就会行窃,并且染上暴戾之气,不过我们大家并非都是那样。那些居住在皇区,认为他们拥有整个银河——不,的确拥有整个银河的黄发高个子又怎么样?他们绝不会有暴戾之气吗?他们从来不偷窃吗?如果让他们做我的工作,他们会和我一样发出臭味;如果他们必须过着像我一样的生活,他们也会变得肮脏。”   “谁能否认各处住有各种不同的人?”谢顿说。   “没人议论这一点!他们只是视为理所当然。谢顿老爷,我一定得离开川陀。我在川陀没有任何机会,无法嫌到信用点,无法接受教育,无法成为一位数学家,无法成为任何人物,只能是他们所谓的……一个没用的废物。”最后半句是在挫折与绝望中说出来的。   谢顿试图跟他说理:“租给我这个房间的就是个达尔人,他有个干净的工作,而且受过教育。”   “噢,当然啦。”阿马瑞尔以情绪化的口吻说,“是有些这种人。他们让少数人那样,这样他们就能说那是办得到的。那些少数人只要不出达尔,他们就能活得很好。要是让他们到外面去,他们就会晓得将受到何等待遇。当他们待在这里的时候,他们把我们其他人视同粪土,这样他们就会觉得舒服。因此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就成了黄发阶级。租给你这个房间的好好先生,当你告诉他你要带一个热闾工进来时,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说我像个什么?他们现在都走了……不愿意和我待在同一个地方。”   谢顿舔了舔嘴唇:“我不会忘记你。我保证会让你离开川陀,进入赫利肯我的那所大学——一旦我自己回到那里之后。”   “你答应这件事吗?你以名誉担保?虽然我是个达尔人?”   “你是达尔人的事实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是一位数学家!但是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情,我仍然无法完全理解。对于无害的族群竞有如此非理性的情绪,我觉得实在难以置信。”   阿马瑞尔以挖苦的口气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任何机会,让自己对这种事发生兴趣。它可以从你的鼻端大摇大摆通过,你却什么也闻不到,因为它对你毫无影响。”   铎丝说:“阿马瑞尔先生,谢顿博士和你一样是数学家,他的脑袋有时会在九霄云外,你必须了解这点。然而,我是一位历史学家。一群人瞧不起另一群人,我知道它并非不寻常的事。有些特殊的、几乎是仪式化的仇恨,根本没有任何理性依据,而且会产生严重的历史影响。这实在太糟了。”   阿马瑞尔说:“‘太糟了’这句话嘴巴说说倒很容易。你说你不敢苟同,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好人,然后你就可以管你自己的事,再也不用关心这个问题。这要比‘太糟了’还要糟许多倍,它抵触了所有高尚、自然的事物。我们大家都一样,不论是黄发或黑发,高或矮,东方人、西方人、南方人或外星人士。我们都是一家人,你、我,甚至皇上,全部是地球人的后裔,不是吗?”   “什么的后裔?”谢顿问道。他转身望向铎丝,眼睛睁得老大。   “地球人的后裔!”阿马瑞尔喊道,“人类发源的那颗行星。”   “一颗行星?只有一颗行星?”   “唯一的行星,这还用说,就是地球。”   “你所谓的地球,指的是奥罗拉,对不对?”   “奥罗拉?那是什么?我指的就是地球。你从来没听说过地球吗?”   谢顿说:“其实不能算有。”   “它是个神话世界……”铎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   “那不是神活,它是一颗真实的行星。”   谢顿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也听过这一套。好吧,让我们从头再来一遍。达尔是不是有一本书,里面提到了地球?”   “什么?”   “那么,某种计算机软件?”   “我不知道你到底任说些什么。”   “年轻人,你是从哪里听说地球的?”   “我爸爸告诉我的,每个人都知道它。”   “有没有什么人对它特别了解?他们在学校里教过你这些吗?”   “那里根本不提这种事。”   “那么人们是怎么知道的?”   阿马瑞尔耸了耸肩,仿佛听列一个无中生有的烦人问题。“就是每个人都知道。如果你想听这方面的故事,可以去找瑞塔嬷嬷,我还没听说她去世了。”   “你妈妈?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不是我妈妈,只是他们都这样叫她,瑞塔嬷嬷。她是个老妇人,住在脐眼,至少以前住在那里。’’   “那地方在哪里?”   “朝那个方向一直走。”阿马瑞尔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我如何到那里去?”   “到那里去?你不该想到那里去,否则你将有去无回。”   “为什么?”   “相信我,你不该想到那里去。”   “可是我希望见见瑞塔嬷嬷。”   阿马瑞尔摇了摇头:“你会用刀吗?”   “做什么用途?什么样的刀?”   “切东西的刀,像这一把。”阿马瑞尔伸手向下,碰了碰紧紧系在腰际的皮带。皮带的一节随即脱落,其中一端闪出一把利刃,它又薄又亮,显然足以致命。   铎丝的于立刻抓住他的右腕。   阿马瑞尔笑了几声:“我不是打算用它,只是亮出来给你们看看。”他将刀子再插回皮带内,“你需要一把刀用来自卫,如果你没有,或者虽有却不知如何使用,你就再也无法活着离开脐眼。总之……”他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专注.“你说要帮助我离开川陀,是认真的吗,谢顿老爷?”   “百分之百认真,那是我的承诺。写下你的名字。还有如何能用超波计算机联络到你。你有址码吧,我想。”   “在我热闾的岗位上有一个,可以吗?”   “可以。”   “好啦,”阿马瑞尔一面说,一面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望着谢顿,“这就代表我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你身上,谢顿老爷,所以拜托你别去脐眼。如果现在失去你,我无法承担这种损失。”他将恳求的目光转向铎丝,轻声说道:“凡纳比里夫人,如果他肯听你的,就不要让他去,拜托。” 第十四部 脐眼   达尔:……奇怪得很,本区最出名的一点竟是脐眼,一个半传奇性的地方,无数的传说都以它为中心。事实上,如今存在一个完整的文学派别。其中的主角与冒险家(或牺牲者)必须挑战穿越脐眼的危险。   这些故事已经变得太形式化。因此有一个流传甚广,而且想必真实的传说。是关于哈里·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的一次历险,仅仅由于背景为该地,因此看来近乎传奇……     ——《银河百科全书》 第六十六章   当哈里·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再度独处时,铎丝语重心长地问道:“你真打算去见那个叫‘嬷嬷’的女人?”   “我是有这个打算。”   “你是个怪人,哈里,你似乎每况愈下。当初在斯璀璘,你为一个合理的目的到穹顶上去,那样做好像没什么害处。后来在麦曲生,你闯进长老阁,那是件危险许多的行动,为的却是个愚蠢许多的目的。而如今在达尔.你又想去那个地方,那年轻人似乎认为这样做无异自杀,而这回的目的根本毫无意义。”   “我对他提到的地球感到好奇。如果它有任何蹊跷,我一定要弄清楚。”   铎丝说:“它只是个传奇,甚至不算是有趣的一个。那只是老生常谈,每颗行星上的使用名称都不同,不过内容完全一样。有关起源世界和黄金时代的传说始终不曾消失;处于复杂而邪恶的社会中,人们几乎都渴望一个想必简单且良善的过去。就某个角度而言,所有的社会都是这样,因为每个人都习惯地把自己的社会想象得太复杂、太邪恶,而不管它实际上有多单纯。把这点记下来,放进你的心理史学中。”   “即使如此,”谢顿说,“我仍须考虑某个世界的确曾经存在的可能性。奥罗拉……地球……名称并不重要。其实……”   他顿了许久,最后铎丝终于不得不问:“怎么样?”   谢顿摇了摇头:“你记不记得在麦曲生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个毛手毛脚的故事?当时我刚从雨点四三那里拿到那本典籍……嗯,前两天傍晚,当我们和堤沙佛一家聊天时,它又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有那么一瞬间,我说的什么事提醒了我自己……”   “提醒你什么?”   “我记不得,它钻进我的脑袋,马上又溜了出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每当我想到那个单一世界的观念,我就觉得好像摸到什么东西,然后又给它溜掉了。”   铎丝惊讶地望着谢顿:“我看不出那会是什么,毛手毛脚的故事和地球或奥罗拉并无任何关联。”   “我知道,可是这件……事情……这件在我心灵边缘徘徊的事情,似乎就是和这个单一世界有关。而且我有一种感觉,我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找出更多和它有关的资料。这点……以及机器人。”   “还有机器人?我以为长老阁的事已经为它画上句点。”   “根本没有,我还一直想到它们。”他带着困惑的表情,凝视了铎丝许久,又说:“可是我并不确定。”   “确定什么,哈里?”   不过谢顿只是摇着头,没有再说什么。   铎丝皱了皱眉头,然后说:“哈里,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在严肃的史学中——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根本没提到过起源世界。它是一个广为流传的信仰,这点我承认。我指的不只是民间传说的天真信徒,例如麦曲生人和达尔的热闾工;有许多生物学家,也都坚称必定有个起源世界,根据的理由远远超出我的专业领域。此外还有些倾向神秘主义的历史学家,也喜欢对它做些臆测。而在有闲阶级的知识分子之间,我了解这种臆测已逐渐变成时尚。然而,学院派的史学对它仍旧一无所知。”   谢顿说:“既然这样,或许我们更有理由超越学院派史学。我要的只是个能为我简化心理史学的机制,我不在乎是什么机制,无论是数学技巧、历史技巧,或是什么全然虚无的东西都好。如果刚刚和我们晤谈的那个年轻人,曾多受过一点正规训练,我会把这个问题交给他。他的思考具有可观的巧思和原创性……”   铎丝说:“这么说,你真准备帮助他?”   “正是如此,一旦我有这个能力之后。”   “可是你该承诺吗?你根本不知道这事是否能兑现。”   “我是想兑现。如果你对不可能的承诺那么斤斤计较,想想夫铭是怎么对日主十四说的。他说我会用心理史学帮麦曲生人带回他们的世界,这件事成功的机会根本等于零。即使我真的完成心理史学,谁晓得能不能用在如此狭窄而特定的目的上?要说无法兑现的承诺,这是个现成的实例。”   不料铎丝带着一点火气说:“别忘了,哈里,契特·夫铭当时是试图救我们的命,让我们不至落入丹莫茨尔和皇上手中。而且我认为,他是真的希望帮助那些麦曲生人。”   “而我也真的希望帮助雨果·阿马瑞尔。比起那些麦曲生人,我能帮助他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所以如果你认可前者,就请不要再批评后者。除此之外,铎丝,”他的双眼闪出怒火,“我真的希望找到瑞塔嬷嬷,我准备独自前往。”   “绝不!”铎丝断然说道,“如果你去,那我也去。” 第六十七章   阿马瑞尔离开一小时之后,堤沙佛夫人牵着她的女儿一块回来。她没对谢顿或铎丝说半句话,只是在他们跟她打招呼时随便点了点头,并以锐利的目光扫视整个房间,仿佛要确定那热闾工未曾留下任何痕迹。接着她猛力吸了几口气,又以必师问罪的眼光望向谢顿,这于穿过起居室走到主卧房。   堤沙佛自己较晚回家。当谢顿与铎丝来到餐桌旁,堤沙佛趁着妻子还在张罗晚餐最后的细节,压低声音说:“那人来过了吗?”   “来过又走了,”谢顿严肃地说,“你太太当时也不在。”   堤沙佛点了点头,又说:“你还需要请他来吗?”   “我想不会了。”谢顿答道。   “很好。”   晚餐几乎在沉默中进行。但在晚餐过后,当小女孩回到她的房间去练习趣味性可疑的计算机时,谢顿将身子往后一靠,说:“告诉我有关脐眼的种种。”   堤沙佛看来吃了一惊,蠕动的嘴唇并未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卡西莉娅却没那么容易目瞪口呆。   她说:“你的新朋友住在那里吗?你准备要去回拜?”   “目前为止,”谢顿平静地说,“我只是提到脐眼而已。”   卡西莉娅尖声说道:“它是个贫民窟,住在那里的都是渣滓。没有人到那里去,只有秽物才把那里当自己的家。”   “我知道有位瑞塔嬷嬷住在那儿。”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卡西莉娅说完猛地闭上嘴巴。她的意思相当明显,她根本不打算知道任何住在脐眼的人叫什么名字。   堤沙佛一面不安地望着他的妻子,一面说道:“我曾听说过她,她是个疯癫的老妇人,据说靠算命为生。”   “她住在脐眼吗?”   “我不知道,谢顿老爷,我从未见过她。她偶尔做出预言的时候,全息电视新闻便会提到。”   “它们成真了吗?”   堤沙佛嗤之以鼻:“哪个预言最后成真了?她的预言甚至毫无意义。”   “她曾经提到过地球吗?”   “我不知道,即使有我也不会惊讶。”   “提起地球没让你摸不着头脑,你知道有关地球旧事吗?”   此时,堤沙佛才显出惊讶的表情:“当然啦,谢顿老爷。所有的人类都来自那个世界……据说如此。”   “据说如此?你不相信吗?”   “我?我受过教育,但许多无知的民众都相信。”   “有没有关于地球的胶卷书?”   “儿童故事有时会提到地球。我记得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很久以前,当地球还是唯一行星的时候……’记得吗,卡西莉娅?你也喜欢这个故事。”   卡西莉娅耸了耸肩,不愿就此软化。   “我希望改天能看一看,”谢顿说,“但我指的是真正的胶卷书……呃……教学用的……或是影片……或是列印表。”   “我从未听说有这些东西,不过图书馆……”   “我会去那里试试看——有没有任何禁忌不准提到地球?”   “禁忌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个强烈的习俗,不准民众提到地球,或是不准外人问起?”   堤沙佛的惊讶看来如此货真价实,似乎毫无必要等待他的回答。   铎丝插嘴道:“有没有什么规定,不准外人前往脐眼?”   这时堤沙佛变得一本正经:“没有什么规定,但任何人到那坐去都是不智之举,我就不会去。”   铎丝说:“为什么?”   “它充满危险,充满暴力!每个人都带着武器——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达尔是个武装地区,可是在脐眼他们真的使用武器。留在这里吧,这里才安全。”   “目前是如此。”卡西莉娅以阴郁的口吻说,“总之,我们最好离开这个地方,这年头热闾工无处不在。”说完,她又朝谢顿的方向白了一眼。   谢帧说:“你说达尔是个武装地区是什么意思?帝国政府有管制武器的强硬规定。”   “我知道,”堤沙佛说,“这里没有麻痹枪或震波武器,也没有心灵探测器或任何类似的东西,可是我们有刀。”他看来有些尴尬。   铎丝说:“你随身带着刀吗,堤沙佛?”   “我?”他现厌恶至极的表情,“我是个爱好和平的人,而且这里是个安全的小区。”   “我们家里藏了几把,”卡西莉娅一面说,一面又哼了一声。“我们并不那么确定这是个安全的小区。”   “是不是每个人都随身带着刀?”铎丝问道。   “几乎人人都带,凡纳比里夫人。”堤沙佛说,“这是一种习俗,但不代表每个人都用得到。”   “脐眼的人却用得到,我这么想。”铎丝说。   “有些时候。他们一激动就会打起来。”   “政府准许这种事吗?我是指帝国政府?”   “他们有时也会试图将脐眼扫荡干净,呵是刀子太容易藏匿,而且这种风气又很难扭转。此外,被杀害的几乎总是达尔人,我想帝国政府不会为此太过烦心。”   “万一被杀的是个外地人呢?”   “如果有人报案,是有可能惊动到帝国官员。不过实际上,绝不会有人看到或知道任何事。帝国官员有时会根据普通法令逮捕民众,但他们向来无法证明任何事。我想他们总是认定,外地人到那里去是自己的错。所以不要前往脐眼,即使你有一把刀。”   谢顿烦躁地摇摇头:“我不会带刀去,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   “那还不简单,谢顿老爷,不要进去。”堤沙佛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总之不要进去。”   “或许我也无法做到这点。”谢顿说。   铎丝瞪着他,显然是不耐烦了,然后她对堤沙佛说:“哪里才能买到刀子?或是我们能借用你们的吗?”   卡西莉娅立刻应道:“没有人借用别人的刀子,你必须自己去买。”   堤沙佛说:“卖刀的店里到处都有——其实不该这样,理论上它们是不合法的,你知道吧。然而,任何用品店里都有出售。如果你看到店面展示着一台洗衣机,那就准设错。”   “还有,怎样到脐眼去?”谢顿问道。   “搭乘磁浮捷运。”堤沙佛无奈地望向铎丝,铎丝正皱起了眉头。   谢顿又接着问:“抵达磁浮捷运站之后呢?”   “搭上向东的列车,注意沿途的路标。不过假使你非去不可,谢顿老爷,”堤沙佛迟疑了一下,又说,“你一定不能带凡纳比里夫人。妇女有时会遭到……更糟的下场。”   “她不会去。”谢顿说。   “只怕她会去。”铎丝的回答斩钉截铁。 第六十八章   用品店老板的八字胡显然与年轻时一样浓密,只是颜色已变斑白,不过他的头发乌黑依旧。他一面凝视着铎丝,一面抚摸着两撇胡子,并将它朝两侧往后梳,这全然是一种习惯性动作。   他说:“你不是达尔人。”   “没错,但我仍还要一把刀。”   他说:“卖刀是违法的。”   铎丝说:“我小是女警,也不是什么政府特务。我要到脐眼去。”   他意味深长地瞪着她:“一个人?”   “和我的朋友一起。”她将拇指朝肩后一甩,指向谢顿所在的位置,后者正绷着脸等在外面。   “你是要帮他买?”他瞪了谢顿一下,很快就做出判断。“他也是个外地人,让他进来自己买。”   “他也不是政府特务,另外,我买刀是给自己用。”   老板摇了摇头:“外地人都很疯狂。但如果你想花掉些信用点,我倒是乐意帮你的忙。”他伸手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根粗短的圆棒,再以行家的动作轻轻一转,刀锋立刻冒出。   “这是你这里最大的一种吗?”   “最好的女用刀。”   “拿一把男用的给我看看。”   “你不会想要一把太重的。你知道如何使用这种家伙吗?”   “我可以学,而且我不担心重量。拿一把男用的给我看看。”   老板微微一笑:“好吧,既然你想要看——”他伸手探向柜台的更下层,拿出一根粗得多的圆棒,随手一扭,一把看来像屠夫用的利刃便出现了。   他将刀柄朝前交给她,脸上仍旧带着微笑。   她说:“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扭的。”   他掏出另一把为她示范,先慢慢扭向一侧,刀锋立时闪现,再扭向另一侧,刀锋随即收进。“一面扭一面压。”他说。   “再做一遍,阁下。”   老板遵命照办。   钎丝说:“好啦,收起来,将刀柄丢给我。”   他依言照做,刀子缓缓画出一个上抛弧线。   她接住后又还回去,说:“快一点。”   老板扬起眉毛,然后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反手将刀丢向她的左侧。她并未试图将右手伸过去,反而直接用左手将它接住。刀锋立刻冒出头来,下一刻又随即消失,老板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你这里最大的一种?”她说。   “是的。如果你试图用这把刀,一定会令你筋疲力尽。”   “我会做深呼吸。我还要另外一把。”   “给你的朋友?”   “不,给我自己。”   “你打算用两把刀?”   “我有两只手。”   老板叹了一声:“夫人,奉劝你离脐眼远一点。你不知道他们那里怎样对付女人。”   “我能猜到。我如何将这两把刀插进皮带里?”   “你身上那条皮带不行,夫人,那不是刀带。不过,我可以卖给你一条。”   “它能装两把刀吗?”   “我应该有一条双刀带放在哪里,它们的需求量不大。”   “你现在就有一个买主。”   “我也许没有符合你的尺寸。”   “那么我们可以把它切短,或是想别的办法,”   “你得花上许多信用点。”   “我的信用磁卡付得起。”   当她终于走出来时,谢顿口气有点尖酸地说:“你系着这条笨重的皮带看来真滑稽。”   “真的吗,哈里?是不是太滑稽了,不配跟你到脐眼去?那就让我们一同回公寓吧。”   “不,我要单独去,我自己去会比较安全。”   铎丝说:“这样说一点用也没有,哈里。我们一起向后转,否则就一起向前走。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会分开。”   此时,她监眼珠所透出的坚决眼神,她嘴角弯成的弧度,以及她双手放在腰际刀柄上的姿势,使谢顿终于相信她是认真的。   “很好,”他说,“但如果你活着回来,如果我还能见到夫铭,那么,我继续研究心理史学的代价就是让你离去——虽然我越来越喜欢你。你能了解吗?”   铎丝突然露出微笑:“忘掉这件事吧,别在我身上展现你的骑士精神。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去,你能了解吗?” 第六十九章   在凭空闪烁的路标写着“脐眼”的那一站,他们两人下了磁浮捷运。路标第一个字左边被弄脏了,只剩下一个暗淡的光点,这也许是一种意料中的象征。   他们走出车厢之后,沿着下方的人行道前进。此时刚过正午,乍看之下,脐眼似乎很像他们在达尔居住的那一带。   然而,空气中有一种刺鼻的味道,人行道处处可见丢弃的垃圾。由此即可看出,这个小区中绝对没有自动扫街器,   此外,虽然人行道看来并无不同,此地的气氛却令人不舒服,有如扭得太紧的弹簧那般紧绷。   或许是因为人的关系,谢顿想,这里的行人数目并无太大差异,但他们与其他地方的行人不一样。通常,在繁重工作的压力下.每个行人心中只有自己;置身川陀无数大街小巷的无数人群中,人们唯有忽略他人才能活下去——就心理层面而言。例如目光绝不流连,大脑完全封闭;每个人罩在各自的浓雾中,隐匿在一种人工的隐私里。反之,在那些热衷于黄昏漫步的小区中,则充满一种仪式化的亲切感。   然而在脐眼这里,既没有亲切感也没有漠然的回避——至少对外人而言如此。每个擦身而过的人,不论是来是往,都会转头朝谢顿与铎丝瞪上一眼。每对眼睛仿佛都有隐形绳索系在这两个外人身上,带着恶意紧紧追着他们不放。   脐眼人的衣着较为肮脏、老旧,有些已经破损。这些衣服都带着一种没洗干净的晦暗,使谢顿对自己光鲜的新衣感到不安。   他说:“你想,瑞塔嬷嬷会住在脐眼哪里?”   “我不知道,”铎丝说,“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所以应该由你来想。我打算专注于保镖的工作,我想我唯一得做的事,就是保护你的安全。”   谢顿说:“我认为现在得做的事是找个人问路,但我就是不太想这么做。”   “我不会怪你,我想你找不到任何愿意帮助你的热心人士。”   “话说回来,别忘了还有少年人。”谢顿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那个男孩看来大约十二岁,尚未蓄起成年男子不可或缺的八字胡,正停下脚步盯着他们两人看。   铎丝说:“你是在猜想,脐眼人对外人的厌恶还不会出现在这种年纪的男孩身上。”   “至少,”谢顿说,“我猜想他的年纪还不够大,不至于具有脐眼的暴力倾向。如果我们走近他,他可能会拔腿就跑,在老远的地方高声辱骂,但我不信他会攻击我们。”   谢顿提高声音说:“年轻人。”   男孩向后退了一步,继续瞪着他们两人。   谢顿说:“到这里来。”同时招了招手。   男孩说:“干啥,哥儿们?”   “我想跟你问路。走近点,我才不用大声吼。”   男孩向前走了两步。他的脸孔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明亮而敏锐。他穿的凉鞋式样与众不同,一只短裤腿上有个大补丁。他说:“啥样的路?”   “我们想要去找瑞塔嬷嬷。”   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干啥?”   “我是一名学者,你知道学者是什么吗?”   “你上过学?”   “没错,你没有吗?”   男孩不屑地向一旁啐了一口:“没。”   “我有事要请教瑞塔嬷嬷,希望你能带我去找她。”   “你要算命?哥儿们,你穿着拉风的衣服来脐眼,连我都能帮你算命,霉运当头。”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这跟你何干?”   “这样我们才能以更友善的方式交谈,这样你才能带我去瑞塔嬷嬷的住处。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也许知,也许不知。我叫芮奇,如果我带你去,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芮奇?”   芮奇的日光停留在铎丝的腰带上,他说:“这大姐带着双刀,给我一把,我就带你去找瑞塔嬷嬷。”   “那是成人用的刀,芮奇,你的年纪还太小。”   “那我也认为我的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瑞塔嬷嬷住在哪里。”说完他抬起头,透过遮住眼睛的浓密头发狡猾地望着对方。   谢顿开始感到不安,他们这样有可能引来一群人。几名男子已经停下来,但在发现似乎不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之后,他们全都掉头离去。然而,如果这个男孩发起脾气,以言语或行动攻击他们,街上的人无疑会群聚过来。   他微微一笑:“你识字吗,芮奇?”   芮奇又啐了一口:“不!谁要识字?”   “你会用计算机吗?”   “会说话的计算机?当然,任何人都会。”   “那么,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带我到最近的一家计算机店,我帮你买一台属于你自己的小计算机,以及一套能教你识字的软件。几星期之后,你就识字了。”   谢顿发觉男孩的眼睛似乎因此亮了起来,但只一会儿,那双眼睛又随即转趋强硬:“不,不给刀子就拉倒。”   “关键就在这里,芮奇。你自己学识字,别告诉任何人。过一阵子之后,你可以打赌说你会识字,和他们打赌行个信用点。这样你能赢得不少零用钱,可以帮自己买把刀子。”   男孩犹豫了一下:“不!没人会和我打赌,没人有信用点。”   “如果你识字,就能在刀店找到一份工作。你把工资存起来,可以用折扣价买一把刀子。这样好小好?”   “你什么时候去买会说话的计算机?”   “现在,等我见到瑞塔嬷嬷就给你。”   “你有信用点?”   “我有一张信用磁卡。”   “让我们一起去买计算机。”   计算机的交易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当男孩伸手要接过计算机时,谢顿却摇了摇头,将它放进自己的囊袋。“你得先带我去找瑞塔嬷嬷,芮奇。你确定自己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吗?”   芮奇让不屑的表情掠过脸庞:“我当然确定,我会带你到那儿去,只是我们到了那里之后,你最好把计算机给我。否则我会找些我认识的哥儿们。去追你和这个大姐,所以你最好小心点。”   “你不必威胁我们,”谢顿说,“我们自会履行承诺。”   芮奇带着他们沿人行道快步走去,穿过了许多好奇的目光。   谢顿在行走时一言不发,铎丝也一样。不过与谢顿比较之下,铎丝儿乎没有什么心事,因为她显然始终在警戒周遭的人群。对于那些转头看他们的路人,她一律以凶狠的眼神直视回去。有些时候,当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会立刻转头怒目而视。   然后芮奇停了下来,说道:“就在这里。你知道,她不是无家可归。”   他们跟着他进入一组公寓群。谢顿本想在心中默记走过的路线,以便待会儿能自行找到出路,但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他说:“你怎么知道在这此巷道中该走哪一条,芮奇?”   男孩耸了耸肩:“打从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就开始在这些巷道中游荡。”他说,“此外,这些公寓都有号码——只要没脱落,而且还有箭头和其他记号。如果你知道这些窍门,你就不可能迷路。”   芮奇显然深通这些窍门,于是他们逐渐深入公寓群。目所能及尽是一种完全腐朽的气氛:无人清理的瓦砾堆,居民脸上一闪而过的对外人入侵的明显恨意。又皮又野的少年沿着巷道奔跑追逐,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游戏。当他们的飞球险些击中铎丝时,有些还大叫道:“嘿,让路!”   最后,芮奇停在一扇斑驳的深色门前,上面微微闪着二七八七这组数宁。   “这里就是。”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   “先让我们看看谁在里面。”谢顿轻声说道。他按下讯号钮,可是没有任何反应。   “没用,”芮奇说,“你得捶门,捶得很响才行。她的耳朵不太好。”   于是谢顿握拳猛捶门板,里面立刻有了动静。一个尖锐的声音传出来:“谁要见瑞塔嬷嬷?”   谢顿喊道:“两名学者!”   他将小计算机连同附带的软件套件一起扔给芮奇,芮奇一把抓住,咧嘴一笑,立刻快步跑开了。然后谢顿转过头来,面对着打开的门与门后的瑞塔嬷嬷。 第七十章   瑞塔嬷嬷或许已有七十好几,不过她的脸孔乍一看似乎没那么老。她有着丰满的面颊、一张小嘴,以及又小又圆的双下巴。她的个子很矮——还不到一百五十厘米,却有一副粗壮的身躯。   不过她双眼周围有着细微的皱纹。当她微笑的时候——例如她见到他们之后露出的笑容——脸部其他各处的皱纹也会绽露出来。此外,她的行动有些困难,   “进来,进来。”她一面以轻柔高亢的声音说,一面眯着眼睛凝视他们两人,仿佛她的视力已开始减退。“外人……甚至是外星人士,我说对了吗?你们身上似乎没有川陀的气味。”   谢顿真希望她没提到气味。这间过分拥挤的公寓发出一股食物的怪味,几乎接近腐臭的味道。屋内还有许多四处乱丢的小东西,看来陈旧而盖满灰尘。这里的空气浑浊黏稠,他可以确定当他们离去后,他的衣服仍会带着这种强烈的气味。   他说:“你说对了,瑞塔嬷嬷。我是来自赫利肯的哈里·谢顿,我的朋友是来自锡纳的铎丝·凡纳比里。”   “好。”她一面说,一面在地板上寻找空位,以便邀他们坐下,可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铎丝说:“我们乐意站着,嬷嬷。”   “什么?”她抬起头望向铎丝,“你说话必须中气十足,孩子。我的听力已经不像你这个年纪时那么好。”   “你为什么不弄个助听装置?”谢顿提高音量说。   “那没有帮助,谢顿老爷。好像是神经方面出了毛病,我却没钱去做神经重建。你们是来向瑞塔老嬷嬷请教未来之事?”   “并不尽然,”谢顿说,“我是来请教过去之事。”   “好极了。判断人们想听些什么可不容易。”   “那必定是一门高深的艺术。”铎丝微笑着说。   “它看来容易,可是必须说得别人心服口服。我就靠它赚钱为生。”   “如果你有刷卡插座,”谢顿说,“我们会付你任何合理的酬劳。只要你告诉我们有关地球的事,不要为了满足我们而编织巧妙的话语,我们只想听事实。”   老妇人本来一直在房中踱来踱去,东摸摸、两弄弄,仿佛要将房间弄得更漂亮,更适合两位来访的贵客。此时她忽然停下来.说道:“你要知道有关地球的什么事?”   “首先,它究竟是什么?”   老妇人转过身来,目光似乎投射到太空中。当她开始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稳重。   “它是一个世界,一个非常古老的行星。它遭人遗忘,如今下落不明。”   铎丝说:“它并非历史的一部分,这点我们还知道。”   “它比历史更为古老,孩子。”瑞塔嬷嬷严肃地说,“它存在于银河的黎明期,甚至在黎明期之前。当时它是唯一拥有人类的世界。”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顿说:“地球的别名是不是……奥罗拉?”   这时,瑞塔嬷嬷的脸孔突然皱成一团:“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在我四处飘荡的过程中,听说有个古老而遭人遗忘的世界叫奥罗拉,上面的人曾经享有太初的平静岁月。”   “那是个谎言。”她擦了擦嘴,仿佛要将她刚才听到的东两从嘴边抹去,“你提到的那个名字绝对不可再提,它只能指邪恶之地,它是邪恶的源头。在邪恶之地和它的姐妹世界登场前,地球一直是独一无二的。邪恶之地几乎毁灭了地球,但是地球人最后团结起来,借着一些英雄的帮助,终于摧毁了邪恶之地。”   “地球早于这个邪恶之地,你确定这点吗?”   “早得太多。地球曾在银河中独处数万年——乃至数百万年。”   “数百万年?人类在其上存在了数百万年,而其他任何世界都没有人?”   “没错,那是事实,事实就是如此。”   “但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这些都在一个计算机程序里吗?或是住一份列印表中?你有任何东西能让我读一读吗?”   瑞塔嬷嬷摇了摇头:“我从我母亲那里听来这些古老的故事,她又是从她的母亲那里听来,自古就是这样传下来的。我没有子女,所以我把这些故事说给别人听。可是它也许会就此失传,这是个失去信仰的时代。”   铎丝说:“并非真正如此,嬷嬷。还是有人在推论史前时代的种种可能,并且研究有关那些失落世界的传说。”   瑞塔嬷嬷手臂挥了挥,仿佛要将那句话扫开。“他们用冷眼面对这个问题,以学术的眼光。他们试图将它纳入他们的观念中。有关大英雄巴雳的故事,我可以跟你说上一年,但你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听,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讲。”   谢顿说:“你曾听说过机仆吗?”   老妇人突然抖了一下,她的声音几乎变作尖叫。“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那种东西是人工的人类,是那些邪恶世界的产物,本身就是一种邪恶。它们早就遭到毁灭,再也不该提起。”   “曾有一个特殊的机仆,是那些邪恶世界憎恨的对象,对不对?”   瑞塔嬷嬷蹒跚地走向谢顿,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他甚至能感到她的热气喷在自己脸上。“你是专门来愚弄我的吗?你已经知道这些事,而你还要问?你为什么要问?”   “因为我希望知道。”   “曾有一个人工的人类帮助地球,他名叫丹尼,是巴雳的朋友。他从来没死,一直活在某个角落,等待他的时代重返。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不过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复兴那个伟大的古老时代,并除去所有的残酷、不义和悲惨。那是他的承诺。”说到这里,她闭上眼睛.露出微笑,好像回想起……   谢顿默默等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谢谢你,瑞塔嬷嬷。你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我该付你多少酬劳?”   “很高兴能遇见外星人士,”老妇人答道,“十个信用点。我能招待你们一些吃的吗?”   “不用了,谢谢你。”谢顿一本正经地说.“请收下二十点,你只需告诉我们怎样从这里回到捷运站。还有,瑞塔嬷嬷,如果你能设法将有关地球的传说录进电脑磁盘一些,我会付你很好的价钱。”   “有多好?这将花费我不少力气。”   “那要看故事有多长,以及说得有多好。我也许会付一千点。”   瑞塔嬷嬷舔了舔嘴唇:“一千点?可是,当故事录好之后,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你?”   “我会给你一个计算机址码,你可以通过它联络到我。”   谢顿将计算机址码写给瑞塔嬷嬷后,便与铎丝一同离去。相较之下,外而巷道的空气清新宜人,令他感到谢天谢地。他们根据老妇人的指引,踏着轻快的步伐向前走去。 第七十一章   铎丝说:“这不是一次很长的晤谈,哈里。”   “我知道,可是那里简直令人受不了,而且我觉得打听得够多了。真难想象这些民间传说如何放大到这种程度。”   “你所谓‘放大’是什么意思?”   “嗯,麦曲生人将他们的奥罗拉说成上面住有能活好几世纪的人,达尔人则将他们的地球说成上面存在延续数百万年的人类,而两者都提到一个长生不死的机器人……这的确耐人寻味。”   “既然有好几百万年,就该有机会——我们现在要到哪里?”   “瑞塔嬷嬷说我们应该沿着这个方向走,直到抵达一个休息站,然后找一个写着‘中央走道’的路标,沿着左边走,再一直跟着那个路标前进。我们来的时候有没有经过一个休息站?”   “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也许和来时的路线不同。我不记得有个休息区,不过刚才我没注意看路。我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我们身边的路人,而且……”   她的声音逐渐消失——前方的巷道两侧向外敞开。   谢顿想了起来,他们的确曾经路过这里。他还记得在两侧的人行道地板上,弃置着一些破烂的沙发垫。   然而,铎丝不必像进来时那样防范路人,因为现在一个路人也没有。不过在前面的休息区里,他们发现有一群人。就达尔人而言,那群人的个头相当高大。他们的八字胡向上竖起;在人行道的昏黄光线照耀下,他们裸露的上臂全都肌肉暴实,而且皮肤闪着光泽。   显然,他们是在等待这两位外星人士,谢顿与铎丝几乎自然而然停下脚步。一时之间,双方形成了一个静止画面。然后谢顿匆匆向后看了看,发现后面又走出两三个人。   谢顿抿着嘴说:“我们落入陷阱了。我当初不该让你跟来,铎丝。”   “刚好相反,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可是你为了见瑞塔嬷嬷,付出这种代价值得吗?”   “只要我们能脱身,那就值得。”   然后,谢顿以响亮而坚定的声音说:“借过一下,好吗?”   前排一名男子向前走来。他与身高一米七三的谢顿不相上下,但肩膀比谢顿更宽,而且肌肉更结实。不过谢顿注意到他的腰部有点松垮。   “我叫玛隆,”他以自大自满的口气说,仿佛这个名字具有某种意义。“我在这里是要告诉你,我们不喜欢外星人士进我们的地盘。你想要进来,可以——但是如果你要出去,你就得付出代价。”   “很好,多少?”   “你身上所有的财产。你们阔气的外星人士都有信用磁卡,对吧?把它们通通交出来。”   “不行。”   “由不得你说不行,我们自己会动手。”   “除非将我打伤或杀掉,否则你休想得到。而且它们必须配合我的声纹,我的正常声纹。”   “并非如此,老爷——看,我很有礼貌。我们可以从你身上取走,却不必把你伤得太重。”   “需要多少你们这些粗壮汉子?九个?不,”谢顿很快数了一遍,“十个。”   “就一个,我。”   “没有帮手?”   “就我一个。”   “如果其他人能闪开,腾出点地方,我倒愿意看看你要怎么办。”   “你没有刀子,老爷,你要一把吗?”   “不,你用你的,这样打斗才算公半,我要赤手空拳和你打。”   玛隆环顾一下其他人:“嘿,这小个子真有种。听他的口气甚至不害怕,可真不简单。打伤他简直没面子——我告诉你怎么办,老爷,我要对付这姑娘,如果你要我停手,就把你和她的信用磁卡一块交出来,再用你们的正确声音启动。如果你说不,那么等我收拾完这姑娘……那可要点时间,”他放声大笑,“我就不得不伤害你。”   “不,”谢顿说,“让他走。我已经向你挑战——-对,你用刀子,我不用。如果你想掌握匹夫的胜算,我一个跟你们两个打,可是得先让她离开。”   “别说了,哈里!”铎丝叫道,“如果他要我,就让他过来抓我。你就待在那儿别动。”   “你听到了吗?”玛隆咧嘴大笑,“‘你就待在那儿别动。’我说这小妮子想要我。你们两个,把他看牢。”   谢顿的双臂立即像被两道铁箍紧紧锁住,他还感到背后抵着刀尖。   “不要动。”谢顿耳际传来厉声的耳语,“你可以看着。那女的也许会喜欢,玛隆这方面很高明。”   铎丝再度叫道:“别动,哈里!”说完,她转身警觉地直对玛隆,半握的双手挨近腰际的皮带。   他不怀好意地向她凑近,她则不动声色。等到他来到一臂之遥,她的双臂陡然一闪,玛隆蓦地发现眼前出现两把大刀。   他猛然向后一仰,随后哈哈大笑:“这小妮子有两把刀——像是大男生用的那种。而我却只有一把,不过这够公平了。”他把刀子迅速亮出来,“我可不愿意失手砍伤你,小妮子,因为要是不那么做,我们两个都会获得更多乐趣。也许我可以只把它们从你手上敲掉,啊?”   铎丝说:“我不想杀你,我将尽可能避免那样做。话说回来,我要求大家做个见证,如果我真杀了你,那是为了保护我的朋友,我责无旁贷。”   玛隆装出害怕的样子:“喔,请别杀我,小妮子。”说完他忽然哈哈大笑,在场的达尔人也跟着笑起来。   玛隆举刀向前刺出,落点距离铎丝相当远。接着他又试了第二次、第三次,但铎丝始终一动不动。对于并非真正瞄准她的攻击,她根本不曾试图抵挡。   玛隆的表情变得阴沉,他本想让她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不料只是使自已显得徒劳无功。于是,他下一次攻击直指铎丝。铎丝的左手刀立即闪电般挥出,猛力迎向他的武器,将他的手臂震开。她的右手刀则迅疾内转,在他的短衫上划出一道对角线。短衫下长满黑色胸毛的皮肤,立时绽出一条细微的血痕。   玛隆在震撼中低头单向自己,围观的人则在惊讶中喘不过气来。谢倾觉得抓着自已的两个人手劲放松了点;这场决斗并未完全按照他们的预期进行,他们的注意力全被引了过去。谢顿暗自蓄势待发。   玛隆再度举刀进攻,同时左手朝铎丝的右腕抓去。铎丝的左手刀再度挡住他的利刃,令它动弹不得;她的右手做了一个敏捷的回旋,在玛隆的左手挨近的当儿向下一沉。结果,除了刀刃之外他什么也没抓到,当他张开手的时候,手掌上赫然出现一道血痕。   铎丝随即向后跳开。玛隆在发觉胸部与手掌挂彩后,闷声咆哮道:“再扔把刀给我!”   一阵迟疑之后,一名旁观者将自己的刀偷偷掷出。玛隆正要伸手去接,铎丝的反应却比他更快。她的右手刀击向那把掷出的利刃,将它原路送回,那把刀一面飞还一面打转。   谢顿感到两只手臂上的抓力变得更弱。他突然举起双臂,向上往前一推,立时挣脱。抓他的两个人惊叫一声,转身面对着他,但他迅速以膝头踢向其中一人的腹股沟,并用手肘击向另一人的腹部,两人随即应声倒地。   他跪下去拔取那两人身上的佩刀,起身之后,他就成了像铎丝样的双刀客。   然而与铎丝不同的是,谢顿不懂如何使用这种武器。但他知道那此达尔人不会发觉这点。   铎丝说:“别让他们靠近就行,哈里,还不要攻击。玛隆,我的下一击将不只是皮肉伤。”   玛隆陷入极度的愤怒,一面发出毫无意义的咆哮。一面展开盲目的攻击,试图想以蛮力压倒对手。铎丝微一蹲身,向侧面踏出一步,低头避开他的右臂,同时在他的右脚踝踢了一记。玛降立刻瘫倒在地,手中的刀飞了出去。   然后她跪在地上,将刀架在他的后颈,另一把抵住他的喉头,说:“投降!”   玛隆大吼一声,猛力用手臂将她推开,挣扎着要站起来。   当她再度逼近时,他尚未完全站稳。只见一把刀向下砍去,他的八字胡马上被削去一节。这次他像一头重伤的巨兽般发出哀号,一把按住了脸部。当他将手拿开时,那只手上淌满鲜血。   铎丝喊道:“它不会再长出来了,玛隆,有一片嘴唇跟它一起飞了。敢再做一次攻击,你就是一具死尸。”   她严阵以待,但玛隆已经受够了。他一面呻吟,一面跌跌撞撞地逃开,沿途留下一条血迹。   铎丝转身面向其他人。被谢顿打倒的那两个仍躺在那里,他们已被缴械,并末急着想爬起来。她弯下腰,用一把刀将他们的皮带切断,又将他们的裤子划开。   “这样一来,你们就得提着裤子走路。”她说。   她瞪着仍站在原处的七个人,他们都以敬畏的眼神出神地望着她。“刚才扔刀子的是你们哪一个?”   众人一片沉默。   她又说:“对我而言没有差别。一个一个来或一起上都行,可是我每砍一刀,就会有一个人丧命。”   七个人不约而同立即转身,拔腿就逃。   铎丝扬起眉毛,对谢顿说:“至少这一次,夫铭不能责怪我未尽到保护你的责任。”   谢顿说:“我仍然无法相信我见到的一切。我一直不知道你有这种能耐——或是能说这样的话。”   铎丝只是微微一笑:“你也有你的本事,我们是一对好搭档。来,收起你手中的刀子,放进袋囊中吧。我想消息会迅速传开,我们可以顺利离开脐眼,不必担心再被拦住去路。”   她说得相当正确。 第十五部 地下组织   达凡:……在第一银河帝国最后数世纪的不安岁月中,典型的动荡根源来自政治与军事领袖谋取“至高无上”权力的事实(平均每隔十年,这种至上的权力就会贬值一次)。   在心理史学出现之前,能够称为群众运动的事例少之又少。就此而论,其中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与达凡有关。此人的真实背景鲜为人知,但他可能曾遇见过哈里·谢顿,当时谢顿……     ——《银河百科全书》 第七十二章   利用堤沙佛家现成的、有几分原始的沐浴没备,哈里·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双双洗了一个不算短的澡。当吉拉德·堤沙佛傍晚回到家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换好衣服,一起待在谢顿的房间。堤沙佛发出的叫门信号(似乎)有些胆怯,蜂呜声没有持续多久。   谢顿打开门,愉快地说道:“晚安,堤沙佛老爷,还有夫人。”   她站在丈夫的正后方,前额皱成一团,显得十分疑惑。   堤沙佛仿佛不确定情况如何,他以试探性的口吻说:“你和凡纳比里夫人都好吧?”说完他点了点头,似乎想借身体语言引出肯定的答案。   “相当好。进出脐眼都毫无闲难,现在我们都已洗过澡,换过衣服,没有留下任何气味。”谢顿一面说,一面抬起下巴,面露微笑,让这些话越过堤沙佛的肩头抵达他的妻子面前。   她猛吸了几口气,像是在检验这点。   堤沙佛仍旧以试探性的几吻说:“我晓得曾经发生过一场刀战。”   谢顿扬起眉毛:“传闻是这样的吗?”   “我们听说,你和夫人对抗一百名凶徒,将他们全部杀掉。是不是这样?”他的声音透出一种控制不住的深度敬意。   “绝无此事,”铎丝插嘴道,她突然觉得很不耐烦,“那实在荒唐。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大屠杀的刽子手?你以为一百名凶徒会待在原地,等上好长一段时间,好让我——我们——把他们通通杀光?我的意思是,用脑筋想想。”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卡西莉娅·堤沙佛以尖锐而坚定的口吻说:“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这栋房子里。”   “第一,”谢顿说,“它不是发生在这栋房子里。第二,没有一百个人,其实只有十个。第三,没有任何人被杀。当时的确发生些口角,然后对方就让路了。”   “他们就这么让路?你们期望我相信这种事吗,两位外星人士?”堤沙佛夫人咄咄逼人地追问。   谢顿叹了一口气。即使在最轻微的压力下,人类似乎也会分裂成敌对的集团。   他说:“好吧,我承认,他们其中一人被割伤了一点,并不严重。”   “而你们完全没受伤?”堤沙佛说,声音中的敬佩之意更加显著。   “毫发无损,”谢顿说,“凡纳比里夫人舞弄双刀的功夫好极了。”   “我就说嘛,”堤沙佛夫人的眼光落到铎丝的皮带上,“那不是我希望会在这里发生的事。”   铎丝断然地说:“只要没有人在这里攻击我们,你这里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可是由于你们的缘故,”堤沙佛夫人又说,“我们家门口站了一个街上的废物。”   “亲爱的,”堤沙佛以安抚的口吻说,“别生气……”   “为什么?”他的妻子轻蔑地啐了一口,“你怕她的双刀吗?我倒想看看她在这里怎么耍。”   “我根本不打算在这里动刀。”铎丝哼了一声,与堤沙佛夫人刚才的哼声同样响亮,“你所谓街上的废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堤沙佛说:“我太太指的是一个来自脐眼的小鬼——至少,根据他的外表判断是这样的。他希望见你们,而我们这个小区对这种事并不习惯,这样有损我们的声誉。”他的话听来有些歉然。   谢顿说:“好吧,堤沙佛夫人,我们这就到外面去,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尽快把他打发走——”   “不,慢着。”铎丝说,她显然被惹恼了,“这里是我们的房间,我们付钱租下来的。应该由我们决定谁能而谁不能拜访我们。如果外面是个来自脐眼的年轻人,他无论如何也是个达尔人,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川陀人,更加重要的是,他是个帝国公民,是人类的一分子,而最重要的是,既然他要求见我们,他就是我们的客人。因此,我们要请他进来和我们见面。”   堤沙佛夫人没有任何反应,堤沙佛本人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铎丝义说:“既然你说我在脐眼杀了一百个土霸,你当然不会认为我会怕一个男孩,或者怕你们两位。”她的右手似乎不经意地落在皮带上。   堤沙佛突然中气十足地说:“凡纳比里大人,我们不打算冒犯你。这两间房当然是属于你们的,你们可以在这里招待任何希望招待的人。”在突如其来的一股决心驱使下,他开始向后退去,拉着气呼呼的妻子一同离开,虽然可以想见事后他将为此付出代价。   铎丝以严厉的眼光目送他们。   谢顿无奈地笑了笑:“这真不像你,铎丝。我一直以为,我才是那个满脑子狂想、专门惹是生非的人;而你则是那个冷静务实的人,总是尽可能省掉麻烦。”   铎丝摇了摇头:“一个人只因为他的出身背景,就受到他人——其他的人类如此轻视,我听到这种话便无法忍受。就是这里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制造出那里那些不良少年。”   “而其他一批有头有脸的人,”谢顿说,“则制造出这里这批有头有脸的人。这些相互憎恨同样是人性的一部分……”   “那么,你得在你的心理史学中处理这一点,对不对?”   “一定会,只要真有一种心理史学能处理所自有问题——啊,我们谈论的那个小鬼来啦,是芮奇——这点我倒不惊讶。” 第七十三章   芮奇一面走进来,一面东张西望,显然事先受过威吓。他的右手食指摸着上唇,仿佛在想不知何时会摸到该处冒出的第一撮细毛。   他转身面向显然气急败坏的堤沙佛夫人,以笨拙的动作鞠了一躬说:“谢谢你,姑奶奶,你有幢可爱的房子。”   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之后,他转过来面对谢顿与铎丝,以鉴赏家般的轻松口气说:“好地方,哥儿们。”   “很高兴你会喜欢,”谢顿严肃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跟踪你们,不然你以为呢?嘿,大姐,”他转向铎丝,“你的刀法不像个娘儿们。”   “你看过许多娘儿们斗刀吗?”铎丝打趣道。   芮奇摸了摸鼻子:“不,没见过。她们不带刀子,只带专门吓小孩的小刀,从来吓不倒我。”   “我确信她们办不到。你做了什么事,会让那些娘儿们拔出刀来?”   “啥也没……只是开个小玩笑,只是喊:‘嘿,大姐,让我……”’   他想了一下子,又说:“啥也没做。”   铎丝说:“好吧,可别对我试那一套。”   “开玩笑!在你教训了玛隆一顿之后?嘿,大姐,你在哪里学的那种刀法?”   “在我自己的世界。”   “你能教我吗?”   “这就是你来这里见我的原因?”   “老实说,不是。我来是给你们捎个信。”   “哪个想跟我斗刀的人派你来的?”   “没人想和你斗刀,大姐。听我说,大姐,你现在大有名气,每个人都知道你。你老在脐眼随便走到哪儿,哥儿们都会闪到一旁让你通过,咧嘴微笑,以保证他们没用斗鸡眼瞧你。噢,大姐,你做到了,这就是他要见你们的原因。”   谢顿说:“芮奇,到底是谁要见我们?”   “一个叫达凡的哥儿们。”   “他是什么人?”   “就是个哥儿们。他住在脐眼,他不带刀子。”   “而他能活到现在,芮奇?”   “他读过许多书,哥儿们遇到政府找麻烦时他会帮忙。所以他们不惹他,他就不需要刀子。”   “那么,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铎丝问道,“他为什么要派你来?”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说这里让他恶心。他说这里的所有人,他们都舔政府的……”他顿了一下,迟疑地望着面前两位外星人士,“反正,他不会来这里。他说他们会让我进来,因为我只是个小孩。”他咧嘴一笑,“他们差点没这样做,对不对?我是说刚才那个大姐,她看来好像闻到什么?”   他突然打住,脸红了起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在我住的那个地方,没多少机会洗澡。”   “没关系。”铎丝微笑着说,“既然他不来这里,那么,我们要在哪里见面?毕竟,希望你别介意,我们不太喜欢再去脐眼。”   “我告诉过你,”芮奇气愤地说,“你在脐眼可以自由来去,我发誓。而且,在他住的地方,没人会打扰你。”   “那是在哪里?”谢顿问道。   “我可带你们去,不太远。”   “他为什么要见我们?”铎丝问道。   “不知,但他像这么说——”芮奇眯起眼睛努力回想,…告诉他们,我要见那个和一名达尔热闾工谈过话,把他当人看待的那位男士,以及用双刀打败玛隆,可以杀他却没杀他的那位女士。’我想我背得没错。”   谢顿微微一笑:“我也这么想。他准备好了见我们吗?”   “他正在等。”   “那我们这就跟你去。”他望向铎丝,眼中带着一丝犹疑。   她说:“好吧,我愿意去。也许这不会是什么陷阱。希望总是无处不在……” 第七十四章   他们出来的时候,室外的照明正映着傍晚时分的悦人光辉。模拟的黄昏云朵轻快地飞,带着淡淡的紫色,边缘则略呈粉红。川陀的帝国统治者给予达尔人的待遇,也许令他们颇有怨言,然而,计算机为他们选择的天气,却显然没有任何瑕疵。   铎丝压低声音说:“毫无疑问地,我们似乎成了名人。”   谢顿将视线沿着所谓的天空向下移,立刻察觉到堤沙佛家的公寓被一大批群众团团围住。   群众中每一个人都专注地望向他们。当两位外星人士显然察觉人群的关注时,一阵低沉的窃窃私语立刻传遍整个群众,似乎马上要转变成鼓掌与喝彩。   铎丝说:“现在我能了解堤沙佛夫人为何感到心烦,我应该更体谅她一点。”   大部分群众的穿着都不怎么体面,不难猜到其中有许多人来自脐眼。   由于一时兴起,谢顿露出微笑,并举起一只手微微打了个招呼,结果换来一阵喝彩。有人躲在人群中叫道:“这位小姐能否表演几招刀法?”   铎丝高声回答:“不行,我只有生气时才拔刀。”立刻换来一阵笑声。   一名男子向前走来,他显然并非来自脐眼,也没有达尔人的明显特征。原因之一是他只有两撇小胡子,而且是棕色而不是黑色。他说:“我是川陀全息新闻的马洛·唐图。我们能否请您稍微对准镜头,接受我们晚间全息新闻的访问?”   “不行,”铎丝断然答道,“不接受访问。”   那位记者毫不放松:“我了解您在脐眼曾与多名男子有过一场恶战——并且赢得胜利。”他微微一笑,“那是新闻,绝对没错。”   “不,”铎丝说,“我们在脐眼遇到一些男的,跟他们谈了几句,然后便继续赶路。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这就是你的采访结果。”   “您尊姓大名?听您的口音不像川陀人。”   “我没有名字。”   “那您的朋友尊姓大名?”   “他也没有名字。”   新闻记者看来恼了。“听好,小姐。你是个新闻,而我只是在尽力完成我的工作。”   芮奇拉了拉锋丝的衣袖。于是她低下头来,听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耳语了几句。   她点了点头,重新直起身子:“我认为你并不是记者,唐图先生。我倒认为你是一名帝国特务,正在试图给达尔找麻烦。根本没有打斗,你却试图制造这样的新闻,好为帝国征讨脐眼找到合理借口。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待在这里,我不认为你在这些人之间多么受欢迎。”   铎丝在说第一句的时候,群众就开始交头接耳。现在他们的声音变得更大,而且开始以一种具有威胁性的方式,慢慢地朝唐图的方向移动。他紧张兮兮地四下望了望,然后拔腿就走。   铎丝提高音量说:“让他走,任何人都不要碰他。别让他有告发暴力行动的任何借口。”   于是众人为他计出一条路来。   芮奇说:“噢,大姐,你该让他们教训他一顿。”   “嗜血的小子,”锌丝说,“带我们去见你的那个朋友。” 第七十五章   在一间废弃的快餐店后面——很后面——一个房间里,他们见到那位自称达凡的男子。   芮奇一路带领他们来到此地,再度显示他对脐眼的巷道熟悉无比,就像赫利肯的鼹鼠进了洞穴一样,   半路上,铎丝·凡纳比里的警觉首先显现出来。她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回来,芮奇。我们究竟要走到哪儿去?”   “去找达凡,”芮奇看来有些火大,“我告诉过你。”   “但这是个荒废的地区,没有任何人住在这里。”铎丝带着明显的嫌恶环顾四周,周遭环境毫无生气,所有的照明板不是暗淡无光,就是只能发出晦暗的光芒。   “达凡就喜欢这样。”芮奇说,“他总是搬来搬去,这里住住,那里住住。你知道……搬来搬去。”   “为什么?”钎丝追问。   “这样比较安全,大姐。”   “躲什么人?”   “躲政府。”   “政府为什么要抓达凡?”   “我不知。这样吧,大姐,我告诉你他在哪里,再告诉你怎么走,然后你们自己去——如果你们不要我带路。”   谢顿说:“不,芮奇,我十分确定我们没有你就会迷路。事实上,你最好等在外面,我们谈完之后你好带我们回来。”   芮奇立刻说:“我会有什么好处?你指望我肚子饿了,还在附近晃来晃去?”   “如果你在附近晃来晃去,晃到肚子饿了,芮奇,我会请你吃一顿丰盛的晚餐,随便你喜欢吃什么。”   “你现在这么说,先生。我又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铎丝的手快如闪电,瞬间便拔刀出鞘。“你不是在说我们说谎吧,是不是,芮奇?”   芮奇的双眼睁得老大,他似乎未被这个威胁吓到。他说:“嘿,我没看到,再来一次。”   “事后我会再来一次——假如你还在这里。否则的话,”锋丝以凶狠的耳光瞪着他,“我们会把你揪出来。”   “喔,大姐,得了吧。”芮奇说,“你们不会把我揪出来,你们不是那种人。但我会待在这里,”他摆了个姿势,“我向你们保证。”   然后他就领着两人默默前进,样空旷的回廊中,他们的脚步声显得分外空洞。   他们进入那个房间之后,达凡立刻抬起头来。当他看到芮奇后,凶狂的表情随即转趋柔和,并朝另外两人很快做了一个质问的手势。   芮奇说:“两位哥儿们来啦。”说完他咧嘴一笑,便径自离去。   谢顿说:“我是哈里·谢顿,这位年轻小姐是铎丝·凡纳比里。”   他以好奇的眼光打量达凡。达凡的皮肤黝黑,有着达尔男性独特的粗黑八字胡,但是除此之外,他还蓄着短短的络腮胡。在谢顿见过的达尔男子中,他是第一个不曾仔细刮脸的人。即使是脐眼的那些土霸,他们的脸颊与下巴也是光溜溜的。   谢顿说:“请教你的名字,阁下?”   “达凡。芮奇一定告诉过你。”   “你的姓氏呢?”   “我就叫达凡。你们来这里时曾被跟踪吗,谢顿老爷?”   “不,我确定没有。如果我们遭到跟踪,我相信那些人逃不过芮奇的耳朵和眼睛。即使他未曾察觉,凡纳比里夫人也会发现。”   铎丝微微一笑:“你对我真有信心,哈里。”   “越来越强。”他意味深长地说。   达凡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但你们已经被发现了。”   “被发现?”   “是的,我听说了这个所谓的新闻记者。”   “那么快?”谢顿看来有点惊讶,“但我以为他真是一名记者……而且并无恶意。是芮奇建议我们叫他帝国特务的,这是个好主意。周围的群众立刻变得凶恶,我们就这样摆脱了他。”   “不,”达凡说,“你没有冤枉他。我的手下认识这个人,他的确为帝国工作。可是你们的行事方式和我不同,你们不用假名,也不经常更换住处。你们用自己的真名行动,并未试图长期藏匿地下。你是哈里·谢顿,一位数学家。”   “没错,我就是。”谢顿说,“我为什么要取个假名字?”   “帝国正在缉捕你,对不对?”   谢顿耸了耸肩:“我所待的那些地方,都是帝国势力不及之处。”   “那仅是就公然行动而言,但帝国不一定非公然行动不可。我奉劝你们销声匿迹……真正消失。”   “就像你……如你所说。”谢顿一面说,一面带着些许嫌恶四下张望。这个房间与他刚才经过的那些回廊一样死气沉沉,到处充满霉味,而且有一种无比阴郁的气氛。   “是的,”达凡说,“你可能对我们有用。”   “如何有用?”   “你跟一位名叫雨果·阿马瑞尔的人谈过话。”   “是的,没错。”   “阿马瑞尔告诉我说你能预测未来。”   谢顿重重叹了一声,他厌倦了站在这个空洞的虏问坐。达儿坐在一个坐垫上,室内还有其他的坐垫,但它们看来并不干净。此外,他也不希望靠在满是霉斑的墙壁上。   他说:“要不是你误会了阿马瑞尔,就是阿马瑞尔误会了我。我所做到的,只是证明有可能选择一组起始条件,从这组条件出发,历史预测不会陷入混沌条件,且能在某个限度内具有可预测性。然而,那组起始条件应该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我也不确定那些条件是否可在有限时间内,能由任何一个人,或是任何数目的一群人找出来。你了解我的话吗?”   “不了解。”   谢顿又叹了一声,“那么让我再试一次。预测未来是可能的,但或许不可能找出如何利用这个可能件。你了解了吗?”   达儿以阴郁的眼神望向谢顿,然后又望向铎丝:“所以你无法预测未来。”   “现在你总算掌握重点了,达凡老爷。”   “叫我达凡就行。但是也许有一天,你能学到如何预测未来。”   “那倒是可以想象的。”   “所以说,那就是帝国要你的原因。”   “不,”谢顿举起一根手指,像是要说教,“在我看来,这反而是帝国未倾全力捉拿我的原因。若能毫不费力就抓到我,他们或许会想将我带走,但是他们明白,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知道,因此不值得为了我而干预某区的地方政权,以致搅乱川陀上微妙而脆弱的和平。这就是我还能以本名活动,而不至有重大安全威胁的原因。”   一时之间,达凡将头埋在双掌之中,喃喃自语道:“真是愚蠢。”   然后他满面倦容地抬起头来,对铎丝说:“你是谢顿老爷的妻子吗?”   铎丝平静地答道:“我是他的朋友兼保护者。”   “你对他的认识有多深?”   “我们在一起几个月了。”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依你的见解,他说的都是实话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你若是不信任他,又有什么理由该信任我?假如因为某种理由,哈里对你说了谎话,难道我不会为了支持他,而同样对你说谎吗?”   达凡无助地轮流望向对面两人,又说:“无论如何,你们愿意帮助我们吗?”   “‘我们’是指谁?你们又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达凡说:“你看到了达尔这里的情形,我们受到压迫,这点你一定知道。根据你对待雨果·阿马瑞尔的方式,我无法相信你对我们毫无同情。”   “我们万分同情。”   “你也一定知道压迫的来源。”   “你是想告诉我就是帝国政府,对吧?我这么想,而我敢说它的确是主要的压迫来源。另一方面,我注意到达尔有个轻视热闾工的中等阶级,还有个令本区各处陷入恐怖的罪犯阶级。”   达儿的嘴唇收紧,但他依旧保持镇定。“正确,相当正确,但原则上帝国鼓励这种趋势。达尔具有引发重大危机的潜力,如果热闾工进行罢工,川陀几乎立刻会遭到严重的能源短缺……以及因此而来的一切灾难。然而,达尔本身的上层阶级会花钱雇用脐眼或其他地方的流氓,去教训那些热闾工,让罢工半途夭折,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帝国允许某些达尔人飞黄腾达——当然是相对而言——好将他们收买为帝国主义的走狗;然而,它却拒绝厉行削弱犯罪分子的武器管制法令:帝国政府在每个地方都这样做,并非只在达尔如此。过去那种以凶残手段直接统治的模式已无法派上用场,他们不能利用武力贯彻他们的意志。如今,川陀已经变得如此复杂,如此容易动摇,帝国武力必须保持一定距离——”   “衰微的一种体现。”谢顿想起夫铭的牢骚,随口说了出来。   “什么?”达凡问道。   “没什么,”谢顿说,“请继续。”   “帝国武力必须保持一定距离,不过他们发现即使如此,他们仍旧能动许多手脚。例如鼓励每个区猜疑近邻;而在每一区中,又鼓励各个经济和社会阶级互相进行某种斗争。结果使得川陀每个角落的人民,都不可能采取团结一致的行动。不论在任何地方,人们宁愿互相斗争,也不想对中央极权的专制采取共同市场。这样一来,帝国不费一兵一卒即可统治川陀。”   “在你看来,”铎丝说,“能做些什么来改善这一点?”   “我努力了许多年,试图在川陀人民之间建立一种团结感。”   “我只能这么猜想,”谢顿冷淡地说,“你发现这个工作困难到近乎不可能,而且大多时候吃力不讨好。”   “你的猜想完全正确,”达凡说,“但这个党正在茁壮成长。我们的许多刀客已经渐渐了解,刀子的最佳用途不是用来彼此砍杀。上次在脐眼的回廊中攻击你们的人,是那些不知悔改的例子。然而,现在支持你的邡些人,那些愿意保护你,为你对付那个特务记者的人,他们都是我的人马。我和他们一起住在这里,这并非一种迷人的生活方式,但我在此安全无虞。我们在邻区也有志同道合者,我们的势力正在一天天扩展。”   “可是我们又扮演什么角色呢?”铎丝问道。   “首先,”达凡说,“你们两位都是外星人士,都是学者,我们的领导群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我们最大的力量源自贫困、未受教育的群众,因为他们受的苦难最大,但是他们的领导能力也最差。像你们两位这样的人,一个就抵得上他们一百个。”   “对一位以解救被压迫者为目标的人而言,这是个奇特的估算。”谢顿说。   “我的意思不是指人,”达儿连忙说,“我是仅就领导才能而论。在这个党的领导者中,一定要包括具有知识力量的男女。”   “你的意思是,需要像我们这样的人,好让你的党虚有值得尊敬的外表。”   达凡说:“只要有意,某件高贵的举动总是能被说成一文不值。可是你,谢顿老爷,则不只是值得尊敬,不只是拥有知识,即使你不承认自己有能力看穿未来的迷雾……”   “拜托,达凡,”谢顿说,“别用诗意的语言,也请你别用条件句。这并非承认与否的问题,我实在无法预见未来。遮挡视线的可不是烟雾,而是铬钢制成的壁垒。”   “让我说完。即使你不能以——你管它叫什么来着?喔,心理史学的准确度真正预测未来,但你曾研究过历史,对于事件的结果或许有某种程度的直觉。啊,是不是这样?”   谢顿摇了摇头:“对于数学上的可能性,我或许有些直觉式的了解,但我能将它转换成具有多少史学重要性的东西,答案则相当不确定。事实上,我并未研究过历史。我希望自己曾下过工夫,为此我极为遗憾。”   铎丝以平稳的口吻说:“我是个历史学家,达凡。你要是希望的话,我可以说几句话。”   “请讲。”达凡的口气听来半是客气,半带挑衅。   “首先,在银河历史上,曾发生过许多次推翻专制的革命,有时是在个别的行星,有时是一群行星,偶尔也发生于帝国本身,或是前帝国时代的地方政府中。往往,这只意味着专制的更替。换句话说,一个统治阶级被另一个取代——有时后者比前者更有效率,因此更有能力维系自身的统治。原本贫苦的、受压迫的百姓,依然是贫苦而受压迫的一群,或是处境变得更糟。”   一直专心聆听的达凡说道:“我晓得这种事,我们全都晓得。说不定我们能从过去学到教训,更加了解该如何避免。此外,如今存在的专制是真实的,那个或许存在于未来的却只是潜在的可能。如果我们总是不敢接受改变,认为也许会越变越糟,那根本没希望免除任何的不公不义。”   铎丝说:“第二点你必须记住的,就是即使公理在你这边,即使正义之神发出怒吼与谴责,然而,通常拥有绝对武力优势的都是那个专制政权。只要在情况危急之际,有一支配备动能、化学能和神经武器的军队,愿意用它们对付你的人马,那么你的刀客利用暴动和示威的手段,根本无法造成任何永久性影响。你能使所有受压迫者站在你这边,甚至能吸引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可是你还得设法笼络安全部队和帝国的军队,或者至少得大幅削弱他们肘统治者的忠诚。”   达凡说:“川陀是个多政府的世界,各区都有自身的统治者,他们其中有些也是反帝人士。如果我们让一个强区加入我们这边,那就会改变这种情况,对不对?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只是一群手持刀子、石头的褴褛杂牌军。”   “你的意思是,真有一个强区站在你那边,或者只是你有企图拉拢一个?”   达凡沉默不语。   铎丝又说:“我猜你心目中的对象是卫荷区长。如果那位区长有心利用普遍的不满,来增加推翻皇上的成功机会,难道你不曾想到,他所期待的结局,将是由他自己继任皇位。区长现在的地位并非毫不值钱,除了皇位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他冒险的?难道只是为了正义的美名,为了帮他并不关心的人民争取良好的待遇?”   “你的意思是,”达凡说道,“任何愿意帮助我们的强权领袖,到时都可能背叛我们?”   “在银河历史上,这种情形屡见不鲜。”   “如果我们有所准备,难道我们不能背叛他吗?”   “你的意思是先利用他,然后在某个关键时刻,策反他的军队领袖——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将他暗杀?”   “也许不是完全像这样,但若证明有必要的话,总该有什么办法将他除去。”   “那我们就有了这样一场革命行动——其中的主要角色得随时准备彼此背叛,每个人都只是在等待机会。这听来像是制造混乱的配方。”   “这么说,你们不会帮助我们?”达凡说。   谢顿一直皱着眉头,倾听达凡与铎丝的对话,仿佛十分为难。这时他说:“我们不能把话说得那么简单。我们愿意帮助你们,我们站在你们这边。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心智健全的人,会想支持一个借着培养互恨、互疑来维持自身的帝制系统。即使现在似乎行得通,它也只能算是暂时稳定状态;也就是说,它太容易向某个方向倾倒,跌入不稳定的状态。不过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帮忙?假使我掌握了心理史学,假使我能判断什么是最可能发生的,或者,假使我能判断在数个可供选择的行动中,哪个最有可能带来圆满的结局,那么我会听任你支配我的能力——可是我并未掌握。我能帮助你的最好方式,就是试着把心理史学建立起来。”   “这要花多久时间?”   谢顿耸了耸肩:“我不敢说。”   “你怎能让我们无限期等下去?”   “既然我现在对你毫无用处,我还有什么其他选择?不过可以告诉你,不久之前我还一直深信建立心理史学是绝不可能的事,如今我已不再如此确定。”   “你的意思是说。你心中已有解决之道?”   “不,只是有一个直觉,感到某个解决之道或许是可能的。我还未能确知究竟是什么使我有那种感觉。它也许是一种幻觉,但我正在尝试寻找真相。让我继续尝试——说不定我们会再见面。”   “或者说不定——”达凡说,“你回到现在的栖身之地,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置身于帝国的陷阱中。你也许认为在你和心理史学奋斗时,帝国会暂且放你一马。但我确定皇上和他的马屁精丹莫茨尔,必定和我一样不想永远等下去。”   “轻举妄动对他们没好处,”谢顿冷静地说,“因为我并非站在他们那边,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来吧,铎丝。”   他们转身离去,留下达凡一人独自坐在肮脏的斗室。才出门,他们便发现芮奇还等在外头。 第七十六章   芮奇正在吃东西,他一面舔着手指,一面将原本不知装着什么食物的袋子捏皱。一种强烈的洋葱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不过这并不是真的洋葱,也许是发自酵母制成的食物。   铎丝被熏得稍微退了一步:“你的食物是从哪里来的,芮奇?”   “达凡的哥儿们,他们拿给我的,达凡不坏。”   “那我们不必请你吃晚饭了,对不对?”谢顿说完之后,察觉自己的肚子倒是空了。   “你们欠我一点东西,”芮奇一面说,一面贪婪地望向铎丝,“这位大姐的刀子怎么样?分我一把。”   “刀子不行,”铎丝说,“你带我们平安回去,我就给你五个信用点。”   “五个信用点买不到刀子。”芮奇抱怨道。   “除了五个信用点之外,你什么也休想得到。”铎丝说。   “你是个差幼的娘儿们,大姐。”芮奇说。   “我是个拥有快刀的差劲娘儿们,芮奇,所以赶紧走吧。”   “好吧,别太激动。”芮奇挥了挥手,“这边走。”   他们又来到空旷的回廊。不过这一次,铎丝东张西望一番后停下了脚步。“等等,芮奇,有人跟踪我们。”   芮奇看来勃然大怒:“你怎么可能听到他们!”   谢顿将头弯向一侧,说道:“我什么也听不到。”   “我听到了,”铎丝说,“好啦,芮奇,我不希望你耍什么花样。立刻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否则我就要敲你的头,让你整整一周没法抬头。我是说真的。”   “你试试看,你这个差劲的娘儿们,你试试看。”芮奇举起手臂防御,“那是达凡的哥儿们,他们只是在照应我们,以防路上遇到任何刀客。”   “达凡的哥儿们?”   “是啊,他们沿着工用回廊前进。”   铎丝猛然伸出右手,抓住芮奇颈背处的衣领。她将手一举,他就悬吊在半空中,慌忙喊道:“嘿,大姐。嘿!”   谢顿说:“不要!不要对他动粗。”   “如果我认为他是在说谎,我还会更加粗暴。我保护的对象是你,哈里,不是他。”   “我没说谎,”芮奇拼命挣扎,“我没。”   “我确信他没有。”谢顿说。   “好吧,我们等着瞧。芮奇,叫他们走出来,走到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她松手让他落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你简直是个傻瓜,大姐。”芮奇愤愤不平地说,然后提高音量喊道:“喂,达凡!你们随便几个哥儿们,走出来!”   等了一会儿,从回廊中一个光线不及的出口处,走出两名留着黑色八字胡的男子,其中一个有一道横贯脸颊的疤。两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刀鞘,刀刃是缩着的。   “你们还有多少人在那里?”铎丝厉声问道。   “有一些,”其中一人答道,“我们奉命保卫你们,达凡要你们安然无事。”   “谢谢你,试着更安静点。芮奇,继续走。”   芮奇悻悻地说:“我说实话的时候,你却教训我一顿。”   “你说得对,”铎丝说,“至少,我认为你说得对——我郑重道歉。”   “我不确定该不该接受,”芮奇试图抬头挺胸,说道,“不过算了,下次不可以。”说完他就继续前进。   当他们来到人行道后,那些隐匿的卫队便消失了。至少,就连铎丝敏锐的耳朵也无法听见他们的动静。不过,反正他们就要进入本区的高尚地段。   铎丝若有所指地说:“我想我们没有适合你的衣服,芮奇。”   芮奇说:“为什么要适合我的衣服,姑奶奶?我有衣服。”一旦他们走出那些回廊,芮奇似乎也懂得尊重了。   “我原本在想,你会喜欢到我们住的地方洗个澡。”   芮奇说:“为什么?过几天我会洗,然后我会穿上另一件短衫。”他机灵地抬头望向铎丝,“你为了教训我一顿感到抱歉,对吗?你试图补偿。”   铎丝微微一笑:“是的,可以这么说。”   芮奇以气派的动作挥了挥手:“没关系,你没弄痛我。听我说,以大姐来说你非常强壮,你举起我就像我是空气一样。”   “我当时心烦意乱,芮奇,我必须顾虑谢顿老爷。”   “你就像是他的保镖?”芮奇带着询问的神情望向谢顿,“你用个大姐当你的保镖?”   “我也没办法,”谢顿露出一抹苦笑,“她坚持如此,而且她确实很称职。”   铎丝说:“再次谢谢你,芮奇。你确定不要洗个澡吗?一个温暖舒适的澡。”   芮奇说:“我看没机会了。你以为那个大姐会让我再进那栋房子吗?”   铎丝抬起头来,看到卡西莉娅·堤沙佛正站在公寓群的前门外。她先盯着这个外星女子,然后望向那个贫民窟长大的男孩。从她的表情实在很难判断她对何者更愤怒些。   芮奇说:“好啦,告辞了,先生和姑奶奶。不晓得她会不会让你们进屋去。”他将双手放进口袋,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淡然模样,大摇大摆走开了。   谢顿说:“晚安,堤沙佛夫人。相当晚了,对吧?”   “非常晚了。”她答道,“今天在这个公寓群外,由于你驱使街头无赖对付那名记者,几乎发生一场暴动。”   “我们没有驱使任何人对付任何人。”铎丝说。   “我当时在场,”堤沙佛夫人毫不妥协地说,“我都看见了。”她故意挡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他们进去。   “看她的反应,那仿佛超过了她忍耐的极限。”当两人走向各自的房间时,铎丝这么说。   “那又如何?她能怎么样?”谢顿问道。   “我在纳闷。”铎丝说。 第十六部 警官   芮奇:……根据哈里·谢顿的说法,最初与芮奇相遇纯粹是偶然。他只是个贫民区的顽童,谢顿只是向他问路。但从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与那位大数学家纠缠在一起。   直到……     ——《银河百科全书》 第七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谢顿梳洗刮脸完毕,上半身还没套上衣服,就敲着通往隔壁铎丝房间的那扇门,以适度的音量说:“开门,铎丝。”   铎丝应声开门。她满头金里透红的卷曲短发还湿淋淋的,而她的上身同样完全赤裸。   谢顿在尴尬的震惊中忙向后退。铎丝毫不在意地低头看了看圆胀的乳房,拿条毛巾裹在头上。“什么事?”她问。   谢顿将头转向右侧,说道:“我想请教你卫荷的事。”   铎丝毫不忸怩地说:“为何怎么样?还有,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让我对着你的耳朵说话。不用说,你当然不是处男。”   谢顿以受挫的语调说:“我只是想表现像个君子。如果你不在意,我自然也不会。还有,我说的不是为何怎么样,我是在问你有关卫荷区的事。”   “为何你想知道?或者你喜欢这么说——为何要问卫荷?”   “听好,铎丝,我不是在开玩笑。每隔一阵子,卫荷区就会被人提起——事实上,是提起那个卫荷区长。夫铭提过他,你提过,达凡也提过。我却对这个区和这个区长都一无所知。”   “我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川陀人,哈里。我知道得非常少,不过我很乐意和你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卫荷接近南极——面积相当庞大,人口众多……”   “在南极还能人口众多?”   “我们不是在赫利肯,哈里,也不是在锡纳上。这里是川陀,万事万物都在地底,而两极的地底和赤道的地底几乎差不多。当然,我猜想他们会保持相当极端的昼夜分布——在他们的夏天白昼很长,而冬天则刚好相反,几乎和地表的情形一样。这种极端只是装模作样,事实上他们是以身居极地自豪。”   “可是他们的穹顶上一定很冷。”   “噢,没错。卫荷的穹顶上冰雪交加,可是冰层堆积得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厚,——否则就可能压垮穹顶。冰层就是卫倚握有权力的基本原因。”   她转身面向镜子,将毛巾从头上取下,再将干发网罩在头上。不过五秒钟,她的头发便显出悦人的光泽。“你绝不知道,不必戴人皮帽令我多么高兴。”她边说边套上了上衣。   “冰层和卫荷的权力有什么关系?”   “想想看,四百亿居民每天使用大量能源,每一卡能量最终都会转化成热量,而且必须设法排除。这些热量全被输送到两极,尤其是较先开发的南极,然后排放到太空去。在这个过程中,它融化了大部分的冰。我确定这解释了川陀上空云雨的来源,不论那些气象学究如何坚持实际情形比这要复杂许多。”   “在将这些热量排放之前,卫荷有没有加以利用?”   “据我所知,也许有。顺便告诉你,关于排放热量的科技,我连最粗浅的概念都没有,但我所说的是政治权力。假使达尔停止生产可用的能源,固然会造成整个川陀的不便,可是还有其他能源生产区,它们能将产量提高——此外,还有以各种方式贮存的能源可以救急。只要有段缓冲时间,达尔的问题终究可以解决。反之,卫荷……”   “怎么样?”   “嗯,川陀上所产生的各种热量,至少百分之九十由卫荷负责排放,没有任何替代办法。假使卫荷将热量发射全部关闭,整个川陀的温度便会开始上升。”   “卫荷也会。”   “啊,可是既然卫荷位于南极,它就能设法导入冷空气。这当然没法解决问题,但却可以使卫荷比川陀其他各处撑得更久。所以说,卫荷是皇上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而卫荷区长是——至少可以是——极有权力的人。”   “那么现任卫荷区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点我不清楚。根据我偶尔听来的传闻,他似乎非常老迈,而且几乎是个隐士,但他和超空间飞船的船身一样刚硬,而且仍在老谋深算地谋夺权力。”   “为什么,我不明白?如果他那么老了,就不可能再掌权多久了。”   “谁晓得,哈里?我想这是一种终身的沉迷吧。或者它是个游戏……只是为了谋夺权力,并非真正渴求权力本身。假如他真掌握到权力,取代了丹莫茨尔的位置,甚至自己登上皇位,说不定他反而会感到失望——因为这场游戏就要结束了。当然啦,要是那时他还活着,他或许会开始下一个游戏,那就是固守这个权力。这也许和前一个游戏同样困难,因而同样令人感到满足。”   谢顿摇了摇头:“这使我有一种感想,不可能有人想要当皇帝。”   “我同意——神智清醒的人都不会。但是这种通常所谓的‘皇帝梦’像一种疾病,一旦染上就会使人丧失神智。而你越接近高位,就越有可能染上这种疾病。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晋升……”   “这种疾病就会变得更加无可救药。没错,我明白这点。但我还有另一个感想,川陀是如此庞大的世界,它的需求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其中的野心家彼此间冲突又如此剧烈,使它成为皇帝治下主要的不稳定因素。皇帝为什么不干脆离开川陀,定都在某个较单纯的世界?”   铎丝哈哈大笑:“假如你了解历史,就不会问这个问题。根据数千年来的惯例,川陀就等于帝国。一个皇帝若不在皇宫之中,他就不算是个皇帝。事实上,皇帝更像是个地方,而不像是个人。”   谢顿陷入沉默,面孔也变得刚毅。   过了一会儿,铎丝问道:“怎么回事?”   “我在寻思,”他含糊应道,“自从你告诉我那个毛手毛脚的故事之后,我就有一种飘忽的想法。现在你又提到皇帝比较像个地方,而不像一个人,似乎刚好引起共鸣。”   “什么样的共鸣?”   谢顿摇了摇头:“我仍在寻思,或许我全搞错了。”他瞪着铎丝的目光变得尖锐,视线重新聚焦。“无论如何,我们该下去吃早餐了。我们已经迟到啦,我想堤沙佛夫人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会帮我们把早餐端进来。”   “你是个乐天派,”铎丝说,“我自己的感觉是,她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会想让我们留下来——不论有没有早餐。她想要让我们离开这里。”   “或许如此,但我们让她有钱可赚。”   “没错,但我怀疑她现在恨我们入骨,根本不屑赚我们的信用点。”   “说不定她的丈夫会对房租比较难分难舍一点。”   “如果他敢说任何话,哈里,堤沙佛夫人绝对会比我更惊讶。很好,我准备好了。”   于是他们走下楼梯,来到堤沙佛一家在这栋公寓的活动范围,发现两人讨论的那位女士正等在那里——虽然没准备早餐,却准备了一个更大的惊奇。 第七十八章   卡西莉娅·堤沙佛直板板地站在那里,她的圆脸带着僵硬的笑容,一双黑眼珠闪闪发光。她的丈夫则闷闷不乐地倚在墙边。房间中央还有两个人,他们都站得笔直,仿佛早已注意到地板上的坐垫,却不屑坐在上面。   这两个人都有一头卷曲的黑发,以及达尔人必备的粗黑八字胡。两人都很瘦小,皆穿着一套黑色服装。那两件衣服极其相似,看来是一种制服,从肩头到管状裤腿的外侧都绣着细白的滚边。他们的右胸挂着一个不甚明显的“星舰与太阳”标志,在银河中每一个住人世界上,它所代表的都是银河帝国。而他们两人身上的标志,在太阳中央还有一个深色的“达”字。   谢顿立刻了解,这两人是达尔安全警察的成员。   “这是怎么回事?”谢顿以严厉的口气说。   其中一人向前走来。“我是区巡官拉涅尔·鲁斯;这是我的搭档,葛柏·艾斯汀伍德。”   两人都出示了亮晶晶的全息标签识别证。谢顿根本懒得看,只是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鲁斯以平静的口气说:“你是赫利肯的哈里·谢顿吗?”   “我就是。”   “而你是锡纳的铎丝·凡纳比里吗,夫人?”   “我就是。”铎丝答道。   “我来这里是要处理一件投诉案件,昨天有个哈里·谢顿煽起一桩暴动。”   “我没做那种事。”谢顿说。   “我们的情报指出,”鲁斯看了看一个小型计算机版的屏幕,“你指控一名记者是帝国特务,因此煽起一场暴动对付他。”   铎丝说:“说他是帝国特务的人是我,警官,我有理由这样认为。表达一个人的意见当然没有罪,帝国有言论自由。”   “那不包括为了煽起暴动故意提出的意见。”   “你怎能这样说,警官!”   这时,堤沙佛夫人以尖锐的声音插嘴道:“我能这样说,警官。当时她看到外面有一群人,一群从贫民区来的人,他们只是想找麻烦。她故意对群众喊话、煽动他们,说他是帝因特务,其实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特务。事实很明显,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卡西莉娅。”她的丈夫以恳求的语气唤她。她瞪了他一眼,后者随即沉默下来。   鲁斯转向堤沙佛夫人:“是你投诉的吗,夫人?”   “是的。这两人在这里住了好几天,除了惹麻烦什么也不干。他们邀请低级民众进我的公寓,破坏我在邻居心目中的地位。”   “邀请干净、平和的达尔公民进某人的房间,警官,”谢顿问道,“难道是违法的行为吗?楼上两个房间是我们的,我们已经租下,并且付了房租。在达尔境内和达尔人交谈也犯法吗,警官?”   “不,不是的。”鲁斯说,“那并非投诉的一部分。你究竟有什么理由,凡纳比里夫人,认为你指控的那个人确实是帝国特务?”   铎丝说:“他只有两小撇棕色胡须,我据此断定他不是达尔人,我推测他是一名帝国特务。”   “你推测?你的同伴——谢顿老爷,他根本没有胡子,你也推测他是一名帝国特务吗?”   “无论如何,”谢顿急忙说道,“根本没有暴动。我们要求群众别对那个所谓的记者采取任何行动,我确定他们没有那样做。”   “你确定,谢顿老爷?”鲁斯说,“根据我们的情报,你们做出指控后立刻离去。在你离去后,你怎能目睹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能,”谢顿说,“但是容我请教一下——那人死了吗?还是受伤了?”   “那人曾接受约谈。他否认自己是帝国特务,我们也没有情报显示这点。他还声称曾经遭到虐待。”   “他很可能在两方面都撒了谎,”谢顿说,“我建议使用心灵探测器。”   “不能对案件的受害者那样做,”鲁斯说,“区政府对这点非常坚持。倒是有可能让你们两人——这件案子中的罪犯——接受一次心灵探测器的检验。你们希望我们那样做吗?”   谢顿与铎丝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谢顿说:“不,当然不要。”   “当然不要?”鲁斯重复道,声音中仅有些许嘲讽之意。“你却毫不犹豫地建议对别人这样做。”   另外那位警官,艾斯汀伍德,目前为止尚未说半句话,此时则露出微笑。   鲁斯又说:“我们还有情报显示,昨天你们在脐眼有过一场械斗,而且重伤一名达尔公民,名叫——”他按下计算机版的一个按键,读了读屏幕上的新画面:“厄金·玛隆。”   铎丝说:“你的情报有没有告诉你械斗的起因?”   “那和现在的问题毫无关联,夫人。你们否认发生过那场械斗吗?”   “我们当然不否认发生过械斗,”谢顿激动地说,“但我们否认是我们挑起来的。当时我们遭到攻击,凡纳比里夫人被这个玛隆抓住,而且他显然企图强暴她。接下来发生的事,只是单纯的自卫行动。难道达尔纵容强暴吗?”   鲁斯以近乎平板的声音说:“你说你们遭到攻击?被多少人攻击?”   “十名男子。”   “而你只有一个人,再加上一个女的,抵抗这十名男子?”   “只有凡纳比里夫人和我两人御敌,是的。”   “那么,你们两人怎么没有挂彩?你们有哪一个被割伤或打伤,——伤在看不见的部位?”   “没有,警官。”   “那么,在一个人——再加个女的——对付十人的格斗中,你们怎么会毫发无损?而那个原告,厄金·玛隆,却伤痕累累地躺在医院里,而且上唇需要接受皮肤移植?”   “我们应付得好。”谢顿绷着脸说。   “妤得难以置信。如果我告诉你,有三个人作证说你和你的朋友攻击玛隆——在毫无挑衅的情况下,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没人相信我们会那样做。我确定玛隆有案可查,是个滋事分子和带刀的凶徒。我告诉你当时有十个人,显然,有六个拒绝为谎言宣誓作证。其他三人有没有解释,为何他们未曾出手帮助他们的朋友——若是他们果真目睹他遭到毫无来由的攻击,而且性命受到威胁?你一定心知肚明,晓得他们是在说谎,”   “你建议对他们施用心灵探测器吗?”   “是的。而且你不用再问,我仍拒绝考虑用在我们身上。”   鲁斯说:“此外我们还接到情报,说你昨天离开暴动现场后,曾经去找一个叫达凡的人,一个被安全警察通缉在案的颠覆分子商议。这是真的吗?”   “你得自己证明这一点。”谢顿说,“我们不准备再回答任何问题。”   鲁斯将计算机版放回去。“只怕你们必须跟我们回总部接受进一步的侦讯。”   “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警官。”谢顿说,“我们是外星人士,没有任何犯罪行为。我们曾经试图回避一名记者,因为他过分骚扰我们;而在本区中以犯罪闻名的地带,我们曾经试图保护自己,避免遭到强暴和可能的杀害;此外,我们也和许多达尔人谈过话。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该对我们做进一步的盘问,那样做等于是一种骚扰。”   “作决定的人是我们,”鲁斯说,“不是你。请你们跟我们走好吗?”   “不,我们不去。”铎丝说。   “小心!”堤沙佛夫人叫道:“她有两把刀子。”   鲁斯警官叹了一声:“谢谢你,夫人,不过我早就知道了。”他又转向铎丝,说:“你可知道在本区末经许可携带月械是一项重罪?你有许可证吗?”   “不,警官,我没有。”   “那么,你用来攻击玛隆的武器,显然是一把非法的刀械。这可是严重的罪上加罪,你知道吗?”   “这不算什么罪。”铎丝说,“请你了解一件事,玛隆也有一把刀,而且我确定他没许可证。”   “这点我们并无证据,而且玛隆身上有刀伤,你们两人谁也没有。”   “他当然有一把刀,警官。假使你不知道脐眼每一个人,以及达尔大部分的人都带着刀,而且或许都没有许可证,那你就是达尔唯一不知不晓的人。在此地不论你转到哪里,都能找到公然贩刀的商店。这点你不知道吗?”   鲁斯说:“我对这方面知道多少并不重要,其他人是否违法或有多少人违法也不重要。此时此刻,重要的是凡纳比里夫人触犯了反刀械法。我必须请你立刻将那两把刀交给我,夫人,然后你们两人必须随我到总部去。”   铎丝说:“既然这样,把我的刀子取走啊。”   鲁斯又叹了一声:“夫人,你一定不会认为刀械是我们达尔唯一的武器,或是我需要和你进行一场刀战。我的搭档和我都有手铳,可以在瞬间将你摧毁,远在你的双手能碰到刀把之前——不论你有多快。当然,我们不会使用手铳,因为我们不是来杀你的。然而,我们每人都有一柄神经鞭,可以随意用来对付你。我希望你不会要求一次示范。它不会要你的命,或是造成任何永久性伤害,甚至不会留下任何伤痕——但那种痛苦绝对难以忍受。现在我的搭档正举着神经鞭对着你,而这是我的——好啦,把你的刀交给我们,凡纳比里夫人。”   顿了一会之后,谢顿说:“没有用的,铎丝,把你的刀给他。”   就在这时,大门响起一阵狂暴的敲击声,一个高八度的吼叫声传了进来。 第七十九章   芮奇带他们回到公寓后,并未真正离开这个小区。   在达凡住处外等待的时候,他利用时间饱餐了一顿。后来,在找到一间多少还能使用的盥洗室后,他又小睡了一会儿。现在能做的事都做了,他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他也箅有个家,但他即使有一阵子不回去,他的母亲也不大可能担心,她从来都不会。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有时甚至怀疑是否真有一个父亲。不过有人曾告诉他,说他一定要有一个,并以足够露骨的方式将理由解释给他听。他有时也怀疑是否该相信这么奇特的故事,但他的确发觉那些细节令人心痒。   他将那件事与那位大姐联想到一块。她当然是个年纪不小的大姐,可是她相当漂亮,而且能像男人一样打斗——甚至比男人更厉害。这使他心中模模糊糊地有种感觉。   而且,她还提议要让他洗个澡!他有时能在脐眼的游泳池泡一泡,那是当他有些没处花的信用点,或是能偷溜进去的时候。游泳是他唯一全身浸湿的机会,但总是相当寒冷,而且事后还得把身子晾干。   洗澡则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会有热水、肥皂、毛巾与热气流。他不确定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晓得如果她也在场必将十分美好。   他对这一带的人行道非常熟悉,知道躲在旁边巷道内的哪些地方,不但离她近,又距麝洗室不远,而且还不会被人发现,不至于落荒而逃。   他整夜都在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他要是真的学会读书写字,那会怎么样?他能用这本事做什么事吗?他不确定能做什么,但她或许能告诉他。对于做些现在不知道如何做的事而赚到工资,他有些模糊的概念,但不晓得那会是此什么样的事。这得有人告诉他才行,可是要怎样才能找到这样的人?   假如他留在那个男人与那位大姐身边,他们或许会帮助他。但是,他们留他在身边要干吗?   他打起瞌睡,不久又清醒过来,并非因为光线变得明亮,而是尖锐的耳朵察觉到来自人行道的声音有了大幅起落,标志着一天的活动已经开始。   他早已学会分辨儿乎每一种不同的卢音,因为在脐眼这种地底迷宫,即使想要以最低限度的舒适存活,也必须在看到任何事物前能先察觉。他现在听到的是地面车发动机的声音,对他而言那通常代表危险,这回更多夹带了一重意义。它具有一种官方的声音,一种敌意的声音……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再悄悄向人行道走去。光看车子的外形,他就知道用不着再去找那辆车上的“星舰与太阳”标志。他知道,他们必定是来抓那一男一女的,因为他们曾经见过达凡。他未曾停下来质疑自己的想法或加以分析,而是立刻拔腿飞奔,存逐渐拥挤的人群中冲出一条路。   不到十五分钟他又回来了。那辆地面车仍在那里,许多好奇而谨慎的旁观者站在远处,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望来——很快还会涌来更多人。他一面“砰砰砰”地爬上楼梯,一面试着记起该捶哪家的门——根本没时间搭升降机。   他终于找到那扇门——至少他认为如此。他开始使劲捶门,同时以尖锐的声音喊道:“大姐!大姐!”   他竟然激动地一时忘了她的名字,不过他还记得那男子的部分姓名。“哈里!”他吼道,“让我进去。”   房门打开后,他立刻冲进去——应该说试图冲进去。一名警官的粗大手掌抓住他的手臂。“慢着,小子,你以为你要到哪里去?”   “撒手!我啥也没做。”他四下望了望,“嘿,大姐,他们在干啥?”   “要逮捕我们。”铎丝绷着脸说。   “为什么?”芮奇一面喘气一面挣扎,“嘿,撒手,你这个太阳徽仔。别跟他走,大姐,你不必跟他走。”   “你滚开。”鲁斯一面说,一面猛力摇晃这个男孩。   “不,我不。你也别走,太阳徽仔。我的整帮人就要来啦,你逃不掉的,除非你让这两个人走。”   “什么整帮人?”鲁斯皱起眉头。   “现在他们就在外面,说不定正在拆你的地面车,他们还会把你也拆了。”   鲁斯转向他的搭档:“通知总部,要他们派几辆载满宏的卡车来。”   “不!”芮奇尖叫一卢,甩脱鲁斯,朝艾斯汀伍德冲过去,“别打电话!”   鲁斯举起神经鞭,瞄准后就是一枪。   芮奇惨叫一声,伸手抓住自己的右肩,随即跌倒在地,身子发狂般抽搐。   鲁斯还来不及转身,谢顿已从后面抓住他的手腕,将神经鞭推向半空,再将他的手扭到身后,同时踏住他一只脚,令他几乎动弹不得。在鲁斯发出嘶哑、痛苦的叫喊时,谢顿已能感到他的肩膀脱臼了。   艾斯汀伍德很快举起他的手铳,但铎丝的左臂搂住了他的肩膀,右手的刀子架在他的喉头。   “别动!”她说,“只要你一动——不论你身上哪个部位都一样,这把刀会从你的颈子一直切到脊柱。把手铳丢掉,丢掉!还有神经鞭。”   谢顿扶起仍在呻吟的芮奇,将他紧紧抱住,然后转向堤沙佛说:“外面有大批群众,愤怒的群众。假如我叫他们进来这里,他们会打烂你所有的一切,还会把每一面墙打碎。如果你不想发生这种事,就捡起这些武器,把它们丢到隔壁房间。还有,那个躺在地板上的也一样,把他身上的武器通通取走,同样丢到隔壁去。快!叫你太太帮忙。下次她控告无辜者之前,她会三思而行。铎丝,这个倒在地板上的暂时不能动,让另一个也失去行动能力,但是别杀他。”   “好的。”铎丝答道。她倒转刀身,用刀柄在那人头盖骨上重击一记,他立刻屈膝倒地。   她做了个鬼脸:“我痛恨这样做。”   “他们先攻击芮奇。”谢顿这么说,试图掩饰自己对这些事的厌恶。   他们匆匆离开那栋公寓,来到了人行道,立刻发觉外面人山人海,其中几乎部是男性。看到他们出现之后,那些人发出一声欢呼。他们纷纷向前凑近,一股从未好好洗澡的强烈气味扑鼻而朱。   有人喊道:“那些太阳徽仔在哪里?”   “黾面,”铎丝以刺耳的声音叫道,“别管他们。他们会有一阵子什么事也无法做,不过他们将得到增援,大家尽快散了吧。”   “你们怎么办?”十多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们也要离开,不会再回来。”   “我会照顾他们。”芮奇尖声道,说完便挣脱谢顿的臂膀,自己站了起来。他一面拼命搓揉右肩, 一面说:“我可以走,让我过。”   群众为他让出一条路,他说:“先生,大姐,跟我来。快!”   几十名男子陪同他们沿着人行道前进。走了一会儿之后,芮奇突然指着一个开口处,喃喃说道:“这里,伙伴们。我要带你们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连达凡说不定也不知道。只是有一件事,我们得通过污水层。那里不会有人发现我们,不过有那么点臭……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们死不了。”谢顿喃喃答道。   于是他们沿着狭窄的螺旋坡道向下走,迎接他们的恶臭逐渐向上袭来。 第八十章   芮奇为他们找到一处藏身之地。他们攀着一架金属梯爬了许多级,才来到这个类似阁楼的大房间,谢顿无从想象它的功用是什么。室内被一具体积庞大、安静无声的设备占据,它的功能同样无从猜测。这个房间相当清洁,几乎一尘不染。通风门送出一股稳定的气流,不但阻止了灰尘的堆积,更重要的是,似乎也减轻了那股恶臭。   芮奇好像很高兴。“这里好不好?”他追问道。他仍不时搓揉他的肩头,揉得太用力时总会缩一下脖子。   “比我想象中的好,”谢顿说,“你知道这地方是做什么用的吗,芮奇?”   芮奇耸了耸肩——或者说正要这么做——却又缩了一下脖子。“我不知。”说完,他又带点倨傲补充道:“谁管它?”   铎丝用手摸摸地板,怀疑地看了看她的手掌,然后才坐下来。她说:“如果你要我猜,我想这个建筑群是做废物的去毒和回收用的,这里是它的一部分。这些东西最后当然是变成肥料。”   “那么,”谢顿以沮丧的口吻说,“那些管理这个建筑群的人,会定期下来这里,而且随时有可能来。”   “我以前在这儿待过,”芮奇说,“我从来没碰见过人。”   “我想川陀各处已尽可能高度自动化了,要说有什么东两最需要自动化,那就非废物处埋莫属。”铎丝说,“这里应该很安全……如果只是待一阵子。”   “不会太久的,我们会饿会渴,铎丝。”   “我可以找来食物和饮水。”芮奇说,“如果你是个野孩子,你就得知道该怎么凑合。”   “谢谢你,芮奇,”谢顿心不在焉地说,“可是我现在不饿。”他闻了闻周遭的气味,“我也许再也不会想吃东西了。”   “你会的,”铎丝说,“即使你暂时失去胃口,你也会口渴。在这里,至少排泄不成问题,我们等于住在一个显然是开放的下水道上。”   接着是一阵沉默。此地光线暗淡,谢顿不禁纳闷川陀人为何不让它保持完全黑暗。不过他随即想到,不论在任何公共场所,他从未遇见过真正的黑暗,这或许是能源充足社会的一种习惯。说来也真奇怪,一个拥有四百亿人口的世界竟然能源充足。不过,既然有行星内部的热量可供吸取,更别提太阳能与太空中的核融合电厂,因此事实就是如此。其实,再仔细想一想,帝国之中根本没有能源短缺的行星。过去是否曾有一段科技十分原始的时期,使得能源贫乏成为可能的事?   他倚靠在一组输送管上,据他所知,里面流动的应该是污水。想到这点后,他赶紧离开那组管子,坐到铎丝身旁。   他说:“我们有没有任何办法,能和契特·夫铭取得联络?”   铎丝说:“事实上,我的确送出了一道信息——虽然我痛恨这样做。”   “你痛恨这样做?”   “我的使命是保护你。每次我不得不和他联络时,就代表我又失败了。”   谢顿眯起眼睛凝视着她:“你一定要如此强迫自己吗,铎丝?面对整区的安全警力,你根本无法保护我。”   “我想是不行。我们能打垮几个……”   “我知道,我们做到了。但他们会派出增援部队……装甲地面车……神经炮……催眠雾。我不确定他们有些什么,可是他们会投入所有的军火,这点我确定。”   “你或许是对的。”铎丝绷着嘴说。   “他们不会抓到你。大姐。”芮奇突然说。刚才他们交谈的时候,他锐利的目光轮流扫在两人身上,“他们从没找到达凡。”   铎丝勉强笑了笑,伸手抓抓男孩的头发,然后带着些许嫌恶的表情望着自己的手掌。“我不确定你应不应该跟我们待在一起,芮奇。我不想让他们抓到你。”   “他们不会抓到我。而且我要是走了,谁来帮你们找食物和饮水,谁又来帮你们找新的藏匿地点,好让太阳徽仔永远不知上哪儿去抓?”   “不,芮奇,他们会找到我们。他们没有真正尽力寻找达凡。他为他们带来困扰,但我怀疑他们并未将他看得多严重。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只是……‘脖子上的一点小伤’,不值得翻遍整个地带追捕他。”   “是的,那正是我的意思。可是你看,我们把两名警官打成重伤,他们不会让我们就这样逍遥法外。假若他们动用全部警力;假如他们必须扫荡本区每个隐匿或无用的回廊,他们就会抓到我们。”   芮奇说:“那使我觉得自己好像……好像不算什么。如果我没跑到那里去,而且挨了一记,你们就不会撂倒那两个警官,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不,早晚我们还是会——嗯——撂倒他们。谁知道呢?我们也许还得再撂倒几个。”   “嗯,你的动作漂亮极了。”芮奇说,“要不是我全身疼痛,我就能看到更多细节,好好欣赏一番。”   谢顿说:“试图对抗整个安全系统,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现在问题是:一旦抓到我们,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不用说,当然是判决收监。”   “噢,不。如果有必要,我们得向皇上提出上诉。”铎丝插嘴道。   “皇上?”芮奇张大眼睛,“你们认识皇上?”   谢顿对男孩挥了挥手。“任何一个银河帝国公民都能向皇上上诉——但是,铎丝,我觉得那样做是错误的。自从夫铭和我离开皇区之后,我们就一直在躲避这个皇上。”   “以前没有被丢进达尔监狱的威胁。上诉皇上将是一种拖延战术——至少是一种牵制。也许在拖延的过稃中,我们能想到什么别的办法。”   “还有夫铭呢!”   “是的,还有他。”铎丝以不安的口气说,“但我们不能把他视为万灵丹。理由之一,即使我的讯息传到他手中,即使他能赶来达尔,他又如何找到我们?还有,就算他做到这点,面对整个达尔的安全警力,他又能做些什么?”   “这样说来,”谢顿说,“在我们被发现之前,我们必须想个可行的办法。”   芮奇说:“如果你们跟我走,我能让你们一直走在他们前面,我知道附近每一个地方。”   “你也许可以让我们走在一个人前面,但他们会派出很多很多人,钻进所有的回廊。我们躲过一组人,又会撞见另外一组。”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他们坐在不安的沉默中,面对着一个似乎无助的局面。然后,铎丝·凡纳比里颤抖了一下,以紧张、低沉的悄悄话说:“他们来了,我听到他们了。”   他们绷紧神经,倾听了好一会儿,然后芮奇突然跳起来,掐着嗓子说:“他们从那边来,我们得往这边走。”   谢顿感到相当疑惑,他什么也没听到,不过他情愿相信其他两人的超人听觉。但就在芮奇开始迅速地、悄悄地朝脚步声相反的方向移动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在下水道的墙壁激起回声。“别走,别走。”   芮奇立刻说:“那是达凡,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达凡!”谢顿说,“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他会帮助我们。” 第八十一章   达凡说:“发生了什么事?”   谢顿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当然,面对达尔区的整个警力,多了达凡一人几乎不算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指挥着一大批人,他们应该可以制造足够的混乱……   他说:“你应该知道的,达凡。我猜想今天早上在堤沙佛处聚集的群众,有许多都是你的手下。”   “没错,是有不少。传闻说你们在即将被逮捕时对付了一中队的太阳徽仔。但你们为何会遭到逮捕呢?”   “两个,”谢顿一面说,一面举起两根指头。“两个太阳徽仔而已,这就够糟了。我们遭到逮捕的部分原因,就是我们曾经去见过你。”   “那还不够,太阳徽仔不怎么把我当回事。”他又以苦涩的口吻补充道,“他们低估了我。”   “或许吧,”谢顿说,“可是把房子租给我们的那个女的,告发我们曾经掀起一场暴动……对付那名我们去找你时遇到的记者,你知道这回事。你的人昨天和今天早上都在现场,再加上两名警官受了重伤,他们很可能会决定扫清这些回廊——这就代表你要遭殃。我真的很抱歉,我从未打算或指望引发这种事。”   达凡却摇了摇头:“不,你不了解那些太阳徽仔,这个理由还是不够。他们并不想清除我们,如果他们那样做了,这个区就必须为我们做些安排。让我们在脐眼和其他贫民窟中腐烂,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不,他们是要抓你们——你们。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铎丝不耐烦地说:“我们什么也没做,而且不管怎样,这根本不重要。如他们不是在抓你,而真的是在抓我们,他们就会下来这里,把我们通通赶出去。要是你挺身而出,你就会有大麻烦。”   “不,不是我。我有些朋友——有权有势的朋友,”达凡说,“昨晚我对你们说过,他们能像帮我一样地帮助你们。在你们拒绝公开帮我们之后,我跟他们取得了联络。他们知道你是谁,谢顿博士,你是个名人。他们的地位能和达尔区长直接通话,而且能确保达尔放你们一马,不论你们曾经做过什么。可是你们必须被带走——离开达尔。”   谢顿微微一笑,全身顿感松懈。他说:“你认识某位有权有势的人,对不对,达凡?某位立即做出响应,有能力劝阻达尔政府采取激烈手段,而且能将我们带走的人?很好,我不惊讶。”他带着笑容转向铎丝,“这完全是麦曲生的翻版,夫铭是如何做到的?”   铎丝却摇了摇头:“太快了——我不懂。”   谢顿说:“我相信他做得到任何事。”   “我对他的认识比你更深,而且更久,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谢顿又微微一笑:“可别低估他。”然后,他仿佛急于转换话题,随即转向达凡说:“但你是怎样找到我们的?芮奇说你对此处一无所知。”   “他懂什么,”芮奇愤慨地尖叫道,“这地方全属于我,是我发现的。”   “我以前从未来过这里。”达凡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这是个有趣的地方,芮奇的确是个回廊生物,在这个迷宫中就像在家里一样。”   “没错,达凡,这我们也知道。但你是怎么找来的?”   “利用热源追踪仪。我有个装置能侦测红外辐射,针对摄氏三十七度的热辐射模式校准。它只会对人体有反应,因此我们才能侦测到你们三人的位置。”   铎丝皱着眉头说:“川陀到处都是人,这种东西在这里有什么用?其他世界不难见到,可是……”   达凡说:“可是川陀没有,这点我知道。只不过在贫民窟中,在遭人遗忘的、腐朽的回廊和窄巷中,它还是能派上用场。”   “你从哪里弄来的?”谢顿问道。   达凡说:“知道我有就够了——但我们必须将你弄走,谢顿老爷。如今想要你的人太多,而我只要那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得到你。”   “他往哪里,你那位有权有势的朋友?”   “他正走过来。至少一个新的三十七度热源显现了,除他之外,我看不出还可能会是谁。”   另一个人从门口大步走来,谢顿的欢呼却冻结在唇边——那并非契特·夫铭。 第十七部 卫荷   卫荷:……川陀这个世界性都会的一区……在银河帝国最后的数世纪,卫荷是这个世界性都会中最强盛、最稳定的部分。它的领导者始终觊觎帝位。所持理由为他们是早期皇帝的后人。   在曼尼克斯四世统治下,卫荷整军经武,而且(帝国当局事后宣称)计划一场全球性军事政变……     ——《银河百科全书》 第八十二章   进来的人,高头大马、肌肉结实。他有两撇很长的金色胡须,末端向上微微翘起;两绺发束从脸颊两侧垂下来,一直垂到颚下;下巴与下唇刮得光溜溜,看来似乎有点潮湿。他的头发修剪得非常短,而且由于颜色很淡,一时之间,令谢顿忆起了麦曲生的种种不快。   那人穿的无疑是一套制服。它的颜色红白相间,在腰际存一条宽大的皮带,上面装饰着几颗银质纽扣。   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有如隆隆作响的低音乐器,口音听来非常陌生。在谢顿的经验中,不熟悉的口音大多听来相当粗鲁,但此人的声音却几乎像音乐,或许是醇厚的低音造成的印象。   “我是爱玛·塔勒斯中士,”他吐出低沉、浑厚丽缓慢的连续音节,“我来找哈里·谢顿博士。”   谢顿说:“我就是。”他别过头来,对铎丝低声说道:“如果夫铭无法亲自前来,他显然派了一个优秀的大块头代表他。”   中士对谢顿投以木然而稍嫌冗长的一眼,然后说:“没错,上级对我描述过你的容貌。请跟我走吧,谢顿博士。”   谢顿说:“带路。”   中士向后退去,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向前迈开脚步。   中士突然停下,举起一只巨大的手掌,掌心朝向铎丝:“上级指示我把哈里·谢顿博士接走,没有指示我带其他任何人。”   谢顿望着他,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然后,他惊讶的神情转成了愤怒:“你不可能会接到这种指示。铎丝·凡纳比里博士是我的同事和同伴,她一定要跟我去。”   “这和我接到的指示不符,博士。”   “我根本不管你的什么指示,塔勒斯中士。不让她去的话,我一步也不走。”   “此外,”铎丝带着明显的怒意说:“我接到的指示,则是时时刻刻保护谢顿博上。除非我跟他在一起,否则我无法完成任务。因此,不论他到哪里,我都要跟去。”   中士看来十分为难:“我接到的指示,严格要求我确保你不会受到伤害,谢顿博士。如果你不肯自愿前去,我不得不抱你进入我的交通工具。我会试着动作尽量温和。”   他伸出两只手臂,仿佛要抓向谢顿的腰际,将他整个抱起来。   谢顿立刻向后一跃,让对方扑了个空。在他后退之际,他的右手掌击向中士的右臂上,刚好落在肌肉最少的位置,因此一举击中臂骨。   中士猛抽口气,身体似乎震了一下,但他随即转身,脸上毫无表情,再度向谢顿走去。达凡始终目不转睛,脚步没有丝毫移动.但芮奇已来到中士身后。   谢顿接二连二三重复他的掌击,但塔勒斯中士现在已有准备,他垂下肩头,让坚硬的肌肉承受这些攻击。   铎丝已将她的双刀拔出来。   “中士,”她强有力地说,“注意听好!我要你了解,假如你硬要试图强行带走谢顿博士,我也许不得不重伤你。”   中士顿了一下,仿佛严肃地估量着那两片缓缓挥动的利刃。然后他说:“我接到的指示,并未限制我伤害谢顿博士以外的任何人。”   他的右手以惊人的速度,向臀边皮套中的神经鞭伸去;铎丝飞快地挺进,双刀一齐刺出。   两人都没有完成动作。   芮奇猛然前冲,左手推向中士的背部,右手从皮套中抽走神经鞭。他飞快地闪了开去,用双手握着那柄武器,喊道:“举起手来,中士,否则你就要挨一记!‘,   中士回旋转身,渐渐涨红的脸掠过一丝紧张的表情,这是他那木然的神态唯一减弱的一刻。“放下来,老弟。”他咆哮道,“你不知道怎么用。”   芮奇怒吼道:“我知道什么是保险开关,它现在开着,这东西可以发射。如果你试图向我冲来,它就真会发射。”   中士全身僵住。他显然知道,让一个激动的十二岁少年掌握一柄强力的武器有多危险。   谢顿的感受也好不了多少,他说:“小心,芮奇。不要发射,你的手指别碰开关。”   “我不会让他冲过来。”   “他不会的——中士,请别动,让我们把事情弄清楚。上级叫你把我带离这里,对吧?”   “对。”中士说,他的眼睛圆睁,紧紧盯在芮奇身上(后者的眼睛也同样紧紧盯在中士身上)。   “可是上级未曾叫你带其他人,是吗?”   “没有,我没接到这种指示,博士。”中士坚决地说。甚至神经鞭的威胁也无法逼使他改口,谁都能看出这点。   “很好,不过听我说,中士,上级曾叫你别带其他人吗?”   “我刚说过……”   “不,不,听好,中士,这有分别。你接到的指示只是‘带谢顿博士来’,整个指示就是这样,并未提到其他人,还是指示的内容更加特定?你接到的指示是不是‘带谢顿博士来,别带其他任何人’?”   中士的脑子转了几转,然后说:“上级叫我带你走,谢顿博士。”   “那么没有提到其他人,什么事都没提到,是不是?”   又顿了一下之后:“没有。”   “卜级没有叫你带凡纳比里博士走,但也没有叫你别带凡纳比里博士。是不是这样?”   顿了一下之后:“是的。”   “因此你可以带她也可以不带,随你高兴?”   停顿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想是的。”   “那么,这里站着芮奇。这位年轻朋友正拿着神经鞭指着你——记好,是你的神经鞭,而且他急着动用。”   “是啊!”芮奇喊道。   “还不要,芮奇。”谢顿说,“这里站着凡纳比里博士,手中握着两把刀,她是这种武器的大行家。此外还有我——我有能力乘机单手抓烂你的喉结,令你再也发不出比耳语更大的声音。现在,你要带凡纳比里博士同行,还是不要这样做?你的命令允许你做出选择。”   最后,中士以战败的声音说:“我会带这个女的走。”   “还有那个男孩,芮奇。”   “还有那个男孩。”   “很好。你对我以名誉担保吗?以一个军人的名誉担保,你会照你刚才说的去做……绝不耍诈?”   “我对你以一个军人的名誉担保。”中士说。   “很好。芮奇,把神经鞭还给他——赶快,别让我等。”   芮奇露出一副愁眉苦脸,转头向铎丝望去。铎丝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她的脸也像芮奇的一样凝重。   芮奇将神经鞭递给中士,并且说:“是他们要我这样做的,你这个大傻瓜。”最后两个字谁也听不懂。   谢顿说:“收起你的刀,铎丝。”   铎丝摇摇头,不过还是将双刀收了起来。   “好啦,中士?”谢顿说。   中士先望向神经鞭,然后又望向谢顿:“你是个可敬的人,谢顿博士,我的名誉担保一定算数。”他以利落的动作将神经鞭放回皮套中。   谢顿转头对达凡说:“达凡,请忘掉你在这里所见到的一切,我们三人是自愿随塔勒斯中士走的。当你见到雨果·阿马瑞尔时,告诉他我不会忘记他,一旦这件事告一段落,我能自由行动之后,我保证会送他进一所大学。而如果有任何合理的事,是我能为你做到的,达凡,我会做的——好啦,中士,我们走吧。” 第八十三章   “你以前搭乘过喷射机吗,芮奇?”哈里·谢顿问道。   芮奇默默摇了摇头。他正带着惊恐与敬畏交集的心情,望着穹顶猛然从他们脚底掠过。   这使谢顿再度想到,川陀是个多么依赖磁浮捷运与隧道的世界。对一般大众而言,即使长距离旅行也都在地底进行。不论空中旅行在外星世界多么普遍,它在川陀却是一项奢侈。至于像这样一架喷射机……   夫铭是怎样做到的?谢顿实在纳闷。   他透过机窗向外望去,看见了起伏的穹顶,看见了这一带的无际苍翠,以及偶尔出现、无异于丛林的深绿色斑点,还有不时掠过的一些海湾——当太阳从浓厚的云层中暂时露脸时,铅色的海水便会在一瞬间闪闪发光。   铎丝本来在看一本新的历史小说,没有显露多大的兴趣。飞行了大约一小时之后,她突然将胶卷书“喀哒”一声关掉,开口说道:“我希望知道我们正往哪儿去。”   “如果你无法判断,”谢顿说,“那我当然更不行。你在川陀待得比我久。”   “没错,不过只是在里面。”铎丝说,“到了外面这里,只有穹顶在我脚下,我就像腹中的婴儿一般茫然。”   “喔,好吧。想必,夫铭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确定他知道,”铎丝以颇为坚信的语气答道,“但那或许和现在的情势毫无关系。你为什么还是认为这些都是他谋划的?”   谢顿扬起眉毛:“被你这么一问,我实在不知道,我只是假设而已。为什么不该是呢?”   “因为不论是谁安排这项行动,都没有特别指示带我和你起走,我就是不信夫铭会忘记我。而且他这次并未亲自前来,像前两次在斯璀璘和麦曲生那样。”   “你不能总是期望他那样做,铎丝,他很可能是分身乏术。应该惊讶的不是这回他没来,而是前两次他竟然来了。”   “假若他无法亲自前来,他会派一个这么显眼、这么高贵的飞行宫殿来吗?”她四下指了指这架大型豪华喷射机。   “也许它只不过是刚好能派上用场。而且他也许做过一番推理,认为没有人会怀疑像这么显眼的东西,会载着两个拼命想要躲避耳目的逃亡者。这就是出了名的负负得正。”   “这也未免太夸张了。他怎么会派个像塔勒斯中士这样的白痴来?”   “这位中士不是白痴,他只足破训练得绝对服从。只要有适当的指示,他百分之百可靠。”   “你看,哈里,我们又兜回来了。为什么他没得到适当的指示?我感到实在不可思议,契特·夫铭竟然只告诉他把你带离达尔,却没有一个字提到我。实在不可思议。”   对于这个问题,谢顿没有任何答案,他的心开始往下沉。   又过了一小时之后,铎丝说:“看来外面好像越来越冷,穹顶上原本青翠的景色已变得枯黄,而且我相信暖气已经打开。”   “这代表什么意义?”   “达尔位于热带,所以显然我们正在向北或向南飞——而且飞了很可观的距离。假如我对昼夜界限在哪个方向有些概念,我便能判断是南是北。’’   最后,他们通过一道海岸线,那些滨海穹顶与海水接壤处紧贴着一串冰。   然后,在几乎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喷射机开始俯冲。   芮奇尖叫道:“我们要坠毁啦!我们会撞得粉碎!”   谢顿感到腹肌收紧,他用力抓住座椅扶手。   铎丝似乎不为所动,她说:“前面的驾驶员似乎并不惊慌,我想,我们是要钻进隧道里。”   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机翼已经开始向后、向下收拢,接着,喷射机就像一颗子弹一样进入隧道。最初的一刹那,他们被一片黑暗笼罩;下一刻,隧道内的照明系统便已开启。从喷射机向外望,隧道两旁的墙壁正蜿蜒地掠过机身。   “我想我永远不会弄懂,他们是怎么知道这条隧道已经空出来。”训顿喃喃说道。   “我确定在好几十公里外,他们便已确认过无人使用。”铎丝说,“无论如何,我推测这是此趟旅程的最后一站,我们很快会知道身在何处。”   她顿了一顿,然后补充道:“而且我还有个预感,在我们知道后,我们不会喜欢那个答案。” 第八十四章   喷射机急速飞出隧道,降落在一条很长的跑道上。跑道穹顶上有个非常高的顶棚,自从谢顿离开皇区后,从未见过如此接近真实天日的建筑。   他们不久便停下来,滑行的时问比谢顿预期的还短,不过代价是一股难受的正向冲力。尤其是芮奇,他全身压在前座的椅背上,连呼吸都很困难,直到铎丝放在他肩头的手将他稍向后拉,他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相貌堂堂、身形笔挺的塔勒斯中士离开喷射帆前座,向后面走过来。他打开旅客舱的舱门,扶助他们二人一个个下机。   谢顿最后一个下机。当他经过中士身边时,半转过头来说:“这是一趟愉快的旅程,中士。”   一抹笑容在中士宽大的脸庞缓缓扩散,使他留着胡子的上唇扬了起来。他像敬礼似的碰了一下帽檐,说道:“再次谢谢你,博士。”   接着,他们在引导之下,进入一辆外观华贵的地面车的后座。中士自己钻进前座,以惊人的轻巧动作驾驶着这辆车。   他们穿过几条宽阔的道路,两侧都是高大、壮丽的建筑,全都在充足的日光下闪闪发亮。如同在川陀其他各处一样,他们听到远处有磁浮捷运的嗡嗡声。人行道上挤满了人,大多数穿得很体面。周遭的环境十分清洁,几乎可说清洁得过分。   谢顿的安全感再度下沉。铎丝对于目的地的忧心,如今似乎终于应验。他靠近她说:“你认为我们回到皇区了吗?”   她说:“不。皇区的建筑更具洛可可风格,而本区的庭园皇家风味较少——你该知道我的意思。”   “那么我们在哪里,铎丝?”   “只怕我们得问问,哈里。”   这不是一趟长途旅程,他们很快就来到一个停车坪,旁边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四层楼建筑。建筑物顶端横亘一道壁缘,上面雕刻着许多想象中的动物,并装饰着粉红暖色的石头排成的条纹。建筑物的外表极为壮观,拥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外形。   谢顿说:“那看来无疑是洛可可风格。”   铎丝不确定地耸了耸肩。   芮奇吹着口哨,企图表现得毫不在乎:“嘿,看看那个拉风的地方。”不过他装得有点勉强。   塔勒斯中土对谢顿做了一个手势,显然是要他跟着走。谢顿却裹足不前,他伸出双臂,同样借着这种世界通用的语言,明显地表示垃将铎丝与芮奇包括在内。   在壮观的粉红色大门口,中士有点谦卑地迟疑了一下,他的两撇胡子好像几乎要垂下来。   然后他板着脸说:“那么,你们三个一起来吧,我的名誉担保仍然算数。话说回来,你该知道,其他人也许不会认同我。”   谢顿点了点头:“我坚信你一定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中士。”   中士显然有些感动,一时之间,他的脸孔开朗许多,仿佛在考虑该与谢顿握握手,或是以其他方式表达他的衷心赞同。然而,他终究抑止了这些冲动,径自踏上门前台阶的最低一级。那道阶梯立刻开始庄严地缓缓上升。   谢顿与铎丝赶紧随他踏上阶梯,没费多大力气便稳住身形。芮奇惊讶之余曾有短暂的踌躇,经过短距离冲刺才跳上这个活动阶梯。然后他将双手插进口袋,悠闲地吹起口哨。   大门打开后,随即出现两名年轻迷人的女子,以对称的方式各自从一边走出来。她们的衣裳在腰际有皮带紧紧系住,下摆几乎长达脚踝,末端有波浪状的皱褶,走路时会沙沙作响。两人都有一头棕发,在头部两侧结成两条粗辫。(谢顿发觉那很吸引人,却又纳闷她们每天早上得花多少时间梳理。刚才一路上。他并未发觉街上的妇女有如此精致的发型。)   两名女子以明显的轻蔑眼光凝视来客。这点谢顿并不惊讶,经过一天的折腾,他与铎丝看来几乎跟芮奇一样灰头土脸。   然而,两名女子还是以优雅的动作鞠了一躬,然后半转过身,以完美的一致动作向内做个手势,显然是要他们三人进去,动作从头到尾都细心维持着对称。(她们预演过这些事吗?)   他们穿过一个精致的房间,其中零星散布着家具与装饰品,谢顿无法一眼看出它们的功用。地板是浅色的,富有弹性并发出冷光。谢顿注意到三人的鞋子在上面留下不少灰尘,令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然后,内门突然被推开,随即出现另一名女子,她比先前那两位无疑年长许多。(当她走出来时,两名少女缓缓低下身子,双脚始终维持对称的交叉姿势。谢顿不禁赞叹她们竟然能保持平衡,这无疑需要大量的练习。)   谢顿不知自已是否也该做出某种礼仪性的姿势,但他对这一切毫无概念,他只好微微点了点头。铎丝则保持直立的姿势,在谢顿的感觉中,她的动作似乎带着不屑的意味。芮奇正张大嘴巴东张西望,甚至没注意到刚进来的那名女子。   她的体型丰满——并非肥胖,只有适度的脂肪。她将头发梳成与两名少女同样的发型。她的衣裳也是同一种款式,不过装饰要华丽许多——实在太多了点,令谢倾的审美眼光无法接受。   她显然已步入中年,头发透出些许灰白,但面颊是的两个酒涡为她的外表带来不少青春气息,淡褐色的眼睛也神采奕奕。整体而言,她看来不算老,较像一位慈母。   她说:“你们大家好吗?”(她对铎丝与芮奇的存在末表现惊讶,而且在问候中轻易地将他们包括在内。)“我等待你已有一些时日,当初在斯璀璘的穹顶上差点就请到你。你是哈里·谢顿博士,是我一直期待会见的人。而你,我想,一定是铎丝·凡纳比里博士,因为根据报告,你一直是他的同伴。这个年轻人我恐怕不认识,不过我很高兴见到他。但我们绝不可花太多时间交谈,因为我确定你们希望先休息一下。”   “还有沐浴,夫人,”铎丝以颇为有力的口气说:“我们每个人都得好好洗个澡。”   “是的,当然。”那女子说,“还要换一套衣服,尤其这个年轻人。”她低头望向芮奇,与那两名少女不同的是,她脸上没有任何轻视或不以为然的表情。   她说:“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芮奇,”芮奇以有些嘶哑与尴尬的声音说,接着又试探性地加上称呼,“姑奶奶。”   “多么奇妙的巧合,”那女子说,她的双眼闪烁着光芒。“或许是个兆头。我自己的名字是芮喜尔,这是不是很奇妙?不过别管这个了,我们会好好照顾你们。然后,我们有充分的时间晚餐和叙谈。”   “等一等,女士。”铎丝说,“我能请问我们在哪里吗?”   “卫荷,亲爱的。等你感到更熟悉时,请改口叫我芮喜尔。我总是喜欢不拘礼节。”   铎丝的态度转趋强硬:“‘为何?’我们发问令你惊讶吗?我们想要知道身在何处,这难道不是很自然吗?”   芮喜尔发出一阵愉悦而清脆的笑声:“真的,凡纳比里博士,这地方的名字好歹也得改一改。我并非提出一个问题,而是在做一项陈述。你问你们在哪里,我不是问你‘为何’,而是告诉你‘卫荷’。你们如今在卫荷区。”   “在卫荷?”谢顿使劲说道。   “的确没错,谢顿博士。打从你在十年会议上发表演说那天起,我们就想要把你请来,我们很高兴现在终于得到你了。” 第八十五章   事实上,休息、松弛,把全身洗干净,换上新衣服(质料光滑且有些宽松,这是卫荷服装的特色),再好好睡上一觉,花了他们一整天的时间。   来到卫荷的第二天傍晚,芮喜尔女士说好的晚餐才有机会举行。   餐桌相当大——其实太大了,因为总其只有四个人进餐:哈里·谢顿、铎丝·凡纳比里、芮奇与芮喜尔。墙壁与屋顶都打上柔和的灯光,光线的色彩不停变化,其速率足以吸引目光,却不至于使人心浮气躁。而桌布(其实并非布料,谢顿心中尚未判定它是什么)似乎会闪闪发亮。   服侍进餐的仆人很多,全都沉默不语。当门打开的时候,谢顿似乎瞥见外面站着一些士兵,一律全副武装并荷枪实弹。这个房间就像个天鹅绒手套,那只铁拳却在不远的地方。   芮喜尔表现得殷勤而亲切,而且显然对芮奇特别喜爱,还坚持要他坐在旁边。   芮奇已经彻底洗干净,显得焕然一新。穿上新衣服,头发经过修剪、清洗、梳理之后,几乎使人认不出他来。现在他简直不敢说一个字,似乎感到他的文法不再符合自己的外表。他觉得自卑而不自在,每当铎丝的手在餐具间游移,他都会仔细望着她,试图每一方面都与她的动作完全一致:   食物可口但味道过重,以致谢顿无法分辨每道荣究竟是什么做的。   芮喜尔带着温柔的微笑,令她丰满的脸颊显得很开心.她美丽的牙齿闪着雪白的晶光。“你也许以为我们在食物中放了麦曲生添加物,其实我们没有,这些全是卫荷自己种植的。在这颗行星上,没有任何一区比卫荷更自给自足:我们花费很大心力保持如此。”   谢顿严肃地点了点头:“你招待我们的每样东西部是一流的,芮喜尔,我们十分感谢你。”   然而在他心中,却认为这些食物还是比不上麦曲生的水平。他更有一种感觉,正如他早先对铎丝说过的,他正在庆祝自己的失败。或者至少是夫锦的失败,而在他看来,这两者似乎是同一回事。   到头来,他还是被卫荷逮捕。当初,在穹顶上的事件发生后,夫铭曾经非常担心这个可能性。   芮喜尔说:“或许,我既然身为女主人,如果问些私人问题也请原凉。我猜测你们三位不是一家人;你,哈里,和你,铎丝,不是夫妻,而芮奇不是你们的儿子,这个猜测是否正确?”   “我们三个人没有任何关系,”谢顿说.“芮奇生在川陀,我生在赫利肯。铎丝生在锡纳。”   “那么,你们三人是怎样相遇的?”   谢顿做了简短的解释,尽可能不提任何细节。“相遇的过程没有任何浪漫或重要的情节。”他补充道。   “然而据我了解,当我的贴身侍卫——塔勒斯中士,只要将你一人带离达尔时,你曾对他百般刁难。”   谢顿以严肃的口吻说:“我越来越喜欢铎丝和芮奇,不希望跟他们分开。”   芮喜尔微微一笑:“我懂了,你是个感情丰富的男人。”   “没错,我的确是。感情丰富,而且十分困惑。”   “困惑?”   “可不是吗。既然你这么亲切,问了我们一些私人问题,我是否也能反问你一个问题?”   “当然,亲爱的哈里,你喜欢问什么都行。”   “当我们刚抵达的时候,你说打从我在十年会议上发表演说那天起,卫荷就想要把我请来。这是为了什么?”   “哦,你不会单纯到连这点都不知道。我们要你是为了你的心理史学。”   “这点我还了解。然而是什么使你认为,得到我就代表得到心理史学?”   “不用说,你不会粗心到把它给弄丢了。”   “事实上更糟,芮喜尔,我从未拥有它。”   芮喜尔脸上现出酒涡:“但你在演说中曾说你拥有它。并非我听得懂你的演说,我不是数学家,我痛恨数字。可是我雇用了不少数学家,他们对我解释过你所说的内容。”   “这样说来,亲爱的芮喜尔,你必须听得更仔细些。我绝对能想象他们曾经告诉你,说我证明出心理史学的预测是可能的,但他们当然也告诉过你,那实际上是不可行的。”   “我不相信,哈里。第二天你就被召见,去觐见那个伪皇帝,克里昂。”   “伪皇帝?”铎丝以讽刺的口吻喃喃说道。   “可不是吗。”芮喜尔仿佛在回答一个严肃的问题,“伪皇帝,他没有继承皇位的真正资格。”   “芮喜尔,”谢顿有点不耐烦地把那个问题推到一边,“我告诉克里昂的话,和我刚才对你说的一模一样,然后他就让我走了。”   这回阿喜尔并未露出笑容,她的声音变得有点尖锐:“没错,他让你走了,以寓言中猫放老鼠走的那种方式。从此以后,他就一直在追捕你——在斯璀璘,在麦曲生,在达尔。要是他有胆的话,他还会追到这里来。不过别谈这些了——我们的严肃话题变得太严肃了。让我们享受一下,来点音乐吧。”   话音刚落,便突然响起轻柔悦耳的乐器旋律。她倚向芮奇,轻声说道:“孩子,如果你用叉子感到不自在,就用你的汤匙,或是用手指,我不会介意。”   芮奇说:“好的,女士。”而且毫无保留地接受了。   但铎丝捕捉到他的目光,并做出一组无声的嘴形:“叉了。”   于是他没将叉子丢开。   铎丝说:“这音乐真可爱,女士。”她刻意拒绝用亲昵的称呼,“可是它一定不能使我们开心。我心中有个想法,就是各处的追捕者可能都受雇于卫荷区。不用说,假如卫荷不是主谋,你也不会对那些事件了如指掌。”   芮喜尔纵声大笑:“当然,卫荷的耳目遍布各个角落,但我们不是追捕者。若是我们的话,你们早就被一举捉来了——就像你们在达尔时那样,那一次,我们终于真正成为追捕者。然而,当追捕的行动失败、伸出的爪子抓空时,你便可确定那是丹莫茨尔主使的。”   “你如此看轻丹莫茨尔?”铎丝喃喃问道。   “是的,这令你惊讶吗?我们击败了他。”   “你?或是卫荷区?”   “当然是奉区,但只要卫荷是胜利者,那么我就是胜利者。”   “多奇怪啊,”铎丝说,“整个川陀似乎盛行着一种见解,那就是卫荷的居民和胜利、失败,或是任何其他事情都毫无关系。在我们的感觉中,卫荷只有一个意志,一只拳头,而那是属于区长所有。不用说,你,或者其他卫荷人,比较之下根本无足轻重。”   芮喜尔露出开怀的笑容。她没有立即叫答,向是以慈祥的眼光望向芮奇,又掐掐他的脸颊,这才说道:“如果你相信我们的区长是个独裁者,而且,只有一个意志支配着卫荷,那么或许你是对的。可是,即使如此,我仍有资格用人称代词代表卫荷,因为我的意志举足轻重。”   “为什么?”谢顿说。   “为什么不呢?”当仆人开始收拾餐桌时,芮喜尔说,“我,就是卫荷区长。” 第八十六章   对这话第一个有反应的是芮奇。他几乎忘了强行加诸其上的斯文外衣,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之后,他说:“嘿,大姐,你不可能是区长,区长都是哥儿们。”   芮喜尔和蔼地望着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腔调说:“嘿,小子,有些区长是哥儿们,有些区长是娘儿们。把这点放在你的脑袋瓜里,让它好好煮一煮。”   芮奇双眼凸起,似乎吓了一大跳。最后,他总算吐出一句话:“嘿,你在说普通话,大姐。”   “是呀,你要多普通就多普通。”芮喜尔仍然面带笑容。   谢顿清了清喉咙,说道:“你口音很地道,芮喜尔。”   芮喜尔稍微抬起头:“许多年来.我一直没机会用,不过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曾经有个朋友,一个好朋友,他是个达尔人——那是我非常年轻的时候。”她叹息一声,“当然,他并不那样讲话——他相当聪明能干——但他懂这种口音,而他也教了我。跟他那样说话实在令人兴奋,等于创造了一个世界,将我们周遭的一切全部都排除在外。那实在太美妙,但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家父的立场十分明白。如今,来了这个小淘气,芮奇,使我想起那些遥远的时光。他有那种口音,那种眼神,那种叛逆的表情,差不多六年以后,他就会成为少女心目中又爱又怕的对象。你会不会,芮奇?”   芮奇说:“我不知——呃,女士。”   “我确定你会的,而且你会变得非常像我的……老朋友。到那个时候,为了我自己着想.我最好别再见到你。现在晚餐已经结束,你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芮奇,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一会儿全息电视。我猜想你不会读书。”   芮奇涨红了脸:“总有一天我会改,谢顿老爷说我会的。”   “那么我确信你一定会。”   一名年轻女子向芮奇走来,同时朝芮喜尔的方向尊敬地屈膝行礼。谢顿刚才并未来见到召唤她的讯号。   芮奇说:“我不能留下陪谢顿老爷和凡纳比里姑奶奶吗?”   “等一下你会见到他们,”芮喜尔温柔地说.“可是老爷、姑奶奶和我现在得谈一谈——所以你必须离开。”   铎丝对芮奇冒出一声坚决有力的“去!”男孩做了一个鬼脸,随即滑下椅子,跟着那名仆人走了。   芮奇离开后,芮喜尔便转向谢顿与铎丝,说道:“当然,那孩子会很安全,而且会受到良好待遇,这点请别担心。我自己也会很安全,正如我的女侍刚才走来那样,在我召唤之下,十几名武装卫士也能随传随到——而且动作快得多。我要你们了解这点。”   谢顿以平稳的语气说:“我们绝对没有想要攻击你,芮喜尔…或是我现在得说‘区长女士’?”   “还是叫我芮喜尔。据我所知,你可算一名摔跤选手,哈里;而你,铎丝,双刀耍得非常熟练,不过我们已将两把刀从你房间取走。我不要你们徒劳地仰赖你们的本事,因为我要哈里活着,你毫发无损。而且态度友善。”   “有一点大家十分了解,区长女士,”铎丝说,她摆明了拒绝表现友善态度。“那就是过去四十年来,直到今天为止,卫荷的统治者都是曼尼克斯四世。他如今仍旧活着,而且神智完全清醒。所以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正是自称的那个人,铎丝。曼尼克斯四世是我的父亲,正如你所说,他仍旧活着,而且神智清醒。在皇帝以及整个帝国的眼中,他才是卫荷的区长,但他厌倦了为权力而心力交瘁,终于甘愿让它溜到我手中,而我同样甘愿接受它。我是他的独生女,从小被教养成一名统治者。因此,家父是法律上与名义上的区长,而我则是实际上的区长。如今,卫荷军队宣誓效忠的对象是我,而在卫荷,这才是唯一算数的事。”   谢顿点了点头:“姑且接受你所说的一切。但即使如此,不论区长是曼尼克斯四世或芮喜尔一世——我想是一世吧——你们留置我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告诉你,我并未掌握一个可行的心理史学,也不认为我自己或其他人将来能掌握它。我曾经对皇上这样说过,而我对你和对他同样没有用。”   芮喜尔说:“你多么天真啊。你可知道帝国的历史吗?”   谢顿摇了摇头:“最近我才希望自己能对它多有些了解。”   铎丝以冷淡的口气说:“区长女士,虽然我的专长是在前帝国时代,但我对帝国历史相当了解。不过.我们是否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知道这些历史,就该知道卫荷世族是个古老而光荣的家族,而且是达斯皇朝的后裔。”   铎丝说:“达斯皇朝的统治是五千年前的事。从那时算起,过去一百五十代以来,他们的后人生生死死,加起来或许占了银河人数的一半——假如所有宗谱,不论多荒诞不经,全部计算在内的话。”   “我们的宗谱绝非荒诞不经,凡纳比里博士,”芮喜尔的语调首次变得冰冷而不友善,她的一双眼睛像精钢般闪烁。“它有完整的档案可供查证。在过去这些世代中,卫荷世族一贯保持掌权的地位。而且过去曾有一段时期,我们的确掌握皇位,以皇帝的名义统治帝国。”   “在历史胶卷书中,”铎丝说,“通常都将卫荷的统治者称为‘反帝’,他们从来不为帝国的大多数所承认。”   “那要看由谁撰写历史胶卷书。未来,将由我们执笔,因为曾是我们的皇位将重归我们所有。”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你必须发动一场内战。”   “不会有太大的风险。”芮喜尔再度露出笑容,“这就是我必须向你们解释的,因为我需要谢顿博士的帮助,来避免这样的一场大祸。我的父亲,曼尼克斯四世,一生都是一位和平主义者。不论是什么人统治着皇宫,他都一律效忠。而且为了整个帝国的利益,他始终保持卫荷的繁荣和强盛,使卫荷一直是川陀经济的重要支柱。”   “我似乎没听过皇上曾因此更信任他。”铎丝说。   “的确没有,”芮喜尔平静地说,“因为在家父的时代,占领皇宫的皇帝都知道自己是代代相传的篡位者。篡位者自然不敢信任真正的统治者。然而,家父一直以和为贵。当然,他建立并训练了一支强大的安全武力,用以维系本区的和平、繁荣与稳定。帝国当局一向默许这事,因为他们想要卫荷保持和平、繁荣、稳定——以及忠诚。”   “可是它忠诚吗?”锋丝说。   “对真正的皇帝,当然如此。”芮喜尔说,“我们现在已达成熟阶段,我们的力量能让我们迅速接收政府——事实上,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在任何人能声称这是‘内战’之前,就会出现一位真正的皇帝——或是女皇,如果你喜欢这样说——而川陀将和过去同样太平。”   详丝摇了摇头:“我能开导你一下吗?以历史学家的身份?”   “我一向乐意受教。”她朝铎丝的方向稍微凑过头去。   “不论你的安全武力规模有多大,不论训练、装备如何精良,帝国武力却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做后盾,你们不可能比得上它的规模和力量。”   “啊,但你刚好指出了篡位者的弱点,凡纳比里博士。帝国武力分散在两千五百万个世界上,在无际的太空中,无数的军官统率下,那些兵力已被稀释殆尽。没有世界特别备置好出兵本身星省之外的兵力,而且许多都不顾帝国的利益,只愿意为自己的利益采取行动。反之,我们的部队都在此地,全部在川陀。在远方的将领、将军风闻需要他们发兵救援之前,他们便能迅速采取行动,迅速完成任务。”   “可是反应将随之而至——带着无可抵御的武力。”   “你确定这点吗?”芮喜尔说,“那时我们将坐镇皇宫,川陀将会是我们的,而且处于太平状态。帝国军队如果只管自己的事,每个小小的军事领袖都能统治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星省,他们为什么要来搅和?”   “那就是你所要的结果吗?”谢顿以好奇的口气问道,“你是在告诉我,你期望统治一个将会四分五裂的帝国?”   “正是如此。我将统治川陀,统治它外围的太空殖民地,统治属于川陀星省的几个邻近行星系。我将更像川陀帝国的皇帝,而不是整个银河的皇帝。”   “你会满足于仅仅拥有川陀?”铎丝以绝不相信的口吻说。   “为何不会?”芮喜尔突然变得慷慨激昂,她急切地将身子向前倾,双手手掌压在餐桌上。“那正是家父谋划了四十年的事。他如今苟延残喘,只为亲眼目睹它的实现。我们为什么需要千万个世界?遥远的世界对我们没有意义,只会削弱我们的实力;只会把我们的武力从身边抽走,洒向毫无意义的太空;只会将我们淹没在行政管理的混沌中;只会以无休无止的争吵和问题把我们拖垮——对我们而言,它们根本等于不存在。我们自己这个人口众多的世界——我们自己的行星都会——就已足以作为我们的银河;我们拥有自给自足的一切。至于银河其他部分,就让它四分五裂吧。每个小小军头都能拥有自己的一小片,他们无需争斗,银河足够让他们分。”   “可是无论如何,他们还是会彼此争斗。”铎丝说,“每一个都不肯满足于自己的星省;每一个都恐惧近邻不满足于他们的星省;每一个都感到不安全,而梦想统治银河才是唯一的安全保证。这是确定会发生的,我的虚无女皇。从此将会有无穷无尽的战争,你和你的川陀必然会被卷进去——同归于尽。”   芮喜尔以明显的轻蔑口吻说:“看来似乎如此,如果我们无法看得比你更远,如果我们仅仅凭借普通的历史教训。”   “还有什么能看得更远?”铎丝回嘴道,“除了历史的教训之外,我们还能凭借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芮喜尔说,“哈,还有他!”   她的手臂猛然伸出,她的食指盲直指向谢顿。   “我?”谢顿说,“我已经告诉你心理史学……”   芮喜尔说:“别再重复你说过的话,我的好谢顿博士,它对我们毫无用处——凡纳比里博士,难道你认为家父从未体会无穷内战的危险?你以为他并末倾注过全部心力,设法想出一个防范之道?过去十年来,他随时准备好在一天之内接收帝国。唯一还需要的,就是胜利之外的安全保障。”   “那是你们无法掌握的。”铎丝说。   “在听到谢顿博士于十年会议中发表论文的那一刻,我们便掌握了它,我马上看出那正是我们需要的。家父由于年事过高,无法立刻看出它的重要性。然而,经过我一番解释之后,他也看出来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正式将他的权力转移给我。所以说,我的地位是拜你之赐,哈里;而在未来,我更高的地位还是要拜你之赐。”   “我一直在告诉你,它不能……”谢顿以极不耐烦的口气说了半句。   “什么能做或不能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民相不相信什么事是能做得到的。当你告诉他们,心理史学预测的是川陀能够自我统治,每个星省可以变成一个王国,而所有的王国将和平共处,哈里,他们会相信你的。”   “在没有真正掌握到心理史学之前,”谢顿说,“我不会做这种预测,我不要扮演欺世的郎中。如果你要公布这种事,你自己去说。”   “算了,哈里,他们不会相信我的。他们会相信的是你,一位大数学家。为什么不满足他们呢?”   “说来很巧,”谢顿说,“皇上也曾经想到,利用我来散播一些自我实现的预言。我拒绝为他做这种事,你以为我会同意为你这样做吗?”   芮喜尔沉默了一会儿,当她再度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不再激动无比,变得几乎是好言相劝。   “哈里,”她说,“稍微想想克里昂和我自己的不同之处。克里昂想从你身上得到的,无疑只是保障皇位的一种宣传。满足他这一点毫无用处,因为他的皇位根本保不住。难道你不知道,银河帝国处于一种衰败的状态,已经无法再支持多久吗?管理两千五百万个世界的负担越来越沉重,使川陀本身正在逐渐步向灭亡。不论你为克里昂做些什么,等在我们前面的只是分裂和内战。”   谢顿说:“我曾听过一些类似的话,它甚至有可能是真的,但是又怎么样?”   “所以说,应该帮它在毫无战争的状况下分裂。帮助我取得川陀;帮助我建立一个稳固的政府,统治一个足够小、足以有效治理的领域。让我把自由还给银河各个角落,让每一部分依照自身的习俗与文化各行其是。银河将会借着贸易、观光和通讯的自由媒介,再度变成一个活生生的整体。如此即可避免银河在目前这个几乎无法维系的统治力量之下,完全崩溃瓦解的悲惨命运。我的野心实在有限:一个世界,而不是千万个;和平,而不是战争;自由,而不是奴役。仔细想想,答应帮助我吧。”   谢顿说:“银河黎民既然不相信你,又为什么会相信我?他们根本不认识我。而且,我们的那些舰队指挥官,有哪个听到‘心理史学’几个字便会动容?”   “现在不会有人相信你,但我不需要现在行动。卫荷世族已等待了数千年,还可以再多等数千日。只要跟我合作,我会让你的名字响彻银河,我会让每个世界都知道心理史学成功在望。在适当的时候,当我判断时机成熟的那一刻,你就发表你的预测,而我们则发动攻击。然后,在历史的一转瞬间,银河便会处于一个新秩序之下,为它带来永永远远的稳定和幸福。来吧,哈里,你能拒绝我吗?” 第十八部 颠覆   爱玛·塔勒斯:……古川陀卫荷区武装安全部队的一名中士……   ……除了这些毫无重要性的体格数据外,对此人的一切一无所知。只知道在某个关键时刻,银河的命运曾掌握在他手中。     ——《银河百科全书》 第八十七章   翌日上午.遭到软禁的三个人在一间凹室中进早餐,该处离他们三人的房间都不远。那实在是一顿奢侈的餐点,食物种类繁多,每一样都供过于求。   谢顿面对着餐桌上堆积如山的加味腊肠,完全不理会铎丝·凡纳比里有关反胃与腹痛的忧心警告。   芮奇说:“那娘儿们……区长女士昨晚来看我的时候说……”   “她去看过你?”谢顿问。   “是啊,她说她要确定我住得舒服。她还说有机会的话,会带我去动物园。”   “动物园?”谢顿望向铎丝,“在川陀能有什么样的动物园?猫狗展览?”   “这里有一些本土动物,”铎丝说,“我猜想他们还进口一些其他世界的特有种物。此外,某些动物是各世界共有的——当然,其他世界上的要比川陀的多。事实上,卫荷有个著名的动物园,在这颗行星上的知名度也许仅次于帝国动物园。”   芮奇说:“她是个不错的老大姐。”   “没有那么老,”铎丝说,“但她的确让我们吃得很好。”   “这倒没错。”谢顿承认。   早餐结束之后,芮奇径自跑到别处探险。   一旦他们回到铎丝的房间,谢顿立刻带着明显的不满说:“我不知道我们将被不闻不问多少时日,她显然早有计划,准备消磨我们的时间。”   铎丝说:“其实。此刻我们没什么好抱怨的。比起在麦曲生或达尔,我们在这里要舒适得多。”   谢顿说:“铎丝,你不会被那个女人笼络了吧,有没有?”   “我?被芮喜尔?当然没有。你怎么可能这样想?”   “嗯,你觉得舒服,吃得也好。这自然会使人松懈下来,接受命运的安排。”   “是啊,非常自然。为何不那样做呢?”   “听好,昨晚你告诉过我,她成功的话将会发生什么后果。我自己也许不是历史学家,但我愿意相信你的话。而且,事实上,那很有道理——即使对非历史学家而言。帝国将四分五裂,残存的碎片将互相争斗……永无止境。我们一定要阻止她才行。”   “我同意,”铎丝说,“一定要阻止她。我想不出来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如何能做到这件事。”她仔细审视着谢顿,“哈里,你昨晚上夜没睡,是不是?”   “你呢?”显然他是没睡。   铎丝凝视着他,脸上笼罩着阴郁的神情。“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害你整夜都在思考银河帝国毁灭的问题?”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有没有可能联络到契特·夫铭?”最后几个字是悄声说的。   铎丝说:“我们在达尔开始逃避追捕时,我就试图和他联络,结果他没有来。我确定他收到了那条信息,可是他却没来。也许由于种种原因,他就是无法来找我们,但他有办法时一定会来。”   “你想他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   “不,”铎丝耐心地说,“我不这么想。”   “你怎能知道?”   “我总会听到一些消息,这点我确定。至今我未曾听到任何消息。”   谢顿皱了皱眉头,义说:“有关这一切,我不像你那么有信心。事实上,我连一点信心都没有。即使夫铭来到此地,这回他又能做什么?他不能和整个卫荷对抗。若是真如芮喜尔所声称,他们拥有川陀上组织最严密的军队,他有什么办法能与之抗衡?”   “讨论这件事根本没意义。你以为你能说服芮喜尔——用什么方法把话灌进她的脑袋——让她相信你并末拥有心理史学?”   “我确定她明白我没有,就算真有心理史学,她也知道我不可能在末来几年内掌握得到。但她会宣称我拥有心理史学,假使她做得足够高明,人们就会相信她,最后不论她说我的预测和断言是什么,他们都会根据她的话行动——即使我一个字也没说。”   “当然,那需要一些时间。她不能让你在一夜之间成名,或是一周之内。想要好好做成这件事,可能要花上她一年的时间。”   谢顿正在房中来回踱步,走到墙角便猛然向后转,再大踏步走回来。“或许就是这样,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有些压力促使她尽快行动,在我看来,她不是被培养出了耐心的那种女人。而她的老父亲,曼尼克斯四世,甚至会更没耐心。他一定感到死期将近,如果他一生都在经营这件事,他将非常希望成功之日是在他死前一周,而并非死后一周。此外——”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开始环顾这个空洞的房间。   “此外什么?”   “嗯,我们必须拥有自由。你可知道,我已经解决了心理史学的问题。”   铎丝睁大眼睛:“你解决了!你完成了。”   “不,还不算成功。据我判断,那可能要花上数十年……数世纪。但我现在知道它是可行的,而不只是理论的产物。我知道它能成功,所以我必须有充足的时间、太平的局势,以及必要的环境来完成它。帝国必须维持一个整体,直到我——也可能是我的后继者——找出维持现状的最好方法;或者,假使它无论如何也要分裂,如何才能将灾难减至最小程度。就是因为想到我的工作有了起点,却又无法着手进行,才使我昨晚整夜未曾合眼。” 第八十八章   这是他们来到卫荷的第五天早上,铎丝正在帮芮奇穿上一件正式的服装,两人对这种装束都不怎么熟悉。   芮奇以怀疑的眼神望着全息镜中的自己,看到一个准确面对他的反射影像,模仿着他所有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左右反转。芮奇以前从未用过全息镜,忍不住试着伸手摸了摸。当他的手穿过那面镜子,而影像的手剌入他真实的身躯时,他马上哈哈大笑,真是有点尴尬。   最后他终于说:“我看来很可笑。”   他打量着身上的短袖袍,那是用非常柔软的质料裁制的,附有一条金丝缠绕的细皮带。然后,他伸手摸摸硬邦邦的衣领,它像个杯子那样竖住他的耳朵两旁。   “我的头看来像是放在碗里的球。”   铎丝说:“但卫荷的富家子弟穿的就是这种东西,每个看到你的人都会赞美你、羡慕你。”   “我的头发得全部趴下吗?”   “这还用说,你要戴着小圆帽。”   “它会让我的头更像个球。”   “那就注意别让任何人踢它。好,记住我告诉你的话,你要随时保持警觉,别表现得像个孩子。”   “但我就是个孩子。”他抬头望着她,睁大眼睛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听到你这样讲真令我惊讶,”铎丝说道,“我确定你自认是个十二岁的成年人。”   芮奇咧嘴笑了笑:“好吧,我会做个好间谍。”   “那不是我叫你做的事。别冒任何险,别躲在门后偷听。假如你被当场抓到,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尤其是对你自己。”   “喔,得了吧,姑奶奶,你以为我是什么?一个孩子还是什么东西?”   “你刚刚才说你是个孩子,不是吗?你只要注意听别人说的每件事,但不要显出偷听的样子。记住你所听到的一切,回来之后告诉我们,就是这么简单。”   “你说得倒很简单,凡纳比里姑奶奶,”芮奇又咧嘴一笑,“而我做起来也很简单。”   “还有,要小心点。’’   芮奇眨了眨眼:“遵命。”   一名仆役(只有傲慢自大的仆役才会那么不客气)来接芮奇,带他去找正在等他的芮喜尔。   谢顿望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他也许不会看到什么动物,他会非常仔细地偷听。把一个孩子推进那样的危险中,我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   “危险?我怀疑这一点。芮奇是在脐眼的贫民窟养大的,记得吧。我觉得他的生存能力比你我加起来还要强。此外,芮喜尔喜欢他,会把他做的每件事都往好处解释——可怜的女人。”   “你真的觉得她可怜吗?”   “你的意思是她不值得同情,因为她是区长的女儿,而且自视为理所当然的区长——还有因为她打算毁掉帝国?你也许是对的,但即使如此,她也有某此方面值得我们同情。比如说,她曾有一段以悲剧收场的恋情,那十分明显。毫无疑问,她的心碎了——至少有一段时间。”   谢顿说:“你曾有过一段以悲剧收场的恋情吗,铎丝?”   铎丝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不能算有,我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没有时间心碎。”   “我早就想到了。”   “那你为什么要问?”   “我有可能猜错。”   “你自己呢?”   谢顿显得很不自在:“事实上,的确有,我曾有段时间有颗破碎的心——至少,它可算是伤痕累累。”   “我早就想到了。”   “那你为什么要问?”   “并非因为我认为自己可能猜错。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说谎。你没有那样做,这使我很高兴。”   顿了一下之后,谢顿又说:“五天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   “只是我们一直受到良好待遇,哈里。”   “如果动物能思想,它们也会认为受到了良好待遇,其实养肥它们只是为屠宰罢了。”   “我承认她正在养肥帝国准备屠宰。”   “可是什么时候呢?”   “我猜是当她准备妥当后。”   “她夸口说能在一天内完成军事政变,而我所得到的印象是,她有办法在任何一天进行。”   “即使她有办法,她还要确定能消除帝国的反击,那可能需要些时间。”   “多少时间?她计划利用我来消除那些反击,可是她并未进行这方面的努力。没有迹象显示她试图宣传我的重要性,我在卫荷不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任何人认识我。没有卫荷的群众聚过来向我欢呼,全息新闻中也什么都没有。”   铎丝微微一笑:“别人几乎会猜想你是因为没能出名而感到难过。你太天真了,哈里,或者说你不是个历史学家,这是同一码子事。研究心理史学必定会使你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比较之下拯救帝国的机会倒没有那么大,对于这个事实,我认为你最好更满意点。如果所有人类都了解历史,他们或许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   “我哪里天真了?”谢顿扬起头来,睨视着看她。   “别生气,哈里。其实,我认为那是你迷人的特点之一。”   “我知道。它激起了你的母性本能,何况你曾经受托照顾我。可是我哪里天真了?”   “你天真地以为芮喜尔会试图对帝国的民众做全面性宣传,让大家接受你是个先知。那样做她将一无所获,万兆民众难以很快打动。除了有形的惯性之外,还有社会和心理上的惯性。而且,假如那样公然行事,她等于是在警告丹莫茨尔。”   “那她正在做什么呢?”   “我的猜想是,有关你的消息——经过适当的夸大和美化——正在传给关键的少数人,传给她觉得对她友善,或是厌恶帝国的星区总督、舰队司令,以及具有影响力的人士。一百多个这样的人若是站在她那边,就能使忠贞之士困惑好一阵子,足以允许芮喜尔一世稳稳建立起她的新秩序,击败任何可能潜在的反抗力量。至少,我猜那是她心中的想法。”   “但我们还没有夫铭的消息。”   “我确信他一定还是在做些什么,他不会忽略这么重要的事。”   “你有没有想到过他可能死了?”   “那是一种可能,但我不那么想,否则我会得到消息。”   “在这里?”   “即使在这里。”   谢顿扬起眉毛,但没有再说话。   芮奇在接近傍晚时回来,他既高兴又兴奋,不停地描述着猴子与巴卡鹤的种种趣事。而在晚餐时,从头到尾他都兴冲冲地抢着说话。   直到晚餐结束,他们回到自己的寝室,铎丝才说:“现存,告诉我区长女士所做的或所说的任何事情,把你认为我们该知道的都告诉我。”   “有一件事,”芮奇的面孔亮了起来,“她没出席晚餐,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敢打赌。”   “是什么事?”   “你知道的,动物园今天关闭,只对我们开放。我们有许多人——芮喜尔和我还有穿制服的各种哥儿们和穿着拉风衣裳的娘儿们等等。然后一个穿制服的哥儿们——另一个哥儿们,他原来不在那里——在快结束的时候走进来。他低声说了些什么,芮喜尔就转向大家,做了一个好像他们不该动的手势,他们全都乖乖不动。然后她和这个新来的哥儿们走开些,这样她就能和他说话,而别人听不到她说些什么。不过我继续装得心不在焉,继续看着各个笼子,就这样凑近了芮喜尔,所以我能听到她讲的话。   “她说:‘他们怎么敢?’她像是真火了。那个穿制服的哥儿们,他看来很紧张——我只是很快瞥了一眼,因为我试着装作在观看动物,所以人多数时间我只是听到那些对话。他说某个人,我不记得名字,但他是个将军什么的。他说这个将军说,军官们曾经对芮喜尔的老头宣誓效忠…一”   “宣誓效忠。”铎丝说。   “反正是像那样的东西,而他们对于服从一个娘儿们的话感到不对劲。他说他们要那个老头,或者,如果他生了病什么的,他应该挑个哥儿们做区长,而不是一个娘儿们。”   “不是一个娘儿们?你确定吗?”   “他就是那么说的,他说的差不多是悄悄话。他是那么紧张,芮喜尔又是那么恼火,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说:‘我要他的脑袋,明天他们通通要对我宣誓效忠,不论谁拒绝,一小时之内,他就会有后悔的理由。’那是她说的每一个字。她解散了整个活动,我们就全部回来了。她一直没对我说半句话,只是坐在那里,看来又凶又生气。”   铎丝说:“很好,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些.芮奇。”   “当然不会。这就是你要的吗?”   “正是我要的,你做得很好,芮奇。现在,回到你的房间,把整件事忘掉,甚至不要想到它。”   等他离开之后,铎丝立刻转向谢顿说:“这非常有意思。过去有许许多多的例子,是女儿继父亲或母亲之后,接掌区长职位或其他高位。过去甚至有在位的女皇,这点你儿疑也知道。而我想不起来在帝国历史上,有哪个女皇的领导曾经引起严重问题。这不禁令人纳闷,为何这种事如今会在卫荷发生。”   谢顿说:“为何不呢?我们最近才在麦曲生待过,那里的女人完全不受尊重,而且不可能拥有任何权力的位置,不论多么低微。”   “没错,当然,但那是个例外。也有其他一此地方,是由女性主宰一切。不过,大多数的情况,两性在政府和权力上的地位多少是平等的。假如说掌握高位的男性较多,通常是因为女性受子女的牵累较多——就生物学观点而言。”   “但卫荷的情况如何?”   “两性平等,据我所知是这样。芮喜尔并未犹豫获取区长的权力,我猜想老曼尼克斯也未曾犹豫交给她。在男性异议分子出现之际,她感到惊讶和狂怒,是因为根本出乎她意料之外。”   谢顿说:“你显然对这点感到高兴。为什么?”   “因为它既然如此不寻常,就一定是人为策动的结果,而我猜想策动者便是夫铭。”   谢顿意味深长地说:“你这么想吗?”   “我是这么想。”铎丝说。   “你可知道,”谢顿说,“我也这么想。” 第八十九章   这是他们来到卫荷的第十天早上,哈里·谢顿的房门信号突然响起,外面随即传来芮奇高亢的声音:“先生!谢顿先生!战争爆发了!”   谢顿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匆匆起床。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身子不禁微微发抖(卫荷人喜欢让他们的住所保持低温,住在此地不久之后他便发现这点)。   芮奇跳进来,兴奋得睁大眼睛:“谢顿先生,他们抓到了曼尼克斯,那个老区长!他们还……”   “他们是谁,芮奇?”   “帝国军队,他们的喷射机昨晚飞进来,到处都是。全息新闻现在播报的都是这些,在姑奶奶的房间。她说要让你睡觉,但我猜你会想知道。”   “你猜得相当正确。”谢顿只耽搁了披上一件浴袍的时间,就立刻闯进铎丝房中。她早已穿戴整齐,正在凹室内观看全息电视。   在画面中,一张整洁的小办公桌后面坐着一名男子,他的短袖军服左胸处有个耀眼的“星舰与太阳”标志。在他两旁站着两名武装士兵,两人身上也都挂着“星舰与太阳”。坐在办公桌旁的军官正在说:“……在皇帝陛下的和平控制下,在友善的帝国部队保护下,曼尼克斯区长安然无事,完全掌握着区长的权力。他很快就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来劝导所有的卫荷人保持冷静,并要求所有顽抗的卫荷战士放下武器。”   此外还有一些记者播报的全息新闻,他们全都佩戴着帝国臂章,声音毫无感情,新闻内容都千篇一律:在象征性开火后——有时甚至根本未做抵抗——卫荷安全武力的这个、那个部队便全部投降;这个、那个市镇中心已被占领——卫荷群众面色凝重地看着帝国军队列队通过大街小巷,这样的画面不断重复着。   铎丝说:“这是一次完美的行动,哈里,完全出其不意。根本没有抵抗的机会,根本没有重大的抵抗行动。”   然后,正如刚才的预报,区长曼尼克斯四世出现了。他笔直地站着,或许为了面子上好看,画面中看不见帝国军士。不过谢顿相当确定,他们一定站在摄影机镜头外。   曼尼克斯相当年迈,虽然神情疲惫,但体力显然还不错。他的目光并未对准全息摄影机,他说的话似乎都是被强迫的——不过,正如刚才的预报,内容是劝告卫荷人保持冷静,不要做任何抵抗,要避免使卫荷受到伤害,要与皇上充分合作,并且祝福皇上万寿无疆。   “没有提到芮喜尔,”谢顿说,“仿佛他的女儿不存在。”   “没有任何人提到她。”铎丝说,“这个地方毕竟是她的官邸,或者是其中之一,却未曾遭到攻击。即使她设法溜走,前往邻区寻求庇护,我也不信她能在川陀任何角落获得长久的安全。”   “也许不能,”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但我在这里至少暂时安全。”   芮喜尔走进来。她的穿着如常,镇静如常。她甚至带着微笑,但却显得皮笑肉不笑,更像是一种龇牙咧嘴的冷酷表情。   其他三人惊讶地望了她片刻。谢顿纳闷是否还有任何随从跟着她,或是在事变的迹象出现后,他们立刻弃她而去。   铎丝冷淡地说道:“我看,区长女士,你想发动军事政变的希望破灭了?显然,你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我没有被捷足先登,我是遭到了背叛。我的军官受到挑拨,他们拒绝为一名女子而战,只肯效忠他们的老主子——这违背了一切的历史和理性。而且,他们这些不折不扣的叛徒,又坐视老主子被敌人捉去,使他无法再领导抵抗到底。”   她环顾四周,找到一张椅子坐下。“现在,帝国一定会继续衰败、死亡——就在我准备给它一个新生的时候。”   “我想,”铎丝说,“帝国避免了一场无限期的无端争战和破坏。用这点来安慰你自己吧,区长女士。”   芮喜尔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这么多年的准备,竟然毁于一夕之间。”她坐在那里,仿佛被失败啃噬,一下老了二十岁。   铎丝说:“一夕之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怂恿你的军官——假如真有此事——一定需要一段时间。”   “丹莫茨尔是此道高手,我显然低估了他。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威胁、利诱,还是用似是而非的言论蛊惑煽动。他是玩弄阴谋和鼓动叛变的个中高手,我早就该知道的。”   顿了一下之后,她继续说:“如果这只是单纯的武力入侵,我将毫不费力地摧毁他派来的任何部队。谁会想到卫荷竟会遭到背叛,效忠的誓言那么轻易就被抛到一旁?”   谢顿不假思索,以理性的态度说:“但我猜想那些誓言的对象不是你,而是你的父亲。”   “荒謦!”芮喜尔中气十足地说,“当家父将区长职位交给我的时候——依法他有权这样做,任何对他效忠的誓言也自动被移交给我,这在过去有许多先例。照惯例,应该对新任统治者再宣誓一次,但那只是一种仪式,而不是必需的法律程序。我的军官都知道这点,可是他们故意忘记。他们以我是女流之辈作借口,因为他们想到帝国的报复就吓得发抖——假使他们忠贞不贰,根本不会有这种事;或者,因为他们想到对方应允的赏赐就贪婪得打颤——其实他们绝对得不到,如果我没看错丹莫茨尔的话。”   她猛然转向谢顿:“他要你,你可知道,丹莫茨尔攻打我们是为了你。”   谢顿吃了一惊:“我?为什么?”   “别傻了。他要你跟我要你的原因一样——当然是要拿你当工具。”她叹了一声,“至少我没有彻底遭到背叛,还能找到仍旧忠诚的战士——中士!”   爱玛·塔勒斯中士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这种步伐与他的身躯似乎不太协调。他的制服一尘不染,金色的长八字胡弯曲得很厉害。   “区长女士。”他一面说,一面“啪”地一声立定站好。   他看起来仍是谢顿所谓的大块头——一个仍旧盲目服从命令,完全无视情势已有崭新变化的人。   芮喜尔对芮奇露出苦笑:“你好吗,小芮奇?我曾有意好好栽培你,现在似乎办不到了。”   “嗨,姑奶奶……女士。”芮奇笨拙地说。   “我也曾想好好栽培你,谢顿博士。”芮喜尔说,“而我也必须请你原谅,我已无能为力。”   “对我,女士,你不需要感到抱歉。”   “不,我必须跟你说抱歉。我不能就这样让丹莫茨尔得到你,那将使他获得一次太大的胜利.至少我能阻止这件事。”   “我不会为他工作,女士,我向你保证,就像我不会为你工作一样。”   “这不是为谁工作的问题,而是被谁利用的问题。永别了,谢顿博士——中士,轰掉他!”   中士立刻掏出手铳,铎丝随即大喊一声,同时猛力向前冲——谢顿却伸手抓住她的手肘,并且死命抓着不放。   “待在后面,铎丝,”他叫道,“否则他会杀你。他不会杀我的——你也一样,芮奇,站在后面,不要乱动。”   谢顿面向中士说:“你在犹豫。中士,因为你知道你不能发射。十天前我有机会杀你,但我没那样做。你当时曾以名誉对我担保,保证你会保护我。”   “你还在等什么?”芮喜尔怒吼道,“我说把他射倒,中士。”   谢顿不再说什么,他只是站在邡里。那位中士稳稳地握着于铣,瞄准着谢顿的头颅,他的双眼几乎要爆出来。   “我已经下达命令!”芮喜尔尖叫道。   “我拥有你的承诺。”谢顿以平静的口吻说。   塔勒斯中士则以哽咽的声音说:“怎么做都是名誉扫地。”他的手垂下来,手铳掉到地板上,发出了铿锵的声响。   芮喜尔高声喊道:“那么你也背叛了我!”   在谢顿能有所行动之前,在铎丝尚未挣脱他的双手之际,芮喜尔抓起那把手铳,将它对准中士,然后扣下扳机。   鲥顿以前从未见过什么人遭手铳轰击。然而,或许是这个武器的发音引起的联想,他一直以为会有一声巨响,以及血肉横飞的爆炸。:事实上,至少这把卫荷手铳并未造成那种效果。它对中士胸腔内的器官造成了什么样的搅扰,这点谢顿并不知道,但是中士在表情不变、未露出一丝痛苦神色的情况下,就倒在地上瘫成一团,成为一具毫无疑问也毫无希望的死尸。   芮喜尔转过手铣对准谢顿,从她坚决的表情看来,谢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希望活过下一秒钟。   然而,就在中士倒地的那一刻,芮奇同时展开了行动。他跑到谢顿与芮喜尔之间,举起双手疯狂地挥动。   “姑奶奶,姑奶奶,”他叫道,“别发射。”   一时之间,芮喜尔看来相当为难。“闪开,芮奇,我不想伤害你。”   这片刻的迟疑正是铎丝所需要的。她猛力挣脱谢顿,贴地俯冲撞向芮喜尔。芮喜尔大叫一声,随即仆倒在地,那把手铳再度落到地板上。   芮奇赶紧将它夺过来。   谢顿颤抖地吁了口长气,然后说:“芮奇,把它给我。”   芮奇却向后退去:“你不是要杀掉她吧,啊,谢顿先生?她对我不错。”   “我不会杀害任何人,芮奇。”谢顿说,“她杀了那名中士,而且正准备杀我,但她由于不愿伤你而未发射。看在这个分上,我们会让她活下去。”   现在轮到谢顿坐在椅子上,手中轻轻握着那把手铳。铎丝则从中士尸体上另一个皮套中取走神经鞭。   一个新的声音突然响起:“把她交给我处理吧,谢顿。”   谢顿抬起头来,以惊喜的声音说:“夫铭!你终于来了!”   “我很抱歉花了那么久时间,谢顿,但我有很多事要做。你好吗,凡纳比里博士?我猜这就是曼尼克斯的女儿,芮喜尔。可是这个男孩是谁?”   “芮奇来自达尔,是我们的小朋友。”埘顿说。   一队上兵鱼贯而入,夫铭做了一个小手势之后,他们便以尊敬的态度扶起芮喜尔。   铎丝终于不必目不转睛地监视着那个女人,她用双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并把上衣稍微拉平。谢顿突然意识到自己仍穿着浴袍。   芮喜尔轻蔑地挣脱了身旁的士兵,指着夫铭对谢顿说:“这是谁?”   谢顿说:“他是契特·夫铭,我的一个朋友,也是我在本行星上的保护者。”   “你的保护者?”芮喜尔纵声狂笑,“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白痴!这个人就是丹莫茨尔。如果你看看你的女人凡纳比里,你会从她的脸上看出来,她对这点心知肚明。你从头到尾都陷在一个圈套里,比在我的圈套中还要糟得多!” 第九十章   当天中午,夫铭与谢顿共进午餐,除此之外没有别人,大多数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   直到这一餐快结束时,谢顿才挪动了一下,以轻快的声音说:“好啦,阁下,我该如何称呼你?我仍然将你想成‘契特·夫铭’,但即使我接受你的另一个身份,我当然不能称呼你‘伊图·丹莫茨尔’。在那个身份之下,你拥有一个头衔,而我不知道正确的用法,教导我吧。”   对方以严肃的口吻说:“如果你不介意,就叫我‘夫铭’吧,或者‘契特’也行。是的,我就是伊图·丹莫茨尔,但是对你而言,我仍旧是夫铭。事实上,这两者没有分别。我曾经告诉你,帝国正在衰败和没落,我的两个身份都相信这是真的。我也告诉过你,我想要用心理史学预防这种衰败和没落;假若衰败和没落是一种无可避免的过程,就用它作为更新和复兴的工具。这点我的两个身份也都相信。”   “可是我一直在你的掌握中。我猜当我和皇帝陛下会谈时,你就在他附近。”   “你和克里昂会谈时?没错,当然。”   “那么,你当时应该就能跟我谈,就像你后来以夫铭的身份所做的那样。”   “那能有什么帮助呢?身为丹莫茨尔,我有数不清的工作。我必须应付克里昂,一个有善心却不是很能干的统治者,尽我所能地预防他犯错;我还得为治理川陀以及整个帝国尽一己之力。此外,你也看得出来,我当初得花上大量时间,预防卫荷造成任何伤害。”   “是的,我知道。”谢顿喃喃地说。   “这可不容易,我几乎失败了。我花了许多年的时间,谨慎地和曼尼克斯周旋,学习了解他的想法,对他的每一步行动策划出反制之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在有生之年将权力传给他的女儿。我没研究过她,并未准备应付她全然鲁莽的行动。她和她的父亲不同,从小就将权力视为理所当然,对它的限度没有明确概念。所以她才会把你抓来,迫使我在准备妥当前采取行动。”   “结果使你几乎失去了我,我曾两度面对一把手铳的铳口。”   “我知道,”夫铭一面说一面点头,“我们在穹顶上也差点失去你,那是另一个我没有预见的意外。”   “可是你还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你自己就是丹莫茨尔,为何还要让我为了逃避丹莫茨尔而跑遍川陀表面?”   “你告诉克里昂说心理史学是纯粹的理论概念,是一种数学游戏,没有实质上的意义。这点或许的确是事实,但我如果以正式的身份询问你,我确定你只会坚持自己的信念。然而心理史学的想法吸引了我,我想知道它会不会不仅只是一种游戏。你一定了解我并非只要利用你,我想要的是真正的、可行的心理史学。   “所以正如你所说,我让你跑遍了川陀表面,而可怕的丹莫茨尔随时随地紧跟在后。我觉得这样一来,会让你的心智极度集中。它会使心理史学成为一种刺激的事物,而非只是个数学游戏。为了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夫铭,你会尝试将它发展出来,但你不会为皇帝的奴才丹莫茨尔这样做。此外,这样会让你窥见川陀不同的角落,而这同样有帮助——绝对比住在一颗遥远行星上的象牙塔中,身边全是同行的数学家更有帮助。我说得对吗?你有些进展了吗?”   谢顿说:“心理史学?是的,有了,夫铭。我以为你知道了。”   “我怎么会知道?”   “我告诉铎丝了。”   “但你没有告诉我。无论如何,你现在告诉了我。这是个好消息。”   “并不尽然,”谢顿说,“我仅仅跨出第一小步,但它的确是第一步。”   “这第一步能解释给非数学家听吗?”   “我想可以。你也知道,夫铭,最初的时候,我将心理史学视为由两千五百万个世界的互动所决定的科学,每个世界的平均人口为十几亿。那实在太多了,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这么复杂的情况。假使我想要成功,假使我想找到一个通往实用心理史学的途径,首先我得找到一个较简单的系统。   “所以我曾经想到,我应该回溯过去,首先处理一个单一的世界。在人类尚未殖民银河的鸿蒙时期,它是唯一有人类居住的世界。在麦曲生,他们提到一个名叫奥罗拉的起源世界;而在达尔,我听说了一个叫做地球的起源世界。我曾想到它们可能是同一个世界的两个名字,但至少在一个关键上,两者具有充分的差异,使这个假设变得不可能。不过这不重要,我们对两者都只知道一点点,这一点点又被神话和传说混淆,根本没有希望利用心理史学研究它们。”   他顿了一下,啜了口冰果汁,双眼仍紧盯着夫铭的脸庞。   夫铭说:“嗯?后来呢?”   “与此同时,铎丝对我讲了一个我称之为毛手毛脚的故事。它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意义,只是一个全然普通的幽默轶事。不过,铎丝因而提到各地不同的性爱风俗,包括各个世界和川陀上的各区。这使我想到,她将川陀不同的行政区视为独立的世界。我无端冒出一个念头,我要处理的不只是两千五百万个不同的世界,而是两千五百万再加上八百个。但这似乎毫无差别,所以我立刻把它抛到脑后,未曾再去想。   “可是,当我从皇区转到斯璀璘再转到麦曲生再转到达尔再转到卫荷,我自己观察到每个区的差别有多大。这使我越来越有那种感觉——川陀不是一个世界,而是许多世界的复合体。不过,我仍未看到真正的关键。   “直到我听了芮喜尔的一席话——你看,我最后被卫荷抓到其实是件好事;芮喜尔的轻率驱使她实现宏图也是件好事,她把一切计划与我分享——我刚才要说的是,她告诉我说她要的只有川陀,以及邻近的几个世界而已。川陀本身就是一个帝国,她这么说,并对遥远的外星世界嗤之以鼻,将他们视为‘等于并不存在’。   “就是在那一刻,我看见了一定被我深藏在思想中好一段时间的灵感。川陀拥有格外复杂的社会结构,是由八百个小世界组成的一个人口众多的大世界。它本身就是一个足够复杂的系统,足以使得心理史学具有意义;可是跟整个帝国相比,它又足够简单,或许能使心理史学成为可行。   “至于那此外围世界,那两千五百万个世界呢?它们‘等于并不存在’。当然,它们会对川陀造成影响,也会受到川陀的影响,但那些是二阶效应。如果我能让心理史学成为对川陀本身的一阶的近似描述,那么外围世界的微小影响可在事后再加进来,作为一种二阶修正。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单一世界。以便在其上建立一个实用的心理史学,我不断在遥远的过去寻找,其实我要的那个世界始终都在我的脚下。”   夫铭带着明显的宽心与喜悦说:“太好了!”   “可是一切都有待努力,夫铭,我必须将川陀研究得足够仔细,我必须发明必要的数学处理它。如果我运气够好,可以活完这一辈子,也许能在去世之前找到答案。如果不行,我的后继者必须再接再厉。可以想象得到,在心理史学成为一个有用的理论之前,帝国或许已经衰亡与分裂。”   “我会尽一切力量帮你。”   “我知道。”谢顿说。   “这么说,你相信我——尽管我的真实身份是丹莫茨尔。”   “全然相信,绝对相信。不过我这么做,是因为你并非丹莫扶尔。”   “但我的确是啊!”夫铭坚持道。   “但你其实不是。跟你的真实身份比较起来,你丹莫茨尔的角色远不如夫铭这个身份。”   “你是什么意思?”夫铭睁大双眼,身了微微后仰。   “我的意思是说,你选择‘夫铭’这个名字,也许是出于一种自我解嘲的幽默感。‘夫铭’脱胎于‘人名’,是吗?”   夫铭未做出响应,他继续凝视着谢顿。   最后谢谢终于说:“因为你不是人,对不对,夫铭——或者丹莫茨尔?你是个机器人。” 第十九部 铎丝   哈里·谢顿:……习惯上人们仅将哈里·谢顿与心理史学联想在一起,视之为拟人化的数学与社会变迁。他本人也鼓励这种倾向,这点毋庸置疑,因为在正式著作中,他从未透露解出心理史学各种问题的任何线索。   根据他所告诉我们的,他的思想跃进或许都是无中生有。   至于他曾摸索过的死胡同。或是曾经做过的错误转折,他始终没有让我们知道。   ……他的私生活则是一片空白。有关他的双亲与手足,我们仅有很简单的信息。   众所周知,他的独子芮奇·谢顿是领养的,但过程如何却无人知晓。至于他的妻子,我们只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显然,除了有关心理史学的事物,谢顿有意成为一个毫不起眼的人。仿佛在他的感觉中——或是想要造成一种感觉——他不曾活在世上,而只是心理史学的化身。     ——《银河百科全书》 第九十一章   夫铭冷静地坐在那里,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哈里·谢顿,没有任何一根肌肉在拙动。谢顿则耐心等待,他想,下一个可口的人应该是夫铭。   大铭终于开口,不过他只是说:“一个机器人?我?所谓的机器人,我猜你是指人造人,像你在麦曲生圣堂中见到的那种东西。”   “并非完全像那样。”谢顿说。   “不是金属制品?不会熠熠生辉?不是一个无生命的拟像?”犬铭的话中未透出一丝兴味。   “不,人工生命不一定只限于金属制品。我说的是外形上和人类无法区分的机器人。”   “假如无法区分,哈里,那你又如何区分呢?”   “不是借着外形。”   “解释一下。”   “夫铭,在我逃避你的另一个身份——丹莫茨尔的过程中,我听说了两个古老的世界,我告诉过你,就是奥罗拉和地球。它们似乎都被说成是第一个世界,或是唯一的世界。两者都提到了机器人,但其中有一点不同。”   谢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餐桌对面这名男子,寻思他是否会在任何方面显露某种迹象,显出他比人类少了点——或是多了点什么。“在奥罗拉的故事中,有个机器人被说成抛弃目标的变节者、叛徒。而在地球的故事中,有个机器人被说成拯救世人的英雄。假设这两者是同一个机器人会不会太不可思议?”   “它是吗?”夫铭喃喃问道。   “我是这么想的,夫铭。我想地球和奥罗拉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曾经同时存在。我不知道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从麦曲生人的自大和优越感判断,我应该假设奥罗拉是起源世界,而他们所鄙视的地球人,则是衍生自他们——或是由他们退化而来。   “另一方面,瑞塔嬷嬷,就是跟我提到地球的人,却深信地球才是人类的故乡。当然,整个银河拥有万兆人口,只有麦曲生人拥有那种奇异的民族性,他们这种微小、封闭的地位,或许正代表地球的确是人类的故乡,而奥罗拉则是旁门左道的支系。我无法做出判断,但我将自己的思考过程告诉你,好让你能了解我最后的结论。”   夫铭点了点头:“我看得出你在做什么,请继续。”   “这两个世界是仇家,瑞塔嬷嬷的话听来绝对是这个意思。麦曲生人似乎是奥罗拉的化身,而达尔人似乎是地球的化身,在我比较这两族人的时候,我猜想奥罗拉不论是先是后,无论如何是个较先进的世界,能生产较精致的机器人,它们甚至在外形上无法和人类区分。所以说,那个机器人是在奥罗拉设计发明的。但他是个变节者,所以他遗弃了奥罗拉。对地球人而言,他则是个英雄,所以他必定加入了地球。他为什么那样做,他的动机是什么,我却说不出来。”   夫铭说:“当然,你的意思是‘它’为什么那样做,它的动机是什么。”   “或许吧,但有你坐在我对面,”谢顿说,“我发觉使用无生命代名词颇有困难。瑞塔嬷嬷深信那个英雄机器人——她的英雄机器人——至今仍旧存在,他会在必要的时刻重返人间。在我看来,想象一个不朽的机器人,或者只要不忘更换磨损零件即可不朽的机器人,是一件毫无困难的事。”   “甚至于头脑?”夫铭问道。   “甚至于头脑。我对机器人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但我想象新的头脑可从旧的那里录取所有的记录。瑞塔嬷嬷还暗示了一种奇异的精神力量,我就想到:一定是这样的。在某些方面,我也许是个浪漫的人,但我还不至于浪漫到会相信一个机器人在转换阵营后,就能改变历史的发展。一个机器人无法确定地球的胜利,也无法保证奥罗拉的败北——除非这个机器人有什么古怪,有什么奇特的能力,”   夫铭说:“你有没有想到过,哈里,你是在研究一些传说,可能经过数世纪、数千年扭曲的传说?它们甚至扭曲到了在相当普通的事件上,都筑起一重超自然帷幕的程度。你能让自己相信一个机器人不但酷似人类,而且,寿命无尽并具有精神力量吗?你这不是开始相信超人了吗?”   “我对于什么是传说知道得很清楚,我不会被它们欺骗,也不会相信什么童话故事。然而,当某些古怪事件支持它们,而那些事件是我亲眼目睹,甚至亲身经验时……”   “比如说?”   “夫铭,我和你不期而遇,打从一开始就信任你。没错,在你根本不需要介入时,你帮我对付那两个小流氓,使我对你产生好感,因为当时我不了解他们其实受雇于你,遵照你的指示办事——不过,那你不用介意。”   “我不会。”夫铭说,他的声音终于透出一丝兴味。   “我信任你。我很容易就被说服,决定不回赫利肯家乡,而让自己在川陀表面到处流浪。你告诉我的每件事,我都毫无疑问地照单全收。如今回想起来,我发现那简直不是我。我不是那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人,但我的表现就是那样。尤有甚者,我的行为虽然那么异常,我甚至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你最了解你自己,哈里。”   “不只是我而已,铎丝·凡纳比里又如何?她是个美丽的女子,拥有自己的职业,竟然为了陪我逃亡而放弃教职。她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拯救我?还把保护我视为一种神圣的使命,从头到尾始终如一?只是因为你要求她那么做吗?”   “我的确要求过她,哈里。”   “然而她给我的印象,并非那种仅仅由于某人要求她,就会做出生命中如此彻底转变的人。我也无法相信,这是因为她第一眼就疯狂地爱上我,从此再也无法自拔——虽然我多少有些希望这是真的。但她似乎相当能控制自己的感情,而我——我现在坦白跟你讲——我对她的感情却没那么容易控制。”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夫铭说,“我不怪你。”   谢顿继续说道:“此外,日主十四又如何?他是个自大狂,领导着一群顽固地拥抱自负幻想的人。他竟然愿意收容像铎丝和我这样的外族人,而且尽麦曲生人一切可能、一切力量款待我们。在我们违反了所有的规定、触犯了每一条亵渎罪之后,你如何仍能说服他将我们放走?   “堤沙佛一家既小气又充满偏见,你怎么能说服他们收留我们?你怎么能对这个世界各个角落那么熟悉,和每一个人交朋友,影响每一个人,不论他们有什么特殊的秉性?说到这一点,你怎么也有办法操纵克里昂?即使他可视为柔顺且具可塑性,那你又如何能应付他的父亲,他在任何方面都是个粗暴专横的暴君?你怎么能做到这一切?   “最重要的是,卫荷的曼尼克斯四世花了数十年的心血,建立起一支无敌的军队,各方面的训练都精良无比,但是当他的女儿试图动用时,它却立刻四分五裂?你怎么能劝说他们步你的后尘,让他们全部扮演起变节者?”   夫铭说:“这难道不能说是我的手腕圆滑,习惯于应付各种不同类型的人;我有能力施恩于重要人物,将来也有能力继续眷顺他们?我做的这一切,似乎都不需要超自然的力量。”   “你做的一切?甚至包括瓦解卫荷的军队?”   “他们不希望效忠一名女性。”   “过去许多年来,他们一定知道,不论曼尼克斯何时放下他的权力,或是不论他何时去世,芮喜尔立刻会成为他们的区长,但他们并未显露不满的迹象——直到你觉得有必要让他们显露出来。有一次,铎丝将你说成是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人。你的确如此,比任何‘人’都更具说眼力。但和一个具有奇异精神力量的不朽机器人相比,你的说服力不算什么——如何,夫铭?”   “你指望我说什么,哈里?你指望我承认自己是个机器人?只是外表看来像人类?我是不朽的?我是个金属的奇珍?”   谢顿将上半身凑向夫铭:“是的,夫铭,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指望你告诉我真相,而我强烈怀疑你刚说的那些就是真相。你,夫铭,就是瑞塔嬷嬷口中的那个机器人丹尼——贝雳的朋友。你必须承以,你无法回避。” 第九十二章   他们仿佛坐在仅由两人构成的小宇宙中。卫荷的军队已被帝国部队缴械,而在卫荷的心脏地带,他们平静地坐在那里。整个川陀——或许整个银河都在注视这个事件,而事件的中心却存在着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小泡沫,能让谢顿与夫铭在其中进行他们的攻守游戏——谢顿试着提出一个新的推断,而夫铭则准备否决。   谢顿不怕遭到干扰,他确定这个泡沫有个无法穿透的边界。在这场游戏结束前,夫铭的——不,这个机器人的力量,会将所有人挡在一定距离之外。   夫铭终于开口:“你是个聪明人,哈里,但我看不出我为何必须承认自己是个机器人,以及我为何无法回避。你说的每件事或许都是事实——你自己的行为、铎丝的行为、日主的、堤沙佛的、卫荷将军们的——一切的一切或许都如你所说,但这不等于你对这些事件的诠释就是事实。不用说,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有个自然的解释:你信任我,是因为你接受我的话;铎丝觉得你的安全很重要,是因为身为一位历史学家,她感到心理史学事关重大;日主和堤沙佛曾受过我的恩惠,其中的详情你一无所知;卫荷的将军们憎恨被一个女人统治,如此而已。我们为什么一定耍将这一切归于借超自然?”   谢顿说:“听好,夫铭,你真相信帝国正在衰亡吗?你真认为绝不能坐视,不可不进行拯救它的行动——或是至少减轻衰亡的冲击吗?”   “我的确这么想。”无论如何,谢顿知道这句话是真诚的。   “你真要我发展出心理史学的细节,你觉得自已无法做到?”   “我缺乏这个能力。”   “而你觉得只有我才能处理心理史学——即使我自己有时也怀疑这点?”   “是的。”   “那么你一定也会觉得,无论我碰到什么闻难,只要有可能,你都必须尽全力帮我。”   “我是这么想。”   “个人的感情——自我中心的考虑,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夫铭严肃的脸庞掠过一丝含糊而短暂的笑容,刹那间,谢顿察觉到,在夫铭沉稳的态度后面,隐藏着一大片疲惫、饥渴的荒漠。“长久以来,我一直不曾留意个人感情或自我中心的考虑。”   “那么我请求你帮助我。我可以仅以川陀为根据来发展心理史学,但这么做必定有很多困难。我或许能克服那些困难,但若能知道某些关键的事实,问题不知道会简单多少。譬如说,地球或奥罗拉是不是人类的第一个世界,或者那根本是另一个世界?地球和奥罗拉的关系如何?是否其中哪个或两者皆曾殖民银河?如果只有一个,另一个为什么没有?如果两者皆有,最后的结果如何?如今这些世界是源自两者或其中之一?机器人如何遭到废弃?川陀如何变成京畿世界,为什么不是别的行星?奥罗拉和地球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现在我就可能提出一千个问题,而在我的研究过程中,还可能冒诚十万个问题来。在你能为我提供答案,帮助我成功的时候,夫铭,你会让我始终懵懵懂懂,而眼睁睁看我失败吗?”   夫铭说:“假使我真是那个机器人,我的脑子可能会有足够空间,能贮存千万个不同的世界、整整两万年的所有历史吗?”   “我不知道机器人的脑容量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你的脑子可容纳多少记忆。但是如果容量不够,你一定已将那些无法安然保存的数据录在别处,而且有办法随时查取。如果你拥有它,我又需要那些数据,你怎能拒绝而对我有所保留?假使你不会对我有所保留,你又怎能拒绝承认自己是个机器人——那个机器人——那个变节者?”   谢顿靠回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那个机器人?你若是要心理史学,你就必须承认。如果你仍旧否认你是个机器人,如果你使我相信你不是,那我完成心理史学的机会将小得太多太多,所以,一切看你了。你是个机器人吗?你就是丹尼吗?”   夫铭以一如往昔的泰然口吻说:“你的论点无懈可击。我名叫R·丹尼尔·奥利瓦,其中‘R’便代表机器人。” 第九十三章   R·丹尼尔·奥利瓦的口气仍然平静沉稳,但在谢顿的感觉中,他的声音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一旦不用扮演什么角色,他开口就更容易了。   “两万年以来,”丹尼尔说,“只要我不打算让别人知道,从来没有人能猜到我是个机器人。原因之一,是因为人类早已舍弃机器人,甚至很少有人记得它们曾经存在。此外,也因为我的确具有侦测和影响人类情感的能力。其中侦测没有什么问题,但对我而言,影响情感却是件困难的事,这和我的机器人本质有关。不过当我希望那样做的时候,我还是能做到。我拥有那种能力,并得和持反对立场的心意交战。我试着绝不轻易干预——除非在我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当我必须插手干预时,也几乎只是增强既有的情感。而且尽可能越少越好。假如甚至连这一点都不需要,也能达到我的目的,我就会避免那样做。   “要让日主十四接纳你们,并无必要对他进行干涉——我管它叫‘干涉’,你该注意到了,因为那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必干涉他,因为他的确欠我的情,而他是个荣誉至上的人。尽管你发现他有许多怪癖。当你犯了他眼中的亵渎罪时,我的确出手干预了,但程度相当小。他不急于将你们交给帝国当局,他不喜欢那些人。我只是将这种厌恶稍微加强,他便将你们交由我看管,并接受我提出的说法。换成另一种情况,他可能会将那些话当做似是而非的言论。   “我也未曾对你进行多么显著的干涉。你同样不信任帝国当局,如今大多数人都一样,这是帝国衰败和倾颓的一个重要因素。非但如此,你还对心理史学这个概念引以为自豪——因为自己能想到它而感到骄傲。你不介意去证明它是个实用的学科,这样做会让你感到更加骄傲。”   谢顿皱了皱眉头,说道:“对不起,机器人阁下,我不晓得自己是个如此骄傲的怪兽。”   丹尼尔温和地说:“你绝不是骄傲的怪兽。你完全了解被骄傲驱动不值得恭维也毫无用处,所以你努力抑制那种驱动力;但你同样大可否认心跳是你的动力源,这两者都是你无法做主的。虽然你为了内心的平静,将你的骄傲藏在自己找不到的地方,你却无法对我隐藏。它就在那里,不论你遮掩得多么仔细。我只要稍微将它加强一点,你就立刻愿意采取躲避丹莫茨尔的行动,而在前一刻,你还会抗拒那些行动。你也随即渴望集中全力发展心理史学,而在前一刻,你还对它嗤之以鼻。   “我认为没有必要碰触其他情感,所以才让你推出了你的机器人论。假使我预见这个可能性,我或许会阻止,但我的先见之明和我的能力并非无限。我也不会对如今的失败感到后悔,因为你的论点都很有道理。让你知道我是谁,以及让我以本来面目帮助你,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感,亲爱的谢顿,是人类行动的一个强大动力,远比人类自已所了解的更为强大。你无法明白轻轻一碰能达到多大效果,以及我多不情愿这样做。”   谢顿的呼吸变得沉重,他试着将自己视为一个被骄傲驱动的人,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为何不情愿?”   “因为很容易会做过头。早先,我必须阻止芮喜尔将帝国转变成封建式的无政府状态。我可以迅速扭转人心,但结果很可能是一场血腥的叛乱。男人毕竟就是男人——而卫荷的将领大多数是男人,想在任何男人心中挑起对女性的仇恨和潜在的恐惧,其实不必花太大工夫。这也许是个生物学的问题,我,身为一个机器人,无法全然了解。   “我需要做的只是增强那种感觉,好让她的计划自行崩溃。即使我做得仅仅多出一厘米,我也会失去我想要的——一次不流血的接收。我要的只是让他们在我的战士来到时不要抵抗,如此而已。”   丹尼尔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他的遣词用字,然后又说:“我不希望讨论和我的正电子脑相关的数学,它在我的理解之外,不过假使你花上足够心思,它也许并未超过你的能力范围。无论如何,我还是受到‘机器人三大法则’的支配。传统上它们以文字表述——或是很久以前曾经如此。它们的内容是: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的存在。   不过,两万年前我有一个……一个朋友,另一个机器人。他和我不同,不会被误认为人类。但拥有精神力量的是他,而且是经由他,我才获得了自己的精神力量。   在他的感觉中,似乎应该有个比三大法则更具一般性的规定。他称之为第○法则,因为○在一前面。它的内容是: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   然后,第一法则必须变成:   一、除非违背第○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其他两个法则也必须做类似修正。你明白吗?”   丹尼尔满怀期待地停下来,谢顿接口道:“我明白。”   丹尼尔继续说:“问题是,哈里,一个人容易指认,我可以随手指出来。我们不难看出什么会、什么不会伤害一个人——至少,相对而言并不困难。但什么是人类整体呢?在我们提到人类整体时,我们指的是什么?我们怎样才能定义对人类整体的伤害?一个行动方针如何才会对人类裢体有益无害,我们又如何分辨?首先提出第○法则的那个机器人死了——变得永远停摆,因为他被迫进行一项他感到会拯救人类整体的行动,却又无法确定它会拯救人类整体。当他停摆之际,他将照顾银河的责任留给了我。   “从那时候开始,我一直努力尝试。我尽可能做最小的干预,仅靠人类自己判断什么是好的。他们可以赌,我却不能;他们可以失误,我却不敢;他们可以无意间造成伤害,若是我则会停摆。第○法则不允许任何失误。   “但有时我还是被迫采取行动。我依旧运作如常的这个事实,显示我的行动始终适度和谨慎。然而,在帝国开始没落衰微之后,我不得不干预得较为频繁;而过去数十年间,我不得不扮演丹莫茨尔这个角色,试着经营这个政府,帮它逃过覆亡的命运——但我运作如常,你看到了。   “你在十年会议上发表演说后,我立刻了解心理史学中藏有一个工具,或许能辨认出什么行动对人类整体有益或有害。在它的帮助下,我们不会再那么盲目地下决定。我甚至能放手让人类自行做出决定,只须在最紧急的危机时刻才介入。因此我很快做出安排,让克里昂知晓你的演说并召见你。然后,当我听到你否认心理史学的价值时,我被迫想出另一个办法,好歹要让你继续尝试。你明白吗,哈里?”   谢顿感到兹事体大,不觉有些惶恐:“我明白,夫铭。”   “今后对你而言,在我能见到你的少数机会中,我的身份将仍是夫铭。我会给你我所有的一切数据,只要那是你需要的。而在我的丹莫茨尔身份之下,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保护你。至于丹尼尔这个身份,你以后绝对不能提起。”   “我不会那样做,”谢顿连忙说道,“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让你的计划受阻会坏了我的大事。”   “没错,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丹尼尔露出疲倦的微笑,“毕竟你十分自负,想要占有心理史学的全部功劳。你不会想——绝不会想让任何人知道,你曾经需要一个机器人的帮助。”   谢顿涨红了脸:“我不是……”   “但你的确是——即使你将它仔细隐藏起来,不让自己看见。这点相当重要,因为我正在将你的这种情感稍稍推强,使你绝不会对别人提到我。你甚至不会有想说出来的念头。”   谢顿说:“我想铎丝知道……”   “她知道我的身份,她同样不能对别人提到我。既然你们两人都已知道我的真面目,你们相互间可以随意提起我,但不可以对别人说。”   丹尼尔提高音量说:“哈里,我现在要忙别的工作。不久之后,你和铎丝会被带回皇区……”   “芮奇那孩子一定要跟我走,我不能遗弃他。此外还有个名叫雨果·阿马瑞尔的年轻达尔人……”   “我明白。芮奇也会被带回去,你还可以带着你喜欢的任何朋友,你们都会得到适当的照顾。你将投入心理史学的研究,你会有一组人,会有必需的计算机和参考资料。我将尽可能不加干预,假如你的计划受到阻碍,却未真正达到危及这项任务的程度,那么你得自行设法解决。”   “慢着,夫铭,”谢顿急切地说,“如果说,虽然有你的鼎力相助,以及我的全力以赴,心理史学终究无法成为一个实用的机制呢?我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丹尼尔再度提高音量:“这样的话,我手中还有第二套计划。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以另一个方法进行了很久。它同样非常困难,就某些方面而言,甚至比心理史学更为激进。它也可能失败,但我们面前若有两条路,总会比单独一条带有更大的成功机会。   “接受我的忠告,哈里!假如有朝一日,你真能建立起某种机制,有可能借以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看看你是否能想出两套机制,如此则万一其中之一失败,另外一个仍能继续。帝国必须稳定下来,或是重建在一个新的基础上。建立两个这样的基础吧,不要只有一个——假如可能的话。”   他再度提高音量:“现在我必须返回我的普通角色,而你必须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你会被照顾得很好。”   他最后一次点点头,随即起身离去。   谢顿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道:“我得先找铎丝谈谈。” 第九十四章   铎丝说:“官邸已经彻底扫荡,芮喜尔不会受到实质伤害。而你将回到皇区去。哈里。”   “你呢,铎丝?”谢顿以低沉而紧张的声音说。   “我想我会回大学去。”她说,“我的工作荒置了,我教的课也没人管。”   “不,铎丝,你有更重大的工作。”   “什么工作?”   “心理史学,没有你,我无法进行这个计划。”   “你当然可以,我对数学完全是文盲。”   “而我对历史也是——我们同时需要这两者。”   铎丝哈哈大笑:“在我看来,身为数学家,你举世无双。而我这个历史学家,只不过刚好及格,绝对不算杰出。比我更适合心理史学需要的历史学家,你要多少就能找到多少。”   “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铎丝,让我解释一下。心理史学需要的不只是一个数学家和一个历史学家,它还需要一种意志,来勇敢面对这个可能要钻研一辈子的问题。铎丝,没有你,我不会有那种意志。”   “你当然会有。”   “铎丝,如果你不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要有那种意志。”   铎丝若有所思地望着谢顿:“这是个不会有结果的讨论,哈里。毋庸置疑,夫铭将做出决定。假如他决定送我回大学……”   “他不会的。”   “你怎能肯定?”   “因为我会跟他说明白,如果他送你回大学,我就要回到赫利肯,帝国大可以继续走向自我毁灭的终点。”   “你不可能是说真的。”   “但我说的确实是真的。”   “难道你不了解,夫铭可以使你的情感产生变化,这样你就会愿意研究心理史学——即使没有我?”   谢顿摇了摇头:“夫铭不会那么武断。我跟他谈过,他不敢对人类心灵做太多手脚,因为他受到他所谓机器人法则的束缚。而改变我的心灵,使我不再想要跟你在一起,正是他无法冒险从事的那种改变。话说回来.如果他不干涉我,如果你加入我的计划,他会得到他所要的——心理史学成功的真正机会。他为什么不该满意呢?”   铎丝摇了摇头:“也许由于某些他自己的理由,他会不同意这样做。”   “他为什么要不同意?你受他之托来保护我,这个托付被取消了吗?”   “没有。”   “那么他就是要你继续保护我,而我也需要要你的保护。”   “保护什么呢?你现在已有夫铭的保护——同时以丹莫茨尔和丹尼尔的身份。对你当然足够了。”   “即使我拥有银河中每一个人、每一份力量,我仍只要你的保护。”   “那么你要我不是为了心理史学,你要我是为了保护你。”   谢顿面露不悦之色:“不!为什么你一直曲解我的话?为什么你要逼我说出你一定明白的事?我要你既不是为了心理史学,也不是为了保护我。那些都只是借口,必要的话,我还会用到其他任何借口。我要的是你——只是你。如果你要真正的理由,那是因为你就是你。”   “你甚至不了解我。”   “那不重要,我不在乎——但就某方面而言,我的确可说了解你,比你想象中还了解的多。”   “真的吗?”   “当然。你是那么听命行事,你为我甘冒生命危险,从来不曾迟疑,看来好像不顾一切后果。你学习网球的速度那么快,你学习使用双刀甚至更快,而在和玛隆的激战中,你表现得完美无缺。简直不像个人——如果我能这么说。你的肌肉结实得出奇,你的瞬间反应快得惊人。当一个房间遭到窃听,你就是有办法看出来。而且你能以某种方式跟夫铭保持联络,根本不必使用任何仪器。”   铎丝说:“从这些你推出来什么结论?”   “这使我想到,夫铭在他的机·丹尼尔·奥利瓦身份之下,进行着一件不可能的任务。一个机器人怎么可能照管整个帝国?他一定有些帮手。”   “那是显然的事。可能有好几百万,我这么猜想。我是个帮手,你是个帮手,小芮奇也是个帮手。”   “你是个不一样的帮手。”   “哪里不一样?哈里,说出来。假如你听到自己说出的话,你将了解它有多么疯狂。”   谢顿对她凝视良久,然后低声说道:“我不会说出来,因为……我不存乎。”   “真的不在乎?你愿意接受真正的我?”   “我会接受我必须接受的你。不论你是什么,你还是铎丝,在这个世上我别无所求。”   铎丝柔声说道:“哈里,因为我是铎丝,所以我要你得到最好的;但即使我不是铎丝,我仍会希望你得到最好的。而我不认为自己对你有什么好。”   “对我是好是坏,我并不在乎。”说到这里,谢顿踱了几步,低下头来,揣度着即将说出口的话。“铎丝,你曾被吻过吗?”   “当然,哈里。那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而我活在社会中。”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你真正吻过一个男人吗?你知道——热情地!”   “嗯,有的。哈里,我做过。”   “你喜欢吗?”   铎丝犹豫了一下:“当我那样吻的时候,我喜欢它的原因,是因为我更不喜欢让一个我喜爱的、他的友谊对我有些意义的年轻男子失望。”说到这里,铎丝的双颊绯红,赶紧将脸别过去。“拜托,哈里,要我解释这种事并不容易。”   但此刻的谢顿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坚决,他毫不放松地继续逼近:“所以说,你是为了错误的理由,为了避免伤害某人的感情而吻。”   “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就某种意义而言,”   谢顿将这句话咀嚼了一番,又突然说:“你曾经要求别人吻你吗?”   铎丝顿了一下,仿佛在回顾她的一生:“没有。”   “或者希望再被吻一次,在你被吻过之后?”   “没有。”   “你曾经跟男人睡过觉吗?”他绝望地轻声问道。   “当然有,我告诉过你,这些事情是生活的一部分。”   谢顿紧紧抓住她的双肩,似乎是要摇晃她:“但你曾经感到那种欲望吗,只和一个特别的人有那种亲密关系的需要?铎丝,你曾经感受过爱吗?”   铎丝缓缓地,几乎伤感地抬起头来,目光与谢顿的锁在一起。“我很抱歉,哈里,我没有。”   谢顿放开她,让自己的双臂颓然垂到身子两侧。   接着,铎丝将一只手轻柔地放到他的肩上。“所以你看,哈里,我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谢顿垂下头来,双眼瞪着地板。他衡量着这一切,试着理性地思考。然后,他放弃了,他只要他想要的,而他的向往超越了思考与理件。   他抬起头来:“铎丝,亲爱的,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在乎。”   谢顿用双臂搂住她,缓缓将头凑过去,仿佛等着她随时抽身,但却将她越搂越紧。   铎丝没有任何动作,于是他吻了她——先是慢慢地、流连地,接着是热情地。她的双臂突然紧紧环抱住他。   等到他终于停下来,她凝望着他,双眼中映着笑意。   她说:“再吻我一次,哈里——拜托。” 【前传①基地前奏 完】 【前传②迈向基地】 第一部 伊图·丹莫茨尔 伊图·丹莫茨尔……尽管科学家一致认为,在克里昂大帝一世在位大半期间,伊图·丹莫茨尔无疑是政府中真正的掌权者,但关于他的统治方式却众说纷纭。根据传统的诠释,丹莫茨尔是银河帝国分裂前最后一世纪,一贯强势而无情的压迫者之一。但如今已有一些修正主义观点,坚持丹莫茨尔即使独裁,也是开明专制。根据此一观点,他与哈里·谢顿的关系常被大做文章。不过真相永远无法确定。尤其是在拉斯金·久瑞南事件那段非常时期。久瑞南的昙花一现…… ——《银河百科全书》① 1 “我再跟你讲一遍,哈里——”雨果·阿马瑞尔说:“你的朋友丹莫茨尔麻烦大了。”他非常轻微地强调了“朋友”二字,带着明显的嫌恶神态。 哈里·谢顿察觉到话里的酸味,却未加理会。他从三用电脑前抬起头来,“我再跟你讲一遍,雨果,这太荒唐了。”然后,他带着一点厌烦——一点而已——补充道:你为什么要坚持这件事,来浪费我的时间?” “因为我认为这很重要。”阿马瑞尔以挑战的架势坐下。这表示他不会轻易动摇。他人在这里,而且不准备离开。 八年前,他只是达尔区的一个热闾工,社会阶级低得不能再低,是谢顿将他从那个阶级拉拔出来,使他成为一名数学家与知识分子——甚至,还成为一名心理史学家。 阿马瑞尔时刻谨记过去与现在的分际,以及这转变是拜何人之賜。这就意味着,虽然他对谢顿这位老大哥万分敬爱,虽然他顾及自己的前①本书所引用的《银河百科全书》数据,皆取自基地纪元一○二○年出版的第一百一十六版。发行者为端点星银河百科全书出版公司,作者承蒙发行者授权引用。 途,但若为了谢顿好,有必要时他仍会对谢顿直言不讳。他亏欠谢顿太多太多,这份疾言厉色只是其中之一。 “听我说,哈里,”他左手猛地一挥,“由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你对这个丹莫茨尔评价颇高,但我可不然。除你之外,那些我尊重他们意见的人,都对他没什么好感。我不在乎他这个人发生了什么事,哈里,可是一想到你在乎,我就不得不向你报告这件事。” 谢顿微微一笑,一半是因为阿马瑞尔的热忱,一半是认为他的关心毫无用处。他很喜欢雨果·阿马瑞尔,甚至不只是喜欢。他一生中有一段短暂时期,曾在川陀行星的表面四处逃亡。雨果便是他当时结识的四个人之一。另外三人是伊图·丹莫茨尔、铎丝·凡纳比里以及芮奇。后来,谢顿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他们一样的人。 这四个人各因不同的特殊点,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就雨果·阿马瑞尔而言,是由于他对心理史学原理的敏捷领悟力,并且在探索新领域时,充满想像力。谢顿相当安慰,因为他知道,如果在这个领域的数学尚未发展完善之前(它的进展那么缓慢,过程困难重重),自己就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至少还有个优秀的头脑可以继续这项研究。 他说:“很抱歉,雨果,我不是有意对你不耐烦,或是对你急着了解的事不屑一顾。只是我手头的工作,身为一位系主任……” 这回轮到阿马瑞尔露出笑容,他赶紧压下一声轻笑。很抱歉,哈里,我不该笑的,但你实在没有担任那个职位的天分。” “我了解,但我必须学习。我必须看起来像在做些无害的事才行,而没有什么比在川陀大学数学系当个系主任更无害的事了。我可以让琐事占满我整天作息,这样一来,就没人会知道或问及我们心理史学研究的进展。可是问题在于,琐事的确占满了我整天作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他环顾一下这间研究室,目光掠过贮藏在电脑中的资料。这些电脑资料只有他与阿马瑞尔能够开启,而且刻意以自创的符号记述,即使外人误打误撞闯进去,也无法理解那些符号的意义。 阿马瑞尔说:“一旦你进入情况,就能开始分配职责,到时,你便会有较多的时间了。” “但愿如此。”谢顿仍然半信半疑,“别管了,说吧,什么跟伊图·丹莫茨尔有关的事那么重要?” “只不过是伊图·丹莫茨尔,伟大吾皇的首相,正忙着制造一场叛变。” 谢顿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要制造叛变?” “我不是说他要,只是他正在那样做——不论他自不自觉,他的一些政敌还帮了不少忙。我是不在乎丹莫茨尔怎么样,这你也了解。我甚至认为,在理想的情况下,将他赶出皇宫,逐出川陀——甚至逼他远离帝国会是件好事。可是正如我刚才所说,你对他评价颇高,所以我才来警告你,因为我怀疑你根本不清楚最近的政治趋势。” “我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做。”谢顿温和地说。 “比如心理史学,我同意。可是如果对政治始终无知,心理史学怎会有发展成功的希望?我所谓的政治是指当今的政治,此刻、当下,才是现在转变成未来的时刻。我们不能光研究过去,我们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我们能用来检验研究成果的,是现在与不久的将来。” “在我的感觉中,”谢顿说,“我以前好像听过这番论述。” “以后你还会听到,向你解释这点对我可没什么好处。” 谢顿叹了口气,靠问椅背,带着微笑凝视阿马瑞尔。这个小老弟也许满身是刺,可是他对心理史学极其认真,而这就胜于一切。 阿马瑞尔仍有早年当热闾工的本色。他拥有宽阔的肩膀,以及惯于重度劳动的魁梧体格。他没让身体松软下来倒是件好事,它对谢顿是个激励,帮助他抗拒把所有时间花在书桌前的冲动。谢顿体力虽没有阿马瑞尔那么好,但他仍保有一名角力士的技能——尽管他已年过四十,不可能永远保有。不过目前,他还能继续维持如此的状态。拜每日勤练之赐,谢顿的腰身没有一丝赘肉,双腿与双臂也结实依旧。 他说:“你对丹莫茨尔的关切,不可能纯粹由于他是我的朋友,你一定还有别的动机。” “没错,只要你是丹莫茨尔的朋友,你在这所大学的职位便有保障,你就能继续从事心理史学的研究。” “这就对了。所以我的确有个与他为友的理由,你不是不能理解嘛。” “你有必要去结交他,这点我能理解嘛。我不能理解是你们之间的友谊。无论如何,假如丹莫茨尔丧失权力,姑且不论对你的职位会造成什么影响,届时克里昂将自己掌理帝国,这就会加速帝国的衰落。在我们发展出心理史学的所有细节,使它成为拯救全体人类的科学之前,整个帝囯可能已陷入无政府状态。” “我懂了。但是,你可知道,我实在认为我们无法及时发展出心理史学,以阻止帝国的衰亡。” “即使无法阻止,我们至少能缓冲这个效应,对不对?” “或许吧。” “那么,这就对了。我们在安定中工作的时间越长,我们能阻止衰亡或至少减轻冲击的机会就越大。既然情况如此,那么倒推回来,拯救丹莫茨尔也许就有必要,不论我们——或至少我自己——喜不喜欢这样做。” “但你刚才还说,你希望见到他被赶出皇宫,逐出川陀,甚至远离帝国。” “没错,我是说,在理想的情况下。但我们不是处于理想的情况,所以我们需要我们的首相,即使他是个压迫与专制的工具。” “我懂了。可是你为什么认为,失去一位首相就会引发整个帝国的崩溃呢?” “心理史学。” “你用它预测?我们甚至连骨架都没搭好,你怎么预测?” “别忘了有直觉这回事,哈里。” “直觉自古就有,我们要的不只是它,对不对?我们要的是个数学方法,能够在各种不同的条件下,估算出未来某种特定发展的机率。假使直觉足以引导我们,我们根本不需要心理史学。” “这未必是个二选一的情况,哈里,我的意思是兼容并蓄,结合二者。这也许比两者任一都好,至少在心理史学完备前是如此。” “倘若真能完成。”谢顿说,“别管了,告诉我,丹莫茨尔的危机是从哪来的?可能伤害他或推翻他的又是什么?我们是不是在讨论丹莫茨尔可能被推翻?” “是的。”阿马瑞尔绷起脸来。 “那么告诉我吧,可怜可怜我的无知。” 阿马瑞尔面红耳赤。“你太谦虚了,哈里。你一定听说过九九·久瑞南。” “当然,他是个群众煽动家——慢着,他是打哪儿来的?尼沙亚,是吗?一个微不足道的世界,居民牧羊为生,出产髙品质的乳酪,我记得。” “对了。然而,他不只是个群众煽动家。他统率一个强大的党派,而且势力越来越大。他说,他的目标是争取社会公平,以及扩大人民的参政权。” "没错。”谢顿说,这些我还听说过,他的口号是:政府属于人民’。” “不完全对,哈里。他说的是:‘政府即人民’。” 谢顿点了点头。“嗯,你可知道,我相当认同这个想法。” “我也是,我全心全意赞成——假使久瑞南真是这个意思。但其实不是,他只是拿它当踏脚石。那是个手段,而不是目的。他要把丹莫茨尔赶下台,接下来,控制克里昂一世就很简单。然后久瑞南自己会坐上皇位,到时他就成了人民。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在帝国历史上这种事件比比皆是。而如今帝国已大不如前,变得衰弱而不稳定。在过去几世纪仅会动摇帝国的打击,现在可能会把它击得粉碎。帝国将陷于无止无休的内战,我们却没有心理史学指导我们该怎么做。”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想要除掉丹莫茨尔,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不清楚久瑞南的势力成长得有多么迅速。” “他成长得多么迅速并不重要。”谢顿眉宇间似乎掠过一个念头,我不懂他父母为何替他取名九九,这名字听来有些幼稚。” “他的父母和这件事无关。他真名叫拉斯金,那是尼沙亚上很普通的名字。九九是他自己取的,想必是源自他姓氏的第一个字。” “那他就更傻了,你不这样认为吗?” “不,我可不会。他的追随者总是喊着:‘九……九……九……九……’一遍又一遍,颇有催眠作用。” “好吧,”谢顿再度俯身面对他的三用电脑,开始调整它的多维仿真,“我们静观其变。” “你怎能这样不当一回事?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不,不会的。”谢顿答道,他的双眼如钢铁般冷酷,声音也变得强硬。“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不知道什么?” “我们改天再讨论这个问题,雨果。现在,继续做你的研究吧,让我来担心丹莫茨尔和帝国的局势。” 阿马瑞尔嘴唇紧抿,不过他已经很习惯服从谢顿的话。 “好的,哈里。”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异议。他在门口转过头来,说道:“你在铸成一个错误,哈里。” 谢顿露出浅浅的微笑。“我可不这么想,不过我听到你的警告了,我不会忘记的。无论如何,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阿马瑞尔离去后,谢顿的笑容随即消失。真的,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吗? 2 可是,谢顿虽然没有忘记阿马瑞尔的警告,却也未曾特别用心想过。他的四十岁生日倏来倏去,带着如常的心理打击。 四十岁!他已不再年轻。生命不再像眼前浩瀚的末知领域,地平线不再隐没在遥远的尽头。他来到川陀一转眼已有八年。再过八年,他就将近五十岁;老年岁月即将来临。 而在心理史学研究上,他甚至尚未做出一个好的开始。 雨果·阿马瑞尔总是兴致勃勃地谈论一些定律,并且根据直觉提出大胆的假设,再根据假设导出方程式。但怎有可能测试那些假设呢?心理史学还不是个实验性科学,成熟的心理史学研究所需的实验,将牵涉到许多世界的民众、数个世纪的时间,同时完全不能顾及任何道德责任。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而花在系务工作上的每分每秒都令他心痛,所以,这天傍晚,谢顿怀着忧郁的心情走回家去。 通常只要在校园走一趟,就能令他精神振奋。川陀大学的穹顶很高,整个校园给人置身露天的感觉,却不必忍受像他上次(也是唯一一次)造访皇宫时遇到的那种天气。这儿有许多树木、草坪、步道,他仿佛回到母星赫利肯的那个旧日学院。 今日的天气设定为阴天,阳光(当然没有太阳,有的只是阳光)不定时地或隐或现,空气中带着些许凉意。 在谢顿感觉中,天凉的日子似乎较过去频繁了些。是川陀在节约能源吗?或是越来越缺乏效率?还是他年纪渐长,体力越发虚弱(想到这里,他在心中皱了一下眉头)。他将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缩了缩脖子。 通常他不必靠意识引导自己前进,从研究室到电脑房到他的寓所,或是相反的路径,他的身体都十分熟悉。在一般情况下,他总是边走边想别的事。但是今天,一个声音贯穿他的意识,那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声音。 “啾……啾……啾……啾……” 那个声音相当轻柔而且遥远,但是它唤起了一段记忆。没错,阿马瑞尔的警告,那个群众煽动家。此时他在校园里吗? 在意识尚未做出决定之前,谢顿的双腿便突然转向,带他爬过了小丘,向大学运动场前进。那里是学生做柔软体操、各项运动,以及大放厥词的场所。 运动场中央聚集着一群学生,正狂热地齐声呐喊。讲演台上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那人声音洪亮,身体有节奏地摇摆着。 然而,这不是久瑞南,他曾在全讯电视上看过久瑞南几次。自从听到阿马瑞尔的警告,谢顿便特别留意。久瑞南身材高大,微笑时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友爱。他有着浓密的灰色头发,以及一对浅蓝色眼珠。 这个演讲者则是个小个子,瘦弱、宽嘴、黑头发,大嗓门。谢顿并未注意听他说些什么,不过还是听到一句“权力由一人转移至众人”,接着便有许多人高声附和。 说得好!谢顿心想。可是他打算怎么做呢?他是认真的吗? 现在他来到了群众外围,正在四下寻找熟人。他发现了芬南格罗斯,一个数学系大学部的学生。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有着黝黑的皮肤与蓬乱的头发。 “芬南格罗斯。”他喊道。 “谢顿教授。”芬南格罗斯望了一会儿才应声,仿佛认不出手边没有键盘的谢顿。 芬南格罗斯快步走过来。“您来听这家伙演讲吗?” “我来这儿只是要找出喧嚣的来源,没有其他目的。他是谁。” “他叫纳马提,教授,他在替九九发表演说。” “原来如此。"谢顿答道,此时那些呐喊再度响起。显然,每当演讲者提出一个强有力的论点,听众就会开始呐喊。但这个纳马提到底是谁?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哪个系的?” “他不是这所大学的成员,教授,他是九九的人。” “如果他不是这所大学的成员,那么没有许可证的话,他无权在此演讲。他有许可证吗?” “我不知道,教授。” “好吧,那我们来弄清楚。” 谢顿正要走入人群,芬南格罗斯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别采取任何行动,教授,他带着几名打手。” 演讲者身后站着六个年轻人,彼此间隔着一段距离。他们双腿张开开,两臂交抱,脸色阴沉。 “打手?” “以防有人想做什么傻事。” “那么他绝不是这所大学的成员,即使他有许可证,也不能带着你所谓的‘打手’进来。芬南格罗斯,发讯号给大学安全警卫。就算没人发讯号,他们现在也该来了。” “我想他们不愿惹麻烦。”芬南格罗斯喃喃道,“拜托,教授,什么也别做。如果您要我去找安全警卫,我这就去,但请您等他们来了再说。” “也许在他们来之前,我就能把这群人驱散。” 他开始往里面挤。这并不太难,人群中有些人认识他,其他人也看得到他的教授肩章。他走到演讲台前,双手搭在上面,轻哼一声,纵身跳上近一米髙的台子。他暗自懊恼,十年以前,他用单手哼都不哼就能办到。 他在演讲台上站直身子。那演讲者早已住口,正以机警、冰冷的目光望着他。 谢顿平静地说:“请出示对学生演讲的许可证,阁下。” “你是谁?”那演讲者道。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声音传遍全场。 “我是这所大学的教员。”谢顿同样大声地回道,“你的许可证,阁下?” “我不认为你有权质疑我。”演讲者说,他身后的年轻人聚了过来。 “如果你没有许可证,我劝你马上离开大学校园。” “如果我拒绝呢?” “那么,后果之一,大学安全警卫已在半途。”他转身面对群众喊道,“同学们,我们有自由发表言论的权利,也有在这个校园集会的自由,但如果我们允许没有许可证的外人,进行未经批准的——” 一只大手落在他肩膀上,谢顿怔了一下。他转过身去,发现那是芬南格罗斯称之为“打手”的几个人之一。 那人说:“快滚!”那人的口音很重,谢顿一时听不出他是哪里人。 “我走对你们也没好处。”谢顿说,“安全警卫随时会到。” “那么,”纳马提凶狠地咧嘴一笑,“就会有场暴动,那可吓不倒我们。” “当然吓不倒你们。”谢顿说,“你们希望引发暴动,可惜不会如愿,你们乖乖离开这里。”他甩掉搭在肩上的那只手,再度转身面对学生,我们都会看着他们走的,对吧?” 群众中有人高声喊道:“那是谢顿教授!他是好人!别揍他!” 谢顿察觉群众出现了矛盾心态。他知道,有些人正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大学安全警卫引发骚动,而也有人则对他心存好感,还有些人虽然不认识他,却不希望见到一名教授受到暴力攻击。 此时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小心,教授!” 谢顿叹口气,转身紧盯着面前几个高大的年轻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付得了。他的反射动作是否够快、他的肌肉是否够结实——即使他是个角力高手。 一名打手充满自信地逼近谢顿,动作不快,这给了谢顿一点时间,正是他步入中年的身体所需要的,那打手面向谢顿出拳,使得拆招更显容易。 谢顿抓住那只手臂,一个回旋、弯腰、抬手,再向下一拉(伴随着一下哼声。他为什么一定要哼一声?),那名打手便顺势飞了出去,重重一声落在演讲台外缘,右肩显然已经脱臼。 观众见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发展,全都狂呼叫好,一股集体的骄傲感立时迸发出来。 “解决他们,教授!”一个声音喊道,其他人马上响应。 谢顿向后抚平头发,尽量不大口喘气。然后,他一脚将那个还在呻吟的打手踢下演讲台。 “还有谁要上?”他得意地问道,“或是你们准备滚蛋了?” 纳马提与他的五名党羽踌躇不定地僵在那里。谢顿说:我警告你们,群众现在站在我这边。如果你们试图攻击我,他们会把你们撕烂。好了,下个是谁?来吧,一次一个。” 他将最后一句话的音量提高,同时手指做出放马过来的动作。群众随即发出兴奋的呐喊。 纳马提木然站在原地。谢顿纵身前扑,手臂箍住他的脖子。此时学生纷纷爬上演讲台,喊道:“一次一个!一次一个!”并在那些保镖与谢顿之间筑起了一道人墙。 谢顿加重压在纳马提喉管上的力道,同时在他耳旁悄声说:纳马提,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很清楚。我练了好多年,只要你动一动,试图挣脱,我就毁了你的喉咙,让你以后永远得哑着声音说话。如果你想保住声音,就照我的话做。等我一松手,就叫你那群流氓快滚——要是你说句别的,那将是你最后一次用正常声音说话。倘若你再回到这个校园,可不会再有好好先生,我会跟你一起算清楚。” 他微微松松手,纳马提立刻哑声道:“你们全都滚开。”那些人迅速撤退,扶着受伤的同伴一块离去。 大学安全警卫不久之后抵达,谢顿说:“抱歉,诸位,虚惊一场。” 他离开运动场,带着懊恼的心情,继续踏上回家的路途。他显露了自己不愿显露的一面。他是数学家哈里·谢顿,不是有虐待狂的角力士哈里·谢顿。 此外,他还沮丧地想到,铎丝会听到这件事的。事实上,他最好自己告诉她,免得她从别处听来的版本,将这事说得比实际情况更糟。 她不会髙兴的。 3 她的确不髙兴。 铎丝在他们的寓所门口等他。她单手叉腰,摆出一个轻松的姿势,那模样跟八年前在这所大学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身材苗条、凹凸有致,一头卷曲的金红色头发——在他眼里非常美丽,但就任何客观角度而言则未必如此。不过,在他们相识几天后,他就再也无法对她做出客观评价。 铎丝·凡纳比里!当谢顿看到她平静的面容,心里浮现的是这个名字。在许多世界上,甚至在川陀许多行政区中,一般习惯称她为铎丝·谢顿。可是,谢顿总认为这会在她身上贴上所有权的标签,尽管在虚无缥缈的前帝国时代,改夫姓已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但他仍不愿接受。 铎丝悲伤地摇揺头,险些弄乱了她蓬松的卷发。“我听说了,哈里”她柔声道,“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亲一下不会错的。” “或许吧,但我们得先研究一下这件事,进来再说。”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亲爱的,你该知道,我有我自己的课,还有自己的研究。我仍在钻研可怕的川陀王国历史,你告诉我那对你的工作绝对有帮助。我是不是该搁下这一切,专门在你身边晃来晃去好保护你?你知道,保护你仍是我的工作。如今你在心理史学上逐渐有些进展,我更责无旁贷必须保护你。” “进展?我倒希望真有。可是你不需要保护我。” “不需要吗?我刚才叫芮奇出去找你。你过了时间还没到家,我有些担心。通常你要晚回家时,都会事先告诉我——假如这使我听来像是你的守护者,那很抱歉,哈里,但我的确是你的守护者。” “你有没有想过,守护者铎丝,偶尔我也会想挣脱一下锁链?” “万一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丹莫茨尔交代?” “我是不是误了晚饭?我们点了外卖没有?” “没有,我一直在等你。既然你回来了,就由你来点吧。在饮食这方面,你要比我挑剔得多。可是,不要改变话题。” “有什么好谈的呢?芮奇没告诉你我没事吗?” “芮奇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控制了局面。于是他先回家来,但没比你早多少,我还没听到细节。告诉我——你究竟在做什么?” 谢顿耸了耸肩。“校园里有个非法集会,铎丝,我把它驱散了。要是不那样做,学校可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只有你能阻止吗?哈里,你不再是个角力士,你是个——” “一个老头?”他插嘴道。 ‘对一个角力士而言,是没错——你已经四十岁了。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呃——有点僵硬。” “不难想像。假如你继续扮演年轻的赫利肯运动家,总有一天会折断肋骨。现在,把经过情形告诉我。” “好吧。我跟你提过阿马瑞尔的警告,说那个九九·久瑞南的群众运动给丹莫茨尔带来麻烦。” “九九。是的,这些我知道。我不知道的那些呢?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学校的运动场聚集了一些群众,九九的一个党羽,叫纳马提的,在那里发表演说……” “纳马提就是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久瑞南的左右手。” “你比我还清楚嘛。好,不管他是谁,反正他对着大批群众演说,却没申请许可证。我猜他是想借此引发暴动。他们靠这些骚乱壮大,如果他能让大学关闭,哪怕只是暂时关闭,他就能指控丹莫茨尔破坏学术自由。我猜,他们把每件事都怪在他头上。所以我阻止了他们——在未引发暴动的情况下,把他们赶走。” “听来你很引以为傲。” “有何不可?对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我表现得不差。” “这就是你那么做的理由?测验你四十岁的身体状况?” 谢顿若有所思地敲敲晚餐菜单。“不,我的确担心这所大学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还为丹莫茨尔担心。只怕雨果的那番危机论,在我心中留下的影响超乎我的想像。其实这样担心很傻,铎丝,因为我知道丹莫茨尔能照顾白己。除了你,我无法对雨果或其他人解释这一点。” 他深深吸了口气。“真庆幸我还可以跟你谈。就我所知,除了你、我,以及丹莫茨尔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丹莫茨尔是打不倒的。” 铎丝碰了一下壁板凹槽上的开关,餐厅便亮起柔和的桃色光芒。她与哈里一同走向餐桌。餐桌上已经铺好亚麻桌布,摆上水晶杯与各式餐具。他们坐定后,晚餐开始送达——在傍晚这个时刻,晚餐总是供应迅速,谢顿将这点视为理所当然。他们没有必要再惠顾教员餐厅,而他也已习惯这样的社会地位。 谢顿在食物中加了些调味品,那是他们在麦曲生学到的做法。麦曲生区是个怪异、男性至上、宗教主宰一切、永远活在过去的地方,调味品是他俩唯一不厌恶的麦曲生特产。 铎丝柔声道:“你说‘打不倒的’是什么意思?” “得了吧,亲爱的,记得丹莫茨尔能改造人的情感吧?一旦久瑞南的存在造成威胁,他就会被——”他比了个含糊的动作,“改造。” 铎丝显得心神不宁,晚餐在反常的沉默中进行。直到晚餐结束,剩菜、碗盘、餐具等等全部卷人餐桌中央的废物处理槽(然后桌面又平稳地自动合拢),她才再度打破沉默。“我不确定是否要跟你谈这件事,哈里,但我不能让你被自己的天真愚弄了。” “天真?”他皱起眉头。 “是的,我们始终没讨论过这件事,我从未想到会有这一天。可是丹莫茨尔也有弱点,他不是打不倒的,他也可能受到伤害,而久瑞南对他的确是个威胁。” “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你不了解机器人,至少不了解像丹莫茨尔那么复杂的,而我不同。” 4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伹这只是因为思想是无声的。谢顿的内心其实正喧嚣沸腾着。 是的,这是事实。他的妻子似乎的确对机器人有惊人的认识。过去许多年来,谢顿始终将这点深藏进心灵暗角。若非伊图·丹莫茨尔——一个机器人——谢顿永远不会遇见铎丝,因为铎丝为丹莫茨尔工作。八年前,当谢顿在川陀各区间辗转逃亡时,是丹莫茨尔“指派”铎丝保护他。即使现在,铎丝成了他的妻子、他的配偶、他的“另一半”,谢顿仍不时纳闷,铎丝与机器人丹莫茨尔之间,究竟有什么奇妙的联系。在铎丝的生命中,这是谢顿唯一真正感到既不属于他,也不欢迎他的一处。这就引出了最残酷的一个问题:铎丝留在谢顿身边,是出于对丹莫茨尔的服从,还是出于对谢顿的爱?他想相信后者,然而…… 他与铎丝·凡纳比里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但那是有代价、有条件的。这条件并非由讨论或协议所定,而是双方未曾言明的一种默契,因此反倒更显严格。 谢顿了解,自己心目中理想妻子的各项优点,铎丝身上都有。的确,他是没有儿女,但他一来从未期待过,二来,说老实话,也没多大渴求。他拥有芮奇,在情感上,芮奇就是他的儿子,仿佛芮奇继承了整个谢顿家族的基因组,或许比亲生儿子还亲。 现在铎丝使他想到这个问题,等于打破了多年来让他们相安无事的默契。他模模糊糊感到一股怨气,越来越强。 但他将这些想法、这些问题再度抛置到脑后。他已经学会接受铎丝是自己的保护者,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毕竟,与她共享一个家、一张餐桌、一张床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伊图·丹莫茨尔。 铎丝的声音将他从冥想中拉回现实。 “哈里,我在问你——你是不是不开心?” 他有点吃惊,因为铎丝的口气像是问过好几遍了,谢顿这才警觉到自己刚才深陷在思绪里,完全忽略了铎丝的存在。 “对不起,亲爱的,我不是不开心——不是有意闷闷不乐。我只是在想,我该如何回答你刚才的话。” “关于机器人吗?”她说出这个字眼时似乎相当冷静。 “你说,我对机器人知道得不如你多。我该如何回答这句话?”他顿了一下,再以平静的口吻补充道(他知道是在碰运气),“而不至于冒犯你。” “我没说你不知道机器人。假如你要引用我的话,那就引用得准确点。我说的是,你不了解机器人。我确信你知道机器人,也许比我还多,可是,知道不一定代表了解。” “好了,铎丝,别用诡辩来混淆我,不论你是有意还是无心,诡辩都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言论。我不喜欢在科学中见到这种言论,日常谈话也不例外,除非本意是幽默——而我认为现在并非如此。” 铎丝以她特有的方式温柔地笑了笑,仿佛欢乐过于珍贵,不能恣意与他人分享。“这个诡辩显然已经困扰,让你变得夸张,而你在夸张时总是相当幽默。无论如何,我会解释的,我没有打算混淆你。”她拍拍他的手背,谢顿这才惊觉(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自己拳头握得紧紧的。 铎丝说:“你常常就心理史学高谈阔论,至少对我如此。你知道吗?” 谢顿清了清喉咙。“这我得求你大发慈悲。计划必须秘密进行——除非受心理史学作用的人群对它一无所知,否则心理史学根本无效。所以我只能找雨果和你谈。雨果很杰出,但他全凭直觉行事,太容易一头栽进未知的领域,因而我必须扮演谨慎的角色,不断将他拉回来。但我也有疯狂的想法,听到自己说出来对我有帮助,即使——”他微微一笑,“我心里非常明白,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知道我是你的共鸣板,而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哈里,所以请不要私下决定改变行为。我是个历史学家,自然不懂数学,我的本行甚至不是科学史。现在,我所有的时间又都花在研究经济变动对政治发展的影响——” “瞧,这次我就成了你的共鸣板,难道你没注意到吗?心理史学总有用到它的一天,所以我觉得你对我会有不可或缺的助益。” “很好!既然我们找到你和我在一起的原因——我早知道不可能是因为我美若天仙——让我继续解释。当你的讨论偶尔脱离纯粹的数学领域时,我似乎也能了解你的意思。有好几次,你解释过你所谓的极简主义之必要性,我想我能了解。所谓的极简主义,你是指——” “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铎丝显得有些难过。“拜托,哈里,别那么自大。我不是试图对你解释,而是想对自己解释。你说你是我的共鸣板,那就请言行一致。礼尚往来是公平的,对不对?” “礼尚往来没有错,但如果我稍微回嘴,你就要给我扣上自大的帽子——” “够了!听我说!哈里!你告诉过我,极简主义是应用心理史学中最重要的一环。若试图将不理想的历史发展修改得理想,或至少比较理想,极简主义是不可或缺的工具。你曾经说过,人为的变动必须尽可能微小、简单——” “是的,”谢顿热切地说,“那是因为——” “别插嘴,哈里,你明知现在是我在解释。你必须谨守极简主义,因为任何一项变动,都会带来无数的副作用,我们不可能全盘照收。假如变动规模太大、副作用太多,结果必定会和你原先的计划大相径庭,终至完全无法预测。” “没错,”谢顿说,“那是混沌效应的本质。问题在于,我们是否能把所有变动都控制得够小,使结果可以充分预测——抑或在每一方面,人类历史根本就是无从改变的混沌现象?最初就是因为这个问题,我才认为心理史学不是——” “我知道,可是能不能麻烦你让我表达自己的观点!问题的症结不在于变动够不够小,而是任何大于极小的变动都会带来混沌。需要的极小值也许是零,或者趋近于零。找出某个大于零又足够小的变动,将是主要的难题。好,我想,这就是你所指的极简主义之必要性。” “差不多就是这样。”谢顿说,“当然,跟其他理论一样,用数学语言能做出更简练、更严密的叙述。听我说——” “饶了我吧。”铎丝说,“既然你知道心理史学中的极简主义,哈里,你就该知道如何用它解释丹莫茨尔的处境。你拥有足够的知识,可是你仍不了解,因为你显然没想到将这一条法则用到机器人法则上。” 谢顿有气无力地答道:“这回我不懂你要说什么了。” “哈里,丹莫茨尔也需要极简法则。根据机器人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那是普通机器人的最高指导原则。可是丹莫茨尔不是普通机器人,对他而言,还有第零法则的存在,而它甚至位于第一法则之上。第零法则说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这点便将丹莫茨尔套牢,正如你被心理史学法则套牢一样。你懂了吗?” “我开始懂了。” “但愿如此。假如丹莫茨尔有能力改变人类心灵,他同时也必须避免引发他不愿见到的副作用。由于他是皇上的首相,他必须担心的副作用一定多得数不清。” “所以呢?” “想想看吧!你无法告诉任何人丹莫茨尔是机器人——我自然例外——是因为他调整过你。可是他需要调整到什么程度呢?你会想告诉别人他是机器人吗?你仰赖他的保护、仰赖他的支持、仰赖他默默发挥影响力来帮助你,你会想毁掉他的影响力吗?当然不会。因此,当年他只需要稍微做些变动,防止你在兴奋或不留神时脱口而出。那个变动微小到不会有特别的副作用,这正是丹莫茨尔治理帝国所试图采用的一般模式。” “对于久瑞南呢?” “显然和你的情况不同。不论久瑞南的动机为何,他势必反对丹莫茨尔到底。毫无疑问,丹莫茨尔能改变这点,但那样做的代价是在久瑞南的脑部组织中引起可观的震荡,如此所导致的结果是丹莫茨尔无法预测的。他不愿冒险伤害久瑞南,以免引发的副作用伤及无辜,甚至波及全人类。他必须暂且放过久瑞南,直到他能找到某种微小变动——小到足以挽救局势,却不会造成伤害。这就是为什么雨果是对的,以及丹莫茨尔也有弱点的原因。” 谢顿一直仔细聆听,没有回应,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几分钟,他才重新开口。“如果丹莫茨尔对这件事束手无策,那我必须挺身而出。” “如果连他都束手无策,你又能做什么?” “这件事不一样。我没受到机器人法则的束缚,我不需要强迫自己遵循极简主义。首先,我必须去见丹莫茨尔。” 铎丝显得有点不安。“你非去不可吗?宣扬你们之间的关系,绝对不是明智的做法。” “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再假装亳无瓜葛。自然,我不会大张旗鼓去见他,不会在全视上大肆宣传,可是我必须见他一面。” 5 谢顿察觉到时光的流逝。八年前刚到川陀时,他无牵无绊,凡事说做就做。当时他只拥有一个旅馆房间、一些随手可丢的行李,能随意来往川陀各个行政区。 现在的他,每天忙着系务会议,忙着制定决策,忙着做不完的工作。想抽空见丹莫茨尔一面不是简单的事,即使他抽得出空,丹莫茨尔的时间表也早已排满。要找个两人都有空的时候,可还真不容易。 而要铎丝不对他摇头,也同样是件不容易的事。“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哈里。” 他不耐烦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铎丝。我希望见到丹莫茨尔时能找出答案。” “他会告诉你,你的首要职责是心理史学。” “或许吧,我会找出答案。” 当谢顿刚与首相约好八天后见面,他收到一封信。那封信出现在他研究室的荧幕墙上,字体稍嫌古老。而配合这些古老字体的,则是颇有古风的文句:“敝人乞求谒见哈里·谢顿教授。” 谢顿惊讶地瞪着这行字。如今即使上书皇帝,也不会用这种几世纪前的文体。 信末的署名也很特别,不是一般清晰的印刷字体,而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虽然可以清楚辨识,却透出艺术大师即兴挥毫的韵味。那个签名是“拉斯金·久瑞南”——是九九自己,乞求谒见谢顿。 谢顿不觉笑出声来。对方为何选用这种字句,为何亲笔签名,意图实在明显。它使一个简单的请求成为激发好奇心的工具,谢顿并非十分渴望与此人见面,或者说,原先并无此意。可是究竟有什么事,值得用古文体与艺术字?他倒想弄清楚。 他让秘书安排了会面的时间。地点当然是在研究室,而不是他的寓所。这将是公务会谈,没有任何社交成分。 时间安排在与丹莫茨尔的会面之前。 铎丝说:“我一点也不惊讶,哈里。你打伤了他两个手下,其中之一还是他的首席助理。你破坏了他的小小集会,还羞辱他的代表,使他当众丢脸。他当然想看看谢顿是何许人物,我最好跟你一道去。” 谢顿摇了摇头。“我会带着芮奇。我知道的招数他都知道,而且他身强体壮、精力充沛。不过,我确定没有特别防范的必要。” “你怎能如此确定?” “校园里有很多年轻人。在学生心目中,我还不算不受欢迎。此外我不认为久瑞南会贸然行动,他知道我在大本营中将平安无事。我确定他会非常客气,绝对友善。” “嗯。”铎丝微微撇了撇嘴。 “而且相当可怕。”谢顿补充道。 6 哈里·谢顿面无表情,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他先前特别花了番功夫,看过久瑞南的多张全息相片 1。可是,正如通常的情形,真人总有松懈的时候,会随着外界状况做出种种反应,因此不论多么小心应付,看来绝不会跟全息相片一模一样。或许,谢顿心想,这种差异是观察者对“真人”的主观反应所造成的。 久瑞南是个高个子,至少与谢顿一样高,但身材各方面都比常人大一号。这并非由于他体格强壮,而是因为他虽不算胖,却给人一种松软的印象。他有一张圆脸、浅蓝色眼珠,和一头与其说黄色不如说沙色的浓密头发。他穿着一件冷色的连身工作服,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产生友善的错觉——他也明摆着那只是一种错觉。 “谢顿教授,”他的声音低沉,控制极其精准,是演说家特有的声音。“我很高兴见到你,非常感谢你应允这次会晤。虽然我未事先言明,但我确信你不会介意我带了个同伴:我的左右手,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他的名字有三个部分,你该注意到了。我相信你曾经见过他。” “是的,我见过,那次事件我记得很清楚。”谢顿略带嘲讽地望着纳马提。上次相遇时,纳马提正在大学运动场演讲,此时,在轻松的情况下,谢顿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纳马提身高中等、脸庞消瘦、面色蜡黄,有着黑色头发,嘴形颇宽。他不像久瑞南那样似笑非笑,也没露出任何明显的表情,谨慎中透露出几许机警。 “我的朋友纳马提博士——他专攻古代文学——要求与我同来。”久瑞南的笑容加深了些,“他是来道歉的。” 久瑞南瞥了纳马提一眼。纳马提起初撅着嘴,但随即以平板的声音说:“对于在运动场发生的事,教授,我很抱歉。我不太清楚有关校园集会的严格规定,又有点被自己的激情冲昏了头。” “这是可以理解的。”久瑞南说,“他当时也不完全清楚你的身份。我想,我们现在大可忘掉这场不愉快。” “我向你们保证,两位先生,”谢顿说:“我没多想记住这件事。这是我的儿子,芮奇·谢顿,所以你们看,我也有个同伴。” 二十岁的芮奇已经蓄起两撇又黑又浓的八字胡,那是达尔人的男性象征。八年前他初次遇到谢顿时,脸上一根毛也没有;那时他是个野孩子,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现在的他个子不高,但身形柔软、肌肉发达,而且刻意表露出几分高傲的神色,好在肉体身高上增加几分精神高度。 “早安,年轻人。”久瑞南说。 “早安,阁下。”芮奇答道。 “请坐,两位先生。”谢顿说,“两位想吃点或喝点什么吗?” 久瑞南举起双手做个婉拒的手势。“不了,阁下,这不是个社交的拜会。”他在谢顿指示的位置坐下来,“不过我希望,将来能常有那样的拜会。” “如果有公事要谈,那我们就开始吧。” “谢顿教授,当初我听到你宽宏大量答应忘掉的这桩小意外时,很纳闷你为何要冒险那样做。你必须承认,那是相当危险的事。” “事实上,我不这么认为。” “但我认为如此。所以我冒昧地尽我所能,查出一切有关你的资料。谢顿教授,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发现你来自赫利肯。” “是的,我在那里出生,纪录上写得很清楚。” “而你在川陀已经待了八年。” “那也是一项公开的纪录。” “而你一开始就借着一篇数学论文,使自己声名大噪,那是……你称它什么?心理史学是吗?” 谢顿微微摇了摇头。对于当初轻率的举动,他不知道隔多久就要后悔一次。当然,他当时绝不认为那是个轻率的举动。那是年少时的轻狂,”他说,“结果一事无成。” “是吗?”久瑞南环顾四周,隐约露出一丝惊喜的神态。“但现在的你,是川陀著名大学的数学系系主任。而且我相信,你只有四十岁。顺便提一下,我今年四十二,所以我根本不认为你有多老。你一定是个非常优秀的数学家,才能胜任这个职位。” 谢顿耸了耸肩。“我对这个问题不愿置评。” “或者,你一定有些有权有势的朋友。” “我们都希望结交有权有势的朋友,久瑞南先生,可是我想你在这里找不到半个。大学教授儿乎不可能结交有权有势的朋友,有时我甚至想,任何种类的朋友都交不到。”他微微一笑。 久瑞南也露出微笑。“难道你不认为皇上该算是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吗,谢顿教授?” “当然算,可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在我的印象中,皇上是你的朋友。” “我确定那些纪录会告诉你,久瑞南先生,八年前我晋见过皇帝陛下一次。前后大概顶多一小时,当时他看起来实在称不上热络。后来我也没再跟他说过话,除了在全息电视上,我甚至没再见过他。” “但是,教授,不一定非得跟皇上见面或说话,才能攀上这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只要能跟伊图·丹莫茨尔,皇上的首相,见面或说话就够了,丹莫茨尔是你的保护者,既然他和你有这重关系,我们当然能说皇上和你也有这重关系。” “有任何纪录明载着首相是我的保护者吗?你又是凭什么导出这个结论?” “你们之间有关联是众所周知的事,我又何必去搜寻纪录呢?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让我们将它当作已知数,继续讨论下去。还有,拜托,”他举起双手,“别花工夫否认,那样只会浪费时间。” “实际上,”谢顿说,“我正准备问,为什么你会认为他想保护我。有什么目的?” “教授!你这是故意把我当成老天真来羞辱我吗?我刚才提到心理史学,丹莫茨尔要的就是它。” “我告诉过你,那只是年轻时的轻率之作,结果一事无成。” “你可以告诉我许多许多事,教授,但我没有义务全盘接受。好了,让我坦白讲吧。在我手下一些数学家的帮助下,我读了一遍你的原始论文,并试图了解它的内容。他们告诉我,那是个疯狂的梦想,而且相当不可能——” “我相当同意他们的说法。”谢顿道。 “可是我有一种感觉,丹莫茨尔在等它发展成功并派上用场。如果他能等,那我也能等。由我来等,谢顿教授,对你会比较有用。” “为什么?” “因为丹莫茨尔不会在他的位子上再待多久,反对他的舆论正逐步高涨。当皇上厌倦这个不受欢迎的首相时,就可能会找人取而代之,以免受到牵连、失去阜位。皇上的宠爱甚至可能降临不才的在下。而你仍将需要一位保护者,他要能确保你得以在安定中工作,而且拥有充足的经费,来负担你所需要的设备和助理。” “而你会是那位保护者?” “当然,而且我的理由和丹莫茨尔一样,我想要一个成功的心理史学技术,好让我能更有效地治理帝国。” 谢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真照你说的,久瑞南先生,那我何必关心这件事呢?我是个穷学者,过着平静的生活,埋头于与世无争的数学和教育工作。你说丹莫茨尔是我现在的保护者,而你将是我未来的保护者,那我继续默默从事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你和首相大可去分个胜负,不论谁胜谁负,我仍有个保护者——至少你是这么说的。” 久瑞南僵硬的笑容似乎敛去点。坐在他身旁的纳马提,一脸阴沉地转向久瑞南,仿佛想说些什么。但久瑞南轻轻摆了摆手,纳马提便轻咳一声,什么也没说。 久瑞南道:“谢顿博士,你爱国吗?” “啊,当然啦。帝国已为人类带来数千年的和平——至少,大半岁月如此——而且促进了人类稳定的发展。” “话是没错,可是过去一两个世纪,发展的步调却减缓了。” 谢顿耸了耸肩。“这方面我没有研究。” “你不必有研究。你知道的,在政治上,过去一两个世纪是个动乱的时代。皇帝在位的时间都很短,有时还因为遇刺而缩得更短……” “光是提到这种事,”谢顿插嘴道:“就已经接近叛国。我宁可你不——” “你看吧,”久瑞南上半身靠向椅背,“看你多没安全感。帝国正在衰败,我愿意公开这么说。那些跟随我的人也这么说,因为他们看得太清楚了。我们需要换一个人在皇上身边,这人要能控制帝国、压制到处浮现的反叛冲动、赋予军队应有的领导权、引导经济——” 谢顿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他。“而你就是那个人,对吧?” “我是这么打算。这些工作可不简单,而且显然不会有太多志愿者。丹莫茨尔当然做不好,在他手中,帝国正加速走向崩溃。” “而你有办法阻止?” “是的,谢顿博士。借着你的帮助,借着心理史学。” “借着心理史学,或许丹莫茨尔也能阻止帝国的崩溃——假使心理史学真的存在。” 久瑞南心平气和地说:“它的确存在,我们别再假装了——但它的存在帮不了丹莫茨尔。心理史学只是个工具,它还需要一个了解它的头脑,以及一双懂得如何使用它的手。” “而你恰好两者兼具,是吗?” “是的,我了解自己的长处。我要心理史学。” 谢顿摇摇头。“你爱要什么都可以,但我可没有东西给你。” “绝对有,我不跟你争论这点。”久瑞南倾身凑近谢顿,仿佛想将声音灌进谢顿耳里,“你说你很爱国。为了避免帝国毁灭,我必须取代丹莫茨尔。然而,取代的过程本身就可能大大削弱帝国的元气。我不希望有这种结果。你可以指导我如何顺利地、巧妙地完成目标,不至造成伤害或破坏——看在帝国的分上。” 谢顿说:“我办不到,你这是指控我拥有我所没有的知识。我很愿意效劳,可是我办不到。” 久瑞南突然站起来。“好吧,你知道了我的心意,也知道我想跟你要什么。好好想一想,也请为帝国想一想。你或许觉得应该忠于你的朋友——丹莫茨尔——这个全银河人类的掠夺者。但是小心点,你所做的有可能动摇帝国的根本。我以银河中万兆人类的名义求你帮助我,请想想帝国吧。” 久瑞南的声音变成强而有力的低语,令人毛骨悚然,谢顿几乎忍不住发抖,他说:“我随时都想着帝国。” 久瑞南说:“那正是我所要求的。谢谢你应允见我。” 研究室的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久瑞南与他的同伴大步离去,谢顿默默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 他皱起眉头,有件事困扰着他,但他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 7 纳马提的黑眼珠紧盯着久瑞南。此时,他们坐在川陀的办公室中。作为总部,这里不算精致,而且经过刻意伪饰,他们在川陀势力还弱,但一定会逐渐壮大。 这个运动的成长相当惊人。三年前它还一无所有,如今触须已延伸至川陀各个角落。当然,各处的势力大小不一,而外围世界则大多尚未触及。丹莫茨尔花了很大力气安抚外围世界,但那正是他的错误。因为只有川陀上的叛乱才真正具有危险性,其他地区的叛乱不难控制,而在这里,丹莫茨尔可能因此垮台。奇怪的是他自己竟然不了解。久瑞南始终坚信丹莫茨尔的声誉是名过其实,只要有人敢反对他,便能证明他只是个空壳子,而皇上若发觉自身安全难保,就会立刻铲除这个首相。 至少,目前为止,久瑞南的预测都一一应验,除了一些小事——例如最近在川陀大学被谢顿这家伙破坏的那场集会——他从没有走错路。 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久瑞南坚持要见他一面。即使脚趾上的一根小肉刺也必须处理掉,久瑞南喜欢这种绝不犯错的感觉。而纳马提不得不承认,对未来一连串的乐观展望是保持成功的最佳保证。为避免失败的羞辱,人们总是倾向加入明显占上风的一方,即使如此有违自己的心意。 但是,这次与谢顿的会晤算是成功吗?或者这又是脚趾上的另一根肉刺?纳马提不喜欢硬被拉去,向对方低声下气地道歉,他看不出那样做有什么好处。 现在久瑞南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显然是陷入沉思。他轻咬着拇指指尖,仿佛试图从中吸取某种心灵的养分。 “九九。”纳马提轻声唤道。群众在公开场合拼命呐喊的这个昵称,只有少数几人能用来称呼久瑞南,纳马提便是其中之一。久瑞南用这种方法赚取群众的爱戴,但在私下场合,除了那些跟着他开疆辟土的特殊战友,他要求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九九。”纳马提再度唤道。 久瑞南抬起头来。“啊,坎·丁,什么事?”他的声音听来有点暴躁。 “我们要怎样对付谢顿这家伙?” “对付?现在什么都别做,他可能会加入我们。” “为什么要等?我们可以对他施压;我们可以拉动大学里的几根线,让他日子不好过。” “不,不。目前为止,丹莫茨尔那个过度自信的傻子一直放任我们发展。不过,我们绝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准备好之前就逼得他采取行动。如果我们以鲁莽的手段对付谢顿,就可能导致那种结果。我觉得丹莫茨尔对谢顿极为重视。” “因为你们两人谈到的那个心理史学?” “正是。” “那是什么东西?我从没听说过。” “很少有人听说过。那是一种分析人类社会的数学方法,最终的目标是预测未来。” 纳马提皱起眉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离久瑞南远了一点。久瑞南在开玩笑吗?是为了想让他发笑吗?纳马提向来弄不清楚别人何时或为何指望他发笑,他从来没有想笑的冲动。 他问:“预测未来?如何预测?” 久瑞南答道:“啊!如果我知道,我还需要谢顿做什么?” “坦白讲,九九,我不相信。人怎么可能预知未来?那是算命嘛。” “我知道。但在这个谢顿打散你的小小集会后,我彻底调查过他。八年前他来到川陀,在一个数学家会议中,发表了一篇有关心理史学的论文。但之后整个东西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任何人提到,甚至包括谢顿自己。” “听来好像一文不值。” “喔,不,正好相反。假使心理史学是慢慢地消失,或是被斥为无稽之谈,那我会说它一文不值;但突然间完全销声匿迹,代表它整个被放进了冰窖最深处。这也许就是丹莫茨尔根本没有阻止我们的原因。说不定指引他的不是愚蠢的过度自信,而是心理史学,它一定预测了某些东西,能让丹莫茨尔在适当时机得利。若真如此,我们就有可能失败,除非我们自己也能利用心理史学。” “谢顿声称它不存在。” “换了你,你不会这么说吗?” “我会说,我们应该对他施压。” “那没有用,坎·丁,你可听过文恩的斧头这个故事?” “没有。” “假使你是尼沙亚人,就一定听过,那是我家乡很有名的民间故事。简单地说,文恩是个伐木工,他有一把神奇的斧头,只要轻轻一挥,就能砍倒任何树木。这把斧头珍贵无比,可是他从来不必花工夫收藏或保管,斧头也始终没被偷走。因为除了文恩自己,没有人能举起或挥动这把斧头。 “而目前,除了谢顿自己,没人处理得了心理史学。假使他是因为受到强迫,才站到我们这边,那我们永远都无法确定他是否忠诚。他难道不会力陈某种行动方针,表面看来似乎对我们有利,但其实却经过巧妙设计,以致一段时日后,我们才发现自己一夕之间被摧毁了。不行,他必须因为希望我们获胜,而自愿投入我们的阵营,为我们效力” “可是怎么说服他呢?” “谢顿有个儿子,我记得他叫芮奇。你有没有注意到他?” “没有特别注意。” “坎·丁,坎·丁,如果你不注意每一件事,你就会错过重点。那年轻人听我说话的时候全神贯注,他的眼睛透露出他的心意。他被打动了,我看得出来。若说有哪件事是我看得出来的,那就是我打动他人的程度。当我摇撼了某个心灵,或是驱使某人回心转意时,我心里都会很清楚。” 久瑞南微微一笑,那不是他在公开场合展现的假惺惺、逢迎的笑容。这是一个衷心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 “看看能对芮奇下什么工夫,”他说,“或许透过他,我们可以得到谢顿。” 8 两位反对派人士走后,芮奇望着谢顿,同时摸着自己的八字胡。这两撇胡子带给他一种满足感。在川陀区,虽然也有些男人留八字胡,但通常都是稀疏的次等货,而时色泽不明显——就算色泽深浓,仍是稀疏的次等货。大多数男人根本不留,只好让上唇裸露在外。例如谢顿就没有,不过那样也好,从他的头发颜色看来,他配上两撇胡子的模样一定很滑稽。 芮奇凝视着谢顿,等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但最后发觉自己实在等不下去。 “爸!”他唤道。 谢顿抬起头来。”什么事?”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恼怒,芮奇想这是因为他的沉思被打断了。 芮奇说:“我认为你根本不该见那两个家伙。” “哦?为什么?” “嗯,那个瘦子——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就是你在运动场找他碴的那个家伙,那件事他一定很不高兴。” “可是他道歉了。” "他不是真心的。而另一个,久瑞南,可危险得很。万一他们带着武器呢?” “什么?在这所大学?在我的研究室?怎么可能,这里又不是脐眼。再说,如果他们轻举妄动,我能同时收拾他们两个,轻而易举。” “这我可不敢说,爸,”芮奇透着怀疑的口气,“你越来越——” “别说出来,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谢顿说着伸出手指头做训诫状。“同样的话你母亲已经说过了,而我不想再听第二遍。我不老,或者,至少还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老。而且,我还有你在身边,你和我一样擅长角力。” 芮奇皱了一下鼻子。“角力没啥好耍。”(没有用的!芮奇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他很清楚,即使离开达尔那个泥沼已有八年,他的达尔腔仍会脱口而出,这明显标示着他仍是低下阶层的一员。而且他个子很矮,有时几乎会觉得自已发育不良。但他蓄着八字胡,没人敢用施舍的目光看他第二眼。) 他说:“你准备怎样对付久瑞南?” “目前,什么也不做。” “嗯……听我说,爸,我在川陀全视上看过久瑞南几回,我甚至把他的演讲录到全息影带上。大家都在谈论他,所以我想我该看看他到底说些什么。你知道,我不喜欢他,也不相信他,可是他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他希望各区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平等的机会,那没啥不对,是吧?” “当然没错,所有文明人都这么想。” “那为什么我们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皇上是这么想的吗?丹莫茨尔呢?” “皇上和首相要操心整个帝国,他们无法把心力全集中在川陀上。久瑞南口头谈谈平等当然容易,他肩上又没有责任。假使他处于统治者的地位,便将发觉他的心力会被帝国两千五百万颗行星大大分散。非但如此,他还会发觉川陀各区在每方面都跟他作对;每一区都想为自己争取更多权利,却不希望别区获得太多。告诉我,芮奇,你认为应该给久瑞南一次执政的机会吗,只为让他证明他做得到什么?” 芮奇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存疑,但如果他刚才想对你怎么样,在他移动两厘米之前,我就会抵住他的喉咙。” “那么,你对我的忠心,超过了你对帝国的关怀。” “当然,你是我爸。” 谢顿以怜爱的目光望着芮奇,但在这目光背后,他心里却浮起一丝不确定感,久瑞南近乎催眠的影响力会有多深远? 9 哈里·谢顿在座椅上向后仰靠,椅背立刻倾斜。他保持着斜倚的坐姿,两手垫在脑后,双眼没有任何焦点,呼吸非常轻缓。 铎丝·凡纳比里待在房间另一端,她刚关掉阅读镜,并将微缩胶卷放回原位。刚才她花了好一段时间,专心修订她对早期川陀历史中“弗罗伦纳事件”的论点。她发觉暂停一下,猜猜谢顿在思考什么,会是个蛮恰当的休息。 一定是心理史学。他也许要花掉后半生所有的时间,探寻这个半混沌技术的各种蹊径。很可能他一辈子也无法完成,最后得将这项工作留给别人(假如阿马瑞尔这年轻人没有同样被耗得油尽灯枯),这种不得已的结果会使谢顿伤透了心。 然而这也给了谢顿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始终拥抱着这项工作,会让他活得更久,这使铎丝感到欣慰。但她心里明白,总有一天自已会失去谢顿。这想法经常困扰着她,这是铎丝始料未及的事。刚开始,她的任务十分单纯,只是为了谢顿拥有的知识而保护他。 这任务是在何时转变成私密的需要?又怎会有如此私密的需要呢?这男人究竟有什么魅力,使她看不到他的时候就心神不宁——即使他安然无事,即使根深蒂固的命令未曾叫她采取行动?根据那些命令,她该关切的只有他的安全。其他的情绪是怎么闯进来的? 很久以前,当那些情绪明显浮现之际,她曾对丹莫茨尔提起。 当时,丹莫茨尔表情严肃地望着她,说道:“你的心思很复杂,铎丝,这个问题只怕没有简单的答案。在我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一些人,他们的存在使我更容易思考,使我做出反应时更加愉快。我曾经试图衡量,他们存在时与消失之后,我做反应的难易变化,看看我究竟是得是失。在这个过程中,我明白了一件事——他们出现所带来的快乐胜过他们逝去后留下的遗憾。所以说,整体而言,体验你现在所体验的总比放弃要好。” 铎丝心想:哈里总有一天会从她身边消失,而每过一天,那一天就更接近,我不能去想这件事。 为了抛开这念头,她终于决定打断他的思绪。你在想什么,哈里?” “什么?”谢顿显然花了番工夫,才将目光重重聚焦。 “一定是心理史学,我猜你又在探索另一条行不通的死路。” “这个嘛,我心里根本没有那件事。”谢顿哈哈大笑,“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头发!” “头发?谁的?” “此时此刻,是你的。”他温柔地望着她。 “有什么不对劲吗?我该染成别的颜色?还是说,过了这么多年,也许该出现许多白发了?” “得了!谁需要、谁想要你的头发变白?只不过头发使我联想到其他事,比如说尼沙亚。” “尼沙亚?那是什么?” “前帝国时代的川陀王国始终没有涵盖它,所以你没听过我一点也不惊讶。它是一个很小的世界,遗世独立,微不足道,乏人问津。我对它稍有了解,只是因为我不厌其烦地查过资料。在二干五百万个世界中,只有少数几个能长久名扬星际,但我怀疑还有哪个会像尼沙亚那么不重要,而这点就相当重要,你懂了吧。” 铎丝将她的参考资料推到一旁,说道:你总是告诉我说你厌恶诡辩,什么时候你也有了这个新嗜好?这个不重要的重要性又是什么?” “嘿,当我自己制造诡辩时,我倒是不在乎。你可知道,久瑞南是从尼沙亚来的。” “啊,原来你关心的是久瑞南。” “没错,芮奇坚持要我看他的演讲。我看了一些,内容乏善可陈,但整个听下来,却有种近乎催眠的效应,芮奇就被他打动了。” “我猜任何出身达尔的人都会被打动,哈里,久瑞南对各区平等的一贯诉求,自然会吸引受压迫的热闾工。你记得我们在达尔的所见所闻吗?”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当然不会怪这孩子。我担心的是久瑞南来自尼沙亚。” 铎丝耸了耸肩。“嗯,久瑞南总得来自某处,再说,尼沙亚也跟其他世界一样,总会有人移民出来,甚至移民到川陀。” “没错,可是,正如我所说,我花了番工夫调查尼沙亚。我甚至设法和当地某个低层官员做过超空间接触,花了好大一笔信用点——我不好意思报公账。” “有任何值得花费这些信用点的发现吗?” “我想有。你可知道,久瑞南总是喜欢讲些尼沙亚的小故事来阐明他的论点。在川陀上,这样做对他有很大的好处,让他看起来一副平易近人、满脑子朴素的哲学家的样子。他演说中充斥的这些尼沙亚传说,让人觉得他来自一个小世界,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农场长大,周围是一片原始的生态环境。人们喜欢这一点,尤其是川陀人,他们宁死不愿困在原始的环境里,却喜欢梦想这种地方。” “可是这有什么不对劲呢?” “奇怪的是,跟我谈话的那个尼沙亚官员,对那些故事一个也不熟悉。” “这不代表什么,哈里。尼沙亚或许是个小世界,但它总是个世界。久瑞南出生地所流行的故事,在那个官员的家乡不一定流行。” “不,不。民间故事通常都是世界性的,顶多只是面貌稍有不同。不过除了这点之外,那人说的银河标准语有浓重的腔调,很不容易听懂。为求确定,我还跟其他几个尼沙亚人谈过,结果他们都有同样的腔调。” “那又怎么样?” “久瑞南没有那种腔调,他讲的银河标准语相当纯正。实际上,说得比我好多了,我还带着赫利肯方言的腔调,而他一点腔调也没有。记录显示他十九岁来到川陀,在我看来,一生最初十九年说的都是粗俗的尼沙亚式银河标准语,一来川陀腔调就完全消失,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不论他在这里待了多久,总会残留一点口音。看看芮奇吧,他偶尔还会脱口说出达尔的独特用语。” “从这一切你推论出什么来?” “我推论出的是——我整晚坐在这里,像个机器似的反复推论,得到的结论是——久瑞南根本不是从尼沙亚来的。事实上,我想他挑选尼沙亚,声称那是他的故乡,只是因为它与世隔绝、位置偏僻遥远,没人会想要去查证。他一定利用电脑彻底搜寻过,才找到这样一个最不可能被人抓到他说谎的世界。” “这太荒谬了,哈里。他为什么要假称来自某个世界?这得篡改大量的纪录才行。” “也许他已经那么做了。或许他在内政部有够多的追随者,足以让他顺利达到目的。或许每个人做的更改都微乎其微,根本算不上篡改。而他的追随者又都太狂热,没人会谈论到这一点。” “但问题还是——为什么?” “我怀疑,久瑞南不希望人们知道他真正的出身。” “为什么?不论根据法律或是惯例,帝国中所有世界都是一律平等的。” “这我就不敢说了,这些高度理想化的理论从未在真实人生中实现。”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你有任何答案吗?” “有的,这就把我们带回头发这个话题。” “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我坐在久瑞南对面,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终于了解,问题出在他的头发。它具有某种特质……一种生命、一种光泽……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完美。然后我明白了,他的头发是以人工仔细种植在头皮上的,他头上本来不该有那种头发。” “不该有?”铎丝眯起双眼,显然她突然领悟了。你的意思是……” “没错,你猜对了。他来自那个活在过去、受神话支配的川陀麦曲生区,那就是他一直努力掩饰的事实。” 10 铎丝·凡纳比里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那是她唯一的思考模式——冷静;她向来没有炽烈的情绪。 她闭起双眼,集中精神。她与谢顿造访麦曲生已是八年前的事,而且他们在那里并未停留太久。除了食物之外,那里实在乏善可陈。 心中的影像逐渐清晰。麦曲生是个严苛、禁欲、男性中心的社会,崇尚过去,所有人都接受全身脱毛手术——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痛苦过程,好让他们与众不同,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她还想到他们的种种传说,他们对过去的记忆(或幻想)——当时他们统治银河,拥有超长的寿命,与机器人生活在一起。 铎丝张开眼睛,问道:“为什么,哈里?”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他要假装不是麦曲生人?” 铎丝不认为谢顿对麦曲生的记忆会比自己详尽,事实上,她知道这不可能;但他的心灵比她优越,至少绝对不同。她自己的心灵只能记忆,以及根据演绎的数学程序推出明显结论;谢顿的心灵则能做出意料之外的跃升。谢顿喜欢假装直觉是他的助手雨果·阿马瑞尔的专利,可是这点瞒不过铎丝。谢顿还喜欢摆出一副超然数学家的姿态,透过一双永远存疑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而这点同样瞒不过她。 “为什么他要假装不是麦曲生人?”她重复这个问题的时候,谢顿坐在那里,目光仿佛聚焦于自己内心深处。每当他透出这种眼神,铎丝总联想到他是试图从心理史学中,再榨出一小滴用处与效力。 谢顿终于开口:“那是个严苛的社会,充满了各种规范限制。但总是有些人会不满这种控制一切思想言行的方式;总是有些人无法驯服地被套上缰索,而向往世俗外界中更大的自由。这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他们培植人工毛发?” “不,通常不会,一般的‘脱缰者’会戴假发——脱缰者是麦曲生人对那些背离人士的称呼,当然,他们鄙视那些人——戴假发比较省事,但效果也差得多。听说真正下定决心的脱缰者会培植人工毛发;培植过程既困难又昂贵,但几乎可以乱真。我虽然听说过,但从未真正见过这种人。我花了许多年时间研究川陀上的八百个区,试图整理出心理史学的基本法则和数学模式。虽然很遗憾,我累积的成果实在太少,但我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 “可是脱缰者为何要隐藏真实身份?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遭到迫害。” “没错,他们没有遭到迫害。事实上,一般人并不认为麦曲生人是劣等民族。然而实际情况更糟,没有人把麦曲生人当一回事。大家都承认他们很聪明,教育水准高,尊贵、文明、精于饮食,他们保持该区繁荣的本事简直吓人,但就是没有人把他们当一回事。在外人眼中,他们的信仰荒唐、滑稽,而旦愚蠢得难以置信,这种刻板烙印甚至连麦曲生的脱缰者也甩脱不掉。一个试图在政府中掌权的麦曲生人,会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垮台。让人害怕没有关系,甚至受人轻视也能安然无事,但是被人嘲笑——则注定完蛋。久瑞南想当首相,所以他必须有头发;而为了髙枕无忧,他得假称自己来自某个偏远的世界,而且那个世界离麦曲生越远越好。” “可是也有人是天生秃头。” “但绝不会秃得像麦曲生人那么彻底。出身麦曲生,在外围世界并不会造成太大影响——对他们而言,麦曲生只是个遥远的传说;麦曲生如此封闭,离开过川陀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不过,在川陀上则不同。有些人虽然禿头,但通常还有一圈头发,或者会留着胡须,表示他们不是麦曲生人。少数因病完全没有毛发的运气就不好了,我猜他们必须随身携带医生证明书,证明自己不是麦曲生人。” 铎丝微微皱着眉头说:“这点对我们有帮助吗?” “我还不确定。” “你不能揭穿他是麦曲生人吗?” “我不确定这容不容易。他一定将狐狸尾巴藏得很好,而即使能揭穿……” “怎么样?” 谢顿耸了耸肩。“我不想诉诸种族偏见,即使不冒险煽动谁都无法控制的激情,川陀现在的情势也已够糟了。如果非得拿麦曲生当筹码,那也会是我最后的选择。” “所以说,你也采取了极简主义。” “当然。” “那你要怎么做?” “我已经约丹莫茨尔见面,他也许知道该怎么做。” 铎丝以严厉的目光望着他:“哈里,你是不是越来越依赖丹莫茨尔能为你解决所有的问题?” “没有,但他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假如他不能呢?” “那么我必须想别的办法,对不对?” “比如说?” 谢顿的脸庞掠过一丝痛苦表情。“铎丝,我不知道,你也别指望我能解决所有问题。” 11 伊图·丹莫茨尔不常露面,只有在克里昂大帝面前例外。隐身幕后是他的一贯作风,原因不一而足,其中之一是岁月几乎不曾在他的外表留下痕迹。 除了刚到川陀那段日子,哈里·谢顿已有好几年未曾见过丹莫茨尔,更遑论与他私下交谈。 鉴于拉斯金·久瑞南最近那次示威性拜会,谢顿与丹莫茨尔一致认为最好别张扬两人的关系。若造谢顿造访位于皇宫的首相办公室,极可能引人注目。因此基于安全考虑,他们将会面地点定在邻近御苑的穹缘旅馆,一间虽小但设备豪华的套房中。 这次与丹莫茨尔的会面,沉痛地勾起谢顿的昔日回忆。单是丹莫茨尔看来跟过去一模一样这个事实,便使谢顿心中一痛。丹莫茨尔的脸庞仍保有棱角分明的特征,身材仍然高大壮硕,铜色头发依旧略显金黄。他不算英俊,但看来威严而高贵,完全符合人们心目中一位帝国首相应有的理想形象,与过去历史上的首相完全不同。单凭外貌,谢顿心想,就足以使丹莫茨尔拥有驾驭皇上的一半权力,进而能控制宫廷,以至于整个帝国。 丹莫茨尔向他走来,严肃的表情并没因嘴角浅浅的笑容而改变。 “哈里,”他说,“很髙兴见到你。我还担心你会改变心意,取消这次会面。” “担心的是我啊,首相。” “叫我伊图——假如你不敢用我的真名。” “我可不能叫你的真名,你知道的,我说不出口。” “对我可以。说吧,我很乐意听你叫我的真名。” 谢顿犹豫了一下,仿佛无法相信他的嘴唇能说出那几个字,或是他的声带能发出那几个音。“丹尼尔。”他终于说了出来。 “机·丹尼尔·奥利瓦。”丹莫茨尔说,“待会儿我们将一块用餐,哈里。如果能不必吞下任何东西,对我会是一大解脱。” “乐于从命,虽然我觉得单方面进食没什么进餐气氛。尝一两口当然……” “只要让你高兴……” “我还是有点担心,”谢顿道,“会面时间太长会不会是不太明智之举?” “别担心,这是圣命,皇帝陛下要我这样做。” “为什么,丹尼尔?” “再过两年,十年会议又要召开了。你看来很惊讶,难道你忘了?” “不,不是,我只是没想到。” “你不准备参加吗?七次你可是热门人物。” “没错。我的心理史学,是有点热门。” “你吸引了皇上的注意,其他数学家没有同样能耐。” “一开始被吸引的人是你,不是皇上。然后我就不得不东躲西藏,远离皇上的注意,直到我能向你保证,我在心理史学上的研究已迈出第一步。从此以后,你便让我待在安全隐蔽的角落。” “在一个举世闻名的数学系当系主任,可不算是待在隐蔽的角落。” “不,正是如此,因为它隐藏了我的心理史学。” “啊,餐点送来了。先谈点别的吧!谈点老友该谈的东西。铎丝好吗?” “好极了。他是个再称职不过的妻子,无时无刻不担心我的安危,有时还真让我受不了。” “那是她的工作。” “她也常这么提醒我。不过说正经的,丹尼尔,我真的很感激你撮合我们。” “别客气。可是,老实说,当时我对你们的婚姻并不乐观,尤其是铎丝……” “无论你当初心里是怎么想,我都很感谢你。” “我很高兴。可是,你也许知道,将来还是个未知数——正如同我的友谊。” 对于这句话,谢顿根本无从回答,因此(在丹莫茨尔示意下)他开始进餐。 过了一会儿,他朝叉子上的一块鱼肉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确定这是什么肉,但这是麦曲生料理。” “没错,我知道你会喜欢。” “这就是麦曲生人活着的唯一的理由,但他们对你有特殊意义,这点我不能忘记。” “这个特殊意义已经不存在了。”很久很久以前,麦曲生人的祖先住在奥罗拉行星上。他们至少能活三百年,是银河‘五十外世界’的领袖。最初设计制造我的是个奥罗拉人,这点我没忘记;与他们的麦曲生后裔比起来,我的记忆正确得多。可是后来——仍然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离开了奥罗拉人。我为人类福祉选择了该做的事,而我尽可能遵循这个原则,长久以来一直如此。” 谢顿突然惊觉道:“我们会不会被窃听?” 丹莫茨尔似乎被逗乐了:“如果你现在才想到不是太迟了吗?别担心,我已经做好必要的预防措施。不会有多少人看到你来这个地方。就算有人看到你也不会太惊讶,因为我是个出了名自负却十分平庸的业余数学家。宫廷中那些不尽然是我朋友的人,总是把这件事当笑话。我为即将来临的十年会议做些准备工作,不会有人大惊小怪。而我希望跟你讨论的,就是有关这次会议的问题。” “我不知道能帮得上什么忙。我只有一样东西值得在会议上讨论,但它却又是我绝对不能讨论的。就算我参加了,也只打算当名听众,我不准备发表论文。” “我了解。话说回来,有一件新鲜事你可能想知道,皇帝陛下还记得你。” “我想是因为你一直在提醒他。” “不,我从没花这个工夫。然而,皇帝陛下偶尔会注意到一些我以为他不会注意的事。他注意到十年会议即将召开,显然也记得你在上届发表的演说。我必须警告你,他对心理史学这玩意仍有兴趣,而且兴趣可能还越来越浓。他要求见你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一生中接到两次圣召,廷臣一定会将此视为莫大的荣耀。” “你在开玩笑,我见他能有什么贡献?” “无论如何,假如你接到觐见的传召,你恐怕不能拒绝。好了,你那两个年轻伙伴,雨果和芮奇,他们怎么样?” “你当然知道,我猜你盯我盯得很紧。” “是的,没错。但仅限于你的安全,而不是你生活中的各个层面。只怕我的职务占掉我太多时间,使我无法面面顾到。” “铎丝不向你报告吗?” “除非有危机出现,否则她不愿无端扮演间谍。”他又露出浅浅的微笑。 谢顿轻哼一声。“我的小朋友都不错。雨果越来越难驾驭,他比我更像一名心理史学家,我想他觉得我老是在牵制他。至于芮奇,他是个可爱的小鬼——一向如此——当他还是个不好惹的街头顽童时,就已经赢得我的好感,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还蠃得铎丝的心。我真的相信,丹尼尔,如果哪天铎丝对我生厌想离开,最后也会为了芮奇留下来。” 丹莫茨尔点了点头。接着,谢顿口气一转,变得阴沉:“当年在卫荷,要不是芮喜尔觉得芮奇可爱,我早就被轰掉了……”他不安地欠了欠身,“我不愿回忆这件事,丹尼尔,这事完全出于偶然而且无法预测。心理史学怎么可能帮得上忙?” “你不是告诉过我,心理史学至多只能以几率处理庞大的数目,而无法处理单独个人?” “但如果那个人刚好是关键……” “没有任何人会是真正的关键,甚至包括你我。”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发现,不论我如何服膺这些假设,我却仍然认为自己是关键人物。这是一种超常的自我夸张,超越了一切理智。而你也是个关键人物,这正是我来这儿要跟你讨论的事,请尽可能开诚布公。我一定要知道。” “知道什么?”服务生已将餐桌收拾干净。室内的照明暗了几分,四周墙壁因而显得逼近不少,带来一种极其隐秘的感觉。 “久瑞南。”谢顿只说了三个字,仿佛光提到这个名字就够了。 “啊,他啊。” “你知道他?” 丹尼尔答道:“当然,我怎能不知道?” “好,我也想知道有关他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得了吧,丹尼尔,别跟我装蒜。他是个危险人物吗?” “他当然是个危险人物。你对这点有任何怀疑吗?” “我的意思是,对你而言?对你这个首相职位而言?” “我正是那个意思,那正是他所以危险的原因。” “你却允许这种事?” 丹莫茨尔身子前倾,左肘靠在他们之间的桌上。“有些事是不会等我批准的,哈里,我们得看开点。皇帝陛下,克里昂大帝一世,在位至今已有十八年,这段期间,我一直是他的行政首长,也就是他的首相。而在他父亲在位的最后几年,我就掌握着几乎相同的权力。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历来鲜有掌权这么久的首相。” “你不是普通的首相,丹尼尔,你自己明白。心理史学发展完成之前,你一定得继续掌权——别冲着我笑,这是实话。八年前,我们初次相遇时,你告诉我帝国正处于衰败与没落的状态。难道你的看法改变了?” “不,当然没有。” “事实上,如今衰落的迹象更明显了,不是吗?” “是的,没错,尽管我在努力阻止。” “要是没有你,会发生什么事?久瑞南正在煽动整个帝国和你作对。” “川陀,哈里,只在川陀而已。目前外围世界仍然相当稳固,他们对我的政绩也还算满意,即使经济和贸易活动都不断衰退。” “但只有川陀具有决定性影响:只有这个我们安身立命的京畿世界,帝国的首都、核心与行政中心——能让你垮台。如果川陀说不,你的职位就保不住。” “我同意。” “而你若是离开了,谁来照顾外围世界?又有什么办法能防止衰落加速,不使帝国迅速沦落至无政府状态?” “没错,帝国是有可能变成无政府状态。” “所以你一定要做些什么。雨果深信这个危机将使你地位不保,他的直觉这么告诉他。铎丝也说过同样的话,还用什么三大、四大法则来解释。” “机器人法则。”丹莫茨尔接口道。 “小芮奇似乎被久瑞南的主张深深吸引——他出身达尔,你知道。而我,我不能确定,也许这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得求个心安。告诉我,情势完全在你掌握之中。” “假使可以,我会这样说。然而,我无法让你心安,我的确身处险境。” “你什么都不做吗?” “不,我正在做许多事,以化解不满的情绪、削弱久瑞南的宣传。假使我没这么做,也许我已经下台了,可是我做得还不够。” 谢顿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说:“我相信久瑞南其实是麦曲生人。” “是吗?” “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曾经想用这点来对付他,但我又不想诉诸种族偏见。我有点迟疑。” “你的迟疑是明智的,有很多事虽然做得到,却会产生我们不想要的副作用。你可了解,哈里,我不怕离开我的职位——只要能找到一位继任者,能继续遵循我用以减缓帝国衰落的那些原则。反之,假如久瑞南这个人接替我的位置,那么我看,帝国就万劫不复了。” “如此,只要能阻止他,我们怎么做都可以。” “并不尽然。即使久瑞南被消灭,我留了下来,帝国仍有可能变作一盘散沙。所以说,假如某项行动会加速帝国的衰亡,我就不能用它对付久瑞南、保住我自己。我还想不到有什么办法,既可确保消灭久瑞南,又可确保帝国不至陷入无政府状态。” “极简主义。”谢顿悄声道。 “你说什么?” “铎丝曾对我解释,说你会受制于极简主义。” “的确如此。” “那么我今天的造访一无所获,丹尼尔。” “你是指你来想求个心安,却没有得到。” “只怕就是这样。” “可是我和你见面,也是因为我想求个心安。” “从我这儿?” “从心理史学,应该能找到一条我找不到的安全之道。” 谢顿重重叹了口气。“丹尼尔,心理史学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 首相严肃地望着他。“你已经花了八年的时间,哈里。” “就算得花上另一个八年或八百年,也没法发展到那个程度;这是个很棘手的事!” 丹莫茨尔说:“我并未指望这项技术臻于完美,但你也许有了某种蓝图、骨架或者原则,可以当作指导方针。它或许不完美,但总比纯粹臆测要好。” “我现在并不比八年前掌握得更多。”谢顿悲伤地说:“那么,这就是我们的结论:你必须继续掌权,久瑞南必须被消灭,如此帝国才得以尽可能维持稳定,我也才有发展出心理史学的机会。然而,除非我先发展出心理史学,否则无法做到这点。对不对?” “似乎就是这样,哈里。” “这么说,我们只是在做无用的循环论证,而帝国已注定毁灭。” “除非发生意料不到的事——除非你让意外发生。” “我?丹尼尔,没有心理史学的帮助,我怎么办得到?” “我也不知道,哈里。” 于是谢顿起身离去——满怀绝望。 12 其后几天,哈里·谢顿暂时搁下系上事务,将计算机设定在新闻搜集模式。 很少有计算机能处理,来自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每日新闻。基于绝对需要,帝国的大本营设有不少这种计算机。此外,某些较大外围世界的首都也有。不过,大多数首都仅与川陀上的中央新闻站维持超波联系,如此便已足敷需要。 一个重要数学系里的计算机,若是足够先进,就能改装成独立的新闻站。谢顿的计算机便早已仔细改装过,毕竟,这是他发展心理史学必需的工具。不过,他小心地将改装原因归于其他更堂而皇之的理由。 在理想状况下,帝国中任何世界若发生异常状况,这台计算机都能立即传述。一个不起眼的警告灯会发出密码闪光,谢顿便能轻易找出这条新闻。这种灯很少亮起,因为“异常状况”的定义十分严格,仅限于少见的大型动乱。 在没有异常状况的时候,使用者该做的是随机选取十个世界,而非将二千五百万个世界一网打尽。这是个令人沮丧、消沉甚至焦头烂额的工作,因为每个世界每天总有些小灾难。这里一场火山爆发,那里一场洪水泛滥,某处则有某种形式的经济崩溃,此外当然少不了暴动。过去一千年来,每天至少有上百个世界,会发生由各种原因所引起的暴动。 自然,使用者对这些事必须见怪不怪,几乎没有人会把暴动看得比火山爆发严重。反之,假使哪一天,银河各地都没有暴动的报道,那才可能是个极不寻常的征兆,必须以最严肃的态度严阵以待。 谢顿从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严阵以待。外围世界就像风和日丽的汪洋,接连不断的混乱与灾祸不过是其中轻微浪涛与小小波动而已。过去八年间,甚至过去八十年间,他都找不到任何明白显示帝国衰落的整体情势。然而丹莫茨尔(在丹莫茨尔背后,谢顿无法再将他想成丹尼尔)说过,帝国正日渐衰落,他天天都在为帝国把脉,他用的方法谢顿无法模仿,除非有一天,谢顿掌握了心理史学的指导能力。 可能是衰落的程度太过微小,在达到某个临界点前无从察觉。就像慢慢毁朽的宅邸,在屋顶垮掉之前,根本不会显出腐朽的征兆。 帝国的屋顶何时会垮呢?这是个关键问题,而谢顿没有答案。 有些时候,谢顿会检查川陀本身的动态。此地新闻的价值一向比外围世界高。原因之一,川陀有四百亿居民,是所有世界中人口最多的。原因之二,川陀共有八百个区,本身便是个微型帝国。原因之三,政府的无聊活动与皇室的一言一行都是新闻。 然而,此时吸引谢顿目光的却是达尔区。达尔区在刚结束的议会选举中,有五名九九派议员进入议会。根据新闻评论,这是九九派首次取得区议会的席次。 这并不令人惊讶。毕竟达尔区是久瑞南的根据地。但谢顿觉得这是个令人忧心的指针,标示着那位群众煽动家的进展。他命令电脑将这则新闻输进微芯片,当天傍晚便将那个芯片带回家。 谢顿进门时,芮奇正埋头使用电脑,他抬起头来,显然感到有必要解释自己在做什么。“我在帮妈査些她需要的参考资料。”他说。 “你自己的功课呢?” “做完了,爸。” “很好,看看这玩意。”谢顿扬了扬手中的芯片,然后将它插进微投影机。 芮奇瞥了一眼出现在空中的新闻,说:“这我知道。” “你知道?” “当然,达尔的时事我都很留意。你知道的,故乡就是故乡。”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并不惊讶。你呢?川陀人一直将达尔视同粪土,达尔人为何不该赞同久瑞南的观点?” “你也赞同吗?” “这——”芮奇皱起眉头,显得若有所思,“我必须承认他有些话很合我胃口。他说他希望人人平等,这有什么不对?” “完全正确——只要他是真心的,是有诚意的,而非用这些话骗取选票。” “很有道理,爸,可是大多数达尔人也许会想,又有什么好损失的呢?反正我们现在就得不到平等,虽然法律说得那么好听。” “这种事很难立法保障。” “对于热得快死的人,法律根本没法帮他降温。” 谢顿心念电转,他看到这则新闻后脑子便没有停过。“芮奇,自从你母亲和我带你离开达尔,你就再也没回去过,对不对?” “我当然回去过。五年前,你访问达尔的时候,我跟你们一块去了。” “没错,没错。”谢顿挥了挥手,表示无需讨论,“但那次不算。我们住在一家区际旅馆,里面一点也不像达尔。而且我记得,铎丝根本不准你单独上街。毕竟,你当时只有十五岁。现在,既然你已经满二十岁,你想不想再次造访达尔,单独前往,一切自己做主?” 芮奇咯咯笑起来:“妈绝不会准的。” “我可没说我喜欢说服她。我不打算征得她的同意。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出于好奇吗?当然。我很想看看老家发生什么变化。” “你从课业中抽得出时间吗?” “当然,耽误一周不算什么。何况,你可以把讲课内容录下,等我回来再补上。请假也不成问题,毕竟我老爸是一名教授——除非你被开除了,爸。” “还没有,伹这不是度假喔。” “假如你真那么想,我才觉得奇怪呢。我认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度假,爸,你知道这两个字真让我惊讶。” “别没大没小的。到那里之后,我要你去找拉斯金·久瑞南。” 芮奇吃了一惊。“怎么找?我又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正准备到达尔去。达尔区议会选出的几个九九派新议员,准备邀请他去发表演说。我们会查出确切日期,你可以提早几天出发。” "我怎样才能见到他呢,爸?我不认为他会随时候教。” “我想也不会,但这个问题留给你解决。你十二岁时就已经知道如何做这种事,我希望你的机灵这几年没给磨得太钝。” 芮奇微微一笑。“我希望没有。可是假定我真见到他,下一步该做什么?” “尽可能打探各种情报。他真正的计划是什么,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你真以为他会告诉我吗?” “如果他那样做,我也不会惊讶。你这个机灵的小鬼,自有办法博取他的信任。来吧,我们讨论一下细节。” 此后,两人陆续商议了好几次。 谢顿内心相当痛苦。他不确定这一切会导致什么结果,但他不敢找雨果·阿马瑞尔、丹莫茨尔,或(尤其是)铎丝交换意见。他们可能会阻止他,可能会证明他出的是个馊主意,而他不想要那种证明。他的计划似乎是拯救帝国的唯一途径,他不希望有任何阻挠。 但这个途径果真存在吗?在谢顿看来,似乎只有芮奇可能赢得久瑞南的信任。但芮奇是适当的工具吗?他出身达尔,而且赞同久瑞南。谢顿能够信任他几分? ——真可怕!芮奇是他儿子,谢顿以前从来没怀疑过芮奇。 13 就算谢顿怀疑自己的计划,害怕这样会让事件过早引爆,使对方狗急跳墙;就算他心中充满痛苦的疑虑,不知可否百分之百信任芮奇能圆满达成任务——但他从未怀疑,当他将这个既成事实告知铎丝,她的反应会是怎样。 而他没有失望,若是这两个字能用来形容他此刻的情绪。 然而,就某方面而言,他还是失望了。他早已准备承受铎丝的反应,但铎丝并未像他预期中那样,惊骇地提高嗓门。 可是他又怎么能知道呢?铎丝与其他女子不同,他从未见过她真正生气。说不定她根本没法真正生气,或是发不出她眼中真正的怒气。 她只是透着冰冷的目光,严苛地低声责备道:“你送他到达尔去?一个人?”声音非常轻柔,带着诧异的口气。 一时之间,这平静的语调令谢顿语塞,然后他坚定地说:“我必须如此,这样做是必要的。” “让我弄明白点。你把他送到那个贼窝,那个刺客的巢穴,那个一切罪恶的大本营?” “铎丝!你怎么那样说?我以为只有偏执狂才有这种刻板观念。” “难道你否认达尔不是我描述的那样?” “当然,达尔是有罪犯和贫民窟。这点我清楚,我们俩都很清楚。但并非整个达尔是如此——每一区都有罪犯和贫民窟,就连皇区和川陀也不例外。” “总有程度上的差别吧?一不等于十。即使每个世界都充斥着罪恶,即使每一区都充斥着罪恶,达尔也是名列前茅,不是吗?你有计算机,查查统计数据。” “我不需要査数据。达尔是川陀上最贫穷的一区,而贫穷、不幸和犯罪有明显的关联,这点我承认。” “这点你承认!而你还是让他单独去?你可以跟他一起去,或是由我或五六个他的同学与他同行。他们会喜欢暂时搁下课业喘口气,我确定。” “他必须单独前往。” “你到底需要他做什么?” 但谢顿坚决地不肯说。 铎丝问:“已经到了这地步吗?你连我都不相信了?” “这是一场赌博。我只敢一个人冒这个险,我不能把你或其他人牵扯进来。” “但冒险的不是你,而是可怜的芮奇。” “我没让他冒什么险,”谢顿不耐烦地说。“他今年二十岁,年轻、有活力,还壮得像棵树——我不是指川陀玻璃温室里的树苗,我说的是赫利肯森林里那种高大结实的树木。再说他还是个角力士,而没有一个达尔人会角力。” “你的角力真了不起。”铎丝的冰冷一点也没有解冻,“你以为那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达尔人个个身上带着刀,而且还有手铳,我确定。” “我不知道有没有手铳,法律对手铳的管制是相当严的。至于刀嘛,我肯定芮奇也带着一把。他甚至在这儿的校园里都带着刀,那可是违法的。你以为他到达尔去会不带着吗?” 铎丝沉默不语。 谢顿也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判断该是安抚她的时候了。“听我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我希望他见到即将访问达尔的久瑞南。” “哦?你指望芮奇做些什么?使久瑞南对自己邪恶的政治手段悔恨不已,然后送他回麦曲生去?” "够了,真是的。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尖酸刻薄,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向窗外穹顶下的青灰色天空。“我指望他做的——”他支吾了一下,“是拯救帝国。” “那还容易得多呢。” 谢顿以坚定的声音说:”我正是如此指望。你没有解决之道,丹莫茨尔也没有,他甚至说如何解决全看我了。而这就是我努力的目标,就是我要芮奇到达尔去的目的。毕竟,你也知道他很擅长博取别人的好感,我们就体验过,我相信这在久瑞南身上也同样有效。如果我是对的,一切可能圆满解决。” 铎丝稍稍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你开始运用心理史学了。” “不,我不准备对你说谎。我尚未达到那一步,还无法真正运用心理史学。可是雨果不断谈论直觉,而我也有我的直觉。” “直觉!那是什么?定义一下!” “很简单,直觉是人类心灵特有的能力。能根据不完整,甚至可能造成误导的资料,归结出正确的答案,这种艺术就是直觉。” “而你做到了。” 谢顿坚定地说:“是的,我做到了。” 但他心头却盘桓着不敢与铎丝分享的话。万一芮奇的魅力消失了怎么办?或者更糟——万一芮奇的达尔意识窜升得太强,那又该怎么办? 14 脐眼就是脐眼。肮脏、杂乱、阴暗、弯弯曲曲的脐眼,散发着腐朽的气味,却又有着生命力。芮奇深信,川陀其他地方绝对找不到这种生命力,说不定帝国其他各处也找不到。不过除了川陀,芮奇对其他世界根本没有任何直接认识。 当初离开脐眼,他才刚满十二岁。但现在再回到这里,似乎连居民也没什么改变,仍然一样的低贱粗野,充满着强装出来的骄傲与不平的怨恨。男性的标志是深浓的八字胡,女性则是有如布袋的服装,看在芮奇较成熟世故的眼中,后者实在邋遢到极点。 穿着这种服装的女人怎能吸引男人?不过这是个蠢问题。即使在十二岁时,他也已经十分清楚,知道有多容易、多迅速就能脱掉那些衣服。 芮奇陷入沉思与回忆,他一面走过满是橱窗的街道,一面试图说服自己的确认得某某地方,同时寻思着,人群中是否有他认识的人;不过这些人现在都大了八岁。说不定,那些人就是他的儿时玩伴。他不安地想到,虽然他记得他们互相取的绰号,却不记得任何一个真实姓名。 事实上,他记忆中的断层十分巨大。八年虽然不算长,却也不算太短,而且自从离开脐眼,他的生命有了重大改变,过去的一切早已淡出,就像一场迷蒙的梦境。 不过脐眼的气味仍记忆犹新。他在一间低矮、污黑的糕饼店外停下脚步,嗅闻着弥漫空气中的椰子糖霜味——他从未在别处闻过同样味道——即使他在别处买到以“达尔风味”为号召、涂着椰子糖霜的蛋塔,那气味也顶多只有一两分相似。 他受到强烈诱惑。嗯,有何不可?他身上有信用点,而铎丝又不在这里,不会皱起鼻子髙声质疑这地方有多干净——或更可能是说多么不干净。在以前那些日子,谁去在乎什么干不干净? 店内相当昏暗,芮奇的眼睛花了点时间才适应。里面有几张矮桌,每张桌旁有几把不太坚固的椅子,供顾客在此用些简便的食物,譬如咖啡与蛋塔之类。其中一张桌旁坐着个年轻人,面前的杯子早已饮空,那人穿着一件脏了的白短衫;如果灯光较亮些,看来或许会更脏。 烘焙师——或至少是个侍者——从后面房间走出来,粗声粗气问道:“你要吃啥?” “椰子霜。”芮奇的口气同样粗鲁(他若表现礼貌就不是脐眼人了),说的是他还清楚记得的脐眼俗称。 这个名称仍然通用,因为侍者没拿错东西,不过却用手递给他。若是过去那个小男孩芮奇,会将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但成年的芮奇却稍稍吃了一惊。 “你要袋子吗?” “不,”芮奇说,“我就在这儿吃。”他付了账,从侍者手中接过椰子霜,立刻咬下了一口,香浓的滋味令他满足得双眼半闭起来。在他孩提时代,椰子霜是难得的享受。他只要弄到足够信用点就会去买一个;偶尔也能从有意外之财的朋友那里分一口;而最常见的情形,则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一个。如今,他想要多少就能买多少。 “嘿。”一个声音喊道。 芮奇张开眼睛,坐在桌旁的那个人正对着他横眉竖目。 芮奇和气地问:“你在和我说话吗,小弟?” “是啊,你在干啥?” “吃个椰子霜,跟你有啥相干?”芮奇自然而然用起脐眼的说话方式,丝亳没有困难。 “你在脐眼干啥?” “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生在床上,不是在街上,和你不一样。”侮辱的话语脱口即出,仿佛他从未离开家乡。 “是吗?就一个脐眼人来说,你穿得蛮体面,挺威风喔,身上还带着股香水的骚味。”他举起小指,暗示芮奇娘娘腔。 “我还没嫌你身上的骚味。我出人头地了。” “出人头地?又——怎——样?”又有两名男子走进糕饼店。芮奇微微皱起眉头,他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被召来的。坐在桌旁那人对刚进来的两人说:“这哥儿们出人头地了,他说他是个脐眼人。”刚进来的两人之一,吊儿郎当、虚情假意地行了个礼,同时咧嘴笑了笑,没表现出丝毫亲切,倒是露出一口黄板牙。“那不好吗?看到脐眼人出人头地总是好事,让他们有机会帮助贫穷不幸的本区同胞。比方说,信用点,你随时可施舍一两个信用点给穷人,对吧?” “你有多少,先生?”另外一人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嘿。”柜台后面那个侍者说,“你们全滚出我的店去,我这里可不想惹啥麻烦。” “不会有麻烦的,”芮奇说,“我要走了。” 他正准备离去,坐着的那人却伸脚拦住他的路。“别走,兄弟,我们会想念你的。” (柜台后面那人钻到后头去了,显然害怕会出现最糟的情况。) 芮奇微微一笑:“哥儿们,有一回我在脐眼,跟我老爸老妈一块儿,被十个哥儿们拦住,十个,我数过。我们不得不收拾他们。” “是吗?”一直说话的那人又说:“你老爸收拾了十个人?” “我老爸?才不呢,他不会浪费这个时间,是我老妈干的。我能做得比她更好,而且现在只有你们三个。所以说,如果你不介意,赶紧给我闪开。” “当然行,只要留下你所有的信用点,还有身上几件衣服。” 桌旁那人站了起来,手中握着一把刀。 “你来真的,”芮奇说。“你非要浪费我的时间不可。”他已经吃完那个椰子霜,半转过身来。接着,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子撑住桌缘,右腿猛然踢出,脚尖不偏不倚落在持刀那人的鼠蹊。 芮奇大吼一声,身形一矮,用桌子将另一人直堵到墙边,同时右手闪电般挥出,掌缘重重击在第三个人的喉节,那人一阵呛咳,随即仆倒在地。 前后只是两秒钟的事。此时芮奇站在那里,双手各握着一把刀,“现在你们谁还想动?” 他们愤愤地瞪着他,却都僵在原处。芮奇又说:“这样的话,我可要走了。” 可是,这时又有三名男子走进店里。一定是刚才躲到后面的侍者发出了求救讯号,他一看见那三人就髙声叫道:“一群捣蛋鬼!不折不扣的捣蛋鬼!” 进来的三个人都穿着相同的服装,显然是某种芮奇从未见过的制服。他们的裤子塞在皮靴里,宽松的绿色短衫以皮带束紧,头上罩着一顶古怪的半球形帽子,模样有点滑稽。此外,每件短衫的左肩都有“久卫”两个字。 他们的样子看来像达尔人,脸上的八字胡却不太像。那两撇胡子又黑又密,但嘴都整整齐齐地修到嘴唇上缘。芮奇内心窃笑着——与他自己狂野的八字胡比起来,他们的胡子缺乏生气,但他必须承认那看来较干净清爽。 三人当中带头的那个说:我是昆柏下士,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落败的脐眼人连滚带爬挣扎地站起来,显然都伤得不轻。其中一人仍直不起腰,另外一人揉着喉咙,第三个的肩膀仿佛扭伤了。 下士以沉着的目光瞪着他们,他的两名手下则堵住门口。他又转向芮奇——唯一似乎毫发无损的人。“你是脐眼人吗,孩子?” “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但我在别处住了八年。”他不再用脐眼腔调说话,似仍带着点口音,至少与下士的口音差不多。达尔不只脐眼一处,某些地方的人仍十分渴望做个上流人士。 芮奇说:“你们是保安官吗?我似乎不认得你们的制服——” “我们不是保安官,在脐眼找不到几个保安官。我们是久瑞南卫队,负责维持此地的治安。这几个我们认识,他们早就受过警告,我们自会处置他们。你才是我们的麻烦,小子,你的名字和识别号码?” 芮奇对他们说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芮奇也照实说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芮奇说:“嘿,你有权利质问我吗?如果你不是保安官……” “听着。”下士厉声道,“你少来质问什么权利,脐眼就只有我们,我们的权利是我们争取来的。你说你打倒了这三个人,我相信你,可是你打不倒我们。携带手铳是违法的——”说到这里,下士缓缓抽出一柄手铳。 “现在告诉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芮奇叹了口气。假使他依原定计划直接前往区政厅;假使他没有停下来让自己沉湎于脐眼与椰子霜的旧日情怀…… 他说:“我来是有重要公事求见久瑞南先生,既然你们似乎是他的人……” “求见领导人?” “是的,下士。” “身上带着两把刀?” “这是自卫用的。我去见久瑞南先生时,不会把它们带在身上。” “你当然这么说。我们要把你拘留起来,先生。我们会彻底调查这件事,这也许得花点时间,但我们不在乎。” “可是你们没有这个权利,你们不是合法的警——” “好啦,去找别人抱怨吧。在此之前,你在我们手上。” 于是两把刀被没收了,而芮奇则遭到拘留。 15 克里昂已不再是全息相片中那位年轻英俊的君主。或许全息相片中的变化不大,但镜子告诉他的则是另一回事。他最近的一次寿辰,如常地在盛大游行与仪式典礼中欢度,却遮掩不了那是四十大寿的事实。 皇上并不觉得年届四十有何不妥,他的健康状况极佳,体重增加了一些,但不算太多。当然,若非定期的微调保养使他的面容稍显光滑细嫩,他看来或许会苍老些。 他在位已有十八年,算是本世纪在位较长的皇帝之一。而他觉得没有任何必然的理由,会阻止他再坐四十年皇位。说不定,最后他会成为帝国历史上在位最久的皇帝。 克里昂又照了照镜子,想到如果消掉第三维,自己看来会更好看一点。 而丹莫茨尔——忠诚、可靠、不可或缺、令人难以忍受的丹莫茨尔,却没有任何改变,他的外表一如往昔。克里昂从没听说丹莫茨尔做过任何微调手术,不过,话说回来,丹莫茨尔对每件事都守口如瓶。丹莫茨尔从未年轻过,当他开始侍奉克里昂的父亲,而克里昂还是稚幼的皇太子时,他看来就已经不年轻。如今,他看来同样不年轻。那么,是不是年轻时便显得老成,以免日后发生变化会比较好呢? 变化! 这提醒了他,他召来丹莫茨尔是有目的的。他不是要丹莫茨尔站在那里陪着自己沉思默想。皇上若是沉思太久,会被丹莫茨尔视为老迈的征兆。 “丹莫茨尔。”他说。 “陛下?” “久瑞南这家伙,我已经听得烦了。” “您根本没有必要听到他,陛下。他不过是那些起哄的新闻之一,过一阵子就会自动消失。” “可是他没有消失。” “有些事急不得,陛下。” “你对他有什么看法,丹莫茨尔?” “他是个危险人物,但拥有一定的民望,就是这些民望增加了他的危险性。” “如果你觉得他有危险,而我觉得他很烦人,我们还等什么?不能就这么把他下狱或处决,或是做些什么吗?” “陛下,川陀的政治情势相当敏感——” “敏感,又是敏感。你说过哪些事是不敏感的?” “我们生在敏感的时代,陛下,假如以强硬的手段对付他,只会使危机恶化,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不喜欢这样。或许我不够博学,当个皇帝根本没时间变得博学,可是我起码还知道帝国的历史。过去几世纪间,曾有许多这些所谓民望分子掌权的例子。在所有例子中,在位的皇帝都被他们贬成傀儡。我可不希望当傀儡,丹莫茨尔。” “很难想像您会变成那样,陛下。”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那就不难想像了。” “我正试图采取对策,陛下,不过是谨慎的对策。” “但至少有个人并不谨慎。差不多一个月前,一个大学教授,一个教授!他独力阻止了—场可能的九九派暴动。他就那么挺身而出,适时将它制止。” “的确是这样,陛下,您是怎么听到这消息的?” “因为他是某个我感兴趣的教授,你怎么没把这件事告诉我?” 丹莫茨尔以近乎谄媚的口吻说:我怎能把每件送到办公桌上的小事都拿来烦您呢,陛下?” “小事?这个采取行动的人是哈里·谢顿。” “这的确是那个人的名字。” “而且是个熟悉的名字。几年前,在上届十载会议中,他不是提出一篇引起我们注意的论文吗?” “是的,陛下。” 克里昂看来很高兴。“你看,我的记性还不差,我不需要事事都依赖幕僚。我曾经为这个谢顿的论文约见过他,对不对?” “您的记性真是完美无缺,陛下。” “他的构想怎么样了?那好像是种算命的门道,我完美无缺的记性想不起来他管它叫什么。” “心理史学,陛下。严格说来,那不是算命的门道,而是一种理论,探讨的是预测人类未来历史趋势的方法。” “它后来怎么样?” “一事无成,陛下。正如我当时解释的,结果证明那个构想完全不切实际。它是个生动的构想,可是毫无用处。” “但他却能采取行动,阻止一场可能发生的暴动。如果事先不知道自己会成功,他敢这样做吗?这不就证明那个……那个心理史学在发挥功效?” “那只不过证明了哈里·谢顿是个有勇无谋的人,陛下。即使心理史学理论实际可行,也无法针对个人或某项具体行动做出预测。” “你不是数学家,丹莫茨尔,他才是,我想是该再询问他的时候了,毕竟,距离十载会议再度召开的日子也不远了。” “那毫无用处——” “别再谈了,丹莫茨尔,照我的话做。” “遵命,陛下。” 16 芮奇坐在一间临时牢房中,听着面前的人说话,努力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这间牢房深藏在龙蛇混杂的脐眼住宅区,他不记得自己被押着穿过多少巷道才进到这里。在以前,他能准确无误地穿梭于同样的巷道,甩掉任何追赶他的人。) 面前那人身穿久瑞南卫队的绿色制服,如果不是个传道士,便是名洗脑员,否则就是某种失败的神学家。无论如何,他自称桑德·尼,这时正用浓重的达尔口音,传述一段他熟记在心的冗长福音。 “达尔的人民如果想要享有平等,他们必须证明自己值得。良好的规矩、温文的行为、得体的娱乐都是必要条件。其他人总是指控我们具有侵略性和携带刀械,以此合理化他们的褊狭心态。我们必须谈吐文雅,而且——” 芮奇插嘴道:“我同意你的话,尼卫士,每一句都同意。可是我必须见久瑞南先生。” 桑德尼缓缓摇了摇头。“除非你事先约好,并获得批准,否则你见不到。” “听好,我父亲是川陀大学一位重量级教授,一位数学教授。” “我不认识什么教授不教授,我只记得你说过自己是达尔人。” “我当然是,你听不出我的口音吗?” “而你老子却是名大学教授?听来不大可能。” “他是我养父。” 桑德尼仍然摇摇头。“你在达尔认识什么人吗?” “有个瑞塔嬷嬷,她会认得我。”(瑞塔嬷嬷认识他的时候已经很老了,现在她可能行将就木,或是已经去世了。) “没听过她这个人。” (还有谁呢?他以前认识的那些人,都不太可能打进面前这个人的糨糊脑袋。他当年最好的朋友叫死木积——芮奇只知道他这个绰号。但即使在如今走投无路之际,芮奇也绝不可能说:“你认识一个和我同年、叫作死木积的人吗?”) 最后他终于说:“有个叫雨果·阿马瑞尔的。” 桑德尼的眼睛似乎微微一亮。“谁?” “雨果·阿马瑞尔。”芮奇急切地说,他在大学里为我的养父工作。” “他也是达尔人吗?那所大学里每个人都是达尔人吗?” “只有他和我,他以前是热闾工。” “他在那所大学干什么?” “八年前,我父亲把他从热闾带出去。” “好吧——我去找个人。” 芮奇只能等在那儿。即使他逃跑,在脐眼错综复杂的巷道中,要跑到哪里才不会被立刻逮住? 过了二十分钟,桑德尼带来当初逮捕芮奇的那位下士。芮奇心中燃起一线希望,至少这位下士应该有点头脑。 下士说:“你认识的那个达尔人是谁?” “雨果·阿马瑞尔,下士。八年前我父亲在达尔遇到这名热闾工,就把他带到川陀大学去了。” “他为什么那么做?” “我父亲认为,雨果能做比热闾工更重要的工作。” “比如说?” “在数学上,他——” 下士举起手打断他的话。“他当初在哪个热闾工作?” 芮奇想了一下。“我当时还小,不过我想是C2。” “很接近了,是C3。” “这么说你认识他,下士?” “不认识他本人,但他的故事在热闾间流传甚广,而我在那里工作过,或许你也是那样听来的。你有证据证明你认识雨果·阿马瑞尔吗?” “听好,让我告诉你我准备怎么做。我会把我和我父亲的名字写在纸上,另外加上一个词。久瑞南先生明天会到达尔来,随便你用什么方法联络他的手下。你只要把我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还有那个词念给他听就好。如果起不了任何作用,我想我就得待在这儿等到老死,可是我相信这种事不会发生。事实上,我确定他们在三秒之内就会把我弄出去,而你会因为传达这项讯息获得升迁机会。如果你拒绝这么做,一旦他们发现我在这儿——他们一定会的——你就麻烦大了。总而言之,如果你知道雨果·阿马瑞尔是随一位大名鼎鼎的数学家离去,那让我告诉你,我父亲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数学家,哈里·谢顿。” 下士的表情明白显示他听过这个名字。 他说:“你要写的那个名词是什么?” “心理史学。” 下士皱了皱眉头。“那是什么。” “这无关紧要。只要把它传上去,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下士从笔记本中撕下一小张纸,递给芮奇。“好吧,你写,我们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芮奇发觉自己正在发抖,他很想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而结果将完全取决于下士找到什么人,以及这个词有何等神奇的力量。 17 哈里·谢顿望着雨滴落在皇家地面车车窗上,一股难忍的乡愁刺痛了他的心。 他来川陀已有八年,奉命前往这颗行星唯一的露天地表觐见皇上,这还是第二次,而两次的天气都很糟。第一次他刚到川陀不久,恶劣的天气只令他生厌,不觉得有任何新奇之处。毕竟他的故乡世界赫利肯也有暴风雨,尤其是他生长的那一个地区。 可是如今,他在人工气候下生活了八年。暴风雨在这里仅仅是随机间隔的电脑化云量和睡眠时间里的规律细雨。肆虐的强风为和风所取代。气温没有极端的冷热——有的只是轻微的变化,偶尔会让人拉开衬衫拉链,或者披上一件轻便的外套。但即使是如此温和的变化,他还是听过有人抱怨。 然而此时,谢顿见到真正的雨水从寒冷的天空凄凉地落下。他有好多年没见过这景象,他十分兴奋,因为雨是老朋友!雨水使他想起赫利肯,想起他的少年时代,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不禁想到,不知应不应该怂恿司机绕个远路。 不可能!皇上想见他,而搭地面车已经很花时间,即使他们沿直线行走,途中又碰上任何交通阻碍。当然,皇上是不会等人的。 克里昂看来与八年前很不一样。他胖了大约五公斤,而且脸上多了一重阴霾。眼圏与双颊的皮肤好像特别紧绷,哈里看得出那是微调过度的结果。就某方面而言,谢顿为克里昂感到难过——纵使拥有统辖帝国的权势,这位皇帝对时光的流逝仍无可奈何。 克里昂仍是单独会见哈里·谢顿,仍是在上次那间陈设豪奢的房间。谢顿谨遵惯例,等待皇上先开口。 克里昂打量了一下谢顿的外表,以平常的口吻说:“很高兴见到你,教授。让我们免除一切形式,就像上次见面时那样。” “是的,陛下。”谢顿生硬地说。仅仅因为皇上一时兴起,下令一切不拘形式,就乖乖遵命,并不见得是安全。 克里昂做了个难以察觉的动作,整个房间立刻活起来,餐桌自动摆好,杯盘一个个出现。谢顿眼花缭乱,无法看清所有细节。 皇上随口道:“你和我一同进餐吧,谢顿?” 这句话的语调完全属于问句,但其中的力量使它成为命令。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谢顿谨慎地环顾四周。他非常明白臣民不会(或说绝对不该)向皇上发问,但他实在忍不住。于是,他尽可能以平静的口气,试图让这句话听来不像是个问题:“首相不跟我们一起用餐?” “他不会来。”克里昂说,“此刻他正在忙别的事。而且,无论如何,我希望和你私下谈谈。” 他们默默吃了一会儿,克里昂定睛凝视着他,谢顿则试着微笑响应。克里昂没有残酷的恶名,甚至没有不负责任的传闻,但在理论上,他能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谢顿。而只要他想动用影响力,这案子或许永远得不到审判。能避开他的注意是上上策,但此时此刻,谢顿已经是避不掉了。 不用说,比起八年前,现在的情况要好多了,那次他可是由武装卫士带进宫的。然而,这并未使谢顿感到轻松。 然后克里昂开口了。“谢顿,”他说,“首相对我帮助极大,但有时候我觉得百姓也许认为我没有主见。你会这么想吗?” “从来不会,陛下。”谢顿冷静地回答,过分的辩白反倒多余。 “我不相信你。无论如何,我的确有自己的主见。我记得你刚到川陀时,正在搞一个叫心理史学的东西。” “我确信您一定也记得,陛下,”谢顿柔声道,“当时我解释过,那只是个数学理论,并不能实际应用。” “你是那么说的。现在你还是这么坚持吗?” “是的,陛下。” “你没有继续研究?” “偶尔我会玩一玩,可是一无所获。非常遗憾,混沌总是产生干扰,而可预测性不——” 皇上打断他:“有个特定问题,我希望你着手研究一下——你一定要尝尝这些甜点,谢顿,很不错的。” “什么问题,陛下?” “久瑞南这个人,丹莫茨尔告诉我——喔,你太客气了——说我不能逮捕此人,也不能派军队消灭他的党羽,他说那样只会使情势恶化。” “如果首相这么说,我想应该就是如此。” “可是我不想被久瑞南……无论如何,我不要当他的傀儡。丹莫茨尔什么也不做。” “我确信他正在尽力,陛下。” “如果他正在为缓和局势而努力,他显然没有随时向我报告。” “那或许是出自一种自然的心愿,陛下,他希望让您远离这场纷争。首相或许觉得,万一久瑞南竟然……万一他竟然……” “取代了我。”克里昂以无比嫌恶的语气说。 “是的,陛下。您个人不能表态反对他,否则就是不智之举。为了帝国的稳定,您必须保持中立。” “我宁可除掉久瑞南以确保帝国的稳定。你有什么建议,谢顿?” “我,陛下?” “你,谢顿。”克里昂不耐烦地说,“我直接讲,当你说心理史学只是个游戏的时候,我并不相信。丹莫茨尔和你一直保持友好关系,你以为我那么白痴,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吗?他指望你能贡献些什么,指望你发展出心理史学。既然我不是傻瓜,我当然也指望这玩意。谢顿,你支持久瑞南吗?说实话!” “不,陛下,我不支持他,我认为他对帝国绝对是个威胁。” “很好,我相信你。你曾在大学校园里独力阻止了一场潜在的九九派暴动,我晓得这事。” “那纯粹是我一时的冲动,陛下。” “去对傻瓜说吧,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用心理史学做到的。” “陛下!” “别抗议了,你究竟准备怎么对付久瑞南?如果你站在帝国这边,你一定已经有所行动。” “陛下,”谢顿谨慎地说,他不确定皇上知道多少。“我已经派小儿去达尔区见久瑞南。” “为什么?” “小儿是达尔人,而且很机灵,他也许会发现什么对我们有用的情报。” “也许?” “只是也许,陛下。” “你会随时向我报告吗?” “会的,陛下。” “还有,谢顿,别再告诉我心理史学只是个游戏,也别再说它不存在,我不要听这些。我指望你对久瑞南做点什么,该怎么做我不敢说,但你必须有所行动,我不要见到别的结果。你可以走了。” 谢顿回到川陀大学,心情比出发时更沉重。克里昂的口气听来毫无妥协余地,他绝不会接受失败。 现在,一切都得看芮奇的表现了。 18 芮奇坐在达尔一栋公共建筑的前厅中。当他还是个衣衫褴缕的少年时,他从未到过这个地方探险——从来不可能到此探险。现在,他感到有点不安,仿佛他是非法侵入此地。 他试着表现得镇定、值得信赖,而且惹人怜爱。 爸爸告诉过他,可爱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特质,但他自己从未意识到。假如这种特质会自然而然流露出来,那么他若是太努力表现,或许反而会弄巧成拙。 芮奇一面试着放松心情,一面望着坐在桌前操作电脑的官员。那官员不是达尔人,事实上,他就是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他曾陪同久瑞南拜见爸爸,当时芮奇也在场。 每隔一会儿,伏案的纳马提便抬起头来,以充满敌意的目光瞪芮奇一眼。这位纳马提并不欣赏他的可爱,这点芮奇看得出来。 芮奇并未试图以友善的笑容面对纳马提的敌意,那样会显得太做作。他只是默默等待。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要久瑞南如预期所料来到这里,芮奇便有机会跟他说话。 久瑞南果真来了。他大摇大摆走进来,脸上挂着他在公众面前惯有的笑容,热情洋溢且信心十足。纳马提举起手拦住久瑞南。他们开始低声交谈,芮奇则在一旁细心观察,试图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不怎么成功。情势很明显,纳马提反对这次会晤,芮奇有点担心但没有行动。 稍后久瑞南望向芮奇,微微一笑,并将纳马提推到一旁。芮奇突然想通了,虽然纳马提是这个组织的头脑,但拥有领袖魅力的显然是久瑞南。 久瑞南大步向他走来,伸出一只丰满、稍嫌潮湿的手掌。稀客稀客,谢顿教授的公子。你好吗?” “很好,谢谢你,阁下。 “我了解你在途中遇到了些麻烦。” “不太严重,阁下。” “而我相信,你来这里是为令尊送口信的。我希望他在重新考虑之后,已决定在这场圣战中加入我方阵营。” “我并不这么想,阁下。” 久瑞南微微皱起眉头。“你是背着他来这里的吗?” “不,阁下,是他派我来的。” “我懂了。你饿不饿,小伙子?” “现在不饿,阁下。” “那么你介不介意我吃点东西?我没多少时间留给生活上的普通享受。”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当然不介意,阁下。” 两人走到餐桌旁,坐了下来。久瑞南打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以有些含糊的声音说:“他为什么派你来呢,孩子?” 芮奇耸了耸肩。“我想他以为我能发现你的什么秘密,好让他用来对付你。他全心全意忠于丹莫茨尔首相。” “而你不是?” “不是,阁下,我是达尔人。” “我知道你是,孩子,但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受到压迫,所以我站在你这边,我想帮助你。当然,我不希望我父亲知道。” “没有理由让他知道。你打算怎样帮我?”久瑞南瞥了纳马提一眼,后者正倚在电脑桌旁倾听这场对话,双臂交抱,脸拉得老长。“你懂心理史学吗?” “完全不懂,阁下。我父亲从不跟我谈这东西——即使他提起,我也听不懂,我不认为他在那方面会搞出什么名堂。”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我们那里还有个哥儿们,雨果·阿马瑞尔,也是达尔人,他有时会提到这事,我确定什么结果都没有。” “啊!在你看来,改天我能见见雨果·阿马瑞尔吗?” “我看不行,他不怎么向着丹莫茨尔,可是他死心塌地向着我父亲,他是不会出卖我父亲的。” “而你会?” 芮奇看来很不髙兴,他倔强地喃喃道:“我是达尔人。” 久瑞南清了清喉咙。“那么我再问你一遍,你打算怎样帮我,年轻人?”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见得会相信。” “是吗?说说看。如果我不相信,我会坦白告诉你。” “是关于首相伊图·丹莫茨尔的事。” “什么事?” 芮奇不安地四下张望。“我的话会被人听到吗?” “只有纳马提和我。” “好吧,那么听好。丹莫茨尔这哥儿们不是个哥儿们,他是个机器人。” “什么?” 芮奇觉得需要解释一番。“机器人就是人形机器,阁下。丹莫茨尔不是人类,他是个机器。” 纳马提突然激动地喊道:“九九,别信他,简直是胡扯。” 但久瑞南举手示意他住口,双眼还闪闪发亮。“你为何这样说?” “我父亲曾到过麦曲生,他把在那里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了我。在麦曲生,人们常常谈论机器人。” “是的,我知道。至少,我也那么听说过。” “麦曲生人相信,机器人在他们祖先的年代曾经一度非常普遍,可是后来被消灭了。” 纳马提眯起眼睛。你凭什么认为丹莫茨尔是机器人?我听过的奇幻故事全都说机器人是金属制造的,不是吗?” “没错。”芮奇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根据我听过的故事,有些机器人看来跟人类一模一样,而且他们长生不死——” 纳马提猛摇头。“传说!无稽的传说!九九,我们为什么要听——” 但久瑞南迅速制止他的话。“不,坎·丁,我要听下去,这些传说我以前也听说过。” “但这实在太荒谬了,九九。” “别这么急着说‘荒谬’。即使真是如此,人们还不是在荒谬中生生死死。事实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众人心中怎么想。告诉我,年轻人,先不管那些传说,你为什么认为丹莫茨尔是机器人?姑且假设机器人的确存在,你凭哪一点认定丹莫茨尔是个机器人?是他自己告诉你的吗?” “不是的,阁下。”芮奇答道。 “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久瑞南又问。 “不是的,阁下。这只是我自已的想法,但我确定自己没有猜错。” “为什么?是什么使你如此确定?” “就是根据他的一些言行举止啊。他的样子不会改变,他不会衰老,他从不表现情绪,外表还有些特征看起来像是金属制的。” 久瑞南靠回椅背,久久凝视着芮奇,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心思在飞快运转着。 最后他终于说:“假设他真是机器人,年轻人,你又何必在乎?这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芮奇说,我是人类,我不要啥机器人来治理帝国。” 久瑞南转向纳马提,双手做出赞成的手势。听到了吗,坎·丁?‘我是人类,我不要啥机器人来治理帝国。’让他上全息电视,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句话,直到敲响川陀上每个人的耳膜……” “嘿,”芮奇轻呼一声,“我不能在全息电视上说那句话,我不能让我父亲发现……” “不,当然不会。”久瑞南立即接口道。“我们不会那么做,我们只是要利用这句话。我们会另外找个达尔人,在每一区都找个人,让他们用自己的方言来说同样的这句话:‘我不要啥机器人来治理帝国。’” 纳马提说:“如果丹莫茨尔证明他不是机器人,那怎么办?” “真是的。”久瑞南说,“他要怎么证明?他想也不敢想那么做。伟大的丹莫茨尔,皇帝身后的掌权者,这些年来一直在幕后操纵着克里昂一世,在此之前则操纵着克里昂的父亲,现在他会放下身段,当众哭诉他也是人类吗?那样做对他而言,几乎跟他真是机器人具有同样的杀伤力。坎·丁,这个家伙这回输定了,而这都要归功于眼前这位优秀的年轻人。” 芮奇面红耳赤。 久瑞南说:“你的名字是芮奇,对吗?一旦我党得以执政,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达尔会受到良好的待遇,你会在我们这里有个好职位。总有一天,你将成为达尔区的领袖,芮奇,你不会后悔曾经这么做。你现在后悔吗?” “打死我也不后悔。”芮奇热切地说。 “既然如此,我们要确保你回到你父亲身边。你要让他知道,我们很重视他,不打算伤害他。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发现,随你爱编什么故事都行。从今以后,如果你发现任何对我们可能有用的事,尤其是关于心理史学的,立刻通知我们。” "没问题。但是,你说你保证达尔有翻身的机会,这是真心的吗?” “当然,孩子。我们要各区平等,各个世界平等。我们会有个崭新的帝国,所有旧日特权与不平等的罪恶将连根拔除。” 芮奇使劲点了点头:“那正是我想要的。” 19 克里昂,银河的共主,此时正匆匆忙忙走过拱廊。这道拱廊连接偏殿的寝宫与庞大的官署,而官员则散居皇宫各个别馆,因此整个皇宫无疑就是帝国的神经中枢。 克里昂的几名贴身侍从紧跟在后,全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按常理,皇上很少移驾找人,他只需召唤一声,对方便会赶来见他。若他真移驾走动,也绝不会露出焦急或情感受创的样子。他怎么能呢?身为皇帝,他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更像全宇宙的一个象征。 但他现在似乎就是个普通人。他不耐烦地挥挥右手,示意众人退到一旁。他的左手里握着一张闪闪发光的全息像。 “首相呢?”他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完全不像平时训练有素的声调(它与皇位同样是他身上的重担)。“他在哪里?” 一路跟来的高级官员全都不知所措,他们纷纷喘着气,思绪一片混乱。皇上气呼呼地疾步离去,群臣都觉得仿佛活在一场白日噩梦中。 最后皇上终于冲进丹莫茨尔的个人办公室,他微微喘着气,大声喝道:“丹莫茨尔!” 丹莫茨尔带着一丝惊讶抬起头来,接着不急不徐地起身,因为除非受到特别恩准,任何人在皇上面前都不能坐着。“陛下?” 皇上将全息像甩到丹莫茨尔桌上。“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丹莫茨尔看了看皇上扔过来的东西。那是一张美丽的全息像,鲜明而生动,让人几乎可以听见相片里那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说着一旁印的话:“我不要啥机器人来治理帝国。” 丹莫茨尔平静地说:“陛下,我也收到了。” “还有谁收到了?” “陛下,我想这份传单正在川陀各处广为流传。” “没错,你有没有看到这小鬼望着什么人?”他伸出尊贵的食指,轻轻敲了敲那个人像。“那不是你吗?” “确是十分相似,陛下。” “这份你所谓的传单,唯一的意图就是指控你是机器人,我有没有猜错?” “那似乎的确是它的意图,陛下。” “我要是说错了,立刻纠正我。机器人是否就是传说中的人形机器,在……在惊险影片和儿童故事中才有的那种东西?” “麦曲生人将它当成信仰的对象,陛下。机器人——” “我对麦曲生人和他们信仰的对象没兴趣。他们为什么指控你是机器人?” “我确定那只是比喻,陛下。他们想影射我是一个没有心肠的人,暗示我的观点缺乏良知,只是出自一台机器的计算。” “这个比喻太隐晦了,丹莫茨尔,我可不是傻瓜。”他又轻轻敲了敲那张全息像,“他们试图让百姓相信你真是个机器人。” “假如百姓要相信,陛下,我们根本无法阻止。” “我们承受不起。它有损你这个首相的尊严,更糟的是,它还有损我这个皇帝的尊严。那暗示的是我,我,竟然会选个机器人当首相。这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听好,丹莫茨尔,法律不是有明文规定,禁止诋毁帝国官员吗?” “的确有,陛下,而且相当严苛,可以追溯到伟大的《亚布拉米斯法典》。” “而诋毁皇帝本人就是犯了死罪,对不对?” “没错,是唯一死刑,陛下。” “好,这不只诋毁你,还诋毁了我。无论是谁干的,都该立即处决。这件事幕后主使者一定就是那个久瑞南。” “毫无疑问,陛下,但要证明这点可能相当困难。” “荒谬!我有足够的证据!我要处决他。” “问题是,陛下,诋毁罪实际上从未执行过。至少本世纪绝对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社会变得如此不稳定,而帝国的根本也开始动摇的原因。那些法律仍是白纸黑字,所以赶快执行!” 丹莫茨尔说:“请您务必三思,陛下。那会使您像个暴君与独裁者。您仁慈与和善的统治,一向是最成功的——” “没错,但是看看我得到了什么。不如换个方式,叫他们开始怕我,而不是以这种方式敬爱我。” “请千万别这么做,陛下,这可能会引发叛变。” “那你要怎么做?走到百姓面前说:‘看看我,我不是机器人。’” “不,陛下。正如您所说,那样会毁掉我的尊严,更糟的是,也会毁掉您的尊严。” “那该怎么办?” “我不确定,陛下,我还没仔细想过。” “还没仔细想过?去联络谢顿。” “陛下?” “听不懂我的命令吗?去联络谢顿!” “您是指召他进宫,陛下?” “不,没时间了。我相信你能架设一条密封通讯线路,无法窃听的那种。” “当然,陛下。” “那就快去办吧!” 20 谢顿欠缺丹莫茨尔那份泰然自若,他毕竟只是血肉之躯。传到研究室的那些召唤,以及扰乱场突然生出的微弱光芒与咝咝噪音,处处显示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他以前也曾使用过密封线路通话,但从未逾越帝国的安全标准。 他原以为会有某个官员来为丹莫茨尔传话。那份机器人传单掀起如此骚动,谢顿预期官方的反应不会低于这点。 但他的预期也并未超过这点,因此,当皇上本人的影像,环绕着扰乱场的微弱闪光,跨进(姑且这么说)他的研究室时,谢顿跌回座椅中,嘴巴张得老大,他试图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克里昂做个不耐烦的手势,示意他继续坐着。“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顿。” “您是指那份机器人传单,陛下?” “我正是指那份传单。现在该怎么办?” 尽管皇上恩准他维续坐着,谢顿终究还是站了起来。“还不只这个,陛下。久瑞南正拿机器人这个题目大做文章,在川陀各地发动示威活动。至少,我听新闻幕上是这么说的。” “这消息倒还没传到我耳朵里。当然没有,皇上何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事不劳皇上操心,陛下。我确信首相——” “首相什么也不会做,甚至不会向我报告最新状况。现在我向你和你的心理史学求助——告诉我怎么办。” “陛下?” “我不想跟你玩游戏,谢顿,你在心理史学上已经花了八年时间。首相说我绝不能采取法律行动对付久瑞南,那么,你告诉我怎么办?” 谢顿结结巴巴地说:“陛……陛下!什么也别做!” “你什么也不能告诉我吗?” “不,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您绝对不能做任何事。不能做什么,什么都别做!首相说得很对,千万不能采取法律行动,那只会使情况更糟。” “好。怎么做才能使情况变好呢?” “您和首相什么事也别做,让久瑞南去做他想做的。” “那会有什么帮助?” 谢顿尽量压抑声音中的绝望语调,说:“结果很快就会见分晓。” 皇上突然像是消了气的气球,仿佛所有的怒意与愤慨都被抽出体外。“啊!我懂了!你完全掌握了局势!” “陛下!我没那么说——” “你不必说,我已经听够了。虽然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但我要的是结果。我仍拥有禁卫军和武装部队,他们可是忠心耿耿。倘若情势真的混乱起来,我绝不会犹豫。但在那之前,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他的影像一闪即逝,谢顿坐在那里,楞楞瞪着显像消逝后的空洞空间。 八年前,他在十载会议中首度提到心理史学,从那个不幸的时刻开始,他就必须面对一个事实:他根本没有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个东西。 他有的只是些虚无缥缈的疯狂想法,以及雨果·阿马瑞尔所谓的直觉。 21 短短两天内,久瑞南的示威活动横扫整个川陀,小部分由他亲自出马,大部分由他的代理人领导。正如谢顿对铎丝抱怨的,这次行动极具军事效率。“若是在古代,他会是名大将。”谢顿说,“他的天分浪费在政治上了。” 铎丝则说:“浪费?照这个速度,他能在一周内当上首相,而他若是有心,两周内就能当上皇帝。根椐报道,已经有些戍卫部队声援他了。” 谢顿摇了摇头:“会瓦解的,铎丝。” “什么?久瑞南的政党还是帝国。” “久瑞南的政党。机器人的说法能造成一时轰动,尤其是他们那么有效地利用了那份传单。但是稍微冷静一点深思一下,民众就会看出那是个多么无稽的指控。” “可是,哈里,”铎丝坚定地说,“在我面前你不必装假,那可不是无稽的说法。久瑞南怎么可能发现丹莫茨尔是机器人?” “噢,那件事!哈,芮奇告诉他的。” “芮奇!” “没错。他圆满完成任务,已经平安归来,他们还承诺让他成为达尔区的领袖。芮奇一定博得了他们的信任,我早知道他做得到。” “你是说,你告诉芮奇丹莫茨尔是机器人,并要他将这消息传给久瑞南?”铎丝看来吓坏了。 “不,我不可能那么做。你知道我无法告诉芮奇,或是任何人,说丹莫茨尔是机器人。我以坚定的口吻告诉芮奇,丹莫茨尔绝不是机器人——对我而言,就连那样说也不容易。但我的确要他告诉久瑞南,说丹莫茨尔是个机器人。芮奇深信他自己骗了久瑞南。” “可是为什么呢?哈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与心理史学无关,这点我要说清楚,你别跟皇上一样,以为我是魔法师。我只是要久瑞南相信丹莫茨尔是机器人。他是麦曲生人,小时候一定常听机器人的民间故事,因此,他很容易就会相信这种事,而且深信民众也会和他一样。” “怎么,难道不是吗?” “不见得。等到初期的震撼消失,民众就会了解那只是狂人的幻想。我已经说服丹莫茨尔,他必须透过全息电视发表一场演说,广播到川陀各区和帝国各个重镇。他可以谈各种问题,唯独不提机器人这档事。大家都知道,如今危机重重,所以这种演说不会冷场,人们会凝神聆听,却听不到跟机器人有关的事。然后,到了最后,自然会有人问起那份传单。他一个字也不必回答,只需要哈哈大笑。” “哈哈大笑?我从来不知道丹莫茨尔会哈哈大笑,他甚至几乎不曾微笑。” “这一回他会的,铎丝。从来没人看过机器人做这种事。你在全息奇幻节目中看过机器人吧?他们总是被塑造成死板、无情、缺乏人性的样子,那是人们预期中机器人必然的形象。所以丹莫茨尔只需要大笑几声就够了。此外,你还记得日主十四,那位麦曲生的宗教领袖吗?” “我当然记得。死板、无情、缺乏人性,他也从来不发笑。” “这回他还是笑不出来。自从我在运动场和九九派的人比划过之后,我对久瑞南这个人做了许多研究。我知道久瑞南的真实姓名,知道他生在何处,双亲的身份,他早年在哪里接受训练。所有这些资料,连同证明文件,都已经送到日主十四手上。我想日主是不会喜欢脱缰者的。”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希望点燃种族偏见的火种。” “我当然不希望。假如我把资料交给全息电视台,就会发生那种事。但我是将它交给日主;毕竟,那些资料原本就是从那里来的。” “而他将点燃这个火种。” “他不会。无论日主说什么,川陀上不会有任何人注意。” “那你的用意何在?” “嗯,这点我们等着瞧,铎丝。我还无法以心理史学分析时局,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做得到,我只希望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22 伊图·丹莫茨尔笑了。 这并非第一次,他与谢顿、铎丝此刻正同坐在一间防窃听的房间中。每隔一会儿,只要谢顿做个手势,他便开始发笑,有次他仰靠在椅背上,发出刺耳的大笑声,但谢顿摇摇头。“这样听来毫无说服力。” 于是丹莫茨尔微微一笑,发出威严的笑声,结果换来谢顿一个鬼脸。“我认输了,”他说,”跟你讲滑稽故事也没用,你只能了解故事的知识面。我看你得把那种笑声记住才行。” 铎丝说:“用全息笑声轨带。” “不!那只是一个为了赚钱而笑个不停的白痴,绝不是丹莫茨尔,那不是我要的。再试一遍,丹莫茨尔。” 丹莫茨尔试了又试,最后谢顿终于说:“好,就记住这个声音,有人问你那个问题时就再复制一遍。你一定得表现出被逗乐的样子,而且不论笑得多么熟练,你也不能板着脸孔笑。露出一点笑容,一点就好,把嘴角向后拉。”丹莫茨尔的嘴已慢慢咧开,形成一个笑容。“不坏,你能让双眼闪烁吗?” “你所谓‘闪烁’是什么意思?”铎丝愤愤地说,“没人能让自己的眼睛闪烁,那只是种比喻的说法。” “不,不是的。”谢顿说,“有时眼里会有一点泪水,可能是因为悲伤、喜悦或惊讶,那一点液体反射光线就造成闪烁。” “你指望丹莫茨尔能制造眼泪?” 丹莫茨尔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眼睛的确能制造泪水,那是为了一般性的清洗,绝不会过量。不过,我若想像眼睛受到轻微的刺激,说不定……” “试试看,”谢顿说,“不会有害的。” 于是,丹莫茨尔在次以太全息电视上发表演说,实况以有效光速的数千倍、风驰电掣般地奔向数百万个世界,内容平实严肃、就事论事,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而且几乎无所不谈——除了机器人之外。演说结束后,丹莫茨尔宣布他开始接受发问。他不需要等多久,第一个问题就是:“首相先生,您是机器人吗?” 丹莫茨尔只是冷静地凝视现场现众,等待紧张的情绪升高。突然他微微一笑,身体轻微晃动,接着便笑出声来。那不是过分刺耳的大笑声,但声音相当嘹亮,意味着他被某个古怪念头逗乐了。而这是有传染性的,观众先是吃吃窃笑,不久便变成哄堂大笑。 丹莫茨尔一直等到笑声平息,才透着闪烁的目光说:“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真有必要回答吗?”屏幕转趋漆黑之际,他脸上仍带着笑容。 23 “一定有效。”谢顿说,“自然,情势不会马上逆转,那需要时间,但事情已经趋向正轨。当我在大学运动场打断纳马提演讲时,我就注意到了这点。听众本来站在他那边,但当我挺身而出,显现以寡敌众的勇气后,听众马上改变立场。” “你认为如今的情势可依此类推吗?”铎丝疑惑地问。 “当然,即使没有心理史学,我想,我还能用类推法,以及老天爷给我的智能。看看我们的首相,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围剿,而他用一个笑容,一下笑声就化解了。这是他能做到的最不像机器人的事,这笑容本身就问答了那个问题。群众必定会开始同情他,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但这只是个开始,我们还得等日主十四的消息,得听听他怎么说。” “你对他也有信心吗?” “百分之百。” 24 网球是谢顿最喜爱的运动之一,但他的喜爱并不包括当个观众。因此,当穿着运动装的克里昂大帝,慢步穿梭于球场接球之际,谢顿坐在观众席中、十分不耐烦。这是所谓的皇家网球,因为这个名称使历代皇帝钟爱这种运动。球员使用的球拍已经电脑化,只要在握把上略施压力,便能改变拍面的角度。谢顿曾试图改用这种球拍,但他发现得花上大量时间练习,才能纯熟地使用电脑化球拍。而谢顿的时间太宝贵了,不能浪费在无意义的小事上。 克里昂将球打到一个对方无法救回的位置,赢了这场球赛。他快步走出球场,迎向现众席中大小官员谨慎的掌声。谢顿对他说:“恭喜,陛下,您这场球打得好极了。” 克里昂淡然道:你真这么想吗,谢顿?他们全都小心翼翼让我赢球,我赢得一点乐趣都没有。” 谢顿说:“这样的话,陛下,您可以命令您的对手更卖力些。” “没有用的,他们无论如何会刻意输给我。而他们要是真赢了,那我而言比赢得毫无意义更没乐趣。身为皇帝自有其悲哀,谢顿。假如久瑞南成功当上皇帝,他也会发现这点。” 克里昂说完,便走入御用沐浴间。他再重新出现时,全身已经洗净蒸干,并换上较正式的服装。 “现在,谢顿,他挥手逐退所有的人,“再也没有比网球场更隐秘的地方了,而且天气又这么好,所以我们就待在这里,别进屋去。我读过麦曲生那个日主十四的来信,那样行得通吗?” “完全行得通,陛下。正如您读到的,他们谴责久瑞南是一名麦曲生的脱缰者,而且控以最严重的亵渎罪。” “那能了结他吗?” “这次打击使他的声势一落千丈,陛下。如今,没有多少人还相信首相是机器人的疯狂说法。久瑞南如今不但被当成一个装模作样的骗子,更糟的是,他被逮个正着。” “逮个正着,没错。”克里昂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意思是,光耍阴谋只能算狡猾,或许还值得佩服,但被逮个正着就是愚蠢,绝对不会有人钦佩。” “您真是一针见血,陛下。” “那么,久瑞南不再是威胁了。” “这点我们还不能确定,陛下。即使是现在,他也可能东山再起。久瑞南的组织仍然存在,他仍然有些死心塌地的追随者。曾有人在遭逢比这更大的打击后仍卷土重来,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少。” “这样,我们处决他吧,谢顿。” 谢顿揺摇头。“那恐伯是不智之举,陛下。您不会想成就一名烈士,或是让您自己像个独裁者吧。”克里昂皱起眉头。“你现在的口气和丹莫茨尔一模一样。每当我想采取强硬行动时,他就会嘀咕‘独裁者’三个字。在我之前就曾有皇帝采取强硬行动,结果却赢得强势与果决的赞誉。” “话是没错,陛下,但我们处于动荡的时代,而且确实没有必要处决他。您能用别的方式达到目的,同时显得开明而仁厚。” “显得开明?” “您本来就很开明,陛下,是我一时失言。处决久瑞南等于是在报复,可能会有人认为这种做法卑鄙。身为皇上,对所有子民的信仰,您都必须抱持着仁爱——甚至慈父般的态度。您对他们一视同仁,因为您是所有子民的皇上。” “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陛下,久瑞南碰触了麦曲生人的痛处,而您对他的亵渎行为甚为震怒。他生来就是他们的一分子,还有什么办法,会比把久瑞南交给麦曲生人、让他们来处置更好呢?您会由于皇恩浩荡而受世人喝彩。” “然后,麦曲生人会处决他?” “有可能,陛下,他们惩罚亵渎罪的法律极其严酷。就算最好的情况,久瑞南也将被终生囚禁于苦役监狱中。” 克里昂微微一笑。“好极了,我得到人道与宽容的美名,而由麦曲生人当刽子手。” “他们绝对做得到,陛下,假使您真将久瑞南交给他们。然而,那样仍会使他成为名烈士。” “这回你把我搞糊涂了,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让久瑞南自己选择,就说您因为顾虑帝国黎民的福祉,而想将他交给麦曲生人,但您的人道胸怀深恐麦曲生人可能太严酷。因此,您决定给他另一个选择:流放到尼沙亚、在那里默默平静地度过余生。毕竟,那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正是他对外声称的故乡。当然,您会将他置于监视之下。” “那样就能解决一切吗?” “当然,选择问麦曲生无疑是自杀,我觉得久瑞南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他必然会选择尼沙亚。不过这做法虽然合乎常理,却不是英维好汉的行径。在尼沙亚当个流亡者,几乎不可能领导什么反帝国运动。他的追随者必定作鸟兽散,他们能以神圣的狂热追随一名烈士,但实在很难追随一个懦夫。” “妙透了!你是怎么想出这一切的,谢顿?”克里昂的声音中充满了钦佩。 谢顿说:“我只是觉得这么假设似乎很合理……” “算了。”克里昂突然说,“我想你不会告诉我实话,即使你说了,我也不认为我会了解。但我要提醒你一点,丹莫茨尔即将离职。这次的危机证明他已无力继续佐政,而我也同意让他退休,但帝国不能没有首相,从此刻起,你就是首相。” “陛下!”谢顿高声喊道,夹杂着惊愕与惶恐。 “哈里·谢顿首相,”克里昂平静地说,“这是帝国皇帝的旨意。” 25 “不必惊慌,”丹莫茨尔说,"这是我的建议。我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而且一连串的危机累积到这个程度,三大法则的考虑已使我寸步难行。你是合理的继任人选。” “我不是合理的继任人选,”谢顿激动地说,“我不知道如何治理帝国。皇上蠢到相信我是用心理史学解决这场危机,但我的确不是!” “没关系,哈里。皇上相信你握有心理史学的答案,他会诚心诚意跟随你,那就会使你成为一位好首相。” “他会跟随我一路走向毁灭。” “我觉得你的判断力,或是直觉,会让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论有没有心理史学。” “可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做——丹尼尔?” “谢谢你这么称呼我。我将不再是丹莫茨尔,而只是丹尼尔。至于你该怎么做……何不放手实现久瑞南对平等与社会公义的构想?他提出这些构想或许不是出于真心,或许只是想借以笼络人心,但这些构想本身并不坏。让芮奇在这方面助你一臂之力——他不顾久瑞南对他的吸引,坚决对你效忠,现在他一定很无奈,认为自己是半个叛徒。对他证明他没做错。此外,你还可以加倍努力研究心理史学,因为皇上会支持你,全心全意支持你。” “你自己准备做什么呢,丹尼尔?” “银河浩瀚,仍有许多事需要我照顾。别忘了第零法则,我必须在我能明确决定的范围内,为整个人类的福祉努力。还有,哈里——” “怎么样,丹尼尔?” “你还有铎丝。” 谢顿点了点头:“是的,我还有铎丝。”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丹尼尔结实的手掌。“再见,丹尼尔。” “再见,哈里。”丹尼尔答道。 说完,这位机器人便转身离去。他昂首阔步,腰杆笔直,沿着皇宫走廊渐行渐远,厚重的首相长袍拖出沙沙的声响。丹尼尔离去后,谢顿呆立原处,默想了几分钟。然后,他突然朝首相寓所的方向走去,他还有件事要告诉丹尼尔——一件最重要的事。 开门之前,谢顿在光线柔和的走廊中迟疑了一下。但房间里已空无一人,只有那件黑袍披在一把椅子上。 “别了,我的朋友。”首相房间里,回荡着谢顿对机器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伊图·丹莫茨尔走了,机·丹尼尔·奥利瓦消失了。 第二部 克里昂一世 克里昂一世:……虽然后人一再称颂,在克里昂一世的统治下,第一银河帝国勉强维持最后的统一与繁荣,但其实在他在位的四分之一世纪中,帝国国势仍持续不断衰落。这并非完全是他的责任,因为导致帝国衰微的政经因素盘根错节,不是当时任何人所能解决的。他很幸运地选择了两位良相,伊图·丹莫茨尔及其后的哈里·谢顿。对于谢顿所发展的心理史学,这位皇帝从未失去信心。克里昂与谢顿两人,曾是九九派最后一次阴谋的目标,但结局出人意料…… ——《银河百科全书》 1 曼德尔·葛鲁柏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至少在哈里·谢顿眼中是如此。这时,谢顿暂停了晨间运动,驻足望着他。 葛鲁柏的年纪大约坐四望五,比谢顿年轻几岁。由于长期在御苑工作,皮肤显得有点粗糙,但他总又笑口常开,脸上永远刮得干干净净。他的沙色头发所剩无几,露出头顶一块粉红色头皮。这时他一面轻吹口哨,一面检查灌木丛的树叶,看看是否有昆虫出没的迹象。 他当然不是园丁长。御苑的园丁长是位高级官员,在巨大的皇宫建筑群中拥有一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手下有一大群男女园丁。他亲自检视御苑的机会,每年大概不会超过两次。 葛鲁柏只不过是园丁长手下的一员。谢顿知道,他的头衔是一品园丁,那是他三十年的忠实服务所赢得的荣衔。 谢顿在碎石小径上停下脚步,与他打招呼:“又是美好的一天,葛鲁柏。” 葛鲁柏抬起头来,双眼透着闪烁的目光。“是啊,首相,天气真好。我真为那些关在房子里的人难过。” “你的意思是,例如我。” “至于您嘛,首相,还不至于让人太惋惜。但如果您准备在这种好天气下,钻进那些房子里,我们这些幸运的少数,还真会有点为您难过呢。” “谢谢你的同情,葛鲁柏。但你也如道,四百亿川陀人都生活在穹顶下,难道你替他们每个人难过吗?” “没错,首相。还好我没川陀血统,所以才能当园丁。这个世界只有极少数人能在露天中工作,而我就在这儿,我是少数的幸运儿之一。” “天气并非总是这么理想。” “那倒是真的,我在这外头也碰过倾盆大雨和飕飕鸣叫的强风。不过话说回来,只要你穿得恰当,看——”葛鲁柏将双臂伸展得与他的笑容一样开,仿佛要拥抱这片广大的御苑。“我有许多朋友。树木、草地,和所有的动物都是我的好伙伴,看到排成几何图形的植物也让我开心,就算在冬天也一样。您看过御苑的几何形状吗,首相?” “近在眼前,不是吗?” “我是指一览无遗的鸟瞰图,可以让您真正欣赏整体的美感——实在是无与伦比。那是一百多年前,泰柏·沙万德设计的,这些年来只改变了一点点。泰柏是位伟大的园艺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他也是来自我的行星。” “安纳克瑞昂,对不对?” “没错,一个靠近银河边缘的遥远世界,那里还有大片荒野,日子过得可逍遥了。我来这儿的时候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现任园丁长才刚接受老皇帝的任命。但现在他们已在讨论重新设计御苑了。”葛鲁柏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将是个错误。御苑现在的样子再好不过,比例恰当、构图均衡,对视觉和精神都是一大享受。不过,历史上的确有重新设计御苑的先例。皇帝们总是喜新厌旧,好像新的就是好的。当今的皇上——愿他长命百岁——一直在和园丁长计划要重新设计。至少,园丁间是这么流传的。”他很快补充了最后一句,仿佛为自己散布宫内流言感到难为情。 “也许这事不会说改就改。” “希望不会,首相。如果您有机会从累得半死的工作中抽点时间,拜托,请您一定要研究一下御苑的设计。它有一种罕见的美感,如果我有办法,谁也别想移走这几百平方公里内的任何一片树叶、一朵花或一只兔子。” 谢顿微微一笑。“你很敬业,葛鲁柏。哪天你当上园丁长,我不会惊讶的。” “老天保佑我不会。园丁长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见不到自然景观,还会将他从大自然学到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他住在那里——”葛鲁柏轻蔑地指指远方,“我看他已经分不清灌木和小溪的差别,除非哪个下属带他出来,把他的手放在树上或浸入溪中。”一时之间,葛鲁柏仿佛想吐出心中的轻蔑,却找不到一处忍心吐痰的地方。 谢顿轻轻笑了几声。“葛鲁柏,跟你聊天真好。我每天被重担压得几乎透不过气,花几分钟听听你的人生哲学真是愉快。” “啊,首相,我不是什么哲学家,我没受过什么教育。” “不一定要受过教育才能成为哲学家,哲学家只需要灵敏的心灵,和对生命的体验。保重,葛鲁柏,我很可能会让你晋升。” “您只要让我保持原状,首相,我就感激不尽了!” 谢顿带着微笑迈开步伐。但当他的心思再度回到原先的问题,他的笑容随即消失。当了十年首相——假如葛鲁柏知道谢顿对这个职位打心底感到多厌倦,他的同情心会升高许多倍。如今,谢顿在心理史学技术上的进展,显示他即将面临一个无法承受的两难局面。葛鲁柏能了解这个事实吗? 2 谢顿在御苑中若有所思地漫步,这景象是太平盛世的一个缩影。站在这个地方,他实在很难相信除了帝国京畿中心的这块土地之外,整个川陀都包在芎顶中。他站在这里,就奵像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世界赫利肯,或置身于葛鲁柏的故乡世界安纳克瑞昂。 当然,太平的感觉只是个错觉。御苑有警卫戍守,而且戒备森严。 一千年前,皇宫周围的御苑还不如今天的宏伟壮丽,在一个刚开始四处兴建穹顶的世界上毫不特殊。御苑当时曾对外开放,皇帝能在里面散步,对他的子民点头答礼,身边没有任何护卫。 然而今非昔比。现在的御苑警卫重重,没有人能闯得进来。但如此仍无法保证绝对安全,因为危险总是来自不满的帝国官员,以及受人收买,自甘堕落的军人。事实上,对皇上及其幕僚而言,最危险的地方莫过于御苑。比方大约十年前的那次事件,倘若当时铎丝·凡纳比里不在谢顿身边,不知会发生什么结果。 那是谢顿担任首相的第一年。事后他才想通,他这匹黑马大爆冷门,自然会令某些人妒火中烧。有许多人不论在学识上、年资上,最重要的是在他们自己眼中,都要比他有资格得多,因此对这项任命愤愤不平。他们不晓得什么是心理史学,也不知道皇上赋予它多大的使命。而扳回局势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买通某个宣誓效忠首相的贴身侍卫。 当年铎丝一定比谢顿自己更为警觉。也有可能,是丹莫茨尔在退隐之际,加强了她保护谢顿的指令。实际的情况是,在他担任首相的前几年,她大部分时间都跟在他身边。 一个温暖晴朗的下午,约摸黄昏光景,铎丝注意到西下的阳光——在川陀穹顶下从来见不到的太阳——反映在一柄手铳的金属表面上。 “趴下,哈里!”她大喊,同时踩过草坪冲向一名侍卫。 “把手铳给我,侍卫。”她厉声喊道。 看到一名女子出乎意料地冲过来,这名未得逞的刺客愣了一下,但随即举起那柄已抽出的手铳。 然而铎丝已来到他面前,一手钢箍般紧扣住他右腕,向上扳举。“丢下。”铎丝紧闭的齿缝间迸出这两个字。 那名侍卫扭曲着脸孔,试图挣脱她的掌握。 “别动,侍卫。”铎丝说,“我的膝盖离你的鼠蹊不超过十秒钟,只要敢眨一眨眼,就别想传宗接代。聪明点就别动……这就对了,现在扔掉手铳,不然我就拗断你的手。” 一名园丁抓着耙子跑了过来,铎丝示意他站开。那侍卫将手铳丢到地上。 谢顿也赶到了。“我来接手,铎丝。” “你别过来。快捡起手铳、躲进树丛。他可能还有同伙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铎丝始终没松开那名侍卫。“听好,侍卫,是谁怂恿你谋害首相,我要知道他的名字。此外我要知道,你还有哪些同伙。” 侍卫沉默不语。 “别充英雄了,说!”铎丝用力一扭,侍卫立刻屈膝跪下,铎丝一脚踏在他的脖子上。“假如你认为沉默是金,我可以踩碎你的喉节,让你永远保持沉默。但在那之前,我还会好好折磨你一顿,让你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根好骨头。你说不说?” 侍卫一五一十招了。 事后谢顿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铎丝?很难相信你这么……勇武。” 铎丝淡淡地说:实际上我没有真的伤害他,哈里,口头威胁就够了。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是首要考虑。” “你该让我对付他。” “为什么?抢救你的男性自尊吗?你的动作根本不够快。再说,你是个男人,不论你出手多漂亮,都会在对方预料之中;而我是个女人,通常人们料不到女人会这么凶猛,而且普通女人也没力气做出我那些动作。这件事一宣扬开来,再经过添油加醋,从此人人都会怕我。而由于对我心存畏惧,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敢企图伤害你。” "对你心存畏惧——同时也对处决心存畏惧。那名侍卫和他的同谋会被处死,你该知道。” 铎丝一听到这点,镇定的面容立刻蒙上痛苦阴影,仿佛无法承受那名反叛的侍卫将被处决的事实,即使他差点毫不犹豫地杀了她挚爱的哈里。 “可是,”她高声道,“没有必要处决这些谋反者。放逐就够了。” “不,不够。”谢顿说,“太迟了。除了处决之外,克里昂听不进别的建议。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引用他的话。” “你是说他已经决定了?” "毫不犹豫。我告诉他只需要放逐或下狱就够了,但他断然拒绝。他说:以前是丹莫茨尔,现在是你,每次我要用强硬的手段直接解决问题,你们就会提到独裁和暴虐。但这是我的皇宫,我的御苑,我的卫士。我的平安全赖于此地的安全,以及下属的忠贞。你认为任何偏离绝对忠贞的行为,能用就地正法之外的方式处置吗?不这样做你怎能安然无事?不这样做我怎能高枕无忧?” “我说,总该有个审判才行。‘当然。’他说,‘会有一场简短的军事审判。除了处决,我不要见到其他判决。我会清楚地表明这个立场。’” 钎丝显得不寒而栗:“你竟然说得这么若无其事,难道你同意皇上的做法?” 谢顿勉强点了点头:“我同意。” “只因为有人想谋杀你。为了报复,就放弃自己的原则?” “我不是个有仇必报的人,铎丝。然而,安全受到威胁的并不是我,甚至不是皇上——若说帝国近代史对我们有何启示,那就是皇帝总是来来去去——我们必须保护的是心理史学。毫无疑问,即使我有什么不测,心理史学也总有发展成功的一天。但是帝国正迅速衰落,我们不能等,而能及时发展出必需技术的,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就该把自己知道的教给别人。”铎丝严肃地说。 “我是在这样做。雨果·阿马瑞尔是当然的继任人选,另外,我也网罗了一群技术人员,总有一天他们会派上用场。可是他们不会像——”他突然打住。 “不会像你这么优秀——这么聪明,这么能干,是吧?” “我正巧这么想。”谢顿说,“而且我正巧是个凡人。心理史学是我的,如果我有可能发展出来,我想要这份荣耀。” “人啊。”铎丝叹了口气,同时近乎悲痛地摇了摇头。 处决执行了。一个多世纪以来,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整肃。两名部长、五名较低阶官员,以及四名军人——包括那个倒霉的侍卫——一起被押至刑场。所有无法通过严格调査的卫士,都遭到解职处分,放逐到遥远的外围世界。 从此,再也没有任何谋反的传闻。首相受到的保护被渲染得人尽皆知,至于守着他的那个可怕女人——许多人口中的“虎女”——就更不用说了。因此,铎丝不必再随时陪着他,她的无形威势就是足够的屏障。克里昂大帝安享了将近十年的平静与安全。 如今,心理史学终于达到勉强能做出预测的阶段。然而,当谢顿穿过御苑,从首相办公室来到心理史学实验室,他不安地意识到,这段太平岁月或许即将结束。 3 但即使如此,当哈里·谢顿走进实验室时,心中仍禁不住涌起一股澎湃的满足感。 变化多么大啊! 一切开始于二十年前,他在自己那台二流赫利肯计算机上信手作出的草稿。就是在那个时候,“仲混沌数学”的第一个念头,首度模糊地在他脑中浮现。 接着是在川陀大学的那几年。他与雨果·阿马瑞尔一同工作,试图“重整”那些方程式,除去构成阻碍的无限大,寻找迂回之道绕过最麻烦的混沌效应。事实上,他们的进展非常小。 而现在,担任十年首相之后,他拥有一整楼最新型的计算机,以及一整组研究各方面问题的工作人员。出于必要,除了雨果与他自己之外,研究人员只能了解各人直接负责的问题,而无法涉及其他部分。在心理史学这座巨大的山脉中,他们每个人仅在某个小峡谷或小山头工作,唯有谢顿与阿马瑞尔能窥见整座山脉。但他们两人也只能隐约看出梗概,它的顶峰藏入云端,斜坡则被浓雾遮掩。 铎丝说得对,他必须开始引领研究人员深入整个神秘的国度。心理史学技术发展到这种程度,已不再是两个人所能掌握的。而且他渐渐上了年纪,即使能再活几十年,他的黄金岁月也早已不再。 就连阿马瑞尔下个月也将满三十九岁。这年纪对一般人来说也许仍算年轻,对一位数学家而言却不尽然。而且他硏究心理史学的历史与谢顿一样久,他的直觉与创造力或许也在走下坡。 阿马瑞尔看到谢顿走进实验室,起身向他走去。谢顿以慈爱的眼光望着他。阿马瑞尔与谢顿的养子芮奇一样,都是达尔人,然而,尽管拥有强壮的体格与矮短的身材,阿马瑞尔似乎一点也不像达尔人。他不再蓄着八字胡,也没有达尔口音,他几乎没有一点达尔意识。他甚至对九九·久瑞南的诱惑无动于衷,而久瑞南曾经彻底打动过达尔区民。 仿佛阿马瑞尔并不认同对母区、对母星甚至帝国的爱。他只属于心理史学——完完全全、百分之百。 谢顿不禁自责,自己居然比不上阿马瑞尔。他一直没忘记,自己的成长岁月是在赫利肯上度过的。他无法不把自己当赫利肯人。谢顿不知道这种心态会不会蒙蔽自己,使他在心理史学上误入歧途。在理想状况下,运用心理史学应有超越所有世界与行政区的胸怀,只处理抽象而非特定的人类群体。这点阿马瑞尔做到了。 而谢顿做不到,他暗自承认,默默叹了口气。 阿马瑞尔说:“我猜,我们就要有些进展了,哈里。” “你猜,雨果?只是猜想而已?” “我可不想没穿宇宙飞行服就跳进外层空间。”雨果认真地说(谢顿知道,他没有多少幽默感〉。说完两人便走进他们的私人研究室,房间很小,但有极佳的屏蔽。 阿马瑞尔坐下,跷起二郎腿。“你最新提出的那个回避混沌的方案,也许一部分行得通。当然,付出锐度作代价。” “那当然。以直接方法能获得的结果,以迂回之道便得不到。这就是宇宙运作的方式,我们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们现在就像从毛玻璃望出去一样。” “总比以前从铅板望的日子好多了。” 阿马瑞尔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说:“我们已能捕捉到隐约的光影。” “解释一下!” “我无法解释,但是我有元光体,为了制作这玩意,我累得像……像个……” “像只瘸驮吗?那是赫利肯特有的动物,一种负重的兽类,川陀上见不到。” “如果瘸驮会夜以继日埋头苦干,那元光体的确让我累得像只瘸驮。” 他按下书桌上的保全键版,一个抽屉便无声地滑开。他从里面取出一个不透明的深色方块,谢顿立刻兴致勃勃地接过来查看一番。元光体的线路是谢顿自己设计的,但完成拼装工作的则是阿马瑞尔。阿马瑞尔就是这样一个巧手的聪明人。 房间暗了下来,方程式与关系式在空中微微发光。许多数字在他们眼前展开,翱翔于书桌正上方,仿佛一条条悬着的丝线。 “太棒了。”谢顿说,“只要我们活得够长,总有一天能让元光体产生一条数学符号构成的河流,画出过去与未来的历史。我们可以在里面找到许多支流与小河,并研究出改变它们的方法,将它们导入我们预期的方向。” “没错。”阿马瑞尔冷淡地说,“但任何善意的行动,都可能导致最糟的结果。知道了这点,我们还能若无其事地活着吗?” “相信我,雨果,每天夜里这个想法都在折磨我。话说回来,我们尚未达到那个阶段。我们有的只是——正如你说的,顶多像是透过毛玻璃看到模糊的光影。” “够真实了。” ‘你认为自己看到了什么,雨果?”谢顿仔细打量阿马瑞尔,眼神有些严厉。近来阿马瑞尔越来越胖,变得有点臃肿。他俯身计算机前的时间太长(如今则是在元光体前),四肢的活动实在不够。而且,虽然他偶尔会与某位女子约会,这点谢顿知道,他却一直没有结婚。这样是不对的!即使是工作狂,也应该有婚姻生活,满足孩子们的需要。 谢顿想到自己仍然结实的身材,以及锌丝如何想尽办法要他维持身材。 “我看到了什么?”阿马瑞尔应道,“我看到帝国有了麻烦。” “帝国一向都有麻烦。” “没错,但这次比较特别,问题可能岀现在核心。” “在川陀?” “我是这么想,但也可能是在银河外缘。若不是川陀的局势恶化,比方说发生内战,就是偏远的外围世界开始四分五裂。” “指出这两种可能还用不到心理史学吧。” “有趣的是这两种可能似乎有互斥性,两者并存的可能性非常小。瞧,就在这儿!这是你自己的数学,好好看看吧!” 他们倾身面对元光体显现的内容,注视良久。 最后谢顿终于说:“我看不出两者为何会互斥。” “我也一样,哈里,但心理史学若只能显示出一目了然的结果,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它现在所显示的,是某种我们无法预测的东西。它并没有告诉我们:一,哪种情况比较好;二,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引发较好的情况,减低较坏情况发生的可能性。” 谢顿抿起嘴唇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能告诉你哪个情况比较好——放弃外缘、保住川陀。” “真的?” “毫无疑问。我们必须保持川陀的稳定,就算不为其他原因,也要想想我们是住在这里。” “我们自身的安危不应该是首要的考虑。” “当然不是,但心理史学是。如果川陀的情势迫使我们终止研究,保持银河外缘对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川陀失控,我们不一定会有生命危险,但却可能因此无法工作;心理史学的发展和我们的命运已是一体。至于帝国,外缘的正式脱离只会是帝国分裂的开始,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会达到核心。” “就算你是对的,哈里,我们要怎么做,才能维持川陀的稳定?” “首先,我们得好好想清楚。” 两人沉默下来。 “思考并不会让我感到快乐。”谢顿又开口道,“如果帝国完全偏离正轨,而且自开国以来就已如此,那该怎么办?每次和葛鲁柏聊天,我都会想到这一点。” “葛鲁柏是谁?” “曼德尔·葛鲁柏,一个园丁。” “喔,就是那次行刺事件中,拿着耙子跑来救你的那个人?” “是的,由于那件事,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剌客有手铳,而他只有一支耙子,这才叫忠心。总之,和他聊天就像呼吸清新的空气,我不能把所有时间花在跟宫廷官员或心理史学家谈话上。” “谢谢你啊。” “得了吧!你知道我的意思。葛鲁柏喜欢露天的环境,他喜欢接触风雨、刺骨的冷空气,以及自然气候所带给他的一切,而我自己有时也怀念这些。” “我可不。即使一辈子都待在室内,我也不在乎。” “因为你是在穹顶下长大的。”谢顿说,“但假设帝国是由简单的、未工业化的世界组成,居民靠放牧与农耕为生,空间开阔,人口稀少,大家的日子会不会更好过?” “听起来很恐怖。” “我曾经利用空闲时间,尽我所能思索这个假设。在我看来,它似乎是个不稳定的状况。那种地广人稀的世界,要不是逐渐工业化,就是变得奄奄一息、荒芜贫瘠,退化到毫无文化、近乎禽兽的层次。它就像根竖起的针,必然会朝一方倾倒。而实际上,几乎每个世界都会倒向工业化这边。” “因为那是较好。” “也许,但工业化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如今,我们正在目睹倾倒过度的结果,帝国已经濒临毁灭,因为它已经……已经过热了,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其后的发展我们还不知道,就算我们能借着心理史学,设法阻止这场衰亡——较可能的情况是在衰亡之后强行复兴——会不会只是开始另一个过热周期?这是人类唯一的未来吗?就像薛西弗斯那样,将圆石推到山顶,然后眼睁睁地看它再滚回山脚,如此周而复始?” “薛西弗斯是谁?” “原始神话里的一个人物。你该多读点书,雨果。” 阿马瑞尔耸了耸肩。好了解薛西弗斯的故事?那有什么重要的?说不定,心理史学能指引我们走向一个崭新的社会,一个稳定而令人向往的社会,和以往完全不同。” “但愿如此。”谢顿叹了口气,“但愿如此,但至今还没有它的踪影。在可见的未来,我们只好努力设法使外缘世界脱离,那将标示着银河帝国衰亡的开始。” 4 “我告诉阿马瑞尔,”谢顿道,“‘那将标示着银河帝国衰亡的开始。’而事实的确如此,铎丝。” 铎丝紧抿嘴唇,专心聆听着。 当初,她以一贯的平常心接受了谢顿的首相任命,她唯一的任务是保护谢顿与他的心理史学,而她十分明白,谢顿的新职位将使这项任务更加艰巨。最佳的安全防范是避免引起一切注意,而且,只要帝国的“星舰与太阳”标志仍映照在谢顿身上,世上一切有形的屏障都无法让人放心。 他们现在的生活十分豪华,有完善的屏蔽来对付间谍波束与有形的干扰;铎丝有几乎无限的经费可运用,这对她自己的历史研究有莫大助益——但她宁可放弃这一切,只求换回川陀大学原来那间宿舍,或是到某个没人认识的不知名的行政区,找一间不知名的寓所。 “这都很有道理,哈里,”她说,“但是还不够。” “什么不够?” "你提供的信息不够。你说我们可能失去银河外缘——为什么?” 谢顿浅浅一笑。“但愿我知道,铎丝,但是心理史学尚未发展到能回答这些问题。” “那么,依你看,是不是那些遥远的地方总督有独立的野心?” “当然,那会是原因之一。历史上不乏地方总督宣布独立的先例——这点你比我清楚得多——但都维持不久。然而这次也许会是永久性的。” “因为帝国变弱了?” “是的,现在贸易不像以前那么顺畅,沟通变得比过去困难,而且事实上,外缘的总督比以往更有自主权。如果其中有人图谋不轨……” “你能判断是哪种可能吗?” “没办法。现阶段的心理史学只能让我们确知一点,若有个能力与野心非凡的总督崛起,他将发现叛变的各种条件都比过去有利。或者也可能发生其他状况——巨大的天然灾害,或是两个遥远的外围世界联盟突然爆发战争。目前为止,心理史学对这些事件都还无法精确预测,但我们能断言,这类状况若真发生,将会导致比一世纪前更严重的后果。” “但如果你无法更精确知道外缘会发生什么,又怎能确定你采取的行动是会使外缘脱离,而不是使川陀崩溃?” “我会密切注意这两者的变化,试着稳定川陀,而非外缘。我们在对心理史学的运作了解有限的情况下,不能指望心理史学会自动指挥各个事件,所以必须不断用手动控制——姑且这样比方。在未来的日子里,心理史学技术将慢慢精进,手动控制的需要会逐年降低。” “但是,”铎丝说,“那是在未来,对吗?” “没错,甚至这也只是个希望。” “假如我们选择死守外缘,那么威胁川陀的会是什么因素?” “仍然是经济和社会因素、天然灾害、高层官员间的野心倾轧等等。我曾对雨果打过比方说帝国正处于过热状态,而川陀是最热的部分。它似乎即将解体,基本公共设施——供水、暖气、废物处理、燃料管线——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不寻常的问题。最近,我越来越注意这方面的问题。” “皇上驾崩呢?” 谢顿摊摊手。“那是早晚的事,不过克里昂目前健康状况良好,他和我同年,虽然我希望自己能更年轻些,但我们也不算太老。克里昂的儿子完全没有能力继承皇位,在他后面排队的人可多得很,多到足以引起纷争,因此克里昂一世驾崩,将会出现危机。不过就历史角度来看,那或许不至于造成太大的灾难。” “那么,假如他遇剌呢?” 谢顿紧张地抬起头来。小心点,即使我们有屏蔽,也别用那个字眼。” “哈里,这一点不能避而不谈。九九派曾差点取得政权,假如他们当初成功了,皇上早就……” “或许不会,把皇上当傀儡会更有用。无论如何,忘掉这件事吧。久瑞南去年已经死在尼沙亚了,一个可悲的人。” “他还有追随者。” “当然,每个人都有追随者。你研究川陀王国和银河帝国早期历史时,有没有读过我故乡赫利肯上的星球党?” “没有,我没读过。我不想伤你的心,哈里,但我不记得读过任何与赫利肯有关的历史事件。” “我不会伤心,铎丝。没有历史的世界是快乐的,我总是这么说。言归正传,大约二千四百年前,赫利肯上出现一群人,深信赫利肯是宇宙中唯一的住人星球。对他们而言,赫利肯就是宇宙,天空只是一层固体球壳,上面缀着许多小光点。” “他们怎能相信这种事?”铎丝说,“他们当时应该已是帝国的一部分。” “是的,但星球党人坚持,一切有关帝国的证据不是幻觉便是蓄意欺骗,而帝国的使者和官员,则是赫利肯人基于某种原因假扮的。他们完全不可理喻。” “后来呢?” “我想,认为自己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总是很令人愉快的。在星球党的全盛期,他们至少说动了全球百分之十的人。这些人虽然只有百分之十,但却非常狂热,因而淹没了冷漠的多数人,险些就要接掌政权。” “但他们并没有成功,对不对?” “没错。后来的发展是,星球主义导致星际贸易锐减,赫利肯的经济滑落谷底,当信仰影响到民众的信用点时,很快就不再受欢迎了。当时许多人对星球党的大起大落十分不解,可是我确定,心理史学会证明这是必然的现象。” “我懂了。可是,哈里,这个故事的意义何在?我猜它和我们刚才讨论的题目有些关联吧?” “关联就是这类运动绝不会完全消失,不论他们的主张在头脑清醒的人看来多么无稽。直到现在——直到现在——赫利肯仍然有星球党人!为数不多,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七八十个这样的人聚在一起,开他们所谓的星球议会,彼此畅谈星球主义,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话说回来,九九派运动严重威胁这个世界只不过是十年前的事,如果今天还有余党残存,我一点也不意外;即使过了一千年,它仍可能有残余势力。” “这些余党难道不会构成危险吗?” “应该不会。当初是九九的领袖魅力,使这运动具有危险性,但现在他已经死了,甚至死得一点也不轰轰烈烈,只是在潦倒落魄的放逐生涯中逐渐凋零。” 铎丝站起来,急步走到房间另一端,双手紧握成拳。然后她踱回来,站在坐着的谢顿面前。 “哈里,”她说,“我要说出我的看法。假如心理史学指出川陀有发生严重动乱的可能,那么只要九九派依然存在,他们就可能仍会图谋刺杀皇上。” 谢顿不自然地笑了几声。“你是庸人自扰,铎丝,放轻松点。” 但铎丝这番话却萦绕在他脑海。 5 恩腾皇朝统治帝国已超过两世纪,而卫荷区一向有反恩腾皇朝的传统,这种心态可远溯到卫苘区长出任皇帝的时代。卫荷皇朝并未持续多久,也没有出色的政绩,可是卫荷人民与统治者都忘不了他们曾经拥有过至尊的地位——尽管没有显赫政绩,而且历时极短。十八年前,自命卫荷区长的芮喜尔挑战帝国的短命行动,既激起卫荷的自尊心,又加重了他们的挫折感。 基于上述事实,不难了解在一小撮阴谋主谋者的感觉中,卫荷是川陀上安全的藏身处之一。 此时卫荷区某间废弃的屋子里,五个阴谋分子正围桌而坐。这间屋子陈设简陋,但屏蔽功能极佳。 其中一张椅子比其他几张来得精致,显示坐在上面的那名男子是领导者。他的面容瘦削、脸色蜡黄,有一张宽嘴,嘴唇苍白得几乎看不见。他的头发已转灰白,但双眼燃烧着浇不熄的怒火。 他瞪着坐在对面的人。这人年纪显然较大,而且和蔼得多。他的头发几乎全白,说话时,下垂的双颊不住颤动。 那领导者厉声道:“怎么样?很明显,你什么事也没做,解释一下!” 那位年长者说:“纳马提,我是老九九派的。我为什么要解释我的行动?” 一度是拉斯金·“九九”·久瑞南左右手的坎伯尔·丁恩·纳马提答道:“老九九派多的是。有些无能,有些软弱,有些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老九九派片不比一个老笨蛋更有意义。” 年长者靠回椅背。“你骂我笨蛋?我,卡斯帕·卡斯帕洛夫是笨蛋?我追随九九的时候,你甚至还没入党,只是个可怜的无名小辈,正四处瞎摸,寻求信仰。” “我不是骂你笨蛋,”纳马提厉声道,“我只是说有些老九九派是笨蛋。你现在就有个机会证明你不是。” “我和九九的关系……” “别提啦,他已经死了!” “我可认为他的精神长存。” “如果这种想法对我们的斗争有帮助,那就让他的精神长存——不过是对别人,而不是对我们,我们知道他犯了一些错误。” “我否认。” “别硬把一个犯了错的普通人塑造成英雄。他以为光逞口舌之能,光靠语言,就能摇撼帝国——” “历史证明语言的确能摇撼山岳。” “但那显然不是久瑞南说的话,因为他犯了错误。他掩藏他麦曲生出身的手法极其拙劣;更糟的是,他让自己中了圈套,竟然指控首相伊图·丹莫茨尔是机器人。我警告过他不要提出那种指控,但他不听,结果被整垮了。现在我们为什么不重新开始?不论我们对外如何利用久瑞南的精神,自己可别被它钉死了。” 卡斯帕洛夫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其他三人的目光在纳马提与卡斯帕洛夫身上徘徊,默许让纳马提主导这场讨论。 “自从久瑞南被放逐,九九派运动四分五裂,眼看就要烟消云散。”纳马提粗声道。“事实上,要是没有我,这运动早就消失无踪。我一点一滴、一砖一瓦,将它重建成一个广布川陀各处的网络。我相信你知道这点。” “我知道,首领。”卡斯帕洛夫喃喃道。他用这个头衔称呼对方,明白显示他在寻求和解。 纳马提不自然地笑了笑。他不坚持这个头衔,但还是挺乐意听到别人这么称呼。他说:“身为这个网络的一环,你有你的责任。” 卡斯帕洛夫不安地挪动身子,显然内心正在交战。最后,他缓缓说道:首领,你说你曾反对久瑞南指控老首相是机器人,虽然他没听进去,但至少你表达了反对意见。我是否能有同样权利,指出我看到的错误,请你像当初久瑞南一样——即使你同样不接受我的忠告?” “你当然可以说出你的意,卡斯帕洛夫。你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你要说什么?” “首领,我们采用的新战术是个错误。它会导致瘫痪,造成破坏。” “当然!那正是我们的目的。”纳马提努力控制着满腔怒火,“久瑞南用宣传说服的方式,结果彻底失败,现在我们要以实际行动打垮川陀。” “需要多久?要付什么代价?” “该多久就多久,至于代价嘛,其实微乎其微。这里一场停电、那里一场断水,污水淤塞、空调停摆……只会造成不方便和不舒适,如此而已。” 卡斯帕洛夫摇了摇头。“这种事是会累积的。” “当然,卡斯帕洛夫,而且我们要大众的沮丧和愤怒也同样累积。你听好,帝国正在衰落,这点每个人都知道,每个有思考能力的人都知道。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科技也会到处出问题,我们只是帮忙加点速而已。” “那样做很危险,首领。川陀的公共设施复杂得不可思议,乱推一通可能令它瓦解。要是拉错了线,川陀会像积木屋一样垮掉。” “目前为止还没有。” “将来可能就会。而且,万一人们发现是我们动的手脚怎么办?他们会把我们撕烂。不必召来保安部门或武装部队,暴民就会消灭我们。” “他们怎么知道该找我们算账?民怨的箭靶当然会是政府,是皇上的那些幕僚,他们不会找其他目标。” ‘知道自己干了这种事,我们怎么能活得心安理得?” 最后这句话低得近乎耳语,显然受到强烈的情绪驱使。这位老者以恳求的眼神,望着桌子对面的领导者。他曾宣誓效忠,相信纳马提会真正继承九九·久瑞南的作风,坚守自由的理想。现在卡斯帕洛夫不禁怀疑,九九是否会希望他的梦想通过这种手段实现。 纳马提啧啧两声,像训诫犯错子女的家长。 “卡斯帕洛夫,不要这么感情用事。一旦我们掌权,我们会收拾残局,重建川陀。我们将遵照久瑞南的遗训,让大众参与政府,增加民意代表,号召人民加入我们的行列。当政权巩固后,我们会建立一个更有效、更有力的政府。然后一个更好的川陀,一个更强大的帝国就会诞生。我们会设立一种论坛制度,让其他世界的代表畅所欲言,但唯一的统治者将是我们。” 卡斯帕洛夫默不吭声,心中犹豫不决。 纳马提冷笑一声。你怀疑?我们不会输的。目前为止一切十分顺利,今后仍会十分顺利。皇上不会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概念也没有。而他的首相是个数学家,没错,他毁了久瑞南,但之后他却没什么作为。” “他有个东西叫……叫作……” “别提了。久瑞南认为那玩意很重要,就像他的机器人狂热一样,但那是由于他来自麦曲生,那数学家的玩意根本没——” “历史分析,还是什么心理分析之类的,有一次我听久瑞南说——” “别提了!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你负责安纳摩瑞亚区的通风系统,对不对?很好,很好。随便你让它出什么毛病——让它停转使湿度升髙,或是发出怪味,还是其他什么手段都好。这些都害不死人,你不必觉得自己有什么罪大恶极。它只会使人们不舒服,升高大众不快与恼怒的程度。我们能信赖你吗?” “可是,会让年轻和健康的人不快与恼怒的事,对婴儿、老人、病人也或许有极大的——” "你是坚持任何人都不能受到伤害吗?” 卡斯帕洛夫咕哝了几句。 纳马提说:“不论做任何事,都无法保证不会有人受到伤害,你只要做好分内的工作就行。让受到伤害的人越少越好——如果你的良心坚持如此——但该做的工作要给我做到!” 卡斯帕洛夫说:“首领,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说吧。”纳马提不耐烦地答道。 “我们是能花许多年时间让基本公共设施不断出毛病,但总有一天,你会利用累积起来的不满情绪夺取政权。你打算怎么进行?” “你想知道我们究竟要怎么做?” “是的。我们行动的时间越短,破坏的程度就越小,这手术也就越有效率。” 纳马提慢条斯理地说:“我尚未决定采取哪种‘手术式攻击’,但我总会决定的。在此之前,你会做好分内工作吗?” 卡斯帕洛夫顺从地点了点头。“会的,首领。” “好,那就走吧。”纳马提做了个表示解散的明快手势。 卡斯帕洛夫起身走了出去。纳马提目送他的背影,开口吩咐右侧的人说:“卡斯帕洛夫不能信任了,他已经成了叛徒。他探询未来的计划,是为了出卖我们。去把他解决掉。” 那人点了点头,与其他两人一同离去,留下纳马提单独坐在屋内。他关掉发出光芒的壁板,只留下天花板上一小方光源,使他不至于完全置身黑暗中。 每条铁链都有必须剔除的脆弱环节,他想,过去我们必须这样做,而结果是我们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组织。 他在昏暗中露出微笑,表情扭曲出一种野蛮的喜悦。这个网络甚至延伸到了皇宫——虽然不太巩固可靠,但的确存在,而且今后还会增强。 6 没有穹顶遮盖的露天御苑,这天仍如昨日一般温暖晴朗。 这样的天气并不常见。谢顿记得铎丝曾告诉他,这个冬季寒冷、终年多雨的地区是如何获选为皇宫所在地。 “其实不是被选上的。”她说,“在川陀王国早期,这里本是莫洛夫家族的属地。当王国变成帝国时,有有许多地方可供皇帝居住,夏日避暑胜地、冬季避寒山庄、狩猎暂憩小屋、海滨度假别墅。后来这颗行星逐渐被穹顶笼罩,而当时一位皇帝住在这里,由于太喜欢此地,所以让它一直保持露天。于是,只因为这里是唯一没有建造穹顶的地方,所以显得特别与众不同。这独一无二的特点吸引了下一任皇帝……然后下一任……再下一任……传统就这样诞生了。” 一如往常,谢顿听到类似的话总会想到:心理史学会如何处理这种现象?它能预测出某处将没有穹顶遮盖,却说不出是哪里吗?它能预测到这种程度吗?它会不会预测错误,指出川陀将有几处或没有一处保持露天?在关键时刻刚好在位的、在突发奇想之下做出决定的那位皇帝,心理史学要如何解释他个人的好恶……这样想下去只会让人陷入混沌疯狂。 克里昂一世显然喜欢好天气。 “我老了,谢顿。”他说,“这点我实在不必跟你说,我们两人同龄嘛。我没有打网球或钓鱼的兴致——即使他们刚在湖中放生。我只想在小径上悠闲地漫步,当然,这是上了年纪的征兆。 他一面说一面吃着坚果,一种类似谢顿的故乡赫利肯上称为番瓜子的食物,不过体积较大,味道没那么可口。克里昂将它们轻轻咬开,剥掉薄薄的外壳,再将果仁丢进嘴里。 谢顿不怎么喜欢那种口味,不过,当皇上赏一些给他的时候,他还是接了过来,吃了几颗。 皇上手中握着些坚果壳,正四下张望,想找个可当垃圾桶的容器。他没找着,却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名园丁。那园丁正立定站好(在皇上面前理应如此),而且恭敬地低着头。 “园丁!”克里昂说。 那名园丁迅速走过来。“陛下!” “帮我把这些丢掉。”他说着将坚果壳放到园丁手上。 “是的,陛下。” 谢顿说:“这儿也有一些,葛鲁柏。” 葛鲁柏伸出手,怯怯地说:“是的,首相。” 葛鲁柏随即退下,皇上却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你认识这个人,谢顿?” “认识,陛下。一个老朋友。” ‘那个园丁是你的老朋友?他是什么人?一个落魄的数学家?” “不是的,陛下。或许您还记得那件事,那是在——”他清了清喉咙,寻思一个最技巧的叙述方式。“在您恩赐我首相这个职位后不久,有个侍卫威胁到我的性命。” “企图行刺。”克里昂抬头望向天空,仿佛在压抑不耐烦。“我不知道为何人人都那么害怕用这个字眼。” “也许,”谢顿脱口便说,“川陀上下对于吾皇遭遇不幸事件的可能性,要远比您自己更感忧心。”奉承话说得如此流利,谢顿不禁有点瞧不起自己。 克里昂露出嘲讽的笑容。“我想是吧。这跟葛鲁柏又有什么关系?那是他的名字吗?” “是的,陛下,曼德尔·葛鲁柏。只要您稍微回想,一定就会想起来,当时有个园丁拎着耙子冲过来救我,勇敢地面对手持武器的刺客。” “啊,对。他就是那个园丁吗?” “就是他,陛下。从此以后,我一直把他当成朋友,而我每次到御苑来几乎都会碰到他。我想他是在守护我,觉得有责任保护我。当然,对于他的守护,我是衷心感激。” “既然我们谈起这件事,你那位可怕的夫人,凡纳比里博士好吗?我不常见到她。” “她是个历史学家,陛下,迷失于过去的岁月中。” “你不怕她吗?她倒吓到了我。我听说过她如何对付那个侍卫,人们几乎不禁要替他难过。” “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拼命,陛下,但她最近不太需要那么做,如今非常平静。” 皇帝的视线回到那名逐渐远去的园丁。“我们是否奖赏过此人?” “有的,陛下。他有妻子和两个女儿,我已经做好安排,为每个女儿都存了一笔钱,作为将来她们子女的教育费用。” “很好。可是,我想还需要给他升官。他是个好园丁吗?” “非常优秀,陛下。” “现任园丁长,莫康博——我不太确定他的名字——已经快八十岁了,说不定早已无法胜任那份工作。你认为这个葛鲁柏有能力接替他吗?” “我确信葛鲁柏有能力,陛下,可是他喜欢目前的工作。这让他能待在露天环境,接触各式各样的天气。” “他对工作的要求倒很特别。我确定他能习惯行政工作,而且我实在需要找个人,把御苑改头换面一番。嗯,我得好好想一想,你的朋友葛鲁柏可能正是适当人选。对啦,谢顿,你说如今非常平静是什么意思?” “陛下,我不过是指宫廷中没有任何不和的迹象。无可避免的倾轧斗争,似乎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谢顿,假使你是皇上,必须应付所有官员和他们的牢骚,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最近几乎每隔一周,我就会收到川陀某处发生某种公共设施严重故障的报告,你怎么能告诉我一切平静?” “发生这些事是很平常的。” “我不记得过去这类意外发生得那么频繁。” “也许因为事实正是如此,陛下。基本公共设施随着时间逐渐耗损,想要切实做好必要的修理,需要时间、人力,以及巨额经费。如今这年头,人民是不会欣然接受加税的。” “从来没有那样的年头。在我看来,这些故障必定引起百姓极度的不满。绝对不能继续下去,你必须负责解决,谢顿。心理史学怎么解释这事?” “和常识的判断一样,陛下,每样东西都会逐渐老化。” “好啦,这种事把我原本愉快的一天都破坏了,就交给你处理了,谢顿。” “是的,陛下。”谢顿平静地说。 皇帝大步离去后,谢顿心想,这种事也破坏了他原本愉快的一天,这发生在核心的崩溃,正是他不愿见到的,可是该怎么做才能将危机转移到银河外缘? 心理史学没有说明。 7 芮奇·谢顿今天感到格外满足,这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与自己视为父母亲的两个人,享受一顿全家团圆的晚餐。他心里十分明白,就任何生物学的角度而言,这两人都不是他的双亲,可是那不重要。他只是怀着满腔的敬爱,微笑着面对他们。 此地环境不如昔日在川陀时那么温馨,他们那时的房子很小,但充满家的味道,像是镶在大学里的一颗宝石。如今,首相官邸处处显露出的豪华气派令他十分不适应。 芮奇有时会瞪着镜中的自己,怀疑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他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三,比他的双亲矮很多。他的身材相当粗短,但结实健壮。他有一头黑发,蓄着达尔人特有的八字胡,并尽可能将两撇胡子保养得又黑又密。 在镜子里,他仍看得见当年那个街头顽童的影子。直到天大的幸运降临,让他巧遇谢顿与铎丝,他才脱离那种环境。当时谢顿年轻多了,而芮奇现在的样子几乎已跟当年的谢顿一样大。奇怪的是,铎丝几乎一点也没变。她依然那么光鲜、那么苗条,和芮奇带他们去找脐眼的瑞塔嬷嬷时一模一样。而他自己,出身穷苫的芮奇,如今已是政府的一员,是人口部里的一个小齿轮。 谢顿问:“部里的事怎么样?有进展吗?” “有一点,爸。法律通过了,法院裁定了,宣导也进行了。话说回来,要说服民众实在很困难。尽管你怎么鼓吹手足之爱,可没人觉得和你是手足。我的观点是达尔人和其他人一样坏,他们希望受到平等待遇,他们也得到了,可是有机会的时候,他们却不愿平等对待别人。” 铎丝说:“芮奇,想改变一般人的观念和心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试着消除最不公平的情况,也就够了。” “困难在于,”谢顿说,“有史以来,几乎没有人试过解决这个问题。人类一向沉溺在‘天下我最大’的心态中不肯反省,要收拾这个烂摊子可不容易。如果说,人类放任事态自行发展,已经持续恶化了一千年,那么即使现在得花上一百年才能改善状况,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爸,有时我会觉得,”芮奇说,“你给我这个工作是要惩罚我。” 谢顿扬起眉毛。“我为什么要惩罚你?” “因为我被久瑞南的政治主张吸引,例如各区平等,以及在政府中增加民意代表等等。” “这件事我不怪你,那些都是很吸引人的政见。但你也知道,久瑞南和他的同党只是用这当夺权工具,后来——” “尽管我被他的论点吸引,你仍然派我去骗他自投罗网。” 谢顿说:“那样做对我而言可不容易。” “现在,你又让我替久瑞南履行他的政治主张,只为了让我了解要将理想付诸实行有多困难。” 谢顿对铎丝说:你怎么说,铎丝?这孩子给我扣上卑鄙阴险的帽子,我根本不是那种人。” “这还用说。”铎丝的嘴角挂着一抹飘忽的笑容,“芮奇,你不该那样说你父亲。” “并不尽然。爸,在平常生活中,没有比你更正直的人。但如果有必要,你会不择手段。这不正是你发展心理史学时可能会做到的事吗?” 谢顿感叹道:‘只可惜心理史学的进展仍然微乎其微。” “真糟。我一直以为,对于人类冥颃不灵这个问题,心理史学或许能提出某种解答呢。” “或许吧。但就算有答案,我也还没找到。” 晚餐结束后,谢顿说:“我有事要和你商量,芮奇。” “哦?”铎丝说,“你们似乎把我忘了。” “部里的公事,铎丝。” “部里才没事,哈里。你是要这可怜的孩子做些我不希望他做的事。” 谢顿坚定地说:“我当然不会强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芮奇说:“没关系,妈。让爸和我谈一谈,我保证事后会全告诉你。” 铎丝翻了翻白眼。“我知道,你们要讨论‘国家机密’。” “事实上,”谢顿又以坚定的口吻说,“我的确要和他谈国家机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我没开玩笑,铎丝。” 铎丝抿着嘴,起身准备离开房间。临走前,她还不忘丢下一句告诫:“别再把这孩子往狼群里丢,哈里。” 她走了之后,谢顿平静地说:“只怕,我不得不把你往狼群里丢,芮奇。” 8 他们面对面坐在谢顿的私人研究室。谢顿将此处称为他的“思考空间”,他曾在这里待了无数个钟头,思考如何解决帝国与川陀政府种种复杂的问题。 他说:“你晓得川陀的行星设施最近频频故障的消息吗,芮奇?” “晓得,”芮奇说,”但你也知道,爸,川陀是一个老行星。最好的办法是把所有人撤离,把所有东西都挖出来,一样一样换新、加上最新的计算机化设备,然后再把大家带回来,或者带回一半。如果人口只有两百亿,川陀的情况会好得多。” “哪两百亿?”谢顿带着微笑说。 “但愿我晓得。”芮奇黯然道,“问题是,我们不能翻新这颗行星,所以只好不停修修补补。” “只怕就是如此,芮奇,可是这里头有些蹊跷。我对这件事有些想法,现在我要你帮我确定一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球体。 “这是什么?”芮奇问。 “川陀地图,里面有精密的程序。帮个忙,芮奇,把桌面清一下。”谢顿将球体放在桌面中央的位置,再按下座椅扶手上的键版开关。室内光线暗下来,桌面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芒,约有一厘米厚。那球体已摊成平面,一直伸展到书桌边缘。 多处光芒开始变暗,逐渐形成一个图案。一会儿之后,芮奇惊讶地说:“这是一张川陀地图。” “是啊,我刚说过了。不过在购物中心买不到这种东西,这是武装部队的装置。它能以球面表现川陀外观,但我想跟你说明的事,用平面投影会看得更清楚。” “你想说明什么,爸?” “这个嘛……过去一两年来,各地设施发生了许多故障。正如你说的,这是个老行星,故障在所难免,可是故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好像都是人为错误造成的。” “这不合理吗?” “当然合理,但总有个限度。即使是和地震有关的意外也一样。” “地震?在川陀?” “我承认川陀是个少地震的行星。这是件好事,因为整个世界都包在穹顶下,如果每年剧烈摇晃好几次,震坏一部分穹顶,那穹顶这种设计就太不实际了。你母亲常说,帝国定都在川陀而非其他世界,原因之一就是它在地质上死气沉沉——这是她不加修饰的说法。话说回来,它或许死气沉沉,但却没有真的死去,有时也会有些小型地震,过去两年就发生了三次。” “我没有察觉,爸。” “几乎没有人察觉。穹顶不是单一的结构,而是由好几百个部分组成,如果发生地震,每一部分都会掀起形成缝隙,以舒解拉张力与压缩力。地震顶多持续十秒至一分钟,因此穹顶打开的时间很短。整个过程来得急去得快,底下的川陀人甚至不会有任何感觉。比起头顶的穹顶开启关闭,以及少许闯入的外界气候——不论是冷是热——他们对身旁的轻微震动,以及器皿的微弱声响要敏感得多。” “那样很好啊,不是吗?” “应该是的,这一切都由计算机控制,任何地方一有地震,便会触动控制当地穹顶开阖的主控器,在震动强到造成破坏前,穹顶便已开启。” “这还是很好。” “可是在过去两年的三次小型地震,穹顶控制器每次都失灵。穹顶并没有打开,因此事后都得修理。修理穹顶不但耗费时间、金钱,而且会使气候控制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达到最佳标准。想想,芮奇,控制器三次都碰巧失灵的几率有多高?” “不高吧?” “一点也不高,不到百分之一。我们可以假设,在地震发生前,控制器已被人动了手脚。另外,大约每隔一世纪会有一次岩浆泄漏,这种意外更难控制。如果岩浆泄漏发生时我们未能及早察觉,我不敢想像那会造成什么后果。幸好这种事没有真的发生过,而且不大可能。在这张地图上,你可以看到过去两年间可能是人为错误引发的故障地点——虽然我们一直无法判断应该归咎于什么人。” “那是因为每个人都忙着踢皮球。” “只怕你的说法没错。那是所有官僚体系的共同特征,而川陀的官僚体系又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言归正传,你对那些地点有什么看法?” 地图上亮着许多小红光点,看来像是散布在川陀地表的小脓包。 “嗯,”芮奇谨慎地说,“这些点似乎分散得很均匀。” “没错,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在我们的想像中,川陀上较古老的区域、加盖穹顶最久的区域,基础公共设施应该最老旧,比较容易发生需要人为迅速决断的事件,因此也最容易发生人为错误。我把川陀较古老的区域罩上蓝色,你会发现,蓝色部分中的故障似乎没有比较频繁。” “所以说?” “所以说我认为,这表明这些故障不是自然意外,而是蓄意破坏。它的分布方式像是要尽可能影响最多的人,尽可能散布不满的情绪。” “似乎不太像。” “不像吗?那么让我们看看,这些故障在时间上的分布又如何。” 突然间,蓝色部分与红点同时消失,这张川陀地图成了一片空白。接着红色记号开始逐个在各处出现又消失。 “注意,”谢顿说,“它们也没有同时出现过。先出现一个,然后另一个,接着再一个,几乎就像节拍器稳定的滴答声。” “你认为这也是故意的?” “一定是。不论是谁干的,他是想以最小力气导致最大限度的瘫痪。所以同时干两桩根本没用,因为若同时发生,两件意外的新闻价值和大众关注都会互相抵消一部分。也就是说,必须让每次事件突显于群众的盛怒中。” 地图的光芒熄灭,室内照明重新开启,谢顿将缩回原来大小的球体放回口袋。 芮奇说:“这一切会是谁干的?” 谢顿若有所思地说:“几天前,我接到一份卫荷区的凶杀案报告。” “那没什么不寻常。”芮奇说,“就算卫荷不算在那些无法无天的区域里面,每天一定也有许多凶杀案发生。” “好几百间。”谢顿一面说一面摇头,“川陀还经历过一段非常混乱的时期,一天之内死的总人数就逼近百万大关。一般说来,每个罪犯都被抓到的机会并不大。凶杀事件往往只是登记在案,成了统计数据。然而,这一宗非比寻常。被害人是死于刀杀,但凶手手法不熟练,被害人被发现时还奄奄一息,在咽气前,他吐出两个字:‘首领’。” “这点引起办案人员的好奇。他们査出死者是在安纳摩瑞亚工作,为了不明原因到卫荷去。有个杰出的警官锲而不舍地挖出了死者底细。他的名字叫卡斯帕·卡斯帕洛夫,是个老九九派,众所皆知他曾是拉斯金·久瑞南的亲信之一。” 芮奇皱起眉头。“你怀疑又有一次九九派阴谋,爸?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九九派了。” “不久前,你母亲还问我是否认为九九派仍在积极活动。我告诉她,任何古怪信仰总是会有一些死忠分子,有些组织甚至能撑上数世纪。他们通常只是一些零星的集团,不太重要,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话说回来,万一九九派仍然维持组织的形式,万一他们保有一定的力量,万一他们有办法杀害一个他们视为叛徒的人,万一他们制造这些故障,是为了夺权,那该怎么办?” “爸,你的‘万一’可真不少。” “我知道,但也许我全猜错了。那宗凶杀案发生在卫荷,而无巧不巧,卫荷从未发生过基本公共设施故障的事件。” “这又证明什么?” “或许证明阴谋的中心就在卫荷,那些主谋者只想让其他人受罪,不想让自己不舒服。但也可能意味着一切根本和九九派无关,而是古老的卫荷家族成员干的,他们又在梦想统治帝国。” “噢,天啊,爸,你这个长篇大论的根据实在很薄弱。” “我知道。现在,姑且假设这是九九派的阴谋。久瑞南曾有个左右手,叫作坎伯尔·丁恩·纳马提。我们找不到纳马提死亡的纪录,找不到他离开川陀或他过去十年下落的纪录。这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在四百亿人口中,弄丟一个人是很容易的——我过去曾有段时期也企图让自己消失。当然,纳马提或许死了,那是最简单的解释,但他也可能没死。”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谢顿叹了口气。“最合理的做法,就是交给保安部门处理,但我做不到。我没有丹莫茨尔的风采,他能震慑众人,我却不行。他有强势性格,而我只是个数学家。我根本不该当首相,我天生就不适合。若非皇上过分迷信心理史学,我也不会当上首相。” “你太苛求了吧,对不对,爸?” “也许是吧。但如果我直接带着地图前往保安部门,照我刚才的推论。”他指了指己经腾空的桌面,“向他们解释我们正面临一桩极其危险的阴谋,而它的目的和性质我们一无所知。我可以想像,他们会一本正经地听我说完,然后在我离去后笑成一团,笑我是个‘疯狂数学家’,接着什么也不做。”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芮奇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是你要做什么,芮奇。我需要更多的证据,而我要你帮我找出来。本来应该是你母亲去,但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离开我,而此时此刻我又离不开皇宫。除了铎丝和我自己,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事实上,我对你的信任还超过我对铎丝和我自己的信任。你年轻,身强体壮,是个比我更优秀的赫利肯角力士,而且你很聪明。 “仔细听好,我不要你冒生命危险。别充英雄,别逞匹夫之勇。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没脸面对你母亲。你只要尽力打探,看看纳马提是否还活着,是否仍然继续活跃,看看九九派是否仍然积极活动,或者已经沉寂,还有卫荷的统治家族是否依然活跃等等。任何这类情报都有价值,但不是最重要的。我真正要你査清楚的是,基本公共设施的故障究竟是否如我推测,是人为的。而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是蓄意的破坏,那些主谋者还计划做些什么。在我看来,他们一定有某些主要行动计划,如果是这样,我必须知道计划的内容。” 芮奇细心地问:“我该如何着手?” “芮奇,我要你前往卫荷,到卡斯帕洛夫遇害的地方。如果可能,查出他是不是积极的九九派,并试试看能否混入九九派的基层组织。” “那应该不难,假扮老九九派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虽然九九人发议论的时候我还年轻,但他的理念深深打动了我。我甚至不用编谎话骗人。” “不过,还有个重要的问题,你可能被人认出来,毕竟,你是首相的儿子,不时在全息电视上出现,而且你接受过访问,谈论对各区平等的观点。” “当然,可是——” “没什么可是,芮奇。你要穿上增髙鞋,让身高增加三厘米。我们还要找个人来,修改你眉毛的形状,使你的脸型变宽,还要改变你的音色。” 芮奇耸了耸肩。“一大堆无谓的麻烦。” “还有!”谢顿的声音明显抖动起来,“你要剃掉你的八字胡。” 芮奇双眼张得老大,一时之间,他瘫坐在惊骇的沉默中。最后,他嘶哑地悄声道:“剃掉我的八字胡?” “剃得干干净净,这样就没人会认出你。” “我办不到,这就像割掉你的……就像阉割一样。” 谢顿摇了摇头。“那只不过是一种文化癖性。雨果·阿马瑞尔跟你一样是达尔人,他就没留八字胡。” “雨果是个怪人。除了他的数学,我根本不认为他还活着。” “他是伟大的数学家,少了八字胡不会改变这个事实。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阉割。你的胡子两个星期就会长回来。” “两个星期!需要两年才能达到这样的……这样的……” 他举起手,仿佛要遮住并保护那两撇胡子。 谢顿无动于衷地说:“芮奇,你一定要这么做,这是你必须做的牺牲。如果你带着八字胡做我的间谍,你可能会——被伤害,我不能让你冒险。” “我宁可死。”芮奇激动地说。 “别那么戏剧化。”谢顿口气变得严厉。“你才不想死,这是你必须做的牺牲。不管怎么样——”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什么也别对你母亲说,我会设法安抚她。” 芮奇满怀挫折地瞪着父亲,绝望地低声道:“好吧。” 谢顿说:“我会找个人来指导你化装,然后你搭乘喷射机到卫荷去。振作点,芮奇,这不是世界末日。” 芮奇露出无力的微笑,走了出去。 谢顿目送他离去,脸上挂着深刻的愁容。两撇胡子再长出来很容易,可是儿子不能。谢顿心中十分清楚,他正将芮奇往虎穴里推。 9 每个人都会有小小的幻想,而克里昂——银河之帝、川陀之王,或其他一大串在特殊场合能高声宣诵许久的头衔——则深信自己是个具有民主精神的人。 每当丹莫茨尔(以及后来的谢顿)以唯恐招来“暴虐”与“独裁”的恶名为由,对他要采取的行动提出劝阻时,克里昂总是气愤难平。 他确定自己并非暴君或独夫,他只是想坚定、果断地解决问题,如此而已。 他曾多次以怀旧的口吻,称赞过去皇帝与子民打成一片的日子。而如今,随着(成功的或未遂的)政变与行刺的历史成为真实生活中的可怕威胁,皇帝只好与世隔绝。 克里昂一生只在最严格保护的场合里才接见外人。假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陌生人,很难相信他会真正自在,但他总是幻想自己会喜欢。因此,若能有个机会在御苑跟下属谈谈,尽情微笑,将皇家规范暂时抛掉几分钟,他会十分兴奋。那使他觉得自己很民主。 比如说,谢顿提到过的那个园丁就是个好人选。克里昂准备亲自褒奖他的忠心与英勇(虽然那已是陈年往事),而非草草交代某个官员来执行。这将很合适他亲民的风范,甚至会是一件乐事。 因此,在这个玫瑰盛开的季节,他安排在广阔的玫瑰园中接见这个人。这样很适当,克里昂心想,可是,当然,那个园丁必须先被带到那里。让皇上等待简直匪夷所思,民主是一回事,不便则是另一回事。 那名园丁正站在玫瑰丛中等他,双眼睁得老大,嘴唇直打哆嗦。克里昂这才想到,可能还没人告诉园丁皇上亲自召见他的确实理由。好吧,他将以和蔼亲切的方式安抚他。只不过,他叫什么名字呢?克里昂发觉自己完全没有印象。 他转头问身旁的官员:“这园丁叫什么名字?” “陛下,他叫曼德尔·葛鲁柏,已经在这里当了三十年的园丁。” 皇上点了点头。“啊,葛鲁柏,我多么高兴接见一个杰出而努力的园丁。” “陛下,”葛鲁柏讲话含糊不清,牙齿打战,“我不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但我总是竭尽全力为仁厚的陛下办事。” “当然,当然。”皇上嘴上这样说,心里不禁怀疑这个园丁是否以为自己在讽刺他。咳,这些低下阶层的人,缺乏气质与礼貌,当然也不会有敏锐的心思,总是使他难以展现民主作风。 克里昂说:“我从首相那里,听到你当初冒死拯救他的忠心,以及你照顾御苑的技艺。首相还说,你和他相当友好。” “陛下,首相对我很和气,可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除非他先开口,我绝不会主动跟他说话。” “很好,葛鲁柏,这显示出你的好规矩。言归正传,首相和我一样,是具有民主素养的人,而我信任他对人的判断。” 葛鲁柏深深鞠了一躬。 皇上说:“葛鲁柏,你也知道,园丁长莫康博相当老了,一直渴望退休。他已经不能承担那么重的责任了。” “陛下,园丁长深受全体园丁的尊敬。愿他长命百岁,好让我们能领受他的智慧和见识。” “说得好,葛鲁柏。”皇上漫不经心地说,“可是你心里明白,那不过是句废话。他不会长命百岁,至少不会一直保有这个职位所需的精力和智力。他已经请求在今年退休,而我批准了,剩下的问题是找个替代人选。” “喔,陛下,在御苑中有五十个男女园丁能出任园丁长这个职位。” “我想是吧。”皇上说,“但我的选择落在你身上。”皇上露出优雅亲善的笑容。这是他一直等待的时刻,在他的期待中,葛鲁柏这时会感激涕零得双膝落地。 葛鲁柏没那么做,皇上皱起眉头。 葛鲁柏说:“陛下,这么大的荣耀,我实在担当不起。” “胡说八道。”他的判断竟受到质疑,令克里昂深感不快。“该是你的美德得到褒扬的时候了。你再也不必经年累月暴露在各种天气中,你将坐镇园丁长的办公室。那是个好地方,我会替你重新装潢,你可以全家搬过来。你有家人,对不对,葛鲁柏?” “是的,陛下。有个妻子和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婿。” “很好,你会过得很舒服,会喜欢你的新生活,葛鲁柏。你将待在室内,远离室外的天气,像个真正的川陀人。” “陛下,念在我本是安纳克瑞昂人——” “我想过,葛鲁柏,所有的世界在我眼中一视同仁。就这么决定了,这个新工作是你应得的。” 克里昂点了点头,便昂首阔步走了。对于刚刚这场施恩的表演,他替自己打了满分。当然,他本来还能从此人身上多赚取一点感激和谢意,但至少这件工作算是完成了。 比起解决基本公共设施故障的问题,这件事要容易多了。 克里昂曾在一时暴怒中,宣称只要哪个故障可能归咎于人为错误,就立即处决犯错的人。 “只要处决几个人。”他说,“你无法想像其他人会变得多么谨慎。” “只怕,陛下,”谢顿则说,‘这类独裁的行为不会达到您预期的结果,反而会迫使工人罢工。您若强迫他们复工就会引发叛乱,而如果您试图以军人取代他们,将发现军人不懂如何操作那些机器,故障反而会更加频繁。” 难怪克里昂转而处理园丁长的任命案,并视其为一大解脱。 至于葛鲁柏,他望着逐渐走远的皇上,在极度惊恐中发着冷栗。他将从此失去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一辈子囚禁在被四面墙壁封死的牢房中。然而,有谁敢拒绝皇上的旨意? 10 在卫荷一家旅馆的房间中,芮奇照着镜子,满面愁容。(这是一间相当残破的房间,芮奇此刻的身份使他不能拥有太多信用点。)他不喜欢镜中的影像,他的八字胡没了,鬓角剃短了,两侧与脑后的头发也经过修剪。 他看来好像——被拔了毛。 更糟的是,由于脸型轮廓的改变,他成了娃娃脸。 真恶心! 他的任务毫无进展。谢顿给了他一份卡斯帕·卡斯帕洛夫的命案报告,芮奇硏究过了。里面没写什么,只提到卡斯帕洛夫是死于他杀。当地保安官并未查出这宗凶案有其他重大牵连,一副毫不重视的态度。 这不令人惊讶。过去一世纪以来,大多数世界的犯罪率都明显上升,川陀这个极度复杂的世界当然不例外,却没有一处的保安官有心解决这个问题。事实上,不论就数量或效率而言,各处的保安部门都在走下坡,而且越来越腐败(虽然这点难以证明)。既然待遇跟不上物质上涨的幅度,这种现象自然无可避免。想要公务员保持清廉,必须喂饱他们才行,若做不到这点,他们一定会用其他方式补贴不足的薪资。 谢顿鼓吹这点已有好些年,却收不到任何成效。调整薪资不可能不加税,而民众对加税绝不会乖乖就范,他们似乎宁可在行贿上损失十倍的信用点。 谢顿曾经说过,这是过去两个世纪以来,帝国社会整体恶化的一部分。 好了,芮奇想,该怎么做呢?他现在下榻的这家旅馆,就是卡斯帕洛夫遇害前住的那一家。在这里,或许会有某个人与这宗谋杀案有牵连,或知道谁是关系人。 在芮奇想来,他必须使自己十分显眼。他必须看起来对卡斯帕洛夫的死非常关切,然后才会有人对他关切,进而找上门来。这样做很危险,但他若能使自己看来没有恶意,那些人或许不会立刻发动攻击。 好吧…… 芮奇看了看计时带。现在酒吧中应该已经有人在享受晚餐前的开胃酒,他最好加入他们,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若真有什么事的话。 11 就某些方面而言,卫荷可说是谨行禁欲的地方。(每一区皆是如此,只不过各区之间的严格规定可能完全不同)在此地,酒类中不含酒精,而是以合成配方达到提神的目的。芮奇不喜欢这种口味,完全无法适应,但这使他能慢慢呷着酒,同时观察四下的动静。 隔着数张桌子之遥,坐着一名年轻女子。接触到她的目光后,芮奇的视线就转不开了。她相当吸引人,显然卫荷并非在所有方面都同样禁欲。 过了一会儿,这位年轻女子浅浅一笑,站了起来,款步走向芮奇。芮奇望着她,心中百味杂陈。此时此刻(他万分遗憾地想),他绝不能节外生枝了。 她来到芮奇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轻巧地滑进芮奇身旁的椅子。 “嗨,”她说,“你看来不像这儿的常客。” 芮奇微微一笑。“我不是。你认识所有的常客吗?” “差不多。”她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我叫玛妮拉,你呢?” 芮奇此时更感遗憾。她个子相当髙,比自己没垫高鞋跟时更髙(这一向是吸引他的特点),肌肤白皙,一头微卷长发散发着醒目的深红色光泽,衣着不是很鲜艳。假使她再努力一点,应该能让自己像个有闲阶级的体面女子。 芮奇说:“我的名字不重要,我没多少信用点。” “喔,太可惜了。”玛妮拉做个鬼脸,“你不能弄些吗?” “想啊。我需要一份差事,你知道有什么机会吗?” “什么样的差事?” 芮奇耸了耸肩。“我没有什么特别不凡的工作经验,但我的要求也不太高。” 玛妮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告诉你一件事,无名氏先生,有些时候根本不必任何信用点。” 芮奇立刻愣住了。过去他对异性相当有办法,但那是脸上还蓄着八字胡的时候。现在,她能在他的娃娃脸上看到什么? 他说:“告诉你一件事。几星期以前,我有个朋友住在这里,但我现在找不到他。既然你认识所有的常客,或许你会认识他。他叫卡斯帕洛夫,”他稍微提高音量,“卡斯帕·卡斯帕洛夫。” 玛妮拉茫然瞪着他,摇了摇头。“没听过。” “太可惜了。他是我九九派的同志。”她又是一脸茫然。芮奇忍不住问:“你知道九九派吗?” 她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听过这个词,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是某种工作吗?” 芮奇觉得很失望。 他说:“那说来话可就长了。” 这话听来像是要打发她走。迟疑一下之后,玛妮拉便起身飘然离去,这回没再露出笑容。她竟然待了那么久,芮奇不禁有点惊讶。 (虽然,谢顿始终坚持芮奇有讨人喜欢的本事,但他指的当然不是这一类上班女郎!对她们而言,酬劳才是一切。)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跟着玛妮拉,看到她停在另一张桌旁。一名中年男子独坐在那里,一头乳黄色头发平滑地向后梳,脸刮得非常干净。但芮奇觉得那人应该留一把络腮胡子,因为他的下巴太突出,而且有点不对称。 显然玛妮拉也没能在那名男子身上捞到什么。他们交谈几句,她便走开了。运气真差,但她绝不可能常常失败,她无疑是那种引人遐思的女子。 芮奇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想着,假使他能和她搭讪,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然后,芮奇察觉又有人来到身边,这回是个男的——就是玛妮拉刚才攀谈的那个人。芮奇十分震惊,自已竟然想得出神,让人不知不觉挨近,还冷不防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实在担不起这种闪失。 那名男子望着他,眼中露出好奇的光芒。“你刚刚在跟我的朋友聊天。” 芮奇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容。“她挺友善的。” “是啊,而旦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忍不住偷听了你们说的话。” “没啥不对劲吧。” “一点也没有,但我听到你自称是个九九派。” 芮奇的心几乎跳出来。他对玛妮拉说的那番话,终究还是正中红心。那些话对她毫无意义,但对她的“朋友”似乎不然。 这表示他找到了门路吗?或者只是找到麻烦? 12 芮奇一面仔细打量这位新朋友,一面尽可能维持自己满脸的纯真。此人有一对锐利的淡绿色眼睛,右手握拳放在桌上,几乎令人感到威胁。 芮奇睁大眼睛望着对方,默默等待。 那人又说:“我听到你自称是九九派。” 芮奇尽量显得坐立不安,这倒不难,他说:“你为何这么说,先生?” “我觉得你年纪不够。” “我够大了,我以前常在全息电视上看九九·久瑞南的演讲。” “你能引述几句吗?” 芮奇耸了耸肩。“不能,但我知道他的意思。” “你真是个勇敢的年轻人,竟然敢公然宣称是九九派,有些人不喜欢听到这种事。” “我听说卫荷有许多九九派。” “有可能。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我在找一份差事,也许其他九九派可以帮我。” “达尔也有些九九派。你是从哪里来的?” 毫无疑问,他听出了芮奇的口音,这是无法伪装的。 芮奇说:“我生在千丸,但十几岁的时候几乎都住在达尔。” “做些什么?” “没做什么,上上学什么的。” “你为什么是九九派?” 芮奇让自己变得激动些。他既然住在饱受压迫与歧视的达尔,不可能没有成为九九派的明显理由。他说:“因为我认为帝国该有个更能代表民意的政府,开放给更多的民众参与,而区与区、世界与世界间应该更平等。任何有头脑、有良心的人不都该这么想吗?” “你赞成废除皇帝制度吗?” 芮奇顿了顿。发表再多颠覆性言论或许都能没事,但任何公然反帝的言论则不在此列。于是他说:“我可没那么讲。我信任皇上,可是整个帝国不是一个人治理得了的。” “不是他一个人在治理,还有整个帝国官僚体系。你对首相哈里·谢顿有什么看法?” “没啥看法,我对他并不清楚。” “你只知道政府事务应该更反映民意,对不对?” 芮奇让自己露出一副困惑的模样。“那是九九·久瑞南以前常说的。我不知道你管它叫什么,我听过有人管它叫‘民主’,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民主是某些世界尝试过的一种制度,有些世界仍在尝试,但我没听说那些世界治理得比其他世界好。这样说来,你是民主人士喽?” “这是你用的称呼吗?”芮奇故意垂下头来,仿佛陷入沉思,“我觉得称九九派自在多了。” “当然,身为达尔人——” “我只不过在那里住过一阵子。” “但你完全赞成人人平等这类的事。达尔人身为被压迫的一群,自然会有这种想法。” “我听说卫荷人对九九思想也十分热衷,他们可没受到压迫。” “理由不同。历任卫荷区长总是想当皇帝,你知道这件事吗?” 芮奇摇了揺头。 “十八年前,”那人继续说,“芮喜尔区长差点发动一场成功的政变。所以与其说卫荷人是九九派,不如说他们是反克里昂派。” 芮奇说:“我对这种事啥也不了解,我可不反对皇上。” “但你赞成伸张民意,对不对?你是否认为某种民选的议会能治理银河帝国,而不至于陷入政党冲突?甚至瘫痪帝国?” 芮奇说:“啥?我听不懂。” “你是否认为在紧要关头,一大群人能很快做出决定?或是他们只会坐在一块,争论不休?” “我不知道。可是只有少数人有决定权,似乎不太合理。” “你愿意为你的信仰而战吗?或者你只是喜欢随口说说?” “没人要我去跟谁战斗。”芮奇答道。 “假设有人要你这么做,你认为自己对民主——或是对九九哲学的信仰有多坚定?” “我会为它而战,只要我认为这样做是对的。” “好个勇敢的小伙子。所以说,你来卫荷是准备为信仰而战。” “不,”芮奇不自在地说,“不能这么讲。我是来找一份差事,先生。这年头,找份差事可不容易。而且我没啥信用点,人总得活下去。” “我同意。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这个毫无预警的问题,芮奇早有准备。“普朗什,先生。” “是名还是姓?” “我就只知道这么个名字。” “你没有信用点,而且我猜,受的教育也很少吧。” “只怕就是这样。” “没有任何专业工作经验?” “我没做过啥事,但我愿意做。” “好。我告诉你怎么办,普朗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三角形的白色物件,按了几下,上面便出现一行字。然后他用拇指擦了擦,将那行字固定住。“我会告诉你该到哪里去,这东西能帮你得到一份工作。” 芮奇接过卡片,瞄了一眼。那行字迹似乎会发出荧光,但芮奇读不懂。他机警地望向对方,问道:“万一他们以为是我偷来的呢?” “这东西是没法偷的。上面有我的标志,现在又有你的名字。” “万一他们问我你是谁呢?” “不会的。你就说你要找工作。这是一个机会,我不能保证什么,但这是你的机会。”他又递出一张卡片,“这是你该去的地方。”这回芮奇看懂了上面的字。 “谢谢你。”他咕哝道。 那人轻松做了一个打发他走的手势。 芮奇起身离去,不知道自己将碰到什么。 13 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葛列布·安多闰望着坎伯尔·丁恩·纳马提步伐沉重地走来走去,在狂烈情绪的驱使下,纳马提显然无法安坐。 安多闰心想:纳马提不是帝国中、甚至不是这个运动中最聪明的人。他既不是最机灵的也绝非最理智的人,必须时时有人抓住他——但他的自我驱策是组织里其他人比不上的。我们会放弃,会罢手,而他不会,推、拉、刺、踢都无法阻止他。嗯,也许我们需要一个像这样的人。我们一定得有个像这样的人,否则终将一事无成。 纳马提停下脚步,仿佛感到安多闰的目光如芒刺在背。他转过身来。“如果你是要为卡斯帕洛夫的事教训我,那就省省吧。” 安多闰微微耸了耸肩。“教训你有什么用?事情做都做了,如果有什么伤害,也无法挽回了。” “伤害?安多闰,什么伤害?假使我没那样做,我们才会受到伤害。那人眼看就要成为叛徒,不出一个月,他就会跑去——” “我知道。当时我在场,我听到他说的话。” “那么你更该了解我别无选择,你总不会认为我喜欢杀害老同志吧?我别无选择。” “很好,你别无选择。” 纳马提再度迈开沉重的步伐,旋又转身道:“安多闰,你相信神吗?” 安多闰双眼圆睁:“相信什么?” “神!”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字眼,那是什么?” 纳马提说:“那不是银河标准语。它的意思是超自然影响力,懂了吗?” “噢,超自然影响力,你干吗不直接说呢?呃,我不相信那种事。顾名思义,所谓超自然指的是存在于自然律之外的事物,但没有任何事物是存在于自然律之外的。怎么,你变成神秘论者啦?”安多闰问得像在开玩笑,但他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透出一丝令人意外的关切。 纳马提将他的目光逼退回去,他那对冒火的眼睛一向令人无法直视。“别傻了,我一直在读这方面的资料,好几兆人都相信超自然影响力。” “我知道,”安多闰说,“人们总是这样。” “早在人类有历史之前,这种信仰就已经存在了。‘神’这个字出处不详,显然源自某种原始语言,除了这个字,那种语言早已失传了。你知道对于各种神的各式信仰有多少吗?” “我敢说,大约和银河人口中各式各样的傻瓜种类一样多。” 纳马提没加理会。“有些人认为,这个字可远溯至所有人类都在单一世界上的时代。” “单一世界本身就是个神话,和超自然影响力的想法一样疯狂。从来就没有什么人类的起源世界。” “一定有的,安多闰。”纳马提有点恼怒,“人类这单一物种不可能是从不同的世界上演化出来的。” “即使如此,实际上还是没有什么起源世界。既没人找到过,也没人能说清楚它是什么玩意,所以它实际上并不存在。” “这些神,”纳马提自顾自地说下去,“据说会保护人类,庇佑他们平安——至少会照顾懂得崇拜神的那些人。在只有一个人类世界的时代,神明对这一群人特别眷顾,似乎蛮合理的。这些人就像老大哥或父母似的照顾这个小世界。” “他们可真好心,我倒想看看他们如何应付整个帝国。” “如果他们做得到呢?如果他们是万能的呢?” “如果太阳冻结了呢?‘如果怎样’这种说法根本不实际。” “我只是在臆测,只是在想。你从来不让自己的心灵自由翱翔吗?你都这么死脑筋吗?” “对我而言,死脑筋最安全。你那翱翔的心灵告诉你些什么,首领?” 纳马提狠狠瞪向安多闰,仿佛嗅到一股讽刺意味。但安多闰依旧一脸纯真无辜。 纳马提说:“我的心灵告诉我——如果真有神,他们一定站在我们这边。” “很好——如果是真的。证据在哪儿?” “证据?假如没有神,我想就只是巧合,不过是个非常有用的巧合。”纳马提突然打了个呵欠,坐了下来,显得十分疲倦。 很好,安多闰心想。纳马提疾驰的心灵终于减速,现在比较不会语无伦次了。 “至于川陀基本公共设施故障这件事——”纳马提压低了声音。 安多闰打断他:“首领,卡斯帕洛夫对这事的看法并非没有道理。计划拖得越久,帝国军警发现真相的机会就越大。整个计划迟早会在我们面前引爆。” “还不会。目前为止,每件事都是在皇上面前引爆。我已清楚感觉到川陀的不安。”他揉着手,“我感觉得到。我们就要大功告成了,随时可以跨出下一步。” 安多闰冷笑一声。“我不是在问你细节,首领。卡斯帕洛夫问过你细节,看看他现在哪儿去了,我可不是卡斯帕洛夫。” “正因为你不是卡斯帕洛夫,所以我可以告诉你。也因为我刚获得一个消息,是我当时不知道的。” “我猜,”安多闰推测道,“你的下一个目标是皇宫御苑。” 纳马提抬起头来。“当然,不然会是哪里?问题是必须有人先渗透进御苑。我在那里有情报来源,但他们只是间谍,我需要行动人员潜入那里。” “要潜入全银河防卫最森严的地区可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那正是长久以来我最头痛的问题。现在,神来帮助我们了。” 安多闰温和地说(他得极力克制自己,才不会显露出他的厌恶):我认为我们不需要做形而上的讨论,把那些神搁在一边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获得的情报是,仁慈温厚、永受兆民爱戴的克里昂大帝一世,已经决定任命一名新园丁长。这是近四分之一世纪以来,御苑第一次重大的人事变动。” “那又怎样?” “你看不出其中的玄机吗?” 安多闰想了一下。“我不是你那些神的宠儿,我看不出任何玄机。” “如果有新园丁长上任,安多闰,情形就跟任何新行政官、新首相或新皇帝上任一样。新园丁长当然会想巩固自己的班底,他会强迫他眼中的朽木退休,转而雇用年轻的园丁。” “有可能。” “不只有可能,是一定会。现任园丁长刚上任时就发生过这种事,他的前任,以及之前每一任都一样。来自外围世界的几百个陌生面孔——” “为何来自外围世界?” “动动你的脑筋吧,安多闰。川陀人一辈子住在穹顶下,照顾的是盆栽植物、笼中动物,以及排得整整齐齐的谷类作物和果树,他们对园艺、对野生世界知道些什么?” “噢,我懂了。” “所以即将有一群陌生面孔涌进御苑。据我推测,他们会接受严格的审查,但如果他们是川陀人,受到的审查就不会那么严格。不用说,这就表示我们可以派几个自己人用假身份混进去。就算有些被剔出来,还是可能有几个成功——非得有人成功不可。尽管在‘谢顿首相’就任不久(正如以往一样,他简直是啐出这个名字来的)那场失败的暗杀行动之后,皇宫建立起极度严密的安全体系,我们的人仍将前进御苑。我们终于等到了机会。” 现在轮到安多闰觉得头昏眼花,好像掉进漩涡里。“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首领,它听起来有点奇怪,可是跟‘神’这档子事还真有些关联,我一直等着要说——现在我发现这一切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纳马提狐疑地看着对方,又扫视了一遍房间,仿佛突然担心起安全问题。但这种担忧毫无道理,这房子深藏在老式的住宅建筑群中,并有完备的屏蔽,没人能窃听他们的谈话。而且即使有详细的路线指示,也没人能轻易找到此地,更何况还有组织的忠贞成员的重重守卫。 “你在说些什么?”纳马提问。 “我帮你找到一个人,一个非常天真的年轻人。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是你一看就觉得可以信任的那种人,有一张正直的面孔,一双精明的大眼睛。他住在达尔,对平等思想很狂热,认为久瑞南的伟大只有达尔椰子霜才比得上。而且我确定,我们能轻易说服他为政治信仰做任何事。” “为政治信仰?”纳马提的疑心丝毫未减,他是我们的一分子吗?” “他不属于任何组织。他的脑袋里只有点模糊的概念,知道久瑞南提倡各区平等。” “当然,那是久瑞南的诱饵。” “也是我们的,但这小子可是真心相信。他大谈平等以及民众参与政府的主张,他甚至提到了民主。” 纳马提冷笑几声。“两万年以来,民主从来没有维持长久过,而且结局总是四分五裂。” “没错,但那与我们无关,重要的是它是那个年轻人的原动力。我告诉你,首领,几乎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找到了工具,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用他。现在我知道了,我们可以把他扮成园丁,送他进御苑。” “怎么送?他懂园艺吗” “没有,我确定没有。除了靠劳力赚钱,他没做过别的工作。目前,他负责操作一架牵引机,我想他连这个工作都得有人教。但如果我们能让他以园丁助手的身份混进去,只要他懂得怎么拿大剪刀,我们就成功了。” “成功什么?” “成功地送一个人进去啊。这个人能接近我们要的任何目标,而不至于引起怀疑,而且能在近距离发动攻击。我告诉你,他全身散发着一种正直的憨态,一种傻乎乎的美德,可以博取任何人的信任。” “而他会遵照我们的指示行事?” “绝对没问题。” “你怎么遇到这个人的?” “不是我,发掘他的是玛妮拉。” “谁?” “玛妮拉,玛妮拉·杜邦夸。” “噢,你那个朋友。”纳马提的脸神经质地扭成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她是许多人的朋友,”安多闰这么说等于默认了,“那是她这么有用的原因之一。只要浅谈几句,她便能衡量一个人的分量。玛妮拉会跟这个人攀谈,是因为一眼就被他吸引。我向你保证,一般货色还吸引不了他。所以你可以知道,此人颇不寻常。她跟这个人谈了一阵子——对啦,他叫普朗什——然后告诉我:‘我帮你找到个活生生的,葛列布。’对于活生生这一点,我绝对信任她。” 纳马提狡猾地说:“一旦你这个绝佳的工具能在御苑自由行动,你认为他能做些什么,啊,安多闰?” 安多闰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能做什么?顺利的话,他就会为我们除掉亲爱的克里昂大帝一世。” 纳马提的脸孔蓦地一沉。什么?你疯了?我们为什么要杀克里昂?他是我们掌握政府的握柄,是我们统治帝国的包装,是我们通向正统的通行证。用用你的大脑!我们需要这个傀儡,他不会阻碍我们,我们却会因为他而更加强大。” 安多闰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苍白的脸庞一阵青一阵红。“那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到底在计划什么?我厌烦了跟在你后面放马后炮。” 纳马提举起手。“好啦,好啦,冷静下来,我没有恶意。可是你动动脑筋好不好?是谁毁掉久瑞南?是谁十年前毁掉我们的希望?是那个数学家。而现在,打着那愚蠢的心理史学招牌统治帝国的也是他。克里昂不算什么,我们的目标是哈里·谢顿。我不断制造那些故障,正是要让哈里·谢顿成为众人的笑柄,让山一样高的灾难堆在他家门口。一切都会被解释成是因为他既无效率又无能力。” 纳马提的嘴角冒出几丝唾沫,“等他被打倒,帝国会响起一片欢呼,淹没所有的全息报道,到时就算人们知道是谁干的也无所谓了。”他又举起手,作势一戳,仿佛将一把刀刺入某人的心脏。“我们会被视为帝国的英雄、帝国的救星。啊?你认为你那小子能打倒哈里·谢顿吗?” 安多闰已经恢复平静,至少表面上如此。 “我确定他能。”他故作轻松的口吻说,“对克里昂,他或许有几分尊敬;皇上周围总有一圏神秘的光环,这你也知道。”他稍微加重了“你”这个字,纳马提立刻绷起脸来。)“而对谢顿则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然而同时,安多闰的心里却怒火中烧。这不是他要的,他被出卖了。 14 玛妮拉拨开额前的刘海,抬头对芮奇微微一笑。“我告诉过你,不会花你任何信用点的。” 芮奇眨眨眼睛,又搔了搔自己赤裸的肩膀。“但你现在准备跟我要吗?” 她耸耸肩,露出顽皮的笑容:“我为什么要?” “为什么不要?” “有时我也可以为自己找点乐子。” “和我?” “这儿没有别人。” 芮奇沉默不语,玛妮拉便改以抚慰的口吻说:“反正你也拿不出那么多信用点。你的工作如何?” 芮奇说:“不怎么样,但总比啥也没有强多了。是你要那哥儿们帮我找份差事的?” 玛妮拉缓缓摇了摇头。你是说葛列布·安多闰?我没要他做任何事,我只说他也许会对你有兴趣。” “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因为你和我……” “为什么他会?这根本与他无关,而且也与你无关。” “他是干啥的?我的意思是说,他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看他什么工作也不用做。他很有钱,是历任区长的亲戚。” “卫荷的区长?” “没错,安多闰不喜欢帝国政府,老区长身边的人都不喜欢。他曾说克里昂应该……” 她突然停下来,改口道:我说得太多了,你可别把我说的话传出去。” “我?我根本啥也没听到你说,我也啥都不要听。” “很好。” “可是安多闰是怎样的人?他在九九派里的地位是不是很高?他是不是里面重要的哥儿们?” “我怎么知道?” “他从来没提过吗?” “没对我提过。” “哦。”芮奇尽量不让自己透出懊恼的口气。 玛妮拉机灵地望着他。“你为什么那么感兴趣?” “我想要接近他们,我觉得这样能爬得更髙,会有更好的差事、更多的信用点,你知道的。” “也许安多闰会帮你,他喜欢你,这点我还知道。” “你能让他更喜欢我一点吗?” “我可以试试,我看不出他有不肯的理由。而且我挺喜欢你的,我喜欢你胜过喜欢他。” “谢谢你,玛妮拉,我也喜欢你,非常喜欢。”芮奇一只手沿着她身体一侧向下滑,衷心希望自己能多放些心思在她身上,而不是在他的任务上。 15 “葛列布·安多闰。”谢顿一面说,一面疲倦地揉着眼睛。 “他是谁?”铎丝问。自从芮奇走后,她的心情每天都是阴沉沉的。 “几天前我还没听过这个人。”谢顿道,“治理一个四百亿人口的世界,就有这种麻烦。除了少数硬要引起你注意的人之外,你不会听到任何人的名字。整个世界的资料都已计算机化,但川陀仍然充满了无名氏。我们可以査出一个人的识别号码和统计资料,但却无法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而在川陀之外,还有二千五百万个外围世界,银河帝国竟然能维持运作,长达数千年,真是一项奇迹。坦白讲,我认为帝国能维系不坠的唯一原因,是因为它几乎都在自我运作。如今,它的步调终于慢下来……” “好了,哈里,收起你的长篇大论吧。”铎丝道,“这个安多闰究竟是谁?” “一个我早该知道的人。我费尽唇舌哄过保安部门,调出了他的档案。他是卫荷区长家族的一员,事实上,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所以安全人员一直在留意他。他们认为安多闰虽有野心,却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所以认定他没什么危险。” “他是不是和九九派有勾结?” 谢顿做个不确定的手势。“我的印象是保安部门对九九派一无所知。这也许代表九九派已经不存在了,或是虽然存在,但已无足轻重。这也可能只是代表保安部门对九九派不感兴趣,而我没办法强迫他们产生兴趣;那些官员提供我一点情报,我就该感激了。我可是首相啊。” “有没有可能你不是个很好的首相?”铎丝语带讽刺地说。 “不只有可能而已。不过比我更不适任首相的,历代以来只怕大有人在。但这跟保安部门亳无关系,它是政府中完全独立的一支。虽然理论上,保安官应该通过长官向皇上提出报告,但我怀疑克里昂自己对它都不太清楚。相信我,假使我们对保安部门了解多点,它的行动也许可以纳入心理史学方程式。” “保安官至少站在我们这边吧?” “我相信是,但不敢保证。” “你为何对这个人有兴趣?他叫什么名字?” “葛列布·安多闰。因为我收到芮奇辗转传来的一封电讯。” 铎丝眼睛一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他还好吗?” “据我所知还好,但我希望他别再传任何讯息给我。假使在通讯时被人逮到,那他就糟了。总之,他和安多闰有了接触。” “还有那些九九派?” “我想没有。这不大可能,因为安多闰和九九派应该没什么关联。九九派运动的成员绝大多数是低下阶层,可说是个无产阶级运动,而安多闰则是贵族中的贵族,他跟九九派在一起做什么?” “他既然是卫荷区长家族的一员,或许会觊觎皇位,不是吗?” “他们觊觎皇位很久啦。你一定记得芮喜尔吧?她是安多闰的姑母。” “那你不认为他可能在利用九九派作踏脚石吗?” “如果还有九九派的话。而如果九九派真的存在,又如果安多闰真想拿他们当踏脚石,那他就是在玩火。那些九九派会有他们自己的计划,安多闰终将发现他已经骑狻难下……” “狻是什么?” “一种绝种的猛兽吧。那是赫利肯上的一句成语,只要你骑上一只狻,你就下不来了,因为一下来就会被它吃掉。” 谢顿停了一下,又继续说:“还有一件事。芮奇似乎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她认识安多闰,芮奇认为通过她,或许能得到重要情报。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免得你以后怪我有什么瞒着你。” 铎丝皱起眉头。“一个女人?” “我猜,是那种认识很多男人的女人,有时在亲密的情况下,男人会对她们说一些不该说的事。” “那种女人。”她眉头锁得更深,“我不喜欢芮奇……” “好啦,好啦。芮奇三十岁了,已经有不少经验。你大可放心让芮奇应付这个女人,或是任何女人。”他看着铎丝,露出十分疲惫困倦的神情。“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你以为我喜欢这种事吗?” 铎丝无言以对。 16 即使在最得意的时侯,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也不曾礼貌和气地对待他人。此时,十年的经营面临转折点,他的性情变得更加乖戾。 他有点焦躁地站了起来。“你是一路闲晃过来的吗,安多闰?” 安多闰耸了耸肩。“但我还是到了。” “那个年轻人——你极力推荐的那个非凡工具,他在哪里?” “他迟早会来。” “为什么不是现在?” 安多闰英俊的脸孔似乎微微下垂,仿佛陷入沉思或即将下定决心,接着他突然说:“在我搞清楚自己的地位之前,我不想把他带来。” “这话什么意思?” “一句简单的银河标准语。你想除掉哈里·谢顿的计划酝酿多久了?” “打一开始这就是我的目标!这有那么难懂吗?我们应该报复他对九九所做的一切。就算他没那样做,既然他是当今首相,我们就得铲掉这个障碍。” “但克里昂一定要下台!如果你们原来的目标并不是他,那么现在,除了谢顿,我要求至少也要包括他。” “你何必那么在乎一个傀儡?” “你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婴儿。我从来不必解释我扮演的角色,因为你不是笨蛋,不会不知道。若不是你的计划包括改朝换代,我怎么可能关心?” 纳马提哈哈大笑。“当然。我早就知道你把我当作脚凳,好帮你爬上皇位。” “你指望别的吗?” “绝对没有。我负责计划,负责冒险,然后大功告成之际,你就能坐享其成。相当合理,不是吗?” “没错,相当合理,因为功劳也有你一份。难道你不会当上首相吗?新皇帝将满怀感激,难道你不会得到他百分之百的支持?难道我不会是‘新的傀儡’吗?”啐出最后几个字的同时,安多闰满脸讽刺的表情。 “那就是你计划的目标?当个傀儡?” “我计划当皇帝。当你一文不名时,我提供信用点让你预支,你手下无人时,我提供干部供你差遣。此外,我还一手建立起你的社会地位,让你在卫荷建立一个庞大的组织。现在,我还是可以把给你的一切收回来。” “未必吧。” “你要试试看吗?你别以为能用对付卡斯帕洛夫的手段对付我。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和你的手下就别想在卫荷待下去了,你还将发觉,没有别的区会同样让你有求必应。” 纳马提叹了口气。“你坚持一定要把皇上杀掉?” “我没说‘杀掉’,我是说‘赶下台’,细节部分我就留给你了。”安多闰说着,轻慢地一挥手,仿佛他已经坐在皇位上。 “然后你就成了皇帝。” “没错。” “不,你不会。你会死掉,但不是死在我手里。安多闰,让我教你一些生命的真实面。克里昂一死,首先浮上台面的便是继位问题,为了避免内战,禁卫军会杀掉他们找得到的每个卫荷区长家族成员,而你,会是头号目标。反之,如果只是首相被杀,你却能安然无事。” “为什么?” “首相只不过是首相,来来去去毫不稀奇。安排谋刺宰相的有可能是克里昂自己,动机是对首相感到厌烦。当然,我们努力散播这类谣言,如此禁卫军就会犹豫不决,我们就会有机会组成新政府。我绝对相信,他们自己甚至可能会为谢顿时代的结束额手称庆。” “新政府组成后呢?我又该怎么做?继续等待?直到永远?” “不。一旦我当上首相,对付克里昂就更容易了。我也许有办法和禁卫军搭上线,甚至保安部门也不例外。一旦他们都成为我的工具,我就会找个安全的办法除掉克里昂,让你取代他的位置。” “你何必那样做?”安多闰突然问。 “什么意思?” “你和谢顿有私人宿怨。一旦他完了,你何必还要冒不必要的风险犯滔天大罪?到时你将与克里昂和平共处,而我不得不退隐,回到我那破碎的属地,拥抱我那不可能的梦想。而且说不定,你为了安全起见,会把我给杀了。” 纳马提说道:‘不!克里昂生来就坐在皇位上。他的家族——高傲的恩腾皇朝——出了好几代皇帝。他将很难应付,会是我的眼中钉。反之,你若登上皇位,则会出现一个没有传统束缚的新皇朝,你得承认,过去的卫荷皇朝实在微不足道。你的皇位会坐得危危战战,需要一个人来支持,那人就是我,而我也需要一个依赖我,我能应付的人,那就是你。好啦,安多闰,你我的关系不是因爱结合的婚姻——那在一年内便会褪色——而是因互利而结合的婚姻,在我们有生之年都能持续不坠。我们要互相信任。” “你保证我会当上皇帝?” “如果你不相信我,保证有什么用?让我们这样说,我认为你会是个非常有用的皇帝,一旦一切安排得万无一失,我马上会让你取代克里昂。现在,为我介绍你那个完美的工具吧。” “好。可别忘了使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我曾经研究过他,他是个脑袋不怎么灵光的理想主义者,十分听话,不在乎危险,不会三思而行。而且他散发出一种值得信赖的气质,即使他手中握着一柄手铳,他的猎物也会信任他。” “简直难以置信。” “等你见到他再说吧。”安多闰道。 17 芮奇保持目光低垂。他只瞥了纳马提一眼,就已确定是他。十年前,谢顿派芮奇去引诱九九·久瑞南自投罗网时,他曾经见过纳马提。 十年了,纳马提没改变多少。谁都看得出来,支配他的仍是愤怒与仇恨(至少芮奇认为如此,他了解自己并非毫无偏见),而他的外表似乎因此定型,永远不再改变。他的脸孔更加瘦削,头发也已斑白,但两片薄唇仍拉出同样冷酷的线条,黑眼珠仍射出往昔的危险光芒。 这就够了,于是芮奇一直低着头。在他的感觉中,纳马提这种人不会喜欢别人面对面瞪着他。 纳马提似乎要用双眼吞噬芮奇,那副总是挂在脸上的冷笑并未消失。 他转向不安地站在一旁的安多闰,开口道:所以说,就是这个人了。”他的口气仿佛芮奇并不在场。 安多闰点了点头,以口型无声地表示:“是的,首领。” “你的名字。”纳马提突然对芮奇说。 “普朗什,阁下。” “你相信我们的理念?” “是的,阁下。”芮奇依照安多闰先前的指示,谨慎地对答。“我是个民主人士,我希望人民进一步参与政府的运作。” 纳马提的目光扫向安多闰。“好个演说家。” 他再度望着芮奇,问道:“你愿意为政治信仰冒险吗?” “任何危险都愿意,阁下。” “你会遵照指示行事吗?毫无异议?决不退缩?” “我会听从命令。” “你懂园艺吗?” 芮奇犹豫了一下。“不懂,阁下。” “那么你是川陀人?生在穹顶内的?” “我在千丸出生,阁下,而在达尔长大。” “很好。”接着,纳马提又对安多闰说:“把他带出去,暂时交给等在外面的人,他们会好好照顾他。然后回来这里,安多闰,我要跟你谈谈。” 安多闰回来时,纳马提整个人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双眼闪动着异样的光芒,露出狰狞的笑容。 “安多闰,”纳马提说,“前些日子我们谈到的神,对我们的眷顾简直超出想像。” “我告诉过你,这个人绝对是合适人选。” “合适得超乎你的想像。你一定知道,哈里·谢顿,我们可敬的首相,曾经派他儿子——或者该说养子——去见久瑞南,设计害他,而久瑞南不听我劝告,结果中了圈套。” “我知道,”安多闰不耐烦地点着头,“我知道这个故事。”他说话的神态明白表示他对这个故事了如指掌。 “我只有那次仔细看过那孩子,但他的样子深深烙在我脑海里。你以为十年的岁月、假的脚后跟,以及剃掉八字胡能骗得过我吗?你那个普朗什就是芮奇,就是哈里·谢顿的养子!” 安多闰顿时面无血色。“你确定吗,首领?”他屏息问。 “就和我确定你站在我面前一样。我确定你引了一个敌人到我们窝里来了。” “我完全不晓得……” “别紧张。”纳马提说,“我看,你在游手好闲的贵族生涯中,恐怕没做过比这更好的事,你扮演的角色正是神指派给你的。假使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便极可能卧底成功,窃走我们最秘密的计划。但既然我知道他的身份,情况就不一样了。”现在情势完全逆转,一切都掌握在我们手里。”纳马提兴奋得猛搓双手,却又有点不太自然,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18 玛妮拉若有所思地说:“我猜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普朗什。” 芮奇刚淋完浴,正在吹干身子。“为什么?” “葛列布·安多闰要我别再见你。” “为什么?” 玛妮拉耸了耸柔滑的肩膀。“他说你有重要的事要做,没有时间再瞎混了,也许他是指你会有个更好的工作。” 芮奇愣住了。“什么重要的事?他特别提到过什么吗?” “没有,但他说他要到皇区去。” “他说的吗?他常常告诉你这一类的事?” “你也晓得是怎么回事,普朗什,男人在床上总是说个不停。” “我晓得。”芮奇说,他自己则总是小心翼翼。“他还说了些什么?” “你问这干嘛?”她微微皱起眉头,“他也老是问起你。我注意到男人总是对彼此感到好奇。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跟他说了我什么?” “没说什么,只说你是非常高尚的人。我当然不会告诉他,说我喜欢你胜过喜欢他。那样会伤他的心,也可能伤害到我。” 芮奇开始穿衣服。“所以,我们得说再见喽。” “暂时吧,我想说不定葛列布会改变心意,当然,我很想到皇区去——如果他肯带我同行,我从来没到过那里。” 芮奇差点说溜了嘴,但他及时咳嗽一声。“我也没到过那里。” “那里有最高大的建筑、最引人的名胜,还有最高级的餐厅。那里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我很想碰见些有钱人,我是指除了葛列布之外。” 芮奇说:“我想从我这种人身上,你得不到什么东西。” “你人很好。做人不能时时刻刻想着信用点,但也不能完全不想到它。尤其是,我觉得葛列布已经开始厌倦我。” 芮奇感到不得不说一句:“没有人会厌倦你!”然后发觉自己竟是出自真心,不禁有些困惑。 玛妮拉说:“男人总是这么讲,但结果会令你意外的。无论如何,我们处得很好,普朗什。好好保重,我们也许会再见面,谁知道呢?” 芮奇发觉自己无言以对,只得点点头。他无法说些或做些什么,此时此刻,他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将心思转到别的方向。他必须查出纳马提的人在计划什么,若是他们要玛妮拉与他分开,那么危机一定迫在眉睫。他手头唯一的线索,就是有关园艺的那个怪问题。 他也无法再传任何情报给谢顿。自从见过纳马提,他便受到严密的监视,所有通讯管道都被切断。不用说,这是危机迫近的另一个征兆。 但假如他事后才查出事实真相,假如他在新闻不再是新闻时才将消息传出去,那他就已注定失败。 19 谢顿这一天很不好过。芮奇发了一封电汛之后便毫无音讯,他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对芮奇的安危自然而然的关切(若发生什么不幸,他一定会听到消息),令他坐立不安的还有潜存的阴谋。 对方的阴谋一定十分狡猾,直接攻击皇宫是绝不可能的,那里的安全防范极为严密。但除此之外,还有更具破坏性的方法吗? 整件事使他夜里辗转难眠,白天则心神不宁。 讯号灯闪了一下。 “首相,您两点钟的约会……” “是要见谁?” “曼德尔·葛鲁柏,那名园丁,他有求见证明。” 谢顿记起来了。“好,让他进来。” 现在不是见葛鲁柏的时候,但当时葛鲁柏似乎心乱如麻,他一时心软便答应见他。首相不该有心软的时候,但谢顿早在当上首相前便已是谢顿。 “进来,葛鲁柏。”他和颜悦色地说。 葛鲁柏站在他面前,机械性地点着头,两眼忍不住东张西望。谢顿相当确定,这名园丁从未置身过如此富丽堂皇的房间。他突然有股恶毒的冲动,想说:你喜欢吗?请拿去吧,我根本不想要。 但他只是说:“什么事,葛鲁柏?你为何这么沮丧?” 葛鲁柏并未立即回答,只恍惚地笑了一下。 “坐吧,老兄,就坐那张椅子。”谢顿说。 “噢,不,首相。那可不合适,我会把它弄脏。” “没关系的,这椅子没这么难清理,你就照我的话做。先坐一会儿,整理整理思绪。等你准备好了,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葛鲁柏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喘着气说:“首相,我就要当园丁长了,皇上亲自告诉我的。” “嗯,我听说了,但你不是在烦恼这件事吧?你升官是件值得恭喜的事,我还没恭喜你呢。这事的功劳说不定我也能算一份,葛鲁柏。我从来没忘记当年我险些遇害时,你英勇的表现我也对皇帝陛下提过。这次晋升是个适当的奖赏,葛鲁柏,而且你当之无愧,因为你的记录明白显示你绝对胜任。好,既然这点说清楚了,现在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烦恼吧。” “首相,我烦恼的正是这次晋升。这工作我应付不来,我根本无法胜任。” “我们相信你能胜任。” 葛鲁柏变得焦躁不安。我是不是得坐在办公室里?我不能坐在办公室里,那样我就不能走到露天的空气中,不能在植物和动物的陪伴下工作。那简直就像要我坐牢,首相。” 谢顿睁大眼睛。“没这回事,葛鲁柏,你不需要成天待在办公室里。你随时可以到户外走动,亲自在御苑里巡视监督,还不用整日辛苦工作。” “我就是要做辛苦的工作,首相。他们根本不会让我走出办公室,我观察过现任的园丁长,他就离不开办公室,虽然他也想,想得不得了,但有太多的行政工作,太多的簿记资料要他处理。当然啦,如果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得去他的办公室向他报告。他从全息电视上观看外界——”他以极度轻蔑的口吻说:“好像从画面中能看出动植物生长的一切。我可不要这样,首相。” “好了,葛鲁柏,像个男子汉。事情没有那么糟,你会习惯的,你会慢慢克服的。” 葛鲁柏摇了摇头。“头一件事我就得面对所有的新园丁,我会吃不消的。”接着他突然一鼓作气说道:“我不想要也绝不能要这份工作,首相。” “呃,葛鲁柏,你说你不想要这份工作,但有这种想法的并不只你一个人。我可以告诉你,我也希望我现在不是首相,这份工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甚至有种想法,有些时候连皇上自己也想脱下身上的皇袍。在这银河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而工作不会总是愉快的。” “这点我懂,首相。可是皇上必须当皇上,因为他生来注定当皇上。而您必须当首相,因为再也没有别人能胜任这份工作。可是我的情形不同,我们讨论的只是当个园丁长。御苑里有五十名园丁,他们都能做得跟我一样好,却不在乎关在办公室里。您说您曾经告诉皇上我如何试图救您。您就不能再跟他解释一下,如果他要为那件事奖赏我,大可让我继续当个园丁?” 谢顿靠回椅背,严肃地说:“葛鲁柏,假使我有办法,我会这么做。但我希望你能了解一件事,理论上,皇上是帝国的绝对统治者,但实际上,他能做的事非常少;我治理帝国事务的程度远超过他,而我能做的也非常有限。政府各阶层中有百千万亿的人,大家都在做决定,都在犯错误,有些行事睿智、光明磊落,有些行事愚蠢、偷偷摸摸,根本没法控制。你懂我的意思吗,葛鲁柏?” “我懂,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只有在一个地方,皇上才是真正的绝对统治者,那就是皇宫御苑。在这里,他的话就是法律,而且底下的官员层级少,他足以应付得来。既然他已对御苑中的事做出决定,若请求他撤回,就等于侵犯他唯一的堡垒。假使我对他说:‘皇上,请收回您对葛鲁柏的决定。’他非但不会接受,甚至很可能解除我的职务。那对我而言未必不是好事,但对你毫无帮助。” 葛鲁柏说:“你的意思是说,不可能改变了?” “是的。不过别担心,葛鲁柏,我会尽全力帮你。我很抱歉,我时间不多,没法再跟你多谈了。” 葛鲁柏站了起来,双手扭着他那顶绿色园丁帽,泪水差点就要掉下来。“谢谢您,首相。我知道您很想帮我,您——您是个大好人,首相。” 他转身离去,一副悲伤不已的样子。 谢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将葛鲁柏的悲伤乘上万兆倍,便等于帝国中二千五百万个世界上所有人民的悲伤。而他,谢顿,连对一个向他求助的人都爱莫能助,又怎能救万兆人脱离苦海? ——心理史学救不了一个人,能拯救万兆人吗? 他摇了摇头,开始查阅下个约会的性质与时间,却突然愣住。接着一反平日严谨的言行,对着通话线大吼道:“把那园丁找回来!马上找回来!” 20 “那些新园丁是怎么回事?”谢顿吼道,这回他没有请葛鲁柏坐下。 葛鲁柏猛眨眼睛。这么突然被叫回来,他到现在还在喘气。“新……新园……园丁?”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刚才说‘面对所有旳新园丁’,你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新园丁?” 葛鲁柏吃了一惊。当然啦,如果有个新园丁长,就会有一批新园丁。这是惯例。” “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上回我们更换园丁长时,您还没当上首相,甚至可能还没到川陀来呢。”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园丁是终身职。有些死于任上,有些年纪大了,就领一笔退休金回家养老,换人替代他。一般说来,新园丁长准备就任时,至少一半的园丁都已年老,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他们会领到一笔丰厚的退休金,由一批新园丁接替他们的工作。” “因为他们年轻。” “那是原因之一。此外这时候通常也都会有新的造园计划,我们必须找些新构想和新方案。苑囿占地将近五百平方公里,通常要好几年才能全部改头换面,而我必须亲自监督一切。求求您,首相,”葛鲁柏喘着气哀求,“像您这么聪明的人,一定有法子改变皇上的心意。” 谢顿并未响应,他的前额因为深思皱成一团。“新园丁从哪里来?” “所有的世界都会举行考试,随时有人排队等待递补。他们会分十几个梯次来,总共有好几百人,那至少要花我一年的时间——” “他们从哪里来?哪里?” “任何一个世界都有可能。我们需要各式各样的园艺知识,帝国任何公民都有资格。” “也有从川陀来的?” “不,没有从川陀来的,花园里没有川陀人。”葛鲁柏的口气转趋轻蔑,“你在川陀找不到一个园丁。他们那些穹顶下的公园只有盆栽植物,称不上花园,而动物都关在笼子里。可怜的川陀人,他们对露天的空气、奔放的流水,以及自然界真正的平衡根本一无所知。” “好,葛鲁柏。我现在给你一件差事,你要负责帮我搜集未来几周预定到达的新园丁名单。要包括他们的一切资料,姓名、世界、识别号码、教育水准、经历,一切的一切。我要全部资料尽快交到我桌上。我会派人带着必要的计算机去帮你。你用什么样的计算机?” “只是一台很简单的,用来记录植物的栽培、品种以及诸如此类的资料。” “好,你若有任何问题,我派去的人能一一帮你解决,我无法向你解释这件事有多么重要。” “假使要我做这——” “葛鲁柏,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侯。要是让我失望,你非但做不成园丁长,还会被解雇,领不到半点退休金。” 葛鲁柏离去后,谢顿对着通话线吼道:“取消今天下午其他所有约会!” 他瘫进椅子里,头痛加剧,他感到自己的的确确已经五十岁了。这数十年来,御苑周围的安全防范一层层加强,新型装置不断增设,变得越来越坚实,越来越牢不可破。 然而每隔一段时间,竟然就会有大群陌生人涌进御苑。甚至什么都不会多问,除了一句:“你懂园艺吗?” 愚蠢!简直愚蠢得难以想像。 总算千钧一发,让他及时发觉。然而他真的及时察觉了吗?会不会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21 葛列布·安多闰眼睛半闭地盯着纳马提。他向来不喜欢这个人,有时还会比平常更讨厌他,譬如现在。他,安多闰,堂堂一位卫荷王室成员(这样说一点也不为过),为何需要跟这个政治暴发户,这个近乎神经病的妄想狂合作? 安多闰知道为什么,而他必须忍受,即使是纳马提又再重复那个老故事的时候。纳马提老爱提这十年来他如何重整组织,而组织运动又如何终于开花结果……他对每个人都这么一遍遍说吗?或者他只是选择安多闰当发泄的对象? 纳马提的脸上仿佛闪耀着邪恶的喜悦,声音单调而古怪,他只是机械性地念诵着:“这么多年来,我为主义献身,甚至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仍然继续奋中。我一手建立起组织,削弱人民对政府的信心,制造并强化不满的情绪。在出现金融危机、银行延期偿付的那一周,我——” 他突然停下来。“这些我已经对你讲过许多次,你听得不耐烦了,对不对?” 安多闰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纳马提不是白痴,不会不明白自己多惹人厌,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安多闰说:“你是已经讲过很多遍了。”他没回答后半段的问题。毕竟,答案显然是肯定的,不过没必要那样顶他。 纳马提蜡黄的脸孔微微涨红。“但假使我手中没有适当的工具,这样的状况就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建立组织、削弱信心,却始终一事无成。如今我不费吹灰之力,这个工具就自动送上门来。” “神为你带来普朗什。”安多闰中肯地说。 “你说对了。很快就会有一批园丁进入皇宫御苑,”他顿了顿,似乎沉浸在这个想法里。“有男有女,足以掩护我们少数的行动人员。你和普朗什就混在他们中间,不同的是,你们两人会带着手铳。” “不用说,”安多闰礼貌的措辞中带着刻意的敌意,“我们在宫门就会被拦下,抓起来接受盘问。携带手铳进入皇宫御苑——” “你们不会被拦下,”纳马提没注意到对方语里的敌意,“也不会被搜身,我已经安排好了。当然,会有某个宫中官员来欢迎你们,我不知道通常是谁负责这项工作,大概是‘第三助理总管’之类的吧。但这一次,谢顿将亲自出马。那位伟大的数学家会出来迎接新园丁,欢迎他们来到御苑。” “我想,这点你很确定。” “我当然确定,全都安排好了。最后谢顿终将发觉他的养子在新园丁名单上,一定会忍不住出来看看他。谢顿一出现,普朗什便会举起手铳,我们的人则会髙喊‘叛变!’在混乱和骚动中,普朗什会杀掉谢顿,然后你杀掉普朗什;接着你就丢下手铳,离开现场,自会有人掩护你逃脱,这也安排好了。” “有必要杀掉普朗什吗?” 纳马提皱起眉头。“为什么不?你不反对一宗谋杀,却反对另一宗?你希望普朗什在复原后,向有关单位供出一切吗?何况,我们的目的是安排一场家族纷争。别忘了,普朗什就是芮奇·谢顿,这看来会像是父子同时开火,或像是谢顿曾经下令,若他儿子一有反叛行动,就立刻制服他。我们一定要把他们父子反目的说法渲染得人尽皆知,使人们联想到血腥皇帝马诺威尔统治下的那段凄惨岁月。这种丑恶的行径一定会令川陀人民厌恶,在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效率低落和故障频仍之后,再加上这一点,川陀人民会齐声要求一个新政府。没有人能拒绝他们,尤其是皇上。然后,就换我们上场了。” “就这样?” “不,当然不是,我可不是活在梦幻世界里。到时很可能会先出现一个临时政府,但它注定会失败;我们一定要让它失败,然后我们再公开现身。川陀人始终没忘记久瑞南当年的主张,而我们将重新举起这个大旗。等到时机成熟——不会等太久——我就会当上首相。” “我呢?” “你终究会当上皇帝。” 安多闰说:“每一个环节都顺利的机会实在很小。这点安排好,那点安排好了,其他事也安排好了。所有环节都得串联得很完美,才有可能成功。万一某个地方出了纰漏怎么办?我们承受不起这种风险。” “承受不起?对谁而言?你吗?” “当然。你指望我确保普朗什会杀掉他父亲,又指望我事后杀掉普朗什。为什么是我?难道没有比我更不值钱、更适合拿去冒险的工具吗?” “没错,但其他人选必定会使行动失败。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在乎这项任务,不会为了任何风吹草动而临阵缩手?” “风险太大了。” “不值得吗?你可是为了皇位冒险。” “而你呢,首领大人?就这么舒舒服服留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 纳马提撇了撇嘴。“你真是傻瓜,安多闰,还想当什么皇帝!你以为我待在这里就不担风险吗?万一这个策略失败,计划流产,万一我们有人被捕,你认为他们不会把知道的一切都招出来吗?要是你被抓到,面对禁卫军的大刑侍候,你会不把我供出来? “为了一桩未遂的行刺案,你以为他们不会翻遍川陀把我揪出来吗?你以为我能躲一辈子吗?而当一旦落在对方手里,你以为他们会怎么对我?风险?哼!光是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我担的风险就比你们任何人都大。总而言之,安多闰,说吧,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当皇帝?” 安多闰以低沉的声音说:“我希望当皇帝。” 于是,他们的行动便展开了。 22 芮奇不难看出自己受到特别照顾。现在,整组园丁候选者都住在皇区一家旅馆内,不过,当然不是什么一流旅馆。 这群园丁是个古怪的组合,分别来自五十个不同的世界。芮奇很少有机会与其他人说话,因为安多闰一直很技巧地将他与其他人隔开。 芮奇十分纳闷,也很沮丧。事实上,自从离开卫荷,他就一直有些沮丧。这干扰了他的思绪,他虽然力图振作,却不成功。 安多闰穿着一套粗布衣,试图打扮得像个工人。在他导演的这出“戏”中,他将扮演一个园丁的角色。 芮奇感到惭愧,因为他始终没能摸清这出“戏”的脚本。他们一直严密监视他,他没法做任何形式的通讯,甚至没机会警告父亲。据他所知,同行的每个川陀人可能都受到这样的监控,这只是非常的防范措施。芮奇估计这群园丁中可能有十二个川陀人,男女都有,而且毫无疑问都是纳马提的手下。 令芮奇不解的是,安多闰对待他的态度可谓关爱备至。他一个人霸占了自己所有的时间,坚持要跟自己共进每一餐。换句话说,他对待自己的方式与其他人完全不同。 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曾经共享玛妮拉?芮奇对卫荷区的风俗知道得不多,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有一妻多夫的倾向。假如两个男人共享一个女人,是否会使他们产生某种兄弟之情?这会形成一种情谊吗? 芮奇从未听过这种事,但他至少明白,在银河各个社会,甚至川陀各个社会中,存在着无数不可思议的习俗,他知道自己了解的不多。 他的心思一回到玛妮拉身上,便不禁思念起她来。他非常想念玛妮拉,芮奇突然想到,这可能就是使他沮丧的主因。但现在,与安多闰共进的午餐即将结束,他的感觉却近乎绝望,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玛妮拉! 她曾说她想造访皇区,安多闰说不定会被她的甜言蜜语说动。绝望的情绪越来越浓,芮奇脱口问了一个蠢问题:安多闰先生,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带杜邦夸小姐同行。我是说到皇区这里。” 安多闰看来大吃一惊,然后轻声笑了笑。“玛妮拉?你看她种过花吗?还是你以为她会?不,不,玛妮拉那种女人生来是给男人解闷的。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功用。”接着他又说:“你问这做什么,普朗什?” 芮奇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这里有点无聊,我有点儿想……”他的声音逐渐消失。 安多闰审视着他,最后终于开口:“不用说,你不会在意是哪个女人陪你吧?我向你保证,玛妮拉可不在意是哪个男人陪她。这件事一旦办完,你自然会有别的女人,很多的女人。” “这件事什么时候能办完?” “快了,而你将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安多闰仔细盯着芮奇。 “有多重要?我不是只要当个——园丁吗?”芮奇的声音空洞无力,而他发觉自己一点也提不起劲。 “你要做的不只这样,普朗什,你要带一柄手铳进去。” “带什么?” “一柄手铳。” “我从来没拿过手铳,这辈子从没碰过。”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举起来,瞄准,按一下开关,然后某人就死了。” “我不能杀人。” “我以为你是我们的一分子,愿意为政治信仰做任何事。” “我不是指……杀人。”芮奇似乎很难集中思绪。为何要他杀人?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而在他被迫杀人之前,要如何才能及时警告禁卫军…… 安多闰的脸孔突然绷紧,友善的关怀瞬间转变成断然的坚决。他说:“你必须杀人。” 芮奇使尽全力说:“不,我啥人也不杀,没啥好讲的。” 安多闰说:“普朗什,你会照着我们的话去做。” “不包括谋杀。” “当然包括谋杀。” “你要怎样让我做到?” “我只要叫你做就行。” 芮奇觉得一阵昏眩。安多闰为何如此自信? 他摇了摇头。“不。” 安多闰说:“我们一直在喂你,普朗什。离开卫荷后,我坚持和你一起进餐,监督你的饮食——尤其是刚刚那一顿。” 一阵恐惧感瞬间贯穿芮奇全身,他突然明白了。“是‘丧气’!” “完全正确。”安多闰说,“你是个精明的小鬼,普朗什。” “那是非法的。” “是的,当然,谋杀也是。” 芮奇知道“丧气”是什么。它原来是一种完全无害的镇静剂,然而经过改造后,它产生的就不再是镇静作用,而是绝望的感觉。由于它能用来控制心灵,因此早已列为法定禁药,不过一直有谣言传说禁卫军在使用这种药物。 安多闰仿佛看穿芮奇的心思。“它叫做‘丧气’,因为那是代表‘绝望’的古老词汇,我想你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才没有。”芮奇细声道。 “嗯,非常坚决,但你无法和化学药剂对抗。你越感到绝望,药效就越强。” “休想。” “想想看吧,普朗什。虽然你剃掉了八字胡,纳马提还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他知道你是芮奇·谢顿。而在我的指示下,你将杀掉你的父亲。” 芮奇喃喃道:“我先杀了你。” 芮奇说着站起身来。解决对方应该毫无问题,安多闰或许比较髙,但身材细瘦,而且动作显然并不灵活。芮奇单手就能将他撕成两半——但他起身时却摇摇晃晃站不稳脚。他甩了甩头,却无法清醒。 安多闰也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右手从左手袖口中抽出一柄武器。 他得意地说:“我可是有备而来。我早就有情报,知道你有赫利肯角力士的功夫,我不会跟你徒手搏斗。”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武器。这不是手铳,”他说,在你完成任务之前,我可不敢杀掉你。这是神经鞭,就某方面而言,它远比手铳可怕。我要瞄准你的左肩,相信我,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世界上最伟大的苦行僧也无法忍受。” 原本缓慢凶狠地向前进逼的芮奇,此时突然停下脚步。他十二岁时曾经尝过神经鞭的滋味。虽然那次只是受到轻轻—击,但只要受过一击,不论活到多大年纪,不论人生经历多丰富,没有人忘得了那种痛楚。 安多闰说:“非但如此,我还会使用最大强度,让你的上臂神经受到无法忍受的痛苦,你的左手将从此动弹不得。我会放过你的右臂,好让你使用手铳。现在,如果你坐下来,乖乖认输——这也是你唯一的选择——你就能保住两只手臂。当然,你必须继续服药,好让你的沮丧程度增加。你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芮奇觉得药物导致的绝望深入骨髓,而绝望本身又加深了药物的作用。眼前的一切变得涣散,他说不出一句话。 芮奇只知道,自己从此必须听从安多闰的每一句话。在这场游戏中,他已彻底惨败。 23 “不行!”谢顿粗声道,“我不准你去,铎丝。” 铎丝顶回他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与他同样坚决。“那你也不准去,哈里。” “我必须到场。” “那不是你分内的事,迎接这些新人的应该是一品园丁。” “话是没错。可是葛鲁柏办不到,他现在失魂落魄。” “他一定有个助理什么的。不然就让老园丁长出马,他要到今年年底才正式退休。” “老园丁长身体太差了。何况——”谢顿迟疑2一下,“那些园丁中有川陀人混充的冒牌货,他们到这里的原因并不单纯。我手中握有名单。” “那就把他们全部拘留起来,一个也别漏掉。这么简单的事,你为什么弄得这么复杂?” “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有阴谋正在酝酿,我看不出十二个园丁能做什么,但——不,我收回刚才的话。我可以看出很多可能性,但我不知道他们计划的究竟是哪件。我们当然会拘留他们,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把一切弄清楚。 “我们一定要知道得够多,才能把阴谋分子从上到下全揪岀来,而且我们必须确实掌握他们的所做所为,才能依法制裁他们。我不要那十二名男女仅仅受到行为不检的指控。他们会辩称是走投无路,需要一份工作;他们会抱怨排除川陀人是不公平的,然后会得到舆论同情,而使我们看来像是傻子。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犯下真正的罪行。何况——” 谢顿沉默了一段时间,铎丝气呼呼地说:“好啦,又‘何况’什么?” 谢顿低声道:“那十二个人中包括了芮奇,他化名叫普朗什。” “什么?”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派他去卫荷渗透进九九派,而他成功地渗透进去了。我对他有信心,如果他在里面,他一定知道自己为何身在其中,而且他必定有所计划,足以破坏他们的好事。但我希望自己在场,我想见他,我要尽我所能帮助他。” “假如你想帮助他,就叫五十名宫中侍卫在那些园丁两旁围成两堵人墙。” “不行。那样我们仍将一无所获。禁卫军会部署在周围,但不会是明哨。一定要让那些假园丁以为有机可乘,可以依计划行事。一旦他们的企图暴露,我们就会在他们得逞之前把他们一举成擒。” “那很危险,对芮奇会有危险。” “危险是我们必须承担的,这里面的价值超过个人性命。” “你真是铁石心肠。” “你以为我是铁石心肠?难道你不知道,就算我再伤心,我还是得关切——” “别说了。”铎丝别过头去,仿佛十分痛苦。 “我了解,”谢顿说,“可是你一定不能在场。你的出现会太突兀,那些阴谋分子会疑心我们知道内情,而中止计划。我可不要他们半途缩手。”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铎丝,你说你的工作是保护我,这比保护芮奇还重要,你自己也明白。我不会坚持这点,但保护我等于保护心理史学及全体人类,这必须是第一优先,而心理史学告诉我的是,必须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帝国的中心,这正是我现在试图做的事。你了解吗?” “我了解。”铎丝的眼光不再望着谢顿。 谢顿心想:希望我是对的。 假如他弄错了,铎丝永远不会原谅他。更糟的是,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已,不论是不是为了心理史学。 24 新园丁以稍息的姿势排着整齐队形,双手背在身后。每个人都穿着宽松整齐的绿色制服,上面有许多大口袋。这些人几乎看不出性别,只能猜测其中几个较矮的是女性。他们的头发全被兜帽遮住,看不出发型,不过话说回来,园丁无论男女,一律得将头发剪得很短,而且不准留胡须。 为什么有这规定,谁也说不上来。“传统”是唯一的解释,就像许多事也常拿它当借口,不过有些说得通,有些则愚不可及。 曼德尔·葛鲁柏面对着新园丁,左右各站着一名助理,他浑身发抖,张大的眼睛呆滞无神。 哈里·谢顿紧抿嘴唇。只要葛鲁柏能说出“欢迎诸位加入御用园丁的行列”,谢顿自己便会接手。 他目光扫过这支新队伍,不久便发现芮奇。 谢顿的心跳微微加剧。剃掉胡子的芮奇站在最前排,站得比其他人都挺,两眼直视前方。他没有将目光转向谢顿,仿佛并不认识他。 很好,谢顿心想。他完全没有暴露底细。 葛鲁柏喃喃说了声欢迎,谢顿便赶紧上场。 他以轻快的步伐走过去,停在葛鲁柏的正前方,谢谢你,一品园丁。”他说:“各位先生女士,御用园丁们,你们将接下一份重要的工作。我们伟大的川陀,银河帝国的首都,它上面唯一一片露天地表的美丽与健康,将交由你们负责。这里虽然没有无顶露天世界上辽阔的风光,但却是一颗珍贵的宝石,使它成为帝国最灿烂的地方,将是你们努力的目标。 “曼德尔·葛鲁柏即将成为园丁长,你们都将是他的手下。必要的时候他会向我报告,而我转而禀告皇上。这就意味着,你们与圣上的距离只有三级,他关爱的眼神将随时注视着你们。我确定即使是现在,他也正在偏殿中遥望我们——偏殿就是你们右手边那栋有蛋白石圆顶的建筑,那就是皇上的家——而他会很喜欢此刻他所见到的这一幕。 “当然,你们在投入工作之前,都要接受一段训练课程,好让你们完全熟悉御苑的环境和工作内容。你们将……” 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最后来到芮奇前方。芮奇仍然直直站着,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谢顿尽量避免露出不自然的亲切,但他突然皱了一下眉头。芮奇正后方那人很眼熟,如果谢顿没仔细看过他的全息相片,可能就认不出来。那不是卫荷的葛列布·安多闰吗?他不就是芮奇在卫荷的雇主吗?他来这里做什么? 安多闰必定注意到谢顿突然注视自己,因为他几乎闭着的嘴巴喃喃动了动,接着芮奇右手便从背后伸回、从绿上衣的大口袋中掏出一柄手铳,而安多闰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谢顿吓呆了。怎么会有人把手铳带进御苑?极度的困惑使他几乎没听见有人高喊“叛变!”和四周突发的尖叫与狂奔。 谢顿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芮奇的手铳正瞄准自己,而且芮奇望着他的眼神形同陌路。谢顿了解他的儿子就要发射,自己距离死亡只有几秒,内心顿时充满恐惧。 25 手铳虽然叫作手铳,其实并非轰击式武器。它的作用是使目标汽化,产生内部爆裂。然后,看似受到轰击的目标便会发出一声轻叹。 哈里·谢顿并未预期听到那声轻叹,他只是预期死亡的来临。因此当他听到那种独特的轻叹时十分惊讶。他猛眨眼睛,惊呆地低头望着自己。 他还活着? 芮奇仍站在那里,手铳指着前方,双眼茫然呆滞。他纹丝不动,仿佛体内的动力中断了。 在他身后是安多闰的尸体,瘫倒在一滩血泊中。而站在他身边、手中握着手铳的则是另一名园丁。这人的兜帽早已脱落,显然是个刚剪短发的女性。 她匆匆瞥了谢顿一眼。“您公子口中的玛妮拉·杜邦夸就是我。我是保安官,您要知道我的识别号码吗,首相?” “不用了。”谢顿虚弱地说,此时禁卫军已赶到现场,“我儿子!我儿子怎么了?” “中了‘丧气’吧,我想。”玛妮拉说,“别担心,药效会消退的。”她伸手取走芮奇的手铳。“很抱歉我没有及早出手,我得等他们先行动。然而事情发生时,我却几乎措手不及。” “我也同样措手不及。我们必须把芮奇送到皇宫医院。” 偏殿突然传来一阵喧嚣,谢顿突然想到,皇上可能看到了整个经过,果真如此,他一定会勃然大怒。 “帮我照顾我儿子,杜邦夸小姐。”谢顿说,“我必须去见皇上。” 他狼狈地拔腿飞奔,穿过大草坪上混乱的人群,不顾礼数地一口气冲进偏殿。在这种时候,这样的举动,也不会惹克里昂更生气了。 而偏殿内,一群惊慌失措的人茫然瞪着眼睛——半圆形楼梯上,躺着皇帝克里昂一世的尸体,血肉模糊,几乎难以辨认。华丽的皇袍现在成了他的寿衣。而靠着墙壁缩成一团、目光呆滞地望着周围一张张受惊脸孔的,则是曼德尔·葛鲁柏。 谢顿觉得自己已几近崩溃。他捡起葛鲁柏脚旁的手铳,那原是安多闰的,他可以确定。“葛鲁柏,你做了什么?”他轻声问道。 葛鲁柏望着他,含糊不清地说:“人家都尖叫个不停。我想,谁会知道呢?他们会以为是别人杀了皇上。可是……后来我就跑不动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样我就不必当园丁长。”说完他便昏了过去。 谢顿望着不省人事的葛鲁柏,心中震撼不已。 一切都在惊险万分的状况下圆满解决。他自己还活着,芮奇还活着,安多闰死了,而九九派阴谋分子这回一个也逃不掉。 帝国的中心将会保住,正如心理史学所指示的。 然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为了一个分析不出来的微小理由,竟然就杀了皇上…… 现在,谢顿绝望地想,我们该怎么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第三部 铎丝·凡纳比里 铎丝·凡纳比里:哈里·谢顿的一生充满传奇,难以考证,想找一本完全真实的传记如同缘木求鱼。他一生最令人费解的一环,或许就是他的配偶铎丝·凡纳比里。铎丝·凡纳比里的早期资料付诸阙如,只知道她生于锡纳世界,后来到了川陀大学,成为该校历史系的一名教授。不久她便遇到谢顿,与他结缡二十八载。若说有人的一生比谢顿更具传奇性,那就非凡纳比里莫属。许多相当难以置信的传说,都提到她惊人的武艺。 当时许多人称她为“虎女”,但这称呼也可能只在私下流传。然而,比她的出身更令人不解的是她的去向,因为在某段时间后,便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也找不到发生任何变故的线索。 她的历史学家角色,可从她的研究上…… ——《银河百科全书》 1 婉达快满八岁了,和所有人一样,这是根据银河标准时间计算的。婉达举止端庄,俨然已像个小妇人。她有着一头淡褐色直发,蓝色的眼珠颜色越来越深,以后很可能变成与她父亲一样的棕色眼珠。 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六…… 就是这个数目使她想得出神。祖父的生日快到了,那是他的六十大寿,而六十是很大的数目……婉达觉得很不安,因为昨天她作了个与此有关的噩梦。 她得去找母亲问个清楚。 她很快便找到了母亲。母亲正在跟祖父谈话,当然是在讨论做寿的事。婉达犹豫了一下,在祖父面前问那种事可不妥当。 母亲立刻察觉到婉达的不安。她说:“等一下,哈里,婉达似乎有什么心事。怎么啦,亲爱的?” 婉达拉拉她的手。“别在这儿讲,妈,我们私下谈。” 玛妮拉转向哈里·谢顿。“看看她有多早熟——‘私下谈’!好吧,婉达,我们要到你房间去吗?” “是的,妈妈。”婉达显然松了一口气。 两人手牵手进了房间后,玛妮拉便开口问:“说吧,婉达,有什么问题?” “是爷爷。” “爷爷!他做了什么事让你不开心?” “嗯,就是爷爷。”婉达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他快死了吗?” “爷爷?你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婉达?” “他快满六十岁,那很老了。” “不,那不算老。虽然不年轻,可是也不算老。有人活到八九十岁,甚至一百岁。而且爷爷身体很好,他会很长命的。” “你确定吗?”婉达抽噎着说。 玛妮拉扶着女儿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婉达,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死,这点我以前跟你解释过。但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们不要担心这件事。”她温柔地拭拭婉达的眼睛,“爷爷会好好活着,一直到你长大,生下自己的宝宝。现在跟我来,我要你自己跟爷爷说。” 婉达又抽噎起来。 谢顿怜惜地望着走回来的小女孩。怎么了,婉达?你为什么难过?” 婉达摇了摇头。 谢顿看看玛妮拉。“怎么回事,玛妮拉?” 玛妮拉也摇了摇头。“她得自己说。” 谢顿坐下来,拍拍膝盖。“来,婉达,坐上来,告诉爷爷你为什么不开心。” 婉达坐上谢顿的膝盖,扭扭屁股,然后抬头说:“我害怕。” 谢顿搂住她。“你的老爷爷紧紧抱着你,没什么好怕的。” 玛妮拉做了个鬼脸。“说错话了。” 谢顿抬起头,“我不是爷爷吗?” “不,你不该说‘老’。” 这句话产生了决堤效应,婉达哇哇哭了起来。“你老了,爷爷。” “我想是吧,我六十岁了。”他低下头来悄声对婉达说,“我也不喜欢这样,婉达,这就是为什么我很高兴你才七八岁。” “你的头发是白的,爷爷。” “不是一直都这样,最近才变白的。” “白头发代表你快死了,爷爷。” 谢顿吃了一惊,他问玛妮拉:“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哈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 “我作了一个噩梦。”婉达说。 谢顿清了清喉咙。“我们偶尔都会作噩梦,婉达。这样有好处,噩梦会赶走可怕的想法,然后我们就会舒服多了。” “我梦见你快死了,爷爷。” “我知道,我知道。你可能会梦见死亡,但那不代表什么。看看我!你看不出我精神多好,心情愉快,而且还在哈哈大笑吗?你说,我看来像是快死了吗?” “不——像。” “那就对了。现在出去玩玩,把这一切忘掉。我只是要过个生日,每一个人都会玩得很开心。去吧,亲爱的。” 婉达带着恢复的心情离去,谢顿却示意玛妮拉留下来。 2 谢顿说:“你想婉达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的?” “这还用说,哈里。她养的一只沙尔凡守宫死了,记得吗?她还有个朋友的父亲在一场意外中丧生,而且她天天在全息电视上目睹死亡。想要保护孩子的心灵,不让他们知道死亡根本不可能。事实上,我也不想那样保护她。死亡是生命中无法避免的一环,她必须了解这点。” “我不是泛指一般的死亡,玛妮拉,我是指我的死亡。她脑袋里怎会有那种想法?” 玛妮拉迟疑了一下。她实在非常喜欢谢顿,谁不是呢?她想,这叫我怎么说得出口? 但是她又怎能不说?因此她说:“哈里,是你自己把这想法装进她脑袋的。” “我?” “没错,过去几个月来,你不停地说自己快要六十了,而且大声埋怨自己老了。大家筹办这个宴会的唯一理由,就是要安慰你。” “六十岁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谢顿愤愤地说,“等着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会的,如果运气好的话。有些人还活不到六十呢。话说回来,你满口不是提六十岁就是说自己老了,结果就是吓着了一个敏感的小女孩。” 谢顿叹了口气,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很抱歉,但这一切实在叫人很难忍受。看看我的两只手,现在已经是斑斑点点,很快就会变得瘦骨嶙峋。我几乎不可能再跟人角力,一个小孩或许就能叫我双膝着地。” “你知道你和其他六十岁的人有什么不同吗?至少你的头脑还跟以往一样灵光。那是唯一重要的事,这话你说过多少遍?” “我知道,但我怀念我的身体。” 玛妮拉带着一丝刻薄说:“嗯,尤其是铎丝似乎一点也不显老。” 谢顿不自在地说:“啊,是啊,没错……”他别过头去,显然不愿再谈论下去。 玛妮拉严肃地望着她的公公。问题显然在于谢顿对小孩一无所知,或者说对人性毫无概念。很难想像他在先皇御前当了十年首相,结果却对人性了解得那么少。 当然,心理史学完全占据了谢顿的心思。他研究的对象是万兆之众,结果却等于根本不研究任何人——任何个人。除了芮奇之外,谢顿从未接触过任何小孩,而芮奇进入他生命时已经十二岁,他又怎么可能了解小孩呢?如今他有了孙女,但对他而言,婉达全然是一团谜,或许今后依然不会改变。 想到这一切,玛妮拉心中充满着爱。她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冲动,想要保护哈里·谢顿,为他抵挡一个他不了解的世界。这股保护谢顿的冲动,是她与她的婆婆铎丝·凡纳比里唯一的交集。 十年前,玛妮拉曾救过谢顿一命。奇怪的是,铎丝却认为玛妮拉的行为侵犯了她的特权,从未真正原谅过玛妮拉。 之后,谢顿反过来也救了玛妮拉一命。她闭上眼睛,整个情景再度浮现脑海,一切历历在目。 3 时间是克里昂遇刺一周后。那是可怕的一周,整个川陀陷入一片混乱。 哈里·谢顿仍旧保有首相的职位,但已没有任何实权。他召来了玛妮拉·杜邦夸。 “我要谢谢你救了芮奇和我的性命,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谢你。”谢顿叹了口气,又说,“过去一周以来,我几乎没机会做任何事。” 玛妮拉问道:“那个园丁怎样了?” “被处决了!没有审判就立刻执行!我试着救他,指出他是精神失常,可是行不通。假使他做的不是这件事,犯的不是这桩罪行,他们会接受他发了疯而赦免他。他虽会下狱,被关起来接受治疗,然而却能免于一死。可是杀害皇上……”谢顿悲伤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首相?”玛妮拉开口。 “让我告诉你我的看法,恩腾皇朝已经结束了。我不认为克里昂的儿子会想继位,他怕自己也遭到行刺。这,我一点都不怪他。退隐到某个外围世界的家族属地,在那里平静地生活,对他而言会好得多。他是皇室的一分子,这样做一定能如愿以偿,然而你我的运气也许就没有那么好。” 玛妮拉皱起眉头。“怎么说,大人?” 谢顿清了清喉咙。“他们可以声称,是因为你杀了葛列布·安多闰,使他的手铳落地,曼德尔·葛鲁柏才能把它捡起来,用它杀掉克里昂。因此对于这桩罪行,你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他们甚至会说,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的。” “太荒谬了!我是保安部门的人员,是在执行任务,照命令行事。” 谢顿露出悲伤的微笑。这是理性的说辞,但现在没人买理性的账了。在皇位没有合法继承人的情况下,接下来必定会出现一个军政府。” (日后当玛妮拉了解心理史学的功用后,不禁怀疑谢顿是否曾用心理史学,算出将要发生的事,因为军事统治后来果真出现,而当时谢顿并未提到他刚出炉的理论。) “如果军政府真的出现,”他继续说,“那随之而来的必定是高压统治,任何不忠的迹象都会被粉碎,手段将极其残酷,甚至不会顾及理性与正义。杜邦夸小姐,假使他们指控你参与行刺皇上的阴谋,你一定会被处决。这不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是要借此恐吓川陀人民。 “除此之外,他们还可能指控我也参与了这项阴谋。毕竟,迎接那些新园丁并非我分内之事,假使我没露面,就不会有人企图杀我,你就不会掏出手铳,而皇上便能保住性命。你看出这一切有多吻合吗?” “我无法相信军政府会这样做。” “或许不会。我会提出一个条件,他们可能难以拒绝,但也只是可能而已。” “什么条件?” “就是辞去首相职位。他们不想要我,当然也容不下我。然而事实明摆着,我不但在廷中有支持者,更重要的是,外围世界的人也认同我。这就意味着,假使禁卫军逼我下台,即使不处决我,他们还是会有麻烦。反之,如果我自己辞职,声明我相信军政府正是川陀与帝国所需要的,那就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你懂了吗?” 谢顿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口:“此外,还有心理史学这个小小因素。” (这是玛妮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那是什么?” “我的一项研究。过去克里昂对它的威力很有信心,比我自己还有信心。而宫廷中普遍认为,心理史学是,或可能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可用来服务政府,不论是什么样的政府。 “就算禁卫军对这门科学一无所知也没有关系,我倒宁愿他们不懂,如此便能加强所谓的‘情势的迷信层面’。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让我以平民的身份,继续研究工作,至少,我希望如此——而这就跟你有关了。” “怎么说?” “我准备在条件中加入一项,就是准许你辞去保安部门的职务,而且不得就与行刺相关的事件,对你采取任何行动。我应该有办法争取到。” “那我的前途怎么办?” “反正,你的前途也已经完了。即使禁卫军不对你发出处决令,你想他们会准许你继续担任保安官吗?” “但我要做什么呢?我要如何维生?” “我会负责的,杜邦夸小姐。十之八九,我会带着心理史学庞大的研究经费,回到川陀大学,我确定能帮你找个职位。” 玛妮拉双眼圆睁:“您为什么要……” 谢顿说:“你竟然会问这个傻问题。你救了芮奇和我的性命,我难道不欠你一份情吗?” 事后一切果然正如谢顿所言。谢顿潇洒地辞去待了十年的职位,回到川陀大学。新成立的军政府(由数名禁卫军与武装部队成员领导的执政团)发给他一封溢美的褒扬信,感谢他对帝国所做的贡献。而玛妮拉·杜邦夸也卸去保安官的职务,随谢顿与他的家人一同前往川陀。 4 芮奇一面走进屋里,一面对着双手呵气。“我完全赞成刻意让天气有些变化。谁会希望穹顶下的事物老是一成不变呢?不过,今天这种气温也未免太低了吧,而且还刮着风呢。我看该是有人向气象控制局抱怨的时候了。” “我不认为那是气象控制局的错。”谢顿说,“每件事都越来越难控制了。” “我知道,这就是衰退。”芮奇用手背抹抹又黑又浓的八字胡,他经常重复这个动作,仿佛对剃掉胡须、潜在卫荷的那几个月始终未能完全释怀。他的腰际多了点赘肉,而且整体看来变得像个生活安逸的中产阶级,连他的达尔口音也听不太出来了。 芮奇脱掉轻便的连身服,说道:“怎么样,老寿星现在感觉如何?” “闷闷不乐。”谢顿回答道,“等着吧,儿子,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庆祝四十岁生日,到时候看你觉得会有多好玩。” “不会有六十大寿那么好玩。” “别开玩笑。”玛妮拉说,她正搓着芮奇的手,想把它们弄暖和。 谢顿双手一摊。“我们做错事了,芮奇。我们老是在谈论我快六十岁的事,结果害得小婉达以为我快要死了。” “真的吗?”芮奇说,“怪不得。我刚才先去看婉达,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抢着告诉我,说她做了个噩梦。她梦见你快死了呢?” “显然如此。”谢顿说。 “嗯,她会好起来的,谁都会做噩梦。” “我可没那么容易把这件事抛到脑后。”玛妮拉说,“她在胡思乱想,那是不健康的,我要追根究底弄个清楚。” “就依你,玛妮拉。”芮奇表示同意,“你是我亲爱的妻子,和婉达有关的事,你怎么说就怎么办。”说完他又抹了抹八字胡。 他亲爱的妻子!当初,让玛妮拉变成他亲爱的妻子可不容易,芮奇还记得他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说到噩梦,他才是经常做噩梦的人。每次在梦中,他都必须再度面对怒不可遏的铎丝。 5 芮奇脱离丧气造成的苦海后,第一个清楚的记忆是有人在帮他刮胡子。 他感觉到振动式刮胡刀沿着自己的面颊移动。“上唇附近的地方别刮,理发师,我要八字胡长回来。”他虚弱地说。 理发师早已接到谢顿的指示,他举起一面镜子让芮奇安心。 铎丝坐在床沿说:“让他工作,芮奇,你别激动。” 芮奇望着铎丝一会儿,没有开口。理发师离去后,铎丝问:“感觉怎么样,芮奇?” “糟透了。”他喃喃道,“我好沮丧,我受不了。” “那是丧气的残存效应,很快就会消退的。” “我不相信。已经多久了?” “别担心。还需要一些时间,你全身灌满了丧气。” 芮奇焦躁地四下张望:“玛妮拉来看过我吗?” “那个女人?”从此之后,芮奇便逐渐习惯铎丝用这种字眼与口气提到玛妮拉,“没有,你还不适合接见访客。” 铎丝看懂了芮奇的表情,赶紧补充道:“我例外,因为我是你母亲,芮奇。你为什么希望那个女人来看你?你的情况不适合见人。” “正因为这样,我更要见她,”芮奇喃喃道,“我要她看看我最糟的样子。”说完,他无精打采地翻了个身,“我想睡了。” 铎丝摇了摇头。当天稍后,她对谢顿说:我不知道该拿芮奇怎么办,哈里,他很不讲理。” 谢顿说:“他不舒服,铎丝,要体谅他。” “他一直咕哝着那个女人,那个玛什么的。” “玛妮拉·杜邦夸,这名字不难记。” “我认为芮奇想跟她共组一个家,跟她住在一起,跟她结婚!” 谢顿耸了耸肩:“芮奇三十岁了,可以自己做主。” “身为他的父母,我们当然有发言权。” 哈里叹了口气:“我确定你已经说过了,铎丝,但我确定他仍会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这就是你的结论吗?他想娶个像那样的女人,你却什么也不做吗?” “你指望我做些什么,铎丝?玛妮拉救了芮奇一命,你指望他忘记吗?更何况她还救了我。” 这句话似乎把铎丝惹火了,她说:“而你也救了她,你们扯平了。” “我不算真——” “你当然救了她。假如你不曾介入,不曾为了救她而拿你的辞呈和支持声明,跟现在统治帝国的那些流氓交换,他们早就把她杀了。” “就算我跟她扯平了——虽然我不这么想——但芮奇还没有。还有,铎丝,当你想用不适当的字眼形容政府时,千万要三思而后行。如今的日子,不像克里昂统治时那么容易过,到处都有告密的人。”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不喜欢那个女人,这至少不犯法吧。” “当然不犯法,可是没用。” 谢顿低头望着地板,陷入了沉思。铎丝平时深不可测的一双黑眼珠,此时无疑闪烁着怒火。 谢顿抬起头来。“铎丝,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玛妮拉?她救了我们的命。要不是她立刻出手,芮奇和我早就死了。” 铎丝反驳道:“没错,哈里,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假使当时她不在场,我也根本无法阻止那次谋杀。你会认为我应该心存感激,但我每次看到那个女人,就会想起自己的失败。我知道这种情绪不理性,而且我没办法解释。所以别要求我喜欢她,哈里,我办不到。” 可是第二天,当医生说:“你儿子希望见一位叫玛妮拉的女子。”铎丝不得不让步了。 “他还不能接见访客!”铎丝厉声道。 “刚好相反,他可以,他恢复得很好。何况,他坚持要见她,态度非常激动,我认为拒绝他并不明智。” 于是他们带玛妮拉进来,芮奇兴奋地欢迎她。这是他住进医院后,首度露出一丝快乐的神情。 芮奇对铎丝做了个小动作,很明显是要打发她走,于是铎丝撅着嘴离开了。 终于,有一天芮奇对铎丝说:“她要嫁给我,妈。” “你以为我会惊讶吗,你这个傻男人!她当然要嫁给你,你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已经名誉扫地,被赶出保安部门——” 芮奇打断她:“妈,如果你想失去我,就继续吧。不要那样子说话!” “我只是为你的幸福着想。” “谢了,我会为我自己着想。我不是任何人提升社会地位的阶梯,拜托你别再那么想了。我不英俊,个子不高,爸也不再是首相,而我的谈吐更不折不扣属于低下阶层。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骄傲的?她大可以找个更好的人,但她就是要我。而且我告诉你,我也要她。” “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玛妮拉是什么人。她是个爱我的女人,是个我爱的女人,就是这样。” “在你与她坠入情网之前,她又是什么人?她在卫荷卧底时都做些什么,你也略有所知,你自己就是她的‘任务’之一。她还有其他多少任务?你能接受她的过去吗?能接受她以职务之名所做的一切吗?现在你是可以大方地做个理想主义者,但总有一天你会跟她吵架——也许就在第一次,也许在第二次或第十九次,你终究会爆发,会说:‘你这婊——’” “胡说!”芮奇怒吼道,“我们争吵时,我会骂她不讲理、没理智、唠唠叨叨、爱发牢骚、不体谅人,有百万个形容词适合当时的状况。而她同样也会骂我,但都会是理性的字眼,争吵过后可以收得回来。” “你现在这么想,将来等着瞧吧。” 芮奇面色铁青。“妈,你和爸在一起已经将近二十年。爸的意见一向很难让人反驳,但我也听过你们两人争论。在这二十年里,他有用过任何恶毒的字眼,指桑骂槐或冷嘲热讽你不是人吗?同样的,我有说过那种话吗?即使像我现在这么生气,你想我会吗?” 铎丝内心在挣扎。她虽不像芮奇或谢顿那样会把情绪写在脸上,但显然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芮奇乘势追击(这样做令他感到厌恶),“你是在吃醋,因为玛妮拉救了爸一命。除了你自己,你不要任何人做这事,可是,你当时根本没机会救爸啊。难道你希望玛妮拉没射杀安多闰,让爸丧命,而我也死掉?” 铎丝的声音仿佛哽住了:“是你爸坚持要单独去接见那些园丁,他不准我一起去。” “但那不是玛妮拉的错。” “这就是你要娶她的理由?出于感激?” “不,是出于爱。” 于是一切敲定,但在婚礼过后,玛妮拉对芮奇说:“虽然在你的坚持下,你母亲参加了婚礼,芮奇,可是她看起来,就像穹顶下的人造雷雨云。” 芮奇哈哈大笑。“她的脸才不像雷雨云,那只是你的想像。” “才不是呢。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给我们一个机会?” “只要我们有耐心,她的心结会打开的。” 可是铎丝始终未曾打开心结。 结婚两年后,婉达出世了。铎丝对孩子的态度正是芮奇与玛妮拉梦寐以求的,但在芮奇的母亲心中,婉达的母亲仍旧是“那个女人”。 6 这些日子以来,哈里·谢顿心情郁悒地抵挡众人的攻势。铎丝、芮奇、雨果与玛妮拉轮番上阵,一个个都想开导他六十岁并不算老。 他们怎么可能了解?他脑海中第一次迸现心理史学的灵感时已经三十岁;三十二岁时,他在十载会议上发表那场著名的演说,然后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便接连而来。他被克里昂一世召见后,便开始在川陀各处逃亡,这期间遇到了丹莫茨尔、铎丝、雨果与芮奇,当然还有那些麦曲生、达尔与卫荷人。 他四十岁当上首相,五十岁辞职,如今他已年届六十。心理史学已花了他足足三十个年头,还得花他多少年?他还能活多少年?会不会他至死都无法完成心理史学计划? 令他困扰的并非死亡,而是心理史学计划将成未竟之志,谢顿这么告诉自己。 于是他去找雨果·阿马瑞尔。这些年来,心理史学计划的规模稳定成长,他们两人不知不觉疏远了。在川陀的最初几年,只有阿马瑞尔与谢顿一起工作,而现在…… 阿马瑞尔已年近五十,不再年轻,而且冲劲也大不如前。长久以来,他的生活只有心理史学,没有女人、没有朋友、没有嗜好、没有其他任何活动。 谢顿无法不注意到阿马瑞尔外表的变化,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阿马瑞尔曾动过眼球重建手术。现在他视力是变好了,可是眼睛却显得不太自然,而且眨眼的动作特别慢,看来总是昏昏欲睡的样子。 “怎么样,雨果?”谢顿说,“隧道另一端出现光线了吗?” “光线?喔,有啊,事实上是有的。”阿马瑞尔说,“就是那个新人,泰姆外尔·林恩,你知道他的。” “喔,是啊,他是我找来的。一个积极有活力的年轻人。他表现得怎样?” “我说不上喜欢他,哈里,他的大笑声令我浑身不舒服。可是他的表现没话说,他的新方程组和元光体配合得天衣无缝,似乎有可能克服混沌的难题。” “似乎?或是会?” “现在还言之过早,但我抱着很大的希望。我曾用好些实例测试过——新的方程组要是不管用,那些问题足以令它崩溃——结果方程组通过所有考验。我私底下已经管它叫‘非混沌方程组’了。” “我想,”谢顿说,“对于这些方程式,我们还没有什么严密的论证吧?” “对,目前还没有。不过我已指派了六个人着手研究,其中当然包括林恩。”阿马瑞尔打开元光体,它在各方面都与谢顿的元光体同样先进。半空中浮现出许多明亮的方程式,他望着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线条太细太小,不放大根本读不出来。“加上那些新方程式,我们也许就能开始进行预测。” “我每次研究元光体,”谢顿若有所思地说,“便不能不赞叹那个电子阐析器,它居然能把代表未来的数学压缩成这么紧密的线条。那也是林恩的构想吧?” “是的。负责设计电子阐析器的是欣妲·蒙内,她也帮了林恩不少忙。” “能有杰出的男女新血加入计划,真是太好了。从他们身上我仿佛已经见到心理史学的未来。” “你认为像林恩这样的人,有一天可能成为计划领导者吗?”仍在研究元光体的阿马瑞尔随口问道。 “或许吧。在你我退休——或是死了以后。” 阿马瑞尔关掉这个装置,似乎想休息一下。“希望在那之前,我们已经完成这项工作。” “我又何尝不那么想呢,雨果。” “这十年来,心理史学对我们的指导相当成功。” 阿马瑞尔说的的确是事实,但谢顿明白那并非什么伟大的成就。这些年来没什么突发事件,一切几乎都在心理史学的预测之内。 心理史学曾经预测,帝国中心在克里昂死后仍会保住——预测的方式相当模糊而暧昧——而它的确应验了。川陀向来还算平静,即使历经皇帝遇刺与皇朝的终结,帝国中心仍保住了。 这是高压军事统治的结果。铎丝称执政团为“流氓军团”还真说得没错——或许她还太客气了些。不过话说回来,在目前以及可见的未来,执政团他们的确可以维系帝国的完整,说不定持续的时间足以让心理史学在未来扮演一个积极的指导角色。 最近阿马瑞尔提出了建立“基地”的可能性——一个单独、隔离、独立于帝国之外的种子——为即将来临的黑暗时期保存实力,进而发展成一个更良善的新帝国。谢顿自己已着手评估建立基地的各种影响。 可是他没有时间,而且他也悲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无论他的心灵多么坚实、稳健,也不再可能有三十岁时的想像力与创造力,而随着岁月一年一年流逝,他知道自己保有的将越来越少。 或许他该将这个工作交给年轻而杰出的林恩,免除他别的职务,让他专心研究这个问题。谢顿不得不腼腆地承认,这个可能性并不令他兴奋,他发明心理史学的目的,可不是让某个后生晚辈收割最后的成果。事实上,最丢脸的说法是,谢顿感到自己在嫉妒林恩,而他意识到这情绪的程度,刚好足以让自己感到羞愧。 然而,纵使有这种不理性的感受,纵使谢顿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他还是必须仰仗其他年轻人。心理史学不再是他自己与阿马瑞尔的私有禁地,在首相任内,他已将其转变成一个政府认可与资助的大型计划,而出乎谢顿意料的是,在他辞去首相职位、回到川陀大学后,计划的规模仍继续成长。一想到那个冗长(而且夸大)的官方名称“川陀大学谢顿心理史学计划”,谢顿就不禁想扮个鬼脸。不过,一般人还是习惯简单称它为“谢顿计划”。 军人执政团显然将谢顿计划视为一个有潜力的政治武器,只要这点不变,信用点的来源便不成问题。而谢顿这批人需要做的则是准备年度报告,这种报告通常相当形式化,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进展。即使如此,其中的数学也早已超出执政团任何成员的知识水准。 离开这位老助手的研究室时,谢顿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至少阿马瑞尔对心理史学的发展方向十分满意。但与此同时,他又感到沮丧的黑幕再度将他笼罩。 他断定困扰自己的是即将来临的庆生会。它本意是欢乐的庆典,但对谢顿而言,它只是在强调他的年纪,甚至不能算是一种安慰的表示。 此外,它搅乱了他的日常作息,而谢顿作息一向十分规律。他已有好几天无法正常工作,他的研究室,连同左右几间,现在都已经腾空。他猜想,那些堂堂的研究室将被改装成荣耀的厅堂,而要一段日子之后,他才能回到工作岗位。只有阿马瑞尔坚持拒绝让步,因而保住他的研究室。 谢顿曾闷闷不乐地寻思,一切究竟是谁的主意。当然不是铎丝,她太了解他了。更不可能是阿马瑞尔或芮奇,他们连自己的生日也从不记得。他怀疑是玛妮拉,于是当面质问她。 玛妮拉承认她对这件事十分赞成,并下令展开筹备工作,可是生日宴会是泰姆外尔·林恩向她建议的。 那个杰出的家伙,谢顿心想,每方面都同样杰出。 他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个生日早些过完。 7 铎丝从门外探头问:“准我进来吗?” “当然,我为什么会不让你进来?” “这儿不是你常待的地方。” “我知道。”谢顿叹了一声,“还不是那个愚蠢的生日宴会,我从自己的地盘里被赶出来。真恨不得一切赶快结束。” “你说得对。那个女人脑袋里一旦有主意,就一定会像大霹雳一样,弄得不可收拾。” 谢顿立刻为玛妮拉辩护。“别这样,铎丝,她是好意。” “别跟我提什么好意。”铎丝说,“不管这些了,我来是要找你讨论另一件事,一件可能很重要的事。” “说吧,是什么事?” “我在跟婉达讨论她的梦……”铎丝有些吞吞吐吐。 谢顿清了清喉咙:“我真不敢相信,铎丝,你就别管这件事了。” “不行。你仔细问过她那场梦的内容吗?” “为什么要让小孩子受那种罪?” “芮奇没问,玛妮拉也没问,这责任就落到我头上了。” “你何必拿那种问题折磨她?” “因为我觉得有必要问,”铎丝绷着脸说,“第一,她做那场梦的时候并不是在她床上。” “那么是在哪里?” “你的研究室。” “她在我的研究室做什么?” “小婉达想看看举办宴会的地方。当然,研究室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为了布置场地,东西都搬光了。但你那把大椅子还在那里,你不让我换掉的那一把——高椅背、高扶手、破破烂烂……” 哈里叹了口气,仿佛记起一场长期的争执。“它一点也不破烂,我不要新椅子。继续说。” “她蜷曲在你的椅子里,担心着你也许无法参加这个宴会,她很难过。她说,然后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感觉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只记得她梦里有两个男的在交谈——不是女的,这点她确定。” “他们在谈些什么?” “她不太确定。你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不太可能记得细节。但她说那和死亡有关,而她认定是你的死亡,因为你那么老了。不过有几个字她记得很清楚,那就是‘柠檬水之死’。” “什么?” “柠檬水之死。”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总之,后来那两个人离开了,只剩下婉达坐在椅子上,又冷又害怕。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觉得很不安。” 谢顿思量了一下铎丝的话,然后说:“我问你,铎丝,从一个小孩子的梦境,我们能推导出什么重要的结论?” “首先我们可以想想,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什么意思?” “婉达并不确定那是梦。她说她‘一定是睡着了’,你听,她不是说她睡着了,而是‘一定是’睡着了。” “这点让你推论出什么?” “也许当时她是在半睡半醒的假寐中,她听到两个人在交谈——两个真人,不是梦中的人。” “两个真人?商量用柠檬水杀掉我?”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样。” “铎丝,”谢顿提高嗓门,“我知道你总是能为我预见潜在的危险,但这次太离谱了。怎么会有人想杀我?”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两次。” “是没错,但是客观情况已经不同。第一次是在克里昂刚任命我为首相之后。这任命自然打破了宫中原本层级分明的阶级,一定有很多人恨透了我,而其中有人认为只要除掉我就能解决问题。第二次,则是九九派试图谋夺政权,认为我碍了他们的事,再加上纳马提一心只想复仇。 “幸好两次我都平安无事,可是现在怎么会有第三次呢?我不再是首相,十年前就不是了。我只是个上了年纪的退休数学家,我会威胁到谁?九九派已被连根拔除,而纳马提也早就被处决了。绝对没有人会有杀我的动机。 “所以拜托,铎丝,放轻松点。你一替我紧张,就会变得心神不定,然后弄得自己更紧张,我不希望你这样。” 铎丝站起身,倚在谢顿的书桌上。“没有杀你的动机,说得倒简单。但根本不需要任何动机。我们现在的政府,是个完全不负责任的政府,假如他们希望——” “住口!”谢顿高声斥道,然后又压低声音说,“一个字也别说,铎丝。反政府的言论一个字也别说,否则我们真会惹上你预见的那个麻烦。” “这些我只会跟你说,哈里。” “现在你只跟我说,但如果你养成说傻话的习惯,在外人面前、在很乐意告发你的人面前,你不知会脱口说出什么话。虽然有点无奈,但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不要随便批评政治。” “我会尽量,哈里。”铎丝嘴里这样说,却无法抑制声音中的不满。 她转身离去,谢顿目送她的背影。铎丝老得很优雅,有时似乎根本不显老。虽然她只比谢顿小两岁,但在他们共处的二十八年中,两人外表的变化程度简直不成比例。当然,这是很自然的事。 铎丝的头发已缀着银丝,但银丝下仍透出青春的光泽。她的肤色已不如从前红润,声音变得有点沙哑,而且,她已改穿适合中年人的服装。然而,她的动作仍然矫捷迅速,仿佛她在紧急状况下保护谢顿的能力,是任何因素都改变不了的。 谢顿又叹了一口气。被人保护这档子事(总是多少违反他的意愿)有时真是个沉重的负担。 8 铎丝刚刚离开,玛妮拉便来见谢顿。 “对不起,哈里,铎丝和你说了什么?” 谢顿再度抬起头来——除了打扰还是打扰。 “没什么,是关于婉达的梦。” 玛妮拉抿起嘴唇。“我就知道,婉达说铎丝问她有关那个梦的问题。她为什么不肯放过婉达?好像做一场噩梦是犯了什么重罪似的。” “事实上,”谢顿以安抚的口吻说,“是婉达记得的梦境挺耐人寻味的。我不知道婉达有没有告诉你,但显然她在梦中听到了什么‘柠檬水之死’。” “哦,是吗?”玛妮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其实没什么。婉达最爱喝柠檬水,她期望在宴会上喝个够。我曾向她保证,到时她能喝到加了麦曲生甘露的柠檬水,她天天都在等待。” “所以说,如果婉达听到什么话听来像是说柠檬水的,就会在心中误解为柠檬水。” “很有可能,不是吗?” “只不过,这样的话,你想他们事实上说的是什么?她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才会误以为是在说柠檬水。” “我不认为一定是这样。但我们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女孩的梦大惊小怪?拜托,我不要任何人再跟婉达谈这件事,她会很不安的。” “我同意,我会要铎丝别再追究,至少别再去问婉达。” “好吧。我不管她是不是婉达的祖母,哈里。毕竟我是婉达的妈妈,应该顾到我的意愿。” “当然。”谢顿又以安抚的口吻说。 玛妮拉离去时,谢顿望着她的背影。这两个女人之间无止无休的战争,是他的另一项重担。 9 泰姆外尔·林恩今年三十六岁,四年前加入谢顿的心理史学计划,担任一名资深数学家。他个子很高,喜欢眨眼,而且总是自信充实的样子。 他有一头棕褐色长发,如波浪般微微卷曲,由于头发很长,因此波浪更加明显。他常会突如其来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但他的数学能力可是没得挑剔。 林恩是从西曼达诺夫大学挖来的,每当想起阿马瑞尔最初对他多不信任,谢顿总是不禁露出微笑。话说回来,阿马瑞尔对任何人都多有猜疑。谢顿可以肯定,在阿马瑞尔的内心深处,心理史学应该永远是他与谢顿的私人属地。 但现在就连阿马瑞尔也愿意承认,林恩的加入大大舒缓了他的重担。阿马瑞尔曾说:“他避开混沌的技巧非常独特而且不可思议。谢顿计划中恐怕找不出第二人。不用说,我就从未想到这样的方法,而你也没有,哈里。” “是啊,”谢顿别扭地说,“我老了。” “要是他不笑得那么大声就好了。”阿马瑞尔说。 “人们无法控制自己发笑的方式。” 然而事实上,谢顿发觉自己有点无法坦然接受林恩。那些被大家称为“非混沌方程组”的方程式,他自己完全没有贡献,这令他感到很丢脸。谢顿也从未想到电子阐析器背后的原理,但他对此处之泰然,那不是他专业的领域。然而,非混沌方程组确实是他应该想到的,至少也该摸到一点边。 他试图说服自己:发展出心理史学整个基础的是他,而非浑沌方程组只是这个基础上的自然产物。若换成林恩,他能得出和三十年前的谢顿一样的成果吗?谢顿深信林恩办不到。而林恩在基础已经建立的情况下想出非混沌法的原理,真有那么了不起吗? 这些论点都非常合理而正确,但谢顿觉得面对林恩时仍感到不安,或者该说是有点焦躁。疲惫的老人面对如日中天的青年时,自然会有这种反应。 但林恩从未让他感到年龄的明显差异。他始终对谢顿毕恭毕敬,也从未暗示这位长者已盛年不再。 当然,林恩对即将来临的庆祝活动很感兴趣,而且谢顿已经获悉,他甚至是第一个建议办庆生会的人。他这是强调自己上了年纪吗?谢顿抛开这念头,假使他相信这种事,无疑表示他也开始染上铎丝的疑心病。) 此时林恩大步向他走来,叫道:“大师——”如同往常一样,谢顿怔了一怔。他实在宁可资深成员们叫他哈里,但这似乎并不值得小题大做。 “大师,”林恩道,“有传言说田纳尔将军召您去开会。” “没错,田纳尔将军是军人执政团的新首脑。我猜他召见我,是为了问我心理史学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克里昂和丹莫茨尔的时代起,执政者就一直问我这个问题。”(新首脑!执政团简直像个万花筒,其中的成员周期性地交替更换,总是有人黯然下台,有人无端崛起。) “可是据我了解,他准备马上召见您,就在庆生会那一天。” “没关系,你们没有我照样能庆祝。” “那怎么行,大师。希望您别介意,我们几个人在商量后,跟皇宫通了一次电话,把约会延后一周。” “什么?”谢顿有些恼火,“你们这样做实在太大胆了,而且也很危险。” “结果很圆满。他们已经答应延期,而您也需要那些时间。” “我为什么需要一周的时间?” 林恩迟疑了一下。“我能直说吗,大师?” “当然可以。我几时不让人有话直说了?” 林恩听了这话,白晳的脸颊微微转红,但声音仍很镇定。“这实在很难启齿,大师。您是个数学天才,本计划的成员对此绝不怀疑。在整个帝国中,只要是知道您并了解数学的人,对这点也绝无任何疑问。但没有人是全能的天才。” “这点我和你同样明白,林恩。” “我知道您明白。不过,您特别不善于应付普通人,或者说是比较笨的人。您欠缺迂回的能力,一些旁敲侧击的本领。万一您打交道的对象,是在政府中掌权而脑袋不怎么灵光的人,那么您的直率很容易会给您自己和这个计划带来危险。” “这是什么意思?我突然变成无知幼童了吗?我跟政治人物打交道已有很长的历史,我当了十年的首相,你大概还记得吧?” “请原谅我这么说,大师,但您不是个特别突出的首相。当初您打交道的对象是丹莫茨尔首相,他是个公认的聪明人,此外则是和善的克里昂大帝。现在您要面对的是一批军人,他们既不聪明又不和善,完全是另一种人。” “我跟军人也打过交道,而且还全身而退。” “但他们不是杜戈·田纳尔将军。他跟您以前碰过的人完全不同,我很清楚这个人。” “你很清楚?你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他本人,但他是曼达诺夫人,您也知道,跟我是同一区的。在他加入执政团、爬到这个位子之前,他在那里很有势力。”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样?” “无知、迷信、暴戻。他这种人对付起来可不容易,而且很危险。您可以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研究一下如何和他打交道。” 谢顿咬住下唇。林恩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而谢顿也体会到一个事实:虽然他有自己的打算,但要应付一个愚蠢、自大、脾气暴躁,却握有强权的人,仍然是一件难事。 谢顿不安地说:“我会想办法的。无论如何,军人执政团在川陀的情况已经很不稳定。它存在太久了,超过了它应该存在的时间。” “我们测试过这一点吗?我不晓得我们对执政团做过稳定性判断。” “只不过是阿马瑞尔做的几个计算,是用你的非混沛方程式算的。”谢顿停了一会儿,“顺便提一句,我发现有人在引用非混沌方程式时,把它们叫做林恩方程式。” “我可没有,大师。” “希望你别介意,但我不喜欢这种事。心理史学的各项内容应该根据功能命名,而不是人名。一旦染上个人色彩,很容易引起反感。” “我了解,而且完全同意,大师。” “事实上,”谢顿带着点内疚说,“我总是认为我们不该说什么‘心理史学谢顿基本方程式’。问题是这个名称用了那么多年,要去改它似乎不太实际。” “恕我冒昧,大师,但您是个例外。我想,将发明心理史学的荣耀归于您,绝对是实至名归,没有人会有异议。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回到您会晤田纳尔将军这个问题。” “好吧,你还有什么要说?” “我忍不住在想,如果您不去见他,不跟他说话,不跟他打交道,这样是否会更好?” “如果他召我去开会,我怎么可能不去见他?” “或许您可以托病,派人代替您去。” “谁?” 林恩沉默不语,但意思十分明显。 “我想,你是指你自己。”谢顿说。 “难道这办法不好吗?我和将军同乡,这点也许有些帮助。您一直是个大忙人,加上年纪渐长,别人很容易相信您身体不好。此外,若是由我替您去见他——请您原谅我直说,大师——我比您更懂得虚与委蛇、以智取胜。” “你的意思是——说谎。” “如果有必要的话。” “你会冒很大的风险。” “不会太大,我不信他会下令处决我。如果他恼羞成怒——这是很可能的——那我可以托辞我是年幼无知、经验不足,或者您可以帮我这么说情。无论如何,我碰到麻烦总比您碰到麻烦要安全得多。我是为谢顿计划着想,没有我不算什么,万一没有您,计划就难以为继了。” 谢顿皱起眉头,“我不准备躲在你后面,林恩。如果那人想见我,他就会见到我。我可不要浑身打战,求你替我冒险。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一个直率的老实人。但如今需要的却是个懂得迂回的人。” “如果必须迂回,我会尽力做到。别低估我,林恩。” 林恩失望地耸了耸肩。“好吧,再争论下去我就失礼了。” “事实上,林恩,我希望你没延后会晤的时间。我宁愿错过庆生会去见将军,也不愿为了过生日而改期,这个庆生会根本不是我的主意。”他的声音在抱怨中逐渐消失。 “我很抱歉。”林恩说。 “好啦,”谢顿无可奈何地说,“到时候就知道结果了。”说完便转身离去。有些时候,谢顿真希望自己能领导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确定一切都照他的意思进行。然而,那需要耗去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会使他没有机会亲自研究心理史学。更何况,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人。 谢顿叹了一门气,他得去找阿马瑞尔谈谈。 10 谢顿门也没敲,便径自跨进阿马瑞尔的研究室。 “雨果,”他一进门就说,“跟田纳尔将军的约会延后了。”说完便闷闷不乐地坐下。 如同往常一样,阿马瑞尔花了些时间才从工作上回过神。他抬起头问:“他的理由是什么?” “不是他,是我们几位数学家主动将约会延后一周,好避开庆生会冲突。这一切真是烦死人了。” “你为什么让他们那样做?” “我没有。是他们自作主张安排的。”谢顿耸了耸肩,“就某方面而言,这也是我的错。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为了快满六十岁而大发牢骚,所以大家都认为得靠庆祝活动来逗我开心。” 阿马瑞尔说:“嗯,我们可以好好利用这一周。” 谢顿立刻紧张起来,身体前倾了些。“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至少我没看出来,但进一步检查总没害处。听好,哈里,我们努力了将近三十年,心理史学终于能够进行正式预测。虽然这个预测没什么了不起,在整个人类历史中只是沧海一粟,但却是我们目前为止所能达成的最好成就。我们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看看心理史学的表现如何,证明它的确如我们所认定的,是一门预测性科学。所以,能在事前确定没有忽略任何细节,总是比较保险。就连这种微不足道的预测也很复杂,我很高兴又有一周的时间可以研究。” “好极了。去见将军之前,我会来向你请教请教,看看是否得在最后关头再做些修正。在这段期间,雨果,千万别让任何有关这项预测的讯息泄露出去,谁都一样。如果预测失败了,我不要本计划的成员觉得气馁,你我两人将单独承担这个失败,然后再重新出发。” 阿马瑞尔脸上掠过一个难得的笑容,他带着几分怀念说:“你我两人——你还记得那段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的日子?” “当然,别以为我不怀念那些日子。当时我们没什么材料——” “甚至没有元光体,更别提电子阐析器。” “但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 “快乐的日子。”阿马瑞尔一面点头一面说。 11 川陀大学改头换面了,哈里·谢顿忍不住开心起来。 谢顿计划建筑群的几间核心研究室中,突然在半空中出现许多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谢顿全息像。这些三维全息像生动鲜明、不停变幻,里面还包括:微笑的铎丝·凡纳比里,样子比现在年轻些;十几岁的芮奇,依然野气未脱;正埋头操作电脑的阿马瑞尔与谢顿,看来年轻得难以置信。甚至还出现一个一闪即逝的伊图·丹莫茨尔,谢顿看了心中不禁充满对老友的思慕,同时怀念起丹莫茨尔离去前他所拥有的安全感。 但这些全息像集里却找不到克里昂大帝。这并非由于没有他的全息像,而是在当今执政团的统治下,提醒人们过去的皇权是不智之举。 这些影像向外盈溢、倾浑,注满一间又一间房间,一栋又一栋建筑。在不知不觉间,整个大学变成一个展览会,谢顿从未见过,甚至未曾幻想过类似的情景。就连穹顶照明也暗了下来,准备持续七十二小时的人工黑夜,让川陀大学在黑暗中展现光彩。 “三天!”谢顿半是感动半是惶恐。 “三天。”铎丝·凡纳比里点了点头,“少于三天大学绝不考虑。” “这些花费!这些人工!”谢顿皱着眉头说。 “与你对大学的贡献比起来,”铎丝说,“这些花费不算什么。而人工都是志愿的,学生全体出动,负责所有的工作。” 此时出现一个全景式的校园鸟瞰影像,谢顿望着它,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铎丝说:“你很开心,对吧?过去这几个月,你除了埋怨还是埋怨,说你多么不想为迈入老年举行任何庆祝活动——现在看看你。” “唉,这也太过分了,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做。” “有何不可?你是个偶像,哈里。整个世界、整个帝国都知道你。” “他们不知道。”谢顿猛摇着头,“十亿人里对我有了解的根本一个也不到,更别提心理史学了。心理史学究竟如何运作,计划之外的人没有半点概念,参与计划的也不是人人了解。” “那不重要,哈里,重要的是你。即使万兆民众对你的生平或工作一无所知,也知道哈里·谢顿是帝国最伟大的数学家。” “好吧,”谢顿看看四周,“现在他们的确使我有这种感觉。可是三天三夜!这个地方会被夷为平地。” “不,不会的。所有的资料都贮藏在别处,计算机与其他设备也锁好了。学生组织了一支克难警力,他们不会让任何东西遭到破坏。”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对不对,铎丝?”谢顿对她投以温柔的一笑。 “负责的人有好几个,不能说都是我。你那个同事,泰姆外尔·林恩,他的工作热忱简直不可思议。” 谢顿深锁眉头。 “林恩有什么不对劲?”铎丝问。 谢顿说:“他一直称呼我‘大师’。” 铎丝摇了摇头。“哦,那可真是罪大恶极。” 谢顿没理会这句话,又说:“而且他年轻。” “那就是罪上加罪。好啦,哈里,你得学着怎样老得优雅。第一步,你必须表现得自得其乐。那样便会感染别人,让他们更快乐,而你一定愿意这么做的。走吧,去逛一下,别和我躲在这里。笑一个,出去欢迎大家,跟他们谈谈天。还有别忘了,晚宴后你有一场演讲。” “我不喜欢晚宴,更不喜欢演讲。” “反正你非讲不可。走吧!” 谢顿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开始照铎丝吩咐的去做。他站在连接主厅的拱廊中,身形非常显眼。他早已不穿以前那件宽大的首相袍,年轻时喜爱的赫利肯风格服装也尘封多时。他现在的穿着正显现出他崇高的身份,笔直的长裤带着波浪状皱褶,上身是一件改良式短袖上衣。左胸处用银线绣着一个徽章,上面写着:“川陀大学谢顿心理史学计划”。在他一身高贵的钛灰色服装中,这个徽章像灯塔般闪闪发亮。谢顿眨了眨眼,双眼四周是随着年岁渐增的皱纹,这些皱纹与他的白发一样,明白显出他的六十岁年纪。 谢顿走进一间专门招待儿童的房间。室内的陈设全都搬走了,换上几张摆放食物的长桌。小孩子一看到他便蜂拥而上,他们都知道谢顿爷爷是这场庆祝会的主角。谢顿连忙躲开他们乱抓的小手。 “等等,等等,孩子们。”他说,“退后站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计算机化小型机器人,将它摆在地板上。在一个没有机器人的国度里,他相信这种东西会让人大开眼界。它的外形是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但能毫无预警地变换外形(每次都引得孩子们咯咯笑),而每当它外形改变时,声音与动作也会跟着改变。 “仔细看,”谢顿说,“好好玩,小心别弄坏了。等会儿送你们一人一个。” 谢顿溜了出来,来到连接主厅的另一条走廊。这时,他发觉婉达跟在他后面。 “爷爷。”她唤道。 嗯,婉达当然不同。谢顿弯下腰,将她一把举起,转了个圈才放下来。 “玩得开心吗,婉达?” “开心。”她说,“可是,爷爷,别进那个房间。” “为什么,婉达?那是我的研究室,我在那里工作。” “那是我做噩梦的地方。” “我知道,婉达,可是一切都过去了,对不对?”谢顿犹豫了一下,然后领着婉达走向走廊边的长列座椅。他挑了张椅子坐下,将婉达放在膝盖上。 “婉达,”他说,“你确定那是梦吗?” “我认为那是梦。” “你当时真睡着了吗?” “我想我睡着了。” 谈这件事似乎令婉达很不自在。谢顿决定不再追究,再逼问她也没用。 “好吧,”谢顿说,“不论是不是梦,总之有两个男的,他们谈到柠檬水之死,对不对?” 婉达勉强点了点头。 谢顿说:“你确定他们说的是柠檬水吗?” 婉达又点点头。 “他们会不会是在说别的,只是你以为他们说的是柠檬水?” “他们说的就是柠檬水。” 谢顿不得不接受这个答案。“好吧,婉达,去,好好玩,忘掉那场梦。” “好,爷爷。”一旦把梦抛到脑后,婉达立刻快活起来,到别处玩去了。 谢顿开始寻找玛妮拉。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她,因为每走一步,就有人拦住他、问候他并与他交谈。 最后,谢顿终于看到玛妮拉在远处。他一面走,嘴里一面不停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我得找一个人……对不起……”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她身边。 “玛妮拉。”谢顿把她拉到一旁,同时向四周投以机械性的笑容。 “怎么了,哈里,”玛妮拉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婉达的梦。” “别告诉我她还念念不忘。” “嗯,她还是很不安。听我说,我们在宴会上准备了柠檬水,对不对?” “当然,孩子们爱死了。我在许多不同形状的迷你玻璃杯中,加入几十种不同的麦曲生甘露,孩子们一杯接一杯地喝,都想找出最喜欢的味道。大人也在喝,我也喝了。你怎么不尝尝看呢,哈里?味道棒极了。” “我在想,如果那不是梦,如果婉达真听见两个人谈到柠檬水之死……”他打住了,仿佛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玛妮拉说:“你是说也许有人在柠檬水中下毒?太可笑了,要真是这样,现在这里每个孩子不早中毒病倒或是死掉了。” “我知道,”谢顿喃喃地说,“我知道。” 谢顿缓缓走开,经过铎丝身边时几乎没看到她。 铎丝抓住他的手肘。“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说,“看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一直在想婉达的柠檬水之死。” “我也是,但我一直想不出所以然来。” “我忍不住想到下毒的可能性。”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宴会上的食物全都经过分子检查。我知道你又会认为那是我的妄想症让我这么做,但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我必须这么做。” “每一样东西都……” “没有毒,我向你保证。” 谢顿微微一笑:“好吧。我总算松了口气,我并非真认为……” “但愿不是。”铎丝淡淡地说,“我比较关心的不是这个毒药的幻想,而是我听说几天后你要去见田纳尔那个怪物。” “别叫他怪物,铎丝,小心点。这儿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铎丝立刻压低声音。“你说得没错。看看四周这些微笑的脸孔。谁知道,我们的哪个‘朋友’今晚过后就会向首脑和他的手下报告?哎,人类!即使过了数千个世纪,背叛这种卑劣的行为竟然依旧存在。虽然我认为,背叛是没有意义的行为,但我明白它会造成的伤害。所以,我必须跟你去,哈里。” “不行,铎丝,那样只会使情况更复杂。我要自己去,我不会有麻烦的。” “你根本不晓得如何对付那个将军。” 谢顿显得很严肃。“你懂吗?你的口气跟林恩一模一样。他也深信我是个没用的老糊涂,也想跟我一起去——更正确地说,是想代我去。川陀上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代替我?”他带着明显的讽刺补充道,“几十个?还是几百万个?” 12 银河帝国已经十年没有皇帝了,但从皇宫御苑的运作却完全看不出来。数千年来宫廷的运作惯例,已使皇帝的存在与否变得无关紧要。 现在,不再有身穿皇袍的身影主持各项典礼,不再有皇上的声音下达命令,不再有皇上的旨意传达出去。皇上的喜怒哀乐也不再感染众人,宫殿不再因着皇上的欢乐而显得温暖明亮,也不再因着皇上的病痛而蒙上阴影。位于偏殿的御用寝宫空无一人,早已不见任何皇室的踪影。 然而大队园丁仍将御苑整理得美轮美奂,大队仆佣仍将宫殿内外保持在最佳状态。御床(虽然没人睡)仍固定每天更换被单,宫中房间的打扫也从未中断,每件工作都如常进行。整个御前幕僚从上到下,都做着和过去一样的工作。最高官员继续下达指令,就像皇上仍然在世一样,而他们知道那些指令一定符合皇上的心意。许多机关——尤其是高层机关——的人事结构仍和克里昂去世当天一模一样。至于新进人员则经过仔细塑造与训练,绝对百分之百遵循传统。 仿佛帝国已习惯有皇帝统治的岁月,因此坚持以这种“幽灵统治”来维系整个帝国。 执政团知道这种状况,即使不知道,他们也隐约可以感觉到。十年来,统驭过帝国的军人,没有一个曾搬进偏殿中的御用寝宫。这些军人不论是什么来头,总不是皇帝,他们很清楚自己无权染指那个地方。人民能忍受失去自由,却无法忍受任何对皇帝大不敬的举动——不论皇帝是否还活着。 那座历经十几个不同皇朝皇帝的优雅宫殿,连田纳尔将军也不敢搬进去。他在御苑边缘的建筑群中,挑了一栋作为官邸与办公室。那群建筑在御苑中极为突兀,却造得像碉堡般坚固,足以抵挡军队的围攻,外缘的建筑则住着数量庞大的卫士。 田纳尔身形矮胖,留着两撇红色的八字胡。他的胡子不像达尔八字胡那样生气勃勃、粗犷放肆,而是沿着上唇仔细修剪,胡子下缘与唇线间留有一道整齐的缝隙。田纳尔年轻时或许相当英俊,但现在的脸庞已显得有些臃肿,眯成两条缝的蓝眼睛总是透着愤怒的目光。 此刻,田纳尔便是如此(当一个人自认主宰着百万世界,却又不敢自称皇帝,自然会满腔愤怒)。他愤愤地对韩德·厄拉尔说:“我将建立一个自己的皇朝,”他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但对一位帝国的主宰而言,这地方太不相称。” 厄拉尔轻声道:“重要的是您身为主宰。在斗室中当个主宰,也比在宫殿中当个傀儡强。” “可是能在宫殿中当主宰不是更好?”田纳尔说。 厄拉尔拥有上校的头衔,但他几乎没参与过任何军事行动。他的主要差事就是把田纳尔想听的话告诉他——再一字不易地传达他的命令。若是安全的话,他偶尔也会试着将田纳尔的作风引向较为谨慎的路线。 众所皆知厄拉尔是“田纳尔的奴才”,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却毫不在乎。身为奴才安全无虞,而他看过太多自以为有骨气、不甘心当奴才的人最后的下场。 当然,可能有一天,田纳尔也会葬身在执政团这个变幻不已的走马灯中,可是厄拉尔自认(带着些世故的达观)有办法及时察觉危机,自保不成问题。当然,他设法实时脱身也可能,但凡事总是有代价的。 “您当然能开创一个朝代,将军。”厄拉尔说,“在帝国悠久的历史中,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只不过这需要时间。人民接受新局的速度很慢,通常要到新皇朝的第二代或第三代,才会完全接受这个皇帝。” “我不信。只要我宣布自己是新皇帝,谁敢站出来反对?活得不耐烦了!” “没错,将军。在川陀以及大多数的内围世界,您的力量毋庸置疑。但是在遥远的外围世界,可能有许多人无法……目前还无法接受一个新皇朝。” “内围世界也好,外围世界也罢,套句帝国的老格言——手铳出政权。” “这句格言说得是没错,”厄拉尔说,“可是如今,许多星省都有自己的武装部队,他们或许不会愿意为您效命。现在的局势不再那么容易控制。” “那么,你是建议我要谨慎点?”田纳尔说道。 “我总是建议您谨慎,将军。” “总有一天,你会建议得过了头。” 厄拉尔低下头来:“我只是提出在我看来对您有益的建议,将军。” “所以你才不停跟我唠叨那个哈里·谢顿?” “他是您最大的威胁,将军。” “你老是这么说,但我就是看不出来,他不过是个大学教授。” “没错,但他曾经当过首相。”厄拉尔说。 “我知道,但那是克里昂时代的事了,后来他又做过什么事?既然现在局势不容易控制,各星省的总督都不好惹,一个教授怎么可能会是我最大的威胁?” “假设温和、谦逊的人就没有危险性,”厄拉尔小心翼翼地说(谁给将军上课都得小心翼翼),“有时会是个错误。对谢顿的敌人而言,他绝对是个危险人物。二十年前,九九派运动几乎毁掉克里昂的铁腕首相伊图·丹莫茨尔——” 田纳尔点了点头,但微蹙的眉头泄露出他正在努力回忆。 “而摧毁久瑞南,并接替丹莫茨尔担任首相的,正是谢顿。不过,九九派运动后来死灰复燃,谢顿虽然再次设计将它扑灭,却没能来得及阻止克里昂遇刺。” “而谢顿却没因此被处决,对不对?” “您说得完全正确,谢顿没被处决。”厄拉尔回答。 “那就怪了。没能阻止皇上遇刺,首相应该是非死不可。” “照理说是如此。不过执政团却让他活下来了,这决定是明智的。” “为什么?” 厄拉尔在心中叹了口气。“为了一个叫做心理史学的东西,将军。”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田纳尔断然道。 事实上,田纳尔有印象,厄拉尔曾三番两次试图对他解释这个怪字眼。他从来不想听,而厄拉尔也很明白不能操之过急。田纳尔现在仍然不想听,但厄拉尔的话中似乎隐约有些急迫。或许,田纳尔心想,自己这回最好听一听。 “几乎没人知道心理史学是什么,”厄拉尔说,但是有些——嗯——知识分子,觉得它很有意思。” “它究竟是什么?” “一种复杂的数学系统。” 田纳尔摇摇头。“拜托,别跟我提什么数学系统。我只要能数得出我的军队有多少师就够了。” “据说,”厄拉尔道,“心理史学有可能预测未来。” 将军两眼一下子瞪得老大。“你是说,这谢顿是个算命的?” “心理史学不是普通的算命,它是一种科学。” “我不信。” “的确很难相信。但在川陀上,谢顿已经成为人民崇拜的对象,在某些外围世界也是如此。而如果心理史学能预测未来,或只是人民相信它能这样做,它就会变成巩固政权的一个强力工具,这点我确定您已经看出来了,将军。心理史学只要预测我们的政权将会持续,并且为帝国带来和平与繁荣,人民的信心便会使这个预言自我实现。反之,如果谢顿希望得到相反的结果,他可以发布内战和毁灭的预测,而人民也会相信,那我们的政权恐怕就不保了。” “这样的话,上校,我们只要确定预测的内容是我们想要的就行了。” “应该说是谢顿必须做到这一点,然而他不是我们的朋友。将军,我们必须将哈里·谢顿和在川陀大学进行的心理史学发展计划分成两件事,这点很重要。只有换掉谢顿,心理史学对我们才可能有用。” “有人能取代他吗?” “喔,当然,只要除掉谢顿就行了。” “这有什么困难?一纸处决令就解决了。” “这样的事,将军,政府表面上最好还是别直接涉入。” “什么意思?” “我已经安排让谢顿来见您,好让您自己探探他的底。然后,我会提出一些建议,您再看看是否可行。” “你安排他什么时候来见我?” “原本排在最近,但谢顿计划的几个代表要求延缓几天,因为他们正在庆祝谢顿的六十岁生日。我认为顺他们的意思延迟一周对我们是有利的。” “为什么?”田纳尔追问,“我不喜欢任何示弱的表现。” “您说的是,将军,您的洞察力果然高人一等。不过,基于情势的需要,我们或许该了解一下谢顿这个庆生会在搞什么名堂。” “为什么?” “任何情报都是有用的。现在庆生会正在举行,您想看看庆祝活动的片段吗,将军?” 田纳尔将军的脸色阴沉依旧。“有这个必要吗?” “您将发现它很有意思,将军。” 再生影像的声光效果极佳,有好长一段时间,严肃的将军办公室里充满了庆生会的欢乐气氛。 厄拉尔以低沉的声音解说道:“大多数的活动,将军,都是在谢顿计划建筑群中举行,但校园其他地方也有活动。待会儿我们会有个鸟瞰影像,您将发现庆祝活动涵盖的区域相当广。事实上,在这颗行星各处——主要是各大学以及各区的重镇——在举行各种所谓的‘共鸣庆祝’,只是现在我手头上没有确实资料。庆祝活动目前仍在进行,至少还会再持续一天。” “你是说,这是个全川陀性的庆祝?” “就某方面而言是如此,参与活动的主要是知识分子,但影响范围却十分惊人。甚至有可能除了川陀,其他世界上也有人在欢呼。” “你从哪弄来这个再生影像的?” 厄拉尔微微一笑。“谢顿计划的组织中有我们自己人,随时可提供第一手情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立刻就会晓得。” “好吧,厄拉尔,你对这件事究竟有什么看法?” “将军,在我看来,哈里·谢顿已成了个人崇拜的偶像,我相信您也看出来了。谢顿和心理史学几乎合成一体,如果我们除掉他的方式太过招摇,就会毁掉这门科学的公信力,那它对我们便毫无用处了。 “反之,将军,谢顿已经上了年纪,不难想像他会被另一个人取代——一个我们能选择的人。他会友善看待我们对帝国抱持的伟大目标及希望。这种不露痕迹除掉谢顿的方式,正是我们需要的。” “所以你认为我该见见他?” “是的,我们可以乘机称称他的斤两,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将军,谢顿可是个名人。” “我不是没跟名人打过交道。”田纳尔以阴沉的口吻说。 13 “是啊,”谢顿困倦地说,“办得成功极了,我玩得好开心,巴不得赶快活到七十岁,好再开心一次。不过,我真的是累坏了。” “那么今晚好好睡一觉,爸。”芮奇微笑着说,“那是最简单的疗养。” “过几天就得去见我们伟大的领导者,我怀疑自己能多放松。” “不准单独去,不然你就别去。”铎丝绷着脸说。 谢顿皱起眉头。“别这样,铎丝,单独去见他对我是很重要的。” “单独去太危险了。十年前你拒绝让我陪你一起去迎接新园丁,结果发生什么事,你还记得吧?” “你一星期提醒我两次,我怎么可能忘记。不过这一回,我还是打算自己去。如果我以一个老头的形象出现,完全不具威胁性,只是去弄清楚他想要什么,他又能怎么对付我?” “你猜他想要什么?”芮奇边说边咬着自己的指节。 “我猜他要的,就是当初克里昂一直想得到的。一定是田纳尔发现了心理史学有预测未来的潜力,便想利用它做统治工具。将近三十年前,我告诉克里昂这门科学做不到这一点,而担任首相那几年,我也一直在重复这句话。现在,我得用同样的话答复田纳尔将军。” “你怎么知道他会相信你?”芮奇问。 “我会想办法说服他。” 铎丝说:“我不希望你一个人去。” “那并不能改变我的决定,铎丝。” 此时,泰姆外尔·林恩突然打岔道:“我是这里唯一的外人,不晓得我的意见受不受欢迎。” “说吧,”谢顿道,“有什问题现在就一起提出来。” “我想建议一个折中方案。我们何不多一点人跟大师一起去,一大群人一起去,充当追随他的游行队伍,把它当成庆生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慢着,我的意思不是这一大群人都要挤进将军的办公室。我们甚至不必进入皇宫御苑,只要待在御苑边缘的某家皇区旅馆就好,例如穹缘旅馆就很合适。然后,好好尽兴一天。” “那正是我需要的,”谢顿哼了一声,“尽兴一天。” “您不行,大师。”林恩立刻说,“您要会晤田纳尔将军。不过,我们其他人,会让皇区居民对您的声望留下深刻印象,将军或许也会注意到。如果他知道我们都在等您归来,也许就不敢对您不客气。” 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芮奇说:“我觉得这太招摇了,不太符合爸在川陀的形象。” 铎丝却说:“我不在乎你爸的形象,我只在乎他的安全。假如我们不能进入将军办公室或御苑,那么离将军越近,对我们就越有利。谢谢你,林恩博士,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建议。” “我不要这样做。”谢顿说。 “可是我坚持这样做,”铎丝说,“这是我能对你提供的最佳保护。” 玛妮拉原本一直专心聆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时她开口说:“住在穹缘旅馆会很好玩。” “我顾虑到的不是好玩,”铎丝说,“但我接受你的赞成票。” 于是一切敲定。第二天,大约二十位心理史学计划的高层人员涌进穹缘旅馆,挑选俯瞰御苑露天空间的房间下榻。 当天傍晚,将军的武装卫士前来接走哈里·谢顿。 几乎与此同时,铎丝·凡纳比里失踪了,但众人过了许久才发现。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快乐的喜庆心情随即转成忧虑。 14 铎丝在皇宫御苑住了十年。身为首相夫人,她有御苑的通行权,能自由进出穹顶与御苑,而通行密码就是她的指纹。 克里昂遇刺后,局势一度混乱,但铎丝的通行密码一直未被取消。自从那次变故后,今天是她第一次计划从穹顶内进入御苑的露天空间,由于密码仍然有效,她轻易便达到目的。 但铎丝很清楚,这种方便只能有一次。因为一旦被发现,通行密码会立刻取消——而这次正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 铎丝走入露天空间,天色立刻变暗,气温也显著降低。穹顶内的夜晚一向设定得比自然黑夜明亮些,反之,在白昼则较暗一点。此外,穹顶内的气温也总比露天处要温暖。 大多数川陀人并不清楚这种差异,因为他们终生住在穹顶下。但这些变化早在铎丝意料之中,并没有大碍。 铎丝走在中央大道上,这路连接着穹缘旅馆与开启的穹顶,一路上灯火通明,因此黑夜并不会造成困扰。 铎丝知道,她在这条路上走不到一百米便会被拦下。加上如今执政团无可救药的疑心病,说不定她连五十米都走不了。 而事实果真如此。一辆小型地面车飞驰而来,车内的卫士隔窗喊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要去哪?” 铎丝未加理会,继续向前走。 “站住!”那名卫士吼道。他猛踩刹车、走出车外——这正是铎丝希望他做的事。 卫士随手抓起手铳,但并未威胁动用,只是展示他的武装。“识别号码?” 铎丝说:“我要用你的车子。” “什么!”卫士粗暴地叫道,“你的识别号码,说!”现在手铳举了起来。 铎丝平静地说:“你不需要我的识别号码。”然后便朝卫士走去。 卫士退了一步。“如果你不站住、报出识别号码,小心我轰掉你。” “丢下你的手铳。” 卫士紧抿嘴唇,手指开始移向扳机,但终究没能成功。 事后,他始终无法正确描述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一再重复说:“我怎么知道那是虎女?”(那时,他已经对这次遭遇感到骄傲。)“她动作那么快,我根本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前一刻我还准备向她发射——当时我以为她只是个疯婆子——接下来我完全被制住了。” 铎丝紧紧抓住那名卫士,他握着手铳的手被迫高高举起。她说:“丢掉手铳,不然就扭断你的手。” 卫士觉得胸部被一股致命的力量钳住,几乎无法呼吸。他毫无选择,只得抛下手铳。 铎丝放开他,但那卫士还没重新站稳,便发现铎丝已经拿着自己那柄手铳对着他。 铎丝说:我希望你的侦测器还留在原处。先别忙着报告发生了什么,你最好等一等,决定该怎样向你的上级报告。被一名手无寸铁的女子夺去手铳和车子,执政团很可能再也不敢用你。” 铎丝激活了那辆车,开始沿着中央大道向前疾驶。她在御苑住过十年,很清楚自己要往哪里去。这辆官方地面车并非闯入御苑的不明物体,不会有人一眼就看出不对劲。然而,铎丝必须冒险高速行驶,因为她要尽快抵达目的地。于是,她将车速开到二百公里。 这个速率终于引起注意。她听到无线电中的吼叫,质问她为什么开快车,但她毫不理会。不久,车内侦测器告诉她另一辆地面车正紧随在后。 她知道他们会发出警告,前面会有别的地面车等着拦截,但没有人能阻止她,除非是将她轰成一缕轻烟——而在进一步调查之前,显然没有人愿意尝试这么做。 当铎丝抵达目的中的建筑时,两辆地面车已经等在路口。她不急不徐地下车,向建筑的入口走去。 两个人立刻拦住她的去路。这辆超速车辆的驾驶并非一名卫士,而是个穿着平民服装的女子,显然令他们十分惊讶。 “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飙这么快?” 铎丝以平静的口吻说:“为韩德·厄拉尔上校送来重要消息。” “是吗?”那名卫士粗声道,现在共有四人站在她与入口之间,“请问识别号码。” 铎丝说:“让开。” “我说,识别号码。”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其中一名卫士突然说:“你知道她看起来像谁吗?前首相夫人,凡纳比里博士,那个虎女。” 四人不由自主地同时退了一步,但其中一人仍开口道:“你被捕了。” “是吗?”铎丝说,“如果我就是虎女,那你们一定很清楚,论体力,论反应,你们都不是我对手。不如你们四人乖乖陪我进去,看看厄拉尔上校怎么说。” “你被捕了。”那人又重复一次,四柄手铳同时瞄准铎丝。 “好吧,”铎丝说,“如果你们坚持。” 话才说完,两名卫士立刻倒地呻吟,而铎丝则稳稳站着,双手各持一柄手铳。 她说:“我尽量不伤害他们,但他们的手腕可能已经断了。现在只剩你们两个,但我能比你们更快出手。如果你们哪个敢动一动,只要动一下,我就不得不打破这辈子的原则,杀了你们。那样做会令我作呕,请别逼我。” 仍站着的两名卫士一动不动,连呼吸也不敢出声。 “我建议,”铎丝说,“你们先送我去见上校,再帮你们两位同伴叫医生。” 其实她的建议已无必要,厄拉尔上校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这里怎么回事?这是……” 铎丝转向他。“啊!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铎丝·凡纳比里博士,哈里·谢顿教授的妻子,我来见你是有重要的公事。这四个人想要阻挡我,结果两个人受了重伤。叫他们回到各自的岗位去,我要单独跟你谈,我对你绝无恶意。” 厄拉尔目光扫过那四名卫士,然后凝视着铎丝。他冷静地说:“你对我绝无恶意?四名卫士可能无法拦住你,但我随时能召来四千名。” “那就召他们来,”铎丝说,“要是我想杀你,他们来得再快也来不及救你一命。叫你的卫士解散,我们文明地谈谈。” 厄拉尔遣走了那些卫士,然后说:“好啦,进来吧,我们谈谈。不过,我要警告你,凡纳比里博士,我的记性可好得很。” “我也是。”铎丝说完,便同厄拉尔走进他的寓所。 15 厄拉尔极有礼貌地说:“凡纳比里博士,请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 铎丝露出微笑,这笑容虽不具威胁性,却也说不上和蔼可亲。首先,”铎丝说,“我来这里是向你证明我能来这里。” “啊?” “是的。我丈夫被带上官方地面车,由武装卫士陪同前来会见将军。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我离开旅馆,徒步前来,手无寸铁。此时我人已在这里,而我相信现在他还在路上。为了见到你,我闯过五名卫士,包括我跟他借车的那一位。即使有五十名卫士,我照样闯得过来。” 厄拉尔奉然自若地点了点头。“我了解有些人称你为虎女。” “是有人这么叫我。现在,既然见到你了,我的任务是要确保我丈夫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戏剧点的说法是,他正准备到将军的巢穴探险,我要他出来时毫发无损,而且未受威胁。” “据我所知,你丈夫不会因为这次会面而受到任何伤害。我不懂的是,如果你真担心,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将军?” “因为,在你们两人之中,有头脑的是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厄拉尔说:“这可是最危险的评语,被人听到就糟了。” “你负担的风险绝对比我大,所以最好确定没人听到。听好,假如你以为随便安抚我一下,就能把我打发走;假如你以为即使我丈夫被监禁或处决,我也束手无策,那你最好趁早醒悟。” 她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两柄手铳。“我进入御苑时两手空空,到你身边时手上则多了两柄手铳。如果我身上没有手铳,或许会带了刀子,用刀我可是行家。但即使没带手铳也没带刀,我仍会是个可怕的人物。这张桌子显然是金属制品,而且很坚固,对吧?” “没错。” 铎丝张开双手,仿佛表示手中没有武器。然后她将手放到桌上,轻抚着桌面。 突然间,铎丝抡起拳头猛力捶向桌面,激起一声金属互击般的巨响。 她微微一笑,抬起手来。“没有瘀伤,”铎丝说,“也不疼。但你会发现桌面出现了轻微凹痕。假使这一击是打在人的头部,那人的头颅肯定会碎掉。我没做过这种事,我是打伤过几个人,不过从来没杀过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谢顿教授有个三长两短……” “你在威胁……” “我是在向你保证。假如谢顿教授平安无事,那么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否则的话,厄拉尔上校,我将被迫把你变成残废或杀了你。而且,我再次保证,我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对付田纳尔将军。” 厄拉尔说:“你再怎么像老虎,也不可能抵抗整支军队。对吧?” “上校,传言自己会不胫而走,”铎丝说,“而且会添油加醋。我没老虎那么残暴无情,许多有关我的故事都被夸大了。你的卫士认出我后就退缩了,而我如何闯到你面前这个故事,他们会自动帮我宣传,效力宏大。就算是一支军队,也可能对我心存顾忌。而即使他们敢攻击我、把我杀了,你还要小心人民的愤怒。执政团虽然维持着秩序,但做得相当勉强,你不会希望多惹一丁点麻烦吧。那么想想看,另一种选择就简单多了,只要别伤害哈里·谢顿教授就行了。” “我们没打算伤害他。” “那么,为什么要见他?” “这有什么奇怪的?将军对心理史学很好奇。我们清楚所有的政府纪录,先皇克里昂对心理史学有兴趣,甚至丹莫茨尔当首相时也对它有兴趣。现在我们为何不该有兴趣?老实说,我们的兴趣更大。” “为什么?” “因为时间过了那么久。据我了解,心理史学最初只是谢顿教授心中的一个想法。将近三十年来,他一直在研究这个题目,投入的心力与人员也越来越多。整个研究计划几乎全由政府资助,所以,他的研究成果可以说是属于政府的。现在它的成就必定远超过丹莫茨尔和克里昂的时代,我们打算问问他心理史学的进展,希望能听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实际一点的,而不只是在半空中打转的方程式。你了解我的话吗?” “了解。”铎丝皱着眉头说。 “还有一件事。别以为你丈夫只会受到来自政府的威胁,他若受到任何伤害就必须由我们负责。我倒认为,谢顿教授或许有纯属私人恩怨的仇家。我对这种事一无所知,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点我会牢记在心。现在,我要你立刻安排,让我加入我丈夫和将军的会谈。我要确实知道他平安无事。” “那很难安排,会需要些时间。打断他们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你等到会谈结束……” “那就花时间去安排,别指望耍了我还能活下去。” 16 田纳尔将军无法置信地瞪大双眼。 “三十年,”他手指轻敲着面前的办公桌,“三十年了,而你竟然告诉我你们一事无成?” “事实上,将军,是二十八年。”谢顿平静答道。 田纳尔未理会这一点。“而且都是用政府的经费。你知道已经有多少亿信用点投入到你的计划里了吗,教授?” “我没算过,将军,但我们有记录,可以在几秒内得到确切的数字。” “我们也有。教授,政府可不是个无底金库。如今已经不比从前,我们在财政方面没法像克里昂那样大方。民众不轻易接受加税,政府却有许多事需要信用点。我召你来,是希望心理史学多少能对我们有些回馈。如果你做不到,那么,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政府得切断你的财源。如果没有政府的补助,你还能继续研究,那请便。否则你就得让我看看,有什么成果值得这些花费。” “将军,您说了个我办不到的要求。可是如果因为这样,您就终止政府的资助,那么您便是抛弃了未来。给我时间,总有一天……” “过去几十年来,好些领导人都听过你的‘总有一天’。我听说你的心理史学曾预测执政团是不稳定的,而我的统治也不稳定,不久就会垮台——教授,有没有这回事?” 谢顿皱起眉头。“我们的技术还没那么完备,我不能说这是心理史学预测的结果。” “那我告诉你,心理史学的确做过这个预测。在你计划里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 “绝对没有这种事!”谢顿急切辩道,“或许我们曾有人把某些关系式的意义诠释为,执政团可能是不稳定的政府形式。但是同时还有其他许多关系式,很容易诠释为代表执政团是稳定的,这就是我们必须继续研究的原因。此时此刻,任何人都可以利用不完整的资料与不完善的推论,达到他想要的结论。” “但如果你们决定宣布政府是不稳定的,而且声称这点有心理史学背景,就算它没有这样预测,难道不会增加政府的不稳定性吗?” “非常有可能,将军。而如果我们宣称政府是稳定的,也很可能增加它的稳定性。我好几次和克里昂大帝讨论过一模一样的问题。我们是可以把心理史学当成工具,操纵人民的情绪,取得短期的成果。然而,时间一久,事实很可能证明那些预测并不完整或彻底错误,那时心理史学将会失去公信力,有它没它都没有差别。” “够了!直截了当告诉我,心理史学对我的政府有什么看法?” “就我们对它的诠释,是政府里面有不稳定的因素。但我们并不确定,也无法确定,该怎么做才能改变情况。” “换句话说,心理史学告诉你们的,就是你们没有心理史学也知道的事,而政府竟为了这玩意投资了数不尽的信用点。” “心理史学终将告诉我们没有它就无法知晓的事,到了那个时候,这项投资就会回收许多倍的报酬。” “还要多久才会到那个时候?” “希望不会太久。过去几年间,我们的进展相当令人满意。” 田纳尔再度用指甲敲着桌面。“这不够,我现在就要知道实际有用的事。” 谢顿想了一下,然后说:“我可以为您准备一份详细的报告,但那得花上一段时间。” “你当然需要时间——几天、几月、几年,结果是我永远拿不到那份报告。你把我当傻瓜吗?” “不,当然没有,将军。然而,我也不想被当成傻瓜。现在,我只能先向您透露一点我自己可以担保的事,它是我在心理史学研究中看出来的,但这个诠释有可能根本不正确。可是,既然您坚持——” “我坚持。” “您刚才提到税务问题,您说民众不会轻易接受加税。不用说,这种事一向困难重重,任何政府都得想办法筹钱,才能进行各项施政。政府获得信用点的方法只有两种:第一,劫掠邻邦;第二,说服自己的公民心甘情愿地缴出信用点。 “几千年来,银河帝国运作得相当上轨道,我们没有任何动机劫掠邻邦,除了镇压偶发的叛乱时例外。但这种事不常发生,从中劫掠的财产也不够支持一个政府;即使够支持,这种政府也不稳定,无论如何不会持续太久。” 谢顿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说:“因此,唯一的选择,是请公民将个人财富的一部分交给政府使用。为了使政府有效运作,公民想必愿意交出信用点,也不愿在危险混乱的无政府状态下紧守财产。 “公民缴税维持政府运作,政府保障人民的生活,这个要求虽然合理,民众却不见得情愿纳税。为了消除这种心态,政府必须做得像是没有拿走太多信用点,而且兼顾到每位公民的权益。换句话说,必须减少低收入者缴税的百分比,在估税前扣除各种宽减额等等。 “然而时间一长,各个世界、各个行政区及各个经济体系都会要求特别待遇,税务必然会复杂起来。结果是政府的稽征部门越来越庞大杂乱,越来越难控制。一般人无法了解为何要缴税、要缴多少税;有哪些可以减免、哪些又不行。政府和税务机关本身也常常一头雾水。 “此外,税收中必定有越来越多的部分,被用来运作分工过度精细的税务机关,例如保存纪录、追查漏税的部门。所以说,真正可用于建设性用途的信用点越来越少,政府却束手无策。 “到了最后,税率会膨胀得不可收拾,人民会不满,甚至叛乱。历史学家喜欢将这归咎于贪婪的商人、腐化的政客、残忍的战士和野心的总督。但那些都只是个人,他们只是利用税率膨胀趁火打劫。” 将军粗声道:“你是在告诉我,我们的税制太复杂?” 谢顿说:“假使它不是,据我所知,它就是历史上唯一的例外。如果心理史学只告诉我有一件事是必然的,那就是税率的膨胀。” “那我们要怎么办?” “这点我无法告诉您。我说希望准备一份报告,就是打算讨论这个问题。但正如您所说,得一段时间才能准备好。” “别管什么报告了。税制太复杂,对不对?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有可能是这样。”谢顿谨慎地答道。 “要纠正这种状况,就必须让税制变得简单一点。事实上,是越简单越好。” “我还得研究——” “废话。极度复杂的反面就是极度简单,我不需要什么报告来告诉我。” “您说的有理,将军。”谢顿道。 这时将军突然抬起头——有人在叫他。他紧紧握起双拳。 厄拉尔上校与铎丝·凡纳比里的全息影像出现在房间中。 谢顿大吃一惊:“铎丝!你在这里干什么?” 将军什么也没说,但他的两道眉已纠结成一团。 17 将军当天晚上很不好过。而由于心事重重,上校也同样不好过。第二天,两人面面相觑,都若有所失。 将军说:“这女人干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厄拉尔似乎双肩担着千斤重担。“她是虎女,他们就是这样叫她的。可以说,她几乎不像人。她是某种受过非人训练的运动员,充满自信,而且,相当吓人。” “连你也吓着了?一个女人?” “让我告诉您她究竟做了什么,还有几件有关她的传闻。我不晓得那些故事的真实性如何,但昨天傍晚发生的事却是千真万确。” 他把经过再讲述一遍。将军一面听,一面鼓起腮帮子。 “真糟!”将军说,“我们要怎么办?” “我认为眼前的路很清楚,我们要得到心理史学……” “我们是要得到心理史学。”将军说,“谢顿告诉我一些有关税制的事……别管了,那和现在的问题不相干,说下去。” 厄拉尔由于心烦,脸上竟不经意显出一丝不耐烦。“正如我先前所说的,我们要的是没有谢顿的心理史学。无论如何,他已经是个不中用的人。我越是研究他,就越觉得他是个活在过去的老学究。他有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完成心理史学,结果却一事无成。如果他下台,换个新人掌舵,心理史学的进展也许会更迅速。” “没错,我同意。那个女的你又怎么打算?” “您问到重点了。我们一直没考虑到她,她总是谨慎地躲在幕后。但我有个强烈的感觉,只要这女人还活着,想要不动声色地除掉谢顿,不将政府牵连在内会很困难——或许根本就不可能。” “如果她认为我们伤害了她的男人,你真相信她会把我们剁成肉酱?”将军的嘴巴扯出个不屑的表情。 “我绝对相信,而且她还会煽动叛乱,就像她威胁的一样。” “你怎么变成胆小鬼啦?” “拜托,将军,我是想跟您讲理。我没有退缩,我们必须解决这个虎女。”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事实上,我的情报来源提醒过我她的危险性,我承认是对她太大意了。” “你认为怎样才能除掉她?” “我不知道。”接着,厄拉尔意味深长地缓缓说道,“但也许有人晓得。” 18 谢顿当天晚上同样很不好过,新的一天也没带来什么新气象。谢顿不常对铎丝发脾气,可是这一次,他的确被惹火了。 “这太愚蠢了!”他愤愤说道,“全都待在穹缘旅馆还不够吗?光是那样,就足以让一个有妄想症的统治者怀疑我们有阴谋。” “怎么会?我们手无寸铁,哈里。那是庆祝活动,是庆生会的最后一个节目,随行的队伍没摆出任何威胁的架势。” “没错,但接下来你又私闯御苑。那是不可原谅的事。我先前就特别再三嘱咐,不要你到皇宫去,你却还是拼命跑来阻挠我和将军的会谈。你难道不晓得我有自己的计划吗?” 铎丝说:“跟你的安全比起来,你的愿望、你的命令,甚至你的计划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全。” “我安全得很。” “我不能随随便便做这种假设。过去你两度险些丧命,怎么能肯定不会有第三次?” “那两次行刺都发生在我当首相的时候,那时我有遇刺的可能。现在,谁会想杀一个老迈的数学家?” 铎丝说:“那正是我想查出来的,也正是我要阻止的。首先,我必须找计划的成员问些问题。” “不行。你只会弄得人心惶惶,别去打扰他们。” “不行!哈里,我的工作是保护你,我已经努力了二十八年,现在你不能阻止我。” 她激昂的目光,明白透出一项讯息:无论谢顿的愿望或命令是什么,铎丝都已打算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谢顿的安全是第一优先。 19 “我能打扰一下吗,雨果?” “当然可以,铎丝。”雨果·阿马瑞尔笑容满面地说,“你永远不会‘打扰’我,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我想查清楚几件事,雨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 “只要我做得到。” “你们的计划中,有个叫元光体的玩意。哈里不时会提到它,所以我大致知道它激活时的样子,但我希望亲眼看看它是怎么操作的。” 阿马瑞尔显得有些为难。“实际上,元光体可说是计划中管制最严的一项,而你不在获准使用的名单上。” “这点我知道,但我们已经认识二十八年……” “但是你是哈里的妻子,我想我们可以破例一次。我们只有两个完整的元光体,一个在哈里的研究室,另一个在这里……就在那儿。” 铎丝望向中央书桌上一个矮胖的黑色立方体,它看起来毫不起眼。“就是那个吗?” “就是那个,它贮存着那些描述未来的方程式。” “怎样才能看到那些方程式?” 阿马瑞尔触动某个开关,灯光立刻变暗,千变万化的光彩充斥室内。环绕着铎丝的全是各式各样的标志、箭头、线条与数学符号。它们似乎在移动、旋转,但当她定睛注视某一部分时,那部分又好像固定不动。 “所以说,这就是未来喽?” “可能是。”阿马瑞尔说着关上仪器,“我刚才将它调到全额扩展,好让你看到那些符号。要是没有扩展,除了光影的图案,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而借着研究这些方程式,你们就能判断等在面前的未来?” “理论上是这样。”此时室内恢复了原状,“可是有两个困难。” “哦?什么困难?” “首先,人类的智力无法直接创造这些方程式。我们花了几十年时间设计更精密的计算机与程序,由它们发明并贮存这些方程式。不过,当然,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正确、是否有意义,这完全取决于最初的程序设计是否正确、是否有意义。” “那么,它们可能全是错的?” “有这个可能。”阿马瑞尔揉了揉眼睛,铎丝不禁想道,这几年来之间,阿马瑞尔似乎老了许多,而且气色也变差了。他比哈里年轻十二岁,却显得比较苍老。 “当然,”阿马瑞尔以相当疲惫的声音继续说,“我们希望不是这样,而这就牵扯出第二个困难。虽然哈里和我花了几十年时间,测试并修改这些方程式,却一直无法确定它们代表的意义。计算机不可能无缘无故建构出这些方程式,它们一定有某种意义。但到底是什么呢?有些部分我们已经研究出来了。但其他,例如目前我在研究的 A-23 节,是一个特别复杂难解的关系式组,我们还无法将它对应到真实宇宙中的任何事物。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每年都有些进展,我有信心心理史学会被承认,并成为一项未来学的科技利器。” “有多少人可以使用这两个元光体?” “计划里的每位数学家都有权使用,但不是想要就能用。他们要预先申请,排定时间,而元光体中的方程式得调整到申请者希望使用的部分。但如果每个人都想在同一时间使用,情况便会有点麻烦。不过现在申请的人不多,或许是哈里的庆生会刚过,大家还陶醉在喜庆的气氛中。” “有计划再制造更多元光体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阿马瑞尔撅起嘴来,“如果有了第三个元光体,工作会进行得更顺利,但必须有人负责掌管,不能仅仅把它当成公用设备。我曾经向哈里建议,让泰姆外尔·林恩——我想你认识他——” “没错,我认识。” “我曾想让林恩掌管第三个元光体。他的非混沌方程式,和他发明的电子阐析器,显然使他成为计划中仅次于哈里和我的第三把交椅。可是,哈里却犹豫不决。” “为什么?你知道吗?” “这样做等于公开承认他是第三把交椅,凌驾于计划中其他更年长、更资深的数学家之上。那可能会引起一些——姑且这样说——政治问题。我认为我们不该浪费时间担心内部政治,可是哈里……唉,你也了解哈里。” “我了解。雨果,假如我告诉你,厄拉尔曾看过元光体,你会怎么说?” “厄拉尔?” “执政团中的韩德·厄拉尔上校,田纳尔的奴才。” “我不信有这种事,铎丝。” “他曾经提到这些打转的方程式,而我刚刚也看见它们从元光体冒出来的模样。我忍不住怀疑厄拉尔来过这里,看过它的操作。” 阿马瑞尔摇了摇头。我无法想像有谁会带执政团成员到哈里或是我的研究室来。” “告诉我,在谢顿计划中,你认为谁有办法以这种方式和执政团合作?” “谁也没办法,”阿马瑞尔断然答道,他显然信心十足,“那是不可想像的事。也许厄拉尔从来没见过元光体,只是听人说过。” “谁会把这种事告诉他?” 阿马瑞尔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谁也不会。” “好,你刚才提到若是由林恩掌管第三个元光体,会出现内部政治问题。我想,在一个像这么大、成员多达数百名的计划中,类似摩擦、口角这类的小争执应该常常发生吧。” “喔,是啊,可怜的哈里不时会提到这种事。他得设法帮他们排解,我能想像他有多头痛。” “这些争执会严重到干扰计划运作吗?” “没那么严重。” “有没有哪个人火气特别大,或是特别惹人憎恶?总而言之,有没有哪个人是你开除后,能除掉百分之九十的摩擦,对于计划却无多大影响的?” 阿马瑞尔扬起双眉。“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但我不知道该开除谁。我不太清楚成员彼此间的互动关系。这种事根本没法阻止,所以我个人的做法是尽量避免。” “那就怪了。”铎丝说,“你在用这种方式否定心理史学的公信力吗?” “什么方式?” “连人事摩擦这种家务事都无法分析纠正,你怎能假装谢顿计划已达到能预测与指导未来的程度?” 阿马瑞尔咯咯轻笑几声。他很少有这种反应,阿马瑞尔一向不是个诙谐爱笑的人。“很抱歉,铎丝,但你刚好挑了个我们已经解决的问题。几年前,哈里检定出一组代表人事摩擦问题的方程式,而在去年我自己做了最后一点补充。 “当我检查这组方程式时,发现许多方法都显示出它们能减轻摩擦。然而某处摩擦减轻总意味着别处摩擦的增加,没有一个方法例外。也就是说,在一个没有旧成员离开、没有新成员加入的封闭群体中,总摩擦量永远不变,既不会减少,也不会增加。而我借用林恩的非混沌方程式所证明的,是无论任何人采取任何行动,这个结论仍然为真。哈里将它称为‘人事问题守恒律’。 “这使我们有了一个想法,就是社会动力学和物理学一样,也有守恒律。事实上,想要解决心理史学中真正棘手的问题,我们最佳的工具便是这些守恒律。” 铎丝说:“很精彩。但万一你最后发现,心理史学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事物,每样不好的事物都是守恒的,而想要拯救帝国免于毁灭,只是加速另一种毁灭的方式,那该怎么办?” “其实,已经有人提出这种论点,可是我不相信。” “好,我们言归正传,在谢顿计划中,有没有任何人事问题威胁到哈里?我的意思是,威胁到他的安全。” “他的安全?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难道不会有人怨恨哈里,因为他太自大、太强势、太自我中心、太喜欢独揽成果?或者,假如这些都不成立,他们不会仅仅因为他主持计划过久,而心生怨恨吗?” “我没听过有谁这样说哈里。” 铎丝似乎并不满意。“那当然,我不信会有人在你身边说这种话。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雨果,谢谢你这么帮忙,拨出这么多时间给我。” 当她离去时,阿马瑞尔望着她的背影,一股不安隐约浮现心中。但他随即重拾工作,让其他问题逐渐淡出脑海。 20 谢顿从工作暂时脱身的方法之一(其实也没几种方法)是到校园附近的芮奇家走走。每次去看芮奇,谢顿心中总是充满对这养子的爱。他宠爱芮奇的原因很多,芮奇相当优秀、能干,而且忠心——但更主要是因为芮奇拥有一种奇异的特质,能轻易赢得他人的信任与喜爱。 芮奇还是个十二岁的野孩子时,谢顿便观察到这一点。说不上来为什么,芮奇就触动了他与铎丝的心弦。芮奇如何影响当时的卫荷区长芮喜尔,这件事谢顿记得很清楚。他也还记得久瑞南如何信任芮奇,以致走向自我毁灭之途。此外,芮奇甚至有办法赢得美人玛妮拉的芳心。对于芮奇的这项特质,谢顿并不完全了解,但无论如何,每次和芮奇相处,他都非常开心。 谢顿走进寓所,像往常一样问道:“大家都好吗?” 芮奇将手边的全息资料放在一旁,站起身来。“都好,爸。” “我没听到婉达的声音。” “她和她妈妈逛街去了。” 谢顿自行坐下,目光愉悦地浏览过散乱的参考资料。“你的书进行得如何?” “书很顺利,我自己却快吃不消了。”芮奇叹了口气,“这次我们总算能认真剖析达尔。你信吗,从没啥人针对这区写过一本书?” 谢顿再次注意到,每当芮奇提到自己的母区,达尔口音总会加重。 芮奇说:“你呢,爸?高兴庆祝活动结束了吗?” “当然,那每一分钟对我都是折磨。” “一点都看不出来。” “嘿,我总得做做样子,我不想扫大家的兴。” “妈紧追着你潜入皇宫御苑,你一定气坏了。我认识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我当然气坏了。芮奇,你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也是个非常难缠的人。她有可能把我的计划破坏了。” “什么计划,爸?” 谢顿往椅背挪了挪。跟一个自己完全信任、又对心理史学一无所知的人聊聊,是件愉快的事。芮奇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常给他新的触发,这比让同样的问题在自己脑中打转好得多。他说:“这里有屏蔽吗?” “从没断过。” “很好。我所做的,是把田纳尔将军的思路导向比较特殊的方向。” “什么样的方向?” “这个嘛,我谈了点税制,告诉他努力想使人民公平负担税赋,只会造成政府与人民更大的负担。这些话明显意味着税制必须简化。” “听起来很合理。” “但有一定的限度。我和田纳尔的简短讨论可能会让他将税制过度简化。你知道吗,税制在两个极端都会适得其反。过度复杂化,民众便无法了解,政府则得供养过分膨胀的税务机关。而过度简化,则会使民众觉得不公平而心生怨恨。最简单的税制是人头税,也就是每个人缴付相同的税金,但这种贫富一视同仁的不公平太过明显,没有人看不出来。” “而你没对将军解释这一点?” “不巧,我没这个机会。” “你认为将军会施行人头税吗?” “我认为他有这个计划。如果他这样做,消息一定会走漏,这就可能引发暴动,甚至推翻这个政府。” “而你故意这样做,爸?” “当然。” 芮奇摇了摇头。“我不了解,爸。平常你和帝国中每个人一样亲切和善。但你却故意创造这种可能带来暴动、镇压、死亡的情况。那会造成多大的破坏,爸,你想过吗?” 谢顿上身靠向椅背,悲伤地说:“除了心理史学,芮奇,我心中没想过别的事。我刚开始研究心理史学时,它似乎是个纯学术研究,甚至可能根本研究不出结果,更谈不上实际应用。但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知道得越多,就越有应用它的强烈冲动。” “好让许多人死去?” “不,好让较少人死去。如果我们现在的心理史学分析是正确的,那么执政团顶多还能维持几年,它垮台的方式可能有好几种,每一种都会很血腥惨烈。这个方法,这个税制的花招,应该会比其他方式更平稳、更温和。但条件是——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的分析正确无误。” “万一分析不正确呢?” “那样的话,我们就无法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话说回来,心理史学还是非得达到能应用的程度不可。我们花了好多年等待一个合适的事件,它的结果必须是我们已有几分把握,而且是我们比较能忍受的。就某方面而言,这个税制花招是第一个大型心理史学实验。” “我必须承认,它听来好像很简单。” “不。你对心理史学的复杂程度毫无概念,没有任何一环是简单的。古往今来的历史上,不时有政府试行人头税。这种税制一直都不受欢迎,而且一定会引起某种形式的反抗,但它几乎从未导致政府被暴力推翻。毕竟,也许政府的压制太强,或是政府有其他方法,能让民众和平表达反对意见,进而争取改革。如果人头税必然导致政府覆亡,甚至只是偶尔如此,那就不会有任何政府愿意尝试。正因为它不具毁灭性,才会一再被采用。然而,川陀的情势并不正常。在心理史学的分析下,不稳定性相当明显,因此民怨会特别强烈,压制的力量则特别薄弱。” 芮奇半信半疑地说:“我希望它成功,爸。但你难道没想到,将军会说他是根据心理史学的建议行事,把你拖下水?” “我想,他把我们的小小会谈从头到尾都录下了。他若是公布这个纪录,它将清楚显示我曾力劝他再等一等,等我能对情势做出适当的分析,并准备一份报告后再说——可是他拒绝了。” “妈对这一切怎么想?” “我还没跟她讨论,”谢顿说,“她的心思完全转到另一边去了。” “真的吗?” “嗯。她正试图查出深藏在谢顿计划中的阴谋——针对我的阴谋!我能想像,她认为计划中有许多人想除掉我。”谢顿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希望除掉自己计划主持人的职位,把心理史学越来越重的担子留给别人。” 芮奇说:“让妈疑神疑鬼的是婉达的梦。你也知道妈对于你的安全抱着怎样的态度,我敢打赌即使是一场你死亡的梦,也足以使她联想到谋害你的阴谋。” “我当然希望没这种阴谋。” 说到这里,两人不禁相视对笑起来。 21 铎丝·凡纳比里默默地坐在“电子阐析实验室”里。铎丝发现这个小房间的温度控制得比平常气温稍低,她一边无聊地猜测着原因,一边等待实验室的主人结束手边的工作。 铎丝仔细打量面前这名女子。她身材纤细,长形脸,薄唇与后缩的下颚不怎么吸引人,但一双深褐色眼睛透出智能的光彩。她书桌上有个闪闪发光的名牌,上面印着:欣妲·蒙内。 终于,她转向铎丝,开口道:“很抱歉,凡纳比里博士,但即使是计划主持人的夫人来访,有些实验步骤还是不能中断。” “要是你因为我而疏忽实验,我才会失望呢。听说你的表现很杰出。” “真高兴有人这样说。是谁在赞美我?” “不少人。”铎丝说,我猜你是谢顿计划中最杰出的非数学家之一。” 蒙内愣了一下。“这里有一种倾向,总是把我们其他人和数学贵族区分开来。但我自己的感觉是,如果我真的很优秀,那我就是谢顿计划中优秀的一员,跟我是不是数学家毫无关系。” “这当然。你加入谢顿计划多久了?” “两年半。在此之前,我是川陀大学辐射物理系的研究生。那期间我已经在谢顿计划中见习了几年。” “据我了解,你表现得十分优异。” “我晋升了两次,凡纳比里博士。” “你在这里遇过任何困难吗,蒙内博士?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保密。” “当然,工作本身就是困难。但如果您的意思是,我有没有碰到任何人际上的困难,答案则是否定的。就算有些小问题,也没什么要紧,任何大型、复杂的计划中都存在这种问题。” “你所谓的问题是指?” “偶尔发生的口角和争执,毕竟我们都是平常人。” “但没什么严重的问题?” 蒙内摇了摇头。“没有。” “据我所知,蒙内博士,”铎丝说,“你曾负责发展出一种辅助元光体的重要装置,由于它的问世,元光体才能容纳更多的资料。” 蒙内露出灿烂的笑容。“您知道这件事?没错,那就是电子阐析器。它发展出来后,谢顿教授成立了这间小型实验室,要我负责这方面的后续研究。” “我很惊讶,你促成这么重要的进展,竟然没被晋升到计划的更髙层。” “这个嘛,”蒙内显得有点窘,“我不想独占所有的功劳。实际上,我做的只是个技术员的工作——我喜欢把自己想成一个非常熟练且有创意的技术员,但事实上我就只是个技术员。” “跟你合作的是谁呢?” “您不知道吗?就是泰姆外尔·林恩。他先研发出这项装置的基础理论,再由我实际设计并制造完成。” “你的意思是功劳全给他占了吗,蒙内博士?” “不不,您别那么想。林恩博士不是那种人,他把我应得的功劳全给了我。事实上,当初他打算用我们的名字——我们两人的名字——为这个装置命名,可是没有成功。” “为什么?” “嗯,那是谢顿教授的规定,您知道的。所有的装置和方程式都要以功能命名,不能冠上人名,免得引起反感,所以这装置就叫做电子阐析器。然而,当我们一起工作时,林恩博士会用我们的名字称呼这个装置。老实说,凡纳比里博士,那听来感觉可真不赖。真希望有一天,计划中所有成员都会使用这个称呼。” “我也希望如此。”铎丝客气地说,“听你的口气,林恩似乎是个非常不错的人。” “绝对是的,”蒙内一本正经地说,“在他手下工作十分愉快。现在我正在更新这个装置,新型的功能将会更强。我自己也不太懂那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不了解它的功用是什么。不过林恩博士一直在指导我。” “有什么进展吗?” “我已经交给林恩博士一个原型,如果测试成功了,我们就能进一步研发。” “听起来很不错。”铎丝表示同意,“假如谢顿教授宣布退休,辞去计划主持人的职位,你认为会引发什么结果?” 蒙内显得有些惊讶。“教授打算退休吗?” “据我所知没有,我只是提出一个假设性问题。假定他退休了,你认为谁会是接班人?从刚才的谈话中,我想你会支持林恩教授。” “是的,我会。”蒙内稍加迟疑之后答道,“他是新一代中最最出色的一位,我认为他能以最佳的方式领导这个计划。不过,他年纪相当轻,而这里有不少老古董——嗯,您知道我的意思——要是被一个年少得志的人骑在头上,他们会怀恨在心的。” “你有没有特别想到哪个老古董?放心,我会守口如瓶。” “还真不少,尤其是阿马瑞尔博士,他是当然继承人。” “我懂了。”铎丝站了起来,“好啦,非常谢谢你的协助,现在该放你回工作岗位了。” 她起身离去,心中仍想着电子阐析器,还有阿马瑞尔。 22 雨果·阿马瑞尔说:“你又来啦,铎丝。” “抱歉,雨果,这星期两次打扰你。事实上你不太常和别人见面,对不对?” 阿马瑞尔说:“是啊,我不希望别人来拜访。他们会造成干扰,打断我的思路。但你不算,铎丝,你和哈里都是例外,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们对我的恩情。” 铎丝摇摇手。“别提什么恩情了,雨果。你一直努力为哈里工作,即使我们对你有过任何微薄的恩惠,你也早就加倍奉还了。计划进行得如何?哈里从来没提过——没对我提过。” 阿马瑞尔立刻容光焕发,整个人似乎充满生气。很顺利,非常顺利。谈这个不提数学有些困难,不过,这两年间,我们的进展相当惊人,过去从来没有这种现象。就好像我们敲呀敲、锤呀锤了这么多年,心理史学这座山终于开始松动了。” “听说林恩博士发展的新方程式很有帮助。” “非混沌方程式?是的,帮助极大。” “而电子阐析器也帮了不少忙,我跟它的设计者谈过。” “欣妲·蒙内?” “是的,就是她。” “非常聪明的女子,有她是我们的运气。” “雨果,你是不是一直在研究元光体?” “没错,我可以说是无时无刻不在研究。” “而你是用电子阐析器在研究。” “当然。” “你有没有想过休个假,雨果?” 阿马瑞尔一脸严肃地望着她,缓缓眨着眼。“休假?” “没错。你不会没听过这两个字,你知道休假是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要休假?” “因为我觉得,你似乎非常疲倦。” “是有一点,可是我不想丢下工作。” “你比以前更容易觉得疲倦吗?” “有一点。我老了,铎丝。” “你只有四十九岁。” “那还是比以前老。” “算了。换个话题吧,雨果。告诉我,哈里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你和他合作那么久,没人比你更了解他,甚至我也比不上——至少就他的工作而言。” “他做得非常好,铎丝。我看不出他有任何改变,他仍拥有这里最敏捷、最灵光的头脑。年龄对他完全没有影响,至少目前还没有。” “这是好消息。只怕他没有你那么乐观,他不太能接受自己上了年纪,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他办个庆生会。对啦,你没有参加庆祝活动吗?我没看到你。” “我只待一下就走了。你也知道,那一类的宴会总是让我浑身不对劲。” “你认为哈里已经快到极限了吗?我不是指他的聪明才智,我是指他的体力。在你看来,他是不是已经疲倦到无法承担重责大任的地步?” 阿马瑞尔非常惊讶。“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无法想像他精疲力竭的模样。” “无论如何,这还是有可能的。我想他一直有种冲动,想放弃自己的职位,把工作交给某个较年轻的人。” 阿马瑞尔猛然靠向椅背,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的制图尖笔。“什么!那太荒唐了!不可能!” “你确定?” “绝对确定。他不会没跟我讨论就考虑退休,他从来没跟我讨论过。” “理智点,雨果。虽然哈里极力想掩饰,但事实上他真的累了。万一他真的决定退休了呢?那谢顿计划会变成什么样子?心理史学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阿马瑞尔眯起眼睛。“你在开玩笑吗,铎丝?” “不,我只是在试着揣测未来。” “不用说,如果哈里退休,接任的当然是我。在其他成员加入之前,我们便在计划上投注了多年心力。就他和我,没有别人,除了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谢顿计划。我很惊讶你没把我当成当然的接班人,铎丝。” 铎丝说:“对我或任何人而言,你都是当然的接班人。可是你真的愿意吗?你对心理史学或许了若指掌,但你愿意一头栽进大型计划和复杂的行政工作中,而放弃大部分的研究吗?事实上,就是为了要维持一切顺利进行,哈里才会如此疲惫。你受得了这份工作吗?” “我当然受得了,但我不打算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听着,铎丝,你来这里是想暗示我哈里打算请我走吗?” 铎丝说:“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看过哈里遗弃哪个朋友吗?” “很好,那么结束这个话题吧。老实说,铎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有事要忙。”他突然转过身,再度埋头到工作中。 “抱歉,我无意占用你这么多时间。” 铎丝离去时不禁皱起眉头。 23 芮奇说:“进来吧,妈。家里没其他人,玛妮拉和婉达都出去了。” 铎丝走了进来,习惯性地四处打量一番,才坐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 “谢谢。”好一会儿,铎丝只是坐在那里,看来好像肩负着整个帝国的重担。 芮奇等了一下,然后说:“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问问你那趟疯狂的御苑之旅。不是每个哥儿们的妈都有这种能耐。” “今天我们不谈那件事,芮奇。” “好吧——你不是那种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人,可是你看起来似乎有点消沉,为什么呢?” “因为就像你说的,我是有那么点消沉。老实说,我心情简直糟透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爸谈,但他根本听不进去。你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也非常顽固,完全无法想像任何戏剧性的事。我担心他的安危,他却不理不睬,以为一切不过是我的非理性恐惧,而对我试图保护他的行动,他也嗤之以鼻。” “算了吧,妈,跟爸有关的事,你的恐惧真的有些离谱。你心中那些戏剧性的想法,说不定全是错的。” “谢谢你泼我冷水。你的口气跟你爸一模一样,真是让我灰心。” “好吧,那你说说看,妈。把心事告诉我,从头开始吧。” “一切都从婉达的梦开始。” “婉达的梦!够了,妈!如果你用这个开头,爸会和我一样听不下去。我是说,算了吧,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梦,你这么小题大做实在是荒谬。” “我不认为那是梦,芮奇。她以为那是梦,但我认为那是两个真人在谈谋杀她祖父的事。” “那是你自己乱猜,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姑且先假设它是真的。她只记得‘柠檬水之死’几个字,为什么是这几个字?较有可能的情况,是婉达听到了什么,然后把听到的话扭曲成那几个字。要真是这样,她原来听到的是什么呢?” “我可不知道。”芮奇一副怀疑的口气。 铎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认为那只是我的病态妄想。但如果我的猜测正确,就可能揭发出一件自家人的阴谋。” “阴谋?妈,这和你解释梦的含意一样,根本是无稽之谈。” “每个大型计划都少不了各式各样的愤怒、摩擦、妒忌。” “当然,但那顶多是冷言冷语、怒目相视、彼此嘲讽,或是流言中伤,根本算不上阴谋,和谋杀爸扯不上关系。” “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异,或许根本没什么差别。” “爸绝对不可能相信你这种说法,就连我都不相信。”芮奇快步在房中踱了一回,“你一直想挖出这个所谓的阴谋,对吧?” 铎丝点了点头。 “结果你没找到。” 铎丝又点了点头。 “妈,难道你没想过,你找不到是因为根本没有阴谋吗?” 铎丝摇了摇头。“目前为止我是还没找到,但我相信绝对有阴谋,我可以感觉得到。” 芮奇哈哈大笑。“你真是轻描淡写,妈,我还以为你会说出比‘我可以感觉得到’更惊人的话。” “我想到一句可能被扭曲成‘柠檬水之死’的话——‘零墨水致死’。” “零墨水之死?什么意思?” “是‘致死’,不是‘之死’。零墨水代表胸无点墨,是谢顿计划中的数学家对非数学家的谑称。” “那又怎样?” “假设,”铎丝以坚定的口吻说,“‘零墨水致死’的意思是指某一项杀害哈里的阴谋,其中的主谋者是一个或几个非数学家。婉达跟你一样没听过‘零墨水’这个称呼,而她又非常喜爱柠檬水,那么在她听来,这几个字不就很像‘柠檬水之死’吗?” “你是说,当时竟然有人藏在爸的研究室里?好啊,那有几个人呢?” “婉达说她梦中有两个人。我自己的感觉是,其中之一不是别人,正是执政团的韩德·厄拉尔上校,当时他正在观看元光体的示范,而且必定和另一个人讨论到除掉哈里的事。”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妈。你是说,厄拉尔上校跟另一个人在爸的研究室讨论谋杀爸,却不知道有个小女孩躲在椅子里偷听他们的谈话?是不是这样?” “差不多。” “如果他们提到零墨水,那么另外那个人一定是个数学家。” “非常有可能。” “完全不可能。就算是真的好了,那个数学家会是谁?谢顿计划中至少有五十名数学家。” “目前为止,我只接触过了几个,另外我也和一些非数学家谈过,但我还没发现任何线索。当然,问话不能太公开。” “总之,你从那些人身上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危险阴谋的线索。” “没错。” “我并不惊讶。你找不出线索是因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我只要这样温和地盘问,他们就会崩溃,把阴谋泄露出来?芮奇,我不能对任何人逼供,假如我惊扰了你爸的哪位宝贝数学家,你能想像他会说什么吗?” 接着,她的声调突然明显转变:“芮奇,你最近有没有跟雨果聊过?” “没有,最近没有。他不是社交动物,你知道。如果把心理史学从他身上抽走,他就会垮成一副干尸。” 铎丝想到那种景象,不禁做个鬼脸。“最近我跟他谈过两次,我觉得他似乎有点无神。我不是指身体上的疲倦,而是他仿佛对这个世界浑然不觉。” “没错,那就是雨果。” “他最近情况变糟了吗?” 芮奇想了下。“有可能,你知道,他年纪越来越大了。但谁不是呢?只有你例外,妈。” “你说雨果会不会工作得过了头,变得有点撑不住,芮奇?” “谁?雨果?撑不撑得住对他根本不是问题。只要让他继续研究心理史学,他就会一辈子都那么低声喃喃自语。” “我不这么认为。他对一件事很感兴趣,非常有兴趣,那就是接班。” “接什么班?” “有次我向雨果提到你爸也许有退休的念头,结果雨果坚信——绝对坚信——自己会是接班人。” “我并不惊讶。我想没有人会反对这点,爸一定也这么想。” “但在我看来,他的表现似乎有点反常。他以为我是想暗示他,你爸已经放弃他,而属意另外的人选。你能想像有人这样怀疑你爸吗?” “这倒是很奇怪……”芮奇沉默下来,凝视着母亲一会儿,才继续说,“妈,你该不是要说,雨果可能就是你口中那个阴谋的核心人物?他想除掉爸,然后取代他?” “没有这个可能吗?” “不可能,妈,完全不可能。要说雨果有什么不对劲,除了工作过度,不会有别的。整天整夜不停瞪着那些方程式——或是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会发疯的。” 铎丝突然站了起来:“你说得对。” 芮奇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你刚刚的话给了我一个新想法——而且是关键性的想法。”铎丝没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24 铎丝以责备的口气对谢顿说:你竟然又瞒着我一个人跑到帝国图书馆去,而且整整四天不跟我联络。” 夫妻两人在全息屏幕上望着对方的影像。谢顿为了研究工作,今天才刚从皇区的帝国图书馆回来。他从研究室拨了通全息电话给铎丝,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回到川陀,即使在盛怒中,铎丝仍是那么美丽,谢顿不禁这么想,他好希望能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铎丝,”他试图安抚,“我不是单独去的,有好几个人陪着我。虽然时局不怎么安定,但对一名学者而言,没有比帝国图书馆更安全的地方了。我想,今后我造访那座图书馆的次数会越来越多。” “你要继续瞒着我出门吗?” “铎丝,我不能老是活在你那种死亡恐惧里。我也不要你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惊扰那些图书馆员,他们又不是执政团。我需要他们的协助,我不希望惹他们生气。无论如何,我想我应该——我们应该在图书馆附近找栋房子。” 铎丝一脸不高兴地摇了摇头,随即改变话题。“你可知道最近我跟雨果聊了两次?” “很好,你能这样做真好,他需要跟外界接触。” “他的确需要,因为他有些不对劲。他变得有些恍惚、疏远,不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雨果。而且,奇怪得很,据我判断,他可能只对一件事热衷,就是决心在你退休后接替你的职位。” “雨果自然会是接班人,如果他活得比我久的话。” “你不希望他活得比你久吗?” “这个嘛,他是比我年轻十一岁,可是世事难料,谁也说不准……” “你真正的意思是,雨果的情况的确不妙。虽然他比你年轻许多,外表和动作却显得比你老。这种情形似乎是最近才出现的,他是不是生病了?” “生理上吗?我想不至于,他有定期接受身体检查的习惯。不过,我承认他似乎筋疲力尽了。我曾劝他休几个月的假,如果他愿意,一年我也批准。我还建议他干脆暂时离开川陀,离计划越远越好,我们绝对可以资助他待在葛托润,那是一个怡人的度假世界,离川陀只有几光年的距离。” 铎丝不耐烦地摇摇头。“不用说,他当然不肯。我建议他休个假,他的反应像是根本不懂休假是什么意思。他完全拒绝。” “所以说,我们能怎么办呢?”谢顿道。 铎丝说:“我们可以回想一下。雨果为计划工作了四分之一世纪,体力似乎一直没什么问题。现在他却突然变得那么虚弱。这不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关系,他还不满五十岁。” “你在暗示有别的可能性吗?” “没错。你和雨果使用那个电子阐析器多久了?” “大约两年,也许更久一点。” “我想不论是谁用元光体,都会用到电子阐析器吧?” “没错。” “主要是雨果和你在用?” “是的。” “而雨果使用的时间又比你多?” “是的,雨果将全副心力集中于元光体和它的方程式。我没那么幸运,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行政事务上。” “电子阐析器对人体造成什么影响?” 谢顿显得有些惊讶。“据我所知,没有任何重大影响。” “这样的话,哈里,为什么电子阐析器运作的两年多来,你变得比过去容易疲倦、心神不宁,甚至有点——魂不守舍,我想知道原因。” “我老了,铎丝。” “乱讲。谁说六十岁就老了?别再拿年纪当借口。雨果虽然比你年轻,但由于更常暴露在电子阐析器前,结果变得比你更疲倦、更心神不宁,而且在我看来,比你更魂不守舍。他想成为接班人已经到了孩子气的程度,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涵义吗?” “上了年纪和工作过度,那就是其中的涵义。” “不,是电子阐析器。长久以来它对你们两人都造成了影响。” 顿了一会之后,谢顿说:“我没有证据反驳你,铎丝,但我也看不出你的话有什么可能性。电子阐析器是会产生特殊的电磁场,但人类原本就一直处于这类电磁场中,它不会造成任何特殊的伤害。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弃之不用。要是没有它,谢顿计划无法继续进展下去。” “哈里,我有一个要求,你一定要跟我合作。待在计划建筑群中,别再背着我到处乱跑,也别再背着我做不寻常的事。了解吗?” “铎丝,我怎么能答应?你这是逼我穿疯人紧身衣。” “只是暂时性的——几天,最多一个礼拜。” “这几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相信我,”铎丝说,“我会把一切弄清楚。” 25 谢顿轻轻敲出一个老式的密码,阿马瑞尔抬起头来。“哈里,难得你想到来看我。” “我应该常来的。从前我们成天都在一起,而现在呢?好几百人挡在我们之间,几乎耗去了我们大部分的心力。对了,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执政团准备开征人头税,金额相当可观,明天便会在川陀全视上宣布。可惜的是,目前征收范围只有川陀,外围世界还得等一阵子。我原本寄望这次征税会是全帝国性的,但我显然低估了将军的谨慎程度。” 阿马瑞尔说:“只要川陀就够了,外围世界会知道不久就轮到他们。” “现在我们得等着看结果了。” “结果就是新税制一公布,人民的怒吼便立刻淹没川陀,而在新税制实施之前,暴动也许就会发生。” “你确定?” 阿马瑞尔立刻激活元光体,将相关段落放大。“你自己看吧,哈里。这是对目前这个特殊状况的预测,我看不出会有什么差错。如果这个预测没有实现,就代表心理史学至今的研究成果完全错误。我不相信这种事。” “我会告诉自己要勇敢一点。”谢顿微微一笑,然后又说,“最近还好吗,雨果?” “还算好……够好了。那你呢?听说你想辞职,铎丝也向我提过这事。” “别理铎丝,最近这些天来她没什么事不提的。她疑神疑鬼,坚持这计划中暗藏着危险。” “什么危险?” “还是别问的好。她每次都这样一意孤行,最后变得不可理喻。” “看到我作单身汉的好处了?”然后阿马瑞尔压低声音,“如果你真准备辞职,哈里,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 谢顿说:“当然是由你接班,我难道还还会有别的计划吗?” 阿马瑞尔露出了笑容。 26 在主楼的小会议室内,泰姆外尔·林恩听着铎丝的叙述,脸上逐渐浮现困惑与愤怒的表情。最后,他终于冒出一句:“不可能!” 他摸了摸下巴,谨慎地说道:“我无意冒犯,凡纳比里博士,但你的说法简直是荒……不可能是真的。心理史学计划中,不可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能证明你的怀疑。有的话我一定会知道,但我向你保证绝对没有。你千万别这么想。” “我就是这么想,”铎丝倔强地说,“我还找到了证据。” 林恩说:“我无意冒犯,凡纳比里博士,但一个人如果一心想证明某件事,只要他够聪明,绝对能找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或至少是他自以为是证据的东西。” “你在暗示我有妄想症吗?” “你对大师非常关心——这点我始终和你是一样的——但你的关心似乎有点过头了。” 铎丝顿了顿,琢磨着林恩的话。“至少你说对一件事,一个聪明人能找出他要的任何证据。比如说,我就能指控你一项罪名。” 林恩一阵错愕,瞪大眼睛看着铎丝。“指控我?指控我什么?” “好,我就说清楚。生日宴会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林恩说:“没错,是我的主意,但别人一定也想到了。大师最近经常感慨上了年纪,宴会似乎是逗他开心的好办法。” “我相信别人一定也想到了,但实际上鼓吹这件事的却是你。你让玛妮拉一头栽进去,筹备一切细节,而且使她相信可以举办一个联合的大型庆生会。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受到我的影响,就算有,这有什么不对吗?” “庆生会本身是没有错,但举办一场规模这么大、历时这么长的庆生会,不就等于向那些地位不稳、疑心病又重的执政团大肆宣传哈里受欢迎的程度,让他们觉得哈里也许是个威胁?” “谁会相信我有这种居心。” 铎丝说:“我只是指出这个可能性。在筹备过程中,你坚持把几间核心研究室搬空——” “那只是暂时的,理由很明显。” “而且你坚持那些研究室在筹备期间要停止使用。所以在那段期间,除了雨果·阿马瑞尔,没有人在那里工作。” “我认为事先休息一下,对大师绝不会有什么害处,你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怪我吧?” “但这样你就能乘机在搬空的研究室里,跟某人商量事情。研究室有良好的屏蔽,隐秘性绝对足够。” “我的确在那里商量事情——跟玛妮拉,跟宴会承办商、食品供货商,以及其他的生意人。你认为这些事不必要吗?” “如果其中有一个是执政团成员呢?” 林恩像是挨了一拳。“太过分了,凡纳比里博士,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铎丝并未直接回答。“接着,你又去找谢顿博士,讨论他即将和将军会晤的事,并且力荐自己代替他去,好承担可能发生的危险。当然,谢顿博士坚持自己去见将军。而我们可以说,那正是你希望确定的事。” 林恩神经质地笑了笑。“博士,我没有不敬之意,但这听来的确像是妄想。” 铎丝继续进逼。“还有,在宴会结束后,提议我们一大群人前往穹缘旅馆的也是你,对吧?” “是的,我记得你还说那是个好主意。” “难道这不可能是炫耀哈里声望的另一次机会,好让执政团不安?难道这不是诱我侵入御苑的一种安排?” “我有能力阻止你吗?”林恩的困惑已被愤怒取代,“你早已决心那么做。” 铎丝完全没理会他说些什么。“而且,毫无疑问地,你希望我闯进御苑后惹出更多麻烦,好让执政团更加敌视哈里。” “这一切是为什么,凡纳比里博士?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你想除掉谢顿博士,好继他之后出任计划主持人。” “你怎么会认为我有这种企图?你不可能是认真的吧,你只是在向我证明——就像你一开始说的——一个热衷于找出证据的聪明人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们来讨论另一件事。我说过,你当时乘机利用那些空房间进行密谈,对象也许是一名执政团成员。” “这种指控不值得我否认。” “但有人听到你们的谈话。一个小女孩无意间走进那房间,窝在一张椅子里,你们看不到她,她却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林恩维起眉头。“她听到些什么?” “她说听到有两个男的谈到死亡。她只是个孩子,无法转述细节,但有几个字令她印象深刻,那就是‘柠檬水之死’。” “现在你似乎从幻想转变成——请原谅我这么说——疯狂。柠檬水之死’能有什么意思?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照字面解释。那个小女孩非常喜爱柠檬水,而宴会准备了大量柠檬水,不过并没有人在里面下毒。” “感谢你至少没把我当成疯子。” “后来我才醒悟,那女孩听到的是别的字眼。由于她对语言的理解力还不够,又特别偏爱那种饮料,才将那几个字曲解成‘柠檬水’。” “你想出她曲解的是什么吗?”林恩冷笑一下。 “曾经有一阵子,我认为她听到的可能是‘零墨水致死?’。” “那又是什么意思?” “由零墨水,也就是非数学家策动的暗杀——” 铎丝突然打住。她皱起眉头,一只手紧抓胸口。 林恩立刻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凡纳比里博士?” “没事。”铎丝似乎摇晃了一下。 有好一会儿,她没有再开口。林恩清了清喉咙,正色说道:“凡纳比里博士,你的推论越来越荒谬了。而且……好吧,我不在乎是否会冒犯你,但我已经不想再谈这些话了。谈话是不是该结束了?” “就快了,林恩博士——正如你所说,零墨水的确有点荒谬,我自己也已经这么判定。不过,电子阐析器的发展,你负责了其中一部分,对不对?” “全部是我一个人负责的。”林恩似乎挺起胸膛,语气有点骄傲。 “是吗?据我了解,它是欣妲·蒙内设计的。” “她只是设计者,一切遵循我的指导。” “她是个零墨水,电子阐析器是零墨水设计的装置。” 林恩压抑着怒气,粗声说道:“够了!我不想再听到这几个字。我再说一次,谈话是不是该结束了?” 铎丝继续说下去,仿佛没听到他的要求。“现在你否认欣妲的功劳,但你在她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猜是为了让她继续替你卖命吧。她非常感激说你承认她有功劳,还说你甚至用你们两人的名字称呼这个装置,虽然那并非正式的名称。” “当然不是,它叫做电子阐析器。” “欣妲还提到,她正在改良这个装置,加强它的功能。而你已经拿到这个改良型式的原型,准备进行测试。” “这一切又代表什么呢?” “自从谢顿博士和阿马瑞尔博士利用电子阐析器工作后,两人在某些方面都变得比较衰弱。雨果使用的时间长,受的伤害也比较大。” “电子阐析器绝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 铎丝伸手按着额头,怔了片刻才说:“现在你有了更强力的电子阐析器,杀伤力可能更大,或许可以立刻将人杀死,而不必慢性谋杀。” “真是胡说八道。” “现在我们从这个装置的名称来推论看看。根据设计者欣妲告诉我,你个人对这装置有个专用的名称,我猜它叫林恩-蒙内阐析器。” “我不记得用过这名称。”林恩不安地说。 “你当然用过。而这个经过强化的新林恩-蒙内阐析器,可以杀人于无形,没有人需要负责。任何意外都可以推说是一个未经试验的新装置所造成的悲剧。那就是‘林恩-蒙内之死’,而那小女孩把它听成了‘柠檬水之死’。” 铎丝伸手抚着自己的侧腹。 林恩轻声道:“你不舒服吗,凡纳比里博士?” “我好得很。我说的不对吗?” “听好,你把什么字眼扭曲成柠檬水并不重要。谁知道那小女孩究竟听到什么?如果一切都归咎于电子阐析器,那就把我送上法庭,或是交给科学调查委员会,然后随你爱找多少专家就找多少,让他们检査电子阐析器对人体会造成什么效应,甚至那个新的增强型也可以一并检查。他们将会发现,根本测不出来任何效应。” “我不相信……”铎丝喃喃道,现在她双手扶着额头,双眼紧闭,身子微微摇晃起来。 “你身体显然很不舒服,凡纳比里博士,”林恩说,“或许这表示,现在该轮到我说话了,如何?” 铎丝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 “我把你的沉默当成同意,博士。我若想当主持人,试图除掉谢顿博士和阿马瑞尔博士有什么用?你会阻止我的任何暗杀计划,就像此刻你自以为正在做的事一样。即使我的计划侥幸成功,除掉了那两位大人物,你也会在事后将我撕成碎片。你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强壮、迅速得令人难以置信,只要你活着,谁也别想动大师一根汗毛。” “没错。”铎丝凶狠地瞪着林恩。 “我把这点告诉了执政团的人——他们为何不该向我询问谢顿计划的进展?他们对心理史学极有兴趣,这是很自然的事。在你侵入御苑前,他们原本不相信我对你的描述,是你自己的行动说服了他们。于是他们决定采用我的计划。” “啊哈,现在说到正题了。”铎丝虚弱地说。 “我告诉过你电子阐析器不会伤害人类,这是事实。阿马瑞尔和你亲爱的哈里只不过是老了,虽然你拒绝承认。所以说呢,他们没事,全都好端端的,那种电磁场对有机物质没有重大影响。但是敏感的电磁机械可能就另当别论了——譬如一个金属与电子零件构成的人类,可能就会受到损害。传说这种人造人曾一度存在,是麦曲生人的信仰基础。他们将这些人造人称为‘机仆’。如果真有机仆这种东西,那么不难想像,它一定会比任何人类更强壮、更迅速。事实上,凡纳比里博士,它可能具有某些和你很像的特质。而强化型电子阐析器的确能阻止、伤害,甚至摧毁机仆。现在我手边就有个这样的装置,从我们交谈开始,它就一直以低功率运作,这就是造成你不舒服的原因,凡纳比里博士。我敢说,这种感觉是你存在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 铎丝没有回答,只是瞪着面前这个人,然后缓缓倒在椅子里。 林恩微微一笑,继续说:“当然,把你解决后,大师和阿马瑞尔便不成问题。事实上,大师一失去你,可能会立刻万念俱灰,在悲痛中辞职下台。而在大师心目中,阿马瑞尔只是个孩子,根本不足担当大任。十之八九,我两个人都不必杀,一切就会手到擒来。凡纳比里博士,经过了这么多年,你的真面目终于被揭穿,感觉如何啊?我必须承认你隐藏得非常好,难怪在我之前从来没人能发现真相。而我,我是个优秀的数学家,善于观察、思考和推理,但若非你对大师那份狂热的奉献,还有他一受威胁,你便立刻爆发的超人能力,可能连我也看不出真相。 “说再见吧,凡纳比里博士。现在,我只要将这个装置调到全额功率,你便会成为历史。” 铎丝似乎振作起精神,从椅子上慢慢起身,喃喃道:“我的屏蔽功能也许比你想像中的好。”她轻哼一声,突然扑向林恩。 林恩睁大眼睛惊叫,踉跄向后猛退。 但铎丝已来到面前,右手闪电般击中林恩的颈部,震断了他的脊椎和神经索。林恩当场毙命。 铎丝勉力站直身子,朝门口蹒跚走去。她必须找到谢顿,必须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27 谢顿惊慌地从座椅中站起来。他从没见过铎丝这个样子,她的脸孔扭曲,身子歪斜,像喝醉般摇摇晃晃。 “铎丝!你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谢顿跑上前去,刚搂住她的腰,铎丝整个人便瘫倒在他臂弯中。谢顿抱起铎丝(她比相同身材的普通女子都重,但此时谢顿并未察觉),将她放到长沙发上。 “怎么回事?”谢顿问。 铎丝勉强开口,一面说一面喘气,声音时断时续。谢顿一直搂着她的头,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 “林恩死了……”她说,“我还是杀了人……第一次……让情况更糟了……” “你被损害得多严重,铎丝?” “很严重。当我冲向他时……林恩把他的装置……开到全额功率。” “我们可以重新调整你。” “怎么做?川陀上……没有人知道……得靠丹尼尔。” 丹尼尔——丹莫茨尔。在内心深处,谢顿其实一直都知道。为了确保心理史学与基地的种子能生根发芽,丹尼尔(一个机器人)为他找来一个保护者(另一个机器人)。唯一的问题是,谢顿爱上了这个保护者——一个机器人。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所有扰人的疑问都有了答案。但现在这些一点也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铎丝的安危。 “我们一定有办法救你……” “来不及了。”铎丝吃力地眨眼,凝望着谢顿。“来不及了。我想救你……失败……最重要是……现在谁来保护你……” 谢顿视线一片模糊。“别担心我,铎丝。该担心的是你……是你……” “不,是你,哈里。告诉玛妮拉……玛妮拉……我原谅她了,她做得比我好。对婉达解释……你和芮奇……互相照顾。” “不——”谢顿用力摇晃她的肩膀。“你不能死。撑着点,铎丝。撑着点,拜托,亲爱的。” 铎丝虚弱地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别了,哈里……我永远记得……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没为你做过什么。” “你爱我,你的爱使我成了……人类。” 铎丝的眼睛仍然张着,但已停止运作。 此时,阿马瑞尔如暴风般卷进谢顿的研究室。“哈里,暴动开始了,比预期中更快、更猛——” 他瞪着谢顿与铎丝,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谢顿在无比哀恸中抬起头来。“暴动!我现在还在乎什么暴动?还有什么事会让我在乎?” 第四部 婉达·谢顿 婉达·谢顿:……在哈里·谢顿的晚年,他变得极度怜爱(有人说是依赖)孙女婉达。婉达·谢顿在十几岁痛失双亲后,便献身于袓父的心理史学计划,填补了雨果·阿马瑞尔留下的空白…… 婉达·谢顿的研究内容至今大部分仍是个谜,因为她几乎都在完全隔绝的环境中进行研究。唯一能接触她研究工作的,只有哈里·谢顿自己与一位名叫史铁亭·帕佛的年轻人(四百年后,他的后裔普芮姆·帕佛对大浩劫后的川陀有重大贡献,在他主导下,这颗行星从废墟灰烬中重生(基地纪元三百年)…… 后人虽不清楚婉达·谢顿对基地贡献有多大,但她的重要性绝对无人能及…… ——《银河百科全书》 1 哈里·谢顿走进帝国图书馆(脚步有点跛,最近他腿痛的毛病越来越常犯),朝一排贴地滑车走去。在图书馆建筑群的无际回廊中,那种小型交通工具总能通行无阻。 然而,一间银河舆理凹室中的三个人引起了谢顿的注意。凹室里的三维银河舆图正在展示银河的全貌,所有的世界都缓缓绕着核心旋转,同时还进行着转轴与前者垂直的自转。 从谢顿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见银河边境一角标示着红光,那是安纳克瑞昂星省。安纳克瑞昂位于银河边缘,范围极广,但其中恒星分布得相当稀疏。它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既不是财富也不是文化,而是它与川陀的距离。它与川陀足足相距一万秒差距。 谢顿一时兴起,挑了一个在接近三人的计算机操作台坐下,打了个得花许多时间才能完成的搜寻指令。直觉告诉他,这三个人对安纳克瑞昂这么有兴趣,一定是出于政治因素——安纳克瑞昂地处偏远,已使它成为当今帝国最不稳定的区域之一。谢顿眼睛盯着屏幕,耳朵却注意听着身旁的讨论。图书馆里通常很少有人谈论政治,事实上,这种话题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公共场合。 谢顿从未见过这三个人,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图书馆的确有许多常客,大多数谢顿都认得出来,甚至还跟一些人交谈过。但这里也对所有公民开放,没有任何资格限制。(开放的时间自然有限制,只有极少数学者,例如谢顿,才得以“长驻”馆内。谢顿甚至拥有一间上锁的个人研究室,而且能自由调用图书馆的所有资源。) 那三人中的一个(谢顿在心里称他“鹰钩鼻”,理由不难想像)正低声急切地发表意见。 “随他们去吧,”他说,“为什么一定要紧抓不放呢?那将耗损帝国庞大的人力物力。就算那样,也只有军队待在那里的时候才有效。军队总不能永远待在那里,一旦撤军,情势便会立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谢顿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三天前川陀全视才报道了这则新闻。说帝国政府已决定展示一次武力,好让桀骜不驯的安纳克瑞昂总督乖乖合作。心理史学分析的结果早就显示,这样做徒劳无功,然而政府的情绪一旦被挑起,通常是听不进任何劝告的。谢顿听着鹰钩鼻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严肃的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这年轻人没有心理史学知识的指引,竟然就能说出这番话来。 鹰钩鼻继续说:“如果不理会安纳克瑞昂,我们又失去什么?它还是在那里,仍在原来的地方,仍在帝国的边缘。它不可能长脚跑到仙女座星系去,对不对?所以说,它还是得跟我们贸易,日子仍会继续下去。向不向皇帝敬礼又有什么差别?一点差别都没有。” 这时秃子说(谢顿将第二个人命名为“秃子”,理由更明显):“只怕这个例子会引起骨牌效应。如果安纳克瑞昂独立,其他的边境星省也会跟着独立,帝国将四分五裂。” “那又怎样?”鹰钩鼻愤愤地悄声道,“反正,整个帝国已经没办法健全运作,它太大了。让边境脱离吧,只要他们做得到就让他们自己照顾自己。这样一来,内围世界反而会更强大,情况也会改善。边境不必是我们的政治领域,但它仍会是我们的经济领域。” 此时,第三个人(“红面颊”)说:“我希望你是对的,但事实上那是行不通的。如果边境各星省争取到独立,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掠夺邻邦,以扩充自己的实力。边境将不断发生战争与冲突,每个总督都梦想当皇帝。局势最后会变得像川陀王国之前那样,出现好几千年的黑暗时期。” 秃子说:“情况不至于那么坏。帝国是有可能分裂,但人民一旦发现分裂带来的是战争与贫困,帝国会迅速自我愈合。人们会怀念帝国一统时的黄金岁月,一切都会否极泰来。你也知道,我们不是蛮人,我们会找到一条出路。” “正是如此。”鹰钩鼻说,“别忘了,过去帝国也曾面临一个接一个的危机,而且一次又一次克服了难关。” 红面颊摇了摇头。“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次不只是另一次危机而已。帝国衰败已不是一两天的事,执政团的十年统治摧毁了帝国经济,而自从执政团垮台、新皇帝即位以来,帝国更是积弱不振。外围世界的总督什么也不必做,帝国已经快被自己的重量压垮了。” “对皇帝的忠诚——”鹰钩鼻说了半句便被打断。 “什么忠诚?”红面颊说,克里昂遇刺后,我们有好多年没有皇帝,但似乎根本没人在意。而现在这个新皇帝只是个傀儡,什么事也不能做,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做任何事。这次不止是危机,而是帝国的终结。” 另外两人瞪着红面颊,眉头全皱了起来。秃子说:你真的这么认为?你以为政府会坐视帝国毁灭?” “没错!和你们两个一样,政府不会相信帝国即将灭亡。而等到他们发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假使他们相信,你打算怎么做?”秃子问。 红面颊凝视着银河舆图,仿佛能从里面找出答案。“我不知道。人都难免一死,而在我死之前,情况还不会太糟。等到情势真不可收拾,自然会有人来操心。那时我早已不在,美好的旧日时光也已成过去,也许永不复返。对啦,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听过哈里·谢顿这个人吗?” “当然,”鹰钩鼻立刻说,“不就是克里昂的御前首相吗?” “没错,”红面颊说,“也可以说是个科学家。几个月前,我听过他的一场演讲。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相信帝国正在分裂的人,这种感觉真好。他说——” “他说每件事都会越变越糟,永久的黑暗时期即将来临?”秃子突然插嘴。 “不,不是,”红面颊说,“他是那种非常谨慎的人,只说有这种可能。可是他错了,这一定会发生。” 谢顿觉得听得差不多了。他跛着脚朝三人围坐的桌子走去,碰了碰红面颊的肩膀。 “先生,”他说,“我能跟你谈谈吗?” 红面颊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嘿,您不就是谢顿教授吗?” “是我没错。”谢顿说着,递给那人一块印着他本人相片的识别瓷卡,“后天下午四点,我希望在馆内我的研究室里跟你见面。你能赴约吗?” “我得工作。” “有必要就请个病假,这事很重要。” “这个嘛,阁下,我没法确定。” “就这么决定。”谢顿说,“如果你因此惹上任何麻烦,我会帮你摆平。现在,诸位先生,是否介意我研究一下这个银河拟像?我好久没看这种东西了。” 三人默默点点头,起身向后退了几步,面对前首相,他们显然有点不知所措。 谢顿走到银河舆图控制台前,伸手碰了碰控制台,原先标示着安纳克瑞昂星省的红光随即消失。现在的银河只是一团漩涡状的光雾,越近中心光球处越明亮,正中央则是所谓的银河黑洞。 当然,除非放大影像,否则无法分辨个别恒星,但放大后屏幕便只能呈现银河某一部分的影像,而谢顿想要看银河全貌——看看正在消失中的帝国。 他按下一个控制键,银河影像中便出现一系列黄色光点。它们代表可住人行星,共有二千五百万颗。在代表银河边缘的薄雾中,还可以分得清它们是一个个独立的光点,但越接近中心,光点的分布便越紧密,在中心光球周围甚至形成一条黄色带状区域(但在放大后,仍是个别的黄色光点)。当然,中心光球本身是白色,而且没有任何标志。在银河核心的汹涌能浪正中央,不可能存在任何可住人行星。 谢顿知道,尽管黄色光点分布的密度这么高,但在一万颗恒星中,有可住人行星环绕的还不到一颗。人类虽然能塑造行星与改造地表,但依然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就算集中全银河的力量,大多数世界也无法被改造成适宜的环境,让人类不需太空衣就能在上面舒适地行走。 谢顿按下另一个控制键。黄色光点消失了,另外一个微小区域亮起蓝光,那是川陀及它的附属世界。川陀所在位置已极接近中央核心(但仍不受致命能量威胁),因此人们通常称它位于“银河中心”,尽管这不完全正确。人们总会对川陀的微小印象深刻,毕竟,在广大浩瀚的银河中,它显得那么渺小,然而川陀上集结挤满的财富、文化与权力,却是人类史上前所未见的。 即使如此,川陀仍注定毁灭。 那三个人仿佛能透视他的心灵,或也许他们看懂了他脸上的哀戚神情。 禿子轻声问:“帝国真的即将毁灭吗?” 谢顿以更轻的声音回答:“有可能,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起身,对三人笑了笑,然后径自离去。但在他心中却有一个巨大的声音高声喊着:绝对会! 2 贴地滑车一辆辆整齐地排在一间大型凹室里,谢顿叹了口气,钻进其中一辆。几年前,他还为了自己能轻快走过图书馆无际的面廊而沾沾自喜,并且对自己说,尽管年过六十,他的脚劲依旧健朗。 可是现在,他七十岁的双腿迫不及待地老朽,使他不得不乘坐贴地滑车。其实年纪较轻的人也常利用这种交通工具,因为贴地滑车能省时又省力,但谢顿没有选择余地,其中的感觉自然大不相同。 谢顿键入目的地,再按下开关,滑车便从地板稍微浮起。它不急不徐地向前驶去,平稳而安静。谢顿靠在座椅上,望着两旁的回廊墙壁、其他贴地滑车,以及偶尔出现的步行者。他超过了好些图书馆员。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看到他们时仍不禁莞尔一笑。他们属于帝国最古老的公会,拥有最虔敬的传统,谨守的行事方式似乎更适合数世纪前,甚或数千年前的时代。 他们穿着白灰色的丝质服装,宽松有如长袍,整件衣服只在颈部束紧,颈部以下则宽松飘逸。 川陀与所有世界一样,男性的容貌在胡须的剃与留两极摆荡。现在的川陀男性(至少大多数区的男性)脸上都刮得干干净净,而且据他所知向来如此,只有一些例外,譬如达尔男性——像芮奇——便全留着八字胡。 然而,这些图书馆员却留着过时已久的络腮胡,除了嘴唇上方,两耳之间尽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须。光是络腮胡这点,就足以显示他们的身份,并使面部光洁的谢顿感到有点不自在。 其实,图书馆员最大的特征是他们天天戴的帽子(说不定连睡觉都不脱,谢顿想)。这种方型帽的质料类似天鹅绒,四面聚合于顶端,由一个扣子固定;颜色则五花八门,而且显然各有不同意义。假如你熟悉图书馆员的圈内文化,就能根据帽子的颜色,判断出他们的服务年资、专长领域、成就等等。如此有助于建立一个阶级秩序,每位图书馆员只要瞥一眼别人的帽子,便可判断是否该尊敬对方(以及要做到什么程度),或是否该受对方的尊敬(以及到什么程度)。 帝国图书馆是川陀(说不定是全银河)上最大的单一建筑,甚至远比皇宫巨大。它曾一度金碧辉煌,仿佛夸耀着自身的堂皇与壮伟。然而,正如帝国的衰退一样,图书馆已开始凋零,就像一名年华已去的贵妇,尽管仍戴着年轻时的珠宝,全身却已满是皱纹与赘肉。 贴地滑车停在图书馆长办公室华丽的门口。 拉斯·齐诺面带笑容地迎接谢顿。“欢迎,我的朋友。”他的声音非常尖锐,谢顿一直怀疑他年轻时是否唱过男高音,但从来不敢问。图书馆长是个威严的人,这问题可能会显得无礼。 “你好。”谢顿说。 齐诺灰色的络腮胡已经白了七八分,他的帽子是纯白色的。谢顿完全了解这一顶帽子的意义,根本无需任何解释。这是一种倒置的表饰系统,完全素朴的颜色反倒代表位居顶峰。 齐诺搓了搓手,似乎非常兴奋。“我把你请来,哈里,是因为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们找到它了!” “找到什么?” “一个合适的世界。你要一个遥远的世界,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个最理想的。”他的笑容变得更灿烂,“有问题尽管交给本馆,哈里,我们保证找出答案。” “我绝对相信,拉斯。谈谈这个世界吧。” “好,我先让你看看它的位置。”部分墙面向旁边滑开,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然后他们眼前出现一个缓缓旋转的三维影像银河,并且缓缓旋转。安纳克瑞昂星省再度被红光标示出来,谢顿几乎可以发誓,刚才那段插曲正是现在的一场预演。 然后,安纳克瑞昂星省的远程出现了一个明亮的蓝色光点。“就在那里。”齐诺说,“一个理想的世界,大小适中,水量充沛,富氧的大气层,丰富的植物群,此外,上面还有许多海中生物。简直就是为我们预备好的,不需要任何行星塑造或地表改造——就算有什么需要改造的地方,也可以等到实际住人后再进行。” 谢顿问:“它是个未住人的行星吗,拉斯?” “没错,上面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如果它这么合适,为什么没住人呢?既然图书馆有它的详细资料,我猜一定有人做过探勘。为什么没人殖民呢?” “是做过探勘,但是由无人探测器执行的。没有人殖民,想必是因为它的位置太偏远了。这颗行星所环绕的恒星,比任何住人行星与中心黑洞的距离都远得多。我猜,对于任何准备殖民的人而言,它都嫌太远了。但我想你不会这么认为,你说过:‘越远越好。’” “没错,”谢顿点点头,“我的要求没变。它有名字吗?或是只有编号?” “信不信由你,它还真有个名字。送出探测器的那些人将它命名为‘端点’,那是个古老的词汇,意思是‘线的尽头’,和它似乎正好相称。” 谢顿说:“这个世界在安纳克瑞昂星省的版图中吗?” “并不尽然,”齐诺说,“如果你仔细研究红线和红色阴影,会发现端点星的蓝点位于界外少许。事实上,是在五十光年外。端点星不属于任何世界。严格说起来,它甚至不是帝国的一部分。” “那么你说对了,拉斯,它的确是我正在寻找的理想世界。” “当然啦,”齐诺若有所思地说,“一旦你登上端点星,我想安纳克瑞昂的总督就会声称那里是他的管辖范围。” “也许。”谢顿说,“但等问题出现了再说。” 齐诺又搓了搓手:“多壮阔的构想啊。在一个崭新的、遥远、全然隔绝的世界上,创设一个庞大的计划,花上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把人类全体知识汇集起来编成一套百科全书,那将是本图书馆所有藏书内容的缩影。要是我再年轻些,我会很希望加入这场远征。” 谢顿悲伤地说:“你几乎比我年轻二十岁。”(他更悲伤地想道,几乎人人都比我年轻。) 齐诺说:“啊,对了,我听说你刚过完七十岁生日。你们―定好好庆祝了一番,玩得开心吗?” 谢顿突然动容:“我不庆祝生日。” “哦,是吗?我还记得你六十大寿那场盛大的庆生会。” 谢顿感到一阵锥心痛苦,仿佛那个世上最沉痛的失落才发生在昨天。“请不要谈这件事。”。 “噢,对不起。”齐诺有点尴尬,“我们谈点别的吧。如果说,端点星确是你要找的那个世界,那么我建议,你那百科全书计划的准备工作得加紧进行了。你放心,本馆在各方面都乐意帮助你。” “我了解,拉斯,感激不尽。我们一定会继续努力。” 谢顿说毕站了起来。齐诺刚才提到的那场庆生会仍使他心如刀割,他没法露出微笑。“我必须告辞了,”他说,“我得回去工作。” 谢顿离去时,又和往常一样,为了自己的欺骗行为而感到良心不安。事实上,拉斯·齐诺根本不明白谢顿的真正意图。 3 哈里·谢顿打量着眼前这间舒适的套房,过去几年来,这里就是他在帝国图书馆的个人研究室。就像图书馆其他地方一样,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种衰颓气氛,一种倦怠感,仿佛时间已在这里静止。而谢顿知道,未来数个世纪,甚至数千年,即使图书馆不断整修,这种气氛仍然会继续存在。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一桩桩的往事涌现心头,他的精神卷须沿着个人生命史不断往前回溯。毫无疑问,这是年事渐长的征兆之一。过去的经验累积了那么多,可期待的未来如此有限,心灵因而不再窥探眼前浮现的阴影,转而默想那些安全的过去。 不过,对谢顿而言,有个重大改变的确值得反复咀嚼。曾有三十多年的时间,心理史学几乎都是直线发展——进展虽如爬行般缓慢,但总是朝正前方。然而六年前,出现了一个九十度转弯,一项完全意料之外的进展。 谢顿十分清楚这个改变如何开始,以及许多连锁事件如何环环相扣,最后终于使这项转变成为事实。 当然,主角是谢顿的孙女——婉达。谢顿闭上眼睛,靠向椅背,开始重温六年前的那些往事。 十二岁的婉达若有所失。她的母亲玛妮拉有了另一个小女孩——贝莉丝。一时之间,这个小宝宝占去众人所有的注意力。 她的父亲,芮奇,早已完成那本探讨母区达尔的著作。这本书小有成就,芮奇也因此小有名气。常有人邀请他就书中主题发表演说,而他总是一口答应,因为他对这个题目极其投入。他曾对谢顿开玩笑说:“至少我谈论达尔时不必隐藏我的达尔腔。事实上,听众还指望我有那种腔调呢。” 结果是芮奇变得常常不在家,而难得回家时,他想看的总是那个小宝宝。 至于铎丝——铎丝已经走了。对谢顿而言,那道伤痕永远无法愈合、永远令他心痛。他对这件事的反应很不理性,他总觉得是由于婉达的梦,才引发那一连串事件,最后导致他失去了铎丝。 其实谢顿心里很清楚,婉达与那个悲剧根本毫无关联。然而,他发觉自己开始躲着她。因此,在小妹妹诞生所带来的焦虑沮丧中,谢顿同样使婉达失望。 闷闷不乐的婉达只好去找那个似乎总是乐于见她、永远可以让她依靠的人——雨果·阿马瑞尔。阿马瑞尔对心理史学发展的贡献仅次于哈里·谢顿,而他全天候不眠不休的投入则无人能及。谢顿至少曾拥有铎丝与芮奇,阿马瑞尔却从无妻子儿女,心理史学就是他的生命。然而,每当婉达来到他面前,他内心某个部分总会意识到这是个孩子,并且模糊地(仅仅模糊地)感到一种失落感,似乎唯有对这孩子慈爱和蔼才能减缓那种感觉。其实他一直把婉达当成小大人,而婉达似乎也喜欢这样。 那是六年前的事。婉达晃荡到阿马瑞尔的研究室,他抬起头,用重建过的眼睛严肃地望着她,如同往常一样,阿马瑞尔花了点时间才认出婉达。 “哈,是我亲爱的朋友婉达……你为什么看来这么伤心?像你这么年轻迷人的小姐,怎么会伤心呢?” 婉达的下唇微微发颤,她说:“没有人爱我。” “怎么会呢?” “他们只爱那个小宝宝,没有人关心我。” “我爱你啊,婉达。” “好吧,那么你是唯一爱我的人,雨果叔叔。”虽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爬上阿马瑞尔的膝头,婉达还是将头倚在他肩上,默默哭了起来。 阿马瑞尔完全不知所措,只能抱着这个女孩哄道:乖,别哭,别哭。”怜惜之余,想到自己这一生竟然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事,阿马瑞尔双颊不觉也垂下泪滴。 然后,他突然振起精神。“婉达,想不想看一样美丽的东西?” “什么东西?”婉达抽噎着问。 在整个生命与宇宙中,会让阿马瑞尔觉得美丽的只有一样东西。他说:“你听说过元光体吗?” “没有,那是什么?” “是你祖父和我工作上使用的东西。看到没?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书桌上那个黑色立方体,婉达悲伤地望了一眼。“一点都不美丽。”她眼里满是泪水。 “现在是不怎么美丽,”阿马瑞尔表示同意。“但注意看,我要打开喽。” 他开启元光体,室内随即变暗,无数光点与彩色闪光出现眼前:“看到了吗?现在我们把它放大,把这些光点都变成数学符号。” 光点果然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一大团东西冲向他们,半空中,出现了婉达前所未见的各种符号、字母、数字、箭头与图案。 “美丽吗?”阿马瑞尔问。 “嗯……”婉达仔细盯着那些代表可能未来的方程式(当然,她并不知道),“不过,我不喜欢那个部分,我想它错了。”她指向左方一个色彩缤纷的方程式。 “错了?为什么错了?”阿马瑞尔皱着眉头问。 “因为它不……美丽,要是我就不会这么做。” 阿马瑞尔清了清喉咙。“好吧,我会试着把它改好。”他凑近那条方程式,以他特有的严肃方式瞪着它。 婉达说:“谢谢你,雨果叔叔。谢谢你让我看这些美丽的光线。也许有一天,我会了解它们的意义。” “没什么,”阿马瑞尔说,“希望你感觉好过些了。” “好多了,谢谢。”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便离开了那间研究室。 阿马瑞尔站在那里,觉得有一点伤心。他不喜欢有人批评元光体的产物,甚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二岁小女孩也不例外。 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心理史学的革命已经开始。 4 当天下午,阿马瑞尔来到谢顿位于川陀大学的研究室。这件事本身就非比寻常,因为阿马瑞尔几乎从不离开自己的研究室,甚至不会去找同层楼的同事讲几句话。 “哈里,”阿马瑞尔皱着眉头,看来十分困惑,“发生了一件怪事,真的很奇怪。” 谢顿望着阿马瑞尔,心中一阵揪痛。阿马瑞尔只有五十三岁,但看来却老得多,弯腰驼背,衰弱得几乎毫无血色。他们曾押他去做身体检査,医生一致建议他暂停工作(有些则说永远)好好休息。医生们说,唯有这样才有可能改善他的身体状况,否则……而谢顿却摇摇头,答道:“把他从工作岗位上拉开,他反倒死得更快、更痛苦。我们毫无选择。” 然后谢顿发觉自己陷入沉思,没听到阿马瑞尔说了些什么。 “抱歉,雨果,”他说,“我有点心不在焉。请再说一遍。” 阿马瑞尔说:“我是说,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什么怪事,雨果?” “是婉达。今天她来看我,显得非常伤心,非常不快乐。” “为什么?” “显然是因为那个小宝宝。” “喔,是啊。”谢顿声音中透出几分歉疚。 “她靠在我肩头哭了起来——其实我也掉了眼泪。然后我想到,可以用元光体逗她开心——”说到这里阿马瑞尔迟疑了一下,仿佛在考虑该用什么字眼。 “说下去,雨果。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她盯着那些光线瞧,而我放大了其中一部分,就是42R254节。你熟悉那部分吗?” 谢顿微微一笑。“不熟悉,雨果。我不像你,把每条方程式都牢记在心。” “哈里,你应该把方程式记熟的,”阿马瑞尔以严厉的口吻说,“否则你怎能指望做好工作……算了。我要说的是,婉达指着一块地方,说它不好,不美丽!” “有何不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好恶。” “没错,当然。但我推敲了一番,又花了些时间仔细检査,结果,哈里,那里真有些不对劲。程序设计不确切,而出问题的正是婉达指的那个区域。” 谢顿有点僵硬地坐直身子,皱起眉头。“让我把事情弄清楚,雨果。婉达随便指向某处,说那里不好,结果她说对了?” “是的。但她不是随便乱指的,她很认真。” “不可能。” “但事实如此,我亲眼目睹的。” “我没有说那不是事实,我只是说那是个天大的巧合。” “是吗?以你对心理史学的认识,你认为自己能瞥一眼新的方程组,就告诉我哪一部分不好吗?” 谢顿说:既然这样,雨果,你又怎会特别扩展那一部分的方程式呢?是什么促使你选择放大那一块的?” 阿马瑞尔耸了耸肩。“你倒可以说那是巧合,我只是随手转了转控制钮。” “那不可能是巧合。”谢顿陷入沉思。许久之后他问了一句话。这句话推动了由婉达引发的心理史学革命。他说:“雨果,你原先对那些方程式有没有任何疑虑?你有没有想到它们可能不对劲?” 阿马瑞尔把弄着他那套单件服的腰带,似乎有些尴尬。“没错,我先前是觉得有点问题……” “你‘觉得’有?” “我知道我有。我还记得当初把它建起来的时候——那是新的一节,你该知道——我似乎按错某些程序钮。当时它看来没问题,但我隐约有点不放心。我知道它不对劲,但我有别的事要做,所以就先把它搁到一边去了。可是今天婉达指的刚好就是这个我放心不下的地方,我才下定决心重新检查一遍。不然的话,我可能只会把她的话当成小孩的胡言乱语,根本不会追究。” “而你偏偏打开那一部分方程式给婉达看?这好像是它在你的潜意识中作祟。” 阿马瑞尔耸了耸肩。“谁知道?” “而在看元光体之前,你们两人非常靠近,抱在一起,两人都哭了?” 阿马瑞尔又耸了耸肩,显得更尴尬。 谢顿说:“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雨果。婉达透视了你的心灵。” 阿马瑞尔跳起来,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不可能!” 谢顿缓缓说道:“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就拥有那种不寻常的精神力量。”他悲痛地想到伊图·丹莫茨尔——或该说丹尼尔,一个只有谢顿才知道的秘密。“只不过他可算是某种超人类。但他透视心灵、感知他人思想、说服他人采取行动的能力,的确是一种精神力量。我想,婉达说不定也具有这种能力。” “我无法相信这种事。”阿马瑞尔倔强地说。 “我相信,”谢顿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隐约感到心理史学研究的革命已然迫近,但只是隐约有种感觉。 5 “爸,”芮奇关切地问道,“你看来很疲倦。” “疲倦……我想是吧。”谢顿道,“你呢?你怎么样?” 芮奇今年四十四岁,头发开始有些斑白,但他的八字胡仍然乌黑浓密,看起来达尔味十足。谢顿怀疑他是否用过染剂,但这种问题是不能问的。 “演讲告一段落了吗?”谢顿问。 “暂时告一段落,但歇不了多久。我很高兴回到家里,看看宝宝、玛妮拉、婉达,还有你,爸。” “谢谢你,芮奇,但我有个消息告诉你。别再接演讲了,我这里需要你。” 芮奇皱起眉头。“做什么?”过去,在两次不同的情况下,谢顿曾派他去执行两件棘手的任务,但那是在九九派作乱的时代。而据他所知,如今一切平静,更何况执政团已被推翻,一位弱势皇帝已经复辟。 “是婉达的事。”谢顿说。 “婉达?婉达有什么问题?” “她没什么问题,但我们得为她验出完整的基因组,你和玛妮拉也要,小宝宝迟早也得做。” “贝莉丝也要?怎么回事?” 谢顿犹豫了一下。“芮奇,你也知道,你母亲和我总认为你有讨人喜欢的特质,能轻易博取他人的好感和信任。” “我知道你这么想。每当你要派给我什么困难的任务,你就会这么说。但说实话,我从不这么觉得。” “不,你征服了我和……和铎丝。”即使铎丝遭到摧毁已是四年前的事,要他说出这个名字仍有极大困难,“你征服了卫荷的芮喜尔,征服了九九·久瑞南,还有玛妮拉。这些你怎么解释?” “智能和魅力。”芮奇咧嘴一笑。 “你有没有想过,你也许接触过他们——我们的——心灵?” “不,我从没这样想过。这种说法实在很荒谬。我没有不敬之意,爸。” “如果我告诉你,婉达似乎透视了雨果的心灵,帮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那是巧合或想像。” “芮奇,我就认识一个人,他操控人的心灵,就像你我操控语言一样容易。” “谁?” “我不能说。不过,相信我就对了。” “这个嘛……”芮奇深表怀疑。 “我到帝国图书馆查过这方面的资料。有个奇怪的故事,时间大约在两万年前,也就是在超空间旅行肇始期。故事主角是个年轻女子,年龄没比婉达大多少,她能跟整个行星沟通。那颗行星环绕的太阳叫作‘复仇女神’。” “不用想也知道那是神话。” “当然,而且残缺不全,但她和婉达的相似之处却很惊人。” “爸,你在计划什么?”芮奇问。 “我还不确定,芮奇。我需要知道婉达的基因组,还得找到其他像她一样的人。我觉得,一定有些小孩生来就具备这种精神力量。可是这种能力通常只会带来麻烦,于是他们学着掩饰。而随着年龄增长,他们的能力、天赋也就埋藏在心灵深处,这是一种自保性的潜意识行为。在帝国内,甚至仅在川陀四百亿人口中,一定有不少像婉达这样的人。如果掌握了我要的基因组,我就能检验那些可能的人选。” “如果你找到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做呢,爸?” “我的想法是,心理史学的进一步发展正需要他们。” “而婉达是你第一个发现的这种人,”芮奇说,“你打算让她以后成为心理史学家?” “说不定。” “就像雨果?不行,爸!” “为什么?” “因为我要她像个正常的女孩一样成长,然后成为一个正常的女人。我不会让你把她摆在元光体前,把她变成心理史学数学的一个活石碑。” “事情也许不会变成那样,芮奇,但我们必须得到她的基因组。你也知道,数千年来不断有人建议,应该将每个人的基因组建档。只是由于费用昂贵,它才没有制度化,但没有人怀疑这种做法的功用。你当然看得出这样做的优点,即使不为别的,我们也能知道婉达是否有任何生理异常的倾向。假使我们早有雨果的基因组,我确定他现在不会这么衰弱。我们至少可以先预防。” “好吧,也许你说的没错,爸,但到此为止。我愿意打赌,对于这件事,玛妮拉会比我更坚持。” 谢顿说:“很好。但千万记住,别再四处演讲旅行,我需要你呆在家里。” “我会考虑的。”说完芮奇便走开了。 谢顿坐在那里,感到束手无策。如果是伊图·丹莫茨尔——那位他确知能操控心灵的人——会知道该怎么做。而拥有非人类知识的铎丝,也可能知道该怎么做。 至于他自己,他可以模糊看到心理史学的新展望,但也仅止于此。 6 取得婉达的完整基因组不是件容易的工作。首先,有能力分析基因组的生物物理学家少之又少,而他们又总是很忙。其次,谢顿不可能公开讨论他的需要,因此也无法以这种方式引起那些专家的兴趣。谢顿觉得,自己关心婉达精神能力的真正原因,绝对有必要对全银河保密。 若说还有其他困难,那就是分析手续费贵得吓人。 谢顿摇摇头,对生物物理学家蜜安·恩德勒斯基说:为什么那么贵,恩德勒斯基医师?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我很清楚,分析手续完全计算机化,而旦,只要取得皮肤细胞刮片,基因组在几天内便能完全建立并分析完毕。” “你说的是没错,可是将一个去氧核糖核酸分子拉成几十亿个核苷酸,让每个嘌呤与嘧啶各就各位,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谢顿教授。接下来,我们还得研究每一个基因,将它们与一些标准基因进行比对。 “这就碰到一个问题,我们虽然有一些完整基因组的记录,但与世上存在的所有基因组相比,根本连九牛一毛都称不上,因此我们并不确定这些标准可信度有多高。” 谢顿问道:“完整的基因组为什么那么少?” “原因很多。费用是其中之一,很少有人愿意把信用点花在这上面,除非他们有强烈的理由,认为自己的基因组有什么问题。否则他们不会愿意接受分析,生怕会因此发现什么问题。所以说,您确定希望您的孙女接受基因组分析吗?” “是的,我确定,这件事非常重要。” “为什么?她有任何代谢异常的征兆吗?” “不,没有。应该说刚好相反,只是我不知道‘异常’的反义术语是什么。我认为她很不寻常,而我要知道她不寻常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哪方面不寻常?” “精神方面,但我没办法详加叙述,因为我还不是非常了解。等她做完基因组分析,也许我就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今年几岁?” “十二,就快满十三了。” “这样的话,我需要她双亲的同意。” 谢顿清了清喉咙。“这可能有困难。我是她祖父,有我的同意难道不够吗?” “我这方面当然没问题。可是您该知道,我们现在谈的是法律,我可不希望被吊销营业执照。” 于是,谢顿只好再找芮奇谈。这回芮奇仍然强烈抗议,说他与玛妮拉都希望婉达过正常女孩的生活。万一她的基因组的确不正常怎么办?她会不会被抓去接受各种检验,全身插满探针,活像个实验室的样本?谢顿会不会由于对心理史学计划过度狂热,而逼迫婉达过着只有工作没有娱乐的生活,禁止她与同龄的年轻人见面? 可是谢顿十分坚持。“相信我,芮奇,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婉达的事。可是我必须知道婉达的基因组。如果事情正如我猜测的那样,我们可能即将改变心理史学的发展方向,甚至改变银河未来的走向!” 芮奇终于被说服了,并设法取得了玛妮拉的同意。于是,三个大人一起带着婉达,来到恩德勒斯基医师的化验室。 蜜安·恩德勒斯基在门口迎接他们。她有一头闪亮的白发,但脸庞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她望着婉达,婉达脸上除了好奇,并未显出任何忧虑或恐惧。然后,她转向陪同婉达前来的三个大人。 “母亲、父亲和祖父?”恩德勒斯基医师面带微笑,我说对了吗?” 谢顿答道:“完全正确。” 芮奇显得相当客气,玛妮拉看来则相当疲倦,她的脸有点肿,双眼微微泛红。 “你叫婉达,对吗?”女医师开口问小女孩。 “是的,夫人。”婉达以清晰的口齿回答。 “我要告诉你接下来的程序。我猜,你惯用右手吧。” “是的,夫人。” “很好,那么,我会在你左前臂上喷一些麻醉剂——感觉就像一阵凉风吹过而已。然后我会从你手臂上刮下一点皮肤,只是一点点,不会痛,不会流血,不会留下疤痕。最后我会再帮你喷些消毒药水。整个过程只要几分钟就好了,可以吗?” “没问题。”婉达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臂。 采样完成后,恩德勒斯基医师说:“我会把刮片放在显微镜底下,选取一个优良的细胞,然后交给我的计算机化基因分析仪去分析。它会标示出每一个核苷酸,由于它们总数多达好几十亿,所以或许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当然,仪器是全自动的,我用不着坐在这里看着,你们也没有必要留下来。 “等基因组准备好,分析手续需要更长的时间。假如您想要完整的报告,也许得花上几个星期。这个手续既困难又冗长,这就是它如此昂贵的原因。等结果一出来,我会以电话通知您。”说完她便转身,埋头于面前桌上那台闪闪发光的仪器,仿佛已经把这家人送走了。 “如果你发现任何不寻常的结果,请立刻跟我联络。”谢顿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头一个小时就发现了什么,可别等分析全部结束才通知我,别让我痴痴地等。” “头一个小时几乎不可能有任何发现,但我向您保证,谢顿教授,有必要的话我会马上与您联络。” 玛妮拉抓起婉达的手臂,牵了她就往外走。芮奇不得不跟着移动脚步。谢顿又踌躇了一会儿,叮嘱道:“这件事的重要性非比寻常,恩德勒斯基医师。” 恩德勒斯基医师点点头,“不论是什么原因,教授,我都会尽全力。” 谢顿紧抿着嘴唇离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为准备基因组只需要五分钟,而再花五分钟他就能得到答案?现在,他不得不等上好几个星期,才能知道结果。 他激动得咬紧牙齿。他最新的智能结晶“第二基地”是否能够建立?或者它终究只是个可望不可即的幻影? 7 谢顿走进恩德勒斯基医师的化验室,脸上挂着紧张兮兮的笑容。 他说:“你不是说要几个星期吗?医师,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 恩德勒斯基医师点了点头。“很抱歉,谢顿教授,但您希望每件事都正确无误,我正是试图那样做。” “怎么样?”谢顿脸上的焦虑并未消失,“发现了什么?” “一百个左右的缺陷基因。” “缺陷基因!你说真的吗,医师?” “当然真的。这没什么严重的,每个基因组至少也有一百个缺陷基因,通常还要多得多。您该知道,这其实不像听起来那么糟。” “不,我不知道。专家是你,医师,不是我。” 恩德勒斯基医师叹了口气,在座椅中挪了挪身子。“您对遗传学一无所知,对不对,教授?” “没错,我不懂,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懂。” “您说得完全正确。而我则对您的那个——您所谓的心理史学一窍不通。”恩德勒斯基医师耸了耸肩,又继续说,“如果您想对我解释它的任何原理,就不得不从头讲起,而即使这样,我可能还是无法了解。好了,说到遗传学……” “怎么样?” “一个有缺陷的基因通常不代表什么。没错,某些缺陷太严重的基因的确会导致一些可怕的疾病。不过,这种情形非常罕见。大多数有缺陷的基因,只是无法精确地执行工作罢了,它们就像有一点点不平衡的轮子,虽然会有点颠簸,可是车辆仍旧能行驶。” “婉达属于这种情形吗?” “可以这么说。毕竟,假如所有的基因都完美无缺,每个人看起来便会一模一样,甚至连言行举止也完全相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就是基因的差异造成的。” “伹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情况不会越来越糟吗?” “没错。年纪越大,情况就会越糟。我注意到您走进来时一跛一跛的,是什么原因呢?” “一点坐骨神经痛。”谢顿喃喃道。 “您一直都这样吗?” “当然不是。” “看吧,有些基因会随着年龄逐渐恶化,于是您走路就不方便了。” “婉达将来又会发生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我无法预测未来,教授,我相信那是您的领域。然而,如果真要我猜,我会说除了老化之外,婉达不会有任何不寻常的变化。至少,就遗传学而言是如此。” 谢顿说:“你确定吗?” “您得相信我的话,教授。当初您决定分析婉达的基因组时,便冒着一个危险——或许会发现什么最好别知道的事。但是我要告诉您,根据我的看法,我不认为她会发生什么可怕的病变。” “那些有缺陷的基因,需不需要设法修复?修得好吗?” “不用。原因之一,那样做太过昂贵。原因之二,再度突变的机会很大。最后一个原因,是一般人反对这样做。” “为什么?” “只要是科学,他们就反对,这一点您应该很了解,教授。如今神秘主义日渐壮大,克里昂死后尤其变本加厉。人们不再相信修复基因的科学方法,他们宁愿利用巫术或各式各样的咒语来治病。坦白讲,我现在连要继续研究工作都很困难,经费来源太少了。” 谢顿点了点头。“其实,我对这种情形再了解不过了。心理史学曾解释过这点,但我实在没想到情况恶化得这么快。我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忽略了周围这些困境。”他叹了一口气,“过去三十多年来,我眼看着银河帝国逐渐分裂,现在更是加速崩溃,我知道该怎样才能及时阻止这一切。” “这是您目前努力的方向吗?”恩德勒斯基医师似乎颇感兴趣。 “没错。” “那么,祝您好运。至于您的坐骨神经痛,您可知道,五十年前是可以治的,不过,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 “这个嘛,治疗仪器没了,本来懂得操作那些仪器的人,全都做别的事去了。医疗水准也在走下坡。” “跟其他的一切一起衰落……”谢顿沉思了一会儿,“我们还是回到婉达身上吧。我觉得她相当不寻常,她的大脑与大多数人不同。从她的基因中,你可以看出她的大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恩德勒斯基医师上身靠向椅背。“谢顿教授,您知道与大脑运作有关的基因有多少吗?” “不知道。” “容我提醒您,在人体各个层面中,大脑的运作是最错综复杂的一环。事实上,在人类所知的范畴内,宇宙中没有比人脑更复杂的结构了。所以假如我告诉您,在大脑运作中有好几千个基因各自扮演不同角色,您应该不至于感到惊讶吧。” “几千个?” “正是如此。想要一一检查这些基因,找出不寻常的地方,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您说婉达相当不寻常,拥有一个不寻常的大脑,我完全相信。可是我从她的基因中,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我只看出她的大脑完全正常。” “你有没有可能找到其他精神运作基因与婉达类似的人,也就是具有相同大脑型样的人?” “我认为不太可能。就算真的有另一个和她相似的大脑,两者的基因还是会有极大差异,寻找相似性根本没用。告诉我,教授,究竟是什么样的特殊之处,让您认为婉达的大脑如此与众不同?” 谢顿摇了摇头。“很抱歉,这事我不方便谈。” “这样的话,我可以确定我帮不上忙。您当初是怎么发现她的大脑不寻常——是怎么发现这件不方便谈的事?” “巧合,”谢顿喃喃道,“纯粹是巧合。” “这样的话,您若想找到其他类似的大脑,也必须借着巧合才行,此外没有别的办法。” 两人沉默许久,最后谢顿说:“你还有其他能告诉我的事吗?” “只怕没有了,除了费用问题,我会把账单寄给您。” 谢顿吃力地站起来,他的坐骨神经令他疼痛难忍。“好吧,那么,谢谢你了,医师。把账单寄给我,我会尽快付清。” 谢顿离开了化验室,对于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心中一片茫然。 8 就像其他知识分子一样,哈里·谢顿常常使用帝国图书馆。大多数时候,他是借助长途计算机联线,但偶尔他也会亲自上图书馆,主要是为了抒解一下心理史学计划的压力。而过去几年间,从他开始有计划地寻找与婉达有同样特质的人之后,他就在图书馆里申请了一间个人研究室,以便随时查询馆中丰富的资料。谢顿甚至还在附近的穹顶下租了一间小公寓,这样一来,当此地的研究工作越来越繁重时,他便不需返回川陀。 如今,计划即将迈入新的阶段,谢顿觉得该是与拉斯·齐诺见面的时候了。这将是谢顿首次与他面对面接触。 想要跟帝国图书馆馆长进行一次私人会晤,绝不是件容易的事。馆长本人自视甚高,因此常有人说,就连皇上希望咨询馆长时,也得亲自前往图书馆,等候馆长的接见。 不过谢顿倒没有遇到这种麻烦。齐诺虽然没见过谢顿,对他却十分熟悉。“万分荣幸,首相。”这是他的欢迎词。 谢顿微微一笑。“相信您一定知道,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话虽如此,这个荣衔仍是属于您的。此外,我们能摆脱执政团的残酷统治,您也功不可没。当年执政团屡次破坏本馆神圣的中立原则……” (是啊,谢顿心想,难怪馆长那么爽快就答应见我。) “只是谣言罢了。”谢顿道。 “现在,请告诉我,”齐诺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瞥了眼手腕上的计时带,“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馆长,”谢顿开始说,“我这次来,是要对您提出一些不情之请。我希望能在图书馆中拥有更大空间,并请您批准我带一批同僚进来。另外,我还希望您能批准我进行一项庞大复杂的长期计划,这项计划极其重要。” 拉斯·齐诺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您的要求可真多。您能说明这一切有什么重要性吗?” “当然。因为帝国正在逐渐崩溃。”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齐诺终于开口:“听说您目前正在研究心理史学。有人告诉我,说您的新科学有可能预测未来。您刚才说的是心理史学预测的结果吗?” “不是。心理史学现在还没有办法准确地预测未来。但我相信您不需要心理史学也知道帝国正在瓦解,您自己就能发现许多证据。” 齐诺叹了一口气。“这儿的工作占了我全部时间,谢顿教授。提到政治与社会问题,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只要您愿意,您大可査询图书馆收藏的各种资料。看,这间办公室里不就塞满了来自银河帝国各处、应有尽有的各项资料?” “只怕,我是最跟不上时代的人。”齐诺露出悲伤的笑容,“您该知道一句古老的谚语:鞋匠的孩子没鞋穿。不过在我看来,帝国似乎已经回复了秩序,我们现在不是又有皇帝了吗?” “只是名义上如此,馆长。在大多数的偏远星省,形式上偶尔会提一提皇上的名字,可是他们的行动完全不受皇上拘束。外围世界依凭自己的主意行事,更控制着当地的武装部队,这些部队完全不在皇上掌握中。皇上根本无法在内围世界之外行使权力。我推测顶多再过二十年,一些外围世界就会宣布独立。” 齐诺又叹了口气。“如果您说对了,帝国便正面临有史以来最糟的时期。可是,这跟您希望在图书馆里申请更多研究空间、引进更多人员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帝国四分五裂,帝国图书馆可能也难逃浩劫。” “噢,一定可能。”齐诺一本正经地说:“过去也曾有过很混乱的年代,可是人们总会了解,川陀上的帝国图书馆是人类所有知识的宝库,绝对不能受到破坏,而将来也会如此。” “将来也许不会如此,您自己说执政团就曾破坏它的中立。” “并不严重。” “但下一次呢?我们不能让这个人类知识的宝库遭到毁坏。” “单单增加工作人员就能防止这个悲剧吗?” “的确不能,但我准备进行的那个计划却可以。我想制作一套规模庞大的百科全书,内容包含各种丰富的知识,万一发生了最坏的情况,这些知识足以帮助人类重建文明——这套书您可以称之为《银河百科全书》。我们并不需要馆内的所有藏书,许多资料都太琐碎了。您要知道散布在银河各处的地方图书馆也可能被毁,纵使幸免于难,它们所拥有的资料——除了区域性的资料——也都是借着计算机联线取自帝国图书馆。所以我心目中的百科全书必须是全然独立的一套书,并以尽可能简明扼要的形式,收录人类需要的各种基本知识。” “万一它也被毁了呢?” “我希望不会。我计划在遥远的银河边缘找个世界,把手下的百科全书编者迁到那里去,让他们在那里平静地工作。然而,在找到那个世界之前,我希望核心成员能在此工作,利用图书馆里的设备,决定这个计划该收录什么资料。” 齐诺皱起眉头,“我懂了,谢顿教授,但我不确定办不办得到。” “为什么呢,馆长?” “虽然身为图书馆长,并不代表我就能为所欲为。我上面还有个评议会,是图书馆的立法机构,请别以为我有办法让您的百科全书计划轻易通过。” “真是令人惊讶。” “不必惊讶,我这个馆长不是很受欢迎。这几年来,评议会一直想对图书馆设限,但总是被我拒绝。我提供小小一间研究室给您,他们就已经火冒三丈了。” “设限?” “没错。他们的想法是,如果任何人需要资料,他得跟图书馆员联络,由图书馆员替他找来那项资料。评议会不希望人们自由进入图书馆、亲自动手操作计算机。他们说,计算机和其他图书馆设备的费用保养越来越贵,贵得离谱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开放帝国图书馆已有上千年的传统。” “是啊,但最近这些年来,本馆的预算被削减好几次,我们的经费没有过去那么宽裕。想使图书馆的设备保持一定水准,已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谢顿揉了揉下巴。“如果预算逐年减少,我想您就得降低薪资、裁减人员——或者,至少不再雇用新人。” “您说的完全正确。” “但在人力缩减的窘况下,您怎么有办法再要求馆员替民众找来资料?” “评议会的想法是,图书馆不再搜集公众要求的每一件资料,而仅仅搜集那些我们认为重要的资料。” “所以说,你们不只要废止开放式图书馆,同时也废止完备式图书馆?” “恐怕就是如此。” “我无法相信会有图书馆员愿意这么做。” “您不认识吉纳洛·麻莫瑞,谢顿教授。”看着一脸茫然的谢顿,齐诺继续说,您一定在纳闷他是谁?他是评议会中希望封闭图书馆那一派的领袖,评议会里越来越多的成员倒向他那边。假使我让您跟您的同事独立于编制之外,进驻到图书馆中,那么,有些原本不在麻莫瑞阵营中的评议委员,也许会因为誓死反对馆员以外的人进驻图书请任何角落,而决定投他一票。这样一来,我将被迫辞去图书馆长一职。” “您看吧,”谢顿突然有些激动,“所有这些事情,包括可能关闭图书馆、实施设限措施、拒绝搜集所有资料,还有逐年减少预算,这一切不就是帝国崩溃的一种征兆吗?” “如果您要这么说,或许也没错。” “那么让我去跟评议会说,让我来解释未来可能的发展,以及我希望怎么做。说不定我能说服他们,正如我希望已经说服了您一样。” 齐诺考虑了一会儿。“我愿意让您试一试,但您必须了解,您的计划可能不会成功。” “我得碰碰运气。请务必将一切安排妥当,并尽快让我知道与评议会晤谈的时间与地点。” 谢顿向齐诺告别,怀着不安的心情离去。他告诉馆长的一切都是真的,但都是些细枝末节。至于他需要图书馆的真正理由,他则只字未提。 部分原因是,他自己也尚未看清这个理由。 9 哈里·谢顿坐在雨果·阿马瑞尔的床沿,忍受着悲伤的折磨。阿马瑞尔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拒绝接受任何医疗,然而即使他愿意,也早已回天乏术。 阿马瑞尔只不过五十五岁。谢顿自己已经六十六,但健康状况良好,只有坐骨神经的刺痛偶尔让他行动不太方便。 阿马瑞尔张开眼睛。“你还在这儿,哈里?” 谢顿点了点头。“我会一直陪着你。” “直到我死去?” “是的。”谢顿突然悲从中来,“为什么呢,雨果?如果你过得正常一点,你至少还能活上二三十年。” 阿马瑞尔露出虚弱的微笑。“正常一点?你的意思是,休假?旅游?享受些微不足道的乐趣?” “是的。” “那样的话,我要不是渴望赶紧回到工作上,就是学会虚度光阴,而在那多出来的二三十年间,我将一事无成。看看你自己吧。” “我怎么样?” “当首相的那十年间,你做了多少科学研究?” “我大概四分之一的时间都花在心理史学上。”谢顿柔声道。 “你夸大了。要是没有我的辛勤工作,心理史学会一点进展都没有。” 谢顿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雨果,我很感激。” “而你不当首相的时候,你至少把一半时间花在行政事务上,那时真正在工作的又是谁?啊?” “是你,雨果。” “没错。”阿马瑞尔再度阖上眼睛。 谢顿说:“但你不也总希望在我之后接掌那些行政事务吗?” “不!我想领导谢顿计划是为了让它维持在正轨上,我会把所有行政工作授权出去。” 阿马瑞尔的呼吸逐渐转为鼾声,但他随即惊醒,张开眼睛直直瞪着谢顿。“我走了之后,心理史学怎么办?你想过这点吗?” “我想过。我现在就准备跟你谈谈这件事,也许能让你振奋一点,雨果——我相信心理史学即将发生一场革命。” 阿马瑞尔微微皱起眉头。“什么样的革命?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 “那可是你的主意。几年前,你告诉我应该建立两个独立的基地,彼此安全地隔离起来,让它们成为未来第二银河帝国的种子。你记得吗?那是你的主意。” “是心理史学方程式——” “我知道,是那些方程式建议的。现在我正在积极进行,雨果。我设法在帝国图书馆弄到了一间研究室——” “帝国图书馆,”阿马瑞尔眉头锁得深了些,“我不喜欢他们,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白痴。” “雨果,那位图书馆长,拉斯·齐诺,可没有那么坏。” “你见过一个叫吉纳洛·麻莫瑞的图书馆员吗?” “没有,但我听说过他。” “一个卑鄙的家伙,我和他吵过一次架。那次他硬说我把什么东西弄丢了,可是根本没那回事,所以我气极了,哈里,突然间我像是回到了达尔——达尔文化的一项特色,哈里,就是充满恶毒的脏话——我骂了他几句,说他在妨碍心理史学研究,历史会把他写成一个恶棍,我用的字眼可比‘恶棍’要难听多了。”阿马瑞尔虚弱地笑了几声,“他被我骂得说不出话来。” 谢顿这时才恍然大悟,明白麻莫瑞对外人(尤其是对心理史学)的憎恨从何而来——至少这是原因之一。但他什么也没说。 “重点在于,雨果,你想建立两个基地,是为了预防万一其中一个失败,另一个还能继续下去。但我们已经超越了这个设计。” “哪一方面?” “记不记得两年前婉达透视了你的心灵,看出元光体中不对劲的方程式?” “当然记得。” “好,我们计划找出一些类似婉达的人。我们将建立一个主要由物理科学家组成的基地,他们会保存人类的知识,成为第二帝国的种子。此外还会有个仅由心理史学家组成的第二基地——他们是精神学家、是能触动心灵的心理史学家,能以集体心灵的方式进行研究,这样心理史学的进展将远比任何个别心灵单独研究更为迅速。在未来,第二基地将负责导入微调,懂了吗?他们将始终隐身幕后,静观局势的变化,他们将是第二帝国的守护者。” “太好……”阿马瑞尔虚弱地说,“太好了!你看我选的死期多么恰当?已经没什么需要我做的了。” “别这样说,雨果。” “没关系,哈里。我太累了,什么也不能做了。谢……你……告诉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这场革命。我很高……高兴……高……” 这便是雨果·阿马瑞尔最后的几句话。 谢顿伏在床上,滚烫的泪水顺着双颊缓缓流下。 又一个老朋友走了。丹莫茨尔、克里昂、铎丝,现在轮到雨果……他的晚年越来越空虚,越来越寂寞。 而让阿马瑞尔含笑而终的这场革命,却有可能永远无法实现。他能不能获得帝国图书馆的使用权?能不能找到更多和婉达一样的人?最重要的是,这一切得花多久时间? 谢顿这时已经六十六岁。假使他在三十二岁刚刚抵达川陀之际,便开始这场革命,那该有多好…… 现在或许已经太迟了。 10 吉纳洛·麻莫瑞让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失礼的举动,甚至可说是刻意的轻慢,但谢顿仍然保持冷静。 毕竟,谢顿极需要麻莫瑞的帮助。他若动怒,只会对自己不利。事实上,麻莫瑞恨不得见到谢顿发脾气。 于是谢顿按捺住脾气,耐心地等待。最后,麻莫瑞终于走进房间。谢顿以前曾见过他,但只是远远一瞥,这是他们两人首次单独会晤。 麻莫瑞身材矮胖,圆脸上蓄着短短的深色络腮胡。他脸上的笑容看在谢顿眼里像个无意义的装饰。他笑时露出一口黄板牙,头上那顶不可或缺的帽子也是类似的黄色色调,帽子上还环绕着一道褐色的条纹。 谢顿感到有点恶心。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喜欢这个人,虽然这种厌恶一点道理也没有。 麻莫瑞没说任何客套话,劈头就问:好啦,教授,我能为你做什么?”他望了望墙上的计时片,没有为迟到道歉。 谢顿说:“我想请求你,阁下,别再反对我留在这座图书馆内。” 麻莫瑞两手一摊。“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我不懂你说的什么反对?” “目前为止,你在评议会里的那一派人和赞成你的,还赢不过支持图书馆长的票数。但下个月会有另一次会议,拉斯·齐诺告诉我,他对结果没有把握。” 麻莫瑞耸了耸肩。“我还不是,你的——姑且说租赁吧——很有可能续约。” “可是我需要的不只如此,麻莫瑞馆员,我希望能再多带些同事进来。我正在进行的这个计划,光靠我一个是绝对办不到的。我最终的目标,是要编纂一套非常特别的百科全书。” “你的同事爱在哪儿工作,就到哪儿工作,川陀是个很大的世界。” “但我们必须在图书馆里工作才行。我老了,阁下,我的时间所剩不多。” “谁又能阻止时间的流逝呢?我认为评议会不会准你把同事带进来,这事现在看来没什么,但将来可会惹出一大堆麻烦,教授?” (是啊,的确没错,谢顿心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麻莫瑞又说:“我一直没法把你挡在外面,教授,目前还做不到。但是,我应该还有办法不让你的同事踏进图书馆。” 谢顿了解到这样谈下去不会有结果,便再透露一点讯息。他说:“麻莫瑞馆员,你对我的憎恨应该不是私怨,你一定了解我的工作有多重要。” “你是指你的心理史学?得了吧,你在那上面花的时间超过三十年,又有什么成果?” “那正是重点,现在可能马上就会有成果了。” “那就让这个成果诞生在川陀大学好了,为何一定要在帝国图书馆?” “麻莫瑞馆员,听我说。你想对公众关闭这座图书馆,你要粉碎一项悠久的传统。你真的狠心这样做吗?” “我们需要的不是狠心,而是经费。馆长一定曾向你哭诉,把我们的悲哀告诉了你。预算逐年删减,薪资降低,必需的保养维护全做不到。你要我们怎么办?我们只好减少服务项目,更别说要提供你和你同事研究室和设备了。” “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得了吧,教授,你在做白日梦。你的心理史学不是告诉你帝国正在衰落吗?我听说有人叫你乌鸦嘴谢顿,我相信那是指寓言中一种不吉利的鸟。” “帝国的确即将迈入一个黑暗时期。” “而你想这座图书馆能幸免吗?这座图书馆就是我的生命,我要它延续下去,但除非我们设法凑合着用逐年缩减的经费,否则图书馆一定撑不下去。而你今天却来这里,指望有个开放式图书馆,让你自己受益。办不到,教授,完全办不到!” 谢顿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要是我能帮你们找到信用点呢?” “是吗,怎么找?” “要是我有办法跟皇上说呢?我担任过首相,他会接见我,他会听我陈情。” “然后你就能从他那儿弄到经费?”麻莫瑞哈哈大笑。 “如果我办到了,如果我让你们的预算增加,我能不能带同事进来?” “先把信用点带来,”麻莫瑞道,到时再说。但我不认为你会成功。” 麻莫瑞似乎非常自信。谢顿猜想,帝国图书馆必定曾多次向皇上请愿,却屡次被打了回票。 他不禁怀疑,自己请愿成功的机会到底有多少。 11 艾吉思大帝十四世其实名不副实。他即位时选用这个名号,是刻意要与二千年前统治帝国的数位艾吉思大帝攀关系。那些艾吉思大多相当能干,尤其是在位长达四十二年之久的艾吉思六世,他曾以强硬却不暴虐的手段,将繁荣的帝国治理得井然有序。 假如全息纪录还算可信,艾吉思十四世看来完全不像之前任何一位艾吉思大帝。不过话说回来,根据可靠消息,艾吉思十四世本人与公开的官方全息相片也不太像。 谢顿带着几分怀旧的惆怅想道,说实在话,纵使克里昂大帝有许多缺点与弱点,他的帝王风范却不容置疑。 艾吉思十四世则不然。谢顿从未亲眼见过他,而几张全息相片又极度失真。皇家全息摄影师显然知道该怎么做,而且还真做得不错,谢顿挖苦地想。 艾吉思十四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微凸的双眼似乎欠缺智能的光芒。今天他能端坐在皇位上,全因为他是克里昂的旁系亲属。 然而,他也有值得称许的一面,那就是他并未试图扮演―位强势皇帝。大家都知道,他喜欢被称为“平民皇帝”。若不是碍于皇家规范与禁卫军的强烈抗议,他早就走入穹顶,在川陀的人行道上闲逛。显然,传言还说,他希望能与平民握手,亲耳听听他们的怨言。 (值得嘉奖,谢顿心想,即使那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事。) 谢顿低声地请安,再一次鞠躬之后,才开口道:“我要谢谢您,陛下,谢谢您同意接见我。” 艾吉思十四世的声音清晰悦耳,与他的外表很不相称。他说:“一位前首相当然得有些特权,不过,我也必须夸奖自己勇气可嘉,因为我居然敢接见你。” 他的话语幽默,令谢顿突然领悟到:一个看来或许不聪明的人,实际上仍有可能是聪明人。 “勇气可嘉,陛下?” “是啊,他们不是叫你乌鸦嘴谢顿吗?” “我最近才听到这种说法,陛下。” “那显然是针对你的心理史学,它似乎预言帝国即将衰亡。” “它只是指出这个可能性,陛下……” “所以,别人把你跟神话中一种不吉祥的鸟联想在一起。不过在我看来,你正是一只不吉祥的鸟。” “我希望不是,陛下。” “得了,得了,过去的记录清楚得很。克里昂原来的首相伊图·丹莫茨尔看好你的研究工作,结果有什么下场?他被迫离职,自我放逐。克里昂大帝本人看好你的研究工作,结果呢?他遇刺身亡。军人执政团看好你的研究工作,结果又如何?现在一个也不剩。据说,连那些九九派也看好你的研究工作,后来不也是难逃毁灭的命运。而现在,乌鸦嘴谢顿,你找上了我,我又能指望什么呢?” “不会有任何不吉利的事,陛下。” “我也这么认为,因为我跟前面那些人都不同,我并不看好你的研究工作。说吧,你来见我究竟有什么事?” 于是谢顿开始解释,说明筹备那套百科全书的重要性,指出最坏情况一旦发生,它将能替人类保存所有的知识。艾吉思十四世仔细倾听着,从头到尾没有插嘴。 “嗯……”艾吉思十四世终于开口,“所以说,你的确深信帝国将要衰亡。” “这个可能性不容忽视,陛下,拒绝考虑这个可能性将是不智之举。可能的话,我希望自己能用某种方法阻止帝国的衰亡,即使不能阻止,我也要设法减轻它的效应。” “乌鸦嘴谢顿,如果你继续这样钻牛角尖,那我就真的会相信帝国将要衰亡,而且已经无药可救了。” “不是这样的,陛下,我只要求您准许我继续工作。” “喔,这没问题,但我还是不懂你希望我帮你什么。你为何要告诉我那套百科全书的事?” “因为我希望在帝国图书馆内工作,陛下,或者更正确地说,我希望能带人进去一起工作。”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从中作梗。” “那还不够,陛下,我还要您的帮助。” “哪一方面的帮助?” “经费。请务必拨款给帝国图书馆,否则它会拒绝让公众使用,并把我赶出门外。” “信用点!”皇上的声音中透着惊愕,“你来找我要信用点?” “是的,陛下。” 艾吉思十四世有点激动地站起来,谢顿立刻跟着起身,但艾吉思挥手示意他坐下。 “坐下,别把我当皇帝看待。我不是个皇帝,我本来不想要这份工作的,但他们硬要我接受。只因为我是皇室最近的亲戚,他们就在我耳边吱吱喳喳,说帝国需要一位皇帝,我才被拥戴出来,而他们也得到许多好处。 “可是信用点!你指望我有信用点?你刚才提到帝国正在瓦解,你认为它会怎样瓦解?叛乱?内战?还是各处发生的骚动混乱? “都不是,是从信用点开始。帝国有一半的星省根本不缴任何税金给我,你知道吗?他们仍是帝国的一部分,但他们只会喊‘皇权万岁!’、‘所有荣耀归于吾皇!’可是什么税也不缴,而我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征收。如果不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信用点,他们还能算帝国的一部分吗? “信用点!帝国财政长期赤字,数额大得吓人,我已经什么都付不起了。你以为维修皇宫御苑的经费足够吗?勉强而已。我不得不省着用,不得不让宫殿腐朽,不得不借自然淘汰降低侍从的人数。 “谢顿教授,如果你要信用点,我半点也付不出来。我要从哪里为图书馆找经费?我每年能设法挤出一点给他们,他们就该感激涕零了。”皇上说完伸出双手空空一晃,仿佛表示帝国国库空空如也。 谢顿大吃一惊。“陛下,即使您欠缺信用点,您仍是皇帝。这项研究工作事关重大,难道您不能下令该馆准我保有研究室,并让我的同事进去一起研究吗?” 艾吉思十四世重新坐了下来,仿佛话题一离开信用点,他的情绪就不再那么激动。 他说:“你该了解,根据传统,帝国图书馆有独立于皇权之外的自治权。自从艾吉思六世——那位与我同名号的皇帝,”他微微一笑,“试图控制该馆新闻功能的行动失败后,图书馆便开始制订自治法规。连伟大的艾吉思六世都失败,你认为我能成功吗?” “我不是要求您采取强硬手段,陛下,您只要客气地表达您的意愿就好。只要不干涉到该馆的重要功能,他们一定会乐意礼遇皇上,迁就您的旨意。” “谢顿教授,你太不了解帝国图书馆了。我只要表达一个意愿,不论态度多温和、多谦虚,他们都会怒气冲冲地反其道而行。他们对皇权控制可是非常敏感。” 谢顿说:“那我该怎么办?” “啊,我想到了,我告诉你怎么办。皇帝也是公众的一员,只要我喜欢,我也能造访帝国图书馆。它坐落于御苑内,我的造访并不违反规范。你只要跟我一道去,彼此表现得热络点。我不会对那个了不起的评议会做任何要求,但他们会注意到我们手挽着手走在一起,那么,说不定当中有些成员便会觉得对你友善点会比较好——这是我唯一能帮你的。” 谢顿感觉失望极了,他打心底怀疑这样做有什么用。 12 拉斯·齐诺声音中带着几分敬畏:“我从来不知道您跟皇上的关系这么好,谢顿教授。” “有何不可?就一位皇帝而言,他可说是个非常民主的人。而且,他对我在克里昂时代担任首相的经验很感兴趣。” “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个难忘的经验,上次皇帝亲临图书馆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通常皇上只需要一声吩咐,不管什么资料……” “我可以想像,他只要吩咐一声,便会有人送去,这代表对皇上的礼遇。” “过去曾有人建议,”齐诺仍一个劲地说,“在宫中装设一套完整的电脑化设备,直接与图书馆联线,这样皇上就无需等待。这个建议是在过去信用点充裕的年代提出的,但结果还是被否决了。” “是吗?” “喔,是的。评议会几乎一致认为,那将使皇上与本馆牵连太深,威胁到我们独立于政府之外的地位。” “而这个连皇上都不愿过分礼遇的评议会,同意让我留在图书馆里?”w ww.txt8 0.co m “没错,目前为止是如此。大家普遍有种感觉——而我已尽全力助长这种感觉——就是如果我们不善待皇上的朋友,预算增加的机会将完全消失,所以……” “所以信用点——甚至只是信用点模糊的影子——比什么都有分量。” “只怕就是如此。” “那我的同事呢?” 齐诺显得有些尴尬。“只怕不行。我们只看到皇上跟您走在一起,没看见您的同事。我很抱歉,教授。” 谢顿耸了耸肩,一股深沉的沮丧袭上心头。反正,他也没什么同事能带进来。他曾希望找到其他与婉达类似的人,结果却没成功。他需要经费才能展开彻底搜寻,而他同样没有任何经费。 13 三十八年前,谢顿走出母星赫利肯的超空间飞船,首度踏上川陀土地。这些年来,川陀这个世界性大都会、银河帝国的首都,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谢顿不禁纳闷,是不是一个老人记忆的迷雾,促使昔日的川陀在他印象中显得如此璀璨,或者,那是由于年少的热情使然。一个来自像赫利肯那样偏僻外围世界的年轻人,轻易便会震慑于那些闪闪发亮的尖塔、光芒耀眼的穹顶,以及五彩缤纷、日夜川流不息的人潮。 如今,谢顿悲伤地想道,即使在大白天,人行道也几乎空无一人。游荡街头的凶徒结党成社,控制城市各个角落,不时为争夺地盘而火并。保安部门已经大幅萎缩,剩下的人都在中央办公室里处理各种案子。当然,在收到紧急讯号时,保安官仍会外出执行任务,但他们总是在案发后才抵达现场,甚至作个样子保护川陀居民都不愿意。外出的人自己必须承担极大的风险,但谢顿仍甘愿冒这种险。他每天总会步行一段路程,仿佛在向那些恶势力挑战。尽管那些恶势力即将摧毁他所热爱的帝国,他却不允许它们摧毁自己。 此刻,谢顿微跛着步子在街上漫步,整个人陷入沉思。 毫无进展,各方面都毫无进展。他一直无法分离出使婉达与众不同的基因型样,而做不到这一点,他就找不到与她类似的人。 自从六年前婉达指出阿马瑞尔元光体中的瑕疵以来,她透视心灵的能力变得更加敏锐,在其他方面的表现也颇不寻常。仿佛在察觉到自己与众不同的精神能力后,她便决心要了解其中的奥秘,进而驾驭这股力量。现在,十几岁的婉达逐渐成熟,过去最令谢顿钟爱的稚气笑声早已听不到了。然而,由于婉达决心利用“天赋”投入研究工作的决心,却使得谢顿更加珍视她。谢顿已将第二基地的计划告诉婉达,而婉达也已立志献身这项计划,要与他共同实现这个目标。 不过,今天谢顿情绪十分低落。他逐渐了解,婉达的精神能力对他不会有任何帮助。研究工作即将停摆——他没有信用点寻找类似婉达的人,也没有信用点付给川陀大学心理史学计划的工作人员,更没有信用点在帝国图书馆中创设百科全书计划。 现在该怎么办? 谢顿继续朝帝国图书馆走去。其实搭乘重力出租车会比较安全,但他不顾自己腿不方便,执意步行。他需要这段时间思考。 他听到有人喊道:“在那里!”可是并未留意。 接着又传来一声:“他在那里!心理史学!” 听到“心理史学”这几个字,谢顿不禁抬起头。 一群年轻人正向他围拢过来。 谢顿立刻背靠墙壁,举起手杖。“你们想干什么?” 他们哈哈大笑。“信用点,老头。你有信用点吗?” “就算有,我为什么要拿出来?你们刚才喊‘心理史学’,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你是乌鸦嘴谢顿。”领头的年轻人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死老头!”另一人叫道。 “如果我不拿出信用点,你们要怎样?” “先揍你一顿!”领头那人说,“然后自己动手拿。” “那如果我拿出来呢?” “我们照样打!”那伙年轻人一起哈哈大笑。 谢顿举高手杖。“别过来,都别过来!” 他数了数,对方总共有八个人。 他觉得有点透不过气。过去他与铎丝也曾被十个人围攻过,他们轻而易举便突破重围。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只有三十二岁,而铎丝…… 现在情况完全不同,谢顿开始挥动手杖。 领头的混混说:“嘿,这老头要攻击我们呢,怎么办?” 谢顿迅速环顾四周。附近没有保安官,这又是社会衰败的另一项征兆。偶尔会有一两个人经过,但就算呼救也没用;他们都绕得远远的,步伐加快,没人想冒险卷入纷争。 谢顿说:“你们谁先靠近,脑袋就第一个开花。” “是吗?”那头头猛地向前,抓住那根手杖。谢顿挣扎了一下,紧握的手杖还是被抢走了,那头头随手将它丢到一边。 “现在怎么样,老头?” 谢顿开始退缩,他只能等着挨揍了。他们围聚在他身边,每个人都急着想给他两拳。谢顿举起双臂想抵挡他们。假使只面对一两个人,他或许还能施展些角力技巧,闪躲腾挪避开拳头,并伺机反击;但要对付八个人,他根本无法招架。 无论如何,谢顿还是试着迅速侧身躲避攻击,但由于坐骨神经作祟,右腿使不上力。他跌倒在地,完全一筹莫展。 这时,他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发生什么事了?快滚,你们这些混账!不然杀了你们!” 那头头说:“好啊,又来个老头。” “没你以为的那么老。”那人说完,劈头就给了那头头几耳光,那头头的脸颊立刻肿了起来。 谢顿惊叫道:“芮奇,是你!” 芮奇向后挥了挥手:“你别插手,爸,快离开这里。” 那头头揉着脸颊骂道:“你死期到了。” “门都没有!”芮奇抽出一把达尔制的刀子,刀身又长又亮,接着又抽出另一把,现在他双手握着双刀。 谢顿虚弱地说:“还带着刀啊,芮奇?” “当然,”芮奇说,“没有人能阻止我带刀。” “我会阻止你。”那头头说着掏出一柄手铳。 说时迟那时快,芮奇手中单刀凌空飞出,瞬即插入那头头喉部。那人爆出一声喘息,喉头咯咯作响,随即仆倒在地,另外七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芮奇弯下腰说道:“我得收回我的刀。”他将刀从那小流氓的喉部拔出,在那人衬衣前胸擦了擦,同时採住那人的右手,拾起掉在地上的手铳。 芮奇将手铳扔进身上一个宽大的口袋。“听着,你们这群废物,我不喜欢用手铳,偶尔我会瞄不准。但我用刀可从来没失过手,从来没有!这人已经躺在地上了,你们还剩七个,是打算继续站着,还是要一块滚?” “抓住他!”其中一位小流氓说,于是七个人一齐向前冲。芮奇退后一步,双刀一前一后闪电般刺出,其中两个小流氓猛刹住脚步,腹部各插了一把刀。 “把刀还我!”芮奇说完,便连切带割地将刀拔出,顺势擦了擦刀身。 “这两个还活着,但撑不了多久。你们五个趁着没躺下,是想再试试,还是要滚?” 那几个小流氓才刚转身,芮奇便喊道:“把这些死的和半死的抬走,我可不要留着!” 他们赶紧把死伤的同伴担在肩上,飞也似的逃走。 苗奇捡起谢顿的手杖。“爸,你还能走吗?” “有点难,”谢顿说,“我腿扭伤了。” “那上我的车吧。怎么搞的,你干吗要走路?” “为什么不行?以前也没发生什么事。” “你就是非要等到出事才甘心。上车吧,我送你回川陀。” 芮奇默默设定好地面车的路径,然后说:“真可惜妈没有跟我们在一起,她可以赤手空拳对付他们,五分钟内包准那八个都变成死人。” 泪水刺痛了谢顿双眼。“我知道,芮奇,我知道。你以为我不想念她吗?” “对不起,爸。”芮奇低声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麻烦?”谢顿问道。 “婉达告诉我的。她说会有坏人在路上等你,还告诉我出事地点,于是我立刻赶了来。” “这次你一点也不怀疑?” “一点也不。现在我们已了解她能感应到你的心灵和你周遭的事物。” “她有没有说有多少人攻击我?” “没有,她只是说‘不少’。” “而你就自己一个人来?” “我没时间找帮手,爸。何况,我一个就够了。” “没错,谢谢你,芮奇。” 14 他们回到了川陀,谢顿将右腿歇在一个厚垫上。 芮奇担心地望着他。“爸,”他开口道,“从现在起,不准你再单独一个人在川陀闲逛。” 谢顿皱起眉头。“为什么,就因为一次意外?” “一次就够了。你七十岁了,没办法照顾自己,而且你的右腿伤成这样,根本没法应付任何紧急状况。何况你有不少敌人……” “敌人!” “没错,你自己心里明白。那些鼠辈不是任意找个对象,不是随便找个落单的人打劫。他们大叫‘心理史学!’以确定你的身份,而且还叫你死老头,你以为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 “爸,那是因为你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知道川陀发生了什么变化。川陀人难道会不晓得自己的世界正在迅速走下坡?他们难道会不晓得多年来,你的心理史学预测出的就是这个结果?你难道没想到,他们有可能因为预言而责怪预言者?如果一切越来越糟——事实正是如此——会有越多人认为你该为此负责。” “我无法相信这种事。” “帝国图书馆有一派人想把你赶出去,你以为是为什么?他们是不想在你被暴民围攻时,遭到池鱼之殃。所以你必须懂得照顾自己。你不能再单独出门,我会陪着你,或者你得有保镖跟在身旁才行。以后一定得这样,爸。” 谢顿显得极不高兴。 芮奇随即软化,又说:“但不会太久的,爸,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新工作,什么样的工作?”谢顿抬起头来。 “教书,在一所大学。” “哪一所?” “圣塔尼。” 谢顿双唇微微打颤。“圣塔尼!银河另一端的圣塔尼?那个偏僻世界距离川陀足足有九千秒差距呢!” “一点都没错,那正是我要到那里去的原因。我这辈子都呆在川陀,爸,我已经受够了。如今在整个帝国中,没有一个世界像川陀衰落得这么快。它已经变成罪恶的渊薮,没有人保护老百姓,而且经济疲软、科技衰退。而圣塔尼这个世界安定繁荣,很有希望。我要到那里建立新生活,带玛妮拉、婉达和贝莉丝一块走,我们两个月后就要动身。” “你们全都要走?” “还有你,爸。我们不会把你留在川陀,你要跟我们一块到圣塔尼去。” 谢顿摇了摇头。“不可能,芮奇,你知道的。” “为什么不可能?” “你知道为什么,为了谢顿计划,为了我的心理史学。你不会要我放弃我毕生的工作吧?” “为什么不能?它已经放弃了你。” “你疯了。” “不,我没疯。你死守着它又能怎样?你没有信用点,也找不到财源,川陀上已经没有人愿意支持你。” “我投入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 “没错,这点我承认。但努力了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失败了,爸。失败不是你的错,毕竟你的努力已经获得了这么多成果,只不过你遇到的是个恶化的经济,是个即将衰亡的帝国。最后阻止你继续前进的,正是你多年来预测的那件事。所以说——” “不,我不会放弃。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继续下去。” “爸,我告诉你怎么办。如果你真要那么固执,那就带着心理史学一起走,到圣塔尼另起炉灶。那里也许会有足够的信用点,和支持这项计划的热心人士。” “那些忠心耿耿跟随我的人又怎么办?” “噢,算了吧,爸。你付不出薪水,他们一个个都走了。要是把余生耗在这里,你将会孤立无援。走吧,爸。你以为我喜欢这样跟你说话吗?没人愿意这样做,没人有这个胆量告诉你你已经陷入困境。现在,爸,老实告诉我——今天你被人攻击竟然只因为你是哈里·谢顿,你不认为这该是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吗?” “我不管什么现不现实,我不会离开川陀。” 芮奇摇摇头。“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爸。你有两个月的时间考虑,好好想一想,好吗?” 15 谢顿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露出笑容。他主持谢顿计划的方式和从前并没有两样:持续心理史学原有的发展,为基地拟订方案,并继续研究元光体。 但他不再露出笑容,他只是强迫自己投入工作。对于心理史学,他已不抱任何希望。他感到一切都已濒临失败。 此时谢顿坐在川陀大学的研究室中,婉达走了进来。谢顿抬头看到她,不觉精神一振。婉达一直很特殊——谢顿说不上来,自己与其他人是在何时开始极其认真地接纳她的见解。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向来就是如此。当婉达还是个小女孩时,便曾以奇妙的方式获悉“柠檬水之死”救了他一命。从童年时期开始,她始终有办法“知道”许多事。 虽然恩德勒斯基医师断定婉达的基因组完全正常,谢顿仍确信他的孙女拥有远超乎常人的精神力量。此外他也确定,在这银河中,甚至在川陀上,一定还有其他类似婉达的人存在。假使他能找到这些精神异人,他们将会对基地有多大的贡献!如此的伟业能否成真,全系在他美丽的孙女身上。谢顿凝望着站在研究室门口的婉达,觉得心像是要碎了一般——再过几天,她就要离开了。 他怎能承受这种打击?婉达是如此美丽的女孩,十八岁,有着长长的金发,脸蛋虽然宽了点,但总是带着笑容,即使现在,她仍是笑容满面。为什么不呢?谢顿想道,她即将前往圣塔尼,投入一个崭新的生活。 他说:“唉,婉达,只剩几天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爷爷。” 谢顿定睛望着她。“为什么?” 婉达走过来,伸出双臂环抱他。“我不去圣塔尼。” “你爸妈改变心意了?” “不,他们还是要去。” “而你不去?为什么?你准备去哪里?” “我要留在这里陪你,爷爷。”她紧紧抱住他,“可怜的爷爷!” “可是为什么呢?他们准你这样做吗?” “我为这件事和他们争论了好几个礼拜,但最后我赢了。为什么不呢,爷爷?他们要到圣塔尼去,除了彼此,他们还有小贝莉丝。但要是我也跟他们去,把你留在这里,你就孤零零一个人了,我狠不下这个心。” “但你是怎么让他们同意的?” “这个嘛,你知道的——我推他们。” “推?什么意思?” “用我的心灵力量啊。我能看到你心里想什么,看到他们想什么。这些年来,我看得越来越清楚。而且我能推动他们去做我希望他们做的事。” “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也不知道。但他们一旦被推烦了,便愿意让我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所以我才能留在这里陪你。” 谢顿抬头望着她,心中充满爱怜。“太好了,婉达。可是贝莉丝……” “别担心贝莉丝,她没有像我这样的心灵。” “你确定?”谢顿咬住下唇。 “相当确定。何况,爸妈也得有个伴。” 谢顿想高声欢呼,但这样做并不恰当。他必须顾到芮奇与玛妮拉的感受,他们会怎么想? 他说:“婉达,你爸妈怎么办?你能对他们这么无情吗?” “我不是无情,他们了解。他们明白我必须留下来陪你。” “你怎么做到的?” “我推他们,”婉达轻描淡写地说,“最后他们终于能站在我的观点看待这件事。” “你能做到这点?” “那并不容易。” “而你这样做是因为……”谢顿打住了。 “因为我爱你啊。”婉达说,“还有就是……” “就是什么?” “我必须学习心理史学,我已经对它有些认识。” “从哪儿学来的?” “从你的心灵,和谢顿计划其他成员的心灵,尤其是从雨果叔叔那里。但我知道的都只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我要学完整的心理史学,爷爷,我要拥有自己的元光体。”她双颊泛着红光,话说得又快又激动,“我要仔仔细细研究心理史学。爷爷,你年纪大了,而且心力交瘁,但我还年轻,又有冲劲,我要尽可能学习,将来才能继续……” 谢顿说:“太好了,婉达。可是……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经费来源了。我会尽可能教你,但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别担心,爷爷,等着瞧吧。” 16 芮奇、玛妮拉与小贝莉丝在太空航站等待启程。 超空间飞船即将升空,他们三人的行李已经托运。 芮奇说:“爸,跟我们走吧。” 谢顿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如果你改变心意,我们永远欢迎你。” “我知道,芮奇。我们相处了将近四十年,那段日子真是美好——能遇到你是铎丝和我的幸运。” “幸运的是我。”泪水在芮奇双眼里打转,“我没有一天不想到妈。” “是啊。”谢顿悲痛地别过头去。登船召唤已经响起,婉达还在逗贝莉丝玩。 婉达的父母含泪给她一个临别拥抱,随着众人走向飞船。芮奇再次回头向谢顿挥手,脸上挂着一个强装出来的笑容。 谢顿不停挥着手,另一只手紧紧拥着婉达的肩膀。 她是唯一留下来的了。在漫长的一生中,他的朋友与所爱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丹莫茨尔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克里昂大帝走了;他挚爱的铎丝走了;他忠实的朋友雨果·阿马瑞尔走了。现在,他的独子芮奇也走了。 他身边只剩下婉达。 17 “好久没见到这样的好天气了,”谢顿说,“今天的黄昏真美。既然我们住在穹顶下,每个黄昏都该设定得像这样才对。” 婉达淡然地说:如果天气总是那么好,爷爷,我们一定会觉得厌烦。每晚有些小小的变化其实比较好。” “对你是好的,婉达,因为你还年轻,还会拥有很多个黄昏。爷爷就不同啦,对我来说,好天气永远不嫌多。” “拜托,爷爷,你才不老。你右腿的状况不错,心灵也像以前一样敏锐——我都知道哦。” “乖孙女,继续说,让我感觉舒服点。”然后,他有点懊恼地说,“我真想出去走走,离开这间窄小的公寓,散步到帝国图书馆,享受一下这美好的黄昏。” “你要到图书馆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我只是想出去走走,可是……” “可是?” “我答应过芮奇,以后出门一定要有保镖陪着。” “爸不在这里。” “我知道,”谢顿喃喃地说,“但承诺总是承诺。” “他没说该由谁来当保镖,对不对?我们去散散步,我来当你的保镖。” “你?”谢顿咧嘴笑了笑。 “没错,就是我,我自愿提供这项服务。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去。” 谢顿很开心。他原本不打算带手杖出去,因为他右腿的老毛病近来已经好多了。但如果只有婉达这位保镖,他想自己最好还是带着那只新手杖。新手杖的杖头灌了铅,比原来那只沉重、坚固得多。 这趟漫步可以说相当愉快,谢顿很庆幸自己没有抗拒这个诱惑。 但眼前的景象突然激起了谢顿愤怒与沮丧交杂的情绪,他举起手杖说:“你看那里!” 婉达抬起头。就像每个黄昏一样,穹顶正放出光芒,制造一种薄暮的气氛。光线会随着夜色渐深逐渐变暗。 然而谢顿指的地方是穹顶上一条暗带,那里的灯光消失了。 谢顿说:“我刚到川陀的时候,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随时都有人维修那些灯泡。那时整个城市都在运作,可是现在,川陀已经从这些小地方上开始崩溃。我想不通为什么没有人在乎?为什么没有向皇宫请愿的活动?为什么没有抗议示威游行?好像川陀人民自己期望这个城市逐步瓦解,然后又迁怒到我身上,就因为我将事实现况明白地指出来。” 婉达轻声道:“爷爷,我们后面有两个人。”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进因穹顶灯光故障而形成的阴影里。谢顿问道:“他们只是路过吗?” “不,”婉达没有回头,她不必那么做,“他们在跟踪你。” “你能阻止他们吗?把他们推走?” “我在努力,但对方有两个人,而且意志很坚决。这就像——在推一堵墙。” “他们距离我们多远?” “三米左右。” “越来越近了吗?” “是的,爷爷。” “等他们距离我们一米时,马上告诉我。”他握着手杖的手向下滑到中段,然后把手杖转过来,让灌铅的那头向下。 “来了,爷爷!”婉达悄声道。 谢顿立即转身,猛挥手杖,杖头重重落在其中一人的肩膀,那人惨叫一声,便倒在人行道上,痛苦地扭动着。 谢顿说:“另外一个呢?” “跑掉了。” 谢顿低头望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一脚踩上他的胸部。“搜口袋,婉达。一定有人付他信用点,我要找出他的信用档案,说不定能认出幕后的主使者是谁。”他又突然感慨地说,“我本来想打他的头。” “那样他会没命的,爷爷。” 谢顿点了点头:“我原本正是想要他的命。唉,这念头真要不得,幸好我没打中。” 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响起:“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你,把手杖给我!” “警官——”谢顿和气地唤道。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先帮这个可怜人召救护车。” “可怜人?”谢顿顿时火冒三丈,“他是要攻击我,我只是在自卫。” “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名保安官说:“这人碰都没碰你一下,是你转过身去,毫无来由就给他一棍。那不是自卫,那叫作蓄意伤害。” “警官,我告诉你——” “什么也别告诉我,有话等到法庭再讲。” 婉达以甜美轻柔的声音说:“警官,请你听我们说——” 那保安官说:“没你的事,小姐,你快回家。” 婉达站了起来:我绝不会丢下我祖父不管的,警官。我祖父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在婉达闪烁的目光下,保安官喃喃道:“好吧,那就一块走。” 18 谢顿暴跳如雷。“我这辈子还没被拘留过。几个月前,我被八个混混围攻。要是我儿子没赶来,我不可能全身而退。那个时候附近有半个保安官吗?有人来帮我吗?没有。这次,我有所警戒,把一个准备袭击我的人打趴了。附近有保安官吗?哼,不但有,他还将我逮捕,而旁边围观的路人倒乐得看到一个老头因蓄意伤害罪被带走。这是什么世界?” 谢顿的律师西夫·诺夫可叹了口气,再以平静的口吻说:“一个败坏的世界。可是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会把你保释出来。然后,你会在你的支持者组成的陪审团前接受审判,最重刑罚也不过是法官的几句申斥。以你的年纪和名望……” “别提我的什么名望,”谢顿仍在气头上,“我是个心理史学家,而如今这年头,那可是个肮脏的字眼,我坐牢他们高兴都来不及。” “不会的。”诺夫可说,“也许有些偏激人士对你怀恨在心,但我绝不会让这种人进入陪审团。” 婉达说:“我们真得让爷爷经历这种事吗?他不年轻了。能不能直接去见治安官,免去陪审团审判的过程。” 律师转向她。“可以,如果你疯了的话。治安官权力很大,却很少有耐心,他们宁可随便判个一年徒刑,也不愿听被告陈述。没有人会去见治安官。” “我认为我们应该去。”婉达道。 谢顿说:“好啦,婉达,我想我们该听西夫——”他话才说到一半,便觉得腹部有股强烈的激荡,那是婉达在“推”他。于是他改口:“好吧,既然你坚持。” “她坚持也没用,”律师说,“我不会允许这种事。” 婉达说:“我祖父是你的委托人,你得照他的意思做。” “我可以拒绝接受他的委托。” “好啊,请便。”婉达以逼人的口吻说,“我们会单独面对治安官。” 诺夫可想了一想。“好吧,假如你执意如此。我当哈里的法律代表也有好多年了,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遗弃他。但我要先声明,他很有可能会被判刑,到时候寻求赦免的机会将变得非常渺茫。” “我不怕。”婉达说。 谢顿咬着嘴唇,此时律师又转向他。“你怎么说?愿意让你的孙女做主吗?” 谢顿想了一下,他的回答大大出乎老律师的意料:“是的,我愿意。” 19 谢顿陈述事发经过时,治安官没好气地望着他。 “你如何断定被害人有攻击你的意图?”治安官问,“他有攻击或胁迫的行为吗?他以任何方式使你感到安全受威胁吗?” “我的孙女察觉到他向我迫近,而且相当确定他有攻击我的意图。” “这点根本构不成证据,先生。在我宣判之前,你还有话要说吗?” “等一下,”谢顿愤愤然道,“别那么快就宣判。几个星期前,我曾遭到八个歹徒袭击,还好我儿子及时赶到,我才幸免于难。所以,我当然有理由相信自己可能再度遭人袭击。” 治安官随手翻了翻文件。“遭到八个歹徒袭击……你报案了吗?” “当时附近没有保安官,一个也没有。” “不要答非所问,你报案了吗?” “没有,大人。” “为什么?” “原因之一,是我不想卷入冗长的法律程序。既然我们能全身而退,还把那些人赶走,似乎没有必要再找其他麻烦。” “就你和你儿子?你们怎么有办法抵挡八个人?” 谢顿迟疑了一下。“我儿子如今人在圣塔尼,已经不在川陀管辖范围……我就告诉您吧。他是用刀的行家,随身总带着两把达尔长刀。那天他杀了其中一人,重伤了另外两个,剩下的人便带着死伤的同伴跑了。” “你没有为死者和伤者报案?” “没有,大人,理由跟刚才说的一样,而且我们是自卫伤人。但如果您能查出那三名死伤的人,就能证明我们曾经遭到攻击。” “追查三个无名无姓的川陀人?”治安官说,“你晓不晓得川陀上每天光是死于刀伤的就超过两千个?这种事除非立即接到报案,否则我们根本没法追査。你对自己曾遭到袭击的陈述根本不足采信。我们现在要处理的是今天这个事件——有人报了案,还有一名保安官作证。 “所以说,让我们回到你这个案子上。你为什么认为那个人准备攻击你?只因为你刚好路过?因为你老得无力抵抗?还是因为你看来像身怀巨额信用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想,治安官,是因为我的身份。” 治安官看了看面前的文件。“你是哈里·谢顿,一名教授和学者。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因为我的言论。” “你的言论……”治安官草率地翻了翻几份文件,然后突然停止动作,抬起头来凝视谢顿,“等一下——哈里·谢顿……”他脸上浮现出熟识的神情,“你就是那个研究心理史学的,对不对?” “是的,治安官。” “很抱歉,我对它没什么了解。我只知道它的名字,以及你到处发表预言,说什么帝国末日即将来临之类的话。” “并不全是如此。但事实是我的看法不受欢迎,因为事实逐渐证明我的话是对的。我相信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才会有人想攻击我,甚至雇杀手袭击我。” 治安官瞪着谢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叫来逮捕谢顿的那名保安官。“你有没有查过那名伤者的身份?他有没有前科?” 保安官清清喉咙。“有的,大人。他被逮捕过好几次,罪名是箍颈与抢劫。” “喔,那他是个累犯喽?这位教授有没有前科?” “没有,大人。” “所以这件案子,是个无辜的老人击退一个有案底的箍颈党。你却逮捕了这位无辜的老人,是不是这样?” 保安官哑口无言。 治安官说:“你可以走了,教授。” “谢谢您,大人。我能拿回我的手杖吗?” 治安官做了个手势,保安官便将手杖交还给谢顿。 “可是记住一件事,教授,”治安官说,“下次你再要用那根手杖,请先确定你能证明那是自卫行为。否则……” “好的,大人。”谢顿离开了治安官的审判厅。虽然拄着手杖,他的头却抬得很高。 20 婉达伤心极了,她哭得双眼通红,双颊也肿了起来。 谢顿站在她身旁,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爷爷,我是个失败者。我以为我能推动别人,可是其实是只有在他们不介意被推动太多时——像爸妈——我才办得到,而即使是那样,我也得花好长一段时间才推得动。我甚至设计出一种评量系统,分成十等级,可以算是个‘心灵推力计’。可是我太高估自己了,竟然假定自己是十级或至少九级,现在我才明白,我顶多只是七级。” 谢顿轻抚着婉达的手,她的哭声已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通……通常……我都没问题。如果我全神贯注,就听得见人们的思想,还能任意推动他们。可是那些箍颈党!我虽然听得见他们,却怎么也没办法把他们推走。” “我认为你做得很好,婉达。” “我没有。我曾异想天开的认为,如果有坏人胆敢靠近你,我只要用力一推,他们便会飞也似的逃走。所以我才自告奋勇当你的保……保镖,我以为自己可以胜任。谁知道我错了,那两个家伙走近时,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有啊,你令第一个家伙迟疑了一下,让我有机会转身击倒他。” “不,那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能警告你,其他都是你自己做的。” “还有第二个人跑了啊。” “那是因为你击倒了头一个,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婉达突然又流下挫折的泪水,“还有那个治安官。我坚持要见治安官,以为自己能推动他,让他立刻放你走。” “他的确放我走了,而且几乎是立刻释放。” “不。他一直凶巴巴地对你公事公办,直到发觉你是谁,他才恍然大悟,那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还差点把你卷进一个大麻烦里。” “不,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婉达。若说你的力量不如预期中的大,那只是因为当时情况太危急,你才使不上力——婉达,听着,我有了个主意。” 婉达听出他声音中的兴奋,马上抬起头来。“什么主意,爷爷?” “事情是这样的,婉达。你或许了解我必须筹措信用点,如果没有经费,心理史学几乎无法撑下去。辛苦工作了这么多年,要是一切成为泡影,我可经不起这种打击。” “我也是啊。可是怎样才能筹到信用点呢?” “这个嘛,我准备再次请求觐见皇上。我曾见过他一次,他人不错,我很喜欢他,可是他的财力并不雄厚。然而,如果我带你一起去,你推他一下说不定他就能找到什么财源,让我可以撑到想出别的办法为止。” “你真认为这样行得通吗,爷爷?” “没有你当然是办不到的,但是有了你,也许就可以。来吧,这难道不值得试试吗?” 婉达微微一笑。“你知道的,爷爷,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何况,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21 见皇上并不困难。艾吉思迎接谢顿时,他的双眼闪烁着光芒。“嗨,老友,”他说,“你来是要带给我坏运吗?” “我希望不是。”谢顿说。 艾吉思疲倦地叹了口气,解开身上精致的披风,边丢向房间角落边说:“给我躺在那里!” 他望向谢顿,摇了摇头。“我恨那玩意,它像原罪一样沉重、像地狱之火一样灼人。当我接受胡言乱语的疲劳轰炸,像座雕像笔直站着时,我总是得穿着这件该死的披风,简直可恶透顶。克里昂生来就有帝王风范,我却完全不是这块料。只因不幸生为他的三表弟,我就被拱出来当皇帝。我很乐意贱价出售这个皇位,你要不要啊,哈里?” “不,不,我想都没想过,您别抱太大希望。”说完谢顿哈哈大笑。 “告诉我,今天跟你同来的这位小美人是谁?” 婉达面红耳赤,皇上则和蔼地说:“千万别脸红,亲爱的。皇上拥有的少数津贴之一,就是口无遮拦的权利。没有人能反对或提出异议,他们只能说‘是的,陛下’。但我不要听到你说‘陛下’,我痛恨这两个字。叫我艾吉思,虽然那也不是我真正的名字,但它是我的帝号,我不得不习惯它。所以……告诉我,哈里,近况如何?自我们上次见面后,你经历了些什么事?” 谢顿简单地说:“我受到两次攻击。” “两次?真的?”皇上似乎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句玩笑话。 谢顿开始叙述遇袭经过,皇上的脸沉了下来。“我想,那八个人胁迫你的时候,附近没有任何保安官吧。” “一个也没有。” 皇上从座椅中站起,同时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继续坐着。他来回踱步,仿佛试图驱除心中的怒气。最后他转身面对谢顿。 “几千年来,”他开口道,“只要发生类似的事,人们都会说:‘我们直接告到皇上那儿去!’或是‘皇上为何不做点什么?’最后皇上都会做些处置,尽管不是每项处置都很明智。可是我……哈里,我没有权力,我什么也无法做。 “哼,没错,是有个所谓的公共安全委员会,但他们关心我的安全程度似乎远胜于公共安全。今天我们能见面算是个奇迹,因为委员会可不喜欢你。 “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你可知道,自从执政团垮台,皇室——哈!皇室复辟之后,皇帝的地位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想我知道。” “我敢打赌你不知道,至少不完全知道。现在我们有民主了,你晓得什么是民主吗?” “当然。” 艾吉思皱起眉头。他说:“我敢打赌你认为民主是件好事。” “我认为它可以是件好事。” “你错了,不是那么回事,它把整个帝国都颠覆了。 “假设我要增派更多保安官到川陀街头,在过去,我只要抽出一张御用秘书准备的公文纸,在上面随便签个名,街头便会出现更多的保安官。 “现在我却不能这么办,我得把它送交立法院。我每次提出一项建议,七千五百位委员就会变成一大群咯咯乱叫的鹅群。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便是,经费从哪来?比如说,多找一万名保安官,就得多付一万份薪水。此外,即使委员同意,新的保安官要由谁挑选?由谁管理? “立法委员彼此叫嚣,争论,怒喝,而最后——一事无成。哈里,你提到穹顶灯光故障,我甚至连修理灯泡这点小事都办不到。那要花费多少?由谁负责?喔,灯泡总会修好的,只不过会拖上几个月。这,就是民主。” 谢顿说:“我还记得,克里昂大帝也总是抱怨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克里昂大帝,”艾吉思不耐烦地说,“拥有两位一流的首相——丹莫茨尔和你,你们两人努力不使克里昂做傻事。而我有七千五百位首相,全都从头傻到尾。不过,哈里,你来不会只是向我抱怨受到攻击这种事吧。” “没错,我是为更糟的事来的,陛下——艾吉思,我需要信用点。” 皇上瞪着他。“哈里,我讲了那么多,你还提出这种要求?我没有信用点——喔,当然,我还有信用点维持现在的局面,但是为了得到这笔钱,我得面对七千五百位立法委员。如果你认为我能去找他们说,我要些信用点给我的朋友哈里·谢顿;如果你认为我能在两年内,得到我所要的四分之一,那你就是疯了。不可能。” 皇上耸了耸肩,口气变得比较温和:“别误会,哈里,如果办得到,我一定会帮你,特别是看在你孙女的分上。看着她我就有一种感觉,仿佛你要多少信用点我都该给你,可是我实在办不到。” 谢顿说:“艾吉思,要是没有经费,心理史学就将功亏一篑——我们已经努力了近四十年。” “已经努力了近四十年,什么成果也没有,你何必再操心呢?” “艾吉思,”谢顿说,“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心理史学家的身份使我受到袭击,人们将我视为毁灭的预言者。” 皇上点了点头。“你就是厄运,乌鸦嘴谢顿,我早告诉过你。” “好吧,”谢顿怅然起身,“那么,我没别的话。” 琬达也起身站在谢顿旁边,定睛望着皇上,她的身高刚好到祖父的肩膀。 谢顿正想转身离开,皇上突然说:“慢着——我记得有一首古诗是这么说的: ‘时难年荒兮, 大地萧条; 朱门肉臭兮, 路有饿殍。’” “那是什么意思?”谢顿沮丧地问。 “它让我想到,帝国虽然在逐步衰落、分裂,但仍然有人越来越有钱。何不找那些富有的企业家试试呢?他们不用管什么立法委员,只要愿意,他们随手就能签一张信用点券给你。” 谢顿望着皇上说:“我会试试看。” 22 “幸会,宾缀斯先生,”谢顿一面说,一面伸手与对方握了握,“非常感激您能抽空见我。” “哪里的话,”泰瑞普·宾缀斯高兴地说,“我对您很熟悉,或者应该说,我久仰您的大名。” “那是我的荣幸。那么,我猜您听说过心理史学。” “喔,是啊,哪个聪明人没听说过呢?不过,我对它的内容可是一窍不通。呃,跟您同来的这位小姐是……” “我的孙女,婉达。” “您的孙女真漂亮,”他露出微笑,“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会任凭她摆布。” 婉达说:“您太夸张了,阁下。” “我是说真的。好了,快请坐,告诉我有什么是我能效劳的。”他大方地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坐在办公桌前两把覆着精美锦缎的柔软椅子上。正如同那张华丽的办公桌、那组堂皇的雕门(收到访客光临的讯号后,它们会无声地向两旁滑去),以及偌大办公室中晶亮的黑曜石地板,那两把椅子也是最精致的上品。不过,相较于四周富丽堂皇的陈设,宾缀斯本身却毫不起眼。乍看之下,没人会想到这个瘦小热诚的人,竟会是川陀最有影响力的金融家之一。 “我们到这儿来,阁下,是听从皇上的建议。” “皇上?” “是的,他无法帮助我们,但他想您或许有办法。当然,我们的问题是——信用点。” “信用点?”宾缀斯立刻拉下脸,“我不懂。” “这个嘛,”谢顿说,“将近四十年来,心理史学一向由政府资助。然而,时代不同了,帝国已不再是昔日的帝国。” “这我知道。” “皇上没有信用点可以资助我们,就算有,他也无法让立法院通过这笔预算。因此,他推荐我几位实业家,一来你们有信用点,二来,你们随手就能签发信用点券。” 宾缀斯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恐怕皇上并不了解商场的情形。你要多少信用点?” “宾缀斯先生,心理史学计划是一项庞大的计划,我需要好几百万。” “好几百万!” “是的,阁下。” 宾缀斯皱起眉头。“你是准备要贷款吗?你打算分多久偿还?” “呃,宾缀斯先生,我不敢指望自己能还清这笔信用点,老实说,我是希望争取到一笔赠与。” “谢顿教授,说实话,基于某种我自己也不清楚的理由,我是很想给你这笔信用点,但我办不到。皇上要烦心他的立法院,我则需要面对公司的董事会。我如果想赞助你,一定要有董事会的批准,而他们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为什么呢?你们公司财力如此雄厚,几百万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 “这话很受用,”宾缀斯说,“只不过此时此刻,本公司的营业状况正在走下坡,虽然还不至于带来严重困扰,但已足以使我们笑不出来。如果说帝国处于衰败状态,那么其中每个部分都难逃同样的命运——谢顿教授,我真的很抱歉,我们现在没有能力拿出几百万的捐款。” 谢顿默默坐在那里。宾缀斯显得闷闷不乐,最后他摇了摇头,说道:“谢顿教授,我真的很想帮你,尤其是看在你身边那位小姐的分上,问题是我实在无能为力。不过我们并不是川陀上唯一的公司,试试别家吧,教授,幸运之神也许会在别处眷顾你。” “好吧,”谢顿一面说,一面吃力地站起来,“谢谢你,我们会试试。” 23 婉达眼中充满泪水,但那些眼泪并不是为悲伤而流的。 “爷爷,”她愤道,“我不懂,我就是不懂。我们拜访了四家公司,一家比一家更无礼、更凶恶,第四家甚至直接把我们赶了出来。从那时开始,就再也没有人让我们进门了。” “这并不奇怪呀,婉达。”谢顿柔声道,“当初见宾缀斯时,他还不知道我们的意图。他本来十分友善,但等到我要求几百万信用点的赠款,他的态度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猜我们的目的已被广为宣传,所以我们才越来越不受欢迎,到了现在,根本没人愿意接见我们。他们又何必见我们呢?他们根本不准备提供信用点,何必跟我们浪费时间呢?” 婉达的愤怒转向自己。“而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 “我不这么认为,”谢顿道,“宾缀斯受到你的影响了。我觉得他真想拿出信用点,那主要是因为你的缘故。当时你一直在推他,显然已有些效果。” “根本不够!而且,他只在乎我长得漂不漂亮。” “不是漂亮,”谢顿轻声道,“是美丽,非常美丽。” “现在怎么办呢,爷爷?”婉达问,“花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心理史学却要垮了。” “我想,”谢顿说,“就某方面而言,这也是难免的事。近四十年来,我总是在预测帝国的崩溃,现在既然预言成真,心理史学自然跟着一块崩溃。” “但是心理史学可以拯救帝国,至少拯救其中一部分。” “我知道,但我无法强迫它去拯救。” “你准备就这么让它垮掉?” 谢顿摇了摇头。“不,我会设法挽救这门科学,但我必须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婉达说:“我要好好锻炼我的心灵能力。一定有方法能使我的力量增强、让我更容易驱使别人。” “加油啊,婉达。” “你呢?爷爷,你又准备做什么?” “我嘛,其实也没什么。前几天我去见图书馆长的时候,在图书馆里遇见三个年轻人,他们正在争论心理史学的问题。不晓得为什么,其中一人令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力邀他来找我,而他也同意了。我们约今天下午在我的研究室碰面。” “你准备要他为你工作?” “我希望如此——如果我有足够的信用点付他。但谈谈总没有害处,毕竟,我也没什么好损失的了。” 24 川陀标准时间下午四点整,那名年轻人走了进来。谢顿微微一笑,他喜爱准时的人。他双手按着桌面正准备起身迎接,那年轻人忙道:“请别多礼,教授,我知道您的腿不太方便,您不必起身。” “谢谢你,年轻人。”谢顿说,“我不能起身,并不表示你不能坐下,请坐。” 年轻人脱掉外套,坐了下来。 谢顿说:你一定得原谅我……我们上次碰面、订下这个约会的时候,我竟然忘了问你的名字,你叫……” “史铁亭·帕佛。”年轻人答道。 “帕佛……帕佛……我好像听过这个姓氏。” “没错,教授,我的袓父说他以认识您为荣。” “你的祖父……对了,久瑞米斯·帕佛。我还记得,他比我年轻两岁。我曾经想说服他加入心理史学计划,但他很谦虚地说,他的数学能力可能无法胜任这个工作。真是太可惜了!对啦,你祖父还好吗?” “祖父已经去了老年人总要去的地方,”帕佛神情严肃地说,“他过世了。” 谢顿怔了一怔。比自己年轻两岁,却过世了,多年的老友,竟然疏于联络到这种程度,老友去世自己都不知道。 谢顿呆坐了一会儿,最后喃喃道:“我很遗憾。” 年轻人耸了耸肩。“他这一生过得很好。” “你呢,年轻人,你在哪里受的教育?” “朗冈诺大学。” “朗冈诺?”谢顿皱起眉头。“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这学校应该不在川陀上吧?” “是的,我当初是想试试不同的世界。您一定很清楚,川陀上的大学几乎都挤满了人,我想找个能安静读书的地方。” “你读的是什么?” “没什么不得了的。我主修历史,不是那种能让人找到好工作的学问。” (又是一怔,这次更严重——铎丝也是历史学家。) 谢顿说:“但你又回川陀来了,为什么呢?” “为了信用点,为了工作。” “当个历史学家?” 帕佛哈哈大笑。“想都不敢想。我负责操作一个拖拉、牵引的装置,不算什么专业工作。” 谢顿望着帕佛,心里不禁有些嫉妒。帕佛上身罩着件薄衬衫,突显出结实的双臂与胸肌。谢顿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结实的肌肉。 “我猜你在大学的时候,一定练过拳击。”谢顿说。 “谁,我?从来没有,我是个角力士。” “角力士!”谢顿十分兴奋,“你是从赫利肯来的?” 帕佛带着些不屑说:“优秀的角力士不一定都来自赫利肯。” 没错,谢顿心想,可是一流高手都是从那里来的。 不过,他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只是把话拉回正题。“好,当初你祖父不愿加入我,那你自己呢?” “心理史学?” “我头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听到你跟另外两人聊天,在我听来,你似乎对心理史学很有概念。所以说,你愿意加入吗?” “我说过了,教授,我已经有一份工作。” “操纵拖拉和牵引机,得了吧。” “待遇很好。” “信用点不代表一切。” “但也差不多了。反之,您付我薪水不会太高,我确定您没多少信用点。” “你怎么知道?” “半猜的。我说错了吗?” 谢顿紧紧抿起嘴唇。“不,你没说错,我无法付你太高的薪水。很抱歉,我想这代表我们简短的会晤到此为止。” “等等。”帕佛举起双手,“别这么快,拜托,还是谈谈心理史学吧。假如我为您工作,可以学到心理史学,对吗?” “当然。” “这样的话,信用点的确不代表一切。我跟您打个交道,您尽可能把心理史学都教给我,然后量力付我一份薪水,我总有办法凑合着过。怎么样?” “太好了。”谢顿欣喜地说,“这太好了。不过还有另一件事……” “哦?” “是这样的。最近几个星期以来,我遭到两次攻击。第一次有我的儿子赶来保护我,但他现在到圣塔尼去了。第二次保护我的是这只铅头手杖,但它却让我被一位治安官控告蓄意伤害……” “为什么有人攻击您?”帕佛插嘴问道。 “因为我不受欢迎。多年以来,我谆谆警示帝国的衰亡,如今预言即将成真,我也成了众矢之的。” “我懂了。但这跟您刚才提到的另一件事有什么关系?” “我要你当我的保镖。你既年轻又强壮,而且还是个角力士,我正需要这样的人。” “我想这点好商量。”帕佛带着微笑说。 25 “看看那里,史铁亭。”谢顿说。此刻是黄昏时分,两人正在川陀附近的住宅区散步。谢顿指着人行道旁堆满的垃圾,这些各式各样的废物,都是路过的地面车或没公德心的行人拋下的。“在过去,”谢顿继续说,“这种景象绝对不可能出现;保安官随时戒备,都市养护人员为一切公共场所提供全天候服务。最重要的是,当时根本不会有人用这种方式倾倒垃圾。川陀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以它为傲。如今,”谢顿无奈地摇摇头,同时悲伤地叹了口气,“这里成了——”他突然打住。 “喂,年轻人!”谢顿对一个脏兮兮的少年吼道。那少年刚跟他们擦身而过,往反方向走去,他大口嚼着刚丢进嘴里的食物,却看也没看就将包装纸扔到地上。 “把垃圾捡起来,丢到该丢的地方。”那少年绷着脸转过头时,谢顿如此训诫他。 “要捡你自己捡。”男孩咆哮道,然后径自转身走开。 “这也是社会崩溃的另一个征兆,正如心理史学所预测的,谢顿教授。”帕佛说。 “是啊,史铁亭。环顾四周,我们随时可以发现帝国正在一点一滴地瓦解。事实上,它早已朽坏,如今已经没有起死回生的机会。冷漠、腐化与贪婪,正摧毁着这个盛极一时的帝国。取而代之的会是什么呢?为什么——” 说到这里谢顿忽然住口,只是瞪着帕佛的脸。帕佛似乎在凝神倾听,却不是在听谢顿的声音。他侧着头,神情飘忽,仿佛正在努力聆听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 突然间他回过神来,仓皇地四下张望,然后一把抓住谢顿的手臂。“哈里,我们得赶快离开,他们来了……”这时,杂沓的脚步声迅速自远而近,打破了黄昏的宁静。谢顿与帕佛四处寻找退路,但是太迟了,三名歹徒已来到他们面前。这回谢顿已有准备,他立刻用手杖在帕佛与自己周围挥出一个大弧。看到这情形,那三名歹徒(两个男孩与一个女孩,都是十几岁的小无赖)不禁哈哈大笑。 “别做无谓的挣扎了,老头。”看来像是带头的男孩嗤之以鼻,“哈,我和我的哥儿们,只要两秒钟就能把你摆平。我们要——”话未说完,那男孩突然倒地不起,腹部要害正中一记角力踢腿。另外两个无赖立刻压低身子,准备攻击。但帕佛动作更快,两人几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双双趴倒在地。 一切结束,几乎像发生时一样迅速。谢顿避在一旁,身体倚着手杖,想到刚才的千钧一发忍不住发着抖。帕佛微微喘息,看着眼前的景象。在夜色渐深的穹顶下,那三名歹徒瘫倒在无人的人行道上。 “走吧,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帕佛再度催促,只不过这次他们要躲的不是歹徒。 “不,我们不能离开。”谢顿抗议道,他指着三名不省人事的箍颈党,“他们只不过是孩子,我们怎能趁他们奄奄一息时一走了之?这样做太不人道了,而我这么多年来努力要捍卫的正是人道。”谢顿激动地用手杖猛击地面,双眼露出坚定的光芒。 “胡说,”帕佛反驳道,“真正不人道的,是箍颈党劫掠你这种无辜市民的行为。你以为他们会顾虑到你吗?他们只会在你的肚子上捅一刀,抢走你最后一个信用点,跑开前还不忘再踢你一脚!这三个很快就会醒过来,然后逃到别处去舔伤口。不然待会儿也会有人发现他们,向中央办公室报案。 “可是,哈里,你必须为自己着想。你不能再扯上另一件伤害案,否则你就可能失去一切。拜托,哈里,我们非走不可!”说到这里,帕佛抓住谢顿的手臂。谢顿回头望了一眼,便任由帕佛拉着离去。 当谢顿与帕佛迅疾的脚步声逐渐远离,躲在树后的一个身影冒了出来。这个双眼冒火的少年一面咯咯笑着,一面喃喃道:“教训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可真够格啊,教授。”说完,他拔腿飞奔,前去召唤保安官。 26 “秩序!维持秩序!”帖贞·帕普坚·李赫法官吼道。这个为乌鸦嘴谢顿,以及他的年轻助理史铁亭·帕佛所办的公听会,在川陀民众间引起极大的轰动。谢顿曾经预言帝国的衰亡与文明的没落,呼吁大众返归文明兴盛、秩序井然的黄金时代。如今这个人在这里,根据某位目击者的说法,他在没有明显挑衅的情况下,命令助手殴打三位年轻人。必定是一场精彩的听证会,而且毫无疑问,将带来一场更精彩的审判。 法官按下座位凹板内的开关,拥挤的法庭内立刻响起一声响亮的锣声。“请保持秩序,”她对安静下来的群众说,“假如有必要,法庭会清场。我只警告这一次,不会重复第二遍。” 身穿深红色长袍的李赫法官显得仪表堂堂。她来自外围世界利斯坦纳,肌肤略带青蓝色调,当她烦恼时,皮肤上的蓝色会更加明显,而她一动怒,肤色会变得有点泛紫。传说虽然她担任多年法官,赢得最佳司法头脑的名声,成为最受尊崇的帝国法律诠释者之一,李赫却对自己多彩的外表——艳丽红袍衬托略显青绿的皮肤——更多那么一点自负。 无论如何,对于违犯帝国法律的人,李赫执法的严厉是出了名的。坚决拥护民法的法官所剩无几,而李赫便是其中之一。 “久仰大名,谢顿教授,你预言帝国即将毁灭的理论,我也略有耳闻。你曾被控诉以铅头手杖攻击他人,我跟审理该案的治安官谈过。在那个案件中,你同样声称自己是被害者。我相信,你的推论源自先前一个未曾报案的事件,据你所称,那次你和你儿子遭到八个小流氓袭击。虽然在目击者提出相反证词的情况下,你有办法让我敬重的那位同仁相信你是自卫,然而这一次,教授,你得提出些更有力的辩解才行。” 对谢顿与帕佛提出控诉的三个小流氓,这时正在原告席上窃笑。与当天傍晚比较起来,今天他们装扮得很不一样。两位少年穿着干净宽松的单件服,那名少女则身着细褶背心裙。任何人若不仔细地看(或听),都会以为他们代表了川陀充满希望的新生代。 谢顿的律师西夫·诺夫可(他同时也代表帕佛)走向发言台。“庭上,我的当事人是川陀社会正直诚实的一分子,他身为享有星际声誉的前首相,同时也是当今皇上艾吉思十四世的熟识。攻击几位无辜的年轻人,对谢顿教授能有什么好处?他平时最致力于激发川陀青年的知性创造力,他的心理史学计划雇用了许多志愿学生,他同时还是川陀大学中受人敬爱的教授。 “此外——”诺夫可停顿下来,目光缓缓扫过挤满旁听者的法庭,仿佛在说:等着吧,我下面这句话,会让你们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你们竟然怀疑我的当事人做不实的陈述。谢顿教授与闻名全银河的帝国图书馆有正式合作关系,拥有这项殊荣的人少之又少。他获准无限制地使用该图书馆的设备,以筹备伟大的《银河百科全书》,那是名符其实的帝国文明赞歌。 “我请问诸位,这样一个人,我们怎能对他有这种质问?” 诺夫可夸张地挥手向谢顿指去,谢顿与史铁亭·帕佛坐在被告席上,显得十分不自在。听到这些赞美,谢顿涨红了双颊,很不习惯(毕竟最近几年,他的名字总是冷嘲热讽的对象,从未与词藻华丽的颂赞连在一起),他的手按着那根忠实手杖的雕花把手,微微颤抖。 李赫法官低头凝视谢顿,显然对刚才的话无动于衷。“的确,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律师,我也一直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过去几天我彻夜不眠,绞尽脑汁要想出一个说得通的理由。像谢顿教授这样声誉卓著,又是批评所谓‘社会秩序崩溃’最力的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犯下蓄意伤害罪?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由于他的话没人相信,谢顿教授在饱受挫折之余,觉得必须对所有的世界证明,他所预测的劫数与厄运确实即将来临。毕竟,此人毕生的志业就是预言帝国的衰亡,而真正能证明他说法的,却只有穹顶上几个烧坏的灯泡、公共运输偶尔的故障、某些部门的预算缩减,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一次,甚至是两三次的攻击行为,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李赫靠回椅背,双手交握,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谢顿手撑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他迎着法官无情的目光,吃力地走向发言台,同时示意他的律师走开。 “庭上,请允许我说几句话为自己辩护。” “当然可以,谢顿教授。这毕竟只是一场听证会,它的目的就是要公开与本案有关的一切申述、事实与推论,然后我们才能决定是否进一步举行审判。我刚才说的是我的推论,我最想听的是你自己怎么说。” 谢顿清了清喉咙,开口道:“我将一生悉数奉献给了帝国。我真诚地效忠每一位皇帝。我的心理史学其实并非预报毁灭的信使,而是谋求复兴的机制。有了它,不论文明走向如何,我们都能有所准备。如果帝国正如我所相信的,正在持续崩溃,那么心理史学可以帮助我们为未来保存文明的基石,让世人得以在优良的固有基础上,重建一个更新、更好的文明。我爱我们所有的世界、我们的同胞,当然还有我们的帝国,我怎么可能做出任何削弱帝国情势的不法行径? “我不想再辩驳什么,庭上,请相信一个献身智识、方程式与科学的人所说的肺腑之言。”谢顿转过身,缓缓走回座位。就坐前,他的目光寻到旁听席上的婉达,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对他眨了眨眼睛。 “不论是不是肺腑之言,谢顿教授,我都需要审慎的考虑才能做出决定——我们刚才已经听过原告的陈述,也听过了谢顿教授和帕佛先生的陈述,现在,我还需要另一方的证词。请目击证人莱耳·纳瓦斯上前。” 纳瓦斯走向发言台时,谢顿与帕佛吃惊地互望了一眼。他正是事发之前谢顿训诫过的那个男孩。 李赫法官开始询问少年。“请你描述一下,纳瓦斯先生,当天晚上你所看到的经过?” “这个嘛,”纳瓦斯一面开口,一面以愠怒的目光瞪着谢顿,“当时我正在路上走,想着我自个儿的心事,忽然看到这两个家伙——”他转过身去,指向谢顿与帕佛,“在人行道另一边,往我这方向走来。然后,我又看到那三个小鬼。”他又伸手指了指,这回是指向坐在原告席的三位。“那两个老家伙走在三个小鬼后头。不过,他们没看到我,因为我在人行道另一边,而且,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被害人身上。然后,咻!就像这样,那老家伙用拐杖挥打他们,然后那个不太老的赶上去用脚踢他们,在我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倒在地上。然后两个老家伙就走了,就这么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说谎!”谢顿爆发出来,“年轻人,你是在拿我们的性命开玩笑!”纳瓦斯只是漠然回瞪着谢顿。 “法官,”谢顿恳求道,“您看不出他是在说谎吗?我记得这个人,在我们遭到攻击前没多久,我曾责骂他乱丢垃圾。我还对史铁亭指出这是另一个例证,证明我们的社会崩溃,公德心沦丧,还有——” “够了,谢顿教授。”法官命令道,“你再这样大声喧嚷,我就把你逐出法庭。纳瓦斯先生,”她转向证人,“在你刚才叙述的事件发生时,你在做什么?” “我,呃,我躲起来了,躲在几棵树后头。我怕要是给他们看到,他们会追我,所以才躲起来。他们一走,嗯,我马上跑去找保安官。” 说着说着,纳瓦斯已经开始出汗,他伸手松了松单件服上束紧的领口。惴惴不安的他站在高起的发言台上,不时挪动两脚,替换重心。他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令他很不自在。他越是避免望向旁听席,就越是被最前排一位美丽金发少女沉稳的目光吸引住。他似乎可以听到她在向自己说话,逼他说出答案,驱使他开口。 “纳瓦斯先生,谢顿教授陈述说,他与帕佛先生在打斗前曾见过你,而且跟你交谈过,你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啊,不对,你知道的,就像我所说的……我正在路上走着,而……”此时纳瓦斯望向谢顿,谢顿悲伤地望着这个少年,仿佛了解到自己已一败涂地。可是谢顿的同伴,史铁亭·帕佛,却以严厉的目光瞪着纳瓦斯。纳瓦斯突然听到一句:说实话!他吓了一跳。那好像是帕佛说的,但帕佛并没有开口。在一阵错愕中,纳瓦斯猛然将头转向金发少女,他仿佛也听到她在说:说实话!但她的嘴唇同样动也没动。 “纳瓦斯先生……纳瓦斯先生,”法官的声音闯入少年紊乱的思绪,“纳瓦斯先生,如果谢顿教授和帕佛先生是跟在三名原告后面朝你的方向走来,你怎么会先注意到谢顿与帕佛?你在陈述中是这么说的,对不对?” 纳瓦斯慌乱地环视法庭。他似乎无法逃避那些目光,每双眼睛都在对他喊道:说实话!于是,莱耳·纳瓦斯望着谢顿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出乎法庭中每个人意料之外,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开始哭泣。 27 这是个可爱的一天,气温适中,天色怡人。纵使维修街道的预算在几年前便已告罄,帝国图书馆门前台阶旁的几棵木本植物,仍为这个早晨增添了几许愉悦的气氛。(帝国图书馆是一栋风格古典的建筑,入口阶梯的雄伟气势,在整个帝国中仅次于皇宫正门的阶梯。然而,大多数前往图书馆的人,却喜欢经由滑轨进入。)对于这一天,谢顿抱着很高的期望。 自从他与史铁亭·帕佛被控蓄意伤害的案件撤销后,谢顿觉得一切像是重新来过。虽然那段日子并不好过,然而轰动一时的案件却为谢顿的主张做了最佳宣传。帖贞·帕普坚·李赫法官在川陀非常具有分量,在莱耳·纳瓦斯做出情绪化证词的次日,她发表了一份有力声明。 “川陀现已来到‘文明社会’的十字路口,”法官在席位上慷慨陈词,“像哈里·谢顿教授这样德高望重的人,仅仅因为他的身份和主张,就得忍受自己同胞的羞辱、谩骂和谎言,这真是帝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我承认,最初,我自己也没有看清真相。我在心中推想:‘为了证明心理史学的预测,谢顿教授当然有可能使用这种诡计。’可是,在我恍然大悟之后,我发觉自己错得不可饶恕。”说到这里,法官皱起眉头,颈部与双颊开始泛起暗青色,“因为我用我们‘新社会’的标准扭曲了谢顿教授的动机,在现今这个社会中,诚实、高尚与善意很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在这个社会中,一个人仅仅为了生存,似乎就必须诉诸欺诈与奸计。 “看看我们今日安身立命的原则已经偏差到什么地步?这次我们很幸运,川陀的同胞们,我们都该深深感谢哈里·谢顿教授,他让我们看到了我们真正的自我。让我们把这事件谨记在心,并且痛下决心,时时警戒潜藏在人性中的卑劣力量。” 那场听证会结束后,皇上送给谢顿一个表达祝贺的全息光盘。他在里面表达了自己衷心的祝福:希望谢顿现在能找到经费支持他的计划。 谢顿沿着入口滑轨滑升,内心思量着心理史学计划目前的状况。他的好友——前任图书馆长拉斯·齐诺——如今已经退休,他在任内一向极支持谢顿与他的工作。只是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受到图书馆评议会的束缚。但齐诺曾对谢顿保证,新任图书馆长垂玛·阿卡尼欧,是个与他自己一样思想进步的人,而且跟评议会各个派别的关系都很好。 “哈里,我的好友,”齐诺在返回故乡世界温柯瑞之前曾对谢顿说,“阿卡尼欧是个好人,有深厚的智能与开放的心胸。我确定,他会尽他所能来帮助你和你的计划。我将手边有关你和百科全书的数据文件留给了他,对于谢顿计划将为人类带来的贡献,我知道他会跟我一样兴奋。保重,我的好友,我不会忘记你的。” 今天谢顿就将与新任馆长首度正式会晤。齐诺的保证令他精神振奋,他期待着与新馆长分享他对谢顿计划与百科全书的未来规划。 谢顿走进图书馆长办公室,垂玛·阿卡尼欧立刻起身迎接。由房间陈设的改变,可以看出他已经正式入主了这间办公室。齐诺任职时,房间各角落塞满了全息光碟和来自川陀各区的三维期刊。而代表帝国各个世界的幻影星球,则在半空中不停旋转,令人眼花缭乱。现在,阿卡尼欧已将整个房间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占了大半面墙的大型全息屏幕,谢顿推测那是阿卡尼欧用来观览出版品或广播视讯的。 阿卡尼欧身材矮小而结实,眼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那是幼时接受角膜矫正失败的结果。这掩藏了他可畏的智能,以及对周遭一切动静的警觉。 “稀客,稀客,谢顿教授。请坐,请坐。”阿卡尼欧指了指办公桌前的一张直背座椅,“您要求这次会面,真是让人意外,我原本打算一安顿好,就立刻跟您联络。” 谢顿点了点头,感到很髙兴。可见这位新馆长很重视自己,才刚上任、还忙得不可开交时,就打算要找自己谈了。 “可是,首先,教授,请让我知道您为何要见我。然后,我们再来讨论我那个可能较无趣的问题。” 谢顿清清喉咙,倾身向前说道:“馆长,拉斯·齐诺想必已把我在这里的工作,以及我筹划一套《银河百科全书》的构想告诉您了。拉斯相当热心,他想办法提供我一间个人研究室,以及随意使用图书馆庞大资源的权利。事实上,是他为百科全书计划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一个叫做端点星的遥远外围世界。 “然而,有一件事拉斯一直争取不到。为了使计划如期执行,我的一批同事也同样需要研究室,以及自由使用图书馆设备的权利。在开始百科全书的实际编纂工作之前,光是搜集、复制并转送端点星的资料,就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拉斯在图书馆评议会的人缘不好,这点您一定知道,但您就不同了。所以,馆长,我想请求您,看在心理史学计划的重要性上,能否设法让我的同事获得我刚说的那些权利?” 谢顿一口气说到这里,差点喘不过来。这番话他昨晚在心中已反复演练多次,他确信能达到预期效果。现在,他满怀信心地等待阿卡尼欧的响应。 “谢顿教授,”阿卡尼欧一开口,谢顿满怀期望的笑容顿时消失。新任馆长的声音中透着谢顿未曾料到的冷峻,我敬重的前任馆长曾非常详细对我说明你在馆内的工作性质。他对你的研究相当热衷,不断叮咛要让你的同事加入你的行列。至于我自己——”听到阿卡尼欧顿了顿,谢顿猛然抬起头来,“原先,我是准备找评议委员开一次特别会议,提议给你以及你的百科全书编者一间大型办公室。不过,谢顿教授,现在我改变心意了。” “改变心意!为什么?” “谢顿教授,最近有件轰动的蓄意伤害案,你是主要的被告——” “但我被无罪开释,”谢顿插嘴道,“这件案子甚至没有正式起诉。” “纵然如此,教授,你最近曝光率太高,名声也因此——我该怎么说呢——大幅跌落。呃,没错,你受到的指控全被撤销,可是为了无罪开释,你的名字、过去、信仰,以及你的工作,全都一览无遗地摊在各世界的眼前。即使一位思想进步而公正的法官宣称你人格无瑕,可是上百万,甚至上百亿帝国普通公民看到的,并不是为了保存文明而奋战的心理史学先锋,而是高喊伟大帝国即将面临洗劫与厄运的疯子。 “你和你从事的这项工作,正威胁着帝国的根本——我指的不是那个无边无际、庞大抽象的帝国,我指的是帝国的心脏与灵魂——人民。当你告诉他们帝国正在衰亡,你等于是在宣判他们的死刑。这一点,我亲爱的教授,不是每个人都能面对的。 “谢顿,不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已经成为一个嘲弄的对象,一个嘲讽的主题,众人的笑柄。” “对不起,图书馆长,但是多年来,在某些圈子里,我早就是个笑柄。” “没错,但那只是在某些圈子里。可是由于这次事件的轰动,你的恶名已流传到川陀以外的每个世界。所以,教授,如果帝国图书馆允许你使用研究室,就等于默认你的研究工作,那么,这座图书馆也会成为所有世界的笑柄。因此,不论我个人多么相信你的理论和你的百科全书,身为川陀帝国图书馆的馆长,我必须先考虑图书馆的利益。 “所以说,谢顿教授,我必须拒绝你引进其他同事的要求。” 谢顿仿佛被打了一拳,在座椅上猛地向后一仰。 “此外,”阿卡尼欧继续说,“我必须通知你,你在本馆的特权将被暂时取消两周,并且立即生效。评议会已准备召开特别会议,决定是否终止与你的合作关系,教授,两周后我们会将结果通知你。” 说到这里,阿卡尼欧终于停下来。他将双手按在光洁无瑕的办公桌上,站了起来。“目前为止,就是这样了,谢顿教授。” 谢顿也站了起来,不过起身的动作不像垂玛·阿卡尼欧那么利落、迅速。 “可否准许我向评议会陈情?”谢顿问道。“如果我能对他们解释心理史学和百科全书的重要性,说不定……” “只怕不行,教授。”阿卡尼欧柔声道。这时谢顿才隐约瞥见拉斯·齐诺口中的那个好人,可是,也只有这么一瞬间。阿卡尼欧送谢顿到门口时,那位冰冷的官僚又回来了。 当正门滑开时,阿卡尼欧说:“两个星期,谢顿教授,到时再见。”谢顿钻进等在外面的贴地滑车,那组门便重新关上。 现在我要怎么办?谢顿绝望地自问,我的工作就此结束了吗? 28 “在研究什么这么专心呀,婉达?”谢顿一边走进他孙女位于川陀大学的研究室,一边问道。这间研究室原本属于雨果·阿马瑞尔,他的去世曾对心理史学计划造成重大打击。幸好近几年来,婉达逐渐接替了雨果的工作,开始对元光体做进一步的改良与调整。 “我在研究332A2D17节的一条方程式。看,我把这一节重新校准了。”她指着悬浮在面前的一片紫色光辉区域。“把标准商考虑在内……有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退后几步,揉了揉眼睛。 “这是什么,婉达?”谢顿凑前研究那条方程式,“啊,这看来像是端点星方程式,不过……婉达,这是端点星方程式的逆转,对不对?” “是的,爷爷。你知道吗,端点星方程式中的数值原先有些不对劲。看——”婉达碰了碰凹陷壁板上的开关,室内另一侧便出现一片鲜红。两人走过去,开始检视这片区域。“你看,爷爷,现在一切多么契合?这可花了我好几星期的时间。” “你怎么做到的?”谢顿心中不禁赞叹这条方程式的线路、逻辑与优美。 “最初,我只叫出这一部分,全力研究它。要使端点星运作,就要对端点星下工夫——听来很有道理,对不对?但后来我才了解,我不能单单只在元光体系统中引进这条方程式。安置一样新东西,便意味着要在别处重置另一样东西——一个重量需要另一个重量来平衡。” “我想,你提到的这个概念,就是古人所谓的‘阴阳’。” “是的,差不多,阴阳。所以你看,我发觉若想使端点星上的‘阴’十全十美,就必须找出相对的‘阳’。而我做到了,它就在那里——”她又回到那片紫色区域,“一旦我调整这里的数值,端点星方程式也会各就各位。一片圆融!”婉达看来得意洋洋,仿佛她解决了帝国所有的问题。 “太妙了,婉达,你待会儿一定要告诉我,它对谢顿计划的意义。但是现在你必须先跟我到全息屏幕前。我刚收到圣塔尼来的紧急电讯,你父亲要我们马上和他联络。” 婉达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圣塔尼最近一连串的战事使她深感不安——帝国预算削减案付诸实施后,外围世界的居民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他们与富庶的内围世界贸易受到限制,越来越难取得急需的进口货物。出入圣塔尼的帝国超空间飞船又极其稀少,使得这个遥远世界更形孤立。因此行星各处爆发了众多零星的叛乱。 “爷爷,我希望一切平安无事。”婉达说,她的声音透着恐惧。 “别担心,亲爱的。既然芮奇有办法和我们通讯,他们一定平安无事。” 谢顿与婉达在研究室里,全息屏幕已经激活。谢顿在屏幕一侧的键版上敲下一组数码,接下来几秒钟,他们等待着接通跨银河的联系。那幅屏幕似乎开始缓缓向墙内收缩,形成一个隧道入口;隧道里面,一个熟悉的健壮人形逐渐成形,随着联系的加强,那人的外貌越来越清晰。当谢顿与婉达看清芮奇脸上浓密八字胡的同时,这个人形活了起来。 “爸!婉达!”芮奇的三维全息像开口说道。这个影像是从圣塔尼一路投影到川陀的。“听好,我没有太多时间。”他颤了一下,仿佛被某个巨大的噪音吓一大跳,“这里的情况变得很糟。政府已经垮台,由一个临时政党接管,到处都乱成一团。我刚把玛妮拉和贝莉丝送上往安纳克瑞昂的超空间飞船,我告诉她们到达之后要跟你们联络,那艘飞船的名字是‘桃源七号’。 “你该看看玛妮拉,爸。我硬逼她上船,她气得不得了。若不是告诉她那样做是为了贝莉丝,她一定不肯走。 “爸、婉达,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如果走得了,我当然会跟她们一块走,可是舱位不够。你们该看看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把她们送上飞船。”芮奇歪嘴露出一个笑容,那是谢顿与婉达最喜欢的表情。然后他继续说:“而且,既然我在这里教书,就有义务保卫这所大学。圣塔尼大学虽然属于帝国大学体系,但这里毕竟是个让人学习与建设的地方,不是让人破坏的。我告诉你们,要是哪个昏了头的圣塔尼叛军胆敢接近——” “芮奇,”谢顿插嘴道,“情况有多糟?快开战了吗?” “爸,你有危险吗?”婉达问。 他们等了几秒钟,好让讯号在银河中跨越九千秒差距,送达芮奇面前。 “我……我……听不太清楚你们说什么。”那全息像答道,“是有些战斗,说实在的,还真刺激。”芮奇又歪嘴笑了笑,“我现在得结束通话了。记住,查出飞往安纳克瑞昂的桃源七号下落如何。我会尽快再和你们联络。记住,我——”传输突然中断,芮奇的全息像瞬间消失,全息屏幕隧道也随之溃散,谢顿与婉达只能瞪着空荡荡的墙壁。 “爷爷,”婉达问,“你想爸正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亲爱的。但有件事我能确定,那就是你爸绝对能照顾自己。我真同情那些接近芮奇的叛军,他们将正中一记角力踢腿!来吧,我们继续讨论那条方程式,几小时之后我们再来查询桃源七号。” “司令,你们真的查不到那艘飞船的下落吗?”谢顿又一次进行跨银河的通话,但这回对象是驻守安纳克瑞昂的皇家舰队司令。在这次通讯中,谢顿使用的是显像屏幕,它的逼真度比全息屏幕差很多,不过操作容易得多。 “教授,我们没有桃源七号请求进入安纳克瑞昂大气层的记录。我们与圣塔尼的通讯已经中断好几小时,这礼拜已经出现过好几次这种状况。也许那艘飞船试图以圣塔尼频道与我们联络,结果无法接通,但这不太可能。 “我认为比较可能的情况是,桃源七号改变了目的地——说不定是伏锐格,或是萨瑞普。您联络过那两个世界吗,教授?” “没有,”谢顿疲倦地说,“但如果那艘飞船的目的地是安纳克瑞昂,怎么可能会飞到其他世界?司令,那艘飞船对我非常重要。” “当然啦,”司令继续大胆假设,“桃源七号也许没能过关。我的意思是,没能安全出来。如今情势非常紧张,那些叛军可不在乎炸掉的是谁。他们只是瞄准雷射,假装轰掉的就是艾吉思大帝。我告诉您,在外缘这里,游戏规则可是大不相同,教授。” “我的儿媳和孙女在那艘飞船上,司令。”谢顿紧张地说。 “喔,真对不起,教授。”司令表情有些尴尬,“如果有任何消息,我会立刻与您联络。” 谢顿沮丧地关掉屏幕开关,无力感像巨浪袭上心头。但对世局的发展,他一点都不意外,近四十年前,心理史学便已预见这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谢顿苦涩地一笑。说不定那位司令还以为吓着了谢顿,使他对“外缘”的生动详情留下深刻印象。其实,谢顿对外缘了若指掌。既然外缘已开始分裂,那么,就像脱了线的织品一样,整个织品终将逐步松解直到核心——川陀。 这时谢顿察觉到一阵轻柔的嗡嗡声,那是叫门的讯号。“谁?” “爷爷,”婉达走进研究室,“我好怕。” “怎么啦,亲爱的?”谢顿关切地问。他还不想告诉她,自己从安纳克瑞昂司令那里听到了什么——或说没听到什么。 “通常,虽然爸、妈和贝莉丝在那么远的地方,我还是感觉得到他们。在这里——”她指指自己的头部,又将手摆在心口,“还有这里——可是今天,我却感觉不到他们。感觉变弱了,仿佛他们逐渐消失,就像穹顶的那些灯泡。我一直努力想把他们拉回来,可是办不到。” “婉达,这只是心理作用。你担心叛乱会波及你爸妈他们,才会有这种感觉。你该知道,帝国随时都会发生暴动,这就像小规模的火山爆发,好让蒸汽排出来。好啦,他们不会有事的。你爸随时都可能传来电讯,告诉我们一切平安。你妈和贝莉丝可能已经抵达安纳克瑞昂,正在享受一个短暂假期。我们两个才值得同情呢,我们困在这里,陷在工作中!所以说,亲爱的,去睡觉吧,多往好处想。我向你保证,到了明天,在晴朗的穹顶下,一切都会好得多。” “好吧,爷爷。”婉达的口气有些勉强,“可是,如果明天还没消息,我们就得……就得……” “婉达,除了等待,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谢顿柔声说道。 婉达转身离开,低垂的肩膀透露出她心头的重担。谢顿看着她走远,心底的焦虑终于浮现脸上。 芮奇传回全息像已是三天前的事了,其间没有进一步的消息。而今天,安纳克瑞昂上的舰队司令,竟然否认听过一艘番号桃源七号的飞船。 早先,谢顿曾试图与芮奇通话,可是所有接驳圣塔尼的通讯波束都断了。仿佛圣塔尼和桃源七号,都已脱离帝国,就像两片从花朵脱落的花瓣。 谢顿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帝国或许在走下坡,可是尚未跌至谷底,它的力量若是使用得当,仍有骇人的威力。于是,谢顿向艾吉思大帝十四世送出一道紧急电讯。 29 “真让人意外啊,我的老友哈里!”艾吉思大帝的面容透过全息屏幕对谢顿微笑,“很高兴你跟我联络,你以前不会这么直接,一定会亲自来见我。说吧,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什么事这么紧急?” “陛下,”谢顿开口道,“我的儿子芮奇,和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在圣塔尼。” “圣塔尼!”皇上的笑容随即消失,“要是我……” “陛下,拜托。”谢顿打断皇上的话,这种大不敬的行径,令皇上与谢顿自己都大吃一惊。“我儿子想办法把他的妻女,送上一艘飞往安纳克瑞昂的超空间飞船——叫做桃源七号,他自己则碍于情势,不得不留下来。那是三天前的事,结果那艘飞船没在安纳克瑞昂着陆,我儿子似乎也失踪了。我送到圣塔尼的电讯得不到回音,现在通讯波束也断了。 “陛下,求您帮帮我。” “哈里,你也知道,圣塔尼和川陀间的所有正式联系全被切断了。然而,我在圣塔尼某些地区仍有影响力,也就是说,仍有些效忠帝国的人还没被逮捕。虽然我无法和他们直接接触,但还能收到一些报告。当然,那些都是高度机密,不过念在你的情况和我们的交情,我答应把对你或许有用的资料传给你。 “目前我正在等一份急件,一小时内会到。你希望的话,到时候我再与你联络。同时,我会叫我的助理细查过去三天内来自圣塔尼的通讯,寻找任何与芮奇、玛妮拉或贝莉丝相关的记录。” “谢谢您,陛下,非常感谢您的帮忙。”当皇上的影像从全息屏幕淡出时,谢顿连忙垂下头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谢顿仍坐在书桌前,等待皇上的消息。这段等待的时间对他来说有如酷刑,煎熬的程度仅次于铎丝被毁后的数个小时。 击败谢顿的是那种未知的感觉。他一生都在处理已知数——不但知晓目前,还能预测未来。而现在,他却无法掌握他所爱的人的行踪。 全息屏幕发出轻柔的嗡嗡声,谢顿按下开关,艾吉思便出现了。 “哈里。”皇上开口道。听到他声音中低缓的悲伤语调,谢顿知道这次通讯带来了坏消息。 “我儿子……”谢顿说。 “是的,”皇上答道,“芮奇遇害了。今天稍早,叛军对圣塔尼大学进行了一场轰击。我的情报来源告诉我,芮奇明知对方即将发动攻击,仍拒绝离开岗位。你可知道,有好些叛军都是学生,芮奇觉得学生要是知道他在里面,他们就绝不会……可是仇恨战胜了一切理智。 “那所大学是一所帝国大学,你懂了吧。叛军觉得必须摧毁帝国的一切,才能重新建设。那些傻瓜!为什么——”说到这里艾吉思猛然住口,似乎察觉到谢顿对圣塔尼大学或是那些叛军的计划都毫不关心,至少在这个时刻。 “哈里,若能让你觉得好过点——记住,你儿子是为了保卫知识而捐躯。芮奇战死不只是为了帝国,而是为了全体人类。” 谢顿抬起头来,眼眶盈满泪水。他虚弱地说:玛妮拉和小贝莉丝呢?她们怎么样?您有没有桃源七号的下落?” “桃源七号目前仍下落不明,哈里。正如你听说的,它的确离开了圣塔尼,但似乎已经失踪。它也许是被叛军劫持,或是已经紧急改道,目前,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消息。” 谢顿点了点头。“谢谢您,艾吉思。虽然您只是为我打听消息,但您是我真正的朋友。虽然是个噩耗,但起码比生死未卜好些。” “好了,我的朋友,”皇上说,“你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吧,我不打搅你了。”皇上的影像从屏幕中逐渐淡出,谢顿伏在书桌上,开始哭泣。 30 婉达整了整单件服的腰带,把它稍微拉紧一点。她在川陀的心理史学大楼外辟了一个小花园,此时她正拿着一把小铲子对付刚发芽的杂草。通常,婉达都会待在研究室里,利用元光体进行研究。心理史学从其中精确的统计性美感,使她得以寻着一份安慰。在这个越来越疯狂混乱的帝国中,那些不变的方程式总令人感到心安。但是,每当她一想到亲爱的爸妈与小妹妹,就连研究工作也无法转移她的伤痛,这个时候,婉达便会来到这里,扒梳着经过改造的土壤。仿佛多养活几棵植物,便能稍稍减轻她的痛苦。 自从一个月前,父亲遇难、母亲和贝莉丝失踪之后,原本就已稍嫌瘦弱的婉达,更是一路消瘦下来。若是在几个月前,谢顿还会为心爱的孙女失去胃口而操心不已,然而如今,他自己也深陷于悲痛之中,似乎已无暇他顾。 谢顿与婉达都有了明显的转变,心理史学计划所剩无几的工作人员也一样。谢顿似乎放弃了。现在,他几乎整天都泡在川陀日光浴馆,坐在扶手椅上,望着外面校园的景致,借着头顶明亮的灯泡取暖。计划成员偶尔会告诉婉达,说谢顿的保镖——一个叫史铁亭·帕佛的人,常苦口婆心地劝谢顿到穹顶下散散步,或是试着引他讨论谢顿计划未来的方向。 婉达则逃避似的埋头于元光体的研究,她没日没夜地钻研那些奇妙的方程式。她可以明显感觉到,祖父一生竭尽心力创造的未来,如今终于逐渐成形,而且百科全书编者的确必须驻在端点星,他们将是基地的种子。 至于332A2D17节,婉达能从里面看到谢顿所说的第二基地——或者叫秘密基地,可是,该怎么进行?没有谢顿的积极投入,婉达根本摸不着头绪。而家庭破碎带来的伤害又是那么深,她几乎没有力气找出答案。 谢顿计划剩下的五十多名成员,则尽可能继续手边的工作。他们大多是百科全书编者,负责调查需要复制与编目的原始资料,为将来迁移端点星预做准备。但唯有获得帝国图书馆的完全使用权,他们才能着手实际的工作。此时此刻,他们仅凭信心苦撑。谢顿失去了他在帝国图书馆中的个人研究室,其他成员获得特权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 除了百科全书编者以外,谢顿计划的其他成员都是历史分析员与数学家。历史学家负责诠释过去与当今的人类活动及事件,然后将他们的发现交给数学家,后者再将这些成果代入伟大的心理史学方程式。这是个冗长且费心费力的工作。 很多计划成员已经离去,因为回报实在少得可怜—―心理史学家在川陀已成了笑柄,有限的经费又迫使谢顿大幅减薪。但是过去,谢顿经常出现在众人面前,不断为大伙打气,克服困难的工作环境。事实上,目前仍坚守岗位的计划成员,之所以会留下,全是出于对谢顿的尊敬与忠心。 现在,婉达愁苦地想道,他们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呢?微风将她的一绺金发吹到眼前,她漫不经心地把它拨开,低头继续除草。 “谢顿小姐,能打搅你一会儿吗?”婉达转身抬头看,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她判断他才二十出头),正站在她身边的碎石小径上。她立刻感知他是个强壮且聪颖的人,显然祖父做了明智的选择。 婉达站起身来,我认得你,你是我祖父的保镖,对不对?史铁亭·帕佛,是吗?” “是的,我就是史铁亭·帕佛,谢顿小姐。”帕佛的双颊微微泛红,仿佛很高兴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留意到他,“谢顿小姐,我希望跟你谈谈你祖父。我非常担心,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能怎么办呢,帕佛先生?我什么也使不上力。自从我父亲——”她吃力地咽了一下口水,仿佛难以说出口,“过世,而我母亲和妹妹失踪后,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每天早上拉他起床。而且说实话,受到打击的不只是祖父而已。你该了解,不是吗?”婉达望向他的眼睛,便明白他的确了解。 “谢顿小姐,”帕佛轻声道,“对于你失去亲人,我万分遗憾。可是逝者已矣,心理史学研究必须继续下去。教授似乎已经放弃,但我希望也许你——我们——能做点什么,给他一点希望——一个撑下去的理由。” ―—啊,帕佛先生,婉达想道,也许爷爷才是对的,连我自己也怀疑是否真有撑下去的理由。 她说:“很抱歉,帕佛先生,我想不出能做什么。”她用小铲子指了指地面,“现在,我得继续对付这些讨厌的杂草了。” “我不认为你祖父的想法是对的。一定有个撑下去的理由,我们必须把它找出来。” 这番话一字一字打进婉达心头。他怎么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什么?除非……“你能透视心灵?”婉达屏住气息,仿佛害怕听到帕佛的回答。 “是的,你说对了。”帕佛答道,“我一直都可以。至少,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不能。大半时间,我甚至不会意识到这件事,我就是知道人们在想什么,或是想过什么。 “有时候,”感到婉达发出了解的讯息,帕佛很受鼓舞,他继续说,“我会接收到一闪灵光。不过,那总是在人群中,我找不到究竟是谁发出的。但我知道周遭还有其他像我——像我们这样的人。” 婉达兴奋地抓住帕佛的手,她的园艺工具早已丢到地上。“你知道这对爷爷,对心理史学,代表什么意义?我们单独一人只能发挥有限的威力,但我们两人一起——”说到这里婉达迈步走向心理史学大楼,留下帕佛站在碎石小径上。快要走到入口时,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来吧,帕佛先生,我们一定要告诉祖父。婉达闭着嘴巴说。 ―—嗯,我想我们是该这么做。帕佛一面向她走去,一面以同样的方式回答。 31 “你的意思是,我寻遍川陀,想找出和你具有相同能力的人,却不知道过去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我们身边?”谢顿原来在日光馆里打盹,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惊讶得不敢置信。 “是的,爷爷。想想看,我从来没机会遇见史铁亭。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常常都不在心理史学大楼,而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关在研究室里。我们怎么会有机会碰面呢?可是这次——我们唯一碰面的一次,却发挥了强大的影响力。” “什么时候?”谢顿一面问,一面搜寻自己的记忆。 “李赫法官主持的那次听证会。”婉达立刻答道。“还记得那个目击证人吗?原本一口咬定你和史铁亭曾攻击那三个箍颈党。但你还记得他是如何崩溃,说出了实情,连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莫名其妙?是史铁亭和我把真相逼了出来,原来当时我们都在推莱耳·纳瓦斯,逼他说实话。他原先申述时说得非常肯定,我们任何一人恐怕都无法单独推动他。可是两人联手——”她害羞地瞥了一眼老远的帕佛,“力量就很惊人!” 谢顿听到这些话,似乎想要开口。但婉达继续说:“我们计划今天下午来测试我们的精神能力——一个人的和两个人的。根据我们目前的发现,史铁亭的力量似乎比我稍弱些,在他的评量标度上也许是五级。可是他的五级,跟我的七级结合,我们就有十二级!想想看,爷爷,多吓人!” “你看不出来吗,教授?”帕佛提高嗓门,“婉达和我就是你在寻找的突破。我们能帮你说服所有的世界,让大家相信心理史学的效力,我们能帮你找到其他像我们的人,让心理史学重新出发。” 谢顿抬头凝视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的脸庞燃烧着青春、活力与热情。这使他这个老人内心感到无比安慰。毕竟,事情或许尚未一败涂地。本来,他以为自己会被芮奇的死亡、儿媳与孙女的失踪彻底打垮,但是现在,他可以看到芮奇活在婉达体内。而同时他也知道,基地的未来就寄托在婉达与史铁亭身上。 “没错。”谢顿奋力点点头,“你们两个,扶我起来。我得赶快回到研究室,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32 “进来吧,谢顿教授。”图书馆长垂玛·阿卡尼欧以冰冷的口气说。于是谢顿以及同行的婉达与帕佛,走进了馆长富丽堂皇的办公室。 “谢谢您,馆长。”谢顿坐了下来,隔着宽大的办公桌正对阿卡尼欧,“请容我介绍我的孙女婉达,和我的朋友史铁亭·帕佛。婉达是心理史学计划中的主要成员之一,她的专长领域是数学。至于史铁亭,他即将成为一流的心理史学家——我是说,在他担任我的保镖之余。”谢顿说着发出一阵亲切的笑声。 “喔,很不错嘛,教授。”阿卡尼欧随口应道,谢顿的好心情令他困惑不已。他原本预料这位教授会摇尾乞怜,请求图书馆再赏他一次特权。 “但我不了解你再次造访的理由。我想你一定明白本馆的坚定立场。一个在众人眼中极不受欢迎的人物,本馆不可能与他合作。毕竟,我们是个公众图书馆,不能不顾及公众的好恶。”阿卡尼欧上身靠向椅背——现在,谢顿该开始摇尾乞怜了吧。 “我明白自己无法说服您。然而,我想,如果您听听谢顿计划的两位明日心理史学家怎么说,或许您对谢顿计划——尤其是那套百科全书——在未来将扮演多重要的角色,会有比较深入的印象。请您务必耐心听听婉达和史铁亭怎么说。” 阿卡尼欧漠然地望了望谢顿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那么,好吧。”说完,他刻意瞄了一眼墙上的计时片,“五分钟,不能再多,我还有个图书馆要管。” “阿卡尼欧馆长,”婉达随即开口,“想必我祖父一定对您解释过,要保存帝国的文化,心理史学是最重要的一项工具。没错,是保存!”看到阿卡尼欧听到那两个字便张大眼睛,她特别重复一遍,“人们过分强调帝国的毁灭,却忽略了心理史学真正的价值。事实上,既然我们借着心理史学能预测到文明必将没落,同理我们就能靠着心理史学保存帝国文明——这正是编撰《银河百科全书》的目的,也正是我们需要您,以及您这座伟大的图书馆襄助的原因。” 阿卡尼欧忍不住露出笑容。这位小姐非常有魅力,她是那么认真,那么能言善道。他凝望着坐在面前的婉达·谢顿。她的金发向后梳成朴素的学者发型,那非但无损她迷人的容貌,反而更衬托出她的美丽。她的话越听越有道理,也许她是对的,也许自己一直从错误的角度看这个问题。假如重点真是保存,而不是毁灭…… “图书馆长,”史铁亭·帕佛开口道,“这座伟大的图书馆屹立了数千年,比起皇宫,它或许更能代表帝国庞大的实力。皇宫中只住着帝国的领导者,这座图书馆则典藏了帝国中所有的知识、文化与历史,它的价值无可比拟。 “难道我们不该为这个伟大的知识宝库准备一篇赞辞吗?《银河百科全书》就是这样一篇赞辞,它是这四壁之间所有知识的浩大摘要。想想看!” 突然间,阿卡尼欧似乎彻底想通了。他怎能让评议会(尤其是那个不安好心的吉纳洛·麻莫瑞)说服自己取消谢顿的特权?拉斯·齐诺过去一直全心全意支持谢顿的百科全书,而自己是多么尊重他的判断。 阿卡尼欧看着面前这三个人,他们正在等待自己的决定。如果这两位青年就代表了谢顿周围的工作成员,那么评议会将发现,谢顿计划的成员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 阿卡尼欧起身走到办公室另一头,眉头深锁,思绪仿佛也被困住了。他从桌上抓起一个乳白色水晶球,在手中掂了又掂。 “川陀——”阿卡尼欧意味深长地说,“帝国的中枢,整个银河的核心;想想实在很不可思议。我们对谢顿教授的评断或许下得太快。现在,既然您以这种方式向我呈现您的《银河百科全书》计划,”他朝婉达与帕佛的方向点了点头,“使我了解到,准许您在这里继续工作——当然还有批准您的同事加入——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谢顿露出感激的笑容,紧紧捏住婉达的手。 “我这么做,不只是为了给帝国的光荣锦上添花。”阿卡尼欧继续说,显然对这个构想(以及他自己的声音)逐渐热衷,“您大名鼎鼎,谢顿教授。不论人们认为您是个狂人或天才,似乎每一个人对您都有意见。如果有一位像您这么有地位的学者与帝国图书馆合作,一定能提升我们的声望,大家会知道我们是进行最高学术研究的城堡。啊,我们可以借您的光,来筹募急需的经费,以增加我们的收藏,增添我们的人手,让本馆的门能对公众开放更久…… “至于《银河百科全书》的展望——多么不朽的一个计划!这是为我们文明的光辉聚焦,以记录我们光荣的历史、灿烂的成就和辉煌的文化。试想当公众获悉帝国图书馆有幸参与这样一个大工程,会有什么反应!再想想我自己,图书馆长垂玛·阿卡尼欧,一手推动这个伟大的计划……”阿卡尼欧专心凝视着那个水晶球,神游在自己的幻想中。 “就这么决定,谢顿教授,”阿卡尼欧将心神拉回现实,“您和您的同事将获准拥有和图书馆员一样的特权,还有一间大型办公室。”他放下水晶球,踱回办公桌,长袍扬起一阵沙沙声。 “当然,要说服评议会,可能得花点工夫,但我有信心应付得了,一切交给我就行了。” 谢顿、婉达与帕佛欣喜地相对互望,嘴角都挂着浅浅的微笑。垂玛·阿卡尼欧作势表示他们可以走了,三人随即告辞,留下馆长坐在座椅中,梦想着图书馆在他主持下,即将获得的光荣与声誉。 “不可思议。”他们三人坐进地面车后,谢顿这样说。“你们该看看他上次那副嘴脸,他说来说去都是我‘正在威胁帝国的根本’之类的话。而今天,仅仅跟你们两个谈了几分钟……” “这并不难,爷爷。”婉达按下一个开关,将地面车开到路上,再将目的地座标键入控制盘。自动推进系统接管后,她便仰靠在椅背上,“他是个非常自负的人,我们只需要夸大百科全书的正面影响,接下来他的自我便会自行运作。” “婉达和我一走进去,他就成了囊中物。”坐在后座的帕佛说,“我们两人一起推他,简直就像探囊取物。”帕佛伸手向前,深情地捏捏婉达的肩膀。她则微微一笑,轻拍他的手背。 “我得尽快把这好消息告诉百科全书编者,”谢顿说,“虽然只剩下三十二位,但他们都非常优秀而敬业。尽快把他们安置在图书馆后,我还得处理信用点这个难题。说不定跟帝国图书馆的合作关系,可以帮我说服人们捐献经费。嗯,我决定再去拜访泰瑞普·宾缀斯——你们俩也一起去。他当初对我就颇有好感,至少一开始如此,现在就更不用说了,他有办法拒绝我们吗?” 地面车终于在川陀的心理史学大楼外停下。车厢侧板滑开,但谢顿没有立刻下车。他转过头来对着婉达。 “婉达,看看你和史铁亭对阿卡尼欧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我确信只要你们两人联手,信用点的来源绝对不成问题。 “我知道元光体对你很重要,但多造访些慈善家能给你俩一些练习的机会,磨炼你们的技巧,让你们更能掌控自己的能力。” “好吧,爷爷,但我能确定,既然你已获得图书馆的批准,你的募款要求不会有多大阻力。” “还有另一个原因,使我认为你们两人应该一起出去转转。史铁亭,我记得你说过你曾经几次‘感到’另一个像你这样的心灵,却没办法辨认出来。” “是的,”帕佛答道,“我曾经感到一些灵光,但每次都是在人群中。而且,二十四年来,这种灵光只出现过四五次。” “可是,史铁亭,”谢顿的声音低沉而炽烈,“理论上说来,每个灵光都代表一个像你和婉达这样的人——另一个精神异人。婉达从未感到这种灵光,坦白讲,这是因为她这一生都关在象牙塔里。而她难得出门的时候,附近正好没有其他的精神异人。 “这也是你们两人该出去的原因,或许还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我们必须找到其他的精神异人。光你们两个就强大到足以推动一个人,你们一大群人联手,将有摇撼整个帝国的力量!” 说到这里,谢顿转身,走出了地面车。婉达与帕佛望着他一跛一跛走向通往心理史学大楼的小径,内心隐隐约约感受到,谢顿刚在他们年轻的肩头搁下了千斤重担。 33 现在是下午三时左右,川陀之阳的强光反射在这颗伟大行星的金属表皮上。谢顿站在川陀大学观景平台的边缘,抬手试图遮蔽耀眼的日光。除了几次皇宫之行,他有多年未曾出过穹顶。但就某方面而言,皇宫之行并不算数,毕竟那仍是在御苑的重重包围中。 如今谢顿不再需要有伴才能外出走动。主要的原因,是他的保镖帕佛大部分时间都跟婉达在一起,或是钻研元光体,或是专注于精神力学研究,要不就是出外寻找类似他们的人。当然,谢顿若是愿意,他仍能找到其他年轻人——某个大学生或谢顿计划的其他成员充当他的保镖。 然而,谢顿知道自己不再需要保镖。由于听证会轰动一时,以及他与帝国图书馆重新建立合作关系,公共安全委员会开始对谢顿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谢顿晓得有人全天候跟监他。过去几个月来,他不时瞥见如影随形的跟踪者。他也相信家里与研究室一定都藏有监听装置,因此每当他进行敏感的通讯时,总会激活噪声场。 谢顿不确定委员会对他的看法如何,或许他们自己也还不确定。但无论他们视他为先知或狂人,他们已将掌握他的行踪当成分内工作。这就意味着,在委员会改变态度前,谢顿绝对安全无虞。 一阵微风拂过谢顿罩在单件服上的深蓝色披风,吹乱了他头上的稀疏白发。他透过栏杆向下望去,下方无际穹顶的无缝钢毯尽收眼底。谢顿知道,在这张钢毯底下,一个极其复杂的世界正在隆隆运作。如果穹顶是透明的,他就能看到地面车在疾驶,重力出租车在相连的繁复隧道网络中风驰电掣。而来往帝国各个世界的超空间飞船,则正在忙着装卸谷物、化学药品与珠宝。 四百亿人就生活在这个闪亮的金属罩之下,人生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尽在其中。这个人类成就的缩影,是他深爱的一幅图像。而令他心如刀割的是,他知道不出几世纪,眼前的一切即将成为废墟。伟大的穹顶将被割裂得百孔千疮,甚至整个掀去,暴露出下面荒凉的景象。一个盛极一时的文明中枢,最后竟难逃如此下场。他悲伤地摇了摇头,很清楚自己没有办法阻止这场悲剧。可是,正如谢顿预见了残败的穹顶,他同样了解,在这片注定被帝国最后几场战争剥光的土地上,将会冒出新生的幼苗。而在未来那个崭新的帝国中,川陀终将再度扮演重要角色,谢顿计划早已安排好一切。 平台周围环绕着一圈长椅,谢顿选了一张坐下。这趟路程花了他不少力气,他的右腿正隐隐作痛。但能再度俯望川陀,感受周遭露天的空气,并且看看头顶浩瀚的天空,受这点罪也是值得的。 谢顿不由得思念起婉达。最近他们祖孙鲜少碰头,难得一次见面的时候,史铁亭·帕佛也总是在场。自从婉达与帕佛相遇后,三个月来他们似乎形影不离。婉达向谢顿保证,这种经常性接触纯粹出自工作需要,但是谢顿觉得,他们彼此间的互动感觉已超过对工作的投入。 他们让谢顿想起了自己与铎丝相遇之初,那些隐藏不住的迹象。这两个年轻人互相凝望时的热情,已不仅是出于相互激励,还包含了深深的爱慕之意。 此外,由于他们的特殊能力,婉达与帕佛私下独处时,彼此似乎有一种他人无法分享的自在。事实上,谢顿发现,没有别人在场时,婉达与帕佛甚至不再交谈,他们的精神能力已进步到不需要借助语言。 计划的其他成员并不知道婉达与帕佛的独特天赋。谢顿始终觉得最好让这些精神异人默默工作,至少,他们在新的子计划中的角色尚未确定之前,不可以曝光。实际上,这项子计划本身已有确实的定位,但那仅是在谢顿心中。等轮廓再清楚一点时,他会对婉达与帕佛透露这项子计划,而日后,他还会告诉其他一些必要知道的人。 谢顿僵硬地缓缓起身。他得在一小时后回到川陀跟婉达与帕佛碰面,他们留了口信给他,说要带来一个大惊喜。谢顿希望,那会是拼图的另外一块。在转身走回反重力升降机前,他微笑着再望了川陀一眼,同时轻声说出两个字:“基地。” 34 谢顿走进他的研究室,发现婉达与帕佛已经到了。他们坐在房间另一端的会议桌旁,正如两人通常独处时一样,室内完全寂静无声。 突然,谢顿停下脚步。他注意到还有个陌生人也坐在室内。多奇怪啊,通常有别人在场之际,婉达与帕佛基于礼貌总会恢复正常的交谈方式,但这三个人却没有一个开口。 谢顿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他有一副古怪的外表,大约三十五岁,看来像是用功过度而患了近视。若非他的下巴棱角暗示出几许坚毅的性格,很可能会被人视为无能之辈,但那样判断显然会是大错特错。此人脸上同时透出毅力与亲和力,那是一张值得信赖的脸孔。 “祖父。”婉达说着文雅地站起身来。谢顿望着他的孙女,心头一阵刺痛。失去家人的这几个月来,婉达改变了许多。以前她总是叫他“爷爷”,如今则改口成较正式的“祖父”。过去她常忍不住露出娇憨的笑容,最近则变得沉稳许多,偶尔眼底才会闪过一抹罕见的笑意。但不变的是她的美丽,而比她的美貌更出色的,是她令人惊叹的聪明。 “婉达,帕佛。”谢顿开口招呼,亲亲婉达的面颊,又拍了一下帕佛的肩膀。 “你好,我是哈里·谢顿。”谢顿转向那位陌生人,那人也已站起来。 “非常荣幸能见到您,教授。”那人答道,“我是玻尔·艾鲁云。”艾鲁云向谢顿伸出手,那是一种古老的的问候礼,因此也使这个问候更显正式。 “玻尔是心理学家,哈里,”帕佛说,“而且对你的工作非常着迷。” “更重要的是,”婉达说,“玻尔是我们的一分子。” “你们的一分子?”谢顿以探询的目光轮流望着三人,“你的意思是……”谢顿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的,祖父。昨天史铁亭和我走在艾瑞区——照你的建议,出去转转,寻找其他的人。突然之间,轰!就出现了。 “我们立刻认出那个思想型样,开始四下寻找,试图跟对方联系。”帕佛接着说,“我们当时在一个商业区,接近太空航站,所以人行道上挤满了逛街的人、观光客和外星行商。原本看来已经毫无希望了,但后来婉达干脆停下来,发出‘到这里来’的讯号,玻尔便从人群中出现了。他就这么走向我们,并发出‘什么事?’的讯号。” “不可思议,”谢顿对他的孙女露出微笑,“艾鲁云博士——是博士吧?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这位心理学家若有所思地说,“我很高兴。我总感到自己有点不同,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假如我能对您有任何帮助——”这位心理学家突然低下头,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冒失,“我的意思是,婉达和史铁亭说我也许能在某方面对心理史学计划尽一点力。教授,没有比这让我更高兴的事了。” “你说得很对,艾鲁云博士。事实上,你要是愿意加入,我想你或许能对本计划做出极大贡献。当然,不论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都必须放弃。你做得到吗?” “当然可以,教授。我也许得花点工夫才能说服我太太……”说到这里他轻笑了几声,又羞怯地看看其他三人,“但那对我来说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谢顿轻快地说,“欢迎你加入心理史学计划。我向你保证,艾鲁云博士,你不会后悔加入我们的。” “婉达,史铁亭,”玻尔·艾鲁云离去后,谢顿开心地说,“这真是个大突破。你们认为多快能找到其他的精神异人?” “祖父,我们花了一个多月才发现玻尔,我们无法预测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找到其他人。 “说实话,祖父,这个‘出去转转’的办法占去了我们研究元光体的时间,而且很让人分神。现在我有史铁亭可以‘交谈’,语言沟通就似乎显得太刺耳、太吵闹了。” 谢顿的笑容随即消失。他一直害怕这种事,婉达与帕佛将精神力学技巧锻炼得越好,他们对“日常生活”的耐力就会相对降低。这是很自然的事,毕竟他们拥有异于常人的精神能力。 “婉达,史铁亭,我想现在大概是时候了,我该进一步告诉你们雨果·阿马瑞尔多年前的构想,以及我根据这个构想而推衍出的子计划。我直到今天才准备告诉你们详细内容,是因为直到此时此刻,一切才已就绪。 “你们已经知道,雨果当初觉得必须建立两个基地,互相作为后备。这是个不同凡响的构想——只可惜雨果已经过世,无法亲眼见到它实现。”谢顿说到这里,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离题了。六年前,当我确定婉达有精神能力——或说触动心灵的能力时,我就想到不但应该建立两个基地,而且两者的本质应该完全不同。我计划其中一个由物理科学家组成,而百科全书编者就是他们在端点星的先锋部队。另一个基地的成员则是真正的心理史学家——精神学家,也就是你们,所以我才这么急着要你们找到其他人。 “不过,我最后还是要强调——第二基地必须保密。因为它的力量乃根植于它的隐秘性,以及它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精神感应力。 “知道吗,几年前我被迫找保镖的时候,我就领悟到,第二基地必须做第一基地的保镖,一个强大而沉默的秘密保镖。“心理史学并非绝对正确,然而,它的准确性极高。就像今天的我一样,第一基地也将有许多敌人——尤其是在它的襁褓期。 “婉达,你和帕佛是第二基地的先锋,是端点星基地的守护者。” “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呢,祖父?”婉达追问,“我们只有两个人——好吧,三个,如果玻尔也算在内。要守护整个基地,我们还需要……” “几百人?几千人?需要多少就找出多少,婉达。你做得到,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刚才你们提到你感觉出艾鲁云博士的思想型样,却遍寻不着,最后你干脆站住,对你感到的那股精神发出讯号,结果他就向你们走了过来。你懂了吗?婉达,以前我一直驱策你们走出去,寻找其他精神异人。但对你们而言,这样做不但困难,而且是件苦差事。现在我明白了,为了形成第二基地的核心,你和史铁亭必须隐居起来,然后从隐居的地方向茫茫人海撒网。” “祖父,你在说什么?”婉达离开座位,跪在谢顿的座椅旁,轻声问道,“你要我离开吗?” “不,婉达。”谢顿答道,声音中充满感情,“我不希望你离开,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和史铁亭必须跟川陀的芸芸众生隔离开来。随着精神力量逐渐增强,你们会慢慢吸引更多有精神能力的人,沉默而秘密的基地便会成形。 “我们将保持联络——但只能偶尔联络。婉达,我们都看过元光体,你明白我说的都是事实,而且有绝对的必要,对不对?” “是的,我明白,祖父。”婉达说,“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了这计划的精妙地方。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知道你们不会,亲爱的。”谢顿疲倦地说。他怎能就这样把心爱的孙女送走呢?婉达和他共同拥有对铎丝、雨果与芮奇的记忆,她是自己与那段快乐岁月的最后一线联系。在整个银河中,她是谢顿家族硕果仅存的一员。 “我会想念你的,婉达。”谢顿说着,眼泪滑落在布满细纹的脸颊上。 “可是,祖父,”婉达站到帕佛身边准备离去时,又开口说,“我们该到哪里去?第二基地到底在哪里?” 谢顿抬起头来:“元光体已经告诉你了,婉达。” 婉达茫然望着谢顿,同时搜寻自己的记忆。 谢顿伸出手,抓住孙女的手。 “接触我的心灵,婉达,它就在那里。” 婉达进入谢顿的心灵,立刻睁大了眼睛。 “我懂了。”婉达悄声答道。 ——332A2D17节:群星的尽头。 尾声 我是哈里·谢顿,克里昂大帝一世御前首相、川陀大学川陀分校心理史学系荣退教授、心理史学研究计划主持人、《银河百科全书》执行编辑、基地的创造者。 这些头衔都相当动听,我很清楚。在八十一年的生命中,我做了很多事,如今我已累了。回顾这一生,我时常自问,是否有什么事能够——或应该去改变的。比如说,我是不是太过关切心理史学的壮阔远景,以致相较之下,忽略了与我生命交汇的人与事? 或许我可以在不危及人类未来的前提下,在某些地方做些小小的调整,如此一来,说不定我就能改变我所爱之人的命运。雨果、芮奇……我忍不住自问……当初我是否有可能挽救我挚爱的铎丝? 上个月,我完成了“危机全息讲话”的录制工作。我的助手盖尔·多尼克已抵达端点星,准备将它安装于谢顿穹窿。他将亲自监督整个过程,确定穹窿事后会密封起来,并留下指示,好让穹窿在每次危机发生时重新开启。 当然,那时我已经死了。 大约五十年后,当首度危机来临,那些未来的基地人看到我的时候(更精确地说,是我的全息像),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会对我评头论足,说我看来多么苍老、我的声音多么微弱,或禁锢在轮椅上的我显得多渺小吗?他们能了解——体会——我留给他们的讯息吗?啊,算了,臆测这些实在没有意义。正如古人所云:骰子已经掷下。 昨天我接到盖尔的来讯。端点星上一切顺利,玻尔·艾鲁云与计划成员的“放逐”生涯渐入佳境。我不该暗喜,但每当我想起两年前,凌吉·辰那个笨家伙决定将谢顿计划流放到端点星时,他脸上傲慢自满的表情,我就忍不住窃笑。虽然我们的放逐表面上是以一纸皇帝特许状执行(状上写着:“端点星为神圣威武的皇帝陛下直辖的领域,今特成立一国立科学机构……”——凌吉·辰要我们滚出川陀,离他越远越好,但又不甘心完全放弃控制权),但一想到其实是拉斯·齐诺与我选择端点星作为基地的家,我仍会一个人乐上半天。 提到凌吉·辰这个人,我最大的遗憾是未能救出艾吉思。艾吉思是个好人,是个高贵的领导者,虽然他只是有名无实的皇帝。他犯的错误是太相信自己的头衔,而公共安全委员会是不可能容忍独立的皇权萌芽。 我常纳闷他们如何处置了艾吉思。他是被放逐到某个遥远的外围世界,还是像克里昂一样遇刺了? 今天坐在皇位上的男孩是个标准的傀儡皇帝。他对凌吉·辰言听计从,幻想自己是个新生代政治家。对他而言,皇宫以及帝王生活的锦衣玉食,不过是一场梦幻游戏中的玩具罢了。 现在,我终于又孤独一人,盖尔也已离开,加入端点星的阵容,我要做什么呢?偶尔我会有婉达的消息,群星尽头的工作仍照原定计划进行。过去十年间,她与史铁亭网罗了数十名精神异人,秘密基地的力量持续壮大。正是这支秘密分遣队影响了凌吉·辰,让他决定将百科全书编者送到端点星。 我很想念婉达。上次见到她,已经是多年前的事。那时我只是默默握着她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尽管是我要她走的,但在她离去后,我曾怀疑自己是否活得下去。这件事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一项决定。婉达并不知道,我差点改变主意要她留下。可是为了基地的未来,婉达与史铁亭必须前往群星尽头。这是心理史学必然的选择,所以话说回来,这或许并不算是我的决定。 我仍旧每天来到这里,来到我在心理史学大楼中的研究室。这座建筑日夜忙碌的日子依然存在我记忆中,有时我仿佛依稀听见此起彼落的人声,发自那些久违的家人、学生与同事。然而,事实上每间研究室都空荡寂静,只有我的轮椅发出的呼呼声回荡在走廊上。 我想我应该撤出这座大楼,将它还给大学当局,供另一个系所使用。不过要舍弃这个地方实在很难,有那么多的回忆…… 现在我所拥有的,只剩下我的元光体。这是心理史学的计算工具,计划中的每条方程式都借此分析,一切都在这个不可思议的黑色小立方体中。此时我坐在这里,这个看似简单的工具就握在我的掌心。我好希望能将它的功用展示给机·丹尼尔·奥利瓦…… 但我现在孤独一人。我只要按下开关,调暗研究室的照明,在我靠回轮椅时,元光体就激活了。那些方程式在我周围散开,形成三维光团,在一般人眼中,这个七彩漩涡只是一堆杂乱的图形与数字,但对我——还有雨果、婉达、盖尔——而言,这就是心理史学,活生生的心理史学。 人类的未来就展现在我的面前,潜在的三万年混沌混乱,已被压缩成短短一个千年…… 那块光度日增的,就是端点星方程式。而严重扭曲的那一块,则是川陀的图像,但在当中我仍能看见……是的,我看见一道柔和的光芒,稳定的希望之光……群星尽头! 这——就是我终身的志业。我的过去,人类的未来。基地!如此美丽、生动,没有其他可以比拟…… 铎丝! 哈里·谢顿:……银纪一二〇六九年(基地元年),逝于川陀大学的研究室中,遗体仆倒在书桌上。显然谢顿生命中最后一刻,仍在从事心理史学方程式的研究;在他手中,还紧握着已激活的元光体…… 根据谢顿的遗嘱,这个仪器后来送交他的同事盖尔·多尼克,后者在谢顿过世前不久移居端点星…… 谢顿的遗体被抛入太空,这也是遵照他遗嘱的指示。在川陀举行的官方追悼会相当简单,出席者却出乎意料地踊跃。值得注意的是,谢顿的老友——前首相伊图·丹莫茨尔亦曾出席。克里昂大帝一世在位期间,丹莫茨尔在九九派阴谋平息后随即神秘失踪,从此再无人见过他。谢顿的追悼会结束后,公共安全委员会曾试图追査丹莫茨尔的行踪,但努力多日仍一无所获…… 婉达·谢顿——哈里·谢顿的孙女——则未出席追悼仪式。传言她由于伤心欲绝,拒绝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直到今天,她的下落仍是个谜…… 有人认为哈里·谢顿虽死犹生,因为他离世之际,他创造的未来正展现在他的四周…… 【前传②迈向基地 完】 【正传③ 基地】 心理史学家 第一章   ◆本书所引用的《银河百科全书》资料,皆取自基地纪元一○二○年出版的第一一六版。发行者为端点星银河百科全书出版公司,作者承蒙发行者授权引用。◆   哈里·谢顿……生于银河纪元一一九八八年,卒于一二○六九年。他的生卒年分较常以目前通用的基地纪元记载,即生于基地纪元负八十一年,卒于基地元年。   谢顿的故乡为大角星区的赫利肯星,父母为中产阶级的平民。(根据并不可靠的传说,谢顿的父亲是该行星水耕区的烟草农夫。)他自幼就显露出惊人的数学天分,关于这些天分的传闻轶事不胜枚举,有些甚至互相矛盾。   据说他才两岁的时候,就会……   谢顿一生最大的贡献,无疑是心理史学的开拓。当他刚接触这门学问时,心理史学只能算是一组含糊的公设。谢顿则从这些公设出发,导出了一个深奥的统计科学……   关于谢顿生平的详细记载,目前保有的最权威资料是盖尔·多尼克所著的传记。在这位伟大的数学家去世之前两年,仍是年轻小伙子的多尼克才与他结识,关于他们相遇的故事……   ——《银河百科全书》   他名叫盖尔·多尼克,只能算是一个乡下孩子,以前从来没有到过川陀。其实应该说他从未真正来过,因为盖尔早已藉着超波传视,对于这个城市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偶尔也会在巨大的三维新闻幕中,观赏皇帝加冕或银河议会揭幕的盛况。虽然他一直住在蓝移区边缘的辛纳克斯行星,但是却完全没有脱离银河的文明。在那个时代,银河中没有任何地方是与世隔绝的。   当时整个银河系中,将近有二千五百万颗住人的行星。所有这些世界都效忠于银河帝国,绝无任何的例外,而川陀就是银河帝国的首都。不过这个事实也只能再维持半个世纪了。   对于年轻的盖尔而言,这趟旅程无疑将是他学术生涯的第一个高峰。他过去也曾经到过太空,因此旅行本身的意义并不算太大。其实他以前的太空旅行,只不过是到辛纳克斯唯一的卫星上,去搜集陨石漂移的力学数据,用来作为博士论文的材料。不过话说回来,太空旅行——近至五十万哩,远至许多光年之外——其实都没有什么分别。   当星舰快要跃迁进入超空间的时候,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将是普通星际旅行所没有的经验。“超空间跃迁”是目前恒星间旅行的唯一可行办法,未来也许永远不会有其他方法出现。普通空间中的运动,物体的速率永远无法超过光速。(这个科学小常识,在人类历史的黎明期便已经发现。当黎明期的历史被人遗忘之后,它是少数硕果仅存的文化遗产之一。)这就代表说,即使仅来往于最接近的两个住人星系之间,也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然而匪夷所思的超空间却完全不同——它既非空间又非时间;既非物质又非能量;既非实有又非虚无。经由超空间,人类可以在一刹那间穿越银河。   在跃迁还没有开始的时候,盖尔心中有些恐惧,腹部有轻微打结的感觉。结果在他还不能确定之前,跃迁所带来的一阵轻微的震动,还有体内被轻踢一下的感觉便已消失,就是如此而已。   然后,盖尔的意识中就只剩下这艘星舰,它体积硕大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是帝国整整一万二千年的科技结晶。此外他想到的就是自己——刚刚获得了数学博士学位,带着伟大的谢顿寄来的邀请函,准备到川陀去加入庞大而略带神秘的“谢顿计划”。   对于跃迁的经验感到失望之后,盖尔期待的便是川陀的第一眼。他不时地跑到观景室,那里的钢制窗盖在特定的时间会卷起来,让乘客可以乘机饱览太空的景观。每当这个时候他一定都在那里,观看繁星闪耀的光辉;欣赏星团展现难以置信的蒙胧,就好像一大群萤火虫永远禁锢在一处。有一阵子,星舰周遭五光年的范围内,全都布满了寒冷、蓝白色的星际云气,像牛奶一般散布在玻璃窗上,为观景室带来了一丝寒意。两个小时之后,星舰又做了一次跃迁,那些云气立时消失无踪。   川陀所环绕的那颗恒星,刚出现的时候看起来只是一个明亮的白点,若不是星舰的向导指点,根本就不能在无数类似的星体中分辨出来。这里处于银河的核心,恒星的分布特别稠密。每经过一次跃迁,那颗特殊的恒星就显得更为明亮,从众恒星中脱颖而出。其他的恒星则越来越黯然失色,变得越来越黯淡而稀薄。   这时一位高级舰员来到观景室,对那里的乘客说:“观景室从现在开始就要关闭,我们准备着陆了。”   盖尔却跟着那位舰员,还拉扯他白色制服的袖子——他的制服上绣着帝国“星舰与太阳”的国徽。   盖尔对他说:“能不能让我留下来?我想从这里看看川陀。”   舰员对他微微—笑,使得盖尔有些脸红,想必是因为他说话带着乡下口音。   “我们准备早上在川陀降落。”舰员对他说。   “我是说,我想从太空中看看川陀。”   “噢,抱歉,孩子。如果这是—艘太空游艇的话,我们可以帮你安排。但是本舰将要迎着太阳盘旋而下,你总不希望被太阳灼伤、弄瞎,还被放射线照得体无完肤吧。”   于是盖尔只好乖乖地走了开。   那位舰员却在后面叫住他:“孩子,别失望。反正从这里看下去,川陀只是灰蒙蒙的一团。还是等你到达川陀,再去参加太空旅行团好好游览吧,很便宜的。”   盖尔回过头去说:“非常感谢您。”   为这种事感到失望实在有点孩子气,然而孩子气一样很自然地会出现在成人身上。盖尔感觉喉咙有些哽咽,他从未曾看过整个川陀的壮观景象,没想到还要再多等一会儿,才能亲眼见到这个帝国的首都。 第二章   星舰在许多混杂的噪音中降落——远方传来金属舰身切入大气层而摩擦出的嘶嘶声:舰内的冷气努力对抗摩擦产生的高热,发出了稳定而单调的嗡嗡声:在星舰减速时,发动机则传出慢节奏的隆隆声。此外还有登陆室中鼎沸的人声,以及起重机吊运行李、邮件、货物所发出的嘎嘎声。所有的物件都集中在舰身中央,准备等一下就传送到卸货月台上。   盖尔先是感觉到一下轻微的震荡,知道这代表星舰的发动机已经关掉,舰内的人工重力也渐渐被行星的重力所取代。在降落的过程中,登陆室受到行星重力场的影响而不断摇摆,以便在变化的重力场中调整方向,数千名旅客便耐心地坐在摇篮般的登陆室中等候许久。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沿着弯曲的坡道,缓缓挤进一个敞开的巨大气闸。   盖尔没有太多的行李,很快地就来到入关处。海关将他的行李迅速而熟练地拆开又装好,然后检查签证并盖章,不过盖尔完全没有留意这些过程。   这就是川陀!跟他的家乡辛纳克斯行星比起来,空气似乎浓稠些,重力好像也大了一点。不过他知道很快就会习惯的,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习惯这样大的环境。   入境大厦就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建筑物,屋顶高得根本看不见,盖尔几乎可以想像它高耸入云的样子。他甚至也看不到对面的墙壁,放眼望去只见汹涌的人潮、无数的办公桌,以及逐渐收缩而淡出的地板。   站在办公桌后面的海关显得有点不耐烦,他打开盖尔的签证,再看了一眼他的名字,然后对盖尔说:“走吧,多尼克先生。”   盖尔却问道:“哪里……往哪里走?”   那位海关用大拇指比了比:“要搭计程飞船就向右走,在第三个通道左转。”   盖尔依言前进,果然看见高处的空气中凭空出现几个闪亮的大字:往各地的计程飞船。   当盖尔离开海关后,立刻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海关抬头看了看,便向那个人迅速地点点头。那人也向海关点头示意,然后便跟着盖尔这位年轻的旅客走了。   他刚好及时听见盖尔的目的地。   盖尔站在栏杆前面,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旁边有个写着“管理员”的小标志,标志下面的那位管理员却头也不抬,只是问道:“去哪里?”   盖尔并不确定,但他仅仅犹豫了几秒钟,后面就排了一大队长龙。   管理员终于抬起头来问:“去哪里?”   盖尔身边没有什么钱,但是只要熬过今晚,明天就可以有工作了。所以他尽量以稳重的口气说:“我想去一家比较好的旅馆,谢谢。”   可是管理员根本不吃这一套:“每家旅馆都好,你要指明一家。”   盖尔只好无可奈何地说:“请给我最近的一家吧。”   管理员按下一个按钮,地板上便出现一条细长的光线,加入了由其他许多不同色彩与明暗的光线织成的光网中。然后他将一张票塞进盖尔手里,这张票竟然也会微微发光。   然后管理员说:“票价一点十二分。”   盖尔一边摸着零钱,一边问道:“我该往哪儿走?”   “沿着这条光线走,只要你的方向正确,票就会一直发亮。”   盖尔抬头看了看,然后便开步向前走。他的身边至少有数百人,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前进。每次遇到光线与光线的交叉口时,大家都要辛苦地精挑细选一番,然后才能摸索到各自的目的地。   盖尔自己的路走到尽头之后,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着蓝黄相间制服的司机。他的制服是用永不沾污的塑料制成,看起来笔挺如新,色彩鲜明。这位司机看到盖尔走过来,一把就抓起了盖尔的两件行李。   “直达豪华旅馆。”司机公式化地说。   跟踪盖尔的那个人刚好听到了这一句话,他还听到盖尔回答的一声“好”,然后就看见盖尔钻进了钝鼻的计程飞船中。   计程飞船很快地垂直升起。盖尔从弧形的透明玻璃往外看,在封闭结构中飞行令他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他不自觉地抓住了驾驶座的椅背。巨大的建筑物一下子就缩小了,地面的人们变成了零乱分布的小蚂蚁。当景物再缩小一点之后,便开始迅速地向后方挪动。   不久面前出现了一堵巨墙,它的根基飘浮在半空中,一直向上延伸到目力不可及的天空。墙上有无数蜂巢状的小孔,每个小孔都是一条隧道的入口。他们的飞船渐渐向其中一个小孔接近,最后一头钻了进去。盖尔一时之间感到万分不解,想不通司机到底是如何选择正确的入口。   隧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一些不断向后退去的彩色交通号志,稍微驱走了一点幽暗的气氛,空气中则充满了飞船全速前进的噪音。   当飞船减速时,盖尔不自主地向前倾。接着飞船便钻出了隧道,然后重新回到地面。   “豪华旅馆到了。”其实不用司机说,盖尔也看得出来。司机很有效率地帮盖尔取出行李,再收了十分之一点的小费,马上又载着一位客人升空了。   从登陆到目前为止,盖尔还没有看到天空一眼。   川陀,……在银河帝国第十三个千年的初期,这个趋势达到了顶峰。它是帝国政府的中心,连续数百代以来未曾间断。   川陀位于银河的核心区域,周围都是人口最稠密、工业最发达的世界,所以很自然地变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密集、最富庶的社群。都会化的过程不断地稳定发展,最后终于达到了极限——川陀表面所有的陆地,面积总共七千五百万平方哩,变成了一个单一的城市。而在人口最多的时候,甚至还超过了四百亿之众。这么庞大的人口,几乎全都是为了应付帝国的行政需要,然而即使如此多的人手,却仍不足以应付庞杂的工作。(据说,末期几位平庸的皇帝无法有效地管理银河帝国,也是帝国衰亡的一大原因。)   为了供应川陀居民的口腹之需,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太空船队,负责载送来自二十个农业世界的粮食……   由于川陀依靠其他的世界供应粮食,甚至所有的日常用品,这个行星越来越容易以包围的手段征服。   在帝国的最后千年,从未止歇的叛乱使每位皇帝都警觉到这个危机,保卫川陀脆弱的颈动脉变成了帝国的首要政策…… 第三章   盖尔不确定现在有没有出太阳,甚至不晓得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整个行星就像包了一层金属外皮,但是他却也羞于启齿问人。他刚刚用的一餐,上面标明了是“午膳”,然而如今有许多行星,却都不管日夜颠倒这些不便,一律使用银河标准时间。每个行星的自转速率也不尽相同,而盖尔还不知道川陀一天有几小时。   刚才他还兴致勃勃地循着路标,找到了那间所谓的“太阳室”,却发现那里只能提供人工辐射日光浴。他只在里面逗留了一会儿,便回到了旅馆的大厅。   他问旅馆的职员说:“我在哪里可以登记参加环球游览?”   “就在这里。”   “什么时候出发?”   “您刚错过了一班,不过明天还有。如果现在买票的话,我们就可以帮您保留一个位子。”   “喔——”明天来不及了,因为明天他就要到川陀大学去报到。于是盖尔又问道:“这里有没有观景塔什么的?我的意思是说,那种露天的建筑物。”   “当然有!如果您想要去,我这里也可以卖票。不过最好让我先看看上面有没有下雨。”旅馆的职员按下手肘旁的一个开关,毛玻璃屏幕上便出现了流动的字体,盖尔也跟着他一起盯着看。   然后职员转头说:“好天气。我想起来了,现在应该正是干季。”   然后他又滔滔不绝地说:“我自己懒得到外面去,上次到外面还是三年以前的事。你只要看一次,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就够了——这是您的票,请到后面搭乘专用电梯,电梯上面写着‘直达高塔’。”   那部电梯是最新型的,藉着反重力推动。盖尔走进去之后,马上又进来了许多人。操作员按下一个开关,电梯内的重力就完全消失,盖尔马上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等到电梯开始加速时,才又感觉到了一点重量。可是在电梯减速的时候,盖尔的脚却离开了电梯地板,吓得他不禁哇哇大叫起来。   操作员吼道:“把脚塞进栏条中间,你看不懂指示标志吗?”   盖尔是电梯中唯一出丑的一位。当他拼命想要爬回来,却又做不到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电梯地板上装有许多平行的金属管,每根约相隔两尺,其他乘客全都用脚顶在这些镀铬的栏条上。盖尔刚进电梯的时候,其实也看到了这些栏条,但是他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还好有一只手伸出来,及时把他拉了下来。   当电梯停止时,盖尔一边喘气一边道谢。   从电梯走出来便是一个露天平台,白炽的光线令盖尔的眼睛感到很不舒服。刚才在电梯中向盖尔伸出援手的那个人,此时正紧跟在他的后面。   那人以亲切的口吻说:“这里座位很多。”   目瞪口呆的盖尔赶紧合上嘴巴,然后再回答他说:“当然,看来没错。”他正准备要找个位子,却忽然停了下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栏杆这里站一下,我……我想多看点风景。”盖尔对那人说。     那人和蔼地对他挥挥手,盖尔便靠在及肩的栏杆上,尽情饱览了四处的风光。   但是他却无法看到地面,地面早已被越来越复杂的人工建筑所吞没,他也看不见地平线,眼前唯有与天际接壤、一大片灰蒙蒙的金属。盖尔知道,这个行星表面各处都是同样的金属球壳。他放眼望去,几乎见不到任何会动的景物,只有几艘旅游飞船懒洋洋地飘浮在天空。不过盖尔当然晓得,这个世界有着熙来攘往上百亿的忙碌人群,只不过他们全都生活在巨大的金属外层之下。   极目眺望也没有任何绿色的东西,没有植物,没有土壤,也没有人以外的其他生物。他依稀记得听人说过,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皇宫的周围有一百平方哩的自然土壤,那里充满了绿意盎然的树木,还点缀着彩虹般的鲜花,是钢铁之洋中唯一的孤岛,可惜这里无法看得见。也许远在万里之外吧,但他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不久之后,他一定要做一次环球旅行!   他大声地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如今终于到了川陀。这颗行星是银河的中枢、人类的重心。他完全看不到这里的弱点——没看到载运食物的船舰起落,因而还不知道有个纤弱的颈动脉,联系着川陀四百亿人口与其他的世界。他现在只能体会到人类最伟大的功业,那就是完整地、几乎可说是傲慢地征服了整个行星。   他离开栏杆,心中有几分迷惘。刚才结识的那个人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盖尔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那人微笑着对他说:“我名叫杰瑞尔,你第一次来川陀吗?”   “是的,杰瑞尔先生。”   “我想也是——杰瑞尔是我的名字,不是姓。如果你有诗人气质的话,川陀会令你着迷的。不过本地人从来不会到这里来,他们不喜欢这种地方,因为会使他们神经过敏。”   “神经过敏?喔,我叫盖尔。为什么到这里会让他们神经过敏?这里简直壮丽无比。”   “这都是主观的想法。盖尔,如果你出生在一间斗室中,又一直在回廊中成长,整天都在密不通风的房间里工作,度假的时候只会去人挤人的太阳室。那么一旦来到这个开阔的空间,头上除了天空再也没有别的,就很可能使你神经衰弱。本地人的小孩满五岁之后,每年都会带他们上来一次,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他们有没有好处,不过我认为真的不够。小孩子前几次来,每次都会尖叫到歇斯底里。他们应该早在断奶之后就来,而且每周来一次。”   然后杰瑞尔继续说:“当然啦,这并不重要,他们大可一辈子不出来。他们全都喜欢躲在里面,高高兴兴地管理着这个帝国。你猜这里有多高?”   盖尔回答:“半哩吧?”他担心猜得太离谱了。   杰瑞尔轻笑了一下,盖尔就知道果然是太离谱了。然后杰瑞尔说:“不,只有五百尺。”   “什么?但是电梯走了有……”   “我知道,不过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升到地面。川陀地底一哩之内全都是甬道,就像冰山一样,十分之九都藏在下面看不见。海岸线附近的海底,甚至向下挖了好几哩。事实上,这种深度可以让我们利用那里与地表的温差作为能源,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为你们用核能发电。”   “以前曾经用过一段时期,但是现在这种比较便宜。”   “我想也是。”   “你对川陀的整体印象如何?”杰瑞尔和蔼的态度一下子转变成机灵,看起来几乎还有点狡猾。   盖尔搜索枯肠,结果还是只会说:“壮丽无比。”   “你来这儿度假?还是观光旅行?”   “都不算——虽然我一直都很想来川陀看看,不过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一份工作。”   “哦?”   盖尔感觉该解释得更清楚些:“我是来加入川陀大学谢顿博士的研究计划。”   “乌鸦嘴谢顿?”   “啊,不,我是说哈里·谢顿——那位着名的心理史学家。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谢顿先生。”   “我说的就是他,大家都管他叫乌鸦嘴。那是他的绰号,因为他总是喜欢预测灾难。”   “是吗?”盖尔听了非常震惊。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杰瑞尔这回倒没有笑:“你不是来跟他工作的吗?”   “喔,没错,我是个数学家——他为什么要预测灾难?什么样的灾难?”   “你猜是什么样的灾难?”   “很抱歉,我根本没有半点概念。我读过许多谢顿博士与他的同僚发表的论文,但全都是数学理论。”   “没错,你指的是他们发表过的那些。”   盖尔听了有些不高兴,便对杰瑞尔说道:“很高兴认识你,我现在想回房间去了。”   杰瑞尔举起手挥了挥,算是与盖尔道别。   盖尔回到了他的房间,发现里面竟然有一个人。他一时情急,也顾不得任何客套,脱口而出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缓缓地站起来,他的年纪很大,头发几乎全秃,还跛着一只脚。然而他有一双蓝白分明的眼睛,看起来仍然炯炯有神。   他对盖尔说:“我是哈里·谢顿。”     盖尔充满困惑的大脑,这时刚好也将面前这个人,与记忆中熟悉的影象摆到了一起。   心理史学……盖尔·多尼克曾经运用非数学的普通概念,将心理史学定义成数学的一支。   心理史学专门处理人类群体对于特定的社会与经济刺激所产生的反应……在各种的定义中都隐含了一个假设,那就是作为研究对象的人类,总数必须大到足以用统计的方法来加以处理。至于群体数目的下限,则可以由谢顿第一定律决定……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必要的假设,是那些群体中必须没有人知晓本身已是心理史学分析的样本,如此才能确保所有的反应都是真正随机的……   心理史学成功的基础,在于谢顿函数的发展与正确的应用。这些函数所表现的性质,正好完全等于社会与经济力量的…… 第四章   盖尔赶紧说:“午安,谢顿博士。我……我……”   “你没有想到我们今天就会见面吧?在通常的情况下,我们实在不必急着碰头。但是现在不同,如果我们想雇用你,就必须要尽快行动。现在想找人,可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我不明白。”   “你刚才在观景塔跟一个人聊天,对不对?”   “没错,他名叫杰瑞尔。但是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他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重要的是,他是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人,从太空航站就一路跟踪你到这里。”   “但是为什么呢?我可是越来越糊涂了。”   “那个人没有对你提到我吗?”   盖尔有些犹豫地说:“他管您叫乌鸦嘴谢顿。”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您总是预测灾难。”   “我的确如此——川陀对你有什么意义?”   好像每个人都会问盖尔对川陀的感想,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形容词,于是又说了一次:“壮丽无比。”   “那是你的第一印象,如果以心理史学的观点呢?”   “我从来没有想到用它来分析这种问题。”   “年轻人,在我们的合作告一段落之前,你就会学到用心理史学分析所有的问题,而且会视为理所当然。注意看——”   谢顿从挂在腰带的随身囊中取出了电算笔记板——传说他在枕头下面也摆了一个,好在半夜突然醒来时随手取用,而现在他手中的这个电算板,原来灰色光亮的外表已经稍有磨损。谢顿的手指都已经起了老人斑,却仍然能敏捷地在密集的按键间舞动,位于电算板上方的显示幕,立刻就出现了许多红色的符号。   谢顿指着显示幕,对盖尔说:“这代表帝国目前的状况。”然后他便等待盖尔的反应。   盖尔终于开口:“伹这当然不是一个完整的表现。”   “没错,并不完整。”谢顿说:“我很高兴你没有盲目接受我的话,不过这个近似的表现,已经足够示范我的命题,这一点你接受吗?”   “我等会儿还要验证一下函数的推导过程,不过看来没错。”盖尔很小心,他必须避免可能的陷阱。   “很好,让我们再将其他因素的已知机率加进去,包括皇帝遭到行剌、总督的叛变、当代经济萧条的周期性循环、行星开发率的滑落……”   谢顿继续进行着他的计算。他每提到一个因素,就会有新的符号出现在显示幕上,然后再融入原先的函数中,使得函数不断地扩充改变。   盖尔只打断了他一次:“我不懂这个‘集合变换’为什么能成立?”   于是谢顿再慢慢地重新做了一次。   盖尔又说:“但是您这种做法,是理论所禁止的‘社会运作’。”   “很好,你的反应很快,不过仍然不够快。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允许我这样做,让我用函数展开重新做一次。”   这回过程变得很长,等到结果出来之后,盖尔谦逊地说:“您说的对,我现在懂了。”   谢顿终于停了下来,对盖尔说:“这是川陀三个世纪以后的情形,你要如何解释?啊?”他将头偏向一侧,静静地等着盖尔回答。   盖尔感到简直不可置信:“完全毁灭!但是……但是这怎么可能?川陀从来没有……”   谢顿突然满怀激动与兴奋,一点也不像是个老态龙钟的人。他抢着说:“嘿,别不相信,你已经看到了导致这个结果的过程。现在暂且忘掉数学符号,用普通的话说出来。”   盖尔于是说:“当川陀变得越来越专门化,也就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无法自卫。此外,作为帝国的行政中心,它也就成了首要的觊觎之的。当帝位的继承越来越不确定时,几个大世族间的摩擦也就越来越剧烈。社会责任感都消失了……”   “够了。现在请告诉我,川陀在三个世纪之内完全毁灭的机率是多少?”   “我看不出来。”   “你一定会做‘场微分’吧?”     盖尔感觉被逼得非做不可了,但是谢顿却没有将电算板递给他。此时他的眼睛离电算板还有一尺之遥,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心算,不一会儿前额就已经冒汗了。   最后他终于估计出来:“大约百分之八十五?”   “不坏,”谢顿噘起下唇,然后继续说道:“但也不能算好,正确的数值是千分之九二五。”   盖尔说:“这就是他们叫您乌鸦嘴的原因?从你们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论文中,我怎么都没有读到这些呢?”     “你当然读不到,这些都是不能发表的。你想想看,帝国怎么可能轻易就让这种有动摇倾向的讯息泄露出去?这还只是心理史学的一个简单示范。不过,我们算出的部分结果,还是泄露到了贵族的手中。”   “那可不妙。”   “也不尽然,所有这一切都在我们的算计之中。”   “他们调查我,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原因?”   “对,只要是与我的计划有关,都会成为调查的对象。”   “谢顿博士,那您有危险吗?”   “喔,没错。我会被处决的机率有千分之十七,当然,即使如此的话,我的计划也不会因而终止。我们也已经将这一点纳入考量。好了,不谈这些,明天你会到川陀大学来见我,对吗?”   “我一定会去的。” 第五章   公共安全委员会……自从恩腾皇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克里昂一世被刺之后,帝国的政治实权便开始落入贵族们的手中。大体说来,他们在皇权不稳定的数个世纪中,形成了维持秩序的主体。   大多数时期,这个委员会操在辰氏与狄伐特氏两大世族手中,最后则变质为维持现状的盲目工具……直到帝国最后一位强势皇帝克里昂二世即位之后,才将委员会的大权完全释除。   首任的主任委员……就某一方面说来,这个委员会没落的主要原因,可以追溯到基地纪元前两年,它对谢顿所进行的一次审判。   那场审判,在多尼克所着的谢顿传记中有详细的记载……   ——《银河百科全书》   结果盖尔并没有能赴约。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微弱的电话蜂鸣器吵醒,电话是旅馆职员打来的。那位职员以尽可能细声、礼貌,并带有一点恳求的口吻,告诉盖尔说,公共安全委员会已经下令限制他的行动。   盖尔立刻跳到门边,发现门果然打不开了。现在他唯一能够做的,只有穿好衣服耐心等待。   后来委员会便派人来将他带走,带到了—个拘留所中。他们以最客气的口吻询问盖尔,一切的过程都相当文明。盖尔向他们解释,说自己是从辛纳克斯来的,又详细叙述了他所上过的学校,以及获得数学博士学位的年月日,然后又说到他如何向谢顿博士申请工作,如何获得了录用。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递重复着详情,他们却一遍一遍地回到他参加谢顿计划这个问题上——他当初如何知道有这个计划、他负责的工作性质、接受过哪些秘密指示,以及所有的来龙去脉。   盖尔却回答说完全不知情,他根本没有接受过任何秘密指示。他只是个数学家——只是一位学者而已,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   最后,那位很有绅士风度的官员问道:“川陀什么时候会被毁灭?”   盖尔支吾地说:“我自己并不知道。”   “那么,你能不能说说别人的意见?”   “我怎么能帮别人说话呢?”他感觉全身发热,非常地热。   负责询问他的官员又问:“有没有人跟你讲过这一类的毁灭?什么时候会被毁灭?”   当盖尔还在犹豫时,那位官员继续说道:“博士,其实我们一直在跟踪你。当你到达太空航站的时候,还有你昨天在观景塔上,旁边都有我们的人。此外,我们当然也有本事窃听你和谢顿博士的谈话。”   盖尔答道:“这么说,你应该知道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也许吧,但是我们想请你亲自说一遍。”   “他认为川陀会在三个世纪之内毁灭。”   “他证明出来了?用那个什么……数学吗?”   “没错,他做到了。”盖尔赌气地大声说。   “我想,你也认为那个什么数学是可靠的。”   “只要谢顿博士说它成立,就应该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我们会再来找你,后会有期。”   “慢点,我知道我有权利请个律师,我要求行使帝国的公民权。”   “会有律师来帮你的。”   后来律师果然来了。   来的那位律师又高又瘦,脸上奸像全是直线条,瘦得令人怀疑他脸上是否还有容纳笑容的空间。   盖尔抬起头来,感觉自己看起来一定很落魄。他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到川陀还不到三十个小时,竟然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那位瘦高的律师对盖尔说:“我名叫楼斯·艾法金,谢顿博士命我来做你的法律代表。”     “是吗?好,听我说,我要求立即向皇帝陛下上诉。我无缘无故被抓到这里来,我完全是无辜的,是清清白白的。”他伸出双手,使劲摇摆,然后强调说:“你一定要帮我安排皇上主持的听证会,立刻就要!”   艾法金却开始仔细地将一个夹子里的东西摊在桌上。如果不是盖尔心情恶劣的话,他应该可以看出,那是一些印在金属带上的法律文件,这种文件最适于塞到小小的随身囊中。此外,旁边还有一台口袋型录音机。   艾法金没有理会盖尔的发作,他将所有的东西放好之后,便抬起头来说:“委员会的人当然会利用间谍波束来刺探我们的谈话,这虽然是违法的,但他们才不管呢。”盖尔听了咬牙切齿。   “不过,”艾法金从容地坐了下来,再对盖尔说:“我带来的这台录音机,看起来是百分之百的普通录音机,功能也一点都不差,可是它还有一项特殊的功能,那就是可以将间谍波束完全屏蔽,他们不会马上就发现我动了手脚。”   “现在我可以放心说话了。”   “当然。”   “那么,我希望皇上主持我的听证会。”   艾法金冷冶地笑了笑,他的脸上竟然还装得下笑容,大概全靠两颊皱纹上多出来的空间吧。他对盖尔说:“你是从外地来的……”   “但我仍是帝国的公民,我跟你,还有这个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任何成员都完全一样。”   “没错,没错,问题不是出在这里。只是你们住在外地的人,并不能了解川陀目前的情况。事实上,早就没有皇帝陛下主持的听证会了。”   “那么我在这里,应该向什么人上诉呢?有没有其他的途径?”   “没有,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途径。根据法律,你可以向皇帝陛下上诉,但是却不会有任何的听证会。你应该知道,当今的皇上,跟恩腾皇朝的那些皇帝很不一样。川陀恐怕已经掌握在贵族门第的手中,也就是公共安全委员会的那些大头们,心理史学早已准确地预测了这种发展。”   盖尔吃惊地说:“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既然谢顿博士可以预测川陀未来三百年的……”   “他最远可以预测到未来一千五百年。”   “即使他能预测未来一万五千年,昨天却为什么不能预测今天早上会发生的事情?也好早点警告我……喔,抱歉,我收回。”盖尔坐下来,用冒汗的手掌撑着头,然后继续说:“我很了解心理史学是一门统计科学,根本完全不能预测个人的未来。你知道我现在心乱如麻,才会胡言乱语。”   “你又错了,谢顿博士早已料到你今晨会被捕。”   “什么!”   “实在很遗憾,但这却是实情。对于他所进行的活动,委员会的敌意是越来越浓,千方百计地阻挠我们招募新人。我们根据情报研判,如果现在就让冲突升到最高,将会对我方最为有利,可是委员会的步调却似乎慢了一点。所以谢顿博士昨天才去找你,迫使他们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这就是他真正的意图。”   盖尔吓得几乎喘不过气:“你们欺人太甚……”   “请你冷静一点,这都是不得已的。我们之所以会选择你,绝对没有任何私人的理由。你必须了解,谢顿博士的计划是他十八年的心血结晶,任何的偶发性事件,只要机率大于某个值,全都会涵盖在里面,现在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我被派来这里,其实唯一的目的就是来安慰你,告诉你绝对不用害怕,事情一定会圆满解决——对于我们的计划而言,这几乎可以确定:对你个人而言,机率也相当的高。”   “机率到底是多少?”盖尔追问。   “对于本计划,机率大于千分之九九九。”   “那我呢?”   “我被告知的数值是千分之七七二。”   “这么说,我被判刑或处决的机率超过了五分之一?”   “不过后者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一。”     “真的吗?算了吧,心理史学对个人的机率计算根本就没有意义,你叫谢顿博士来看我。”   “很抱歉,这点我做不到,因为谢顿博士本人也被捕了。”   盖尔震惊得站了起来,才刚刚叫出声,房门就忽然被推开,马上有一名警卫冲入,一把将桌上的录音机抓起来。他将录音机上下左右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便将它放进口袋里。   艾法金沉着地说道:“我需要那个装置。”   “我们会拿另一个给你,律师先生,拿一个不会发射静电场的。”   “既然如此的话,我的访谈结束了。”   盖尔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去,现在又剩下盖尔一个人了。 第六章   审判所在的时间并不太长,如今只是第三天,却已经接近了尾声。然而盖尔的记忆,已经无法再回溯审判开始时的情形。(盖尔认为那就是审判,虽然它与盖尔从书上读到的,那些精细的审判过程几乎没有类似之处。)   盖尔仅被审问了几句而已,主要的火力全部集中在哈里·谢顿身上,但是谢顿却始终好整以暇地坐在证人席上。对于盖尔而言,全世界只剩下谢顿是唯一稳定的定点了。   旁听的人士并不多,而且全部都是由贵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新闻界与一般民众都被拒于门外。因此外界几乎不知道谢顿大审已经开始。法庭内的气氛凝重,充满了对被告的敌意。   五位公共安全委员会的委员,坐在前方高起的长桌后方,他们根据各人在法庭中的职位,穿着猩红色或金色的制服,还戴着闪亮而紧合的塑质宫帽。坐在最中央的是主任委员凌吉·辰,盖尔以前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尊贵的贵族,不禁出神地看着他。整个审判从头到尾,辰主委几乎都没有说半句话,因为话说太多有失贵族身分,这一点他做得很明白也很彻底。   这时委员会的检察长看了看他的笔记,准备继续开始审问,谢顿仍然端坐在证人席上。   问:我们想知道,谢顿博士,你所主持的这个计划,目前总共有多少人参与?   答:五十位数学家。   问:包括盖尔·多尼克博士吗?   答:多尼克博士是第五十一位。   问:哦,那么总共应该有五十一位。请好好想一想,谢顿博士,也许还有第五十二、五十三位,或者更多呢?   答:多尼克博士还未正式加入我的计划,他加入以后,总人数就是五十一名。正如我刚才所说,现在只有五十名。   问:有没有可能接近十万人?   答:您是指数学家?当然没有。   问:我并没有说光是数学家,我是问你总人数是否有十万?   答:总人数,那您说的数目可能正确。   问:可能?我认为干真万确。我还知道确实的数字,在你的计划下,总共有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   答:我想您是把眷属、包括小孩子都算进去了。   问:(提高音量)我的陈述只说有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你回答对不对就可以了,不用再添油加醋。   答:那我接受这个数字。   问:(看了一下笔记)那么让我们暂且不谈这个,回到原先所讨论的那个问题。谢顿博士,请你重述一下对川陀未来的看法。   答: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我再说一遍,在今后的三个世纪内,川陀将会变成一团废墟。   问:你难道不会认为,这种说法代表你对帝国不忠吗?   答:不会的,大人。科学的真理超越了忠诚的范畴。   问:你确定你的说法代表科学的真理吗?   答:我确定。     问:有什么根据?   答:根据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   问:你能证明这种数学真的成立吗?   答:我只能证明给数学家看。   问:(带着微笑)你是说,你的真理太过玄奥,超过了普通人的理解能力?我以为所谓的真理不应该如此,应该非常清楚,没有什么神秘,而且不难让人了解。   答:对某些人而言,它当然不难懂。让我举个例子,研究能量转移的物理学,也就是我们通称的热力学,从传说时代开始,人类就已经明了其中的真理。然而我相信,今天在场的大多数人,仍然不知道如何设计一具发动机,即使具有高等学识的人也不例外。不知道各位博学的委员大人们……   此时有一位委员倾身过来对检察长说了几句话,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但仍能听得出他严苛的口气。检察长一下子变得满脸通红,马上就打断了谢顿的陈述。   问:谢顿博士,我们不是来听你演讲的,姑且假设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现在让我告诉你,我认为你预测灾难的真正动机,也许是为了个人的目的,因而意图摧毁百姓对帝国政府的信心!   答:绝对没有这种事。   问:我还认为,你意图宣扬在所谓的川陀毁灭之前,将会出现一段充满各种不安的时期。   答:这倒是没错。   问:单凭你做出了这项预测,你就想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并且还为此召集了十万大军?   答:首先我想澄清事实并非如此。您只要去调查一下,就会发现这十万人中几乎没有几个是役龄男子,而这些男子之中,也没有任何一个接受过军事训练。   问:你是否在帮什么组织或个人工作?   答:检察长大人,我绝对没有受雇于任何人。   问:所以你是百分之百清廉的,只为科学献身?   答:我的确如此。   问:那么就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你如何献身科学。谢顿博士,请问未来可以改变吗?   答:当然,这很明显。本法庭也许会在未来几小时之内爆炸,但也可能不会。如果它真的爆炸了,未来一定会因此产生些微的改变。   问:你在诡辩,谢顿博士。人类整体历史也可以改变吗?   答:是的。   问:容易吗?     答:不,非常困难。   问:为什么?   答:光就一个行星上的人口而言,其中心理史学的趋势就有很大的惯性。想要改变那些趋势,就必须以惯性相当的因素加诸其上,这需要很多人的集体力量。如果人数太少的话,就得花上很长的时间,这点您能了解吗?   问:我想这倒没问题。只要许多人都有所行动,那么川陀就不一定会毁灭,对吗?   答:没错。     问:比如说十万人?   答:不,大人,差得太远了。   问:你确定吗?     答:请想想看,川陀的总人口数超过了四百亿:请再想想,如果毁灭的倾向不是川陀所独有的,而是遍布整个帝国,银河帝国包含了将近千兆的人口。   问:我懂了。但是如果十万人与他们的子子孙孙,不断地努力经营三百年,也许就可以改变这种倾向。     答:恐怕还是不行,三百年的时间太短了。   问:啊!这么说来,谢顿博士,根据你的陈述,我们只剩下了一个合理的推论。你的计划召集了十万人,他们在三百年之内下足以改变川陀未来的历史。换句话说,不论他们如何做,都无法阻止川陀的毁灭。   答:不幸被您言中了。   问:话再说回来,你那十万人并没有任何不法的意图?   答:完全正确。   问:(缓慢而带着满意的口气)这么说来,谢顿博士,现在请注意,全神贯注地听我说,我们要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你那十万人到底用来做什么?   检察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他将谢顿渐渐逼到死角,然后狡狯地斩断了所有的退路,现在则准备开始收网了。   这使得旁听席上的贵族掀起一阵骚动,甚至传染到了坐在前面的委员们。除了主任委员不动如山之外,其他四位都在忙着交头接耳。   哈里·谢顿却一点也不为所动,静静地等待着骚动褪去。   答:为了尽可能降低毁灭所带来的效应。   问:这是什么意思?请你解释得更清楚一点。   答:非常简单,川陀将要面临的毁灭,并非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孤立事件,它将是帝国体系变质的最高峰。这种戏剧性的变化早在数世纪前便已经开始,今后还将会不断地加速进行。各位大人,我所指的是整个银河帝国的衰亡。   谢顿才刚刚讲完这句话,原先的骚动就变成了模糊的咆哮声,检察长也立刻吼道:“你公然宣传……”然后他的声音就被旁听席上传来的“叛国”怒吼声所掩盖。看来谢顿的这项罪名,根本不用拍板就可以定案了。   主任委员缓缓地拿起法槌,然后重重地敲下,法庭内便响起了一阵柔美的铜锣声。等到回音消逝之后,旁听席上的聒噪也同时停止。检察长做了一次深呼吸,准备继续审问。   问:(夸张地)你可明白,谢顿博士,你提到的这个帝国,已经屹立了一万两千年,克服了无数代的艰难险阻、大风大浪,受到千兆平民的爱戴与祝福?   答:我对帝国目前的现状,以及过去的光荣历史都知道得很清楚。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方面的知识我比在座每一位都多得多,我这么说毫无不敬之意。   问:可是你却预测它的衰亡?   答:这是数学所做的预测,我没有加入丝毫的道德判断,个人也对这样的展望感到遗憾。即使我们承认帝国是一种不好的政体——不过我自己可没这么说——帝国衰亡之后的无政府状态将会更糟。我的计划所誓言对抗的,就是未来的那个无政府状态。各位大人,帝国的衰亡是一件牵连甚广的大事,想要挽回几乎已经不可能了。它的远因包括官僚制度的兴起、社会阶级的冻结、进取心的衰退、好奇心的锐减,以及其他上百种因素。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它早已不声不响地进行了数个世纪,这种趋势已经病人膏肓无可救药了。   问:帝国仍如往昔一般强盛,这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答:各位放眼望去只能见到表面的强盛,看起来好像帝国会延续千秋万世。然而,检察长大人,腐朽的树干在被暴风吹裂之前,看起来仍旧保有昔日的坚稳。目前暴风已经在帝国的枝干呼啸,我们利用心理史学倾听,就可以听见树枝间发出的叽嘎声。   问:(不安地)谢顿博士,我们不是来这里听……   答:(坚定地)帝国注定了要消逝,连同它过去一切的成就。人类所累积的知识将会散逸,帝国所建立的秩序也将瓦解。此后星际战争将永无休止,星际贸易必然衰退,银河的人口也会剧减,各方世界将与银河主体失去联系。如此的情况将会持续下去……   问:(在一片静寂中小声地问)永远吗?   答:心理史学既然可以预测帝国的衰亡,也就能够描述接踵而来的黑暗时代。各位大人,我们伟大的帝国,就如同刚才检察长所强调的,已经屹立了一万两千年。然而其后的黑暗时代将不只这个数字,它会持续三万年,之后才会有另一个帝国兴起。但是在这两个帝国之间,注定将有一千代的人类要受苦受难,我们必须设法阻止这种厄运。   问:(稍微恢复一点)你自我矛盾。你刚才说无法阻止川陀的毁灭,因此,这当然代表你对所谓的帝国衰亡,也一样地束手无策。   答:我并没有说可以阻止帝国的衰亡,但是我们现在还来得及将过渡时明缩短。各位大人,我们有可能将无政府状态缩减到一个千年,只要允许我的计划立刻开始进行。我们正处于历史的临界点上,必须令那些影响深远的重要事件稍加偏折,只需要偏一点点就好,事实上也不可能改变太多。但是这就足以从人类未来的历史中,消除二十九个千年的悲惨年代。   问:你准备要如何进行呢?   答:善加保存人类所有的知识。人类知识的总和不是某一个人,甚至—千个人所能总括的。当我们的社会组织毁败之后,科学也将分裂成无数的碎片。到时候,每个人所能学到的仅仅是极零碎的片断知识,它们将会变得既无用又无法自足。知识的碎片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也不可能再传递下去,这些知识将遗失在世代交替的过程中。但如果我们现在着手将所有的知识集中起来,那就永远不会再失落。未来的世代可以利用这些知识,不用自己再重新来过。这样,—个千年就能够完成三万年的功业。   问:你说的这些……   答:我的整个计划,我所召集的三万人与他们的家属,都将献身于一部《银河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他们这一生中都无法完成这个庞大的计划,我自己甚至无法见到这个工作止式展闻。但是它在川陀毁灭之前一定可以完成,到时候,银河每个大图书馆都能保存一部。   主任委员举起手中的法槌敲了一下。哈里·谢顿走下证人席,默默地走回盖尔身边的座位。   他微笑着对盖尔说:“你对这场戏有什么看法?”   盖尔回答:“您反客为主先发制人,但是下一步会怎么样?”   “他们会暂且休庭,然后试着与我达成私下的协议。”   “您怎么知道?”   谢顿说:“老实说我并不加道,一切决定全部操在主委于上。我已经花了几年的功夫来研究这个人,试图分析他的行为与手段。可是你也了解,将个人的特殊行为引进心理史学方程式多么不可靠,不过我仍然抱着希望。” 第七章   艾法金走过来,向盖尔点了点头,然后就弯下腰来跟谢顿耳语。这时休庭的铃声忽然响起,法警马上走过来将他们分开,盖尔立刻被带走了。   第二大的情况完全不同,除了委员会的法官与哈里·谢顿,以及盖尔·多尼克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场。他们一起坐在会议桌前,五位法官与两位被告之间几乎没有隔阂,甚至还招待他们两人抽雪茄。塑胶的雪茄盒外表散发着晕彩,看起来好像是一团不停流转的液体。盖尔谢绝了雪茄,却好奇地用手指探了一下,才确定雪茄盒的确是由坚硬干燥的固体制成。   谢顿抽了一口雪茄,然后说:“我的律师并不在场。”   一位委员回答说:“审判已经结束了,谢顿博士。我们今天是来与你讨论帝国的安全问题。”   这时主任委员凌吉·辰突然说:“由我来发言。”其他的委员立刻乖乖地端坐在椅子上,静待恭听主委的高见。室内一下子变得分外宁静,就等辰主委开口了。   盖尔则屏息等待。   其实,辰主秀才应该算是银河帝国真正的皇帝,他的外型精瘦而结实,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目前那个具有皇帝头衔的小孩子,只不过是他制造的一个傀儡。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推出过好几个如此的傀儡皇帝厂。   辰主委说:“谢顿博士,你骚扰了帝国的安宁。今天银河各个星体上的千兆子民,没有一个人能够再活上一百年,我们为什么要关心三个世纪以后的事情?”   谢顿回答说:“我自己还有不到五年的寿命,但是,我对未来关心至极。这可以说是一种理想主义,甚至是某些人眼中的神秘主义——我个人认同了所谓的『人类”。”   “我不想浪费精力去了解什么神秘主义,请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干脆今晚就将你处决,顺便将我自己见不到、而且既没用又烦人的三个世纪之后的未来,跟你的尸体一块抛在脑后?”   “一个星期之前,”谢顿轻描淡写地回答:“您这样做了之后,也许还可以有十分之—的机会活到年底。可是到了今天,这个机率已经降为万分之一了。”   在场的人立刻发出了喘息的声音与不安的骚动,盖尔甚至感到后颈的汗毛直竖了起来。辰主委的上眼皮垂下来一些,他再问谢顿:“怎么会这样呢?”   “川陀的衰败,”谢顿回答:“已经是任何努力都无法阻止的;反之,想要使它加速却非常容易。如果将我秘密处决的话,审判半途终止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银河,人们或多或少都会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也会知道这个试图减轻浩劫的计划横遭破坏,这样会使所有的人都对未来失去信心。现代人已经对他们祖父辈的生活允满了羡嫉,今后还会目睹政治革命的升高与经济萧条的恶化。整个银河都会蔓延着一种消极的情绪,认为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能抢到些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野心家一刻都不会等待,亡命之徒更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他们将会采取的行动,每一步都会加速各个世界的倾顿。如果您将我杀掉的话,那么川陀毁灭的时刻将提前为未来五十年之内:而大人您自己的生命,将会在一年之内结束。”   辰主委则说:“这些话只能吓唬吓唬小孩子。不过,将你处死并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他将压在一叠文件上的细瘦手掌抬起来,只剩两根指头还按在最上面的那张纸上。   “告诉我,”他继续说:“你将采取的唯一行动,真的如你所说,只是准备出版那套百科全书?”   “没错。”   “需要在川陀进行吗?”   “大人,川陀是帝国图书馆的所在地,还有川陀大学丰富的学术资源。”   “可是如果让你们到别处去,譬如说到一个偏僻的行星上,这样你们的学术研究工作,就不会被都会的繁华喧扰所打搅,你的手下都可以专心地投入工作。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也许稍微有点好处。”   “地方早已为你们选好了。博士,你也可以跟手下的上万人一起工作。我会让整个银河的子民都知道,你们正在为对抗银河的衰亡而奋斗。我甚至还会透露,你们的工作将可以阻止这个厄运。”他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由于我个人并不相信这些事,也就根本不相信尔所谓的衰亡,所以当我对人民说帝国未来将安然无恙,我绝对认为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同时,博士,这样你就不会给川陀带来麻烦,也就不会再搅扰到皇上的安宁。   “除此之外,只剩下将你处决这一条路,还有你的手下,需要处死的也绝不留情,我才不理会你刚才的威胁。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整整五分钟的时间,让你选择要接受死刑还是流放。”   “大人,我想知道您帮我们选的是哪个世界?”谢顿问道。   “我想它叫作端点星。”辰主委轻描淡写地回答,然后将桌上的文件转向谢顿,再补充道:“现在没有住人,不过倒是很适于居住,我们可以使它符合学者们各方面的需要。这个行星可说是与世隔绝……”   谢顿突然打断他的话:“大人,它位于银河的边缘”   “我刚才说过了,可以算是与世隔绝,正好适合你的需要,你们在那里绝对可以专心工作。你要把握时间,只剩下两分钟了。”   谢顿说:“我们需要时间来安排这趟迁移,算起来总共有两万多户人家。”   “我们会给你足够的时间。”   谢顿又思考了一下子,在进入倒数最后一分钟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我接受放逐。”   谢顿这句话让盖尔的心跳停了一拍。他最主要的反应,当然是为了自己能逃过鬼门关而庆幸不已。然而在松了一口气之后,竟然也因为谢顿被击败而心中稍感遗憾。 第八章   计程飞船呼啸穿过几百哩蠹孔般的隧道,向目的地川陀大学前进时,他们有好一阵子只是默默地坐着。最后还是盖尔先打破了沉默:“您告诉辰主委的话当真吗?我是说,如果您被处决的话,真的就会加速川陀的衰亡?”   谢顿回答说:“关于心理史学的研究结果,我向来都不会说谎,何况现在说谎更没有好处。辰主委知道我说的都是实情,他是一位非常精明的政治人物。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政治人物对心理史学的真理都有很好的直觉。”   “可是您需要接受流放吗?”盖尔不解地问道,但是谢顿这次并没有回答。   当计程飞船来到川陀大学的时候,盖雨的肌肉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几乎是被拖出飞船来的。   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光海之中,盖尔这才想起川陀世界也有太阳。   校园中的建筑物与川陀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看不见钢铁的青灰色,而是充满一片银色,一种类似象牙的金属光泽。   谢顿突然说:“好像有军人。”   “什么?”盖尔向广场望去,果真看到大门口站了一个哨兵。   当两人走到了那个哨兵面前时,又出现了一名陆军上尉。   那位军官以和气的口吻问道:“谢顿博士吗?”   “是的。”   “我们正在等你,从现在开始,你与你的手下都将接受戒严令的监管。我奉命通知你,你们总共有六个月的时间,用来准备转移到端点星的各项事宜。”   “六个月!”盖雨想发作,但是谢顿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肘。   “这是我所收到的命令。”军官重复道。   那位军官走开之后,盖尔马上转身对谢顿说:“为什么阻止我?六个月能干什么?这简直就是变相谋杀。”   “安静点,安静点,到我的办公室再说。”   谢顿的办公室并不算大,但是却有最完善的防谍与反侦设备。如果有间谍波束射到这里,反射回去的并不是令人起疑的静哑,也并非明显的防谍静电场,而只是很普通的对话,那是由包含各种声音与腔调的电脑语音库随机产生的。   “现在可以放心说话了,”谢顿从容地说:“其实六个月足够了。”   “我不明白。”   “孩子,因为在我们这种计划中,他人的行动全都能为我所用。我不是告诉过你,辰主委的思维模式已经被我们摸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他是有史以来个人心理被分析得最彻底的人。如果不是时机与状况都已成熟,确定我们将会得到预期的结果,我们根本就不会引发这场审判。”   “但是难道您能够安排……”   “被放逐到端点星?有何难处?”谢顿用手在书桌的某处按了一下,背后的墙壁立刻就滑开了一小部分。这个按钮装有电眼,只会对他的指纹有所反应。   “里面有几卷微缩胶片,”谢顿对盖尔说:“请你将标着“端点”的那卷取出来。”   盖尔依言取出了那卷胶片,谢顿将它装到投影机上,然后递过来一副接目镜。盖尔将接目镜调整好之后,眼底就展现出了微缩胶片的内容。   “可是这……”盖尔不解地说。   谢顿却反问道:“你为何吃惊?”     “您已经花了两年的时间准备迁移吗?”   “两年半。当然,我们原来并不能确定他就会选择端点星,但是却希望他能做出如此的决定,所以便根据这个假设而行动……”   “可是为什么呢,谢顿博士?您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让自己被流放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如果留在川陀的话,不是一切都能掌握得更好更多吗?”   “为什么?这里头有好几个原因。我们去端点星工作,将可以得到帝国的支持,又不会再引发危及帝国安全的疑惧。”   盖尔又问:“可是当初您引起那些疑惧,目的只是为了要他们判您流放,这我还是不懂。”   “要让两万多户人家,全都心甘情愿地移民到银河的尽头,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但是又何必强迫他们去呢?”盖尔停了一下又说:“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时辰未到。目前可以让你知道的,是我们将在端点星建立一个科学避难所,而另一个则会建在银河的另一端,或者可以说,”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在群星的尽头。至于其他的事,我很快就要死了,你将会看到许多我看不见的事情……别这样,不用这样子,不要吃惊,也不必安慰我。医生们告诉我,说我顶多只能再活一两年。但是在此之前,我将会完成一生中最大的心愿,这样也就死而无憾了。”   “您逝去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放心吧,自然会有后继者,也许你也是其中之一,这些人会为我的计划踢出最后的临门一脚。那就是在适当的时机,以适当的方式煽动安纳克瑞昂叛变,然后一切就会开始自行运作。”   “我还是不了解。”   “以后你就会了解的。”谢顿布满皱纹的脸孔,同时显出了安详与疲惫:“大多数人都将去端点星,但某些人仍要留下来,这些都不难安排。至于我自己……”   他最后一句话讲得很小声,盖尔只能勉强听得见他说的是:“吾事已毕。” 百科全书编纂者 第一章   端点星……它的位置偏远(请参考星图),与其在银河历史中扮演的角色形成强烈对比。许多科学家却都指出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结果。端点星位于银河螺旋臂的最前缘,是伴随该处一颗孤独恒星的唯一行星。它的自然资源极为贫乏,也几乎没有任何经济价值。在被发现五个世纪后,仍然没有移民迁入。直到百科全书编纂者登陆……   移民第二代时,端点星的角色起了变化,不再只是川陀心理史学家们的一个附属。随着安纳克的叛变,以及塞佛·哈定的势力逐渐崛起……     ——《银河百科全书》   在办公室明亮的一角,路易·皮翰纳正在书桌前埋头苦干。许多工作需要他协调,许多人力需要他规划,就像千丝万缕需要细心地纺织,才能制成精美的织锦。   五十年过去了,他们花了五十年的时间,将这个百科全书第一号基地建立成一个完善的机构。这五十年的光阴,几乎都花在搜集资料以及其他的准备工作上。   如今,第一阶段的工作终于完成了。五年以后,银河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巨着就要出版第一册。此后每隔十年会再出一册,时程定得像机械装置一般准确。此外还将出版附册,以及介绍最新知识的专刊等等,直到……     当书桌上的蜂鸣器低声呜呜作响时,皮翰纳的身子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他几乎忘记了还有一个约会。于是他赶紧按下开门的掣钮,从眼角瞥见塞佛·哈定魁梧的身材出现在门口,不过皮翰纳并没有抬起头来。   哈定一面走进来,一面自我解嘲地微笑着,他的确有急事,但是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因为他了解,皮翰纳对于打搅他工作的任何人或任何事,一律都是采取这种不闻不问的傲慢态度。所以,哈定只是走到书桌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耐着性子等待着。   偌大的办公室里,现在只传出了皮翰纳的铁笔划在纸上所发出的沙沙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声音或动作。哈定从背心口袋中掏出了一枚两点的硬币,顺手弹到空中。硬币在空中飞快地翻滚,不銹钢的;表面反映出闪动的光芒。然后哈定又伸手抓住硬币,再将它弹出去,百无聊赖地盯着闪烁的反光。在这个一切金属全都仰赖进口的行星上,不銹钢还真是货币的适当材料。   皮翰纳终于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停下来!”他的语气充满了不悦。   “啊?”   “别再丢硬币了,烦死人啦!”   “喔!”哈定赶紧将硬币放回口袋:“你忙完了的时候,麻烦告诉我一声好吗?我已经答应他们,在新的下水道计划付诸表决之前,一定赶回市议会去。”   皮翰纳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离开书桌,对哈定说:“我好了,但是希望你不要拿市政府的公事来烦我。拜托,你自己处理就好了,百科全书的工作已经占了我全部的时间。”   “你听到新闻了吗?”哈定以稳重的口气问道。   “什么新闻?”   “就是端点市超波接收站两小时前收到的新闻,安纳克瑞昂郡的皇家总督已经自立为王了。”   “哦?那又怎么样?”   “这就代表说,”哈定回答道:“我们与帝国内域的联系被切断了。我们早已预料到此事,但是这却于事无补。安纳克瑞昂刚好横跨我们与川陀、圣塔尼,以及织女星系的最后一条贸易路线。以后我们的金属要从哪里进口呢?过去六个月以来,我们没有能弄到任何的钢和铝,现在根本一点办法也没了,除非安纳克瑞昂的国王大发慈悲。”   皮翰纳“啧啧”连声,不耐烦地说:“那就从他那里进口好了。”   “但是我们能够这样做吗?皮翰纳,听我说,根据设立这个基地的特许状,百科全书理事会拥有完全的行政权。我这个端点市的市长,唯一的权力大概只能在一边擤鼻涕,如果想要打个喷嚏,都还得先请你副署一张行政许可令,一切都要看你和理事会如何决定。我现在以本市的名义请求你,赶快召开一个紧急会议,我们的繁荣全赖于和整个银河的畅通贸易。”   “好了!怎么把竞选演说搬到这里来啦?哈定,现在给我听好,理事会并没有禁止在端点星上成立市政府,我们也了解这是有必要的。因为自从基地建立以来,这五十年间,人口已经有大幅度的增加,与百科全书无关的居民也越来越多。但是这并不代表说,我们这个基地首要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出版网罗人类全体知识的百科全书——已经不复存在。我们是一个国立的科学机构,你知道吗?我们不能、不可以,也不会介入任何的地方性政治。”   “地方性政治?所以你就不屑一顾,是吗?皮翰纳,这是攸关生死存亡的大事——端点星自身并不能维持一个机械化文明,这里极端缺乏金属。这点你应该很明白,在我们这个星球的表面岩层,完全找不到一丁点的铜矿、铁矿或铝矿,其他的金属也几乎没有。如果那个所谓的安纳克瑞昂国王吃定我们,你想想看,你的百科全书命运又会如何?”   “吃定我们?你难道忘了吗?我们是直属于皇上的机构,不是安纳克瑞昂郡或者其他任何行政区的一部分,这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我们这里是皇帝陛下直辖的区域,没有任何人敢碰我们,帝国会好好保护端点星的。”   “那么请告诉我,现在安纳克瑞昂的皇家总督自立门户,帝国为什么不阻止呢?而且何止安纳克瑞昂,至少有二十个帝国最外围的郡县,事实上也就是整个的银河外缘,全部都已经各自为政了。我告诉你,我对帝国根本不敢抱什么指望,我不相信它有能力保护我们。”   “胡扯!皇家总督跟国王又有什么两样?帝国之中一向有各种各样的政治主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治国理念。过去也曾经有总督叛变,也有皇帝因而被罢黜或遇刺,但是这些都不曾动摇帝国的根本。忘掉这个消息吧,哈定,这不关你我的事。”我们是彻头彻尾的——科学家,我们的志业就是银河百科全书。喔,对了,我差点忘了,哈定——”   “什么事?”   “管管你的那份报纸吧!”皮翰纳的声音中带着愤怒。   “你是指‘端点市日报’吗?它怎么会是我的呢?那是一家私人经营的报纸。怎么,它又哪里惹到你了?”   “过去几周以来,它一直在鼓吹要扩大庆祝基地建立五十周年纪念。建议把这一天定为公定假日,还倡导一些极不合宜的庆祝活动。”   “这有什么不好呢?三个月之后,电脑钟就会将穹窿开启,我认为穹窿首度开启是一件大事,你说呢?”   “但是却不适合举办愚蠢的大游行。哈定,穹窿的开启只是理事会的事,如果我们获得任何重要的信息,一定会立刻向大众宣布。这是我们的基本立场,请务必向‘日报’解释清楚。”   “很抱歉,皮翰纳。但是我想提醒你,端点市宪章上面保证了一点小事,叫作新闻自由。”   “宪章上有,但是理事会却不吃这一套。哈定,我可是皇帝陛下派驻端点星的钦命代表,在这一方面,我有绝对的权力。”   从哈定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尽最大的努力,强忍着怒意不愿发作。他绷着脸说:“我还有最后一件消息,就是要对你这位钦命代表报告的。”   “还是跟安纳克瑞昂有关吗?”皮翰纳紧绷着嘴唇,感到厌烦透了。   “对,两个星期之后,安纳克瑞昂将派遣一名特使到这里来。”   “特使?到这里来?安纳克瑞昂派来的?”皮翰纳沉思许久,然后问道:“来干什么?”     哈定站了起来,再将椅子推回书桌旁边,对皮翰纳说:“我让你猜猜看。”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第二章   安瑟姆·浩·若缀克是安纳克瑞昂国王派到端点星来的特使,他是普洛玛的副提督,此外还有半打其他的头衔。他的名字中间那个“浩”,代表的正是贵族血统。当他到达端点星时,哈定特别亲自到太空航站迎接,并且还安排了隆重的外交礼节。   现在这位特使面带着僵硬的微笑,微微弯下腰来,将手铳从皮套中取出,铳柄朝前递给哈定。然后哈定也还以相同的礼数,他递给若缀克大人的手铳还是特地跟别人借来的。这个仪式完成之后,就代表双方从此建立起友谊与善意。哈定注意到了若缀克的肩处突起,似乎佩戴着什么随身武器,却很谨慎地什么都没有说。   在迎接特使的礼车周围,前后左右都簇拥着职位较低的官员。整个车队以游行般极缓慢的速度开向“全书广场”,沿途都有许多热情的民众夹道欢迎。   这位特使一直以军人与贵族应有的矜持,接受着群众的欢呼。   这时他忽然转身向哈定说:“这座城市就是你们整个的世界?”   哈定努力提高音量,才能压过鼎沸的人声:“此地是一个新的世界,阁下。在我们这个不起眼的行星短得可怜的历史中,很少有像您这么尊贵的贵族莅临巡视,这就是群众会如此如痴如狂的原因。”   当然,这位“尊贵的贵族”并没有听出话中的讽刺之意。他若有所思地对哈定说:“五十年前所建立的,嗯,市长,你们这里一定还有很多未开发的土地,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要规划一下?”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个需要。我们的人口相当集中,我们必须如此,这是为了百科全书的关系。也许将来有一天,当我们的人口增长到……”   “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你们没有务农的平民吗?”     哈定感到这位大人不断地在套他的话,不过他的技巧相当拙劣,任谁都可以察觉得出来。因此哈定只是随口答道:“没有——但是,也没有贵族。”   若缀克大人扬起眉毛:“那你们的领导者……我等一下要跟他碰面的那位?”   “您是指皮翰纳博士?对,他是理事会的主席,还是皇帝陛下的钦命代表。”   “博士?如此而已,没有别的头衔吗?他只是一位学者?地位竟然比你这个市长还要高?”   “喔,当然啦!”哈定亲切地答道:“此地的人多少都能算是学者,毕竟这里是皇帝陛下直辖的科学基地,不是一个普通的世界。”   哈定故意将“皇帝陛下直辖”稍微加重了语气,这似乎令那位特使有点不知所措。他一路上都没有再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车队终于缓缓开到了全书广场。     即使哈定对下午与晚间的活动都感到万分无聊,至少还有一件事情令他很满意。那就是他注意到皮翰纳与若缀克这两个人,虽然在见面时表现得非常热络而且相互尊重,骨子里却都极为厌恶对方。   当若缀克大人去百科全书大楼进行“视察”的时候,带着一副茫然的神情聆听皮翰纳的解说。他们经过巨大的资料影片贮藏室与无数的放映室,若缀克大人始终不失礼貌,一直都面带空洞的微笑,耐心地听着皮翰纳急促的介绍。     若缀克大人走下一层又一层,经过了写作部、编辑部、出版部、影视部,这才终于说出了他的第一句感想:“这一切都非常有趣,但是对于成年人而言,却似乎是很奇怪的职业。这种工作有什么用处?”   哈定注意到,皮翰纳对于这个评语竟然无言以对。伹是从皮翰纳脸上的表情,却可以看出来他绝对不同意。   晚餐时的情形却几乎与下午完全相反,从头到尾一直都是若缀克大人在说话。他不厌其烦地叙述着最近安纳克瑞昂与邻邦——新近独立的司密尔诺王国开战时,自己担任营长所立下的彪炳战功。他滔滔不绝地越说越兴奋,连所有的技术性细节也都巨细靡遗。   这位特使的故事,一直讲到晚餐结束还意犹未尽。职位较低的官员一个一个乘机告退,皮翰纳与哈定则陪着若缀克走到阳台,在夏日黄昏的暖和空气中偷闲片刻。直到这时,他才总算将大败敌军星舰的光荣战果报告结束。   “现在,”若缀克大人兴致勃勃地说:“我们该言归正传了。”   “请说,”哈定喃喃地答道,同时还点燃了一根长雪茄,那是由织女星系进口的烟草制成的,他突然想到这种烟草所剩也不多了。然后他就仰靠在椅子上,撑起两条椅腿来回地摇晃。   银河高高地悬在天空,透镜状的朦胧从地平线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此处位于银河的边缘,因此恒星稀疏,仅有少数几颗在天际眨着眼睛,与壮丽的银河根本无法相比。   “当然,”若缀克大人说道:“所有的正式会谈,包括签署文件等等无聊的专业性手续,都要在你们……你们管你们的议会叫什么?”   “理事会。”皮翰纳以冷淡的语气回答。   “真是古怪的名宇,反正那些都是明天才应该进行的。不过我想,现在最好先来解决一些会谈可能的障碍,我们大家都开诚布公,好不好?”   “您这话的意思是……”哈定立刻追问。   “很简单,在银河外缘这一带,如今的局势已经有些改变了,你们这颗行星的现状也变得有点嗳昧不明。如果我们能够对目前的状况达成一个共识,将会对双方都有帮助。对了,市长,这种雪茄还有没有?”   纵使哈定万分不愿,仍然依言拿了一根给他。   若缀克大人将雪茄放在鼻端闻了一下,马上发出高兴的笑声:“织女烟草!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是上次送来的补给品,不过现在没剩几根了。天晓得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获得补充。”   皮翰纳皱起了眉头,他不会抽烟,因此很讨厌烟味。他忍着咳嗽说:“阁下,请告诉我们,您的任务就只是来理清现状吗?”   若缀克大人一面点头,一面使劲喷出第一口烟。   “这么说来,不用几句话就可以说完了。百科全书第一号基地的地位仍如往昔一模一样。”   “啊,那么你所谓往昔的地位是什么啊?”     “是一个国立科学机构,是神圣威严的皇帝陛下直辖的领域。”   可是若缀克大人却一点也不为所动,他好整以暇地吐着烟圈,然后说:“皮翰纳博士,很好的说法,我相信你还拥有盖了国玺的特许状。但是当今实际的局势又如何?面对司密尔诺,你们要如何自处?你要知道,他们的首都离你们这里很近,可不是五十秒差距那么遥不可及。此外,别忘了还有高努姆和洛瑞斯。”   皮翰纳说:“我们跟任何郡县都没有瓜葛,我们是皇帝陛下的……”   “它们不是郡县,”若缀克大人提醒皮翰纳:“它们都已经是王国了。”   “就算是王国吧,我们仍然与他们没有任何瓜葛。作为一个科学机构……”   “科学个屁!”若缀克突然以粗话开口骂说:“你这些他妈的名目有个屁用?我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端点星被司密尔诺拿下了!”   “可是皇帝陛下呢?他怎么可能坐视不顾?”   若缀克大人稍微冶静了一点,继续说道:“好吧,皮翰纳博士,我知道你尊重皇上的御产,这一点安纳克瑞昂的态度也是一样的,问题是司密尔诺可不这么想。请你记住一件事,我们才跟皇上签订了一个条约,明天我会呈一份副本给你们的理事会。根据这个条约,我们有义务代表皇上维持目前安纳克瑞昂郡境内的秩序。我们的责任至为明确,对不对?”   “当然,但是端点星并不属于安纳克瑞昂郡。”   “可是司密尔诺……”   “我们也不属于司密尔诺,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郡县。”   “你说的这些,司密尔诺知道吗?”   “我才不管他们知不知道。”   “可是我们得管,我们两国的战争才刚刚结束,他们至今还占领了我们两个星系。端点星位于本王国与司密尔诺之间,具有极重要的战略地位。”   哈定听得厌了,遂插口说道:“阁下,请问您究竟有什么提议?”   若缀克大人似乎也早已不愿拐弯抹角,立刻单刀直入地说:“因为端点星无法自卫,安纳克瑞昂为了自身的安全,必须负起保卫端点星的责任,这个行动的必要性非常明显。相信你们也了解,我们绝对无意干涉内政……”   “哼——哼——”哈定发出几声干笑。   “但是我们相信,对我们双方来说,让安纳克瑞昂在这里建立一个军事基地,将会是一项最佳的措施。”   “这就是你们所要的吗?在端点星广大无人的土地上建立军事基地,就这样而已吗?”   “喔,当然啦,还有这个防卫武力的补给问题。”   哈定让椅子恢复四脚着地,将手肘放到膝盖上,然后说:“现在我们谈到问题的症结了,让我们说得明白一点吧——端点星今后将要接受你们的保护,所以要向你们进贡,对不对?”   “不是进贡,是缴纳赋税。我们保护你们,你们当然要付出合理的代价。”   皮翰纳忽然在椅背上用力一拍,发出了一声巨响:“哈定,让我来说。阁下,我绝对不会付半个破铜板给安纳克瑞昂或司密尔诺,也不会为你们的地方性政治或迷你战争出任何经费。我告诉你,这里是免缴赋税的国立机构。”   “国立?安纳克瑞昂才是这里的‘国’,皮翰纳博士,可是我们不要再‘立’了。”   皮翰纳站了起来,显得怒气冲天:“阁下,我是神圣威严……”   “……皇帝陛下的钦命代表。”若缀克大人以尖酸的语气和着皮翰纳的话,然后再接下去:“我却是安纳克瑞昂国王的钦命代表,安纳克瑞昂离这里近多了,皮翰纳博士。”   “让我们谈正经事吧,”哈定劝道:“阁下,你们要如何征收所谓的赋税?愿意接受现物吗?例如麦子、马铃薯、蔬菜、牲畜?”   若缀克大人瞪着他说:“我们要那些鬼东西做什么?我们自己已经生产过剩了。我指的当然是黄金,如果你们刚好盛产铬或钒的话,那就更好了。”   哈定听了马上大笑:“盛产?我们甚至连铁都不产!您想要黄金?来,看看我们的钱币。”说着就将一枚硬币扔了过去。   若缀克大人一把抓住那枚硬币,看了看之后说:“这是什么做的?钢吗?”   “没错。”   “我不懂。”   “端点星几乎不产任何金属,所有的金属都靠进口,所以我们根本没有任何黄金。除了能够付你们几千袋马铃薯之外,其他什么都拿不出来。”   “那么……工业制品呢?”   “既然缺乏金属,我们又怎么制造机械?”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皮翰纳再度试图说服若缀克大人:“这整个的讨论都太离谱了。端点星不能算是一个世界,这里只是一个科学基地,专门负责编纂伟大的银河百科全书。天啊,你难道一点都不尊重科学吗?”   “百科全书又不能让我打胜仗。”若缀克大人皱起了眉头:“一个完全不事生产的世界,而且十之八九还没有住人。好吧,你们也许可以用土地来抵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皮翰纳立刻问道。   “你们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几个人,那些无人居住的土地也许很肥沃。安纳克瑞昂的许多贵族们,都希望能够扩充他们的领地。”   “你难道想提议说……”   “不必表现得那么惊慌,皮翰纳博士,这里的土地绝对够我们分的。如果一切都能够按照计划进行,而你们又充分合作的话,我们也许还能好好安排一下,让两位不但没有任何损失,还可以获得贵族头衔,并且获赐部分领地。我想,两位应当了解我的意思吧?”   皮翰纳嗤之以鼻:“谢谢你的好意了!”   这时哈定却故意改变话题:“安纳克瑞昂能不能提供我们足够的铈元素?我们的核电厂只剩下几年的存量了。”   皮翰纳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接下来就是好几分钟的死寂。当若缀克大人再度开口时,语气竟然变得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   “你们有核能?”他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啦,这有什么不寻常吗?我相信核能的历史至少有五万年了,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呢?唯一的问题就是钸的取得有些困难。”   “是啊……是啊。”若缀克大人停了一下,才心虚地说:“好吧,两位先生,我们明天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吧。我要告辞了……”   皮翰纳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咬牙切齿地说:“这只超级大笨驴!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哈定插嘴道:“也不尽然,他只是那个环境的产物罢了。他只懂得一件事情,那就是‘枪杆子出政权’。”   这时皮翰纳又将矛头转向哈定,对他怒吼道:“你跟他大谈军事基地跟贡品,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疯了不成?”   “不,我只是顺水推舟,好让他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我想你也注意到了,他已经不小心说溜了嘴,向我们透露了安纳克瑞昂真正的企图,那就是将端点星据为己有。当然,我可不想让这种事真正发生。”   “你不想,你不想就算数了吗?你以为自己是谁?我还要问你,你对他大吹我们的核电厂又是什么意思?唉,你这样说,唯一的结果就是让我们立刻变成军事目标。”   “没错,”哈定微笑着说:“不过严格地说,应该是我们会变成‘军事行动绝对不能攻击的目标’。我提出这个问题,你难道不能体会我的用意吗?这样便证实了我原来相当怀疑的一件事。”   “那又是什么?”   “安纳克瑞昂已经不再拥有核能,如果他们还有的话,这位大人就应该知道我在胡扯。因为除了古代的核电厂之外,核能发电早已不用铈元素做原料了。从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推论,银河外缘的其他世界也都没有核能了。至少司密尔诺绝对没有,否则在他们最近的冲突中,安纳克瑞昂不可能赢得大多数的战役。这点很值得注意,你说对不对?”   “哼!”皮翰纳带着怒气离去,哈定却只是很有修养地微笑着。   然后哈定将抽完的雪茄丢掉,抬头仰望伸展在天际的银河,喃嘣自语道:“他们回归到了石油与煤炭的时代,对不对?”他还想到了许多事,不过这时都还藏在心里。 第三章   前些日子,哈定对皮翰纳否认他拥有“端点市日报”,表面上是说了实话,但事实却没有那么单纯。当初在倡导将端点星组织成自治市的运动中,哈定始终是这个运动的领导人物。然后在端点市政府成立之后,他又顺理成章地当选为首任市长。所以,虽然哈定的名下没有半点“日报”的股份,他却以间接的手段控制着其中的百分之六十。   这点也实在不足为奇,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   因此之故,当哈定向皮翰纳建议,认为市长也应该参加百科全书理事会的会议,“日报”也就很“凑巧”地开始鼓吹同样的主张。后来,还因此召开了基地有史以来首度的群众大会,一致要求市政府应该在“最高领导机构”中占有一席之地。   最后的结果,是皮翰纳不得不勉强接受了。   这时,哈定在理事会中敬陪末座,穷极无聊地想着,为什么优秀的科学家全都是九流的行政人员?也许是因为他们所受的训练,专门是为了处理弹性较少的自然现象,因而从来不懂得如何应付善变的人心。   坐在哈定左边的理事是汤玛兹·瑟特与裘德·法拉,右边的是卢定·克瑞斯特与叶特·富汉,而主席就是皮翰纳博士。哈定当然与在座的所有理事都相熟,但是他们在这个场合中,却好像都故意端起一点特别的架子。   在会议开头的无聊例行程序中,哈定一直都在假寐。直到皮翰纳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准备开始进入正题时,哈定才即时恢复清醒。接着,他就听见皮翰纳开始发言:   “我很荣幸有这个机会,向理事会报告下列事项:我在前几天接到了一个重要的通知——帝国的总理大臣道尔文大人,将在两星期之后莅临端点星。我们可以乐观地期待,只要他向皇帝陛下禀报了这里的情况,我们与安纳克瑞昂的紧张关系,就会立刻获得改善。”   然后他微笑着对坐在另一头的哈定说:“关于这件消息的详细内容,我已经告知‘端点市日报’了。”   哈定听了暗自感到奸笑,这一切似乎都很明显。皮翰纳所以会允许他来参加这场“盛会”,就是要藉机在他面前夸耀这个消息。   因此哈定故作镇静地说:“请各位不要打马虎眼,你们认为道尔文大人是来做什么的?”   对于哈定提出的问题,汤玛兹·瑟特首先发言。他在发表正式的谈话时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用第三人称来称呼对方。   “这很明显,”他陈述着自己的意见:“哈定市长是一位很精明的政治人物,市长不可能不知道,皇上绝对不会允许直接的权益受到侵害。”   “为什么?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皇上又会如何处置呢?”哈定问道。   这句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反感,皮翰纳说:“你不遵守议事规则。”   他想了一想,然后又加了一句:“并且,还发出了几近叛国的言论。”   哈定却反问道:“这就算是对我的答覆吗?”     “是的!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   “别急着下结论,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除了这个外交手段——它究竟有没有用还很难说——我们面对安纳克瑞昂如此的威胁,到底有没有做出任何具体的因应措施?”   叶特·富汉一手抚摸着深红色的胡须,一面说道:“市长先生,你感觉到了威胁,是不是?”   “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几乎没有。”他露出了虔敬的神态说:“皇帝陛下……”   “老天啊!”哈定感到烦透了:“这算是哪门子?每隔一会儿就有人提起‘皇帝陛下’啦,‘帝国’啦,好像是念什么咒一样。别忘了,皇上远在几千秒差距之外,我很怀疑他会对我们有一丁点的关心,即使他真的关心又能如何?过去这个星域的确时刻都有皇家舰队巡弋,不过现在却是那四个王国的势力范围了,而安纳克瑞昂正是四王国之首。听我说,我们要拿枪炮自卫,耍嘴皮子没有用的。   “现在给我听好,我们其实已有两个月的缓冲期。能够争取到这点时间,主要是因为我故意制造了假象,让安纳克瑞昂以为我们拥有核武器。不过,大家都知道这是我胡诌的,我们虽然拥有核能,却只能提供商业用途,而且简直他妈的少得可怜。对方很快就会发现这个真栢,如果以为他们开得起这个玩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哈定市长……”   “且慢,我的话还没说完。”哈定已经进入状况,他就喜欢这种气氛:“把总理大臣拖下水是不错的主意,但是如果能弄来几枚超级核弹才真的妙。我们已经浪费了两个月,各位理事,可能不会有另外两个月再让我们浪费了。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这回轮到卢定·克瑞斯特发言,他的长鼻子都已经气得起了皱纹。他说:“如果你想提议将基地武装起来,我可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赞成,因为这就代表我们一脚跨进了政治圈。市长先生,我们这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科学基地。”   瑟特又加了一句:“他根本不能体会这一点。此外,建立武装就需要动员,就得抽调百科全书的重要工作人员,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发生。”   “非常正确,”皮翰纳当然也同意:“百科全书第一——永远如此。”   哈定在心中咒骂着,这些理事的脑袋,似乎都被百科全书搞坏了。   于是他以冰冷的语气说:“本理事会有没有想到过,端点星除了负责编纂百科全书之外,是否还可能有其他的意义?”   皮翰纳回答他说:“哈定,我无法想像基地除了百科全书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目标。”   “我指的不是基地,我是说‘端点星’。恐怕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在这个行星上有百万的居民,直接参与百科全书工作的却只有十五万人。对于我们其他人而言,这里不是什么基地,而是我们的‘家’。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银河百科全书与我们的家园、农庄或工厂比起来,这套书对我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我们要起来保卫……”     此时他的话就被众人的呼喊声打断了。   “百科全书第一!”克瑞斯特义正辞严地吼道:“我们必须完成这项神圣的任务。”   “去你妈的鬼任务!”哈定也开始咆哮:“五十年前或许如此,现在却已经是新的一代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皮翰纳回嘴道:“我们这些人仍是科学家。”   这却让哈定逮到机会,他立刻大作文章:“哈!是吗?你们是吗?那只是你自己的幻想罢了。你们这班人,正好是整个银河数千年错误的缩影。你们准备在这里蹲几个世纪,光是为了整理上个千年科学家的工作,这算是哪门子科学?你们有没有想过继续研究发展、改良并拓延既有的知识?根本没有!你们以抱残守缺为满足,整个银河都是如此,天晓得这种现象已经有多久了。银河外缘为什么会发生叛乱,各方的联系为什么会中断,小规模战争为什么永无休止,整个星域为什么都失去核能,返回到原始的化学能科技,这就是真正的原因。”   哈定意犹未尽,继续吼道:“如果你们问我有什么看法,我会说银河帝国就要灭亡啦!”   然后他终于停下来,坐下来调匀呼吸。有两三个人同时抢着回答他的问题,但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听。     克瑞斯特站起来说:“你说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我实在不知道你居心何在。市长先生,你根本没有提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主席,我现在提出动议:市长的发言全都不要列入纪录,让我们从刚才被他打断的地方继续讨论。”   这时裘德·法拉准备做第一次发言。在此之前,即使刚才讨论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插嘴。但是现在他一旦开口,低沉的声音就重重地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重得像他三百磅的身躯一样。   “各位,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一桩事?”   “什么事?”皮翰纳不悦地问道。     “一个月以后,我们将要庆祝基地五十周年纪念。”这是法拉一贯的说话技巧,他可以将最普通的事情,说得彷佛暗藏玄机。   “那又怎么样?”   “到了五十周年庆那一天,”法拉继续不疾不徐地说:“谢顿穹窿将会开启,你们有没有想过里面是什么?”   皮翰纳答道:“我不知道,只是应景的东西吧,也许是一段发表祝贺词的影象之类的。我认为,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强调穹窿的重要性,虽然‘日报’……”然后他瞪了哈定一眼,哈定则回敬他一个鬼脸。   然后皮翰纳继续说:“‘日报’的确试图在这方面大作文章,我已经叫他们闭嘴了。”   “哦,”法拉接了下去:“但是也许你猜错了呢?你有没有想到过——”   他暂停了一下,将一根手指放在又小又圆的鼻头上:“穹窿可能开启得正是时候。”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正好不是时候?”富汉低声抱怨:“我们现在需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我可不相信,还有什么比哈里·谢顿的信息更重要的事。”法拉的语调变得越来越权威,哈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想不通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事实上,”法拉继续以愉悦的口气说:“你们似乎都忘记了,谢顿是现代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同时也是我们这个基地的创始人。我有一个很合理的假设——谢顿生前已经运用他所创立的科学,推算出了不久之后可能的历史轨迹。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再强调一遍,事实上这极有可能,那他一定也想出了警告我们的方法,也许还为我们准备了锦囊妙计。他极为重视百科全书这项计划,这点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   法拉说完之后,会议桌上弥漫了一种迷惑的气氛。过了一会儿,皮翰纳先干咳了一声,然后对大家说:“好吧,我姑且不予置评。心理学是一门伟大的科学,但是现在这里并没有心理学家,我想,我们无法做出任何确定的结论。”   法拉转身问哈定说:“你不是曾在艾鲁云门下攻读心理学吗?”   哈定以十分向往的口气回答:“是的,但是我却没有读完,因为后来我对理论感到厌倦。我原来想要成为一名心理工程师,但是此地缺乏足够的条件与设备。所以我就退而求其次,转而研究政治。事实上,这两者可说是殊途同归。”   “那么,你认为穹窿里面藏着什么?”   哈定很谨慎地回答他说:“我不知道。”   在会议接下来的讨论中,虽然又回到了帝国总理大臣这个议题上,哈定却都没有再发一言。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再听下去,他已经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新方向,所有的事情部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纵使目前他只掌握了一点蛛丝马迹,但是却也足够了。   心理学就是其中的关键,这一点他十分肯定。   他尽力回忆以前所学的心理学理论,从那些残存的知识中,他一开始就捕捉到了一个想法。   像谢顿这样伟大的心理学家,应该已经分析出了人类的七情六欲与本能反应,让他足以广泛地预测未来历史的大趋势。   而这代表着什么呢? 第四章   道尔文大人嗜抽鼻烟,还留着长发,不过从精巧的鬈曲发式看来,很明显的并非是自然卷,他喜欢不时抚弄着两侧金黄色的蓬松鬓须。还有,这位大人说话时,喜欢故意用一些拗口的字眼来加重语气,说得舌头都要打起结来似的,令人听得很吃力。   哈定对这位尊贵的总理大臣的第一印象就是反感,一时之间自己也想不出个好理由来。哦,对了,因为他发表意见之际,总是喜欢故意摆出优雅的手势。即使只是对一件小事表示肯定,他也装模作样地摆出屈尊降贵的姿态。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哈定想,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把他找出来。大约半个小时之前,道尔文大人与皮翰纳双双失踪,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了。这个该死的家伙!   哈定可以确定皮翰纳现在一定很高兴,因为自己没能参加他们的初步讨论。   不过哈定已经打听到,刚才有人看见皮翰纳就在这一层楼的这个侧翼,只要一扇一扇门打开检查就行了。   现在哈定已查看了过半数的房间,当他再打开一扇门时,突然叫道:“啊!”然后就立刻跑进那间漆黑的放映室。那里面的屏幕上,清楚地映出了道尔文大人精巧发式的轮廓。   这时道尔文大人拾起头来说:“啊!哈定,我肯定你是在寻我们,对不?”他掏出了鼻烟盒,哈定注意到上面有过多的装饰,显得俗不可耐,而且手工也不高明。道尔文大人作势要请哈定分享,哈定很礼貌地谢绝了,大人于是自己吸了一撮,然后露出优雅的微笑。   在一旁的皮翰纳皱着眉头,哈定却视而不见。   就这样维持了一段很短的沉默,直到道尔文大人盖上鼻烟盒,发出了“咔答”一声。然后他将鼻烟盒放好,对哈定说:“杰出之至,哈定。你们做的百科全书,真正是,不朽名作;堪称有史以来,最高贵成就!”   “阁下,我们也大多作此感想。不过,这项成就至今还没有全部完成。”   “无论如何,我认可你们基地的工作效率,我对你们有信心。肯定,你们会完成的。”道尔文大人说完后,还对皮翰纳点了点头,皮翰纳高兴万分地鞠躬还礼。   皮翰纳可真是会逢迎,哈定心里想。然后他向道尔文大人说:“我不敢抱怨基地缺乏效率,阁下,可是安纳克瑞昂的效率却更高——而他们的效率都用在毁灭的途径上。”   “哦,是,安纳克瑞昂。”道尔文大人轻率地挥挥手:“我刚从那里来,好个野蛮行星!人类怎么可能住在银河外缘?不可思议!有教养绅士的基本所需,那里全欠缺,不舒服、不方便,简直没有生活的基本条件……”   哈定以淡淡的口吻插嘴道:“糟糕的是,安纳克瑞昂人却具有开启战端的基本所需,以及毁灭敌方的基本条件。”   “没错,没错。”道尔文大人似乎有点不高兴,也许因为他的话被半途打断的关系。他继续说:“可是,此刻,并非讨论公事时间,明白吗?实实在在,没这份闲空。皮翰纳博士,你不是,还要给我看第二册的吗?我拭目以待,请!”   灯光立刻关闭,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中,根本没有人理会哈定,仿佛他这个人已经跑到安纳克瑞昂去了。屏幕上所投射的百科全书内容,对于哈定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他也不想花费精神仔细去看。倒是道尔文大人,竟不时表现出真心诚意的兴奋。哈定还注意到,当这位大人兴奋起来的时候,装腔作势的口气就全不见了。   当灯光再度开启时,道尔文大人说:“精彩!精彩至极!你可是凑巧对考古学有兴趣?晤?哈定。”   “啊?”哈定这时才从神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赶忙答道:“不敢,阁下,我不敢说有兴趣。我原本想成为心理学家,最后决定献身政治。”   “啊,确实无疑,有趣的学问。你知道——”道尔文大人掐了一大撮鼻烟,猛吸了几下,这才继续说:“我,本人,对考古学也稍有涉猎。”   “真的吗?”   皮翰纳打岔道:“大人对这门学问极为精通。”   道尔文大人说:“喔,也许吧,也许吧。”然后他又得意洋洋地说:“苦功,我着实下了不少。换句话说,对这门科学,我可以说饱览群书。我读通、读透了久当、欧必贾西、克罗姆威尔……这些大考古学家的所有着作,你知道吗?”   “我当然听说过这些着名的考古学家,”哈定说:“但是从来没有读过他们的书。”   “你一定得找时间,好好读一读,我亲爱的朋友,你必然受益无穷。啊!这趟银河外缘之旅,让我亲眼目睹,拉玛斯的绝版书,还真不虚此行。在我们图书馆里,此书竟然从缺,真真正正,想不到吧!嗨,对啦!皮翰纳博士,你答应过,在我走前,要复制一本送我,别忘记喽!”   “荣幸之至。”   “拉玛斯,你们要知道——”总理大臣摆出一副权威姿态说:“他对‘起源问题’提出了一个崭新的、非常有趣的说法,对我的思考,助益良多。”   “您刚才说什么问题?”哈定问。   “‘起源问题’——就是人类发源于何处的问题。当然,你一定学过,人类最初是发源于一个行星系的理论。”   “喔,对,这个我知道。”   “不知道才怪。可是,究竟是哪个行星系呢?这就没人知道喽!谜,诚然是淹没在亘古长空中的大谜。理论,各种、理论;有人认为是天狼星周围的一颗行星,也有人认为那颗恒星是南门二,还有人说是金鸟,或是天鹅座六十一号。这些恒星都在天狼星区,你们注意到没有?”   “拉玛斯又是怎么说的?”   “嘿,他完完全全,另辟蹊径。他用大角星系第三颗行星上的考古遗迹,证明在没有任何太空旅行迹象前,那儿就已经有人类存在啦!”   “这就表示那颗行星是人类的故乡吗?”   “唔,有其待考察之可能性。也就是说,我还得仔细读、好好分析他的书、他的调查,看看究竟有,多少可靠?”   哈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拉玛斯的书是什么时候写成的?”   “我该说——约当八百年前吧。当然,拉玛斯理论之绝大部分,乃根据葛林先前的研究结果。”   “那您为什么要依靠他的资料?为何不干脆自己到大角星系,亲自去研究那些遗迹?”   道尔文大人扬了扬眉,又很快地吸了撮鼻烟,然后才说:“干嘛去,去干嘛?我亲爱的朋友?”     “当然是去找第一手资料。”   “咦,有此必要吗?没头苍蝇似的胡跑乱窜,找些子虚乌有的证据,没用的啦!听着,所有大师——过去伟大的考古学大师的研究纪录都在本人的手上。我可以比较、分析、同中求异、存异求同,看看它们相互矛盾之处,再决定哪一种说法可靠……结论就这样出来啦!这,就是科学方法,至少——”他以一副施惠予人的态度说:“就我所知,亲自跑到天狼星,或金乌星去,不折不扣是,最鲁莽的做法。想想看,能找到的,大师早研究得透透的啦。那么,我们去了还有啥子戏唱?”   哈定只好很礼貌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这时皮翰纳对道尔文大人说:“阁下,我想我们现在该回去了。”   “喔,对,也许真该走啦。”     当他们一起离开放映室之后,哈定突然又说:“阁下,我能再请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我亲爱的朋友。设若本人粗浅的学问有任何可效劳之处,当乐于全力协助!”道尔文大人和气地微笑着,还优雅地挥着手来强调他的口气。   “阁下,不过这个问题,严格说来不能算是考古学。”   “不是吗?”   “不是的,我的问题如下:去年端点星收到了一则新闻,是关于仙女座三号的第五颗行星上面核电厂炉心融解的消息。关于这个意外,我们只得到了最简单的报导,详细情形完全不知道,所以希望大人能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皮翰纳歪着嘴说:“你怎么拿这种完全无关的问题来打搅大人?”   “不要紧,皮翰纳博士,”道尔文大人从中调停:“绝绝对对,没关系。反正,这件事没啥可说。那边的核电厂的确发生意外,也真是一场浩劫,你知道?放射性污染,我确认是。好啦,那么政府已经认真地,千思万考,要颁布几条严格限制的法律:那么今后也要禁止核能的滥用;那么……不过,这种事可不适合公开,你明白吗?”   “我懂得,”哈定说:“但是那个电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其实,”道尔文大人淡淡地说:“谁知道?几年前,它就出过毛病啦。修理、换新,一切工作都做得差劲。这年头,到哪里去找真正懂电力系统详细结构的科技人才。唉,难、难、难!”然后他以沉重的心情又吸了一撮鼻烟。   “您知道吗?”哈定又说:“那些银河外缘的独立王国,全部都已经没有核能了。”   “是吗?我倒觉得,这一点点也不稀奇。那些野蛮的行星!哦,对啦,我亲爱的朋友,你可千千万万,别再用‘独立’这两个字。他们不曾、也没有独立。从条约——我们和他们订定的条约,足以充分证明:他们全承认帝国的宗主权。当然,必须如此!否则,我们是不会跟他们交涉的。”   “也许如此吧,但是他们有太多行动自由了。”   “对,没错,很大。不过没关系。对帝国来说,银河外缘使用他们自己的资源,也还不坏。说起来,他们对我们没用处,简直是,最最野蛮的行星,谈不上一丁点文明。”   “他们过去倒很文明,安纳克瑞昂曾经是外围星域最富庶的郡县之一,我知道它当年几乎跟织女星系一样富有。”   “哦,哈定,那可是好几世纪以前的事喽。简直是,不好再拿它们来作文章。在以前,古老伟大的时代,一切的一切,都大大不相同。但是,都过去啦,我们没法再像古人那样啦。话说回来,哈定,千真万确的,你是我见过最顽固的小伙子。我不是声明在先,今天不谈公事的吗?皮翰纳博士刚才还特别警告我,说你会死缠不放。不过,应付这等局面,我是,老于此道的。一切问题,有待明日。”   于是他们的谈话便到此结束了。 第五章   如果不算道尔文大人在此之际,理事会的成员与他所做的非正式会谈,今天只是哈定第二次参加理事会的会议。不过哈定心知肚明,晓得在此之前,他们还举行过少则一次、多则两三次的理事会,然而他就是没有接到开会通知。   哈定也知道,要不是因为收到了那个最后通牒,这次会议想必仍旧没他的份。   那份记录在显象装置中的文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两位领导者之间友善的问候函件:然而实质上,它就是一份不折不扣的最后通牒。   现在哈定正用手指轻抚着那份文件,它的开头是华丽的问候语:“神圣权威的安纳克瑞昂国王陛下,致他的好友与兄弟——百科全书第一号基地理事会主席路易·皮翰纳博士……”信的结尾更是做作,盖了一个巨大的彩色国玺,由于上面的符号过于繁复,让人几乎看不清楚代表的是什么。   然而无论如何,它仍然是一份最后通牒。   哈定说:“这可证明了我们的时间原本不多,只有三个月而已。但即使只有这么一点时间,最后还是被我们浪费掉了。这份文件只给我们一周的期限,我们要怎么办?”   皮翰纳愁眉苦脸地说:“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简直是不可能。皇上与帝国对此事的态度,道尔文大人刚刚向我们保证过,他们也已经知道了,怎么还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   哈定立刻发难:“我明白了,你已经把所谓的‘皇上与帝国的态度’,知会了安纳克瑞昂的国王,对不对?”   “我是这么做了,但是我曾经将这个提议交付理事会表决的,结果大家一致赞成。”   “表决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皮翰纳又恢复了主席的尊严,对哈定说:“哈定市长,我想我并没有任何义务,一定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好吧,反正我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想知道。我只是认为,你那份传达道尔文大人珍贵意见的外交信件,”他咧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我们收到这个‘善意回应’的直接原因,否则他们可能还会拖得久一点。不过根据本理事会一贯的态度,我想即使仍有时间,对端点星还是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这时叶特·富汉发言说:“市长先生,你又是如何得出这个惊人的结论?”   “我的方法其实相当简单,只是用到一点大家全都忽视了的东西——常识。你们可知道,人类知识中有一门学问称为符号逻辑,可以将普通的语言文字中,混淆语意的所有障碍物一一排除。”   “那又怎么样?”富汉追问。   “我在百忙之中,曾抽空以符号逻辑分析了这份文件。其实对我自己来说,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因为我很明白它的真正意义。但是我想对于你们五位科学家,我用符号来解释,要比直说来得容易的多。”   哈定将原先压在手肘下面的几张纸摊开来:“顺便说一声,这不是我自己做的。你们可以看到,这份分析下面的签名是逻辑部的穆勒·侯克。”   皮翰纳站起来靠着桌子,想要看得清楚一点。哈定则继续说道:“安纳克瑞昂的这封信所透露的真正信息,其实非常容易分析,因为写信的人不是摇笔杆而是拿枪杆的。所以它很容易蒸馏,让赤裸裸的意义显露出来。你们现在看到的,是分析结果的符号表现,如果翻译成普通的语言,大意就是:限你们一周之内,将我们所要的全数奉上,否则我们就要诉诸武力。”   其他的五位理事开始逐行研究这些符号,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然后皮翰纳坐回位子,忧心忡忡地干咳着。哈定说:“没有什么不对劲吧,皮翰纳博士?”   “似乎没有。”   “好的,”哈定将那几张纸收起来,另外又拿出两份文件:“在你们面前的,是帝国与安纳克瑞昂所签定的条约副本——代表皇帝陛下签署这个条约的,正巧就是上周莅临本星的道尔文大人,旁边这张是它的逻辑分析。”   那份条约用细小的字体印了满满五页,分析却只有龙飞凤舞的半页手稿。   “你们一定可以看得出来,各位理事,经过分析之后,这份条约的百分之九十都被蒸馏掉了,因为那些全都是没有意义的外交辞令。剩下来的内容,可以用两句很有意思的话来总括:   “安纳克瑞昂对帝国应尽的义务:无!   “帝国对安纳克瑞昂可行使的政权:无!”   然后五位理事又很焦急地研读着分析,还拿着条约原文对照检查。当他们忙完了之后,皮翰纳以很不安的语气说:“这似乎也很正确。”   “那么你承认,这份条约不折不扣就是安纳克瑞昂的独立宣言,并且还附有帝国的正式承认?”   “好像就是如此。”   “难道安纳克瑞昂就不明白这一点吗?他们现在一定急着到处强调独立的地位,因此对于任何来自帝国方面的威胁,必然会感到有如芒刺在背。尤其目前的态势很明显,帝国根本无力对他们构成威胁,否则也绝对不会默许他们独立。”   “可是,”瑟特插嘴道:“道尔文大人保证帝国会支持我们,这点哈定市长又要如何解释呢?这些保证——”他耸耸肩,然后又说:“老实说,听起来似乎很受用。”   哈定坐回椅子里,然后回答他说:“你可知道,这就是整个事件最有意思的一个环节。我承认在刚见到那位大人的时候,曾经认为他是全银河最蠢的笨驴,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最聪明不过,而且是一位很老练的外交家。我自作主张,将他说的话都录了下来。”   这句话立刻引起会场中一阵慌乱,皮翰纳吓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这有什么了不起?”哈定说:“我明白这么做非常有违待客之道,也是正人君子所不为的手段,而且如果当场被大人抓到,还会发生很不愉快的后果。不过他终究没有发现,所以说我成功了,如此而已。我将录音复制了一份,也一并送到逻辑部,请侯克帮我分析。”   卢定·克瑞斯特马上问道:“分析报告呢?”   哈定回答说:“结果可是非常有趣。毫无疑问,这个录音显然远比其他两份文件难以分析,侯克不停工作了两天,终于成功地去除了所有的废话、无用的修辞,以及没有实质意义的言论。简单地说,就是抽丝剥茧、去芜存菁。结果他发现,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剩下来,所有的命题都互椬抵销了。   “各位理事,道尔文大人在整整五天的讨论中,根本等于一个屁也没有放。可是他却说得天花乱坠,把你们全都唬得一愣一愣的,这就是你们从伟大的帝国所得到的保证。”   哈定这番话讲完之后,全场立刻爆发了极大的骚动,现在即使他在会议桌上摆一枚臭弹,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他开始耐心地等待骚动消退,越等越是不耐烦。最后他开始下结论:“你们向安纳克瑞昂传达道尔文大人的信息,也就是说,你们故意拿帝国来威胁他们,唯一的结果,就是激怒了那位比你们更了解现况的国王。他当然只好采取立即的行动,马上送来这份最后通牒。这就又兜回到我原来的问题,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到底要怎么办?”   瑟特说:“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只好答应安纳克瑞昂在这里建立军事基地。”   “这点我同意,”哈定回答:“但是一旦机会来临时,我们要怎样再把他们踢走?”   叶特·富汉的胡须抽动着:“听起来好像你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用武力来对付他们。”   哈定反驳道:“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可是我也绝对不打算为他们铺上红地毯将他们请到家中奉为上宾。”   “我还是不喜欢你这种说法,”富汉坚持:“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态度,而且我们近来还注意到,大批的群众似乎都盲从着你的提议,所以这就显得更加危险了。我可以告诉你,哈定市长,本理事会对于你最近的活动,可不是完全一无所知。”   他顿了一顿,其他四位理事都表示赞成。哈定的反应只是耸耸肩膀,装着若无其事。   然后富汉又继续说:“如果你要煽动全市采取武力的手段,那就等于自取灭亡——我们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我们的政策只有一项基本原则,那就是一切以百科全书为重。我们做出的任何决定,不论是采取或是放弃某一个行动,出发点都是为了保护百科全书的安全。”   哈定说:“那么,你的结论是说,我们要继续贯彻以不变应万变?”   皮翰纳以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你自己刚才已经证明了帝国无法帮助我们,虽然细节我仍不明白。如果必须妥协的话……”   哈定感觉好像在作一场恶梦,拼命奔跑却哪里也到不了。他吼道:“根本没有妥协!军事基地这种蠢话只是极为拙劣的藉口,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若缀克已经告诉我们安纳克瑞昂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彻底地兼并端点星,将他们的贵族封地制度与小农经济体系,强行加在我们头上。我虚张声势说我们有核能,只能让他们投鼠忌器,可是他们迟早都会行动的。”   说完哈定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其他的人也立刻跟着他站起来,只有裘德·法拉例外。   这时法拉终于开口:“请各位都坐下来好吗?我想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别这样,生这么大的气根本没有用。哈定市长,我们都没有想要背叛端点星。”   “我可不相信!”   法拉温和地微笑着说:“你自己也知道这不是真心话,请让我发言好吗?”   法拉机灵的小眼睛眯起一半,宽圆的下颚冒出油油的汗水:“本理事会已达成一项决议,这似乎没有什么说不得的。那就是关于安纳克瑞昂这个问题,等到六天后穹窿开启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可以获得解决之道。”   “这就是你的高见吗?”   “是的。”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对不对?只要充满信心地静静等待,穹窿中就会跳出意想不到的救星?”   “把你那些情绪化的措辞过滤掉,就是我的想法。”   “明显的逃避主义!法拉博士,你真是个大愚若智的天才。不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真想不出来这么高明的建议。”   法拉却不以为意地微笑着:“你的尖酸刻薄还真有点意思,哈定,不过这回用错了地方。事实上,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三个星期以前开会的时候,我对穹窿所做的推论吧。”   “是的,我记得。我并不否认,如果单就逻辑推理而言,那不能算是一个愚蠢的想法。你上次说——如果我说错的话,请随时纠正——哈里·谢顿是这个星域最伟大的心理学家,所以他可以预见到我们如今所遭遇的各种困难。他也因此建立了穹窿,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如何趋吉避凶。”   “你领会了我的主要想法。”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几周以来,我曾经好好考虑过你的话,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非常荣幸,结果如何?”   “结果我发现光是逻辑推理并不够,还需要用到一点点的常识。”   “比如说?”   “比如说,如果谢顿预见了安纳克瑞昂将带来的麻烦,当初为什么不把我们安置在离银河核心近一点的地方?我们现在都知道,当时是谢顿用计,诱使川陀的公共安全委员会决定将基地设在端点星的。但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如果他预先推算出银河中的联系会中断,我们因此会与银河主体隔绝,又为强邻环伺,而且端点星如此缺乏金属,使我们无法自给自足,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将我们带到这里来?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五十年前可以算得出来这些,又为什么不尽早警告最初的栘民?他们也许还可以有时间准备。他绝不会等到我们一只脚已经踏出悬崖,才跳出来告诉我们如何勒马。   “还有别忘了,就算他当年可以预见这个问题,我们如今也能够看得一样清楚。因此,如果他当时就能想出解决之道,我们现在也应该有办法做得到。谢顿毕竟不是什么魔术师,我们解不开的难局,他也没有什么魔法办得到。”   “可是,哈定,”法拉提醒他说:“我们真的做不到!”   “但你们还没有试过,连一次都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你们根本就拒绝承认威胁的存在,然后又死守着对皇上的盲目信赖,现在又将希望转栘到谢顿身上——从头到尾你们不是依赖权威就是仰仗古人,从来没有自己作主。”   哈定说得越来越激动,拳头不自主地越捏越紧:“这就造成了一种病态,一种条件反射,遇到需要向权威挑战时,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就完全关闭。在你们的心目中,皇帝陛下无疑比自己更有力量,谢顿博士一定比自己更有智慧。这简直是荒谬,你们难道都不觉得吗?”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没有人想要回答哈定的话。   于是哈定继续说:“其实不只是你们,整个银河全都一样。皮翰纳也听过道尔文大人对科学研究的看法,他认为一个好的考古学家,唯一要做的就是读完所有相关的书籍——那些书全是死了几百年的人写的。他还认为解决考古学之谜的办法,就是衡量比较各家权威的理论。皮翰纳那天都听到了,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你们难道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吗?”   哈定的语气仍然带着恳求,希望能有些反应,然而还是没有人回答。   哈定只好再说下去:“你们这些人,还有端点星一半的居民也都一样糟糕。你们坐在这里,将百科全书视为一切的一切,认为科学最终极、最伟大的目标,就是整理过去的知识。我承认这点很重要,但是难道不应该继续研究发展吗?我们正在大开倒车,正所谓不进则退,你们当真看不出来吗?银河外缘各个区域都已经不会使用核能,在仙女座三号星系的一颗行星上,一座核电厂因为维修不良而炉心融解。堂堂的帝国总理大臣,只会埋怨缺乏核工技术人员,可是因应之道是什么,多训练一些新手吗?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到!他们采取的唯一措施,竟然是限制核能的使用。”   哈定第三次重申:“你们难道不觉得吗?这是一种泛银河的现象——尊古、怀古到了走火入魔,就是食古不化,阻滞不前!”   说完以后,哈定向每位理事一一望去,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法拉是第一个恢复正常的,他说:“好了,这些玄奥的大道理对我们没有用,我们应该实际一点。请问市长,你是否不相信哈里·谢顿能够用心理学的技术,轻易地算出未来的历史趋势?”   “不,当然不是。”哈定吼道:“但是我们却不能指望他为我们提供解决之道,他顶多只能指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如果真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必须自己设法找出来,他绝对无法为我们代劳。”   富汉突然说:“你刚才说‘指出问题的症结’是什么意思?我们全都知道问题是什么。”   哈定转向他说:“你以为你知道吗?你认为安纳克瑞昂就是谢顿唯一担心的问题吗?我可不这么想。告诉你们,各位理事,直到目前为止,你们根本一点都没有弄清楚状况。”   “你清楚吗?”皮翰纳以充满敌意的口气反问。   “我认为我知道!”哈定又跳起来,将他的椅子推到一旁,目光凌厉而冷酷地说:“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有一个与整个情况相关联的古怪存在,它比我们曾讨论过的任何事都更为重大。请你们自己想想,为什么当年来到基地的第一批人员,只有玻尔·艾鲁云一位一流的心理学家?可是他又小心翼翼,只是教授一些基本课程,从不将这门学说的真髓传给学生?”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法拉又说:“好吧,你说为什么?”   “也许因为心理学家能够看透背后的一切,这样就会太早识破谢顿的安排。如今我们四处摸索,只能模糊地窥见一小部分真相,我想这就是谢顿真正的意图。”   说完哈定大声冷笑:“各位理事,告辞了!”然后就大步走出会议室。 第六章   哈定市长嘴里咬着雪茄,完全没有注意到雪茄已经熄灭了。他昨晚通宵未眠,也很肯定今晚同样无法睡觉,这一切都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来。   他以疲倦的声音说:“这就可以了吗?”   “我想没问题,”约翰·李一只手摸着下巴:“你认为如何?”   “不坏,非这样冒险不可,你明白吗?也就是说不能有任何犹豫,不能给他们一点掌握情势的空档。一旦我们能够开始发号施令,哈,就要以最熟练的方式下达命令,他们一定会习惯性地服从的,这就是政变的基本原则。”   “如果理事会仍然犹豫不决……”   “理事会?不用顾虑他们。过了明天,他们对端点星的影响力比不上半个破铜板。”   约翰缓缓地点头:“不过我仍然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试图阻止我们?你说过,他们也不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法拉摸到了一点边,他有时候会让我有点担心,而皮翰纳在我当选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起疑了。不过,你知道,他们从来没有本事了解我的真正意图。这些人所受的训练全是威权主义式的,他们信赖皇上是全能的,只因为他是皇上;他们相信理事会不可能被架空,只是因为理事会奉皇上之名行事。没有人看得出政变的可能性,这一点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哈定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机前面,继续说:“约翰,他们其实并不差,我是指当他们全心全意投注于百科全书的时候——那也是未来他们唯一的工作。可是让他们统治端点星,就显得太幼稚无能。现在走吧,将一切都发动,我想单独静一静。”   哈定坐上办公桌的一角,望着手中那杯水沉思。   天啊!他想,如果自己真有装出的那般自信就好了!安纳克瑞昂人两天后就要登陆了,而他现在所准备进行的,只是基于自己对谢顿为过去五十年所做的安排,做出的揣摩与猜测罢了。自己甚至不能算是一位正牌的心理学家,只是一个受了几天训练的半调子,现在却妄图看穿这位近代最伟大的心灵。   如果法拉猜得没错,如果安纳克瑞昂就是谢顿所预见的唯一问题,如果谢顿想保护的只是百科全书——那么发动军事政变又有什么用呢?   他耸耸肩,一口气把水喝了下去。 第七章   穹窿中所准备的椅子远超过了六把,彷佛准备迎接许多人的到来。哈定细心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找了一个离其他理事尽可能远的位置,然后慵懒地坐了下来。   理事们似乎对这个安排并不在意,他们先是互相低声交谈,然后大家的话越来越少,变成了每次只吐一两个字,最后终于每个人都闭了嘴。在他们五个人之中,看来只有法拉还比较镇定,哈定看到他掏出表来,表情严肃地看了看时间。   哈定也看看自己的表,然后又打量了一下那个占了室内一半面积的玻璃室——里面看起来空无一物。这个玻璃室是穹窿中唯一不寻常的物件,除此之外,看不出哪里还能受电脑的控制。在某个预定的准确时刻,缈子流就会触发电脑接通开关,然后……   这时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电灯并没有完全熄灭,只是突然间变得昏黄,哈定却吓得跳了起来,吃惊地抬头望着屋顶的电灯。当他的目光回到玻璃室的时候,里面却已经起了变化。   玻璃室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象,那人坐在轮椅上。   那个影象起先并没有说话,只是将原来放在膝盖上的书合起来,随手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影象现出了微笑的表情,面孔看来栩栩如生。   影象终于开口道:“我是哈里·谢顿。”声音苍老而低弱。   哈定差一点就要起身向他致意,还好即时煞住了车。   声音继续不断地传来:“你们可以看得出来,我被禁锢在这张椅子上,所以无法起身向各位致意。在你们祖父辈到达端点星几个月之后,我就不幸中风瘫痪。当然,我看不见你们,所以也不能好好欢迎你们,我甚至不知道今天到场的有多少人,所以一切都不必拘泥。如果有任何人站着,请都坐下来,如果想抽烟,我也不反对。”   一阵轻笑之后,谢顿又说:“我何必反对呢?我又不是真的在这里。”   哈定听了,下意识地想要掏出一根雪茄,但随即又改变了心意。   哈里·谢顿这时将手上的书拿开,好像是将它放到身旁的桌上。可是当他的手指栘开之后,那本书的影象就消失了。   他继续说道:“基地建立至今,已经刚好五十年了。这五十年来,基地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他们的真正目标。因为过去必须瞒着他们,现在则没有这个必要了。   “百科全书基地,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而且一直都是如此!”   这时哈定身后传来一阵喧哗,还有一两声刻意压低的惊叹,不过他却没有回过头去。   哈里·谢顿当然不为所动,他继续说:“我说基地是个幌子,意思是说,我与我的同僚们根本不在意百科全书能否出版。百科全书的计划自有它的目的,因为藉着这个计划,我们从皇上那里弄来了一纸特许状,并且吸收了真正计划所需的十万人。同时还利用编纂百科全书的工作,让所有的人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有事可忙,直到任何人都无法再抽身为止。   “这五十年来,你们为了这个幌子而努力工作,现在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你们的退路已经被切断了。你们已经别无选择,只有继续投入另一个重要无数倍的计划,也就是我们真正的计划。   “为了这个真正的计划,我们设法在选定的时刻,将你们带到这个选定的行星上。当时就已经安排好了,五十年之后,你们的行动将会变得没有选择的自由。所以从现在开始,直到未来许多世纪,你们将走的都是必然的历史路径。你们会面临一连串的危机,如今的危机就是第一个。今后每次面临危机时,你们所能够采取的行动,也会被限制到只有唯一的一条路。   “这条路是我们用心理史学推算出来的,我们这样做的理由如下:   “数个世纪以来,银河的文明不断地阻滞衰颓,可是仅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这个趋势。如今,至少银河外缘已经脱离,帝国的大一统局面已被粉碎。未来世代的历史学家,会在过去的五十年间选取一个时刻,将之标志为:‘银河帝国衰亡的起点’。   “他们这样做并没有错,但是在未来的几个世纪,大概不可能有其他人会了解这一点。   “银河帝国衰亡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不可避免的蛮荒时期。根据心理史学的推算,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这段时期将会持续三万年。我们无法阻止帝国的衰亡,也并无意从事这方面的努力,因为帝国的文化已经丧失了原有的活力与价值。但是我们却可以将必然出现的蛮荒时期缩短,缩短到仅剩一个千年。   “至于要如何做到这一点,详细的情形我现在还不能透露;正如同我在五十年前,不能将基地的实情说出来一样。万一你们发现了其中的详情,我们的计划就很可能失败。就好像如果百科全书的幌子太早被揭穿,你们能够选择的行动就会增加,这样便会引进太多新的变数,心理史学也就无能为力了。   “但我算准了你们不会提早发现这个秘密,因为在端点星,除了我们自己人艾鲁云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心理学家。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们:端点星基地,与位于银河另一端的那个基地,都是银河文明复兴的种子,也将是第二个银河帝国的创建者。如今的这个危机,正好触发端点星朝向这个大业迈开第一步。   “我想顺便提一下,这次的危机其实很单纯,比起横亘于未来的诸多危机,实在容易得太多了。简单归纳起来,目前的情况如下:你们这个行星与仍旧保有文明的银河核心,互相间的联系突然被切断,同时还受到了强邻的威胁。你们是由科学家组成的小规模世界,周围庞大的蛮荒势力范围却迅速扩张。在附近不断膨胀的原始能源之洋中,你们是唯一的核能之岛,但是由于这里缺乏金属,所以仍然无法自给自足。   “因此你们可以体会到,你们面对的是冷酷的现实,迫于形势而必须采取行动。至于如何行动,也就是说危机要如何化解,其实是再明显不过的!”   谢顿的手向空中伸去,那本书立刻又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将书翻开来,然后又说:“不论你们未来的途径多么曲折,总要让后代子孙都牢记一件事,那就是该走的路都已经标明,这条路的终点将是一个崭新的、更伟大的帝国!”   谢顿的目光转回书上,他的影象在一瞬间消失无踪,灯光随即重新大放光明。   哈定抬起头来,看到皮翰纳面对着他,眼神充满哀戚,嘴唇不停地颤抖。   这位理事会的主席,以坚定平板的声音说:“似乎是你对了,请你今晚六点钟过来,理事会将与你研商下一步的行动。”   理事们一一与哈定握手,然后纷纷离去。哈定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们基本上都还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因为终究是科学家,总有承认错误的雅量。不过对于他们而言,却已经太迟了。   他又看看表,这个时候一切都应该已经结束。约翰的人马已经掌握了全局,理事会无法再发号施令。   安纳克瑞昂的第一批星舰明天就要登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要不了半年,他们也不能再向端点星发号施令了。   正如同哈里·谢顿所说的,也正如同塞佛·哈定所猜测的——当若缀克大人透露了他们没有核能的那天,他心里就已经有了数——第一次危机的解决之道,其实极为明显。   真他妈的明显极了! 市长 第一章   四王国……在基地纪元早期,安纳克瑞昂星省自第一帝国脱离,形成四个国祚甚短的独立王国。其中幅员最广、势力最强的,就是安纳克瑞昂王国,该王国版图为……   四王国的历史中最有趣的局面,无疑是在塞佛·哈定执政期间,强行加诸其上的奇异社会形式……   ——“银河大百科全书”   代表团要来了!   哈定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但是这却于事无补,反之,他还感到这种等待令人十分烦恼。   约翰·李则主张采取极端手段,他对哈定说:“我认为不应该再浪费时间了,哈定,在下次选举之前,他们还不可能有什么作为——至少在法律范围内如此。所以我们还有一年的时间,现在大可对他们置之不理,根本就不要见他们。”   哈定则噘着嘴说:“约翰,你认识我已经有四十年了,却从来没有学会迂回路线的战略艺术。”   “那绝不会是我的战略。”约翰发起牢骚。   “嗯,我知道,我想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这么信任你。”哈定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伸手取了一根雪茄,又继续说:“约翰,自从我们发动政变,罢黜了编纂百科全书的学者以来,直到现在,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岁月不饶人,我已经老了——六十二岁了,你能不能想像,这三十年过得有多快?”   约翰哼了一声,然后说:“我并不觉得自己老,而我已经六十六岁了。”   “是吗?我可没有像你那么高昂的斗志。”哈定懒洋洋地抽着雪茄——他已经很久没有妄想再抽到来自织女星系的雪茄,端点星与银河帝国各处保持贸易的黄金时光,已经成为尘封的记忆,就连银河帝国本身也正在走进历史。帝国现任的皇帝是谁?哈定想,还有新的皇帝吗?甚至,帝国是否还继续存在呢?天啊!自从银河系这个角落与其他地区通讯中断以来,到如今已经有三十年了,端点星的整个世界,仅仅剩下本身与周围的四王国而已。   帝国的没落实在太戏剧化了!现在这些所谓的“王国”,当年都只是同一个星省的郡县而已。星省上面还有星区,星区又只是象限的一个部分,而各个象限集合起来,才是无所不包的银河大帝国。如今,帝国的统治力量已经无法达到银河系最外围,这些零落稀疏的行星便组成了王国——还产生了滑稽可笑的迷你王侯贵族,发生了许多无意义的小战争,造成了人民在废墟中的艰难悲惨生活。   文明不断衰退,核能已被遗忘,科学变质为神话——直到基地加入了这个历史舞台。这个基地,就是哈里·谢顿为了那个长远的目标,而在端点星所建立的“基地”。   约翰的声音打断了哈定的沉思,他站在窗口说:“他们来了,驾着最新式的跑车来的,这些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他以犹豫的步伐向门口走了两三步,然后又回头望了望哈定。   哈定微笑着,挥手表示要他回来:“是我下令要他们到这里来的。”   “这里!为什么?这不是太抬举他们了吗?”   “何必要他们照官样仪式,正式拜见市长?我已经老了,不喜欢那些繁文耨节了。此外,和年轻人打交道,多捧捧他们还是有好处的——尤其是像这样惠而不费的机会。”哈定向约翰眨眨眼,又说:“约翰,坐下来,给我一点精神上的支持。在我应付瑟麦克这个年轻人的时候,我还真的需要呢。”   “那个叫作瑟麦克的家伙非常危险,”约翰以沉重的口气说:“他的手下有一批追随者。哈定,你可别小看他。”   “我什么时候小看过任何人?”   “那么把他逮捕吧,理由和罪名以后再找。”   哈定没有理会约翰的最后一句劝告,只是说:“约翰,他们来了。”   此时叩门的讯号传来,哈定立刻踩下办公桌下的踏板,办公室的门便向一侧滑开。   代表团总共有四个人,他们陆续走了进来。哈定亲切地挥手,示意他们坐在桌前排成半圆形的扶手椅上。四位代表鞠躬后便坐下,等着市长先开口说话。   哈定却先打开雪茄盒的银质盖子——这个雪茄盒本来是属于当年的百科全书编纂者,理事会成员之一裘德·法拉的,它是圣塔尼出品的道地帝国货,盖子上面还有精致的雕刻,不过现在里面装的却是本地的产品。四位代表一个个庄重地接过了雪茄,然后以最优雅礼貌的方式点着了火。   赛夫·瑟麦克坐在右首第二个,他是这批年轻人中年纪最轻的,也是看来最有意思的一位。他有着金黄色的硬髭,修剪得整整齐齐,深陷的眼珠色泽并不明显。哈定几乎立刻就忽略了另外三个人,由他们的神情看来,就可以知道他们只是跟班而已。哈定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瑟麦克身上,他是一位新科市议员,但是已经不只一次将严肃的市议会搞得鸡飞狗跳。   哈定开始对瑟麦克说:“议员先生,自从上个月你发表了那场精采的演说之后,我就一直很想见见你。你对于政府对外政策的攻击,可以说是相当精辟。”   瑟麦克的眼神看来很不满,他回答说:“能够引起你的注意,真是荣幸。姑且不论我做的攻击是否精辟,但那是十分正确的。”   “或许是吧!当然,那只是你个人的意见,你还太年轻了。”   瑟麦克冷淡地答道:“年轻如果是缺点的话,那么这个缺点,大多数的人一生中都难免会经历一阵子。而你比我现在还小两岁时,就已经当上市长了。”   哈定心里在暗笑,这个年轻人的确是个厉害的家伙。他又对瑟麦克说:“我想你要见我的目的,大概是想谈谈你在市议厅拼命强调的对外问题吧。你要代表其余的三位同仁说话呢?还是我得听你们一个个分别发书?”   四个年轻人迅速地互相望了望,眼皮轻微地动了一下,就已经达成了默契。   然后瑟麦克以严肃的口吻说:“我代表端点星的人民发言——如今所谓的议会并不能真正代表人民,它只是政府的橡皮图章而已。”   “我知道了,好,那么继续说下去。”   “事情是这样的,市长先生,我们并不满意……”   “你所谓的‘我们’是指‘人民’,对不对?”   瑟麦克感到哈定的话中有陷阱,于是满怀敌意地瞪着对方,然后才冷静地回答道:“我相信我的意见,是端点星大多数选民的意见,这样说你满意吗?”   “这种说法需要真凭实据,不过,你先说下去吧,你说你们并不满意?”   “是的,面对着必然会来临的外来攻击,三十年来,端点星却一直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我们就是对这种政策不满。”   “我懂了,所以怎么样?继续,继续——”   “感谢你愿意继续听我说——因此,我们决定组成一个新的政党。这个政党,不是为了那个未来帝国的神秘“自明命运”服务,而是为了应付端点星眼前的需要。我们要将你和支持你的姑息人士赶出市政厅,并且会速战速决。”   “除非?凡事都要附带一句‘除非’,你知道吧。”   “在这件事中没什么分别——‘除非’你立刻辞职。我不是来要求你改变政策,因为我并没有那么信任你,你的保证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我们只能接受你的无条件辞职。”   “我懂了,”哈定翘起二郎腿,还翘起椅子的两只脚来前后摇晃:“这就是你的最后通牒。谢谢你来通知我,不过,你知道吗?我决定不加理会。”   “别将它当成警告,市长先生,这是我们的原则与行动的宣告。新的政党已经成立,明天起就要正式活动,我们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和兴趣了。坦白说,由于我们体认到你对市政府的贡献,才来向你提出这个简单的解决之道。我也不相信你会接受,但是如此做了,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在下次选举之后,我们所形成的强大压力,就会逼得你非辞职不可。”   瑟麦克说完就站了起来,并且示意其他三人一起行动。   哈定马上举起手来说:“等一等,坐下来!”     瑟麦克依言重新坐下,但是动作似乎太急切了点。哈定看了不禁心中暗笑——虽然他说得那么坚决,却仍然在等待着妥协的条件。   于是哈定说:“我想问清楚,你们究竟希望我们的对外政策如何改变?要我们攻击各王国吗?现在就要同时攻击四个王国吗?”   “我们并没有那个意思,市长先生,只是主张立刻停止姑息政策,就是这么简单。在你执政的这段时期,一直在进行科援诸王国的政策,你提供他们核能,协助他们在域内重建发电厂,此外还替他们成立医疗诊所、化学实验室和工厂等等。”   “没错,你反对什么呢?”   “你是为了防止他们攻击我们才这么做的。在这个大规模的勒索把戏中,你一直扮演着凯子的角色,只知道不断地贿赂他们。你默许端点星被他们吸吮得油尽灯枯,结果,让那些蛮子现在对我们予取予求。”   “这话怎么说呢?”   “因为你给他们能源、给他们武器,实际上等于协助他们维修星际舰队。因此,他们比三十年前强大得太多了,胃口也就越来越大。看样子,他们为了满足所有的需索,最后一定会用新式武器吞并端点星。勒索行动的最后结局大都如此,对不对?”   “那么你们的补救办法呢?”   “立刻停止贿赂,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赶紧停止吧。将你的心力用在强化端点星的力量上,然后主动出击,先发制人!”   哈定用近乎诡异的眼光,看着这个年轻人的金黄色短髭。瑟麦克相当自负,要不然不会这么说,哈定想。而他所提出的主张,显然反映了相当多人民的想法——一定相当地多。   哈定的思绪微微有些混乱,但是仍然装得若无其事,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调问道:“你说完了吗?”   “暂时告一段落了。”   “那么,你可看到我后面墙上框着的那句话?请你念一下好吗?”   于是瑟麦克撇着嘴巴念道:“那上面写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市长先生,这是老年人的信条。”   “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奉行这个信条,议员先生——而且非常成功。那时你正忙着从妈妈的肚子里爬出来,但是总该在学校里读过这段历史吧。”   哈定紧盯着瑟麦克,以镇定的语气继续说:“当年哈里·谢顿在这里建立基地,表面上的目的是编纂银河百科全书这套巨着,我们为这个影子目标努力了五十年,然后才发现到他真正的目的,但是却为时已晚。当我们与帝国核心区域失去联络以后,我们成了由科学家聚集的单一城市所构成的世界,完全没有任何工业。我们周围是新兴的野蛮王国,全都对我们充满了敌意,我们是蛮荒汪洋中的核能小岛,当然也成了邻邦最为觊觎的目标。   “在四个王国之中,安纳克瑞昂始终是最强大的。当年他们曾要求在端点星建立军事基地,后来也的确实现了。当时统治端点市的那些百科全书编纂者,完全明白那只是他们占领整个行星的第一步。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嗯……正式接管了政府。那时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瑟麦克耸耸肩说:“这是一个理论上的问题,我当然知道你是如何做的。”   “但是让我再说一遍给你听,也许你还不了解事情的关键。当时谁都忍不住会想到的办法,就是集结所有的力量与敌人作殊死战。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也是满足自尊心的最佳方法——但是,也必然是最愚笨的。如果是你,就很可能会这么做,正如你刚才所谓的‘先发制人’。但是我的做法,却是去轮流拜访其他三个王国,向他们指出,如果他们袖手旁观,让核能的机密落入安纳克瑞昂手中,那将无疑等于割断他们自己的喉咙。然后,我又委婉地向他们建议一个明显的可行之道。结果在安纳克瑞昂的军队登陆端点星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国王就接到其他三国的联合最后通牒。在七天之内,安纳克瑞昂人就全部撤离了端点星。   “请你告诉我,这又何尝需要用到武力?”   年轻的议员心事重重地看着雪茄头,然后将它丢进焚化槽中,回答说:“我不认为这两件事可以相提并论——糖尿病患可以用胰岛素治好,根本不用开刀,但盲肠炎却一定需要动手术,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当其他一切办法都失效时,最后剩下的一条路,就是你所谓的——‘最后的手段’?其实都是由于你的错误,才会将我们逼上这条路的。”   “我?喔,又是指我的姑息政策吗?你似乎仍然不了解我们当时的情况与基本需要。当安纳克瑞昂人离去之后,我们的问题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而已。从那时候起,四王国对我们比以前更具敌意,因为每个王国都想夺取核能,但是由于害怕其他三国,才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我们在利刃的尖端保持平衡,稍有丝毫的偏差——例如某一王国变得太强,或有两个王国结盟——那我们就完蛋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啦,那时就应该全力准备应战。”   “正好相反,那时应该全力防止开启战端。我让他们互相对立,并且分别协助他们,提供他们科学、贸易、教育、正统医疗等等。我使他们感到,让端点星成为一个繁荣的世界,比作为一个战利品对他们更为有利,这个政策维持了三十年的平安无事。”   “是的,然而,你却被迫用最无稽的形式来包装那些科援,将它们当成宗教和鬼话的混合体。你扶植了教士阶级,还发明了繁琐而无意义的仪典。”   哈定皱着眉说:“那又怎么样?我看不出它跟这问题有什么关系。我最初那样做,是因为那些蛮子把我们的科学视为魔术妖法,所以用宗教的形式才最容易让他们接受。教士阶级是自然形成的,如果说我们曾经出过力,也只能说是因势利导,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是由那些教士来掌管发电厂,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没错,可是仍旧由我们来训练。他们对于各种机器的知识全是学徒式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于包在机器外面的宗教外衣也深信不疑。”   “如果有人识破了宗教的外衣呢?如果有人竟然揭除了经验的帷幕,自己研究出理论来呢?那你如何制止他学习到真正的科技,然后再兜售给出价最高的一方?到那时候,我们对于各王国还有什么价值呢?”   “大概不至于会如此,瑟麦克,你实在太肤浅了。四王国每年都选派最优秀的人,来端点星接受教士养成教育,成绩最佳的则留在这里继续深造。假如你以为那些学成归国的教士——他们不但连一点科学基础都没有,更糟的是,所学到的还是刻意扭曲的知识,居然能够参透核能工程、电子学和超曲速的理论,果真如此,那你对于科学的看法就太浪漫、太愚蠢了。想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接受一辈子的训练,还要再加上一副聪明的脑袋才行。”   当哈定在滔滔不绝时,约翰·李曾经突然站起来走出去,直到现在才又回来。哈定刚说完话,约翰便凑到这位上司的耳边,说了一句耳语,并且交给哈定一根铅筒。然后约翰又狠狠地瞪了代表团一眼,才坐回到他的原位。   哈定用手来回转弄着圆筒,又眯着眼看了看代表团的成员,然后陡然用力一扭,将圆筒打了开来。除了哈定之外,只有瑟麦克一个人忍住了好奇心,没有向滚出来的纸卷瞄上一眼。   “总而言之,各位,”哈定说:“政府自认了解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读着,纸卷上面写满了许多行复杂而无意义的符号,但只有在一角用铅笔写的三个字,才传递了真正的讯息。哈定只瞄了一眼,就随手将纸卷丢进焚化槽内。   “我想会面该结束了。”哈定说:“很高兴见到各位,谢谢你们的光临。”他敷衍地跟四个人一一握手,然后望着他们鱼贯而出。   哈定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了,但是直到瑟麦克与他的三个年轻伙伴走远之后,他才放纵地咯咯干笑了几声,并且对约翰露出愉快的笑容。   “你喜欢刚才那场吹牛比赛吗,约翰?”     约翰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回答说:“我可不认为他在吹牛,你得小心对付他。下次选举他很可能会胜利,正如他所声称的那样。”   “嗯,很可能,很可能——如果在此之前,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   “哈定,小心不要弄巧成拙。我说过瑟麦克拥有一批追随者,如果他不等到下次选举就采取行动,你要怎么办?你我也曾经使用武力达到目的,虽然你口口声声反对武力。”   哈定扬起一边的眉毛说:“你今天似乎很悲观,约翰,而且也非常矛盾,否则你不会提到武力。我们当年的那场小小政变,没有令任何人丧命,你难道不记得了吗?那是在适当的时机所采取的断然手段,过程平和、没有痛苦,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至于瑟麦克所反对的,则与我们当年完全不同。你我都不是编纂百科全书的科学家,我们一直都有恃无恐。老战友,派你的部下去好好盯着他们,但是别让他们知道自己被人监视——眼睛放亮点,明白吗?”   约翰苦笑着道:“哈定,我如果事事都要等你下令才会去做,那也太差劲了,对不对?瑟麦克和他的手下,已经被监视有一个月了。”   哈定市长又咯咯笑了起来:“你先下手为强?很好。喔,对了,”他又轻声补充说道:“维瑞索夫大使将要回到端点星来,我希望他只是暂时停留。”   约翰沉默了一下子,似乎有点担心,然后问道:“刚才收到的讯息就是这件事吗?事情已经爆发了?”   “我不知道,在没见到维瑞索夫之前,我什么都不清楚。不过,也许真的爆发了吧。总之,那些事必须在选举以前发生——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因为我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什么结果。你太深沉了,哈定,什么事都藏在心底。”   “连你也这么说?”哈定喃喃地说,然后又提高了声音道:“这是不是代表你也要参加瑟麦克的新党?”   约翰只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吧,算你赢了,我们去吃午餐如何?” 第二章   哈定被公认是一位出口成章的人,不少格言警语据说都是他的即兴之作,不过其中有许多可能都是伪托的。姑且不问可信度如何,据说他曾在某个场合,说过不面的这句话:“做事光明磊落总是有好处的,尤其是对那些以卖弄玄虚着称的人而言。”   波利·维瑞索夫曾经数次遵照这句忠告行事,因为他以双重身分在安纳克瑞昂已经待了十四年——为了维持那种双重身分,他常常感到像是赤脚走在烧热的铁板上一样,痛苦万分。   对于安纳克瑞昂的人民而言,维瑞索夫是一位教长,是基地派来的代表。在他们这些“蛮子”的心目中,基地是一切神秘的根源,也是他们所信仰的宗教的圣地——这个宗教是藉着哈定的协助,由基地的教士在过去三十年间所建立的。由于这个身分,维瑞索夫自然受到极度的尊敬。但是他却觉得无聊得很,因为他打心眼里讨厌那些以他自己为中心的宗教仪典。   但是安纳克瑞昂的国王——不论是老王还是目前在位的孙子,他们都将维瑞索夫视为基地这个强权派来的大使,对他的态度是又迎又惧。   整体而言,维瑞索夫的工作是吃力不讨好。今天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回到基地,他是抱着度假的心情回来的,虽然那些麻烦的意外也令他非得回来一趟不可。   这不是他头一次必须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旅行,于是,他又采取了哈定“光明磊落”的策略。   他脱下神职人员拘法衣,换上了便服——光是这样做,就已经可以算是度假了。然后他搭乘定期客船到达端点星,还故意去坐二等舱。抵达端点星的太空航站之后,他就赶紧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到公共视讯电话亭,打电话到市政厅去。   他在电话中说:“我名叫简·史迈,今天下午与市长有约。”   接电话的秘书,是一位说话声调平板、办事效率很高的年轻女子。她立即打了另一个电话请示,然后用干涩单调的声音告诉维瑞索夫:“先生,哈定市长将在半小时后见您。”然后萤光幕的画面便消失了。   这位驻安纳克瑞昂大使挂了电话之后,买了一份最新版的“端点市日报”,悠闲地踱到了市政厅公园,坐在他找到的第一张长椅上,开始阅读报上的新闻评论、体育版与漫画来打发时间。半小时后他把报纸挟在腋下,走进了市政厅的会客室。   在这段过程中,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因为他的一切行动都光明磊落,谁也没有想要多看他一眼。   哈定见到维瑞索夫之后,立刻笑着说:“请抽根雪茄吧,旅途愉快吗?”   维瑞索夫拿了一根雪茄,然后说:“很有趣。我的邻舱有位教士,他来基地接受使用放射性合成物质的特别训练—!你也知道,那是用来治疗癌症的。”   “但是想必他不会称之为‘放射性合成物质’吧?”   “我想他一定不会,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圣粮’。”   市长笑了笑:“然后呢?”   “他诱使我跟他讨论灵学问题,并且想尽办法,要使我由卑鄙龌龊的唯物主义中得救。”   “而他一直没有发觉你是他的顶头上司?”   “我又没有穿深红色的法衣,他怎么认得出来?何况他是司密尔诺人。无论如何,那是一次有趣的经历。哈定,这实在太明显了,科学性宗教已经牢固地深植人心。关于这一点,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那是自己写着好玩的,并不适合发表——以社会学的眼光来研究这个现象。当旧帝国在银河外缘开始瓦解时,科学似乎也开始在这些世界消失,为了使科学再度为人接受,就必须以另一种面貌出现,而这正是我们的做法,结果的确非常成功。”   “真有意思!”市长把两手交叉放在脑后,突然改变话题:“谈谈安纳克瑞昂的情况吧。”   大使把雪茄从口中取出,皱起眉头看了看才放下去,然后回答说:“情况很不好。”   “找也想得到,否则你也不会悄悄地回来。”   “差不多——情况是这样的,安纳克瑞昂的关键人物是摄政王温尼斯,他是列普德国王的叔叔。”   “我知道,但是列普德不是明年就成年了吗?如果我记得没错,他明年二月就满十六岁了。”   “没错——”维瑞索夫回答后,沉默了一会儿,又以挖苦的语气说:“如果他能活到那时候的话。他父亲的死因极为可疑,是在狩猎时被针弹射穿胸部,官方的说法是意外丧生。”   “唔,我到安纳克瑞昂去的时候,好像也见过温尼斯。那时候我们刚把安纳克瑞昂人赶出端点星,你还没有到那里去。让我想一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黑发,右眼斜视,还有一个好玩的鹰勾鼻。”   “就是他,鹰勾鼻和斜眼都没有变,但是现在头发灰白了。他行事极为卑鄙无耻,但好在他是那个行星上的头号大笨蛋。他自以为聪明机灵,结果却使他的愚蠢更加表露无遗。”   “这并不稀奇。”   “他笨得以为杀鸡还得用核炮呢。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试图对灵殿的财产课税,那是两年前老王刚死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哈定感慨万千地点点头,然后微笑着说:“教士们曾经因此而反弹。”   “他们的确反弹得很厉害,自从那次的反弹之后,他就对教士们更为提防,不过还是不改他的强硬作风。就某一方面来说,这对我们非常不利,他实在是无限度地过分自信。”   “也许是一种过度补偿的自卑情结吧——皇家的孩子,你知道吗?除了嫡长之外,往往都有这种倾向。”   “但是无论如何都一样麻烦,他极力主张进攻基地,自己从不掩饰这个企图,简直像只疯狗一样。从军备的观点而言,他也的确有这个能力,老王在生前建立了强大的星际舰队,温尼斯这两年来也没有闲着。事实上,他当初想对灵殿的财产课税,原本也是为扩充军备。这个企图失败后,他索性把一般所得税提高一倍。”   “有没有人抱怨呢?”   “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抗议。服从圣灵所属意的威权,是教亡们每一场布道必有的主题,但是温尼斯对此并不领情。”   “好,背景我知道了。现在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   “两个星期以前,安纳克瑞昂的商船发现了一艘帝国星际舰队弃置的巡弋舰,它在太空里至少飘荡了三个世纪。”   哈定的眼中闪耀出充满兴致的光芒,他坐直了身子说:“嗯,这我听说过。宇航局曾经向我提出申请,希望能得到那艘星舰以作为研究之用,我知道它的情况良好。”   “完全处于最佳的状况,”维瑞索夫冷冷地说:“上个星期,当温尼斯收到你的建议,要求他把那艘巡弋舰交给基地时,他简直要气炸了。”   “他还没有答覆呢。”   “他不会答覆的——除非用枪炮来答覆你,即使他明知道那并非上上之策。你可知道,在我离开安纳克瑞昂的那一天,他曾经来找过我,要求基地把那艘巡弋舰整修成战备状态,然后再交还给安纳克瑞昂的星际舰队。他厚着脸皮睁眼说瞎话,说你上个星期送去的建议,代表基地有攻击安纳克瑞昂的企图。还说如果我们拒绝修理那艘巡弋舰,就证明了他怀疑的正是事实,为了安纳克瑞昂的安全,他将被迫采取自卫行动。他就是这么说的——被迫采取自卫行动!所以,我只好当天就赶回来了。”   哈定听了,却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维瑞索夫也微笑着继续说:“当然,他是在等待我们的拒绝。在他看来,那就是立即进军的最佳藉口了。”   “说的也是。不过,维瑞索夫,我们至少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所以不妨帮他们把巡弋舰修理好,再恭敬地送还给他们。为了表示我们的敬意和友善,就把它命名为‘温尼斯号’吧。”   说完,哈定又笑了笑。   维瑞索夫仍旧带着一丝笑意回答:“我相信这是合理的做法,哈定,但是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那是一艘星舰,是帝国当年才能建造的星际巡弋舰!它的吨位相当于安纳克瑞昂舰队总数的一倍半,并且配备了可以摧毁整个行星的核炮,还有能抵抗能束、完全不产生辐射的防护罩。那艘星舰实在太好了,哈定……”   “表面上如此,维瑞索夫,只是表面上如此。你我都了解,如果温尼斯想要攻击端点星的话,以他现有的兵力就已经轻而易举。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修好那艘巡弋舰,拿来作为防御之用,那么把它修好了送给温尼斯,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你应该晓得,根本不会发生真正的战争。”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大使抬起头来:“不过,哈定……”   “怎么了?为什么停了下来?继续说啊。”   “好的,虽然这不是我的分内之事,但是我从报纸上看到……”他把“日报”放在桌上,指着第一版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定随便看了一眼,便回答他说:“一群市议员准备组织一个新的政党。”   “上面是这么写的。”维瑞索夫着急起来:“内政方面你当然知道得比我清楚,但是除了武斗之外,他们用尽了一切方法在攻击你,他们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还真他妈的强,下次选举之后,他们可能就会控制议会。”     “选举之后,不是选举前?”维瑞索夫斜睨着市长:“除了选举之外,自然另有夺取政权的办法。”   “你把我看成是温尼斯了?”   “当然不是这样。不过,修理星舰需要好几个月,而且修好后攻击必然随之而来。我们的让步会被议员们视为懦弱的象征;而且,如果我们把帝国的巡弋舰交还,温尼斯的舰队实力会增强一倍,到时候他百分之百会发动攻击。我们又何必冒险呢?我以为,你或者应该把我们的计划告知议会,不然现在就应该逼安纳克瑞昂摊牌!”   哈定皱着眉头说:“现在就逼他们摊牌?不,在危机来临之前,我绝不会那样做。你可别忘了哈里·谢顿和他的计划。”   维瑞索夫犹豫了一下,然后喃喃地说:“这么说,你绝对相信有那个计划的存在了?”   “这几乎是不容怀疑的,”哈定断然地回答:“当年穹窿开启时我也在场,谢顿的录影已经将这个秘密透露出来了。”     “我不是指那个,哈定,我只是不相信,他怎么能预测往后一千年的历史,也许只是谢顿过于自信吧。”此时哈定露出了讥讽的微笑,维瑞索夫顿了一顿,然后才继续说:“不过,我也不是心理学家。”   “没错,我们都不是。然而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受过一些基本训练,所以我能了解心理学的能力,虽然我自己无法利用这门学问。哈里·谢顿的确做到了他所宣称的事,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基地的建立,正如他所说的,是为所有的科学提供一个避难所——在新兴的蛮荒世纪中,用以保存逝去帝国的科学与文化,等待第二帝国的建立,再重新发扬光大。”   维瑞索夫点点头,但还是有点不相信:“每个人都知道事情可能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我们能冒这个险吗?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拿眼前的命运作赌注?”   “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未来并非虚无缥缈,谢顿已经计算并且描述得很清楚,他已经预先指出了未来将连续不断发生的危机。每一次危机,多少都决定于上一个危机的圆满解决。目前的危机只是第二个而已,天晓得假如稍有偏差,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你所说的,全是空洞的臆测。”   “不,是哈里·谢顿在穹窿中这么说的。每次遇到危机时,我们的行动自由便会受限,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可走。”   “为了要使我们维持在这条窄路上前进?”   “是的,或者说,为了要避免我们走到岔路上去。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仍有两条以上的可行之道,那就表示危机还没来临。我们必须尽可能让事情自然发展,而这也是我决定要做的事。”   这次维瑞索夫并没有回答,只是咬着下唇,不情愿地一语不发。哈定头一次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是一年以前的事,他们那次是在讨论实际的问题——如何化解安纳克瑞昂进攻基地的意图。因为在那时,维瑞索夫也开始主张停止姑息政策。   哈定似乎能猜到这位大使的想法,他说:“我倒宁愿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些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维瑞索夫吃惊地吼道。   “因为现在总共有六个人——你、我,和另外三位大使以及约翰·李——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了相当的概念,我真担心谢顿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想法。”   “为什么呢?”   “因为谢顿的心理学虽然很高明,但是也有先天限制,它不能够处理太多独立变数,也无法用在个人身上,不论想要预测的时间是长是短,就像气体运动论不适用于个别分子一样。谢顿的研究对象必须是群众,是整个行星上的居民,而且这些群众还必须不知情——对他们的行动将产生的结果,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的预知。”   “我听不太懂。”   “这我也没办法了,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心理学家,所以不能用科学的语言来详细说明。不过你也知道,端点星上没有专精的心理学家,也没有这方面的数学参考书。谢顿显然不愿让住在端点星的人,具有任何预测未来的能力。他希望我们盲目地发展——也就是正确地根据群众心理学的原则发展。正如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当初我赶走安纳克瑞昂人的时候,实在不知道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当时我的想法只是想保持势力均衡,就是如此而已。直到后来我才发觉,各个事件的发生有一个微妙的模式,但是我在做任何决定时,都尽量不去考虑这一点。因为谢顿计划一旦被先见之明所干扰,整个计划就会被破坏了。”   维瑞索夫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说:“我在安纳克瑞昂的灵殿中,也曾经听说过同样复杂的理论。然而,当需要有所行动的时候,你如何判断正确的时机?”   “其实时机早已经决定了。你也承认,一旦我们修复了巡弋舰,温尼斯就势必会对我们发动攻击。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绝无任何转园的余地。”   “是的。”   “好,所以外在的因素已经确定了。另一方面你也承认,下次选举之后,会产生一个新的、由反对党主控的议会,迫使我们对安纳克瑞昂采取行动,这也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这也没错。”   “当所有的余地都不再存在时,危机就来临了,跟上次一模一样——不过,我有点担心一件事。”   哈定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维瑞索夫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哈定却慢吞吞地、几乎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说道:“我有一个想法——这只能算是我的感觉罢了,那就是根据谢顿的计划,内外的压力应该在同时升到顶点。但是如今看来,却有几个月的出入——温尼斯可能在春天之前就会打过来,然而离选举还有一年的时间。”   “这似乎并不重要。”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计算上不可避免的误差,或者由于我是当局者迷,才会有这种感觉。我尽量使自己的行动不为预感所左右,但是我又怎么知道是否做得对呢?那一点时间上的差异,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效应?不过无论如何,”他抬起头来说:“至少有一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什么事?”   “当危机爆发时,我要到安纳克瑞昂去,我要亲自到现场去……晤,我已经说得够多了。维瑞索夫,现在已经很晚啦,我们出去暍杯酒吧,我想轻松轻松。”   “我们就在这里喝好了,”维瑞索夫说:“我可不想被别人认出来。否则,你也知道,那些伟大的议员先生新组成的政党,会因此而发表什么样的声明——请人送些白兰地来吧。”   哈定接受了他的建议——不过并没有叫得太多。 第三章   古时候,当银河帝国统治着整个的银河系,安纳克瑞昂是银河外缘最富裕的郡县时,有不少皇帝曾正式访问过安纳克瑞昂的总督官邸。而且每一位莅临的皇帝,都曾经在那里一试身手——驾着高速空中飞车,用针枪猎杀如空中堡垒般的巨鸟。   如今安纳克瑞昂的声望,已经随着帝国的光荣时代一起进入历史。现在那座总督官邸,除了由基地工人修复的一侧之外,其余全都是一片断垣残壁的废墟。而最近这两百年间,也从来没有一位皇帝驾临此地了。   然而,猎杀巨鸟却仍是此间王室钟爱的狩猎活动,而要成为安纳克瑞昂国王的首要条件,就是要能善用猎射巨鸟的针枪。   列普德一世是当今的安纳克瑞昂国王,并且照例冠上了“银河外围之主”这个名不副实的封号。虽然他还不满十六岁,却早就是猎杀巨鸟的个中高手。他在不到十三岁时就首开纪录,即位才一周时,已经总共打下了十只巨鸟。今天他猎杀到生平的第四十六只,正高高兴兴地踏上归途。   “在我成年之前,我要射下五十只。”回到宫殿后,他耀武扬威地说:“谁敢跟我打赌?”   朝臣们谁都不敢跟国王打睹,如果赢了反倒会有杀身之祸,因此没有人敢作声。于是,国王得意洋洋地准备回房去换衣服。   “列普德!”   国王听到这一声强有力的叫唤,立刻把迈出的脚步停下,不高兴地回过头来。   只见温尼斯站在自己的书房门口,以严厉的眼光瞪着年轻的侄子。   “让他们退下,”温尼斯做着不耐烦的手势:“快让他们退下!”   国王生硬地点点头,两个侍从便赶紧鞠躬然后退到楼下去,列普德自己则走进了叔叔的书房。   温尼斯看着国王的猎装,不高兴地说:“要不了多久,你就得把心思放在比猎鸟要紧得多的事情上。”   说完,他转身蹒珊地走向办公桌。温尼斯由于上了年纪,受不了强烈的气流冲击,也无法冒险俯冲到巨鸟的翼下,更不能以单脚操纵空中飞车翻滚爬升,因此变得对这项运动十分不以为然。   列普德深知叔叔的酸葡萄心理,他却不怀好意,故意兴冲冲地说:“叔叔,如果你今天跟我一起去就好了。今天我们在沙米亚草原赶起了一只巨鸟,简直大得像个妖怪,实在真是又刺激又过瘾。在两个小时中,我们至少追赶了七十平方哩,一直追到向阳高原。”   国王一面说,一面比手画脚,好像他还在高速空中飞车上:“然后盘旋俯冲,趁它往上飞的时候,射击它的左翼下方,结果将它激怒了,打横翻滚出去。我勇敢迎战,向左急转,等着它笔直落下。果然不出我所料,它真的下来了,可是我还来不及行动,它已经冲到翅膀可以打到我……”   “列普德!”   “喔——结果我就射中它了。”   “我不怀疑这一点,现在你注意听我说好吗?”   国王耸耸肩,被桌上的食物吸引过去,随手拿起一个坚果就吃。他露出了一副国王不该有的委屈神情,也不敢正视叔叔的眼睛。   温尼斯先说了一句开场白:“我今天到那艘星舰上去了一趟。”   “什么星舰?”   “就只有那么一艘真正的星舰,难道还有第二艘?就是基地要替我们的舰队修复的那艘,它是当年帝国的星际巡弋舰。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就是那艘吗?你瞧,我早就告诉过你,只要我们叫基地替我们修理,他们就绝不敢抗命。你说什么他们想攻击我们,那只是你神经过敏,你知道吗?如果他们有那个意思,又怎么会替我们修理星舰呢?这根本说不通,你知道吗?”   “列普德,你是个笨蛋!”   国王刚把果壳扔掉,正拿了另一个准备塞进嘴里,听了这句话,满脸涨得通红,动作也陡然停止。   “好啊,请你注意——”国王的声音虽然不太高兴,但是听起来仍然跟撒娇差不多:“你不能那样骂我,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分,我再过两个月就成年了,你知道吗?”   “对,你就要当一国之主,承担起国王的责任。假如你能把打鸟的时间分一半来处理公务,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立刻辞去摄政的职位。”   “我不管这些,这根本是毫不相干的两码子事,你知道吗?虽然你是摄政王,又是我的叔叔,然而我总归是国王,你仍旧是我的臣民。无论如何,你不可以骂我笨蛋,也不应该在我的面前坐下,你还没有请求我的恩准呢。我认为你应该好好检点,否则我会有所反应——很快就会的。”   温尼斯以冷峻的眼光望着国王:“我应该尊称你一声‘陛下’吗?”   “是的。”   “很好——陛下,你是个笨蛋!”   在温尼斯斑白的眉毛下,他的黑眼珠冒出了怒火,吓得年轻的国王慢慢坐了下来。温尼斯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得意的嘲讽神色,但却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又咧开厚厚的嘴唇微笑着,并且伸出一只手来搭着国王的肩膀。   “别介意,列普德,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但是当压力那么大的时候,实在很难让言行时时合于礼数。这压力……你懂吗?”他的语气虽然温和,但是眼光却仍然没有软化。   列普德犹豫地答道:“是啊,国家大事相当艰难,你知道吗?”他开始担心,会不会又得听叔叔提起无聊的对司密尔诺的贸易细节,或者是红廊区里各零星世界间的长期纠纷等等问题。   温尼斯继续说:“孩子,我一直想跟你谈这件事情,也许我早就应该跟你谈的。但是以前我觉得你太年轻,怕你不耐烦听这些繁琐的政策细节。”   列普德点着头说:“喔,没有关系……”   国王的叔叔立刻断然地抢着说:“可是,再过两个月你就成年了。此外,面对将来的挑战,你必须扮演一个积极主动的角色,你将要成为一位真正的国王了,列普德。”   列普德又点点头,却带着一副茫然的表情。   “列普德,一场战争很快就要来临了。”   “战争?我们不是和司密尔诺休战了吗?”   “不是司密尔诺,而是跟基地作战。”   “但是,叔叔,他们已经同意为我们修理星舰了。你说……”   他看见叔叔的嘴唇一撇,赶紧把下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列普德,”温尼斯的语气不再那么友善:“现在我把你当大人跟你讨论问题。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修理那艘星舰,我们都要和基地作战,事实上,他们已经正在帮我们修理,所以战争反而会爆发得更快。你应该知道,基地是一切有形与无形力量的根源,安纳克瑞昂的一切伟大成就,包括星舰、城市、百姓、贸易等等,在在都仰着基地的鼻息。而基地所施舍给我们的一切,只不过是它的九牛一毛,一些不要的残渣剩菜罢了。我自己还记得当年,安纳克瑞昂的城市只能靠油和煤取暖,不过不提这些了,那时的生活你根本无法想像。”   “我们似乎应该……”国乇战战兢兢地说:“应该感激……”   “感激?”温尼斯怒吼道:“他们只肯施舍一点渣滓给我们,天晓得他们自己藏了多少宝贝——他们藏起来是要打什么主意?这个,哈定之心路人皆知,他们想要有朝一日统治整个银河。”   他把手栘到侄子的膝盖上,眯着眼睛说:“列普德,你是安纳克瑞昂的国王,你的儿子或儿子的儿子,说不定会成为宇宙之王——只要你能够得到基地隐藏起来的力量!”   “你说的也有道理。”列普德的眼睛亮了起来,脊背也挺直了:“无论如何,他们有什么权利独占?这不公平,你知道吗?安纳克瑞昂也应该有一份。”   “看,你开始开窍了。那么,孩子,万一司密尔诺决定抢先进攻基地,夺取所有的力量,你认为我们能够不做他们的藩属吗?你自己还能当多久的国王呢?”   列普德变得激动起来:“老天啊,对!你说得完全正确,你知道吗?我们必须先发制人,这只是一种自卫行动。”   温尼斯的微笑更扩大了一点:“此外,在你的祖父称王之初,安纳克瑞昂的确曾在基地的行星——端点星上,建立了一个军事基地,它对于我们的国防极为重要。但是不久之后,由于基地领导者的阴谋诡计,逼得我们被迫撤离。那个领导者是一个狡猾的无赖,只是一名学者,出身低贱,全身上下没有一滴贵族的血液。你懂吗?列普德,你的祖父曾被那个平民羞辱过。我还记得他,他差下多跟我同年,当年他带着恶魔似的微笑与头脑来到安纳克瑞昂,拿着另外三个王国作后盾,他们组成了反抗安纳克瑞昂伟业的懦夫联盟。”   列普德变得满脸通红,眼睛也更亮了:“我向谢顿发誓,如果我是祖父,不管怎么样我都决心一战。”   “不,列普德,我们当时决定等待——等待更恰当的时机再湔雪奇耻。在你的父亲没有遭到意外之前,他曾经希望他就是……唉,唉!”温尼斯把脸转开一会儿,再以似乎很伤痛的口吻说:“你的父亲是我的哥哥,假如他的孩子……”   “对,叔叔,我不会辜负先王的遗志。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们一定要把那个制造麻烦的祸源扫荡干净,而且要马上去做。”   “不,不能马上去做。首先,我们必须先等到巡弋舰修理好。他们低声下气地接下了修理的工作,唯一的解释是害怕我们。那些傻瓜想讨好我们,但我们绝不会因此改变心意,对不对?”   列普德一手捏紧着拳,猛槌另一只手的掌心:“只要我还是安纳克瑞昂王,就绝对不会。”   温尼斯的嘴唇又一撇,露出嘲讽的神情说:“而且,我们还必须等塞佛·哈定来到这里。”   “塞佛·哈定!”国王突然睁大眼睛,光洁稚嫩的脸上原本堆满的凶悍线条突然消失了。   “对,列普德,基地的领导人要亲自到安纳克瑞昂来祝贺你的生日——大概是想来巴结奉承我们。但是他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   “塞佛·哈定!”国王喃喃低语。   温尼斯皱着眉头说:“你怕这个名字吗?就是这个塞佛·哈定,他上次来的时候,简直就是踩在我们的头上,让王室遭到了奇耻大辱,这一点你绝不可忘记。他只不过是一个平民——贫民窟里的垃圾罢了。”   “我想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的,绝对不会忘记!我一定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但是……我害怕……有点害怕……”   摄政王温尼斯站了起来:“害怕?怕什么?你怕什么?你这个小王……”他即时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那会是……唔……一种亵渎,你知道吗?去攻击基地,我的意思是说……”国王停了下来。   “继续说下去。”   列普德神情迷惑地说:“我的意思是说,假如真的有‘银河圣灵’的话,圣灵……唔……它会不高兴的,你不觉得吗?”   “不,我可不那么想。”声音非常冷酷。   说完温尼斯又坐了下来,嘴唇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笑容:“你真的为银河圣灵而如此担心吗?所以你才会胡思乱想,顾虑得那么多,对不对?我认为你是听多了维瑞索夫的鬼话。”   “他对我解释了很多……”   “有关银河圣灵的事迹吗?”   “是啊。”   “哎呀,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娃儿。我这样对你说吧,他对于自己所说的那一套惑众妖言,比我更不相信千百倍,而我呢,是一点也不相信。我告诉过你多少次,那全都是无稽之谈,你还不懂吗?”   “唔,我知道,但是维瑞索夫说……”   “别听他的,那都是他在胡说八道。”   列普德没有回答,似乎是在默默抗议,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家全都相信,我是说关于先知哈里·谢顿,以及他如何指定基地完成他的圣训——在未来的某一天,‘银河乐园’将会重返人间,不服从圣训的人将形神俱灭,永远不得超生。老百姓都很相信这个说法,我主持过庆典,所以我知道他们都相信。”   “没错,他们相信,但是我们不相信。其实你应当感激这件事实才对,由于他们这一套愚民政策,你才能根据神的旨意当上国王——而你本身也变成了半人半神,这简直轻而易举。也就是由于这一套说法,消除了所有叛变的可能,你才能稳稳当当地高高在上,而且保证老百姓绝对服从。所以,列普德,你必须主动对基地宣战。我只不过是摄政王,是个普通人,而你是国王,对老百姓而言,是半个神。”   “但是我自己觉得不是。”国王深思熟虑地说。   “对,这当然都不是真的。”温尼斯以挖苦的语气答道:“但是对于其他人而言,你就是神,只有基地的人例外,懂了吗?基地以外的人都认为你是神,如果把基地除去,就再也没有人否认你的神格了,你想想清楚!”   “到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自己控制灵殿的发电机、无人太空船、治癌的圣粮和其他的一切机器?维瑞索夫说,只有被银河圣灵祝福过的人才能……”   “对,维瑞索夫当然那么说。记住,除了哈定之外,他就是你最大的敌人。列普德,只要你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就不用担心他们。让我们叔侄联手,共同重建一个帝国——不仅是安纳克瑞昂王国,而是包括整个银河系上千亿恒星的帝国。这样总比口头上的‘银河乐园’来得更理想吧?”   “是——的!”     “维瑞索夫能保证为你争取到更多吗?”   “不——”   “好极了,”温尼斯的语气变得更加蛮横:“我想,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他不等国王回答,便又说:“你走吧,我等会儿再下去——还有件事,列普德。”   年轻的国王刚走到门槛,又赶紧回过头来。   温尼斯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却唯独眼光不然:“孩子,你打巨鸟的时候要小心。自从你父亲不幸意外死亡之后,有时我会对你的安危有一种奇妙的预感。针枪射出的针弹在空中乱飞时,混乱之中,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事发生,我希望你要多加小心。此外,有关基地的问题,你会照我说的去做,对吧?”   列普德睁大了眼睛,却避开叔父的视线:“嗯——当然。”   “很好!”温尼斯面无表情地目送着侄子的背影,然后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而列普德离开时,内心却充满着忧虑与恐惧。也许攻击基地,取得温尼斯所说的力量,的确是一个最好的策略;但是他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当战争结束,自己的王权巩固之后,温尼斯与他那两个高傲的儿子,就会等着继承自己的王位。   然而,自己是国王,国王可以下令处死任何子民。   即使是叔父或堂兄弟也不例外。 第四章   路易斯·玻特在反对人士的阵营中极为活跃——仅次于赛犬·瑟麦克。他一直十分积极地纠合异议分子,进而促成了如今声势浩大的“行动党”。不过,他并没有参加大约半年前去晋见塞佛·哈定的代表团。这并不表示他的努力未被认可,事实上正好相反,他不能参加是因为另有重要任务,当时他正在安纳克瑞昂的首都世界上。   那次他是以私人身分去的,所以并没有拜会任何达官贵人,也没有做什么真正重要的事。他只是去观察那个忙禄的行星上被人忽略的幽暗角落,并且透过各种管道,尽量刺探各种情报。   他回到端点星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那个短暂的白昼始于乌云而终于瑞雪。玻特是在傍晚到达的,不到一小时之后,他已经坐在瑟麦克家中的八角形餐桌旁。   薄暮中厚厚的积雪,像是压在屋内所有人的心头,气氛显得相当凝重。然而玻特并没有任何委婉的开场白,一开口就开门见山地说:“恐怕,我们目前的处境,套一句话剧的台词,就是‘白忙一场’。”   “你真的这么想吗?”瑟麦克沮丧地问。   “当然喽,这还用说吗?瑟麦克,没有别的可能了。”   “关于军备……”托卡·渥透突然插嘴,但是马上被玻特阻止。   “不要说了,那是陈旧的想法。”玻特环顾四周每一个人,然后又说:“现在我指的是安纳克瑞昂的人民。我承认当初是我提出那个原始构想,由我们来资助一场宫廷革命,扶植一个亲基地的人为王。这是很好的想法,而且现在仍是如此,可惜它唯一的缺点就是无法实现,那位伟大的塞佛·哈定早就料到一切了。”   瑟麦克不悦地说:“玻特,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详情?”   “详情?不可能!事情没有那么单纯,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安纳克瑞昂的整个情势,都他妈的牵扯在内,那是基地在那里所设立的宗教造成的结果,它还真有效呢!”   “哦?”   “总之,除非你亲眼见到,否则无法相信效果有多么好。你在这里所能看到的,只是我们为了训练教士所设立的大型学校,或者是为了让朝圣者开开眼界,而在市内不起眼的角落偶尔举办的特别表演——就是如此而已了。这个宗教对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在安纳克瑞昂……”   兰姆·塔基用一根指头摸摸自己古怪的短髯,又清了清喉咙,然后说:“那是什么样的宗教?哈定不断地强调,说那是为了使他们全盘接受我们的科学,而随随便便弄出来唬人的幌子。瑟麦克,你还记得吧?当天他告诉我们……”   “哈定的解释,”瑟麦克提醒众人:“表面的意义通常并不太大。但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宗教呢,玻特?”   玻特想了想才说:“就伦理学而言并没有什么问题,和帝国时代的各种哲学没有太大不同,不外是高度的道德标准那一套。由那个角度来看,没有什么值得批评的。宗教在历史上,一直有很大的软化力量,从这一点说来,它的确达成了……”   “我们知道这一点,”瑟麦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说重点就好了。”   “重点是——”玻特感到有点发窘,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这个由基地创立与提倡的宗教,请各位注意,是建立在绝对威权的体制上。我们供给安纳克瑞昂的科学设备,一律完全由神职人员控制,但是他们所受的使用训练全都是学徒式的。他们全心全意地虔诚信仰这个宗教,也相信……嗯……他们所操纵的这些力量的形上价值。举个例子来说,两个月以前,有个傻瓜搞坏了第沙雷克灵殿的发电厂——这是几个大型发电厂之一,当然整个城市因此都被污染了。结果,每个人都认为那是神灵的惩罚,包括那些教士在内。”   “我记得,当时报上曾经登过一点报导。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那么请听着,”玻特以严肃的口吻说:“教士形成了一个特殊阶级,而国王就在这个阶级的顶峰,他被人尊为半神。根据神的旨意,他成为具有绝对威权的君主,这种君权神授的思想,人民心中都深信不疑,连教亡们也一样。所以说,这种国王是无法推翻的,现在你懂了吗?”   “且慢,”渥透说:“你说这些都是哈定安排的,这是什么意思?他和这一切有什么关联?”   玻特以苦涩的眼光看着渥透,回答他说:“基地千方百计创造了这个幻象,又将所有的科援都藏在这个幌子后面。国王每回主持重要庆典,全身一定都会笼罩着放射性的闪烁灵光,并且在他的头上形成王冠似的光环,此时如果有人碰触到国王,就会遭到严重灼伤。在典礼的关键时刻,国王还会在空中飞来飞去,表示他已经跟神灵发生感应。然后他做一个手势,就能使整座灵殿发出珍珠般的光芒。我们为国王设计的这些小把戏不胜枚举,那些教士们参与实际的工作,但他们自己也栢信这一套。”   “这怎么行?”瑟麦克气得紧咬着嘴唇。   玻特认真地说:“每当我想到我们错过大好时机,真想像市政厅公园的喷水池似地嚎啕大哭一场。想想三十年前的情况,哈定才把基地从安纳克瑞昂的手中解救出来,当时,安纳克瑞昂人还不清楚帝国已经开始衰落——他们自从宙昂人叛乱以来,一直自顾不暇,甚至当银河外缘与帝国的通讯断绝,海盗出身的列普德的祖父自立为王时,他们仍然不晓得帝国已经分崩离析了。   “假如那时候的皇帝有胆量的话,他只要用两艘星际巡弋舰,配合安纳克瑞昂本身必然爆发的内乱,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拿下;而我们当时也同样能够如此征服他们。但是哈定却没有这么做,反而为他们建立了君主崇拜制度,我个人真不了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此时杰姆·欧西突然问道:“维瑞索夫如今在干些什么?他曾经比今日的行动党党员还要激进,现在他在安纳克瑞昂做什么?难道他也瞎了不成?”   “这我就不知道了。”玻特生硬地说:“对于安纳克瑞昂人而言,他现在是那里的教长。伹据我所知,他只是担任教士的技术顾问罢了,其他什么也不做。傀儡领袖,该死的家伙,傀儡!”   在座的人都沉默下来,大家不约而同盯着瑟麦克。这位年轻的党魁神经质地咬了一阵指甲,然后才高声说:“糟糕,有问题!”   他看看四周,又以更有力的口吻说:“哈定会是这种笨蛋吗?”   “看来似乎如此。”玻特耸耸肩。   “不可能,有点不对劲。把我们自己放在砧板,让人如此任意宰割,只有超级大笨蛋才做得出这种事来。哈定即使是个笨蛋,也不至于笨到这种程度,更何况我根本不相信他是笨蛋。他一方面创立宗教,为他们清除一切内乱的可能,另一方面又供应各种武器,把安纳克瑞昂武装起来,我不相信他会那么笨。”   “事情的确有些蹊跷,这我也承认。”玻特说:“但是事实如此,我们还能怎么想呢?”   渥透猛然插嘴道:“这是公然的叛变,哈定被他们收买了。”   但是瑟麦克却不耐烦地摇着头说:“这我也不相信,一切都显得无常而令人不解。我问你,玻特,你有没有听到过有关那艘巡弋舰的任何消息?就是基地替安纳克瑞昂舰队修理的那艘星舰。”   “巡弋舰?”   “一艘帝国时代的巡弋舰。”   “没有,我没听说过。不过这并不代表什么,舰队基地是一般人绝对不准进入的宗教圣地,星际舰队的事情,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可是,还是有谣言流传出来了。我们的同志在议会里提出这件事,哈定从来没有否认,你知道吗?他的发言人曾公开谴责传播谣言的人,以后就再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了,这里面似乎另有隐情。”   “这是整个事件的一个环节,”玻特说:“如果这是真的,那就疯狂得离谱了。不过,这件事不会比其他的情况更糟。”   欧西说:“我想,哈定绝不会另外藏有什么秘密武器,也许……”   “是啊,”瑟麦克刻毒地说:“他不会藏有什么神灯魔盒,可以在紧要关头跳出来一个妖魔,让温尼斯那个老家伙吓得屁滚尿流。如果基地必须仰仗任何秘密武器,倒还不如我们自己引爆炸掉端点星,从提心吊胆的痛苦中解脱算了。”   “嗯,”欧西赶紧转变话题:“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啊,玻特?”   “这个吗,问题就在这里,但是别那样看我,我也不知道答案。安纳克瑞昂所有的传播媒体,根本一直都没有提到基地,最近除了报导庆典快要开始的消息,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因为列普德下星期就成年了,你知道吗?”   “那么,我们还有几个月,”渥透当天首度露出了笑容:“这让我们还有些时间……”   “还有时间?真是笑话!”玻特咬牙切齿,很不耐烦地说:“我告诉你,那个国王是神,你以为他得利用宣传的手段,才能激起人民的斗志?你以为他必须诉诸感情,指控我们侵略,然后再放任人民敌视基地一阵子?根本不必,我老实告诉你,不论他们什么时候准备开战,列普德一声令下,他的人民就会立刻动员,就这么简单。这就是那种体制最要命的地方,因为你不能质疑神所做的决定。谁知道他会不会明天就下令,然后大军马上便兵临城下。”   此时在座的人都抢着发言,瑟麦克正敲着桌子要大家安静时,前门突然被推开,李维·诺拉斯特大步走了进来。他还来不及脱下沾满雪花的大衣,就赶忙跳上了楼梯。   “你们看看这个!”他一面大喊,一面把沾着雪迹的报纸扔到餐桌上,对众人道:“新闻幕上也全都在讨论这个消息。”   报纸被翻开来之后,五个头立刻一起凑过去看。   然后,瑟麦克以沙哑的声音说:“老天啊,他要到安纳克瑞昂去!要——到——安纳——克——瑞——昂——去——”   “那是叛变的行动,”塔基突然激动地尖叫:“如果渥透说得不对,我就把头给你。他把我们出卖给敌人,现在要去领赏了。”   瑟麦克站起来说:“我们如今已经别无选择了,明天在议会中,我将提议弹劾哈定。如果失败的话……” 第五章   雪已经停了,但是仍在地面凝成厚厚的一层。一辆外表光洁的车子,在杳无人迹的街道上艰辛地前进。黎明时分,蒙咙的曦光分外寒冷——这不只是文学上的比喻,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此,虽然如今基地的政治处于如此动荡的状态,但是无论行动党或亲哈定派,都没有任何人有足够的热诚与斗志,能够这么早就开始进行街头活动。   约翰·李很不喜欢这种状况,他的咕哝声渐渐可以听得见了:“这样会糟糕,哈定,他们会说你是溜走的。”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奸了。总之,我必须到安纳克瑞昂去,而且要走得顺利。约翰,现在什么也别说了。”   哈定将头仰靠在有衬垫的座椅上,身子有些发抖。车里装有暖气设备,其实并不冷,但是车外白雪覆盖的世界,虽然透过车窗看去,却依然令他觉得心寒。   哈定若有所思地说:“等到我们将这件事情解决之后,应该开始设法控制端点星的气候,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约翰回答说:“我倒想先做几件其他的事,比如说,先替瑟麦克控制气候如何?一间精致干燥的单人牢房,常年调节到摄氏二十五度,我想会很适合他。”   “这样的话,我可就真的需要保镳了,”哈定说:“而不只是这两位。”他指指坐在前座司机旁边,那两个约翰的私人保镳——他们严峻的目光凝注在空旷的街道,一手按在随身的核铳上。   “你显然打算挑起内战。”哈定又加了一句。   “我吗?火堆里早就有好多木柴了,根本不用再怎么拨动。我可以一一算给你听——”约翰扳着肥短的指头说:“第一,瑟麦克昨天在市议会中高叫弹劾。”   “他完全有这种权利,”哈定神色自若地说:“不过,他的动议以二O六票对一八四票被否决了,不是吗?”   “是的,但是只相差二十二票而已,我们本来预期至少可以赢六十票。你别否认,你当初明明也这样想。”   “的确很接近。”哈定承认。   “好——第二件事,就是投票之后,五十九个行动党党员立刻愤而退席,浩浩荡荡地步出了市议厅。”   哈定默然不语,于是约翰继续说:“第三,瑟麦克在离开会场前,曾高喊你是叛徒,说你到安纳克瑞昂是要去领赏,拒绝弹劾你的多数派议员们,也等于加入了你的叛变行动。他并且说‘行动党’不是虚有其名,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这代表会有麻烦。”     “但是你却像个逃犯一样,一大清早就急着开溜。哈定,你应该面对他们,如果有必要,看在老天的份上,就发布戒严令!”   “武力是……”     “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得了吧!”   “算了,以后你就会明白。约翰,你注意听我说,三十年前,在基地创设五十周年纪念日那一天,穹窿开启,出现了哈里·谢顿的录影,首度告诉我们部分的事实真相。”   “我记得,”约翰想起以前的事,似笑非笑地点着头:“就是我们接管政府的那一天。”   “没错,那时我们遭遇了初次的危机,现在这个则是第二次——三个星期之后,便是基地创设八十周年纪念日,你不觉得这里头有点玄机吗?”   “你是说他还会出现?”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谢顿从未提起过他是否还会出现,你了解吗?但是,那也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总是尽量不让我们预知这个计划的任何细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电脑何时会令影象再度出现,除非我们将穹窿拆开,可是如果这么做,说不定电脑会自动销毁。自从谢顿头一次出现之后,每年的纪念日,我都会到那里去碰碰运气,他却从来没有再现过身。不过,自从那次之后,如今才又发生了真正的危机。”   “那么他会再出现吗?”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就是重点所在——你今天在市议会中,先宣布我到安纳克瑞昂去的消息,然后紧接着,再正式宣布谢顿的录影将在三月十四日再度出现。对于最近这个已经确定的新危机,这段录影将会传达最重要的讯息。这一点非常重要,约翰,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追问,你都不要再多说什么。”   约翰凝视着哈定说:“他们会相信吗?”   “那倒没有关系,但这一定会使他们迷惑,这就是我的目的。他们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又会猜测如果消息是假的,那么我的真正意图究竟如何。如此他们便会举棋不定,而将行动延迟到三月十四日之后,那时候我早已经回来了。”   约翰看来似乎仍然犹豫不决:“但是你说的‘已经确定的新危机’,根本就是唬人的嘛!”   “足以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飞航站已经到了!”   太空船庞大的身躯在微光中若隐若现,哈定踏着积雪走向太空船,在到达气闸时又转回头,伸出手来对约翰摆了摆。   “再见,约翰,我真的很不想留你在油锅里受煎熬。但是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了,你千万别再油上加火。”   “你别担心,油锅已经够热了,我会服从你的命令。”约翰向后退去,太空船的气闸就关上了。 第六章   塞佛·哈定并没有直接来到安纳克瑞昂星——安纳克瑞昂王国就是根据这颗行星命名的,直到加冕的前一天,他才到达这个首都世界。在此之前,他飞到了这个王国的八个较大星系,在每个星系都做了极短暂的停留,时间刚好只能够让他与基地的代表进行一次会谈。   这一趟旅行,使他深深体会到了这个王国幅员的辽阔。这里曾经是银河帝国极具特色的一部分,但是与昔日帝国不可思议的广大版图相比,它只不过是一个小碎片,一颗毫不起眼的苍蝇屎。然而哈定的思考模式,一向只习惯于单一的行星,而且还是一个人口稀疏的行星,因此安纳克瑞昂的幅员与人口,已经足以令他感到吃惊不已了。   如今安纳克瑞昂王国的国境,与当年的安纳克瑞昂郡极为接近,境内包含二十五个恒星系,其中六个星系拥有不只一个住人行星。它的总人口数为一百九十亿,虽然与帝国全盛时期的人口无法相比,但是,由于基地提供的科援促进了科学的发展,人口也因此在急速增长中。   哈定直到现在,才真正体认到这项科援工作的艰巨——虽然已经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却只有在首都世界上建立了核电系统而已;王国的外围,仍有广大的区域没有恢复核能发电。但是,即使如今这样的一点成绩,还是利用帝国残留下来的部分设备拼凑而成,否则连这一点进展都是不可能的。   当哈定终于到达首都世界的时候,发觉一切商业活动都完全停摆了。在外围区域,庆祝活动已经持续若干时日,而在安纳克瑞昂星上,更充满了预祝国王列普德成年的狂热宗教庆典,每个人都热情万分地全心全意投入。   哈定找到了他们的大使维瑞索夫,发现他由于过分忙碌而显得愁眉苦脸、形容憔悴。他们只交谈了半个小时,维瑞索夫就被迫匆匆离去,去监督其他灵殿的庆典。但是这半小时已经使哈定获益匪浅,他已经胸有成竹,准备参加当天晚上的烟火盛会。   这次哈定完全是以普通游客的身分出现,因为万一他的身分曝光,必然会被迫负责宗教性活动,而他实在没有心情做那些无聊的事。因此,当王宫的大厅中挤满了珠光宝气的王公贵族时,他夹在其中一点也不起眼,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   哈定也曾站在长串的参谒者中,在安全距离之外引见给列普德国王,国王则独自威严地站在放射性灵光的眩目光芒中。不到一小时之后,国王将要坐在镶着宝石、外表装饰着黄金浮雕、由铐表合金制成的厚重王座上,与王座一起庄严地浮到半空中,再缓缓贴地飞掠到窗口,然后在王宫的窗前翱翔,让外面成千上万的百姓瞻仰,接受百姓近乎疯狂的热情欢呼。当然,如果不是内部暗藏了核能发动机,王座也不可能那么沉重。   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哈定开始坐立不安,他踮起脚尖来想看得清楚一点——甚至想站到椅子上,不过总算忍住了这个冲动。终于,哈定看见温尼斯穿过人群向他走来,他的心情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   温尼斯走得很慢,因为他几乎每走一步,就得跟一些尊贵的贵族亲切寒暄。那些贵族的祖辈都曾协助过列普德的祖父僭取王位,从此子孙世世代代便永远承袭爵位。   温尼斯终于从最后一个贵族的身边离开,来到了哈定的面前。他挤出几丝高傲的笑容,斑白眉毛下的黑色眼珠却射出了得意的光芒。   “亲爱的哈定,”温尼斯低声说:“你不肯表露自己的身分,想必一定会很无聊。”   “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殿下,我正看得起劲呢。这一切都太有趣了,您也知道,端点星可没有这么隆重的庆典。”   “当然啦,愿不愿意到我的书房去?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好好聊聊。”   “当然好。”   于是两人臂挽着臂上楼去了。   几位公爵的未亡人惊讶地盯着他们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哈定的身分——这个衣着平凡、外表也毫下起眼的陌生人,竟然受到摄政王这般的礼遇,他究竟是什么人?   进了温尼斯的房间之后,哈定十分轻松地坐了下来。他接过摄政王亲自斟的酒,并轻声地表示谢意。   “这是卢奎斯酒,哈定,”温尼斯说:“是王室酒窖中的真品——已经有两个世纪了,是宙昂人叛乱之前十年所酿制的。”   “真正的王室佳酿。”哈定礼貌地附和着:“祝列普德一世——安纳克瑞昂国王政躬康泰。”   两人干杯后,温尼斯又殷勤地为哈定斟满,然后说:“他很快就会成为银河外缘的皇帝,而接下来的发展,又有谁能预料呢?银河总该有再统一的一天。”   “这点毫无疑问——是由安纳克瑞昂统一吗?”   “有何不可?在基地的协助之下,我们的科技优于银河外缘其他的世界,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哈定放下空杯,然后说:“嗯,话是没错,只是,基地必须协助任何一个需要科援的国家。基于基地政府的高度理想主义,以及基地缔造者哈里·谢顿崇高的道德目标,我们绝不能偏袒任何国家。这是无法改变的原则,殿下。”   温尼斯的微笑又扩大了一些:“套一句当今的俗话:灵助自助者。我非常了解,如果基地不是受到若干压力,也绝对不可能如此慷慨。”   “这一点我可不承认,基地不是为你们修理了那艘帝国的巡弋舰吗?虽然我们的宇航局一直希望拿来作为研究之用。”   温尼斯以讽刺的口吻,重复着哈定所说的最后几个宇:“研究之用!是吗?如果我没有拿战争来威胁的话,你们是绝不肯修理那艘星舰的。”   哈定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而且知道这种威胁万试万灵。”   “现在也灵验吗?”   “现在谈威胁已经太晚了。”温尼斯很快地瞄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时钟:“你听好,哈定,你以前来过安纳克瑞昂,那时你我都很年轻,不过在那时候,我们的行事方法就已经迥然不同。你是所谓的和平主义者,对吧?”   “我想大概是吧,至少,我认为以武力达到目的,是一种很不划算的手段,总会有更好的替代方法——虽然那些方法有时比较不那么直接。”   “是啊,我听过你的名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但是——”他故意表现得不经意地抓抓耳朵:“我并不认为我是个无能者。”   哈定礼貌性地点点头,却一言不发。   温尼斯继续说:“然而,我一直信赖直接路线,我认为应该朝着目标笔直地开拓道路,再沿着这条直路不偏不倚地前进。以前我以这个方法取得了许多成就,今后还要用这个方法完成更多的功业。”   “这我知道,”哈定插嘴道:“我相信您现在开拓的道路,是为了要让您和您的儿子直达王位。想想上一任国王——就是您的兄长——所遭遇的不幸意外,以及当今国王欠佳的健康状况。他的确健康欠佳,对不对?”   面对着哈定的指控,温尼斯只是皱着眉头,用更严厉的声音说:“为了你自己好,哈定,我劝你最好避免某些话题。你以为自己是端点星的市长,就有特权可以说……嗯……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吗?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请你清醒一点。我可不是会被什么话吓倒的人,我的人生哲学是只要正视困难,困难便终将消失,我从来没有逃避过任何问题。”   “这一点我并不怀疑,那么如今您决定正视的困难究竟是什么?”   “就是说服基地与我们合作。哈定,你可知道,你的和平政策使你犯了几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因为你往往低估了对手的勇气。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害怕直接行动。”   “比如说?”哈定问道。   “比如说,你单独来到安纳克瑞昂,并且单独跟我进入我的书房。”   哈定环顾四周,然后再问:“那又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温尼斯说:“不过房间外面有五名警卫,他们全副武装,手握核铳。哈定,我不相信你能走得出去。”   哈定市长扬了扬眉,回答道:“我一时还不想走哩,您真的那么怕我啊?”   “我一点也不怕你,但是,这可以让你体认到我的决心,我们可以称之为一种表示吧。”   “您爱怎么说都随便您,”哈定不在乎地说:“您怎么说都一样,我都不会害怕的。”   “我相信你这种态度迟早会改变,但你还犯了另一个错误,哈定,一个更为严重的错误——端点星好像是完全不设防的。”   “当然,我们需要防谁?我们并没有威胁到任何国家的利益,并且一视同仁地提供我们的科援。”   “端点星一直保持无武装的状态,但是另一方面,”温尼斯说:“你又慷慨地协助我们扩充军备,特别是支持我们建立自己的星际舰队——一个庞大的舰队。事实上,自从你们将修好的帝国巡弋舰献给我们,这个舰队已经所向无敌了。”   “殿下,您这是在浪费时间。”哈定作势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如果您想要向我们宣战,而且正在知会我这件事,请您允许我立即与我的政府联络。”   “坐下来,哈定,我并没有向你们宣战,你也根本毋须通知你的政府。一度曾是帝国舰队巡弋舰的‘温尼斯号’,现在是我国远征舰队的旗舰。这个远征舰队,由我的儿子在旗舰上亲自指挥,一旦开战的时候——哈定,听好,是开战而不是宣战,他们将对基地立刻发动核武攻击,那时基地自然就会知道了。”   哈定皱着眉问:“在什么时候?”   “如果你真的有兴趣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舰队在五十分钟之前,十一点整的时候刚刚离开安纳克瑞昂。当他们能够目视端点星时,就会发动第一波的核武攻击,那是明天中午的事。现在,你可以认为自己是一名战俘了。”   “我自己正是这么认为,殿下,”哈定还是皱着眉头:“但是我却很失望。”   温尼斯轻蔑地咯咯笑着:“如此而已?”   “是的,我曾经想过,以为在加冕典礼开始的同时——也就是午夜零时——才是舰队行动最适当的时刻。因为很明显地,您希望在摄政王的任内开战,如果这样的话,应该更具有戏剧性。”   摄政王温尼斯瞪着哈定说:“老天,你到底在说什么?”   “您还听不懂啊?”哈定轻描淡写地说:“我把反击的时刻,刚好定在午夜零时。”   温尼斯坐在椅子上,瞪着哈定说:“你别想吓唬我,你们不可能会反击。如果你想指望其他王国的协助,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们的舰队全部加起来,也绝不是我们的对手。”   “这我知道,但我并不想要发一枪一弹。我只是在一周以前,就让我的人放出了风声,说在今晚午夜,安纳克瑞昂星将实行‘教禁’。”   “教禁?”   “是啊,如果您还不懂,我可以解释一下:安纳克瑞昂所有的教士都将会开始罢工,除非我取消原来的命令。可是如今我被软禁,不能跟外界联络,自然无法收回成命。不过,即使我的行动自由,我也不打算这么做。”他的身子向前倾,语气忽然变得生动起来:“殿下,现在您了解了吧?攻击基地就等于是罪大恶极的亵渎行为。”   温尼斯显然在勉力克制着心中的纷乱:“别对我来这一套,哈定,这些话你留着对群众去说吧。”   “亲爱的温尼斯,您认为我究竟应该留着向谁说呢?我可以想像,在过去的半小时中,安纳克瑞昂所有的灵殿都已经聚满了群众,在聆听教士对这个事件的训诫。如今安纳克瑞昂的人民,每一个人都已经知道,自己的政府正在对他们的信仰中心,发动邪恶而不义的攻击。现在还差四分钟就到午夜了,您最好还是下楼到大厅去看看吧,既然有五名警卫在门外,您也不用担心我会溜走。”哈定说完,又靠回到椅背上,自己再倒了一杯卢奎斯酒,然后以完全不在乎的神情望着天花板。   温尼斯突然怒不可遏,飞快地冲出了书房。   在大厅中,所有的名士淑女都鸦雀无声,让出了一条通向王座的宽敞通道。列普德坐在王座上,两手紧抓着扶手,头拾得很高,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僵凝着。中央的大吊灯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拱型屋顶上镶嵌的无数核灯泡散发出彩色的闪光。就在此时,国王周围的绚丽灵光开始闪耀,并且上升到他的头上,凝聚成一顶耀眼的王冠。   温尼斯在楼梯半途停了下来,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王座。温尼斯在那里站定,双手紧握着拳,心中警告自己,千万不可因为哈定的恐吓而贸然行事。   这时王座开始颤动,然后无声无息地垂直上升,接着开始飘栘,离开了座台,缓缓地飘下阶梯,终于在离地五公分处停下,再水平地滑向巨大的窗口。   一声沉重的钟声响起,午夜来临了。此时王座刚好在窗前停住——刹那之间,国王头上的灵光消失了。   在那一瞬间,国王惊愕得全身无法动弹,睑上的表情因惊惧而扭曲。一旦失去了灵光,他就变得与常人无异。接着王座摇晃了几下,便重重地落在地板上,立时发出了一声巨响,宫中的灯光也正好同时全暗了下来。   在嘈杂的尖叫声与一片混乱中,传来了温尼斯的吼叫声:“拿火把来!拿火把来!”   温尼斯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撞,一直拼命挤到门口。此时,宫中的卫士也从外面冲进了黑暗的大厅。   然后火把终于拿到大厅来了,那是原先准备在加冕典礼之后,在大街小巷举行盛大的火炬游行用的。   卫士们举着火把,蜂拥进入了大厅——蓝色、绿色、红色的光芒,照在一张张恐惧惶惑的脸上。   “没有关系,”温尼斯大喊:“大家留在原地别动,电力马上就可以恢复。”   温尼斯转身,向立正站着的卫士长问道:“队长,怎么回事?”   “殿下,”卫士长立即回答:“宫殿被城里的群众包围了。”   “他们要什么?”温尼斯咆哮道。   “他们由一个教士带头,有人认出他就是教长波利·维瑞索夫。他要求立刻释放塞佛·哈定市长,并且停止对基地所发动的战事。”卫士长以军人特有的坚定单调语气回答,但是眼光却不安地游移不定。   温尼斯怒吼:“如果有任何暴民妄图越过宫门,一律格杀勿论。除此之外不要妄动,现在要吼就让他们去吼好了,明天再跟他们好好算帐。”   送来的火把已经分散在大厅各处,大厅里又亮了起来。温尼斯赶紧冲向仍然靠在窗口的王座,把惊吓得面无人色的列普德拉了起来。   “跟我来!”温尼斯向窗外看了一眼,整个城市一片漆黑,只有右方的艾哥里德灵殿灯火辉煌,下面则传来了群众沙哑嘈杂拘吼声。他一面暴跳如雷地咒骂着,一面把国王拖了就走。   温尼斯一路冲回自己的房间,门口五名警卫立刻跟进来。然后才是列普德,他瞪大了眼睛,畏畏缩缩地走在最后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定,”温尼斯的声音沙哑异常:“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哈定市长身旁放着一个手提式核灯泡,发出了珍珠般的光芒。他根本不理会温尼斯,只是安详地静静坐着,脸上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早安,陛下,”哈定对列普德说:“恭喜您顺利加冕。”   “哈定,”温尼斯再度吼道:“命令你的教士回去工作!”   哈定镇定地抬起头来说:“你自己下令吧,温尼斯,看看我们两人到底是谁在玩火。现在整个安纳克瑞昂,除了灵殿之外,没有任何的机械在运转;除了灵殿之外,没有任何的灯泡发光:除了灵殿之外,也没有一滴自来水;处于冬季的半球,除了灵殿之外,连一卡的热量都没有——医院无法再接受病患,发电厂也将被迫关闭,所有的太空船被困在地面。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情况,温尼斯,你可以自己命令教士回去工作,我可不想管。”   “我对天发誓,我会下令的。哈定,如果我们非得摊牌不可,那就来吧,看看你的教士能不能挡得住我的军队。今晚,军方就要接管这个行星上的所有灵殿。”   “很好,但是你要怎么样下令呢?这个行星上,所有的通讯线路都已中断,你将会发现不论是电波或超波都失灵了。我老实告诉你,这个房间里的视讯电话,是这个行星上唯一一台还能工作的通讯器材——当然,我是指灵殿以外的地方。不过,我也已经将它改装为只能接收,而无法发出讯号了。”   温尼斯似乎透不过气来,拼命大口喘着气。哈定继续说:“如果你想试试,可以派遣军队到宫殿附近的艾哥里德灵殿,利用那里的超波通讯器,和行星的其他区域联络。但是如果你真的那样做,派出去的军队只怕会被暴民打得落花流水。到那个时候,温尼斯,谁来保护这座宫殿呢?谁又来保护你们的小命呢?”   温尼斯嘶喊道:“我们能够撑下去的,你这个魔鬼!我们可以撑得过今天的,就让暴民去吼吧,就让电力中断吧,但是我们一定撑得过去的!当基地被攻陷的消息传来时,你那些伟大的群众,就会发觉他们的宗教是如何虚幻。他们将会背弃那些教士,并且反过来对付他们。我向你保证,哈定,你顶多得意到明天中午。你虽然切断了安纳克瑞昂的一切动力,但是你却无法阻挡我的舰队。”   他扯着喉咙,耀武扬威地继续说:“舰队正朝向目的地前进,哈定,由你下令修复的那艘巡弋舰率领。”   哈定却轻松地回答:“不错,那艘巡弋舰是我下令修复的——但却是照着我的意思修的。温尼斯,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过超波中继器?不,我知道你没听过。不过,在两分钟之内,你就可以知道那个装置的妙用了。”   就在此时,视讯电话突然亮了起来,于是哈定又改口道:“不,在两秒钟之内。温尼斯,坐下来好好听着。” 第七章   泰欧·艾波拉特是安纳克瑞昂地位极高的一名教士,在这次的远征任务中,他被任命为旗舰“温尼斯号”上的首席随军教士。   他能获得这个任命,除了由于地位与辈分的考量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他十分熟悉这艘星舰。在它的修复过程中,他曾在来自基地的圣者直接指导之下工作,根据他们的指挥,调整发动机、重新连接视讯电话的线路、翻修整个通讯系统、修补百孔干疮的舰身、补强舰体的结构。甚至当舰上装设一个极为神圣的装置时,他也获准在旁帮手。由于这个称为超波中继器的装置如此神圣,过去从来没有装设在任何一艘星舰或太空船上,它是专门保留给这艘伟大的星际战舰的。   因此,如今这艘神圣的星舰竟然要被用作不义之举,令他感到极度痛心。维瑞索夫早已告诉过他,这艘星舰将要犯下骇人的邪恶罪行——它的炮口会转向伟大的基地,但是他一直都不愿意栢信。伟大的基地,他年轻的时候就是在那里接受教士养成训练,那里提供了同胞所有的福祉,如今,怎么能够将炮口对准基地?   不过,在听到舰队司令的一番话之后,他发觉这个事实已经不容置疑了。   然而,神圣的国王怎可允许这种邪恶的行动呢?他想,可能这并不是国王的意思?如果不是的话,也许是那个可恶的摄政工温尼斯假传圣旨,国王如今还被蒙在鼓里。而且,这个舰队的司令官正是温尼斯的儿子,就是他,在五分钟前告诉自己说:“教士,你只要负责看顾灵魂和认真祷告就好了,我会照顾我的星舰。”   艾波拉特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他想:我当然会看顾灵魂,并且认真地祷告,但是我也要认真地诅咒,让你——雷夫金王子——马上就要痛哭流涕。   现在他正走进总通讯室,由他手下的助理教士在前开道。执勤中的两名军官并没有拦阻他们,因为首席随军教士有权进入星舰的任何地方。   “把门关上。”艾波拉特命令道,然后看了看精密计时器——现在还差五分就是十二点,他将时间算得很准。   他以迅速而熟练的动作,打开了舰上所有的通讯系统。于是,在这艘全长二哩的星舰上,任何一个角落部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并且看到他的影象。   “温尼靳号旗舰上全体官兵请注意,这是你们的首席随军教士讲话!”艾波拉特自己很清楚,他的声音会立刻在星舰各处回响——从舰尾的核炮台,到舰首的领航台。   “你们的星舰,”他喊道:“正在进行冒渎的罪行。在你们不知情的状况下,它的行动足以令你们的灵魂永远流放在冰冷的太空中!注意听好!你们的指挥官,由于他心中罪恶的邪念,打算将这艘星舰驶往基地,轰炸并征服我们的万福之源。因为这个行动是他的意思,我奉银河圣灵之名,现在解除他的指挥权。因为没有银河圣灵的庇佑,就没有指挥权的存在。甚至于神圣的国王,如果没有圣灵的认可,也将无法维持王位。”   艾波拉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助理教士以虔诚的心情恭敬地聆听,一旁的两名军官则越听越恐惧。   “由于这艘星舰进行如此邪恶的勾当,银河圣灵的庇佑早已经消失了。”   此时艾波拉特庄严地举起双手,在舰上近千架视讯电话前,官兵们一个个怀着敬畏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盯着首席随军教士威严的影象。   “奉银河圣灵之名,奉先知哈里·谢顿与他的诠释者——基地的圣者之名,我诅咒这艘星舰。让它的眼睛——视讯电话——全部瞎掉;让它的手臂——钩爪——通通瘫痪;让它的拳头——核炮——尽数失效;让它的心脏——发动机——停止搏动;让它的声音——通讯装置——喑哑无声;让它的呼吸器官——通风设备——奄奄一息;让它的灵魂——灯光——完全熄灭。奉银河圣灵之名,我如此诅咒这艘星舰。”   当他说完的时候,恰好是午夜十二点正。在几光年之外的艾哥里德灵殿,正有一只手打开了超波中继器的开关。它所送出的超波,毫无刹那的延迟,就在同一时刻,开启了“温尼斯号”旗舰上的另一个中继器。   于是,整艘星舰在一瞬间完全停摆!   这就是科学性宗教最主要的特征——一切真的能够应验。艾波拉特对这艘星舰的诅咒,如数都成了事实。   艾波拉特看到一片漆黑笼罩着这艘星舰,也听到远方超核能发动机柔和的转动声突然停止。他感到非常高兴,便由法衣内取出了自备电源的核灯泡,使房间里充满了珍珠般的光芒。   然后他望向那两名军官,他们无疑是勇敢的军人,但是如今面对着精神上的极度恐惧,竟然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救救我们的灵魂吧,大师。我们都是无辜的可怜人,根本不知道指挥官所犯的罪行。”其中一个呜咽着说。   “跟我来!”艾波拉特以严厉的口吻说:“你们的灵魂还没有沉沦。”   整艘星舰在黑暗中陷入一片混乱,恐惧感似乎摸得着也闻得到。在艾波拉特与他身边的光圈经过之处,都有官兵蜂拥而上,拉着他的法衣边缘,请求他施舍一丝一毫的慈悲。   而他的答案却始终如一:“跟我来!”   他终于找到了雷夫金王子,王子正摸索着经过军官寝室走过来,一面还破口咒骂着黑暗。   雷夫金恶狠狠地瞪着首席随军教士:“你在这里啊!”王子的蓝眼睛得自母亲的遗传,但是鹰勾鼻与斜眼表明了他是温尼斯的儿子。   “你这种叛变的行为,究竟是什么意思?赶快恢复舰上的动力,我才是这里的指挥官。”   “你已经不是了。”艾波拉特以阴森的口气说。   雷夫金狂乱地四下看看,然后吼道:“抓住这个人,逮捕他。不然我发誓,我会把你们这些抗命的人通通抓起来,剥光衣服,从气闸丢到外太空去。”   他顿了一顿,又尖叫道:“这是你们的司令官在下令,快抓住他!”   但是仍然没有人有任何动作,这使得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又大叫道:“你们愿意上这个神棍、这个小丑的当吗?你们何必害怕这种胡诌出来的宗教?这个人是一个骗子,他所说的银河圣灵,根本就是虚构的幌子,目的是要……”   艾波拉特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拿下这个亵渎的人,听到了他的话,也会危及你们的灵魂。”   好几个官兵立刻一拥而上,紧紧地抓住了这个尊贵的司令官。   “抓好他,跟我来!”   艾波拉特转身就走,雷夫金被抓着跟在后面,走廊中黑压压地挤满了官兵。艾波拉特回到总通讯室,立即命令将雷夫金带到一台仍可工作的视讯电话前,然后对这位前指挥官说:“命令舰队停止前进,准备返回安纳克瑞昂。”   雷夫金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衣衫褴褛,也吓得有些神智不清,当然只好遵命了。   艾波拉特继续厉声道:“现在我们和安纳克瑞昂取得了超波联系,你照着我的话说。”   雷夫金做了一个不愿意的手势,立刻引来了周围官兵一阵可怖的怒吼。   “说吧!”艾波拉特道:“开始:安纳克瑞昂舰队……”   于是雷夫金便开始了。 第八章   当雷夫金王子的影象出现在视讯电话时,温尼斯的房间里完全静了下来。摄政王看见儿子憔悴的面容与被撕烂的制服时,惊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由于惊恐与焦虑,他的脸孔整个都扭曲了。   哈定双手轻握着拳,搁在膝头上,面无表情地听着视讯电话传来的声音。刚刚加冕的列普德国王,则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紧张兮兮地咬着镶金边的袖子。就连警卫们也都不再板起职业军人式的脸孔,他们在门边排成一列,手中握着核铳,眼睛却偷偷瞄着视讯电话中的影象。   雷夫金开始讲话,疲倦的声音听来似乎万分不情愿。他讲得断断续续,好像身后有人在不断地提词,而且对他很不客气。   “安纳克瑞昂舰队……了解到这次任务的本质之后……拒绝成为冒渎圣地的共犯……现在正在返回安纳克瑞昂的途中……对于敢向万福之源的……基地和……银河圣灵……使用暴力的……冒渎神圣的罪人……发出下面的最后通牒:马上停止对于真实信仰中心……的一切攻击……并且以我们的舰队……由首席随军教士艾波拉特代表……可以接受的方式……保证永不再有……这样的战事发生,同时……”   在这里有好长时间的停顿,然后才继续下去:“同时保证将曾任摄政王的温尼斯……下狱……他所犯的罪行……交由宗教法庭审判。否则王国的舰队……回到安纳克瑞昂之后……会将宫殿夷为平地……并且采取其他一切……必要的措施……摧毁威胁人民灵魂的罪人……的巢穴……”   雷夫金的话以半声哭泣作为结束,萤幕上的影象便在此时消失了。   哈定迅速地按了一下核灯泡,光线随即黯淡下来,前摄政王、国王与警卫们都变成了朦胧的黑影。直到这时,才看得出哈定的身旁居然也有灵光围绕着。   这股灵光不像国王特有的灵光那样闪耀夺目,它没有那么壮观,也不那么显着,但是却更为有效又有用。   一小时之前,温尼斯还得意洋洋地宣称哈定成了一名战俘,端点星是一个将要被毁灭的目标。现在他却整个人瘫成一团,心灰意冷,默然不语。   “我记得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寓言故事,”哈定对温尼斯说。他的声音非常柔和,却带着挖苦的意味:“这个故事可能和人类的历史同样久远,因为已知最古老的记载,仍是抄自更为古老的版本。你可能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它是这么说的:   “从前有一匹马,他有一个危险而凶猛的敌人——狼,所以每天都战战兢兢地度日。在绝望中的马,突然想到要找一个强壮的盟友,于是他找到了人。他对人说狼也是人的大敌,提出要和人结盟的建议。人立刻接受了,他说只要马能跟他合作,将快腿交给他来指挥,这样他们就可以立刻去将狼杀掉。马答应了这个条件,允许人在他身上装上马缰和马鞍。于是人就骑着马去猎狼,果然把狼给杀死了。   “马终于高兴地松了口气,他向人道谢,并说:‘如今我们的敌人已经死了,请你解开马缰和马鞍,还我自由吧。’   “人却哈哈大笑,回答马说:‘你休想!’然后狠狠地用马刺踢了他一下。”   室内还是一片静寂,温尼斯的身影依然一动也没动。   哈定继续轻声说:“我希望你听得懂这个比喻——四王国的国王,为了巩固政权,以便永远统治人民,接受了可以将他们神化的科学性宗教。这个宗教就成了他们的马缰和马鞍,因为它把核能的源头交到了教上的手中——而那些教亡却听命于我们,请注意,而不是服从你们。你们虽然杀死了狼,但是却无法摆脱人……”   温尼斯突然从阴影中一跃而起,双眼看来像是两个狂野狰狞的深洞,他的声音混浊而又语无伦次:“不管怎么样,我要干掉你,你逃不掉的,你会死在这里。让他们把这里炸平吧,炸毁一切都没有关系,你会先死在这里,我要干掉你!”   “卫兵!”他神经质地狂暍道:“替我把这个恶魔射死,射死他!射死他!”   哈定将椅子转向,微笑着面对那些警卫。其中一个举起核铳想要瞄准,却马上又垂下手去,其余的根本一动也不动。在一团柔和的灵光包围中,端点星市长塞佛·哈定胸有成竹地微笑着。在他的面前,安纳克瑞昂的一切力量都粉碎了,显得自不量力得可笑。警卫们受不了这种莫名的压迫感,完全不再理会温尼斯疯狂嘶喊出的命令。   温尼斯一面继续语无伦次地吼叫,一面摇摇晃晃地走向最靠近他的一名警卫,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核铳,立刻瞄准泰然自若的哈定,然后重重地扣下扳机。   蒙胧的连续光束立刻射向哈定,但是一碰到了环绕在他周围的力场,就全部被吸收中和了。温尼斯发出疯狂诡异的大笑,并且更用力地把下扳机。   哈定却依然微笑着,力场吸收了核铳的能量之后,只是微微发出了一点光芒。而列普德仍然畏缩在角落里,捣着眼睛不停地呻吟。   不久,温尼斯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喊叫,将铣口转向,再度扣下扳机——他立时倒在地上,头部被轰得一点也不剩。   目睹了这一切,哈定也不禁心中一凛,喃喃地说:“他真是一个贯彻始终的直接路线派,这就是他最后的下场。” 第九章   穹窿中挤满了人潮,除了座无虚席之外,后面的墙边还满满地站了三排。   塞佛·哈定看到这么多人,不禁联想起哈里·谢顿第一次出现时的情景。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只有六个人在场。其中五位是年老的百科全书编纂者,他们现在都已经作古了,另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一位年轻的傀儡市长。也就是在同一天,他与约翰·李发动政变,摘除了“傀儡”这个羞耻的头衔。   如今的情况完全不同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市议会中的每个成员都在等待着谢顿的出现。哈定自己仍是市长,但是早已大权在握——自从令安纳克瑞昂溃不成军之后,他更是声势显赫。当他从安纳克瑞昂带回温尼斯的死讯,以及跟吓坏了的列普德新签的条约时,在欢声雷动之中,他赢得了市议会一致通过的信任投票。接着他又一鼓作气,迅速跟另外三个王国签订了类似的条约——基地据此获得了更大的权力,足以预防任何类似安纳克瑞昂这次的侵略企图。当这些条约签订时,端点星的每条大街小巷都挤满了参加火炬游行的人群,就连哈里·谢顿的名字,也从来没有被人欢呼得如此响亮过。   哈定撇了撇嘴,想到当年第一次危机过后,自己也曾经这么风光过一阵子。   在穹窿的另一个角落,赛夫·瑟麦克与路易士·玻特正在进行热烈的讨论。最近发生的事似乎一点也没有令他们气馁,他们照样参加信任投票,并且发表演说,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漂亮地为以前的若干不当言辞致歉。他们油腔滑调地为自己辩解,说他们的行为只不过是遵循理性与良知——然后行动党立刻就展开了新的活动。   约翰·李碰了碰哈定的袖子,若有深意地指指手表。   哈定抬起头来说:“嗨,约翰,你怎么还是忧心忡仲的样子呢,又有什么问题啦?”   “五分钟后他就应该出现了,对不对?”   “我想是的,上次他就是在中午出现的。”   “如果他不出现怎么办?”   “你一辈子都要用自己担心的事来烦我吗?他不出现就算了。”   约翰皱着眉,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他不出现,那我们还会有麻烦。如果没有谢顿为我们所做的事背书的话,瑟麦克会毫无顾忌地卷土重来。他想要彻底兼并四王国,立即扩张基地的版图,必要时甚至会采取武力——他已经开始为这个主张活动了。”   “我知道,玩火者即使会因而自焚,也非得玩火不可——狗改不了吃屎。而你,约翰,却一定要千方百计自寻烦恼。”   约翰正准备要回答,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灯光在这一霎那间陡然转暗。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占穹窿一半面积的玻璃室,随即就瘫坐在椅子上,还轻轻发出了“嘘”的一声。   哈定看见玻璃室中出现的影象时,也不禁把身子挺直——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今天来到现场的众人,只有他知道几十年前,这个影象头一次出现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年轻,玻璃室里的影象是个老人。现在,三十年过去了,这个影象一点变化都没有,但是哈定自己却已经垂垂老矣。   影象一直凝望着前方,双手抚弄着膝上的一本书。终于,他开始说话了:“我是哈里·谢顿。”声音苍老而柔和。   穹窿中的人全都屏息以待,哈里·谢顿继续流畅地说下去:“这是我第二次在此出现,当然,我不知道你们之中,是否有人在我头一次出现时曾经在场。事实上,光凭感觉,我也无法知道现在有没有人来到,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如果你们已经安全地克服了第二次危机,你们就一定会来到这里,这一点绝对可以确定。如果你们没有来,就表示第二次危机不是你们所能应付的。”   他露出了动人的笑容,继续说道:“不过我想不致于如此,因为我的计算显示,在最初的八十年间,计划不产生重大偏差的机率是千分之九百八十四。   “根据我们的计算,你们现在已经可以控制紧邻基地的几个野蛮王国了。第一次危机时,你们是利用‘势力均衡’来防止他们入侵;而第二次,你们则利用‘形而上的力量’来击败‘形而下的力量’。   “但是,我要在这里再度警告各位,千万不要过于自信。在这些录影中,我并不想让你们预知任何未来的发展,不过仍然可以告诉你们一点,那就是你们现在所获得的,只不过是一个新的平衡罢了——即使你们的处境已经比以前好得多。‘形而上的力量’虽然足以抵挡‘形而下的力量’所发动的攻击,却不足以反过来主动出击。由于地方主义或国家主义等等阻力的不断成长,‘形而上的力量’并无法永远保持优势。我相信,我所说的你们其中早就有人已经想到了。   “不过,请你们一定要原谅我说得这么含糊,我现在所用的语汇,顶多只是近似的叙述。但是各位都不了解心理史学的术语和符号,所以我只能尽量用普通的语言来解释。   “目前的状况,基地只是来到了迈向第二银河帝国的起点。邻近的诸王国,在人力及资源方面,仍旧还胜过你们无数倍。在这些王国的外面,是充斥整个银河的浑沌蛮荒丛林;而在银河的内域,还有银河帝国的残躯——虽然帝国在不断地衰败,伹它的势力仍旧是强大无匹的。”   说到这里,哈里·谢顿捧起了书本并打开来,面容转趋庄严:“你们也绝对不能忘记,在八十年前,我们还建立了另一个基地。它在银河的另一端,在群星的尽头,你们一刻都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各位,在你们面前展开的,是已经计划好的九百二十年的未来,就看各位如何来面对了!”   谢顿的眼光垂到书本上,影象就突然消失了,室内又恢复了原来的光亮。在接下来的一阵嘈杂声中,约翰附在哈定的耳旁说:“他并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回来。”   哈定答道:“我知道——但是我希望,在你我寿终正寝之前,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行商 第一章   行商……长久以来,行商一直是基地政治霸权的先锋,在遥远的银河外缘稀疏的群星间不断向外扩张。他们通常一出去就是数个月甚至数年,才会再次回到端点星。行商所驾驶的太空船,大多是自己用旧货拼揍改装而成,或者用临时制造的简陋交通工具。他们的德行不能算高尚,但是个个胆识过人……他们利用这些资源所建立的“帝国”远比假宗教之名、行专制之实的四王国还要巩固……   这些坚强而又孤独的行商,流传下来的故事简直不胜枚举。他们都半认真、半戏谑地,以哈定的一句警语作为座右铭,那就是“不要让道德观阻止你做正确的事!”   有关行商的故事,到底何者为真,何者为伪,如今几乎已经无法分辨,不过可以确定,难免有夸大不实之处……   ——《银河百科全书》   利玛·彭耶慈接到呼叫讯号的时候,全身正沾满了肥皂泡沫。这证明了那个老掉牙的说法——长距离通讯与淋浴总是有不解之缘,在黑暗荒凉的银河外缘太空也一样成立。   幸好,这种个人太空商船并未被商品占满,“浴室”的部分还算非常宽敞舒适——在二尺乘四尺的小空间里,备有热水淋浴设备。这里离驾驶座的控制台大约有十尺,所以彭耶慈可以清楚地听见收讯器“咔答咔答”的声响。   他赶紧冲掉肥皂泡沬,发出一声咆哮,然后快步走出来调整通话仪。三个小时之后,另一艘太空商船驶近,横靠在他的一侧。然后,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从两船之间的空气甬道走了过来。   彭耶慈立刻把最好的一张椅子推过去,自己则坐在驾驶座的旋转椅上。   “戈姆,你在干什么?”他不高兴地问:“难道你专程由基地一路追我追到这里?”   列斯·戈姆拿出一支香烟,坚定地摇着头说:“我?我才不会干这种事,我只是倒楣被抓来当公差。当我降落在葛里普特四号行星的时候,他们刚好在前一天收到了这个邮件,所以就命令我追来把它交给你。”   戈姆递给彭耶慈一个发亮的小球体,然后又说:“这是机密文件,超级机密的。我想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不能使用次以太或其他类似的方法传递。至少,这是—个私人信囊,除了你自己之外,任何人都无法打开。”   彭耶慈望着这个小球,露出了不悦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来,我也知道,这种邮件向来都是报忧不报喜。”   他把手中的小球打开,就有薄薄的透明胶带慢慢展开来,彭耶慈的眼睛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他必须这么做,因为等到最后那一部分出现时,前面的胶带已经变色变形了。在一分半钟之内,胶带就全部变成黑色,再分解成无数的分子而散落一地。   彭耶慈故意喃喃抱怨:“唉,老天啊!”   列斯·戈姆轻声问道:“我能帮什么忙?还是真的那么机密,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是公会的人——我得到阿斯康去一趟。”   “到那个地方去?为什么?”   “有一个行商在那里被逮捕下狱,不过这件事你不能对别人说。”   戈姆的神情转趋愤怒,叫道:“逮捕下狱!那是违反公约的。”   “可是干涉内政也违反公约啊。”   “哦,那家伙真的这么做吗?”戈姆想了想又说:“那个行商叫什么名字?我认识他吗?”   “不!”彭耶慈的回答听来很严肃,使得戈姆知道其中另有隐情,便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   彭耶慈站了起来,以忧郁的眼光盯着显象板,对着形成银河主体的朦胧透镜状部分,低声而坚定地说了几句话,随即又提高嗓门说道:“真是他妈的一团槽,我的销售定额进度已经落后了!”   戈姆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嘿,老友,阿斯康却是个贸易闭锁区域。”   “是啊,在阿斯康,你连一支削铅笔刀都卖不出去,他们不会购买任何的核能装置。我还有那么多存货,却派我到那里去,简直是要我的命。”   “不去不行吗?”   彭耶慈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我认识那个被捕的家伙,总不能对朋友见死不救。不然怎么办?我活在银河圣灵的怀抱中,它指示我去任何地方,我都得要欣然接受。”   戈姆不解地发出了“哦”的一声。   彭耶慈望着他,轻声笑了一下:“我忘了,你从来没有读过‘圣灵全书’吧,对不对?”   “我连听都没听过。”戈姆回答得很简单。   “如果你受过宗教训练的话,就一定会知道。”   “宗教训练?你是说教士养成训练吗?”戈姆大为吃惊。   “恐怕就是如此,这是我始终不愿意公开的秘密和耻辱。当初师父们认为我太难管教,就将我驱逐出教门,然后我才开始接受基地的普通教育。喔,我得赶紧出发了,你今年的定额销售得如何?”   列斯·戈姆捻熄了香烟,把帽子戴正,回答说:“现在只剩最后一批了,我一定能卖完的。”   “幸运的家伙。”彭耶慈以沮丧的口气说。   在列斯·戈姆离去后,彭耶慈继续陷入沉思,一动也不动达数分钟之久。   原来艾斯克·哥罗夫在阿斯康,而且被关在牢里!那可真糟糕!事实上,比表面的情况要更坏得多。刚才,为了打发戈姆这个好奇心强烈的年轻人,所以彭耶慈告诉他一点含糊的梗概,并且故意说得很轻松。可是将要面对的真实情况,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行商长艾斯克·哥罗夫其实并不是行商,他真正的身分是基地的间谍。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内情,而他——利玛·彭耶慈刚好是其中之一。 第二章   两个星期过去了,也白白地浪费了!   航行到阿斯康就花了一个星期。当彭耶慈到达最外围的边界时,阿斯康的警戒战舰就出现了,并且一起涌过来拦截他的太空船。姑且不论他们的侦察系统如何,总归是十分有效。   那些战舰缓缓挨近彭耶慈的太空船,可是却连一个讯号都不发,只是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强迫他转向,朝阿斯康的中心太阳飞去。   彭耶慈本可以轻易地解决那些小战舰,因为那些都是当年银河帝国的陈旧遗物——它们其实根本不是战舰,而只是高速太空游艇,并没有配备核武器。它们的外型是十分华丽的椭圆体,但是却根本不堪一击。然而艾斯克·哥罗夫落在他们手中,他是基地绝对不能失去的重要人物,这一点阿斯康人一定很明白,所以他们并不怕彭耶慈会发动攻击。然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在这七天中,彭耶慈花了很大的力气,拜会了许许多多的官吏。这些多如牛毛的大小官吏,是阿斯康的大公与外界的“桥梁”。彭耶慈必须逐个地巴结奉承疏通,让每一位都得到一些令人想到就作呕的甜头,然后他们才肯施舍龙飞凤舞的签名,让他能接洽到更高一级的机关。   彭耶慈头一次发觉,他的行商证明文件根本没有一点用处。   就是因为这样,在接到密件的两个星期之后,他才终于来到阿斯康的宫廷。现在他只要再走过警卫森严的镀金大门,就可以见到那位大公了。   此时,哥罗夫仍旧是阶下囚,而彭耶慈带来的大批货物,还全部堆积在船舱里,都快开始生銹了。   大公的个子矮小,秃头,脸上布满了皱纹。由于颈际围着巨大光润的毛皮领,身子好像被压得不能动弹似的。   大公向两侧做个手势,成队的武装卫士立刻退开几步,让出了一条路来。彭耶慈就顺着那条通道,大步朝向这位统治者走去。   “别说话。”大公先声夺人,彭耶慈只好赶紧把张开的嘴闭了起来。   “这就对了。”这位阿斯康的统治者显得轻松了许多:“我受不了无用的废话,威胁和奉承对我也没用,这里也不准备让任何受委屈的人喊冤。我不知道警告过你们这些浪人多少次了——阿斯康绝对不要你们那些邪门的机器。”   “大人,”彭耶慈轻声地说:“我并不打算替那位行商辩解。行商绝不会故意侵入不受欢迎的地方,只是银河实在太大了,往往一疏忽就会误入边境,这种事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次的事件只是一场令人遗憾的误会。”   “令人遗憾?的确不错。”大公尖声说道:“至于你说这是误会嘛,自从那个冒渎的恶棍被捕后两小时起,你们在葛里普特四号上的人,就不断请求我,想要与我交涉,并且多次提醒我说会有人亲自前来。这似乎是一个相当有计划的救援行动,很像是你们早就有预谋——姑且不论是否令人遗憾,总之这实在不像是个单纯的误会。”   阿斯康大公的黑眼珠显露出轻蔑的眼光,又急速说下去:“你们这些跑码头的行商,就跟疯狂的小蝴蝶一样,从一个行星慌慌张张地飞到另一个行星,甚至疯狂到以为能够任意降落在阿斯康的最大世界——这个星系的中心,却还狡辩说是不小心而误入边境。得了吧,当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番话令彭耶慈有点心虚,但是他并没表现出来,仍旧顽固地说:“如果他故意试图在此进行贸易,大人,那他就太不聪明了,而且也违反了我们公会的严格规定。”   “不聪明吗?的确如此。”阿斯康的大公气咻咻地说:“所以你的同伴极可能付出他的生命,作为他不聪明的代价。”   彭耶慈感到胃部抽搐了一下,看来对方极为英明果断。他只好说:“大人,死亡是绝对无法挽回的憾事,总该有别的刑罚代替吧?”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大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听说基地很富裕。”   “富裕?的确如此,但是我们的财富都是你们所不要的,我们的核能货品价值也……”   “你们的货品没有祖先的祝福,所以根本一文不值。那些货品都是我们祖先所禁忌的,所以不但邪恶,而且受到诅咒。”他说这话时,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显示他分明就是在背书。   然后大公的眼睑垂下来,又意味深长地问:“你们难道就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了吗?”   但是这位行商却会不过意来:“我不明白您的话,您到底想要什么?”   大公摊开双手说:“你这是要求我与你主客易位,自己告诉你我想要什么,我可不打算这么做。你的伙伴,照阿斯康的法律,似乎要以冒渎神圣罪来惩治,也就是以毒气处死。我们绝对公正,任何人犯了同样的罪行,处罚都是一样的。不会由于罪犯是穷困的农夫而加重,也不会由于我是大公而减轻。”   彭耶慈无奈地轻声问:“大人,您能允许我与犯人见一面吗?”   大公冷冶地回答说:“根据阿斯康的律法,死刑犯不准与他人接触。”   彭耶慈心中紧张到了极点:“大人,我请求您,在他面临死亡之际,对他的灵魂施舍一点慈悲吧。在他的生命受到威胁这段期间,从来都没有得到精神拘慰藉。如今,他甚至要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之下,就要回到主宰一切的圣灵怀中了。”   大公以怀疑的语气缓缓问道:“你是个‘灵魂守护者’吗?”   彭耶慈谦虚地低下头去,回答说:“我的确是个科班出身的灵魂守护者。在浩淼而虚空的太空中流浪的行商们,他们将一生都投注于商业与世俗的追求,所以需要有我们这种人,来照顾他们的性灵生活。”   阿斯康的统治者咬着下唇,沉思了一会儿才说:“人人都应该在灵魂归于祖灵怀抱之前,尽量做好准备工作。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这些行商居然也会如此虔诚。” 第三章   当利玛·彭耶慈从厚重的牢门进来时,惊动了躺在床上的艾斯克·哥罗夫,他立刻睁开了一只眼睛。接着牢门又重新关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此时哥罗夫已经站了起来。   “彭耶慈!是他们派你来的?”   “纯粹是偶然,”彭耶慈苦涩地说:“或者是我自己身上的恶魔在作祟。第一,你在阿斯康惹了麻烦;第二,贸易局知道我的贸易路线——你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离此地五十秒差距的星系中;第三,贸易局也知道我们以前曾经共事过,光是这一点,我就无法推卸责任,对不对?由这几点看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小心——”哥罗夫紧张地说:“隔墙有耳,你带了电磁场扭曲器没有?”   彭耶慈指了一下戴在腕上的手镯,哥罗夫这才放心。然后彭耶慈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单人牢房虽然没有什么家具,但是非常宽敞,照明设备充足,也没有令人不快的气味。所以他说:“相当好嘛,他们对你的待遇还不错。”   哥罗夫不理他,只是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见到任何人了。”   “那就是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嗯?这没什么,我只不过摸到了大公那个老家伙的弱点,那就是他听得进去虔诚的言语。我试着从这方面下手,结果就成功了。所以,我现在的身分,是你的灵魂守护者。像他这种所谓虔诚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为了自己的目的,他可以不眨眼地割断别人的喉咙,但是他却不敢危害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灵魂。这不过是实征心理学的常识罢了,作为一个行商,无论什么学问都得懂一点。”   哥罗夫现出挖苦的微笑说:“此外,你还在灵学院待过。你实在不错,彭耶慈,我很高兴他们派你来。不过那个大公绝不会只关心我的灵魂,他提到赎金问题没有?”   彭耶慈眯起了眼睛说:“他暗示过——不过说得很隐晦。他还威胁说要用毒气处死你,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因为那很可能是个陷阱。所以你认为这是一种勒索,对不对?他到底要什么?”   “黄金。”   “黄金!”彭耶慈皱起眉头:“他要这种金属?为什么呢?”   “那是他们的交易媒介。”   “是吗?我又要到哪里去找黄金?”   “到任何你能去的地方。注意听我说,这点最要紧,只要让大公闻到一丝黄金的气味,我就一定能毫发无伤。不管他要多少,请无论如何都答应他,必要的话,请你回基地去申请。在我获释之后,他们将会护送我们离开这个星系,然后我们就分手。”   彭耶慈不以为然地盯着对方说:“然后你要回来再试一次?”   “我的任务就是要将核能用品推销给阿斯康人。”   “你兜回来一个秒差距之后,就会再度被捕,我想你应该心里有数。”   “不,我没有数。”哥罗夫说:“但是即使我心里有数,我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第二次你就死定了。”   哥罗夫的反应只是耸耸肩。   彭耶慈又轻声说道:“如果我得再跟大公谈判的话,我要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目前为止,我简直像是瞎子摸象一样,只说了几句温和委婉的话,就令大公大为光火了。”   “事情很简单——”哥罗夫说:“为了保障基地在银河外缘的安全,我们所能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建立由宗教控制的商业帝国。我们仍然无力强制实施政治性的控制,如今我们控制四王国,也只是仰赖这个办法而已。”   彭耶慈点点头:“这点我了解,同时我也知道,不肯接受核能装置的星系,就绝不会在我们的宗教控制之下。”   “对,并且会成为独立与敌对的汇聚点。”   “好吧,那我知道了。”彭耶慈说:“理论上的讨论到此为止,现在请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挡住了我们的生意?是宗教吗?大公也曾提过一些。”   “那是一种祖先崇拜。根据他们的传说,在过去有一个邪恶的世代,是良善而德行崇高的英雄祖先救了他们。这种传说是对上个世纪无政府状态的曲解,帝国的军队就是在那时被赶走的,独立的政府也是在当时建立的。因此,他们将先进的科技,尤其是核能,视为与可怖的帝政是一体两面的东西。”   “是这样的吗?可是他们有设备良好的小型太空船。我在两秒差距之外时,就被他们轻而易举地盯上了,我觉得那些太空船好像具有核能动力。”   哥罗夫耸耸肩:“你说的那种太空船,显然是帝国时代的遗物,的确可能具有核能发动机。他们的政策是接收原有的东西,然而问题是他们不想革新,内部的经济体系是完全非核的,而那正是我们需要改变的状况。”   “你打算怎么办?”   “在重要的关键上一举突破。简单地举个例子,假如我能把力场式削铅笔刀卖给一个贵族,他就会试图修改法律,让他自己能够合法使用。说得更露骨一点,也许你会认为很蠢,但在心理学上这是很正当的,那就是只要在战略性的地点,实施战略性的销售,就能在宫廷里建立起拥核的派系。”   “所以他们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是专程来这里赎你的,很快就要离开,难道你还要留下来,继续一试再试?你这样子做合理吗?”   “怎么说呢?”哥罗夫谨慎地问。   “我告诉你,”彭耶慈突然生起气来:“你是一个外交宫,并不是行商,虽然你假扮成行商,但是却完全不懂这一行。这件任务该由货真价实的行商来进行——我的船上现在还满载着快要生銹的货物,而且看起来我的定额将无法销售得完。”   “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挺身而出,为不关己的事冒生命危险?”哥罗夫微笑着说。   彭耶慈回答:“而你的意思是说,行商都没有什么爱国心,不会做出这种爱国行为?”   “关于这一点,行商简直恶名昭彰,所有的拓荒者向来都没有爱国心。”   “好吧,我承认这一点。我并不是为了要拯救基地这种事情,才会在太空中忙碌奔波,我跑码头只是为了赚钱。如今这个机会十分难得,如果同时又可以帮基地一个忙,那岂不是一举两得?我愿意拿生命来赌一赌这点机会。”说完彭耶慈便站了起来。   哥罗夫也跟着站起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彭耶慈微微一笑:“哥罗夫,老实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至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既然问题的关键是做生意,我想我是最佳的人选了。我一向不喜欢自夸,但是有一件事绝对可以大言不惭,那就是我每次都能将定额全部销售完。”   说完他敲敲门,厚重的牢门立时打开,两个警卫随即走到他的身边。 第四章   “你要做一场表演?”大公绷着脸说。他整个身子藏在毛裘中,枯瘦的手抓着一根充作拐杖的铁棒。   “还有黄金要献给您,大人。”   “还有黄金要献给我。”大公漫不经心地表示同意。   彭耶慈尽可能表现得信心十足,将带来的那口箱子放下然后打开。由于周围的人全都充满了敌意,令他感到孤独而无助,就像是头一次在太空中航行的那种感觉一样。   蓄着胡子的顾问官们围坐成半圆形,都以不友善的眼光瞪着他。其中最显眼的一位,是坐在大公身旁、深受大公宠信的法尔,他的脸庞瘦削,脸上露出强烈的敌意。彭耶慈前些天曾经见过他一次,当时就把他列为主要敌人,却也因此成为彭耶慈的头号猎物。   在大厅外面,有一小队军队正在待命。如今,彭耶慈与他的太空船完全隔离了,除了计划好的行贿之外,他什么武器也没有,而哥罗夫仍然是他们的人质。   他带来的这个既简陋又怪异的奇特装置,是他花了一周的心血才做成的。现在他正在做最后的调整,然后再度祷告,祈望从太空船上拆下的石英能耐得住形变。   “这是什么?”大公问。   彭耶慈一面后退,一面说:“这是我自己设计制造的一个小装置。”   “我当然看得出来,但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这是不是你们那个世界的妖术道具之一?”   “它的确使用核能,”彭耶慈以严肃的口吻承认:“不过你们任何人都用不着碰它,也不必跟它产生任何瓜葛。全部都由我来操作,如果有什么不祥,就让我一个人自作自受好了。”   大公如临大敌般挥舞着手上的铁棒,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在念诵着祛除不祥的咒语。右边那位瘦削的顾问官探身靠向大公,他的红髭尖端还险些刺到大公的耳朵,大公露出厌恶的表情赶紧避开。   “你的这个邪恶的东西,和能解救你那个同胞的黄金有什么关系?”   “利用这具机器,”彭耶慈开始解释,同时将手轻轻放在箱子上,抚摸着圆形的侧壁:“我能将您扔进来的铁块,变为成色最好的黄金。天地之间,只有这种机器,能够把铁——卑贱的铁,大人,就像大人所坐的椅子的椅脚,或支撑这座建筑物的铁柱——放进去之后,变成闪闪发光、沉甸甸的纯金。”   彭耶慈觉得自己说的话简直辞不达意。平常推销商品的时候,他的口齿伶俐、能言善道,此刻却笨嘴笨舌,好像是中了弹的太空货船一样摇摇欲坠。幸亏大公关心的不是他的话,而只是他话中的内容。   “哦?那么这是点金术吗?从前有些愚人自称有这种能力,但是都因为冒渎神圣,结果自取其咎。”   “他们有没有成功?”   “没有。”大公显得很串灾乐祸:“人力制造黄金是一种罪过,本身就孕育了失败的种子,这种尝试加上不可避免的失败,就会带来杀身之祸。好,就用我这根铁棒试试吧。”他用铁棒敲敲地面。   “大人请原谅,我自己做的这个装置是小型的,您的那根铁棒实在太长了。”   大公闪烁的小眼睛开始四下巡视,然后忽然停了下来:“蓝达,把你的皮带扣给我。来,别怕,如果弄坏的话,我会加倍补偿你。”   于是皮带扣从众人的手中传了过来,交给大公,大公先仔细掂了掂它的重量。   “拿去。”说完他就把皮带扣扔在地上。   彭耶慈捡起皮带扣,用力拉开圆筒,眨了眨眼睛,仔细将皮带扣放在阳极屏的正中央——以后一定会更熟练更轻松,但是第一次绝对不能失败。   那台机器随即发出“噼哩帕啦”的刺耳声响,足足持续了十分钟之久,并且飘出少许难闻的臭味。顾问官们赶紧向后退去,大家都在喃喃抱怨。法尔不知又在大公耳旁嘀咕些什么,大公却一直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   终于,皮带扣的质地由铁变成了黄金。   彭耶慈把金质的皮带扣捧到大公面前,低声说了一句:“大人请看!”但是大公犹豫了一下,然后做个手势要他拿开,眼光则一直注视着那个转化装置。   彭耶慈立刻一口气说:“各位,这是纯金,百分之百的黄金。如果你们想要证明的话,可以用任何物理或化学方法来检验,从任何角度来看,它都跟天然黄金一模一样。所有的铁都能如法炮制,即使生銹也没有关系,掺杂了少量别的金属也无妨——”   彭耶慈说的这一串话,只是为了打破沉默的僵局。他抓着皮带扣的手一直没有收回来,只有这个金皮带扣能够证明一切。   当大公终于缓缓伸出手时,瘦脸的法雨赶紧又进言:“大人,这金块的来源不干净。”   彭耶慈立刻反驳:“大人,烂泥巴里也可以找到好玫瑰。您跟邻邦买来的各式各样物品,也从来不会过问它们的来源——到底是由列祖列宗祝福过的传统机器生产的,还是什么邪异古怪的仪器所制造的。请别害怕,我也不是要将这具机器送给您,只是献上这块黄金而已。”   “大人,”法尔说:“对于没有得到您的允许,而背着您犯下罪恶的异邦人,您不必为他们所犯的罪行负责。可是,假如大人接受了在您面前,由您同意的情况之下,用铁所做成的邪异冒牌金块,这就是对我们祖先的圣灵大不敬了。”   “但是黄金就是黄金,”大公以犹疑的口吻说:“同时,这是用来交换一个犯了重罪的异教徒。法尔,你太吹毛求疵了。”然而大公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彭耶慈又说:“大人是个聪明人,请您好好考虑——放走一个异教徒,对祖先不会造成任何损失,另一方面,换来的黄金可以好好装饰祭祀圣灵的宗祠。而且,即使黄金本身真是邪恶的,但是用在如此虔敬的目的上,它的邪恶也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奉我祖父遗骨之名,”大公显然相当热中,他发出了尖锐的笑声:“法尔,你觉得这个年轻人怎么样?他的话很有道理,和我的祖先们所说的一样有道理。”   法尔以沮丧的声音答道:“似乎就是这样,只要这个道理不为‘邪灵’利用就好。”     “我有办法可以让你们更安心。”彭耶慈突然说:“请把这块黄金拿去,当作祭品供在你们祖先的圣坛上,再把我扣留三十天。如果三十天过去之后,没有任何不祥——没有任何灾厄发生的话,当然,那就表示祭品被接纳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办法呢?”   大公站起来,想看看有没有不赞成的人,结果在场的顾问官们当然一致同意。就连法尔也咬着凌乱的髭角,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彭耶慈现出了微笑,在心中感谢着宗教教育的妙用。 第五章   又等待了一个星期,彭耶慈才获得了法尔的接见。他虽然觉得紧张,伹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在他去见法尔的途中,从离开城市开始,直到进入郊外法尔的别墅,一路上都有警卫监视。他根本没有办法抗议或拒绝,只有顺其自然地接受如此的安排。   当法尔不在“元老”群中的时候,反而显得更高大、更年轻。而且由于今天他穿着便服,所以根本一点都不像一个元老。   法尔突然冒出一句话:“你是一个怪人。”他那一对生得很靠近的眼睛,这时似乎正在颤抖。   然后他又说:“过去一个星期,特别是这两个小时,你除了频频暗示知道我需要黄金,其他什么正事都没有做。这简直是多此一举,谁不喜欢黄金呢?你为什么不再进一步说明你的意图?”   “问题不单单只是黄金而已。”彭耶慈慎重地说:“不单单是黄金的问题,也不是一两个金币,应该说是黄金背后的一切比较恰当。”   “黄金背后还有什么呢?”法尔追问,还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显然,你并没有准备再做一场笨拙的示范。”   “笨拙?”彭耶慈微皱起眉头。   “嗯,当然。”法尔将下巴轻触着环抱的双手:“我并不是在挑剔,我可以肯定你的笨拙也是故意的。假如我知道你的用意何在,我将会向大公提出警告。如果换成我,我会在太空船上制造黄金,然后直接拿黄金来奉献。这样做,就不会因为那场表演而引起敌意了。”   “你说得对,”彭耶慈承认:“但是我有我的做法,我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甘冒招惹敌意的危险。”   “真的吗?就这么简单?”法尔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我认为你提议的三十天观察期,大概是为了要争取时间,以便将我的注意转化为更有意义的态度。可是,假如有人发现黄金不纯时,你要怎么办?”   彭耶慈故意以讽刺的口吻回答:“而这个判断,是出自那些最渴望黄金是纯正的人?”   法尔抬起头,眯起眼睛来看着这个行商,似乎又惊又喜地道:“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引起我的注意?”   “遵命——我来此地不久之后,就发现几件与你有关,而且对我有利的事。比如说你很年轻,我是指身为顾问官的一员而言,你甚至出身于一个新兴的家族。”   “你在批评我的家族?”   “绝对没有,谁都知道你的祖先既伟大又神圣,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一点。但是却有人批评你,说你并不属于‘五大部族’。”   法尔仰靠在椅背上说:“关于这些问题——五大部族已经没落了,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几乎已是油尽灯枯。如今五大部族的后裔,总共还剩下不到五十人。”他并没有掩饰他的恨意。   “话虽如此,还是有人不喜欢五大部族以外的人担任大公。你那么年轻,又是最受大公宠信的新贵,一定会招来许多强有力的敌人,这也是我听来的。大公已经老了,他一旦去世之后,就不能再保护你。等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解释他的‘灵言’的,必定是你的政敌之一。”   法尔露出不悦的神色:“你这个异邦人听到的太多了,这种耳朵应该割掉。”   “这一点我们可以再研究。”   “让我猜猜看,”法尔显得坐立不安—:“你想建议我,利用你的太空商船上那些邪恶的小机器,为我自己带来财富和权力,对不对?”   “就算你说得对吧,你为什么要反对?只是因为你的善恶道德标准?”   法尔摇摇头:“绝对不会。听好,异邦人,根据你们异教徒的不可知论,你们对我们的看法或许如此——但是,我并非完全是传统神话的奴役,虽然表面上我表现得如此。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至少我希望是这样。我们的一切宗教习俗与仪典,都是形式胜于实质的,因为那是大众的宗教。”   “那么,你反对的到底是什么呢?”彭耶慈以温和的口气追问。   “就是这一点——群众的态度。我个人倒是很愿意和你打交道,但是你那些小机器必须可以使用才行,否则我又怎么能够致富呢?如果我——你到底要卖给我什么——比如说剃刀吧,如果我只能偷偷摸摸、战战兢兢地使用的话,即使我刮胡子能刮得更便利更干净,我又怎么能藉此发大财?此外,如果被人发现我使用这种剃刀,又如何能避免被抓进毒气室,或是被暴民吓死的恶运?”   彭耶慈耸耸肩:“你说的不错,我认为解决之道,就是要重新教育你们的人民,让大家都习惯使用核能用品——为了他们自身的方便,以及你的实际利益。虽然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这点我不否认,但是利润相当大。而且这和你现在有切身的关系,却不干我什么事,因为我要卖给你的,可不是剃刀、水果刀或垃圾处理器之类的东西。”   “那你要卖给我什么?”   “就是黄金,直接卖给你黄金,我可以将上周展示的那具机器卖给你。”   听了这番话,法尔全身僵硬,前额的皮肤抽动起来。他问:“那个金属转化装置吗?”   “没错,有了它,你有多少铁,就能有多少黄金。有了那么多黄金,我相信足够应付一切的需要,当然也包括获得大公的地位。什么年轻啦、政敌啦等等,全都不成问题了,而且绝对安全。”   “怎么做呢?”   “当然要绝对秘密地使用,就是你刚才所说的,使用核能用品的唯一安全策略。你得到那具机器之后,埋在你最远的领地上最牢固的城堡中最深的地牢里,这样你很快就可以变成大富翁。请记住,你现在要买的不是机器,而是黄金。而且,这些黄金绝对看不出是制造出来的,因为它们与天然黄金毫无两样。”   “那么谁来操作机器呢?”   “你自己啊,只需要五分钟,你就可以学会如何操作。等你决定之后,我随时可以替你安装。”   “你要什么代价呢?”   “嗯——”彭耶慈的口气变得谨慎了:“我会狮子大开口,因为我是靠这个吃饭的。那具机器相当宝贵,所以我想——我要二立方尺的黄金,用等值的锻铁来支付。”   法尔笑了起来,令彭耶慈涨红了脸。   “大人,我再提醒你一次,”他以平板的声音补充道:“你在两小时之内,就能够将本钱捞回来。”   “你说的对。但是在一小时之内,你就可能消失无踪,我的机器也许就会突然失灵,我需要一点保证。”   “我可以向你保证。”   “很好,”法尔嘲弄似地弯腰一鞠躬说:“但是如果你留下来的话,那就是更好的保证了。我也向你保证,如果我接到机器一周以后,运转仍然正常的话,我一定马上付钱。”   “不可能。”   “不可能?你向我推销任何东西,都足以使你被判死刑。如果你不答应,唯一的下场,就是明天便将你送进毒气室。”   彭耶慈面无表情,但是眼睛却似乎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说:“这样做你占尽了便宜,太不公平了,你至少要写个书面协定给我。”   “让我也有把柄落在你手上,好让你也拿死刑来威胁我?哼,你休想!”法尔得意非凡地笑着说:“不可能的,老兄,我们之中有一个笨蛋就足够了。”   彭耶慈这位行商无可奈何地低声说:“那么,只好就这样喽。” 第六章   哥罗夫终于在第三十天被释放了,赎金是五百磅成色最纯的黄金。与他同时获释的是被扣押的太空船——阿斯康人认为那是邪恶的物件,所以没有动它丝毫。   然后,与彭耶慈进入阿斯康星系时一样,众多小型战舰编成整齐的圆筒状队形,引领彭耶慈与哥罗夫离开这个星系。   当哥罗夫清晰而微弱的声音,经由高传真以太波束传来时,彭耶慈正望着哥罗夫的太空船,它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一个模糊的小亮点。   哥罗夫说:“但这并不是我们想要做的,彭耶慈,一台金属转化装置不可能达成目标。不过,那台机器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不是弄来的,”彭耶慈耐心地回答:“是我拿船上的微波炉改成的。它并没有实用价值,因为耗费的能量太大,所以不能用于大量生产。否则基地就不会为了寻找重金属,而派人在银河中到处奔波了。这是每个行商都会玩的一种把戏,不过我相信,点铁成金这一招还是我首创的。这可以使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非常成功——然而只是非常暂时性的。”   “好吧,可是那种把戏并不太高明。”   “至少把你从那个鬼地方救出来了。”   “问题根本不在这里,而且我必须要回去——一旦我们摆脱了这些强行护送的战舰之后。”   “为什么?”   “你曾经向那个政客解释过,”哥罗夫的声音显得坐立不安:“你的整个推销重点,是基于转化装置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它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他买的,其实是黄金,而不是机器。以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这一招很不错,因为它成功了,但是——”   “但是什么?”彭耶慈故作不解,以温和的口气追问。   收讯器中的声音转趋尖锐:“但是我们要卖的机器,应该是本身就有价值,而且是他们想要公开使用的。这才可以迫使他们为了本身的利益,而不得不引进核能科技。”   “这点我完全了解,”彭耶慈轻声地说:“你以前向我解释过。但是,请你想想我所销售的东西将造成的结果。只要法尔拥有转化装置,他就可以不断地制造黄金,维持到足以让他赢得下次的选举——现任的大公已经来日无多了。”   “你指望他会感激你吗?”哥罗夫冷淡地问。   “不——我指望的是他为自己所作的高明打算。转化装置可以帮他赢得选举,然后别的机器就……”   “不,不!你把前提弄拧了。他信赖的不是转化装置,而是黄金——亘古不变的黄金,我要你搞清楚的就是这一点。”   彭耶慈笑了笑,换了一个较舒服的姿势。好了,他想,哥罗夫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被他逗弄得差不多了。看来再不告诉他真相,他可就要发狂啦。   于是彭耶慈说:“别着急,哥罗夫,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其实,这次我还动用了一些其他的装置。”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哥罗夫小心地问:“什么其他的装置?”   彭耶慈不自觉地打着手势,但是哥罗夫当然看不到。   “你看见那些护送的战舰了吗?”   “看到了,”哥罗夫不耐烦地说:“你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   “我会的,你别插嘴——现在护送我们的,是法尔的私人舰队。这是大公给他的殊荣,法尔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争取到的。”   “所以呢?”   “你以为他要带我们到哪里去?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他在阿斯康外围的私人矿区,你听我说——”彭耶慈的声音突然变得急躁起来:“我告诉过你,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赚钱,并不是想要拯救银河系各个世界。没错,我把转化装置卖给他,除了被带进毒气室的危险,其他什么也没得到,而这东西还不能算在我的定额里面。”   “你再说说那个私人矿区吧,彭耶慈,那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我们的报酬。我们要去那里采锡,哥罗夫,我要把我的太空船里每一立方尺都填满,然后你的太空船也要尽量装。我和法尔下去采集,老朋友,你就在上面用所有的武器替我掩护——这是为了防范法尔突然食言,那些锡就是他给我的报酬。”   “就是他买下转化装置的代价?”   “还有你我的太空船中所有的核能用品,每一样都以双倍的价钱卖给他,而且还有小费。”他耸耸肩,好像在为自己辩解:“我承认狠狠地敲诈了他一笔,但是我的定额必须销售完,对不对?”   哥罗夫显然还是摸不着头脑,他有气无力地说:“能不能解释给我听?”   “哪里还需要解释?这是件很明显的事。哥罗夫,听好,那家伙自以为聪明,以为他可以高枕无忧吃定了我,因为大公很听信他的话,而绝对不会相信我。他收下转化装置,这在阿斯康是要被处极刑的。但是他随时可以辩称,他那样做是出于爱国的动机,是故意要诱我入彀,准备以此指控我销售违禁物品。”   “的确不错。”   “当然,但是空口总是无凭。你知道吗?法尔从来不晓得有微缩影片摄影仪这种东西。”   哥罗夫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想到了。”彭耶慈说:“看起来他是占尽了上风,我吃了大亏。但是我低声下气地帮他安装转化装置时,偷偷在里面藏了一台摄影仪,第二天来做检查时才又取走。摄影仪把他在那个最秘密的场所,所有的一举一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可怜的法尔,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好像要把那具机器榨干了才满意。当他看见第一块黄金时,就像生了金蛋的老母鸡一样,高兴得咯咯乱叫。”   “你把录影放给他看了吗?”   “那是两天以后的事。那个可怜的蠢蛋从没见过立体彩色有声影像,他说他不信邪,但是我这一辈子,从来还没见过一个成年人那么害怕。我又告诉他,说我已经在市中心广场安装了放映机,准备让阿斯康的百万群众在大白天欣赏这一幕,然后他一定会被碎尸万段。他听了我的话,半秒钟之内就吓得双膝落地,抱着我的脚拼命求饶,说他愿意答应我的任何要求。”   “你真的那么做了吗?”哥罗夫勉强止住了笑:“我是说,在市中心广场安装了放映机?”   “没有,不过这并不重要。他已经和我成交了,买下你我所带来的一切货物。他所付的代价,就是让我们尽量装锡带回去。那个时候,他简直相信我无所不能。我们的协定写成了书面合约,在我和他一起下去之前,我会传给你一份,这也是一个预防万一的做法。”   “但是你已经伤了他的自尊心。”哥罗夫说:“他会使用那些装置吗?”   “他有不用的道理吗?对他来说,那是他弥补损失的唯一方法,而且如果能够赚一笔钱,自尊心也可以得到补偿。此外,他还会因此成为下一届的大公——对我们而言,他是最恰当的人选。”   “说的也是,”哥罗夫说:“的确是笔好买卖。但是不管怎么说,你的推销术有点邪门,难怪你会被踢出灵学院——你难道没有一点道德观念吗?”   “我可不管那个,”彭耶慈满不在乎地说:“你总该知道塞佛·哈定对道德的评价吧。” 商业王侯 第一章   行商……基于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基地的经济支配力量越来越强,行商也越来越富有。随着财富的累积,权力亦随之而来……   人们通常不太记得侯伯·马洛原只是一位平凡的行商,却永远忘不了他后来成为第一们商业王侯……     ——《银河百科全书》   乔兰·瑟特把修剪得整齐漂亮的指尖并在一起,然后开口道:“这可说是一个谜,事实上——这是绝对机密——它说不定又是另一个谢顿危机。”   坐在瑟特对面的那个人,摸了摸他所穿的司密尔诺式短上衣的口袋,掏出一根香烟来,然后回答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瑟特。每次市长选举时,政客们都会大声疾呼‘谢顿危机’,这几乎已经是惯例了。”   瑟特露出了一丝微笑说:“我不是在竞选,马洛。我们现在面临了核武器的威胁,却不知道那些武器来自何方。”   司密尔诺出身的行商长侯伯·马洛静静地抽着烟,几乎毫不经意地说:“继续啊,如果你还有话要说,就请全部一吐为快吧。”马洛对基地的人一向不会过分客气,纵然他是个异邦人,却从不认为自己比道地的基地公民矮了一截。   瑟特指指桌上的三维星图,调整了一下控制钮,就有一团红色的光芒出现,它们代表半打左右的恒星系。   “那里就是柯瑞尔共和国。”瑟特轻声地说。   行商马洛点点头:“我去过那里,简直是个臭老鼠窝!你虽然可以称它为共和国,但是每次当选为‘领袖’的,都是艾哥家族的人。任何人如果有异议的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然后他又撇着嘴唇再度强调:“我去过那里。”   “但是你又回来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那样走运。去年有三艘太空商船,虽然受到公约的保护,却在那个共和国的境域里无缘无故失踪了。而且那些太空船上,都照例配备有一般的核弹和力场防护罩。”   “那些太空商船在最后的通讯中,有没有说些什么?”   “只是例行报告罢了,没有什么别的话。”   “柯瑞尔怎么说呢?”   瑟特的眼睛闪现出几丝嘲弄的神色:“这是没法问的,基地立足于银河外缘的最大资本,就是强大实力的威名。你以为我们可以向对方打听那三艘太空船的下落吗?我们已经丢了太空船,绝不能再丢脸了。”   “好吧,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瑟特从来不会为了无谓的麻烦浪费时间,身为市长的机要秘书,无论是反对党的议员、求职者、改革家,或自称完全解出了谢顿计划中未来历史轨迹的狂人,他全都应付过。有了这些实战的经验,他已经练就了一身临危不乱的本领。   因此,他有条不紊地说:“我马上就会告诉你——一年之间,有三艘太空船在同一个星区里失踪,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你是否也体会到了?而且,想要打败核武装的船舰,只有更强大的核能武器才做得到。因此,问题就来了,如果柯瑞尔拥有核武,它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这有两种可能。第一,那是柯瑞尔人自己制造的……”   “太不可能了!”   “没错,那么,另一个可能就是我们的内部出了叛徒。”   “你真的这么想吗?”马洛的声音很冶漠。   市长机要秘书平静地说:“这个可能性绝对存在。自从四王国接受了‘基地公约’之后,我们就面临着各王国内众多异议人士的威胁——在这些解体的王国中,原来都有许多觊觎王位的人,以及既得利益的贵族阶级,他们不可能心甘情愿效忠基地,也许其中有些人已经开始活动了。”   马洛微带愠意地说:“我知道了。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请注意,我可是司密尔诺人。”   “我知道你是司密尔诺人——你生于司密尔诺,就是当年四王国之一的司密尔诺王国。你只是在基地受教育而已,以你的出身来说,你是一个异邦人。在你们的王国与安纳克瑞昂以及洛瑞斯交战时,你的祖父无疑还是一位男爵;而当赛夫·瑟麦克实施土地改革时,你们家族的领地就全部被没收了。”   “不对,老天爷,简直大错特错!我的祖父是个卑微的平民,他只是‘外世界人’的后裔,是一个赤贫的矿工,一生仅靠挖煤糊口。在基地接管司密尔诺之前他已经去世,我并没受到以前那个政权的任何荫庇。然而,我的确生于司密尔诺,但是我并不会因此自卑。你狡猾地暗示我是个叛徒,这样做一点也吓不倒我,我不会因此对基地卑躬屈膝地讨饶。现在,你到底是要命令我做什么事,还是要指控我是叛徒?这都悉听尊便,我可不在乎。”   “我的好行商长,你的祖父究竟是司密尔诺的国王,还是那个行星上的头号乞丐,我连半点也不关心。我之所以会不厌其烦地提到你的出身和祖先,只是向你表示我对这问题毫无兴趣。显然你是会错意了,让我们从头再来一次如何——你是司密尔诺人,你了解异邦人的情形,同时你是一个行商,而且是最杰出的行商之一;你到过柯瑞尔,也对柯瑞尔人有些认识,这些都是我们要你再跑一趟的原因。”   马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我去当间谍?”   “绝对不是,你仍然以行商的身分前去——只是眼睛要放亮一点,希望你能找到他们的核能来源——既然你是司密尔诺人,我也许应该提醒你,在失踪的三艘商船中,其中两艘上有司密尔诺的船员。”   “我要在什么时候出发?”   “你的太空船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六天之内。”   “那么你就在六天之后出发,详细的资料可以向舰队总部取得。”   “好!”行商长马洛站起来,与瑟特用力握了握手,然后就跨着大步走出去。   瑟特将右手五根手指松开来,把刚才握手时受到的压力慢慢搓掉,然后他耸耸肩,走进了市长室。   市长关掉了显象板的开关,靠在椅子上问:“瑟特,你认为怎么样?”   “他会是个好演员。”瑟特说完,便若有所思地瞪着前方。 第二章   同一天傍晚,在哈定大厦二十一楼,乔兰·瑟特的单身公寓里,帕布利斯·曼里欧正在慢条斯理地呷着酒。曼里欧虽然瘦弱矮小又老态龙钟,却身兼基地两项重要的职位。他既是市长内阁的外务部长,也是基地之外各个恒星系的“首席教长”,并且拥有“圣粮供给者”、“灵殿主持”等等莫测高深却又声势惊人的头衔。   他突然对瑟特说:“但是市长已经同意你派那个行商去,这才是重点。”   “但这只是一件小事,”瑟特说:“不能马上就见效,整个计划还只是最粗浅的谋略,因为我们无法预见最后的结果。我们现在这样做,只能算是等待愿者上钩而已。”   “的确如此。不过,这位马洛是个相当精明的人,我们想拿他作饵,万一瞒不过他怎么办?”   “我们这是孤注一掷,非得冒这个险不可。如果真有叛变阴谋的话,一定跟某些精明的人有牵连;但如果不是内奸干的事,我们仍然需要一个精明的人,来为我们查明真相。我自然会派人好好监视马洛——你的杯子空了。”   “哦,谢谢,我不喝了。”   瑟特自己又倒了一杯,耐心地等着对方从焦虑的沉思中回过神来。   不过瑟特可以察觉得出,不管这位首席教长在沉思什么,他显然并没有得到结论,因为他突然拼命大叫一声:“瑟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这样的,曼里欧,”瑟特张开薄薄的嘴唇说:“我们如今又面临了另一个谢顿危机。”   曼里欧张大眼睛瞪着瑟特,不过还是轻声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难道谢顿又在穹窿中出现了?”   “老朋友,这点完全不需要谢顿的提示。你仔细想想看,理由其实呼之欲出。自从帝国放弃银河外缘,任我们自生自灭之后,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拥有核能的对手。直到如今,才算是头一次碰上,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意义重大。但是问题却又无独有偶,我们如今还面临了七十多年来首度的国内重大政治危机。我认为内外两种危机同时发作,就足以证明谢顿危机又来临了。”   曼里欧眯着眼睛说:“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还不能算数。目前为止,基地总共经历过两次谢顿危机,两次都令基地面临几乎覆亡的命运,如果没有这种致命的威胁再度出现,任何其他的情况部不能算是第三次危机。”   瑟特一向都表现得极有耐心:“威胁已经迫近了。当危机降临之后,再笨的人也都看得出来。我们对国家能做的真正贡献,就是当危机还在孕育之际,就趁早将它侦测出来。听好,曼里欧,我们正在根据一个计划好的历史而发展——我们知道哈里·谢顿已经把未来的历史机率都算了出来;也知道有朝一日我们将要重建银河帝国;还知道这个伟业需要大约一千年的时间;而且我们更知道,在这期间,我们必然会面临许多危机。   “而第一次的危机,发生在基地成立后第五十年,然后再过三十年,又发生了第二次危机。如今又已经过了差不多七十五年,是时候了,曼里欧,是时候了。”   曼里欧不安地摸摸鼻子说:“那么,你已经拟定好了应付这个危机的计划?”   瑟特点了点头。   “而我,”曼里欧继续说:“也要在这个计划中扮演一角吗?”   瑟特又点点头,然后说:“在应付外来的核武威胁之前,我们得先好奸整顿自己的国家。那些行商……”   “啊!”首席教长态度转趋强硬,眼光也变得更为锐利。   “没错,那些行商虽然很有用,但是他们的势力太强了——而且也太难驾驭。他们都是异邦人,没有受过宗教教育。我们一方面将知识交到他们的手中,另一方面,却又除去了对他们最有效的控制手段。”   “假如我们能证明他们叛变的话?”   “假如我们能够证明的话,只要直接采取行动就行了。但是这样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即使行商全都无意叛变,仍然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安因素。他们不会因为爱国心或宗族的缘故而受我们约束,甚至宗教的敬畏对他们也产生不了遏阻作用。自从哈定时代以来,外围的许多世界就尊称基地为‘神圣行星”,可是在行商世俗式的领导之下,却有可能很快就要脱离我们了。”   “这点我知道,但是有什么补救办法……”   “必须即时补救才来得及,在谢顿危机升到顶点以前,我们就要赶快行动。否则一旦外受核能武器的威胁,内部又有叛乱发生,到那时候胜算就太小了。”瑟特放下了把弄许久的空酒杯,又说:“这显然是你的责任。”   “我?”   “我没有办法,我的职位是市长委派的,没有民意基础。”   “市长……”   “不可能指望他,他的性格非常消极,最拿手的把戏就是推卸责任。如果有某个独立政党兴起,威胁到他连任的话,他很可能会甘愿被牵着鼻子走。”   “但是,瑟特,我缺乏实际的从政经验。”   “这一点你别担心,全部包在我身上。曼里欧,政治这码子事谁也说不准,自塞佛·哈定之后,从来没有人同时兼任首席教长和市长,但是说不定现在又要出现了——如果你好好干的话。” 第三章   在端点市的另一端,一个很平凡的居住环境,侯伯·马洛正在赴当天的第二个约会。他已经听对方说了很久,直到现在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的,我听说过你正在筹划,想要送一个行商进市议会,作为我们大家的代表。但是,杜尔,你为什么选上我呢?”   詹姆·杜尔这个人总爱主动提醒人家——不管对方有没有问他——他是第一批到基地接受非宗教式普通教育的异邦人。现在他笑着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记得去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场合吗?”   “是在行商大会上。”   “对,你是大会的主办人,从头到尾你都盯牢了那些极端分子,让他们枯坐干等、有口难言,简直吃定了他们。而且你与基地人民的关系良好,你有一种奇特的大众魅力——或者说,你的前卫作风深得人心,这两种说法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说得好,”马洛以冷漠的口气答道:“但是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呢?”   “因为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你知不知道,教育部长已经递出了辞呈?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公布,不过也快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他不耐烦地摇摇手:“反正情形就是这样,行动党已经严重分裂。我们只要正面向他们提出行商的平权问题,也就是为行商请命要求民主,不论他们的反应是赞成或反对,都可以让他们受到致命的一击。”   马洛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中,看着自己粗壮的手指头:“唔——很抱歉,杜尔,下星期我就要去出差,恐怕你得找别人了。”   杜尔瞪着马洛说:“出差?出什么差?”   “这是极度的超级机密,而且绝对第一优先。你应该知道这种事的,我已经跟市长的机要秘书谈好了。”   “毒蛇瑟特吗?”杜尔变得激动起来:“那是一个阴谋诡计。马洛,那个外世界人的杂种想把你支开……”   “等一等!”马洛按住对方捏紧的拳头:“别那么激动。如果这是阴谋,有一天我自然会回来找他算帐;如果不是的话,那条毒蛇反而会让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你可知道,谢顿危机又要来了。”   马洛期待对方会有所反应,但杜尔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瞪着他说:“什么是谢顿危机?”   “我的天啊!”对于这种意想不到的反高潮,马洛简直要气炸了:“你在学校时究竟学了些什么东西?怎么会问这种幼稚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马洛年长的杜尔只好皱皱眉说:“请你解释给我听好吗?”   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马洛才说:“好,我就解释给你听。”他的双眉深锁,说得很慢:“当银河帝国从外围开始分崩离析时,银河外缘变得四分五裂,又回到了蛮荒时代。但是哈里·谢顿和他手下的一批心理学家,在这片浑沌蛮荒的中心建立了一个自治殖民市,就是我们这个基地。目的是要我们继续培育文艺与科技,使它成为第二帝国的种子。”   “哦,对,对——”   “我还没有说完,”马洛冷冷地道:“基地未来的历史轨迹,是根据心理史学所规划出来的——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到了谢顿手中已经登峰造极。谢顿在我们未来的历史中,安排了一连串的危机,这些危机,会迫使我们以最迅速的步伐,朝向未来的帝国前进。每一次的危机,也就是所谓的‘谢顿危机’,都会在我们的历史上标出一个新纪元。现在我们又接近另一个危机了——第三次的危机。”   杜尔耸耸肩:“当年在学校时,我一定也听老师讲过。不过,我已经毕业好久了——至少比你久。”   “我想也是,别提了。现在的问题是,在这个危机的发展过程中,我刚好被派出去。等到我回来以后,不知道基地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每年都会有市议员的选举。”   杜尔抬头看着对方说:“你找到了什么线索吗?”   “没有。”   “有没有什么具体计划?”   “半点概念也没有。”   “那么……”   “那么,没有关系。哈定曾经说过:‘想要成功,单凭计划绝对不够,还得步步为营,随机应变。’我就是打算这么做。”   杜尔不放心地摇摇头,然后两人同时站了起来,互相望着对方。   马洛忽然以相当平静的口吻说:“我有一个主意,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别瞪着我,老兄,我听说你原来也是一名行商,后来才发现搞政治更刺激更有趣,对不对?”   “你得先告诉我,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现在我只能说,是向瓦沙尔裂隙飞去。上了太空以后,我才能进一步告诉你详情,怎么样?”   “假如瑟特要把我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那怎么办?”   “不太可能,如果他急着想把我赶走,难道不想连你也眼不见为净?此外,行商如果不能挑选到自己中意的人手,绝对不会愿意升空的,我当然也不例外。”   杜尔的眼中忽然闪出一丝奇异的光彩。   “好,我去。”他伸出手来说:“三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旅行呢。   马洛握着他的手:“好,好极了!现在我还要赶去召集船员,你知道‘远星号’停在哪里吧?明天请自己来报到,再见。” 第四章   柯瑞尔的政体是历史上常见的一种现象,它虽有共和国之名,统治者却比专制的君主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但能够行独裁专政之实,又可以不像正统君主那样,处处要考虑王室的荣誉,还得受到宫廷规范的束缚。   这个国家的经济并不繁荣——银河帝国统治的时代早已结束,只剩下无言的纪念碑与残破的建筑物,勉强证明这段时期曾经存在。然而,由于领袖阿斯培·艾哥的铁腕政策,柯瑞尔严格限制行商的活动,更严禁传教士入境,因此“基地时代”的来临,看来似乎是遥遥无期。   现在,“远星号”停泊在柯瑞尔境内一个陈旧的太空航站中,破烂的船库内充满着腐朽的气氛,令大家都感到一股阴森之意。随行的詹姆·杜尔无所事事,正在一个人起劲地玩着单人牌戏。   侯伯·马洛静静地由眺望窗往外看去,然后若有深意地说:“这里有很好的物资,可以做些好买卖。”   直到目前为止,柯瑞尔这个地方简直乏善可陈。这次的旅途一直平安无事,当天升空拦截“远星号”的星舰中队,都是由一些小型的旧时战舰组成,不是显得有气无力就是外表百孔千疮。那些星舰始终小心翼翼地与“远星号”保持一段距离,直到目前仍旧如此,双方已经僵持了整整一个星期。马洛早已提出与当地政府官员会面的要求,然而至今仍然没有得到答覆。   马洛又重复说道:“这里可以做好买卖,简直可以称为贸易处女地。”   杜尔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将扑克牌丢到一边:“马洛,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现在船员已经开始发牢骚,军官已经在担心,而我也开始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   “这里的情势,还有你,我们究竟在干什么?”   “我们在等待。”   这位老行商闷哼几声,气得脸都涨红了。他大声咆哮道:“马洛,难道你瞎了吗?太空航站已经被警卫包围,我们的头上又有星舰盘旋,也许他们快准备好了,随时可能会把我们炸到地底去。”   “已经整整一周了,他们真要如此做的话,绝对不会等到现在。”   “说不定他们在等待增援。”杜尔的眼光既锐利又冷峻。   马洛忽然坐下来:“是呀,我也考虑到了这点,你可知道,这其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第一,我们很顺利地抵达这里——不过这点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去年有超过三百艘船舰经过此地,却只有三艘被击毁,这个比率算是低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可能表示他们只有少数星舰具有核动力,所以不敢轻易曝光,除非等到数量累积到一定的程度。   “但是另一方面,这也可能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核能。或者他们虽然拥有,却绝不轻易示人,生怕让我们发现。无论如何,打劫轻武装的大型太空商船,跟骚扰基地正式派遣的特使,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基地会派遣特使前来此地,就足以表示我们已经起了疑心。   “综合以上这几点……”   “等等,马洛,等一等。”杜尔举起双手来说:“我都快被你的口水淹死了,你究竟想说什么?请把分析的过程省略好吗?”   “你一定得听听我的分析,杜尔,否则你不会了解的。其实我们双方都在等待,他们不知道我来这里要做什么,我也不晓得他们的企图何在。但是我方的实力较弱,因为我们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他们的整个世界,而且对方可能拥有核能。即使如此,我们却绝对不能示弱。我知道这样会很危险,的确随时可能被轰到地底去,这些危险我们一开始就已经晓得了,然而不这么做,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这我就不……咦,是什么人?”   马洛赶紧抬起头来,迅速调整着收讯器,显象板上很快便出现了值班中上有棱有角的脸孔。   “中士,说吧。”   那位中士说:“报告船长,船员们将一名基地来的传教士放进来了。”   “什么?”马洛在一刹那间变得面如土色。   “报告船长,一名传教上,他需要医生……”   “你们干的这件好事,会使许多人都要找医生。中士,立刻叫大家进入战备位置!”   在命令发布五分钟后,连轮休的人员也都拿起武器各就各位——在银河外缘群星间的无政府地带,最重要的生存条件便是效率,而行商长手下的人,更是以超卓的效率着称。   马洛缓缓地走进船员休息室,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这位传教士,又向汀特中尉瞄了一眼,中尉不安地挪到一旁。接着,马洛又看了看值班的第门中士,这位中士面无表情地呆站在中尉身边。   然后,马洛的目光停在杜尔身上,沉思良久之后才说:“好吧,杜尔,除了导航官和弹道官之外,把其他的军官都悄悄带到这里来,其余人员一律留在岗位上待命。”   杜尔走出去之后,马洛立刻将每个洗手间的门都踢开,并且探头向酒吧台后面瞧了瞧,再把厚实的窗帘通通拉上。然后他离开了半分钟,又若无其事地哼着歌走了回来。   五分钟过后,所有的军官都鱼贯进入了休息室。杜尔跟在最后面走进来,顺手将门轻轻关上。   马洛平静地说:“首先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没有得到我的准许,就让这个人进来的?”   值班的中士向前走了几步,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报告船长,这并不是哪一个人的意思,而是大家一致同意让他进来的。这个人可以说是我们的同胞,而这里的异邦人……”   此时马洛打断他的话:“你们这种同胞爱,我很同情,也很了解。中士,那些船员是你的手下吗?”   “报告船长,是的。”   “等这件事情结束后,让他们在自己的寝室中禁足一周。这段期间你的指挥权也暂时解除,明白了吗?”   中士脸色不变,但是双肩却微微抽搐。他简洁有力地回答:“报告船长,明白了。”   “好,你们可以离开了,赶紧回到你们的炮位去。”   门一开一关之后,外面就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杜尔忍不住质问:“马洛,为什么要处罚他们?你明明知道,柯瑞尔人逮到传教士就会处死。”   “任何行动,无论有什么奸理由,只要是违背我的命令,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许上下这艘太空船。”   汀特中尉不服气地喃喃说道:“七天不准行动,你怎么能用这种惩罚来维持军纪?”   马洛却冷冷地说:“我当然可以。在理想的情况下,看不出军纪的价值,唯有在生死关头,才能显得出它的重要性,否则这种军纪不要也罢。那位传教士呢?把他带到我的面前来。”   马洛刚刚坐下,穿着红色斗篷的传教士就被人小心地扶了过来。   “师父,请问您的大名?”   “啊?”传教士转身面向马洛,整个身体好像泥塑木雕一般僵硬,双眼茫然地睁得老大,一侧太阳穴上带着擦伤。他一直没有开口,马洛还注意到,他也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师父,请问大名?”   传教士像是忽然活转过来,双手伸向前做拥抱状,并且说:“孩子,我的孩子,愿银河圣灵永远保护你。”   杜尔走向前来,带着困扰的神情,以沙哑的声音说:“这个人受伤了,谁带他去休息?马洛,下令派人送他去休息,再找个人照顾他,他伤得很重。”   马洛用结实的手掌将杜尔一把推开:“这件事你别插手,杜尔,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师父,您的大名?”   传教士突然双手合十,回答道:“你们既然是受过软化的文明人,请救我离开这个异教之邦吧。”   接着他又慌张地说:“救救我吧,那些蒙昧的畜牲要捕杀我,要以他们的罪恶亵渎银河圣灵。我名叫裘德·帕尔玛,来自安纳克瑞昂,曾经在基地接受教育。我在基地修习到无上的教义,成为一名灵的使者。我来到这里,是由于发自内心的召唤。”   他喘着气继续说:“我落在那些无明的野蛮人手中,你们既是圣灵之子,奉圣灵之名,请你们保护我吧。”   紧急警报盒中突然发出响亮而尖厉的叫声:“发现敌方部队,请示命令!请示命令!”   所有的眼睛都不自觉地抬头盯着上方的扩音器。   马洛大声咒骂着,同时按下通讯器的回答键,大声喊道:“继续监视!没有别的指示了!”   然后他就切断了通话开关,走到厚厚的窗帘前,“唰”地一声拉开窗帘,用冶峻的眼光注视着外面。   敌方的部队——不,其实是数千名柯瑞尔民众!这些人山人海的乌合之众,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太空航站席卷而来。在冷冽的镁光照耀之下,可以看得出,最前面的人潮已经零零星星地逼近了。   “汀特!”马洛急得颈部都涨红了,他头也不回地说:“打开外面的扩音器,问他们究竟要什么,再问问这些人里面,有没有具有法律效力的代表。不要答应任何事,也不要恐吓他们,否则我先枪毙你。”   汀特中尉接令后,便立刻走了出去。   此时马洛感到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肩膀,那当然是杜尔,但是马洛想也不想就把它推开了。   杜尔却在马洛的耳旁叱道:“马洛,你有义务收容这个人,否则我们无法维持正义与光荣的名声。他来自基地,而且他毕竟是……是一名教士,外面那些野蛮人——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我在听,杜尔。”马洛的声音很尖刻:“我到这里来,并不是来护教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我将照着自己的意思行事。杜尔先生,我向谢顿和银河发誓,如果你想阻止我,我会把你的喉管捏碎。不要多管闲事,杜尔,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然后马洛又转身向那位传教士走去,问道:“你,帕尔玛师父!你知不知道,根据公约,基地的传教上绝对不可进入柯瑞尔境内?”   传教士全身发抖:“孩子,我只遵照灵的指引前进。如果那些蒙昧的人拒绝接受软化,那岂不是更证明了他们真的需要?”   “问题不在这里,师父。既然你到了这里,就是违反了柯瑞尔和基地双方的法律,依法我不能保护你。”   传教士又举起双手,他先前的狼狈模样已经消失无踪了。此时,太空船外面的通讯装置正发出刺耳的喊话声,而激愤的群众所做的回应,传到舱内则变成了微弱的、此起彼落的叽喳声。   听到了那些声音,传教亡像发狂似地说:“你听到没有?为什么要跟我谈法律问题?法律是凡人定的,天地之间还有更高的‘法’。银河圣灵不是说过:汝等不可坐视同胞蒙受伤害;他还说过:今日尔等如何对待卑微无助之人,明日他人亦将如何待之。   “你难道没有枪炮吗?这艘太空船难道不是你的吗?基地难道不是你的后盾吗?在你的头上三尺和你的四面八方,难道不存在主宰宇宙万物的圣灵吗?”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下来。   这时,“远星号”外面巨大的喊话声停止了,汀特中尉带着一脸的为难走了回来。   “赶快报告!”马洛不耐烦地说。   “报告船长,他们要求把裘德·帕尔玛这个人交给他们。”   “如果我们不交人呢?”   “报告船长,他们做出了各种各样的恐吓威胁,但是具体内容没有什么意义。他们的人数太多了——而且似乎都相当疯狂。有一个人说他是这个地区的负责人,控制着警力,但是在他后面很显然还有人在操纵。”   “不管他的后面还有没有人,”马洛耸耸肩:“无论如何,他代表法律。告诉外面那些群众,不管那个人是总督或警察局长,或者是其他任何的官衔,只要他单独进到太空船来,就可以把裘德·帕尔玛教士带走。”   马洛说到这里,突然将核铳抓在手中,然后继续说:“我不懂什么叫作抗命,我自己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但是如果这里有谁想教我的话,我也马上会教他化解之道。”   然后铳口慢慢转向,最后对准了杜尔。这位老行商只好勉力克制住冲动,他脸部的肌肉渐渐松弛,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放下,但是呼吸却仍然急促而大声。   汀特中尉再度离开。不到五分钟,一个小小的人影脱离了群众,缓慢而迟疑地往前走,显得极为惶恐不安。他两次想向后转,伹却都被群众的威胁与怒吼赶了回来。   “好,”马洛用手中的核铳比画着:“葛朗、鸟普舒,你们把他带出去。”   传教士立时发出骇人的尖叫,他举起双手,十指有力地朝天张开,宽敞的袖子滑下来,露出了细瘦而血管凸起的手臂。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一闪即逝。马洛轻蔑地眨眨眼睛,再度做了一下手势。   传教士被两人一边一个抓着,他还不断地挣扎,同时喊道:“将同胞推进邪恶与死亡的叛徒不得好死!不理会无助者求救的耳朵都要变聋!无视冤屈者的眼睛通通瞎掉!跟邪灵打交道的灵魂永远堕入黑暗地狱……”   杜尔赶紧用双手紧紧捣住了耳朵。   马洛关上核铳的保险,插回皮套中,然后以平静的口气对众人说:“现在解散,回到各人的岗位上。等外面的群众散去之后,继续保持严密监视六个小时,然后再维持四十八小时的加强戒备,之后我会再行指示。杜尔,你跟我来。”   他们两人来到马洛的寝室中,马洛向一张椅子指了指,杜尔便坐了下来,矮胖的身子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马洛低头看着他,以嘲讽的口气说:“杜尔,我很失望,你只不过从政三年,似乎就忘记了行商的一切。请你记住,我在基地的时候,也许是个民主主义者,但是现在我指挥这艘太空商船,就必须得独裁专制,放松一点都不行。我以前从来没有对手下拔铳相向,刚才要不是你太过分,我也用不着破例。   “杜尔,你是我请来的,并没有正式的职务,私底下我会对你尽量礼遇——但只限于私下。从现在开始,当着我的官兵和船员的面,你也要箅称我‘船长’,不可以再喊我‘马洛’。如果我再下任何命令,你的动作最好比别人都快,否则我会先将你铐在底舱,明白了吗?”   这位政党领袖只好忍气吞声,用很勉强的口气说:“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我们握个手好吗?”   于是杜尔柔弱的手指,被马洛粗壮的手掌包住了好一会儿。然后杜尔说:“我劝你是出于好意,我不忍心看你将那个传教士送到暴民手中,让他受到私刑。来提人的那个胆小鬼,不管他是总督还是什么官,他救不了那名传教士的,这简直就是谋杀。”   “我也没办法,坦白说,这件事有点反常,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   “这个太空航站位在荒郊野外,却突然有一位传教士逃到这里,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来到这里是巧合吗?然后又有大批群众追来,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离这里最近的任何城市,都至少在一百哩以外,但是他们在半小时之内就到了,又是怎么赶来的?”   “怎么赶来的呢?”杜尔追问。   “嗯,有可能这位传教士是一个诱饵,被人故意带到这附近再释放。我们这位同胞,帕尔玛大师,看起来根本神智不清,他的精神好像始终没有正常过。”   “这种做法太过分了……”杜尔悲愤地说。   “也许吧,也许他们这么做,是故意引诱我们见义勇为,不顾一切地保护这个人。他来这里便是触犯了柯瑞尔与基地的法律,如果我硬要将他留下来,就等于是向柯瑞尔宣战,基地也没有任何名义能保护我们。”   “这——这种说法太牵强了。”   马洛还没有回答,扩音器就响了起来:“报告船长,刚收到一份来自官方的信函。”   “马上送过来!”   “啪”地一声,一个发光的圆筒很快就从传送槽中跳了出来。马洛将圆筒打开,倒出了一张镶银的纸卷,他玩味似地用手指揉了揉,再对杜尔说:“从首都直接传送过来的,是领袖的专用信笺。”   他对信笺瞄了一眼,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仍认为我的想法太牵强了,是吗?”   然后他将信笺扔给杜尔,又说:“我们把传教士交出去半小时后,就终于接到这封十分礼貌的邀请函,请我们去谒见领袖——经过了七天的等待,我想我们已经通过一项测验了。” 第五章   领袖阿斯培自认为“人民的公仆”,他的头发稀疏,只剩下后脑的一撮灰发松软地垂在肩上。马洛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他的衬衫显然需要烫洗了,并且注意到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   “马洛行商,我们这里是个民风纯朴的地方。”领袖说:“你不要做任何的不实宣传。在你面前的人,只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公民,所谓的领袖就是这个意思,而这也是我唯一的头衔。”   他似乎非常喜欢绕着这个话题打转:“事实上,我认为这一点,是柯瑞尔和贵国的密切关联之一。我知道贵国人民和我们一样,也在享受着共和制度的福祉。”   “正是如此,领袖,”马洛郑重其事地说,但是心中却绝对不敢苟同:“我深信就是因为这样,才维持了我们两国政府间的和平与邦谊。”   “和平!啊!”这位领袖稀疏的灰白胡子抽动着,面容微微扭曲,显得感慨万千:“我认为在银河外缘各个世界,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有和平的理想了。不瞒你说,自从我继家父之后,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以来,就一直在实行和平统治,从来也没有间断过。也许我不该说——”   他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但是有人曾经告诉我,我的人民——不,应该说是我的同胞,他们都称我为‘万民拥戴的阿斯培’。”   马洛一面听,眼睛一面巡视着富丽堂皇的庭院。他看到了几个身材高大的人,全都布署在一些偏僻的角落,佩戴着奇形怪状但显然威力强大的武器——也许他们是在防备自己,他想,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这个地方四周都围着高耸的钢筋混凝上墙,而且显然在最近又曾经加强过——这对于‘万民拥戴的阿斯培’而言,显然不能算是很合适的居所。   马洛回答说:“领袖,我很庆幸自己能与您交涉。邻近世界那些不肯实施开明统治的专制君主,大都欠缺王者风范,所以无法成为万民拥戴的统治者。”   “比方说?”领袖以很谨慎的口气问。   “比方说,他们就不懂得关心人民最大的福祉。而您不同,我相信您最了解这一点。”   他们两人一面说,一面在庭院里悠闲地漫步。领袖的眼睛凝注在碎石子路上,两只手放在背后互相揉搓着。马洛又继续流畅地说:“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两国之间的贸易仍然无法展开,这是因为贵国政府对我国的行商所做的重重限制。当然,我想您一定早就很清楚,不设限的贸易……”   “自由贸易!”领袖轻声地纠正。   “是的,是自由贸易。您一定了解那会使我们双方都能受惠。你们拥有一些我们需要的物资,我们也有不少你们想要的货品,只要能够展开交易互通有无,就能够增进彼此的繁荣。像您这么开明的统治者,人民之友——或者说一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您就是人民的一份子——根本用不着我在这个题目上大作文章,说多了只会侮辱您的智慧。”   “确实如此,这些我都完全了解,但是你打算怎么办?”领袖故意以哀求的口吻说:“你们的人一直都很不讲理。在我们的经济体制许可之内,任何贸易我都赞成,但是绝不能根据你们的条件,我并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主人——”   然后他提高了嗓门说:“我不过是民意的公仆而已,我的人民不会接受附带强迫性宗教的贸易。”   马洛立刻紧张地问道:“强迫性宗教?”   “你们一向如此,想必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吧。你们一开始先推销商品,接着你们就要求绝对的传教自由,藉口是为了教导他们妥善使用那些商品,以及为了建立‘健康灵殿’。然后又设立了宗教学校,并为神职人员争取到自治权。最后的结果如何呢?阿斯康如今已经成为基地体系的一份子,他们的大公连一点实权也没有了。哦!不行,不行!有尊严的独立人民绝对不能忍受这些。”   “我想建议的通商方式,与您所说的完全不同。”马洛插嘴说。   “不同?”   “没错,我是一名行商长,金钱就是我的宗教,财神才是我唯一的信仰。我最讨厌传教士那一套神秘兮兮的秘法,还有那些叽哩呱啦的咒语。我很高兴您拒绝接受这个宗教,这么一来,就使得我们更加意气相投了。”   领袖发出了尖锐而颤抖的笑声:“说得好!基地早就应该派你这种能干的人来了。”   他亲热地把手放在马洛厚实的肩膀上:“但是老兄,其实你只说了一半——你刚才只告诉我说,与你进行贸易不会带来什么样的坏处;现在应该再说说,究竟又会有什么好处?”   “唯一的好处,领袖,就是您将会获得数不清的财富。”   “是吗?”领袖嗤之以鼻:“我要财富做什么?真正的财富就是人民的爱戴,而这我已经有了。”   “两者得兼又有何妨?您可以腾出一只手捞黄金,另一只手仍旧拥抱人民。”   “年轻人,真能这样的话,那就太有意思了。你要我怎么做呢?”   “喔,方法实在很多,困难只在于如何选择。让我想想看,嗯,比如说奢侈品,我带来的这个样品——”   马洛从衣袋里慢慢掏出一条扁平的金属链子:“比如这个。”   “那是什么?”   “它的价值必须示范才能显现出来。您能找一个少女来吗?只要是年轻女性都可以,另外再请您找一个全身的大镜子。”   “嗯——那么我们进屋里去吧。”   领袖称自己的住处为“领袖之家”,但是想必民众都称之为宫殿。在马洛这个外人的眼中看来,它简直就像是一座堡垒。这座大宅建在一个可以俯瞰首都的丘陵上,城墙十分厚实坚固,各个通道都有警卫站岗,整个建筑的结构都在强调易守难攻。马洛在心里暗笑:“万民拥戴的阿斯培”如何需要住在这样的环境中?   一位年轻的少女来到他们面前,对领袖恭敬地鞠躬行礼。   领袖对马洛说:“这是领袖夫人的侍女,她可以吗?”   “好极了!”     于是马洛将金属链环绕在少女的腰际,并把钮扣扣好,便退开了几步。   从头到尾,领袖一直目不转睛地仔细看着,然后不以为然地哼着鼻子问:“啊,就这样吗?”   “领袖,请您把窗帘拉上。小姐,钮扣旁边有个小按钮,请你按一下好吗?放心,不会有事的。”   少女依言照做,随即大吃一惊,望着自己的双手惊呼:“哎呀!”   自腰际以上,她整个人都被朦胧而流转的冷光笼罩着。这股色彩变幻不定的光芒,渐渐上升到她的头顶,形成一顶绚丽夺目的冠冕。就像是有人从天上摘下北极光,替她铸成了一件无形的披风。   少女走到镜子前面,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来,拿着这个,”马洛又将一串黯淡无光的珠子串成的项链交给少女:“把它带在颈上。”   少女戴上之后,每一颗珠子在冷光的范围内,也都散发出了深红与金黄色的光焰。   “你喜欢吗?”马洛问那少女。   她虽然没有回答,眼中却充满了艳羡之意,直到领袖做了一个手势,少女才依依不舍地再按了一下按钮。炫目的光彩立时消失了,她也随即退下,但一定永难忘记这段经历。   “领袖,这个就送给领袖夫人,”马洛说:“算是基地的一点心意。”   “嗯——”领袖将两件饰物拿在手中来回拨弄,好像是在估量它们的重量。然后他又问马洛:“这是怎么做到的?”   马洛耸耸肩道:“这种问题只有我们的技术专家可以回答。不过,我想特别提醒您,重要的是它不需要教士的指导就能使用。”   “嗯,但这只不过是女人的饰物罢了,你能拿它来做些什么?又怎么能靠它赚钱?”   “你们这里可有舞会、欢迎会、宴会等等的社交活动?”   “喔,当然有。”   “您知道妇女们肯花多少钱买这种珠宝吗?至少一万点。”   领袖似乎大吃一惊:“啊!”   “而且由于它的能源顶多只能维持六个月,所以必须经常换新。现在我愿意以一千点一个的价钱将它卖给您,请您以等值的锻铁支付。无论您要多少,我都可以供应,您的利润是百分之九百。”   领袖拼命扯着胡子,似乎正在进行复杂的心算:“天啊,她们一定会打破头来抢购。我会故意只供应极少的数量,让她们都来竞标。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自己……”   马洛说:“如果您真的有兴趣,我可以为您说明我们合作的暗盘,然后,我再随便举例来解释——我们备有全套的家庭用品,例如折叠式烤炉,可以在两分钟内,把最硬的肉烤成您喜欢的熟度;还有不需要磨的利刀;整套袖珍型的全自动洗衣机,整个可以放进小柜子里面;此外还有同类型的洗碗机、同类型的地板清洁机、家具清拭机、尘埃收集机、照明装置等等——喔,您想要的,应有尽有。   “请您想想看,如果您让大众都能买到这些东西,您的声望会再增加多少。再请您想想看,您还可以藉此迅速累积……喔,累积多少财富。以百分之九百的利润,采取政府专卖的形式,对于民众而言,这些装置仍然价廉物美,他们也绝对不会晓得您进货的价格。我还要再提醒您一次,这些家庭用的装置,全都不需要教士的监督指导,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过似乎只有你是例外,大家都有好处,你自己图的是什么呢?”   “我所能得到的,就是一个行商应得的利润。根据基地的法律,我和我的手下可以得到利润的一半。您只要将我想卖给您的东西照单全收,我们双方都会是赢家,一定能够合作愉快。”   领袖已经听得很陶醉:“你说希望我们用什么付帐?用铁吗?”   “是的,或者是煤、铝矿砂、烟草、胡椒、镁,或是硬木,这些都是你们所盛产的东西。”   “这个条件还算可以。”   “我也是这么想。哦,对了,还有一点,领袖,我还可以替你们改良工厂的设备。”   “啊?那是什么意思?”   “就拿炼钢厂为例,我有一些小机器,能够轻易地处理钢铁加工,可以使成本降低为原来的百分之一。工厂改造之后,您只要将售价减半,还是能和制造业者分享巨大的利润。我跟您说,如果您允许我做一次示范,我就可以证明我的话。城里头有没有炼钢厂?这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的。”   “这件事情不难安排,马洛行商。不过那是明天的事,明天再谈,今晚与我共进晚餐如何?”   “我的手下……”马洛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让他们全部一起来,”领袖大方地说:“这是我们两国亲善的象征,能让我们有机会再多做一些友好的会谈。不过,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他拉长了脸孔,严肃地说:“绝对不要讨论你们的宗教,别以为这些可以当作传教士的敲门砖。”   “领袖,”马洛毫不动容地说:“我向您保证,宗教会令我的利润折损。”   “那么到此为止,我还觉得满意,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太空船去。” 第六章   领袖夫人比她的丈夫年轻很多。她的脸色苍白,面容冷峻,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光润紧致的髻。   她的声音听来很泼辣:“你全部都说完了吗?我仁慈高贵的丈夫,全部、全部都说完了吗?我想现在,如果我希望的话,我应该可以到花园走走了。”   “莉西雅,亲爱的,你不需要再唱戏了。”领袖温和地说:“那个年轻人今晚会出席晚宴,你可以跟他自由交谈,你有兴趣的话,甚至可以听听我说什么。此外,我们还要为他的手下安排房间,老天保佑他们的人不会来得太多。”   “他们一定个个都是馋鬼老饕,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等到你算出了这一顿的开销之后,保证会心痛得呻吟两个晚上。”   “嗯,也许我这次例外。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筹备一场最丰盛的晚宴。”   “啊,我知道了。”她轻蔑地瞪着领袖:“你对那些蛮子倒很热络嘛,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准我参加刚才的会谈。也许你的小心眼里头,正计划着要如何背叛我的父亲。”   “绝对没有。”   “一定是这样,难道我应该相信你呀?为了政治的理由而牺牲,陷身不幸福的婚姻中的女人,最可怜的就要算是我了。我从自己国家的大街小巷,甚至贫民窟里头,都可以随便挑一个更适合我的丈夫。”   “好吧,听着,夫人,让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也许你真的应该开开心心回娘家去,不过得留下身体的一部分给我当纪念品。就留下我最熟悉的部分好了,我要先割掉你的舌头,然后——”他懒洋洋地把头倚在椅背上,好像是在精打细算:“为了使你变得更美丽,耳朵和鼻头也得割下来。”   “你不敢,你这只哈巴狗,我的父亲会将你这个迷你国家轰成一片星尘。事实上,只要我告诉他说你和那些蛮子打交道,他就一定会这么做的。”   “哼——好啦,你用不着威胁我,今天晚上你可以自己去问那个人。现在,夫人,把你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我收起来。”   “这是你的命令吗?”   “这个,拿去,然后给我闭嘴。”   领袖将金属链缠到她的腰际,又拿项链给她戴上,再按下了按钮。   领袖夫人倒抽了一口气,僵硬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项链,然后又开始喘息。   领袖满意地搓搓手,对她说:“今晚你就可以戴着出席,将来我还会帮你弄到更多,现在——给我闭嘴。”   领袖夫人果然再也没有开口。 第七章   杜尔慌慌张张地踱着步走过来,对马洛说:“为什么臭着一张脸?”   侯伯·马洛从沉思中拾起头来:“我臭着脸吗?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晚宴以外。”杜尔突然以极肯定的口气说:“马洛,有麻烦了,对不对?”   “麻烦?没有,其实正好相反。我运足了吃奶的力气正准备要撞门,却发现那扇门已经开了一条缝。领袖一下子就答应我们到炼钢厂去,这似乎太容易了。”   “你怀疑这是陷阱吗?”   “喔,看在谢顿的份上,不要那么悲观好吗?”马洛压抓着不耐烦的情绪,以平常的口吻说:“只是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就代表我们什么也看不到。”   “你是指核能,嗯?”杜尔深思熟虑地说:“让我告诉你,我们在柯瑞尔,是不会发现任何核能迹象的。像核能这种科技,对国计民生有深远的影响,不可能百分之百遮掩得起来。他们如果有核能用品的话,一定各行各业都在使用了。”   “但是如果才刚刚起步,而且是应用在军事方面,那就另当别论了。杜尔,果真这样,就只能在太空船制造厂和炼钢厂看到了。”   “如果我们在那里还找不到的话,那么……”   “那就表示他们还没有核能——或是故意藏起来,让我们猜猜看,或者掷硬币占卜一下。”   杜尔摇摇头说:“如果昨天我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我也希望如此,”马洛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反对你给我精神上的支持,可惜决定会谈方式的人是领袖而不是我。现在开来的车子,似乎就是领袖派来的专车,准备接我们到炼钢厂去了。东西带好了没有?”   “全都带齐了。” 第八章   炼钢厂的规模相当大,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除非是彻底翻修,否则怎么也不可能除去这种怪味道。为了接待领袖与随行官员的大驾光临,工厂里面的闲杂人等全被赶走了,因此显得异常冷清。   马洛已经准备开始示范。他先顺手举起一块钢板,放在两个支架上,然后握住了杜尔递给他的工具,将手伸进铅套中,紧紧抓着皮质的把手。   “这个器具很危险,”马洛说:“不过普通的圆锯也一样危险,只要别把手指头放在前面,就不会有事的。”马洛一面说着,一面用锯口迅速在钢板上齐中划了一道,钢板立时悄无声息地裂为两半。   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马洛则笑了起来,拾起了其中的一块撑在膝盖上,然后说道:“这个机器的切割厚度可以微调到百分之一寸,一块两寸厚的钢板也能像这样轻易地一剖为二。只要厚度量得准确,就可以把钢板放在木桌上切割,而一点都不会伤到桌面。”   他每说一句,就用这个核能钢剪把钢板切下一块来,顿时满屋于部是钢板的碎片。   示范完了以后,马洛又说:“这才是真正的削钢如泥。”   然后他将钢剪递还给杜尔,又说:“此外还有钢刨,如果你们想让钢板变薄一点,或是将凹凸不平或銹蚀的地方刨平,那么请看!”   随着马洛的舞动,一片片透明的钢箔飘落下来,钢板的表面被刨下了六寸宽、八寸宽……十二寸宽。   “想不想要核能钢钻?它们都是应用相同的原理。”   在场的所有人士全都围了上来,这好像是为了推销商品而进行的一场魔术或杂耍,而马洛就是今天的街头魔术师。当马洛用钢钻轻易地在一寸厚的钢板上,打出了一个个完美无瑕的圆洞时,高级官员们全都踮起了脚尖来看,还不时地低声交换着意见。领袖用手指抚摸着钻下来的钢层,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语。   “现在我准备进行最后一个表演,谁能帮我拿两根短的钢管来?”   此时众人看得如痴如狂,但总算有一位好像是什么高官听到了马洛的话,赶紧依言为他找来了钢管。纵然他是一位高官,两手也无法例外地弄得满是油污。   马洛将两根钢管竖起来,用钢剪将上端削去一小节,然后把新削开的两端相对,将两根钢管接在一起。   结果两根钢管竟然变作了一根!接头处甚至连原子尺度的瑕疵都没有,根本看不出任何接合的痕迹。   马洛拾起头来看着他的观众,正想要说话的时候,喉咙却突然哽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他的胸口感到了强烈的悸动,胃部却觉得发冷而刺痛。   因为他终于和领袖的贴身保镳面对面了。他们全都挤到最前排来,站在领袖的左右,马洛第一次看清楚他们所佩戴的随身武器。   那是核能武器!马洛可以肯定绝对错不了,使用火药的手铣,铳管绝对不可能像那个样子。   然而,这还不是重点,光是这一点,绝不会令马洛惊讶得哑口无言。重点是在那些武器的把手上,都有着镀金的薄片,而薄片上镂刻着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在基地陆续出版的百科全书每一巨册的封面上,全都盖着同样的标志。而数千年来,这个星舰与太阳的标志,也纹绣在银河帝国的每一面旗帜上。   一时之间,马洛的心中兴起无数的念头,但他还是勉力镇定地说:“请试试这根钢管,保证绝对看不出是两根接在一起的。当然,这还不算完美,因为应该使用机器接合才对。”   一切都已经结束,马洛想,不需要再变任何的戏法了。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了。现在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那就是一个金球,周围有着意象式的光芒,上面叠着一个倾斜的雪茄状星舰。   那就是帝国的国徽,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帝国!这两个字眼在马洛的心中不断地回荡。一个半世纪已经过去了,帝国仍旧存在于银河深处。如今它又出现了,势力再度触及到了银河外缘。   想到这里,马洛竟然微笑了起来。 第九章   “远星号”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两天。   侯伯·马洛将卓特上尉叫到他的寝室来,交给他一个信封、一卷微缩胶片与一个银色的小球。   “一小时以后,上尉,你就是远星号上的代理船长,直到我回来为止——也可能需要你永远代理下去。”   卓特刚要站起来,但马洛却立刻挥手示意他别动。   “别说话,仔细听着。信封里是一个行星的准确座标,你率领远星号飞到那个行星去,在那里等我两个月。如果在这两个月之间,基地的人找到了你们,那卷微缩胶片就是我给基地的报告。”   “然而,”马洛的声音变得有些忧郁:“如果两个月之后我还没有回来,而基地的船舰也没有发现你,就立刻回到端点星去,将那个定时信囊交给基地政府,作为这次任务的报告,明白了吗?”   “报告船长,明白了。”   “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的情况之下,你自己或是其他的船员,都不准将我的报告内容泄露出去。”   “报告船长,如果有人问我们呢?”   “那么你们就什么也不知道。”   “报告船长,记住了。”   他们的会谈到此结束,五十分钟之后,一架救生艇便从“远星号”的腹侧轻轻地弹开。 第十章   欧南·巴尔是一个老人,已经老得无所畏惧。自从上次的动乱之后,他就独自一人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陪伴着他的,只有他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书籍,除此之外孑然一身。巴尔从不担心会失落任何东西,更别提自己已步人风烛残年的老命了。所以,现在面对着一个闯进家里的陌生人,他也完全面无惧色。   “您家的门开着。”陌生人解释道。   他的腔调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巴尔也注意到了他的腰际挂着精钢制成的随身武器。在这个相当昏暗的小房间中,巴尔还看得出陌生人的周围闪耀着奇异的光芒,显然那是一种力场防护罩。   巴尔以疲倦的声音道:“我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关门,你希望我帮什么忙吗?”   “是的,”这个陌生人站在房间中央没有栘动,他的个子很高,也很健壮。他又说:“这附近只有您一户人家。”   “没错,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巴尔说:“不过东边有个城镇,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   “等会儿再告诉我吧,我可以坐下来吗?”   “如果这把椅子支持得住的话。”老人严肃地说:“家具也都老了,都是过时的老古董了。”   陌生人又说:“我名叫侯伯·马洛,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巴尔点点头,微笑着说:“你的舌头早就泄露了这个秘密。我是西维纳人欧南·巴尔,曾经是帝国的一名贵族。”   “那么这里的确是西维纳,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只有一些旧地图作参考。”   “那些地图一定很旧了,连恒星的位置都不对。”   巴尔一直静静地坐着,马洛的眼睛则转移到一侧,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巴尔注意到他周围的力场已经消失,明白这代表马洛——不论他是敌是友——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提防自己了。   然后巴尔又说:“我的房子很破旧,这里物资也极为贫乏,但是欢迎你与我分享一切,如果你能够咽得下黑面包和干玉米的话。”   马洛摇摇头道:“谢谢您,但我已经吃饱了。我也不能久留,只想请您指点我去政府中枢的方向。”   “虽然我穷得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但是帮这个忙,对我而言仍然简单得很。你指的是这个行星的首邑,还是本星区的首府?”   马洛眨眨眼睛问:“这两个地方不同吗?这里难道不是西维纳?”   老贵族缓缓地点了点头:“这里是西维纳没错,但是西维纳已经不再是诺曼星区的首府,你被这些旧地图误导了。星辰也许几个世纪都不会改变,然而人为的疆界却始终变幻无常。”   “那就太糟糕了,事实上,简直是槽透了。新的首府离这里很远吗?”   “在奥夏二号行星上,离此地有二十秒差距,你的地图上应该有的——这地图究竟有多久的历史了?”   “一百五十年。”   “那么旧了?”老人叹了一口气道:“这段期间的历史非常热闹,你可略知一二?”   马洛缓缓地摇着头。   巴尔又说:“你很幸运,在这里,过去一百多年来是一段邪恶的时代,唯有斯达涅尔六世在位时例外,而他崩逝也已经有五十年了。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断地发生叛乱谋反、烧杀掳掠;烧杀掳掠、叛乱谋反。”巴尔突然想到自己是否变得太罗唆,但是这里的生活实在太孤寂,这个机会真是太难得了。   马洛突然尖声问道:“烧杀掳掠,啊?听您的口气,好像这个星省已经成了荒芜的废墟。”   “也许还没有那么严重,想要耗尽二十五个一级行星的资源,也得要花上很长的一段时间。然而,与上个世纪的富庶相比,我们已经走了好长的下坡路——而且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至少目前还没有。年轻人,你为什么对这一切那么有兴趣?看你全身充满活力,眼光也显得神采奕奕。”     这些话令马洛几乎面红耳赤。老人的双眼虽然失去了光采,却仍然能看透对方的内心,正在为他所发现的事实而微笑。   马洛只好说:“让我告诉您,在我们那个地方——那里接近银河的边缘,我的职业是一名行商。我发现了一批旧地图,就来到这里打算开发新市场,所以一提到荒芜的地区,自然令我浑身不舒服。在一个没有钱的世界中,我怎么可能赚得到钱呢?西维纳这个地方,目前的情况究竟如何?”   老人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我也不能确定,也许,可能还算过得去吧。你说你是一名行商?可是你看起来更像一名战士。你的手一直紧挨着佩枪,而且下颚还有一道疤痕。”   马洛猛然抬起头来:“我们那个地方法律不张,战斗和挂彩都是行商们成本的一部分。不过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战斗才算是有意义;如果不用动刀动枪就能够赚到钱,那岂不是更妙。我是否能在此地找到值得一战的利益?我想战斗的机会倒是很容易找的。”   “太容易了,”巴尔同意道:“你可以加入红星带的威斯卡余党,不过我不知道,你会管他们所做的勾当叫战斗或是打劫。或者你也可以投效我们现任的总督,他是一位很‘仁慈’的家伙——在幼年皇帝的默许之下,他可以随意杀人、尽情劫掠,不过如今那个皇帝当然也被暗杀了。”老贵族瘦削的双颊转红,他将眼睛闭上,然后又再张开,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   “巴尔贵族,如此听来,您对总督似乎并不很友善。”马洛说:“如果我是他的间谍,您怎么办?”   “如果你真的是间谍的话,”巴尔挖苦道:“你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说完,他用枯瘦的手,指了指残破而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   “您的性命呢?”   “生命随时会离我而去,我其实早该死了,已经又苟活了五个年头。但是我可以确定你并不是总督的人,假如你是的话,也许只是直觉的自保心理,就会让我把嘴巴闭上了。”   “您又怎么知道?”   老人笑道:“你好像很多疑,我敢打赌,你以为我试图引诱你诽谤政府。不,不,我早已经脱离政治了。”   “脱离政治?人能脱离得了政治吗?您用来形容总督的那些话,是怎么说的?随意杀人、尽情劫掠等等,听起来并不客观,至少并不完全客观,不像是您已经脱离政治了。”     老人耸耸肩道:“过去的记忆突然浮现,总是会令人感到痛苦。听好,然后你自己判断——当西维纳仍是星区首府的时候,我是一名贵族,并且还是星省的议员。我的家族拥有光荣悠久的历史,曾祖那一辈曾经出过……不,别提了,昔日的光荣如今于事无补。”   马洛说:“我想您的意思是说,这里曾经发生过内战,或是一场革命?”   巴尔脸色阴沉地答道:“在如今这个人心不古的世代,内战简直可说是家常便饭,不过西维纳仍然能够侥幸避免。当斯达涅尔六世在位期间,这里甚至几乎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但是此后继位的皇帝都是懦弱无能之辈,这就使得总督们一个个坐大。而我们上一任的总督——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威斯卡,他仍然率领余党盘踞在红星带,时常出没抢劫经过那里的商人。威斯卡当年曾经觊觎帝国的帝位,不过他并不是第一个具有如此野心的人,即使他当初真的成功了,也不会是第一个篡位的总督。   “然而他最后还是失败了,因为当帝国派遣的远征舰队兵临城下之际,西维纳的人民也开始反抗这位反叛的总督。”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显得极为哀伤。   马洛发觉自己紧张得快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他慢慢放松一些,然后才问:“老贵族,请继续说下去。”   “谢谢,”巴尔有气无力地说:“你的心地真好,愿意让一个老人开心——他们开始反抗,或者我应该说,是我们开始反抗,因为我也是其中的领导者之一。结果威斯卡逃离了西维纳,只差一点就被我们抓到。然后,我们立刻开放这个行星,以及整个的星省,欢迎远征舰队的司令官驾临,充分表现了我们对皇帝陛下的忠心。至于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自己也不确定,也许我们即使不认同那个皇帝——他是个既残忍又邪恶的小鬼,却仍然想要对‘皇帝’这个象征效忠。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害怕被帝国的军队攻下。”   “后来呢?”马洛轻声地追问。   “后来啊——”老人很感伤地回答:“我们这么做,仍然不能让那个舰队司令满意。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立下一个征服叛乱星省的彪炳战功,而他的部下,则都在等着征服之后可以大肆劫掠战利品。因此当许多民众仍然聚集在各大城市中,为皇帝和司令的到来高声欢呼之际,那个司令竟然占领了所有的武装据点,然后下令用核炮对付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用什么名义?”   “名义就是他们反抗原来的总督——他本身虽然叛变,但仍然是钦命的官员。接着,这个司令藉着一个月的屠杀、劫掠和恐怖统治,使他自己得以继任为新的总督。我原来有六个儿子,其中五个已经死了,而且死法各异;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最后也能死去。我自己能够安全逃离,只是因为我太老了,我来到了这里,新总督完全不将我放在心上,所以才没有赶尽杀绝。”他垂下头来,灰白的头发对着马洛,又继续说:“但是他们将我的一切全部都没收了,因为我曾经出力赶走那个叛变的总督,损及了舰队司令的战功。”   马洛坐着默然不语,静静等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轻声问:“您的最后一个儿子现在如何?”   “唔,”巴尔苦笑道:“他很安全,他用化名投到了司令的麾下,如今是总督私人舰队中的一名炮手。喔,我从你的眼中看得出你在想什么——不对,他并不是一个不肖的儿子,他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我,并且带来他所能找到的各种物资,我如今可说是靠他养活的。将来有一天,我们这位伟大而仁慈的总督一命呜呼,那一定就是我儿子下的手。”   “而您将这种事情告诉一个陌生人?这样会危及令公子的性命。”   “不,我其实是在帮助他,我正在为总督制造一个新的敌人。如果我是总督的朋友,我会劝他在外太空用星舰筑成长城,一直布署到银河边缘。”   “你们的外太空难道没有星舰巡弋吗?”   “你看到了吗?你来的时候,曾经遭到任何警戒舰队的拦截吗?由于星舰不足,边境的星省又为本身的叛变与犯罪问题所困扰,没有一个星省可以分派出多余的星舰,用于警戒外围的蛮荒星空。长久以来,银河边缘的残破世界也从来不曾威胁过我们——直到如今,你来了。”   “我?我一点也不危险。”   “可是你来过之后,就会有更多的人陆续来到。”   马洛缓缓地摇头:“我恐怕并不明白您的话。”   “听好!”老人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激动:“你刚才一进来,我就已经知道你的来历了。我注意到你的身边围绕着力场防护罩,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   马洛迟疑地沉默了奸一会儿,然后才说:“是的……我的确有这种东西。”   “很好,这就使你露出了马脚,然而你自己还不晓得。我知道不少事情——在这种衰败的世代中,做一名学者已经赶不上潮流了,各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能用手中的核铳保护自己的人,很快就会被潮流吞噬,像我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我曾经是一名学者,我知道在核能装置的发展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随身的防护罩。我们的确拥有力场防护罩,但是非常庞大,耗用大量的能源,可以保护一座城市,或是一艘星舰,但是绝对无法用在个人身上。”   “啊?”马洛噘起嘴:“所以您推出了什么结论?”   “在浩淼的太空中流传着许多故事,这些故事经由各种奇异的管道渗透扩散,每经过一秒差距就会扭曲一次。不过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群异邦人,他们驾驶一艘小型太空船前来。这些人不了解我们的风俗习惯,也说不出自己从何处来。他们曾经提到过银河边缘的魔术师,说那些魔术师的身体可以在黑暗中发出光芒,可以凭空在空气中飞行,而且任何武器也无法损伤他们分毫。   “当时我们听到这些之后,都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当然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这件事情我早就忘记了,直到今天才又想起来。你的确能够在黑暗中放光,假使现在我的手中有核铳的话,我想也不可能会伤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随时随地能飞起来?”   马洛镇定地回答说:“您所说的这些,我全都做不到。”   巴尔微笑着道:“我接受你的答案,放心,我不会搜客人的身。不过,如果那些魔术师真的存在的话,又如果你也是其中的一份子,那么有朝一日,他们——或者应该说你们——也许就会大批蜂拥而至。然而这样可能也有好处,或许我们这里真的需要一些新血。”   接着,巴尔喃喃自语了几句话,马洛完全没有听见,然后才又听到老人慢慢地说:“但是这也会带来另一方面的影响,我们的新总督也有一个梦想,正如前总督威斯卡一样。”   “他也在觊觎帝位?”   巴尔点点头:“我的儿子听到许多传言,他既然在总督的身边,自然不想听也不可能,他将听到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们这位新总督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能够顺利取得帝位当然最好,不过他也安排好了退路——如果他篡位失败的话,据说打算在蛮荒的内地建立一个新的帝国。还有一项传言,不过我并不能保证,说总督已经将他的一个女儿,下嫁给外缘一个不知名小国的君主。”   “如果这些传言都是真的……”   “我知道,传言还有很多很多。我老了,喋喋不休地净说些没有意义的废话,但是你的看法如何呢?”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能透视到马洛的心底。   马洛考虑了一下才说:“我什么都说不上来,但是我还想再问一件事——西维纳究竟有没有核能?不,等一等,我知道你们会制造核能用品,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有没有完好的核能发电机?这些发电机有没有因为最近的劫掠而遭到破坏?”   “遭到破坏?喔,当然没有。即使这个行星有一半被夷为平地,最小的发电厂也不会受到影响。它们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设施,也是舰队的动力来源。”然后他近乎骄傲地说:“从川陀一路算过来,我们这里的发电厂是最大最好的。”   “那么,如果我想看看这些发电机,第一步应该如何做呢?”   “做什么都没用!”巴尔斩钉截铁地答道:“你一旦接近任何军事据点,立刻就会被击毙。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到,西维纳仍旧是一个没有公民权的地方。”   “您的意思是说,所有的发电厂都由军方监管吗?”   “这倒不一定,像有些小规模的市立发电厂就不是。它们是用来供应家用照明和暖气的能源,以及交通工具的动力等等。不过这些发电厂也照样门禁森严,由一群‘技官’负责管理。”   “那又是什么人?”   “就是一群监督管理发电厂的技术人员。这种光荣的职业是世袭的,他们的学徒就是自己的子弟,从小就开始接受专职训练,灌输他们强烈的责任感、荣誉心等等。除了技官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那些发电厂。”   “我明白了。”   “不过,”巴尔又补充道:“我可没有说每个技官都是清廉的。过去这五十年间,一连换了九个皇帝——其中就有七个是被行刺的。这种年头,每艘星舰的舰长都想当上总督,每一位总督又都想篡夺帝位,我猜即使是小小的技官,也一定能够用钱买得通。可是这要很多很多钱,我自己一文不名,你呢?”   “钱?我也没有,难道行贿一定要用钱才行吗?”   “在这个金钱万能的时代,你还能想到什么替代品?”   “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多着呢。请您告诉我最近的一个具有这种发电厂的城市,还有如何能够最快到达那里,我会很感激您的。”   “等一等!”巴尔伸出他枯瘦的双手:“你急什么?你到这里来,我可完全没有盘问你。然而你一旦进了城,那里的居民仍然被视为叛徒,任何一个军人或警卫,只要看到你的服饰,或是听出你的口音,就会马上把你给拦不来。”   老人站了起来,从一个老旧柜子的角落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对马洛说:“这是我的护照——伪造的,我就是靠它逃出来的。”   他把护照放到马洛的手上,还将马洛的手指合起来:“照片和资料当然与你不合,不过如果只是虚晃一下,你过关的机会是很大的。”   “但是您呢?您把它给了我,自己就没有了。”   老人耸耸肩,显得毫不在乎:“我要它有什么用?我最后再警告你一点,最好少开尊口。你的腔调很不文雅,用语又很奇怪,不时还会吐出惊人的古语。你说得越少,就越不容易让别人怀疑你。现在我来告诉你怎么到那个城市去……”   五分钟之后,马洛便离开了。   但是他不久之后又回来了一次,这次只在门口逗留片刻。第二天一大早,当欧南·巴尔走进小小的庭院时,发现脚旁有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是食物——那好像是太空船所携带的浓缩口粮,不论是口味或烹调方式都是他所陌生的。   然而这些食物既营养又好吃,而且可以保存很久。 第十一章   这位技官个子矮胖,皮肤还闪着一层油光,一看就知道长年养尊处优。他的头发秃得只剩下边缘的一圈,中间的头皮泛着粉红色的光芒。他戴了好几个戒指,每一个都又粗又重,衣服上还洒了香水……马洛在这个行星上遇到了不少人,他却是唯一没有面霹饥色的一位。   现在技官不高兴地撇着嘴说:“喂,你,快一点。我还有许多非常重要的事有待处理,你看来像是外地来的……”他似乎在打量马洛的打扮,那显然不是西维纳的传统服饰,连他的眼睑都现出了浓厚的怀疑之色。   “我的确并不住在附近,”马洛镇定地说:“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我感到很荣幸,昨天有机会送给你一件小礼物。”   技官鼻孔朝天说道:“我收到了,相当有意思的小摆饰,也许哪一天我会用得着。”   “我还有许多更有趣的礼物,保证实用,绝对不只是摆饰而已。”   “哦——”技官一直持续着这个声音,沉思了良久之后才说:“我想,我已经了解你来见我的目的了,这种事情以前也曾经发生过。你想要送一些什么东西给我,比如说一点钱,或者是一件披风、二流的珠宝。你们这种没有见识的人,以为拿这些东西,就能够收买一位技官!”   他鼓胀着嘴唇继续说:“我也知道你想要交换什么,以前也有其他人打过同样的如意算盘——希望我们能收容你们,想要学习核能的秘密和维修核电厂的技术。你们打这个主意,是因为你们这些西维纳狗子,还因为当年的叛变而天天受到惩罚——也许你根本就是西维纳人,故意做异邦人的打扮以求自保。你以为只要能够投靠技官公会,就能享有我们的特权,我们就会保护你,你就能够逃得掉应受的惩罚吗?”   马洛正想要说话,但是技官却又突然大声吼道:“现在赶快给我滚吧,否则我要向本城的护民官告发你。你以为我会辜负所托吗?在我之前的西维纳叛徒也许会如此做,他们可能会!但是你现在面对的是另一个典型。唉,天啊,我怎么还能这么镇静,这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惊讶,我现在就应该用双手将你活活掐死。”   马洛在心里暗笑,因为技官所说的这一番话,不论是语调或内容部明显地矫揉造作。因此他口中义正辞严的愤慨,听在马洛的耳中,全都成了别脚的独白。   马洛故意看了一眼技官那两只柔软无力的手掌,想到自己“险些”就被它们掐死,不禁感到十分好笑。然后他对技官说:“睿智的阁下,你总共误会了三件事。第一,我不是总督派来试探你的忠诚的走狗:第二,我要送你的礼物非常珍贵,即使显赫如皇帝陛下也没有,而且他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第三,我所要求的回报非常非常小,简直是微不足道,几乎不让你费吹灰之力。”   “这可是你说的!”技官的声音变得充满了讥讽:“好,你到底有什么奇珍异宝要献给我?竟然连皇上也没有。”然后他就忍不住拼命地哈哈大笑。   马洛站起身来,将椅子推开:“我足足等了三天才见到你,睿智的阁下,然而我只需要三秒钟,就可以向你展示这件礼物的妙用。我注意到你的手一直放在核铙的附近,请你拔出来吧。”   “啊?”   “然后劳驾你对准我射击。”   “什么?”   “如果我被打死了,你可以告诉警察,说是我试图贿赂你出卖公会的秘密。这样你不但不会有事,还会得到很大的奖赏。然而,假如我没有死的话,我就把身上的防护罩送给你。”   直到这时,技官才注意到这位来访者的身旁笼罩着一层黯淡的白光,好像被一团珍珠粉末包围着一样。于是他举起了核铳,以充满疑惧的心情瞄准马洛,然后猛然扣下扳机。   在巨大能量瞬间释放之下,周围的空气分子立刻受热燃烧,进而被撕裂成白热的离子。核铳射出的能束,划出了一条眩目的直线,一端正中马洛的心脏,随即就迸溅开来!   马洛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被那团黯淡的珍珠般光芒所挡住的能束,尽数反弹而消失在半空中。   技官手中的核铳突然掉到地上,但是他却浑然不觉。   此时马洛才开口问道:“皇上有没有这样的个人力场防护罩?我可以将它送给你。”   技官结结巴巴地说:“你也是一名技官?”   “我不是。”   “那么——那么你是从哪里弄来这种东西的?”   “这你何必管呢?”马洛的口气已经不再客气,他轻蔑地说:“你到底想不想要?”   书桌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链子,上面有许多圆形的凸起。马洛轻描淡写地说:“就是这个东西。”   技官一把将链子抓起来,满腹狐疑地不停抚摸着,然后又问马洛:“这是一组完整的套件吗?”   “完整。”   “能源在哪里呢?”   马洛用手指指向链子上最大的一个圆形凸起,那是个毫不起眼的铅质容器。   技官抬起头来,满脸涨得通红:“先生,我是一名技官,一名资深的技官。我曾经在川陀大学,受业于伟大的布勒教授,我担任主任也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如果你有意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骗我,要我相信这么一个胡桃大小的容器中,他妈的,里面竟然有一个核能发电机,我在三秒钟之内,就送你到护民官那里去。”   “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试试看,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完整的套件。”   技官开始将链子系在腰际,此时脸色已经逐渐恢复正常。然后他依照马洛的指示,按下了其中一个凸起,全身立刻被一团不很明显的光辉笼罩。他将核铳拾起来,但是却犹豫着不敢行动,只是慢慢地将强度调到几乎无害的程度。   终于,他用颤抖的手按下了扳机,核铳吐出的光焰喷射到他另一只手上,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技官立即转身:“如果我现在再向你射击,把这个防护罩据为已有,你又能怎么办?”     “你试试看啊!”马洛笑道:“你以为我给你的那个,就是我身边唯一的样品吗?”说着,他的四周又泛起了一团光芒。   技官只好心虚地咯咯笑着,将手中的核铳扔到书桌上,对马洛说:“你刚才说的那个简直微不足道、几乎不会费我吹灰之力的回报是什么?”   “我要看看你们的发电机。”   “你明明晓得这是严格禁止的事,如果让人发现的话,我们两个都会被投射到太空去……”   “我并不想碰触那些机器,也绝对不会进行任何的破坏。我只是想要看看它们——远远地看一看就行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如果你不答应的话,你还是可以留下那个防护罩。不过,我身边还有其他的玩意,比如说,专门用来射穿那种防护罩的特制核铳。”   “嗯——”技官的眼珠游移着:“跟我来吧!” 第十二章   他们离开了技官的家,那是位于发电厂外围,一幢小型的双层楼房——发电厂占据着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是一个庞大、方形、没有任何窗户的建筑物。   然后马洛跟随着技官,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地下通道,终于来到了静寂而充满臭氧气味的发电室。   在其后的十五分钟内,马洛一言不发地跟着技官到处参观。他的眼睛没有遗漏任何一处,但手指却没有碰触任何地方。看完一遍之后,技官压低了声音说:“你看够了没有?我干这种事情,那些手下可能会去告密,这回我信不过他们。”   “你哪回又信得过他们了?”马洛故意讽刺地问,然后才说:“我看够了。”   于是他们来到了技官的办公室,马洛又若有所思地问道:“所有的发电机都在你的管理之下?”   “每一部都归我管。”技官以分外骄傲的语气说。   “所以你负责维护它们正常运转?”   “没错!”   “如果发生故障怎么办?”   技官显得很不高兴地摇着头:“这些机器不会故障的,它们永远不会发生故障,能够让子子孙孙永远保用。”   “‘水远’可是很长的时间喔,我只是说假设……”   “假设不可能存在的情况,是不科学的。”   “好吧,那么假设我用核铳将某个重要的零件轰掉,我想这些机器不可能抵挡得了核铳,对不对?又假设我将某个重要的接点烧熔,或者是打爆了一根石英D型管?”   “哼,这样的话,”技官怒吼道:“你会被处决。”   “是的,这点我知道。”马洛也开始咆哮:“但是发电机还是坏了,你能够修理吗?”   “先生,”技官继续狂嗥:“你已经得到了回报,看到了你想看的东西。现在立刻给我滚蛋!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马洛嘲弄似地向他鞠了一个躬,便迳自离开了。   两天之后,马洛来到了“远星号”停泊之处,随即准备回到端点星。   此时,技官得到的那个防护罩就失灵了。不论他如何想办法,不论他怎样咒骂,那种奇异的光芒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十三章   六个月以来,马洛似乎直到今天才松懈下来。他现在躺在新居的太阳室中,一丝不挂地享受着日光浴,还不时张开两只壮硕棕黑的手臂,来回地伸着懒腰,结实的肌肉也随着一收一张。   安可·杰尔站在马洛身旁,将一根雪茄塞进他的嘴里,又为他点上了火,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根,才对马洛说:“你一定累坏了,也许应该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也许吧,杰尔,但是我宁愿进市议会去休息。我要取得一席市议员的席位,而你要帮我这个忙。”   杰尔扬扬眉毛,然后说:“你要竞选市议员,怎么会把我也牵扯进去?”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一,你是个经验老到的政治人物;第二,你被乔兰·瑟特踢出了内阁,而那家伙宁愿失去一只眼睛,也不愿意看到我当上市议员。你认为我没有什么机会,对不对?”   “机会并不大,”这位前教育部长表示同意:“因为你是司密尔诺人。”   “根据法律,这一点不成问题,我接受过基地的普通教育。”   “这个,你想想看,根深蒂固的成见和法律有什么关联?不过,你们自己人怎么说?那个詹姆·杜尔,他的看法如何?”   “差不多在一年以前,他就曾经劝我竞选市议员。”马洛流畅地答道:“但是我现在的实力已经比他还强,他无论如何帮不了我的忙。这个人没有什么深度,专门虚张声势,但是他这样做只会惹人反感。我要赢得漂漂亮亮,这就需要你的帮助了。”   “乔兰·瑟特可是这个行星上最精明的政客,而他必定会跟你唱反调的。我并不敢说我能胜过他,你也别以为他不会出狠招、下毒手,用各种卑鄙无耻的手段对付你。”   “可是我有钱啊。”   “这倒很有帮助,但是想要用钱来消除偏见,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这个丑陋的司密尔诺人。”   “我可以砸下很多的钱。”   “这样的话,我会好好考量一下。不过话先说在前头,到时候你不要反咬我一口,说是我怂恿你瞠这滩浑水的——是谁来了?”   马洛把嘴角向下一扯:“我想就是乔兰·瑟特,他来早了。不过我可以理解,因为我已经跟他玩捉迷藏,足足玩了一个月啦。听好,杰尔,你到隔壁房间去等着,将扬声器的声音调低,我要你也听听我们的谈话。”   说完马洛便用赤脚将门踢开,把杰尔赶到了隔壁去。然后他再爬起来,穿上了丝质睡袍,并将人工日光调节到普通的强度。   市长机要秘书此时板着脸走了进来,表情严肃的管家蹑手蹑脚在他后面将门关上。     马洛一面系着腰带,一面说道:“瑟特,请随便坐。”   瑟特勉强咧开嘴角笑了笑,选了一个看来很舒服的椅子,不过他只坐在椅子的边缘,全身似乎仍然紧绷着。他一开口就对马洛说:“如果,你现在就提出你的条件,我们立刻可以进入正题。”   “什么条件?”   “你想要慢慢磨是吗?好吧,那就让我从头说起。比如说,你在柯瑞尔到底做了些什么?你交上来的报告并不完整。”   “我在几个月以前就交给你了,当时你似乎很满意。”   “是的,”瑟特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手指抚着额头:“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的一切行动都颇耐人寻味。你在进行的事情我们知道不少,马洛,我们知道你正在兴建多少工厂,你为什么急着做这件事,还有这总共花了你多少钱。而你现在住的这座宫殿式建筑——”   他环顾四周,却没有带着任何欣赏的眼光,然后又继续说:“你在这座建筑上的花费,是我的年薪的许多倍。此外,你为了打进基地的上流社会,也动用了相当多的钱。”   “所以呢?这除了证明你雇了许多高明的侦探之外,还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了你在这一年之间,财富暴增了许多,而这个事实又意味着许多的可能——比如说,当你在柯瑞尔的时候,发生了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你那些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亲爱的瑟特,你不会以为我会告诉你实情吧。”   “当然不会。”   “我就知道你不会,但是我偏要老老实实告诉你——那些钱都是来自柯瑞尔领袖的金库。”   瑟特听了不禁猛眨眼睛。   马洛微笑着继续说道:“你一定感到很遗憾,我所赚的这些钱都是完全合法的。我是一名行商长,我跟那位领袖做成了一笔交易,卖给他一大批饰物,收取锻铁与铬铁矿作为代价。根据我与基地签订的苛刻契约,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归我所有。在年终缴交所得税的时候,我会将另外一半交给政府,这是每一个好公民应尽的义务。”   “在你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任何的贸易协定。”   “但是也没有提到那一天我的早餐吃什么,或是我当时的情妇叫什么名字,或者其他任何不相干的细节。”马洛原来的微笑变作了冷嘲:“我被派到那里去——套一句你自己的话——是要我将眼睛放亮一点,我保证从来没有眯起眼睛来。你要我去调查失踪的基地太空商船发生了什么事,我却从来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你要我查出柯瑞尔有没有核能,我在报告中已经提到,领袖的贴身保镳配备有核铳,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到任何其他迹象。我所看到的核铳是帝国的遗物,也许早就不能用了,只是一种装饰品而已。   “前面提到的这些,我都是奉命行事,但是除此之外,我始终是一名独立的行商长。根据基地的法律,行商长可以尽量开发新市场,从中取得一半的利润。你到底在反对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   瑟特小心翼翼地将眼光转移到墙壁上,勉强压抑着怒意说:“根据一般性的惯例,行商在推展贸易的同时,也要帮助基地宣教。”   “我遵奉的是法律,而不是惯例。”   “有些时候,惯例的力量会超过法律。”   “那么你去法院控告我违反惯例好了。”   瑟特扬起深陷在眼窝中的忧郁眼珠:“你毕竟是司密尔诺人,归化与教育似乎并不能让你改头换面。注意听好,并且给我好好弄明白——   “这件事情与金钱或市场无关,伟大的哈里·谢顿所发扬光大的那门科学,证明了未来的银河帝国要靠我们来建立,对于这个神圣的使命,我们全都义无反顾。而我们所拥有的宗教,是达成这个目标不可或缺的工具。利用这个宗教,在四王国有足够力量粉碎基地的时候,我们就能令他们臣服。这个宗教可说是控制其他世界最强而有力的手段,历史上还找不出比它更有效的办法。   “而我们发展贸易和奖励行商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能更迅速有效地宣教,以便保证我们输出到其他世界的新科技体系,能够在我们彻底而直接的控制之下。”   说到这里,瑟特停下来缓一口气,马洛乘机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些理论,我全部都了解。”   “你了解吗?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么说的话,你当然应该明白你所做的那些事——像是试图将贸易独立;大量生产没有价值、不能动摇经济体系根本的小东西;将我们的星际政策交到财神手中;并且让核能与控制它的宗教脱离——你的这些行为,等于全盘否定基地成功地实施了一个世纪的政策,并且最后会将它完全推翻。”   “其实也到了该推翻的时候了,”马洛轻描淡写地说:“因为这个政策已经过时,并且变得危险又不可行。纵使我们的宗教成功地控制了四王国,银河外缘却鲜少有其他世界接受这个宗教。当我们取得了这些王国的控制权时,曾有为数不少的人流亡到别的世界,天晓得他们会如何尽力宣传这段历史,指控塞佛·哈定利用教士制度与人民的迷信,推翻了君主的地位、剥夺了君主的威权。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是个更明显的例子。如今,银河外缘的每一个统治者,都宁死也不愿意让基地的教士入境。   “我认为不应该强迫柯瑞尔,或是其他任何的世界,接受我自己明明知道他们不想要的东西。瑟特,这是不对的。如果他们因为拥有核能而变得危险,那么我们靠贸易关系与他们建立亲密邦谊,比起用不可靠的宗教宰制他们要好得多。因为后者依靠的是外来的神秘力量,它无异于一种令人憎恨的霸权,一旦稍微呈现疲弱的趋势,它就会全面崩溃。最后,除了永无止境的畏惧与恨意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剩下来。”   瑟特却以讽刺的口吻说:“说得很好,那么,回到我们原来的题目,你所提出的条件是什么?你想得到什么好处才愿意放弃自己这种观点,而接受我的想法?”   “你以为我会出卖自己的信仰?”   “有何不可?”瑟特冶冶地答道:“你的本行不就是做买卖吗?”   “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我才会待价而沽。”马洛一点也不动气:“你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赚得比现在更多?”   “你可以保留净利的七成半,而不是如今的五成。”   马洛冷笑了几声,然后说:“这的确是很优惠的条件,可是依照你的做法,贸易额会降低到比如今的十分之一还低得多,你得找些更好的条件。”   “你还可以在市议会中获得一个席位。”   “无论如何我都会当选的,你帮不帮忙都一样。即使你要扯我的后腿,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瑟特的身子陡然抽动了一下,还捏紧了拳头:“除此之外,你还能免除一场牢狱之灾。否则的话,我可以让你在监牢里待上二十年,你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   “这不算数,你能拿什么罪名威胁我?”   “谋杀罪,怎么样?”   “谋杀什么人?”马洛轻蔑地问道。   瑟特的声音变得尖厉,不过音量并没有提高:“谋杀一名为基地工作的安纳克瑞昂教士。”   “真的吗?你又有什么证据?”   市长机要秘书的身子向前倾,说道:“马洛,我可不是在虚张声势,我们的搜证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只要我再签署最后一份文件,基地控告行商长侯伯·马洛的案件就能成立了。你曾故意遗弃一名基地的公民,令他落在异邦暴民的手中遭受酷刑而死。马洛,你只有五秒钟的时间决定是否妥协。对我个人而言,我倒宁愿你不加理会,因为将你变成一个可疑的盟友,不如将你变成死掉的敌人来得安全。”   马洛一本正经地说:“那我让你如愿吧。”   “好极了!”瑟特狂笑:“其实是市长要我试着与你先礼后兵,而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你也应该察觉得出来,我并没有很努力地试图说服你。”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安可·杰尔又走进来,马洛抬起头来对他说:“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杰尔来回地踱步:“自从我认识这条毒蛇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好吧,你的看法如何?”   “这个吗,让我告诉你,利用宗教取得支配权的对外政策,是他的脑袋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可是我却认为,他最终的目的并不在于宗教。我被赶出市长的内阁,也就是因为指出了这一点,这件事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不必了,那么根据你的想法,那些非宗教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杰尔的口气转趋严肃:“嗯,他并不笨,所以一定也看出了我们的宗教政策已经破产。因为在过去的七十年间,这个宗教几乎没有帮我们征服过任何世界。所以,他显然是想利用宗教达成自己的目的。   “宗教原来的出发点,都是诉诸感情与信仰,但如果将宗教当成武器,它要算是很危险的一种,因为没有人敢保证,这种武器不会反过来伤害使用者。过去一百年来,我们所发展的这些仪典与神话,已经变得越来越神圣、越来越传统、越来越深植人心。就某一方面而言,它已经脱出了我们的控制。”   “这怎么说呢?”马洛追问:“别停下来,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这个——假设一个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利用宗教来对付我们,而不是帮助我们。”   “你是指瑟特……”     “你猜对了,我说的就是他。听好,老兄,如果他能够假借正统之名,动员基地辖下的行星上各级神职人员反抗基地,我们是否能应付得了?他会使自己成为那些虔诚信徒的领袖,发动一场战争来声讨异教徒——例如,就是以你作为代表,这样最后他就可能称王。总之,正如哈定曾说过的:‘核铳虽是很称手的武器,可惜无法分辨敌我。’”   马洛使劲一拍赤裸的大腿,道:“好吧,杰尔,把我送进市议会,我再好好跟他斗。”   杰尔好一会儿不作声,然后才若有深意地说:“也许办不到了。他刚才说,你害得一个教士被人以私刑处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是真的吧?”   “可以说是真的了。”马洛毫不在意地回答。   杰尔不禁吹了一声口啃:“他有真凭实据吗?”   “他应该有的。”马洛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詹姆·杜尔从头到尾都在为他工作,不过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我已经察觉了。他所说的那件事情,杜尔就是现场目击者。”   杰尔摇摇头:“喔——这可就糟糕了。”   “糟糕?有什么好糟糕的?根据基地的法律,那名教士去那个行星是非法的行为,他显然被柯瑞尔政府拿来当作诱饵,不论他是否出于自愿。基于法律常识,我别无选择,只能采取一种行动——而这个行动是百分之百合法的。如果他真的要控告我,只会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罢了。”   安可·杰尔再度摇了摇头:“不对,马洛,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我告诉过你,什么样卑鄙无耻的手段他都使得出来。他的目的不是要将你定罪,他也知道没办法做得到,但是他真正的企图,是要破坏你在群众心目中的地位。你听到他刚才说的:有些时候,惯例的力量会超过法律。你自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法庭,但是如果让群众知道,你将一名教士丢给一群野蛮的暴民,那你的声望就泡汤了。   “群众虽然会承认你所做的完全合法,甚至也是合理的,但是你在他们的心目中,却变成了一个懦弱的家伙、一个没有感情的野兽、一个铁石心肠的怪物,这样你就永远不可能选得上市议员。更糟的是,你知道吗?因为你不是土生土长的基地人,他们还可以用公民投票的方式,取消你的公民权,这样你的行商长资格也会丢了。你想想看,这样能不能让瑟特满意?”   马洛紧皱着眉:“原来如此!”   “小老弟,”杰尔说:“我还是会站在你这边的,不过恐怕帮不了什么忙了。如今你的麻烦可大啦,他们必定要将你先除之而后快。” 第十四章   行商长马洛的公审已经进行到了第四天,市议厅可说是名副其实的爆满。唯一缺席的一名市议员,是因为头骨挫伤而卧病在床,为此他还不停地长吁短叹。旁听席上则挤满了群众,连走道与近屋顶处都挤得水泄不通。这些有幸能进入市议厅旁听的民众,都是靠着过人的影响力、财力、体力或耐力才达到目的的。其他大多数的民众则挤在外面的广场上,在每个立体电视幕周围形成一群又一群的人潮。   安可·杰尔靠着警方的帮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钻进了市议厅。然后他又努力穿过里面几乎同样拥挤的人群,才终于来到了马洛的座位旁。   马洛转过头来,感到松了一口气,对杰尔说:“谢顿保佑,你总算及时赶到,东西带来了吗?”   “在这里,拿去——”杰尔说:“正是你所要的东西。”   “太好了,外面的情形如何?”   “他们简直疯狂透顶了,”杰尔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你根本不应该让他们举行公审,你本来可以阻止他们的。”   “我并不想这么做。”   “有人提到要对你动私刑,而曼里欧在其他行星上的手下……”   “我正想要问你这件事呢,杰尔,他想要煽动教士阶级对付我,是吗?”   “是吗?保证那是你所见过最厉害的诡计。他一方面以外务部长的身分,用星际法起诉这件案子;另一方面,他又以首席教长和灵殿主持的身分,挑起了狂热信徒们的……”   “好了,别管这些。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你对我引述的哈定警语?我们会让他们明白,核铳其实可以瞄准任何一方。”   此时市长正准备就坐,议员们都起立致意。马洛压低声音道:“今天轮到我表演了,你坐在这里等着看好戏吧。”   当天的审判程序随即展开,十五分钟之后,侯伯·马洛穿过发出轻声咒骂的人群,走到了市长席前面的位置,一束灯光立时聚焦在他身上。在场的所有人,还有市内的公共电视幕与端点星每个家庭的电视幕前的观众,都能看到马洛魁梧的身形孤独地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凝视着前方。   他开始以平静温和的语气说:“为了节省时间,我承认检方对我所指控的每一点皆属实。他们所陈述的有关教士与暴民的故事,所有细节也都是千真万确的。一议场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旁听席上则爆出了得意的吼叫。   马洛耐心地等待众人静下来之后,然后再说:“然而,他们所展现的纪录并不完整,我请求能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完整的版本。我要叙述的事情,最初看来可能与本案无关,请各位多多包涵。”   马洛并没有翻看面前的笔记本,就继续说下去:“检方的陈述是从我与乔兰·瑟特,以及詹姆·杜尔会面的那一天开始,我也准备从那里讲起。这两次会面的详细经过,各位都已经知道了。证人们已经描述过当时的对话,我不想对这些叙述添油加醋,只想补充一点我个人的想法。   “那就是我感到疑惑,因为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十分古怪。请各位想想看,那两位先生,跟我都顶多只碰过一两次面,却在同一天,对我提出了极重大、甚至有点不可思议的提议。首先,市长的机要秘书请求我,要我为政府从事极机密的情报工作,至于这项工作的性质与重要性,前几天都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随后,那位自封的政党领袖,又鼓励我去竞选市议员。   “我当然分析过他们的真正动机,瑟特的动机似乎很明显,他根本不信任我,也许他以为我将核能的机密卖给敌人,并且想要谋反。他这么做,可能是想逼我露出马脚,或者至少他自以为如此。这样的话,他就需要在我替他执行任务时,在我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作为他的眼线。最后这一点,我是直到后来才想到的,那就是詹姆·杜尔出场的时候。   “请各位再想想看,杜尔以一个退休转入政界的行商身分出现,可是我完全不清楚他的行商生涯,然而我却对这一行所知甚详。此外,虽然杜尔总爱夸耀他所受的是普通教育,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谢顿危机’!”   说到这里,侯伯·马洛停了下来,好让他的话渗入每一个人的思绪中。所有的人此时都屏气凝神,这是马洛第一次使得全场鸦雀无声。不过除了现场之外,只有端点星上的居民,能够听到他所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其他行星上的电视幕,却只能接收到经过剪接、适合宗教尺度的版本,所以那些世界的居民都不会听到谢顿危机。不过,他们仍然不会错过马洛后面的精彩表演。   然后马洛又继续说下去:“在座的各位有谁敢说,一个在基地上受过普通教育的人,竟然会不晓得什么是谢顿危机?在基地上,只有一种教育完全避免提到谢顿所规划的历史,而只是将他描述为一个接近神话的人物。“我当时就立刻明白了——詹姆·杜尔根本没有做过行商,也想到了他一定是一名神职人员,也许还是一位合格的教士。所以这三年以来,他领导那个行商组成的政党,无疑是另有目的。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被乔兰·瑟特收买,始终都在为他工作!   “这个时候,我像是在黑暗之中盲目地摸索。我不知道瑟特对我有什么图谋,他似乎是在跟我故弄玄虚,于是我也决定礼尚往来。我的想法是,杜尔应该会设法与我同行,替乔兰·瑟特在暗中监视我。反之,如果杜尔没有如此要求,我知道一定还会有什么诡计等着,但是那些诡计我一时还无法识破。既然敌明我暗的情势其实相当安全,我就主动邀请杜尔同行,而他一口就答应了。   “各位议员先生,这一点解释了两件事情。第一,它说明了杜尔其实并不是我的朋友,他出庭作证,并非像检方要各位相信的那样,是出于良知才不得不如此。他其实是一名间谍,拿人钱财而奉命行事。第二点,它解释了当那名教士——就是检方指控被我谋杀的传教士——他首度出现的时候,我所做的一些行动。这些行动到现在还没有提到,因为检方并不知道。”   此时议场内又传来一阵窃窃私语,马洛夸张地清清喉咙,再继续说下去:“我乍听到有一个逃难的传教士上船时,说实在的,心情简直复杂之极。我实在不想描述那种感觉,甚至不希望再去回忆。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以为这是瑟特所玩的把戏,然而这一招并不在我的算计与了解之内。这令我感到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然而,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情——我故意将杜尔支开五分钟,叫他去帮我把军官都找来。当他离开之后,我乘机在隐密处架设起视讯记录器。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可以记录下来,以备日后参考研究。虽然我并没有太大把握,但是我的确抱着很大的希望,希望当时令我困惑不解的情况,在事后藉着视讯纪录的帮助,有可能让真相大白。   “这段视讯纪录我总共看了五十遍,现在我将它带来了,准备在各位面前再放映一遍。”   这时议场内起了阵阵骚动,旁听席上则响起嘈杂的吆喝声,市长只好使劲一下一下敲着议槌。端点星上的五百万户居民,全都挤在自家的电视幕前激动不已。乔兰·瑟特坐在检察官席上,向紧张兮兮的首席教长冶静地摇摇头,他充满愤怒的眼光却紧盯在马洛的脸上。   现在市议厅的中央部分清理了出来,灯光也已经调暗。安可·杰尔在左方的座椅上调整着放映装置,“咔答”一声之后,就映出了一个彩色立体的全讯影象,所有的一切都栩栩如生。   影象中包括了那名传教士,他站在中尉与中士之间,显得神情惶惑,身上还有不少伤痕。马洛的影象则在沉默地等待着,然后军官鱼贯而入,而由杜尔殿后。   全讯影象中的人物开始说话,一句一句既清晰又逼真。马洛先把中士训诫了一顿,然后再询问传教士,接着外面出现了大批暴民,他们的吼声也都能听得见。裘德·帕尔玛教亡开始尖声苦苦哀求,然后马洛拔出核铳。当传教士被拖走的时候,他举起手臂来,疯狂地诅咒着众人,附近有一点光芒一闪即逝。   全讯影象到此告一段落。军官们目瞪口呆的身形在那一刻凝结,杜尔双手紧紧捣住耳朵,马洛则正在冷静地将核铳收起来。   然后市议厅重新大放光明,刚才出现在中央的全讯影象立时消失。马洛——真的马洛——又继续开始他的陈述:“各位可以由此看出,这件事的经过,与检方所描述的完全一样——然而只是表面上如此,这一点我很快就会再加以说明。顺便提一下,詹姆·杜尔对此事的情绪化反应,明白地显示了他曾经受过教士养成教育。   “在当天事件告一段落之后,我曾经向杜尔指出这个突发事件的不合理之处。我问他说,我们停泊在这个几乎荒芜的空旷地带,那个传教士是怎么找上这艘太空船的?我还问他说,既然稍具规模的城镇离此至少有一百哩,大批的暴民又是如何赶来的?然而,检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类的问题。   “此外还有其他的疑点,比如说,裘德·帕尔玛为什么会穿着那么显眼而华丽的法衣?他冒着生命的危险,干犯着基地与柯瑞尔双方的法律,偷偷跑到柯瑞尔来传教,却穿着新颖又极显眼的法衣到处招摇,这里头绝对有问题。在当时,我曾怀疑他在不知不觉间被柯瑞尔的领袖利用,以便诱使我们在慌乱之中,做出了违法的侵略性举动。这样一来,他立刻就有了藉口,马上就能合法地摧毁我们的船舰与人员。   “然而检方就是期待我会答辩说,我后来所做的决定,便是基于上述的考量。他们希望我会辩称,由于我的太空船、我的手下,以及我的任务都遭到威胁,所以我不能为一个人而让全体牺牲,使得通盘的计划横遭破坏。因为不论我们是否保护那名教士,看来他都是死定了。然而检方又声称,唯有维护基地的‘光荣’与‘尊严’,才有可能保持基地既有的霸权,所以我犯下的错误不可饶恕。   “可是,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检方忽略了裘德·帕尔玛这个人的背景,他们没有详细说明他的个人资料——例如出生地、所受的教育,或是过去的经历。其中真正的原因,也能够解释我刚才指出的视讯纪录中的疑点,因为这两者是互相关联的。   “检方没有进一步提出裘德·帕尔玛的个人资料,是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各位刚才所看到的视讯纪录,内容好像大有问题,那是因为裘德·帕尔玛这个人大有问题。其实,根本就没有裘德·帕尔玛这号人物,这场审判是根据子虚乌有的事件捏造出来的,本身就是一场最大的闹剧!”   马洛再度停了下来,等待着喧哗声渐渐消失,然后再慢慢地说:“我不用再多说什么,让我将静止的视讯纪录放大,给各位看个清楚,各位就会完全明白了。杰尔,把灯光再熄掉。”   于是市议厅再度暗了下来,中央又凭空出现了许多蒙胧苍白的静止身形。“远星号”上的军官都摆出了固定不动的姿势,马洛粗壮的手中握着一把核铳。裘德·帕尔玛教士站在马洛的左方,正尖叫到一半,他的十指朝天,袖子滑下了半截。   这位传教士的手臂上有一个亮点,显然就是刚才那道一闪即逝的光芒,如今被冻结成固定的光点。   “请各位注意看他手臂上的亮点,”马洛在暗处叫道:“将这一部分放大,杰尔!”   于是那一部分的影象开始迅速膨胀,传教上的身形逐渐变成一个巨人,并且向中央移动,其他的全讯影象则逐渐消失。很快地,只剩下一只巨大的手臂,到最后只有一只手停留在中央。这只巨手占满了整个空间,由朦胧而紧绷的光线所组成。   这时原先的那个亮点,变成了一组模糊而闪烁的字母:KSP。   马洛的声音听来震耳欲聋:“各位,那是一种特殊的刺青,在普通的光线之下无法看见,但是在紫外线的照射下,就会变得鲜明而显着。而我为了拍摄这个视讯纪录,刚好开启了那个房间中的紫外线。虽然这种秘密身分的识别方法十分原始,但是在柯瑞尔还算行得通,因为那里并不是到处都有紫外线灯。其实,即使在我们的太空船上,能有这样的发现,也纯粹要靠运气。   “也许有人已经猜到了KSP代表的是什么。裘德·帕尔玛对于教士的用语相当熟悉,他的演技非常高明,至于他是如何,又是从哪里学来这一套的,这我也不清楚。但是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KSP代表‘柯瑞尔秘密警察’。”   马洛继续用力吼着,试图掩盖全场嘈杂的噪音:“此外,我这里还有从柯瑞尔带回来的文件,能够作为辅助证物。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呈给议会参考。   “现在,检方公诉的这件案子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声疾呼,认为我应该不顾任何法律,不顾一切地为那个教士而战;应该为了基地的‘光荣’而牺牲我的任务、我的船舰,甚至我自己!   “可是为了一个骗子,值得吗?   “那个柯瑞尔秘密警察,也许是从安纳克瑞昂的流亡者那里借到了法衣,学会了那些教士用语,当时我应该为他而战吗?乔兰·瑟特和帕布利斯·曼里欧两人,希望我掉进这么一个愚蠢而卑鄙的陷阱……”   此时马洛嘶哑的声音被群众杂乱的吼叫声所掩盖,然后他被许多人扛在肩膀上,抬到了市长席。由大厅的窗户,他可以看到外面广场上聚集了数千名群众,而疯狂的人潮仍然不断地继续涌进广场。   马洛四下张望,想要寻找杰尔,但是在这种极度混乱的场面中,是不可能看清楚任何一个人的。   在嘈杂的喧哗中,他渐渐听到了一种规律的吼叫声。声音不断重复着,由小而大,最后变成了疯狂的呐喊:   “马洛万岁——马洛万岁——马洛万岁——” 第十五章   安可·杰尔看来形容憔悴,过去两天他的精神始终处于亢奋状态,一直都没有阖过眼。   他无精打采地向马洛眨眨眼:“马洛,你做了一场精采的表演,但是最好能见好就收。你说要竞选市长,这不是玩真的吧?群众的热情的确是一股很大的力量,却也是出了名的反覆无常。”   “一点都不错!”马洛绷着脸说:“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力维持,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戏继续唱下去。”   “所以现在该做什么?”   “现在你应该想办法,将曼里欧和瑟特下狱……”   “你说什么?”   “就是刚才那句话,你现在就去叫市长逮捕他们两人,我不在乎你用什么威胁手段。群众抓在我的手上——至少今天如此,市长绝对不敢跟群众唱反调。”   “可是,老兄,用什么罪名呢?”   “就挑最明显的一项——他们煽动其他世界的教士介入基地的党争。谢顿在上,那可是国法不容的举动,你就告发他们犯了‘危害国家安全’之罪。他们控告我是另有所谋,我也一样不在乎他们会不会被定罪,只要让他们无法行动,直到我当选市长为止就行了。”   “但是,离选举还有半年啊。”   “很快了,”马洛站了起来,使劲一把抓住杰尔的手臂:“听好,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会以武力夺取政权——就像塞佛·哈定一百年前所做的一样。另一个谢顿危机已经逼近了,当危机来到时,我一定要成为市长兼首席教长,兼任两者!”   杰雨皱起眉头,轻声地问:“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难道还是跟柯瑞尔有关?”   马洛点头道:“当然,他们终究会对基地宣战的,不过我在赌他们还会再等两年。”   “他们会使用配备核武的星舰吗?”   “你想呢?我们有三艘太空商船在他们的星区中失踪,它们不可能是被打鸟的气枪击毁的。杰尔,柯瑞尔直接从帝国那里取得星舰——别把嘴巴张得那么大,像个傻瓜一样。没错,我说的就是那个银河帝国,它还存在,你知道吗?虽然银河外缘已经不再是帝国的势力范围,可是在银河的核心区域,帝国还依然十分巩固。我们只要走错了一步,帝国就会直接派兵攻打过来。所以我必须要成为市长兼首席教长,因为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应付这次的危机。”   杰尔吞咽了一口口水,硬生生地问:“怎么应付?你准备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杰尔满脸疑惑地微笑着:“真的?就是这样吗?”   但是马洛回答得斩钉截铁:“当我能够替基地当家作主时,我什么都不要做,百分之百地无为而治,这就是度过这次危机的秘诀。” 第十六章   阿斯培·艾哥,万民拥戴的柯瑞尔共和国领袖,正皱起稀疏的眉毛,露出了卑微的表情迎接他的夫人。在这个国家中,他自封的名号至少对一个人并不适用,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很明白。   她一见面就说:“我亲爱的主公,我知道,你终于对基地那些暴发户的命运有所决定了。”她的声音与头发一般光润,与她的眼睛一样冷冽。   “哦,是吗?”领袖不悦地说:“我亲爱的夫人,你的消息可真灵通,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知道得够多了,我尊贵无比的丈夫。你自己如往常一样优柔寡断,所以又找了那些顾问官,进行了一次谘商会议,他们可真是了不起的顾问。”她的声调轻蔑之极:“一群口歪眼科的白痴,竟然不怕我父亲震怒,非得把一点蝇头小利,紧紧地抱在皮包骨的怀里。”   “亲爱的,”领袖故意以温和的口气问道:“到底是谁那么有本事,让你能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领袖夫人冷笑了一声:“假如我告诉你是谁的话,到了明天他有再大的本事,也保不住自己的小命了。”   “好吧,你总是有你的办法。”领袖耸耸肩,转过头去说:“至于会令你的父亲不高兴,我倒十分害怕,怕他会因此小气得不再提供星舰。”   “你还要星舰?”她激动地拼命吼道:“你不是已经有五艘了吗?不要否认,我知道你已经有五艘了。而且,他也已经允诺要再给你一艘。”   “他打从去年就一直这么说。”   “但是任何一艘,只要一艘,就能够将基地轰成一团齑粉;只要一艘,就可以把那些侏儒船舰一扫而光。”   “即使我有一打星舰,也不能去攻击他们的行星。”   “但是如果他们的对外贸易被摧毁,所有那些破铜烂铁、那些玩具都被破坏的话,他们的世界还能再支撑多久?”   “那些破铜烂铁和玩具都可以换钱,”他叹了一声:“很多很多的钱。”   “但是如果你拿下了基地,不就拥有那里的一切了吗?而如果你能够赢得我父亲的敬重与感激,难道不会得到比整个基地更多的东西吗?已经三年了——其实还不止,自从那个蛮子来这里表演魔术,到现在已经很久很久了。”   “亲爱的!”领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我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没有精力忍受你的喋喋不休。你说知道我已经有了决定,是的,我的确决定了。柯瑞尔与基地的关系已经结束,两国马上就要开战。”   “好!”领袖夫人眉开眼笑,神情振奋地说:“你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如今总算是开窍啦。一旦你成为内地之主,在帝国里就能取得重要的一席之地,你会有地位,会受到充分的敬重。而我们就有可能离开这个不文明的世界,到总督府去谋个职位,我们真的做得到。”   说完她就翩然离去,脸上带着微笑,一手擦腰,黑发显得炤熠生光。   领袖静待她走远了,才对着关上的门破口大骂,声音充满了恶毒与恨意:“当我真的成了你所谓的内地之主,就一定能得到足够的敬重,可以不需要忍受你父亲的傲慢自大,还有他女儿的伶牙俐齿,完全——不必!” 第十七章   “黑暗星云号”上的一位上尉,正吃惊地盯着显象板,心中感到万分恐惧。   “我的老天爷啊!”他本来应该发出一声狂啸,却反而压低了声音说:“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艘星际战舰,但是“黑暗星云号”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虾米对大鲸鱼。在那艘巨型星舰的两侧,还可以看到帝国的国徽——星舰与太阳。   “黑暗星云号”上的每一个警报器,都立时发出了疯狂的呜鸣。     命令很快就下达了:“黑暗星云号”能逃就逃,逃不掉就奋力应战。在它下方的超波通讯室,发射出了一束超波讯息,经由超空间向基地猛扑而去。   这道讯息一再重复着,虽然也有求救的意味,但主要是在向基地示警。 第十八章   侯伯·马洛一面不耐烦地踱着步,一面翻阅着手中许多份报告。当了两年的市长,他变得比较能够待在室内,比较温和圆滑,也比较有耐心。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培养出对政府公文与官样文章的兴趣,总是一看到那些东西就头大。   “我们损失了多少艘星舰?”杰尔问道。   “四艘困在地面上被俘,两艘目前下落不明,其余的据报都还平安。”马洛喃喃地说:“我们应该做得更好,但这只不过是一点轻伤。”   杰尔没有回答,马洛抬起头来又说:“你在担心什么事情吗?”   “我希望瑟特会来这里。”杰尔似乎答非所问。   “喔,对啊,这样我们可以让他再为我们上一堂内政课。”   “不,不是这样。”杰尔吼道:“可是你也太固执了,马洛。对外事务上上下下你都事必躬亲,处理得一丝不苟,可是对于自己的行星上所发生的事情,你却从来一点都未曾关心过。”   “哦,那可是你的差事,对不对?否则的话,我任命你当教育兼宣传部长干什么?”   “照你这种合作态度来看,你这项任命,显然是想让我马上就死得很难看。去年一整年,我在你耳边不知唠叨过多少次了,提醒你注意瑟特和他领导的基本教义派——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这是非常危险的。如果瑟特强行要求举行特别投票,准备将你罢免,你的因应对策是什么?”   “我承认,我根本没有对策。”   “而你昨晚的演说,等于是将这个选举的批准令,恭敬地双手交给瑟特,你有必要做得那么直率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这样做,目的是要让他无法先声夺人。”   “不可能,”杰尔激昂地说:“你这样做没有用。你宣称预见了一切,但是你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在过去三年以来,你对柯瑞尔所实施的贸易政策,让他们占尽了所有的便宜。你对这场战争的唯一战略,就是不战而退;你放弃了柯瑞尔附近星区每一个贸易机会,公开宣布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你完全没有提到要主动出击,未来也没有这种计划。老天啊,马洛,这简直一团糟,你要我怎么办?”   “你是说我的做法不够吸引人?”   “它缺乏吸引群众情绪的魅力。”   “还不是都一样。”   “马洛,醒醒吧。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立刻公布一个强硬的对外政策,姑且不论你的真正计划内容如何;另一条路,就是与瑟特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   马洛回答说:“好吧,算我无法做到第一点,让我们试试第二个办法,瑟特也刚好到了。”   自从两年前的那场审判结束之后,瑟特与马洛就没有再碰过面。今天再度见面,互相之间却察觉不出任何改变,只是这次会面的微妙气氛,让人很清楚地感到了情势早已主客易位。   瑟特没有跟马洛握手,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马洛递给他一根雪茄,然后说:“让杰尔也留下来,你不会介意吧?他十分渴望我俩能够妥协,如果我们情绪过于激动,他还可以做个调人。”   瑟特耸耸肩:“你的确很需要一个妥协方案。上一次,我曾经要求你提出自己的条件,我想如今的情势刚好相反了。”   “你想得很正确。”   “好,那么现在让我来提出我的条件。你必须放弃那些愚蠢幼稚的对外政策,诸如经济上的贿赂,小型器具的贸易路线等等,立刻回归先人们所制定并通过考验的传统政策。”   “你是说以宣教的手段征服其他世界?”   “正是如此。”   “否则,是不是就没有妥协的余地?”   “绝对没有。”   “嗯——”马洛以极缓慢的动作点着了雪茄,再深深吸了一口,雪茄头立刻发出黯淡的红色光芒。“在哈定的时代,靠宣教来征服其他世界的政策,是一个崭新而且激进的手段。当时,像你们这种保守的人全都反对。然而,这个政策通过了时间的考验,如今已经被神圣化了,像你瑟特这样的人,就认为它每一方面都是好的。但是,请告诉我,你要如何让我们脱出目前的困境?”   “是你目前的困境,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就照你的意思修正这个问题吧,请回答。”   “我们需要以强大的力量主动出击。你似乎对目前的胶着状态很满意,其实它有致命的危险性,因为这样,等于我们对外缘的所有世界示弱。然而,处于银河外绿这个星际丛林中,最重要的生存之道就是将实力展现出来。否则其他的世界,都会像秃鹰一样飞过来攻击我们,每个世界都希望能分一杯羹,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你来自司密尔诺,对不对?”   马洛却故意忽略了最后一句话的弦外之音,回答说:“即使你能击败柯瑞尔,又如何对付帝国呢?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瑟特的嘴角用力扯出一丝笑容:“喔,不,你在访问西维纳的报告上写得很完整,西维纳的总督汲汲在外缘制造纠纷,纯粹是为了他个人的考量,这只是一个细微末节的问题。当他的周围有五十多个虎视眈眈的强邻,又要筹划如何叛变帝国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贸然派遣远征军到银河的边缘——这些都是摘录自你的报告。”   “喔,你错了,瑟特。如果我们强大到足以对他构成威胁,他就真的会那么做。假使我们以主力的正面攻击,一举击溃柯瑞尔的话,就会令他感受到这种威胁,我们的做法必须更迂回、更微妙才行。”   “比如说——”   马洛靠向椅背,回答道:“瑟特,我会给你机会,我并不需要你,但是可以让你派上用场。所以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来龙去脉,然后你自己再决定——或是与我合作成为联合内阁中的一员;不然你也可以扮演烈士的角色,在监牢里度过余生。”   “以前,你也曾经用过这一套。”     “当时我没有尽全力,瑟特,适当的时机才刚刚来临。现在给我听好——”马洛眯起了眼睛。   “那次我奉你之命到柯瑞尔去,”马洛开始说:“我拿一些饰品和器具贿赂那个领袖,那些都是货舱中最普通的东西。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藉此获得进入炼钢厂的机会,除此之外并没有进一步的计划。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看到了想要找的东西。然而,直到我去帝国的一角探访过之后,才终于恍然大悟,想到了如何利用贸易作为一种武器。   “目前我们正面临另一个谢顿危机,瑟特。想要解除谢顿危机,绝对不可能依靠个人,而必须仰赖历史的力量。当哈里·谢顿为我们规划未来的历史轨迹时,并没有考虑到什么烜赫的英雄豪杰、名将良相,他所计算的是经济与社会的历史巨流。所以每一个不同的危机,都有不同的解决之道,端视当时我们手中的力量而定。   “而这一次——是贸易!”   瑟特狐疑地扬扬眉,趁着马洛停顿的机会插嘴道:“我希望不是自己过于低能,但是我实在感到你的演说含糊不清。”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马洛回答说:“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贸易的力量始终被人低估了——长久以来,大家都以为想要使贸易成为一个威力强大的武器,就必须要有一个受我们控制的教士阶级。但事实却不然,这个发现可以说是我的贡献——没有教士的贸易!纯粹的贸易!其实它本身就已经威力无穷。   “让我们来讨论一个很简单而特定的例子,就是柯瑞尔共和国。由于现在我们与柯瑞尔交战,因此双方的贸易完全中断。然而——请注意,我把这个情况简化成一个个案来讨论——在过去的三年间,柯瑞尔的经济体系变得越来越仰赖核能科技,而这些科技都是我们引进的,也只有我们能够提供维修服务。现在让我们来假设一下,当那些微型的核能发电机停摆了,而各种小器具也一个接着一个无法使用时,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首先发生问题的,是小型的家用核能装置。经过了半年你所谓的致命胶着状态之后,核能削刀就失灵了,核能烤炉、洗衣机也罢工了,在炎热的夏天,温湿度调节器也成了摆饰。这样,会导致什么结果?”   马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着瑟特的回答。瑟特以平静的口吻说:“什么都不会发生,在战争期间,人民都能表现出充分的韧性与耐力。”   “说得很对,人民在战时的确能够共体时艰,还会将自己的子弟一个个送去从军,忍心让他们悲惨地阵亡在被击毁的星舰中。他们不会屈服于敌人的空袭轰炸,即使必须躲藏在半哩深的掩体中,靠发霉的面包和馊水度日。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根本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人民的爱国心就不会被激发出来,这样,那些小小的不便,反而会令人感到难以忍受。这就会酿成一种胶着状态,没有任何的死伤、没有空袭,也没有真刀真枪的战争。   “会发生的变化,只是刀子再也切不动食物,炉子再也不能烹饪,到了冬天房间里就冷得要死。这样就会干扰到人民的生活,而人民势必会发出怨言。”   瑟特以怀疑的口气慢慢说:“老兄啊,这就是你所抱的希望吗?你究竟在指望什么?家庭主妇革命?农民暴动?卖肉和卖食品的小贩突然叛乱,拿着他们切肉和切面包的刀子,走上街头高喊:‘无核能,毋宁死!’”   “不是这样的,瑟特先生,”马洛也变得不耐烦了:“我指望的不是这些。我真正期待的,是这种普遍不满的情绪,会渐渐传染给更具影响力的人士。”   “那么,谁又是更具有影响力的人士?”   “例如柯瑞尔境内的制造业者、工厂厂主、实业家等等。等到这种胶着状态持续两年之后,工厂里的机器就会一个接一个停摆,那些经过我们利用核能装置彻头彻尾改良过的工业,将在短期之内全部停工。而重工业的大老板,会发现他们的机器一下子全都变成了废铁。”   “马洛,在你没有去那里之前,他们的工厂也营运得很好。”   “没错,瑟特,当时的确如此,不过利润大约只有现在的十二分之一。即使将转换回非核能体系的成本忽略不计,也绝对没有人肯干这种赔本生意。像这样,当实业家、资本家,还有大多数的人民都对领袖极度不满时,你想那个领袖还能做多久?”   “他要再做多久都行,只要他能想到向帝国取得新的核能发电机。”   马洛却笑得很开心:“你搞错了,瑟特,错得和领袖本人一样严重。你将所有的事都弄拧了,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请注意,老兄,帝国完全帮不上任何忙。因为帝国一直是个庞然大物,拥有几乎无穷无尽的资源。他们所考虑的每一个问题,一向都是以行星、星系、星区为单位;他们所制造的发电机也庞大无比,就是因为他们习惯于如此的思考模式。   “然而我们,我们却不同——我们这个小小的基地,我们这个没有金属资源的单一世界,必须要想办法另辟蹊径,建立完全不同的体系。我们的发电机只有拇指般大小,因为我们只有那么一点金属。我们不得不发展新的科技,而这些科技都是帝国望尘莫及的,因为帝国整体的创造力已经消退,无法再做出任何重大的科技进展。   “他们虽然有巨大的核能防护罩,大到足以保护一艘星舰、一座城市,甚至整个世界,却无论如何造不出个人用的防护罩。为了供给一座城市的光与热,他们使用六层楼高的发电机——我亲眼看到过——而我们的大型发电机,却可以放在这个房间里。而当我告诉一个帝国的核能专家,说可以将发电机装进一个胡桃大小的铅盒中,他几乎气得当场窒息。   “没错,他们的专家也不再了解那些庞大的怪物。所有的机器部是全自动的,他们将这些机器一代一代传下去,连维修人员都是世袭的特权阶级。然而里面即使是一根D型管烧坏了,那些人也一样束手无策。   “所以这一场战争,其实是两种不同体系之战——基地体系对抗帝国体系,毫微体系对抗巨型体系。帝国控制某个世界的办法,是提供他们巨型星舰作为贿赂,这些星舰虽然是战场上的利器,却对国计民生没有任何意义。而我们则刚好相反,我们专门以一些小玩意收买人心,这些小东西在战争中当然没有用处,然而却是经济繁荣、工商发展所不可或缺的。   “对国王或领袖而言,他们会宁愿选择星舰,甚至因而发起战争。在历史上,每一个独裁专制的统治者,都喜欢以人民的福祉,换取他们心目中的光荣与武功。然而对于广大的民众,与他们有切身关系的只是那些小东西。因此,在未来的两三年之内,经济萧条势必会横扫柯瑞尔共和国,而我相信阿斯培·艾哥将无法再撑下去。”   瑟特不知不觉走到了窗前,背对着马洛与杰尔。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几颗星星在这个银河边缘的上空,吃力地眨着眼睛。在这些星光的背后,是朦胧的透镜状银河主体,帝国的残躯仍然蛰居其中,依旧势力强大,与基地隐隐呈现遥相对峙之势。     瑟特陡然开口:“不,不应该由你担任这个角色。”   “你不信任我的能力?”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相信你的忠诚。你是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当初我派你去柯瑞尔,以为已经将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结果到头来还是被你耍了。在公审时,我以为你已是瓮中之鳖,你却仍然有办法脱困。不但如此,还进一步利用群众的力量,谋得了市长的位置。你一点也不坦诚,你的每一项动机都另有用意,你说的每一句话至少都有三重含意。   “假如你是一个叛徒,假如你去帝国探访时,被帝国的人收买了,并且还对你许诺了权力,这对于你目前所采取的各种行动,也一样可以解释得合情合理。你把敌人养肥了之后再开战,你迫使基地打不还手,你对每件事情都会提出听来很有道理的解释,每一个人都会被你唬住。”   “你的意思是说,没有妥协的余地了?”马洛以温和的语调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你都得下台,不论是你主动辞职,还是由我们把你赶走。”   “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不跟我合作的下场是什么。”   瑟特突然万分激动,满脸涨得通红:“我也警告你,司密尔诺来的侯伯·马洛,你如果将我逮捕的话,就等于是自掘坟墓。我的人立刻会到处宣扬你的底细,基地的民众将会团结起来反抗你这个异族统治者。我们都对基地的命运有一种自觉,这不是你们司密尔诺人能够了解的——而这种自觉就足以将你摧毁。”   马洛转过头,对走进来的两名警卫轻声道:“把他带走,他被逮捕了。”   瑟特急忙说:“这是你的最后机会。”   可是马洛却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将雪茄捻熄。   五分钟之后,杰尔才忧心忡仲而有气无力地说:“好了,现在你已经制造了一个烈士,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马洛这才停止拨弄烟灰缸,抬起头来说:“这不是我所认识的瑟特,他简直像一头被刺瞎眼睛的蛮牛。老天,他可真是恨我呢。”   “这样会使得他更危险。”   “更危险?胡说八道!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力。”   杰尔绷着脸说:“你太过于自信了,马洛,你忽略了群众造反的可能性。”   马洛盯着他,也绷起脸说:“我只说一次,杰尔,绝对不可能有群众造反。”   “你实在太过自信了。”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对谢顿危机,以及危机解决之道的合理性——不论是内在还是外在的合理性,都具有充分的信心。有些事情我刚才并没有告诉瑟特——他试图仿照控制其他世界的方式,以宗教的力量来控制基地本身,结果他失败了,这就是一个最佳的实例,表示在谢顿计划中,宗教这个角色已经功成身退。   “然而经济的力量却完全不同,套用塞佛·哈定那句着名的警语:它是对敌我双方一视同仁的武器。如果柯瑞尔由于与我们贸易而变得繁荣,我们自己的经济也会一并受惠。反之,如果柯瑞尔的工厂因为和我们的贸易中断而倒闭,其他世界又因为贸易孤立而萧条,我们的工厂一样会关门大吉,基地也会因而陷入不景气。   “如今,所有的工厂、贸易中心、运输航线等等,无一不在我的管辖之下,如果瑟特试图进行革命的宣传,我绝不能缩头不管。如果他的宣传手段成功了,或者只是看起来似乎会成功,我保证这里的繁荣会被他毁掉。反之如果他失败了,我们就可以继续保有今天的繁荣,因为我的工厂能提供许多人就业的机会。   “我既然相信柯瑞尔的人民,会因为追求繁荣而爆发革命,基于同样的理由,我相信我们的人民绝不想让繁荣毁掉,这出戏的结局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所以照你这么说,”杰尔道:“你正在建立一种财阀政治,要将我们这里变成行商和商业王侯的乐园。这样演变下去,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马洛抬起了板着的脸孔,厉声吼道:“未来关我什么屁事?谢顿一定早已预见,也早就准备好了锦囊妙计。当金钱的力量像如今的宗教一样过气时,自然还会有其他的危机出现。那些问题就留给将来的继任者吧,无论如何,我已经解决了当前的难局。”   柯瑞尔……因此,经过了三年有史以来实战最少的战争之后,柯瑞尔共和国终于无条件投降。侯伯·马洛也因此成为继哈里·谢顿与塞佛·哈定之后,基地人民心目中的第三位英雄。 【正传③ 基地 完】 【正传④ 基地与帝国】 序幕   银河帝国正在崩溃瓦解之中。   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疆域涵盖整个银河系。从银河巨大螺旋臂的某一端到另一端,其间所包含的数百万个世界,皆为帝国的势力范围。因而帝国的没落衰亡,也是一个巨大而漫长的历史过程。   当崩溃无声无息地进行了数个世纪之后,才终于有人察觉到了这个事实。这个人就是哈里·谢顿,他代表了在整体式微的文化中,唯一冒起的一点创造性火花。在谢顿的手中,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发展到了出神人化、登峰造极的境界。   心理史学的研究对象并非个人,而是人类所构成的群体。也就是说,它是研究群众——至少数十亿之众的科学。它可以预测群众对于某些刺激的反应,其精确度绝不逊于物理学对于撞球反弹轨迹的预测,但其博大精深犹有过之。虽然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数学能够预测个人的任何行为,然而对于数十亿人口的集体反应,心理史学却能精确地掌握其中的动向。   哈里·谢顿将当时的社会与经济趋势,做了整体的归纳整理。由这些发展曲线中,他看出了帝国的文明一直在加速衰退,最后注定一切文明终将化成废墟,而且必须经过三万年的艰苦过渡时期,才会再有一个崭新的帝国出现。   阻止帝国的崩溃为时已晚,但是想要将那一段蛮荒的过渡期缩短,当时仍然犹有可为。于是,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它们的位置经过特别的计算,在短短的一个千年之间,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便会一环扣一环地发生。经由这些历史的发展,就可以促使一个更强大、更巩固、更良善的第二帝国早日实现。   在《基地》这本书中所叙述的故事,就是关于其中的一个基地,在这个千年的头两个世纪间的历史。   这个基地设立于端点星,该行星位于银河某个螺旋臂的尽头。起初,基地是一群被放逐的科学家定居之所。他们远离了帝国动荡不安的社会,进行汇集天地间所有知识的巨着——《银河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却不知道自己身负一个更重要、更深远的任务。而这个任务,才是已故的谢顿真正要他们执行的计划。   随着帝国势力的渐渐衰落,银河外围的区域纷纷独立,成为许多“王国”割据的局面,基地也开始遭受这些王国的威胁。然而,在首任市长塞佛·哈定的领导之下,基地采取饱相牵制的策略,勉强维持了岌岌可危的独立局面。由于其他世界的科学中落,文明退化到石油与煤炭的时代,唯独基地拥有核能,因此基地藉着这个优势,终于凌驾邻近诸王国之上,成为诸王国的“宗教”中心。   随着百科全书的任务退居幕后,基地开始慢慢发展对外贸易。基地所研发的核能装置,其精巧程度远超过帝国全盛时期的工艺水准,行商负责将这些核能商品推销到各个世界,他们的足迹遍至银河外缘数百光年的星空。   侯伯·马洛是基地的第一位商业王侯,在他的领导之下,基地发展出了经济战的模式。第一个实验对象是柯瑞尔共和国,该共和国虽然拥有来自帝国外缘星省的援助,最后仍然被迫无条件投降。   基地建立两百年之后,几乎已经成为银河系中最强大的政权,只有仍在苟延残喘的帝国能够与之抗衡。此时,帝国集中于银河内围三分之一处,但仍然控制着整个银河四分之三的人口与财富。   基地将要面临的下一个威胁,似乎必然是垂死帝国的最后反扑。   基地与帝国之战,无论如何终将登场…… 第一部 将军   贝尔·里欧思……在其短暂的一生中,里欧思赢得了“帝国末代战将”的头衔,这个名号可说是实至名归。   分析他所领导的几场战役,可以看出他的战略修养足以媲美大将勃利佛,而在领导统御方面,也许比后者更为杰出。但是由于生不逢时,使他无法像勃利佛一样,成为一位战功彪炳的征服者。然而,当他与基地正面对峙之时(他是第一位有如此经历的帝国将军),也并非完全没有这个机会……   ——《银河百科全书》①   【① 本书所引用的《银河百科全书》资料,皆取自基地纪元一○二○年出版的第一一六版。发行者为端点星银河百科全书出版公司,作者承蒙发行者授权引用。】 第一章 寻找魔术师   贝尔·里欧思没有带任何护卫就出门了。这样做其实违反了宫廷的规范,因为他是驻扎在银河帝国边境星系的舰队司令,而这里仍然是个民风强悍的地区。   里欧思年轻而精力旺盛,并且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就是因为他的精力太过旺盛,宫廷中那些深沉而又精明的大臣,便希望将他派驻得越远越好,因此他才会来到这个边界星省。在此地,他听到了一些新奇而几乎不可置信的传说——他至少听过几百个人说得天花乱坠,而且知道有数千人都像他一样耳熟能详。这些传说的内容使他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也让他想到了采取军事行动的可能性。于是,这位年轻而又精力旺盛的将军,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现在,他刚走出专用的老旧军车,来到一栋古旧的大宅之前,这里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下,架设在门上的光眼便后了起来。可是门却不是自动打开,而是由一只手拉开来的。   里欧思对着前来开门的老人,微笑着说:“我是里欧思……”   “我认识你,”老人站在原处不动,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有何贵干吗?”   里欧思礼貌性地退后一步:“我没有任何恶意,如果你就是杜森·巴尔,请允许我跟你谈谈。”   于是杜森·巴尔向一旁侧身,室内墙壁散发出的明后光芒透了出来。里欧思走进屋里,发现自己宛如置身白昼一般。   这位将军跟巴尔走到书房,随手摸了一下墙壁,然后瞪着自己的手指说:“在西维纳竟然也有这种装置?”   巴尔淡淡一笑:“我相信不是到处都有,我自己尽可能修理维护。刚才很抱歉,让你在门口久等,因为自动装置现在只能显示有人到访,却无法将门打开。”   “你修不好了?”将军的声音中有点嘲讽的意思。   “现在找不到零件了。大人,你请坐,要喝茶吗?”   “我的好主人,在西维纳,客人如果不喝杯茶,简直就是对主人的大不敬。”   于是老人缓缓地对里欧思鞠了一个躬,才轻声退出了房间。这算是一种古老的贵族礼仪,是从上个世纪较好的年头流传下来的。   里欧思盯着主人离去的身影,缜密的心思泛起了些许不安。他半生接受军事教育,所有经验都来自军旅生涯。套句老掉牙的说法,他曾经数度出生入死——但至少那些死亡威胁都很具体,而且是他所熟悉的。因此,这位第十二舰队的英雄偶像,竟会在这个古老房间的诡异气氛中,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里欧思注意到在书房一角的架子上,排列着一些黑色的小盒子,他知道那些都是“书”,但是书名他全不熟悉。他也晓得位于房间一侧的那个大型机械就是“阅读机”,可以随时将那些书中的讯息还原成文字与语音。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装置如何操作,但是曾经听许多人提到过。   有一次他听人提起,说在遥远的过去——当帝国的疆域即是整个银河系的那个黄金时代,平均十个家庭中有九个拥有这种阅读机,当然也都有一排排这一类的书籍。   然而,现在帝国的周围出现了“疆界”,需要他们这些军人驻守,读书早已成了老年人的消遗。不过,他想,关于古老世代的传说,可能有一半都是虚构的,不,绝对超过一半。   直到巴尔将茶端来,里欧思才又重新回到座位。巴尔举起茶杯道:“敬你的荣誉。”   “谢谢你,我也敬你。”   然后巴尔若有深意地说:“听说你很年轻,三十五岁,是吗?”   “差不多,我今年三十四。”   “这么说的话,”巴尔以稍带强调的语气道:“我想最好先对你说明白——很抱歉,我这里没有爱情符咒、痴心灵丹或发情春药这些东西,我也无法令你看中的女子,对你死心塌地、百依百顺。”   “老先生,在这一方面,我绝对不需要什么外力帮助。”在里欧思的声音中,明显地充满了得意与自满:“有很多人向你要求这些东西吗?”   “够多了。真是的,无知的人们常常将学术与魔术混淆不清,而性爱生活又好像特别需要魔术的帮助。”   “这似乎是很自然的现象。但是我却不同,我认为学术唯一的目的,就是用来解答疑难的问题。”   这位西维纳老人神情阴郁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你这种想法,也许错得跟那些人一样严重。”   “这一点很快就可以证实,”年轻的将军将茶杯放入华丽的杯套中,茶杯随即又注满了。他将香料袋轻轻投进杯子里,再说道:“告诉我,老贵族,魔术师究竟是什么人?我指的是真正的魔术师。”   巴尔似乎很久未曾听过这个名称,显得很讶异。但他却回答说:“根本就没有魔术师。”   “但是百姓常常提到。西维纳充满了关于他们的传说,并发展出了崇拜魔术师的教派。而在你的同胞里面,还有人痴心梦想着古老的世代和那些所谓的自由和自治权。这些人与那些教派有着奇妙的牵连。如此发展下去的话,将会对国家的安全构成威胁。”   老人却摇着头说:“你为什么要问我?你闻到了叛变的气息吗?你认为我就是首领吗?   里欧思耸耸肩:“没有,绝对没有。喔,但是这种想法也并不是无稽之谈。令尊当年曾被放逐,而你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偏激的爱国者。我身为客人,这样说实在很失礼,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现在此地还有任何叛变的阴谋吗?我很怀疑。西维纳人经过了连续三代的改造,心中应该已经没有反抗的念头了。”   老人吃力地回答说:“我身为主人,却也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当年有一个总督,他的想法跟你一样,也认为西维纳人已经没有反骨了。由于那个总督的倒行逆施,先父成了流亡的乞丐,我的兄长全部变成烈士,我的妹妹自杀身亡。然而,那位总督最后的下场也很凄惨,他就是惨死在所谓卑屈、奴性的西维纳人手中。”   “啊,是啊,你刚好提到了我想说的事。三年以前,我就已经查明了总督惨死的真相——当时他的随身侍卫之中,有一名年轻的军官,他的行动很可疑,而你就是那名军官。我想,不需要我再说细节了吧?”   巴尔镇定地说:“不必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只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想威胁我,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已经活够本了,不会向你讨饶的。”   “亲爱的老先生,现在年头实在不对——”里欧思若有所指地说:“你有子女,有朋友,而你也热爱这块土地,过去曾经信誓旦旦要保乡卫土。请别这么激动,如果我决定要动粗,对象也绝不会是你这个糟老头子。”   巴尔冷冷地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里欧思一面端着空杯子,一面说道:“老贵族,你听我说——在如今这个时代,你知道最得势的军人在做些什么吗?每逢有节庆典礼的时候,他们在皇宫的广场前指挥阅兵大典;或者是当大帝出游到避暑行星时,负责在金碧辉煌的皇家游艇旁边护驾。我……我是一个失败者,才三十四岁就如此落魄,这种情况看来根本无法好转,你知道吗?因为我太好战了。   “这就是我会被派驻到此地来的原因,我在宫廷中会惹出太多麻烦。我不能适应宫廷中繁复的礼仪规范,得罪了所有的文臣武将。然而,因为我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舰队指挥官,也深受部下的爱戴,这才没有被放逐到太空中去。所以,西维纳成了安置我的最佳地点,这里是个位于边疆的省分,百姓桀骛难驯,土地荒芜贫瘠,离首都又十分遥远。我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令大家都感到很满意。   “所以我就只好待在这里,任由志气消磨。现在已经没有叛乱需要敉平,边境上其他的总督们,最近也没有任何造反的迹象;至少,自从神圣英武的先皇,在帕拉美的蒙特尔星省杀一儆百之后。”   “他的确是个威武的皇帝。”巴尔喃喃地说。   “没错,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皇帝。你要知道,身为大帝的子民,我有责任保卫大帝的一切,为大帝鞠躬尽瘁。”   巴尔似乎不为所动地耸耸肩:“你刚才说的话,跟我们原来讨论的事情又有何相干?”   “我马上就会向你解释。我提到的那些魔术师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在我们的边境戍卫之外,那儿星辰稀疏……”   “星辰稀疏,”巴尔复述着,然后又继续吟哦:“苍穹寒意,浸染四野……”   “那是一首诗吗?”里欧思皱起眉头,感到这种关头吟诗实在不太得体。然后他又回到正题:“反正他们是从银河外缘来的,我有充分的自由去攻打他们的巢穴,为大帝的光荣而战。”   “这样,你既可为大帝尽忠,又能满足自己的好战欲,对不对?”   “正是如此。但是我先要弄清楚敌人的真面目,而你可以帮我这个忙。”   “你如何肯定我能够帮你?”   里欧思咬了一口小点心,然后说道:“因为在过去的三年间,我追查了有关魔术师的每一项谣言、每一个传说、每一点蛛丝马迹。在我所搜集到的各种资料之中,只有两件事实是一致而没有任何矛盾的,所以这两点应该假不了。第一点,那些魔术师来自西维纳对面的银河边缘;第二点,令尊曾经遇到过一个魔术师——活生生的真人,并且与他面对面交谈过。”   西维纳老人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里欧思继续说道:“你最好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我。”     巴尔若有深意地说:“其实我也很愿意告诉你一些事,就当作是我自己的心理史学实验,那一定很有趣。”   “你说什么实验?”   “心理史学实验——”老人的笑容掺杂着几丝不悦,然后又很乾脆地说:“你最好再倒点茶,这些事情说来话长。”   巴尔靠回椅背的柔软衬垫上,又将壁光的色彩调节成柔和的粉红色。在这种光线之下,连将军刚直的轮廓也显得柔和一些。   然后巴尔便开始了叙述:“我对这些事情的了解,源自两个巧合,其一是先父恰好见过一位魔术师:其二是西维纳恰好是我的故乡。事情要从四十年前说起,就是在‘大屠杀’之后不久,当时先父逃亡到南方森林,而我在总督的私人舰队中担任炮手。喔,对了,‘大屠杀’就是那位总督下令进行的,他也就是后来惨死的那位总督。”   巴尔冷笑一下,又继续说:“先父是帝国的贵族,也是西维纳星省的议员,他的名字叫作欧南·巴尔。”   里欧思突然不耐烦地打断了巴尔的话:“关于他的流亡生活,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你不必再费心重复了。”   可是巴尔却完全不加理会,仍然自顾自地说:“先父流亡之际,曾经有一个浪人找上门来。他其实是来自银河边缘的一位商人,年纪很轻,说话带有奇怪的口音,对于帝国最近的历史一无所知,并且佩戴着个人力场防护罩防身。”   “个人力场防护罩?”里欧思瞪着巴尔吼道:“你简直吹牛不打草稿。如果真有那种袖珍防护罩,你知道需要多大功率的产生器才行?天啊,他是不是把五千万吨的核能发电机,放在手推车上到处推着走?”   巴尔却镇定地回答道:“你从民众口耳相传的谣言、故事、传说中听到的魔术师就是他,‘魔术师’这个名衔可不是轻易得来的。他身上的防护罩产生器根本小得看不见,可是即使再强力的随身武器,也不能令他的防护罩损伤分毫。”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吗?这会不会是一个颠沛流离的老人,由于精神耗弱而产生的幻想?”   “大人,早在先父有此经历之前,有关魔术师的故事就已经不胫而走了,而且,我还可以提出更具体的证明。那个商人——别人眼中的魔术师,他与先父分手之后,根据先父的指引,到城里去拜访过一名技官。他送给那名技官一个防护罩产生器,跟他自己佩戴的那个属于同一式样。当那个残虐的总督恶贯满盈之后,先父也结束了流亡生涯,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终于找到了那个防护罩产生器。   “大人,那个产生器如今就挂在你身后的墙上,它现在已经失灵了,其实,据说它只有最初两天有效。不过你只要仔细看一看,就能够发现,从来没有帝国的工程师曾经设计出这种装置。”   里欧思一转身,就看到了黏附在拱壁上的一个金属腰带。他一把将它从墙壁上扯下来,随着附着场的撕裂,带起了一下轻微的“嘶嘶”声。里欧思将腰带拿在手中,顶端那个胡桃大小的椭圆体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是——”他问道。   “这就是防护罩产生器。”巴尔点点头:“不过现在已经失灵了,我们根本没有办法研究它的工作原理。根据电子束探测的结果,发现内部整个熔成一团金属,不论怎样仔细研究那些绕射图样,也无法看得出它原来是由哪些零件构成的。”   “这么说的话,你的‘证明’仍然只是近乎虚无缥缈的言语,根本没有具体的证据支持。”   巴尔耸耸肩:“是你强迫我告诉你一切的,如果你要怀疑我说的话,我又有什么办法?你不想听下去了,是不是?”   “继续说!”将军以严厉的口吻命令。   “先父过世之后,我继续他的研究工作。此时,我所说的第二个巧合发生了作用,因为哈里·谢顿对西维纳极为熟悉。”   “哈里·谢顿又是谁?”   “哈里·谢顿是克里昂一世时代的一位科学家,专攻心理史学,他是最后一位,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心理史学家。他曾经来西维纳访问过,当时西维纳是一个庞大的商业金融中心,科学与艺术的发展都达到高峰。”   “哼,”里欧思不以为然地嘀咕着:“每一个没落萧条的行星,过去好像都有一段繁盛富庶的光荣历史。”   “我所说的过去是两个世纪之前,当时帝国仍旧统治着银河中每一个天体,西维纳还是一个处于内围的世界,而并非像如今这样,成了半蛮荒的边陲星省。就在那个时候,哈里·谢顿看出了帝国的衰颓之势,并且预见整个银河终将成为一片蛮荒。”   里欧思突然大笑:“他预见了这种事?那他简直大错特错。我的大科学家——我相信你自命是一位科学家,你听好,当今帝国的国势,比过去千年以来任何时期都更强盛。你长年待在遥远荒凉的边区,以致老眼昏花,脑筋也糊涂了。哪天你到内围世界去参观一次,看看银河核心的富庶繁华。”   老人却摇摇头,面带愁容地说:“淤滞的现象首先发生于最外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衰微才会达到心脏地带。我所说的,是表面上显而易见的衰微现象,不是内在的倾颓,而后者已经悄悄进行了十五个世纪。”   “所以那个哈里·谢顿,就预见了整个银河全部会变作蛮荒世界?”里欧思感到很可笑:“然后呢?啊?”   “所以,他在银河两个遥遥相对的尽头,分别建立了一个基地。这两个基地的成员,都是最优秀、最年轻、最强壮的精英,他们从此在基地中生活、成长、发展。这两个基地的位置和周围的环境,都曾经经过仔细的挑选,连那些人到达基地的时机,都是精密计算的结果。这些精心的安排,是为了配合心理史学的数学对未来所做的准确预测,使基地上的居民,在一开始就脱离帝国文明的主体,然后渐渐独立发展,成为第二银河帝国的种子。如此一来,就能将不可避免的蛮荒过渡时期,从三万年缩短成一个千年。”   “你又是如何发现这些事情的?你似乎知道不少细节。”   “我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现,从来也没有。”老贵族冷静地说:“我将先父所找到的一些证据,再加上自己找到的一点蛛丝马迹,费尽心血尽可能拼凑起来,就得到了以上这个结论。我的根据并不十分可靠,而许多理论的空白之处,也只好用自己的想像力来填补。不过我深信,大体上来说并没有错。”   “你倒是很容易被自己说服。”   “是吗?我足足花了四十年的光阴。”   “哼,四十年!我只要花四十天,应该就能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事实上,我相信一定做得到,而我得到的答案将会与你的不同。”   “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用最直接的办法,我决定自己去探索。我可以亲自去把你口中的基地找出来,用我自己的眼睛好好观察一番——你刚才说总共有两个基地?”   “根据文献应该有两个,但是在所有的证据中,都只有其中一个出现。这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另一个基地位于银河长轴的另一个极端。”   “好吧,那我们就去探访比较近的那个。”说完将军就站了起来,随手整理了一下腰带。   “你知道怎么去吗?”巴尔问道。   “我自有办法,根据上上一任总督所留下来的纪录——就是你用乾净利落的手法行剠的那位,有些关于外围世界蛮子的可疑记载。事实上,他还曾将自己的一个女儿,下嫁给某个蛮族的君主。我藉着这些资料,一定就能够找到目标。”   然后他伸出手来说:“非常感谢你的热情款待。”   巴尔用手指搭着将军的手,很礼貌地鞠躬行礼:“将军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至于你所提供给我的资料,”里欧思继续说道:“等我回来之后,自然就会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巴尔恭敬地将客人送到门口,等军车渐渐驶远了,他才轻声地自言自语:“如果——你回得来的话。” 第二章 魔术师   基地……经过了四十年的扩张,基地终于面临里欧思的威胁。   炳定与马洛所代表的英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基地人民的勇敢果决精神也早已随之式微……   ——《银河百科全书》   这个房间与外界完全隔绝,没有任何外人能够接近。现在,房间中有四个人,他们迅速地互相对望了一下,然后又盯着面前的方桌良久不语。桌上有四个酒瓶,还有四个注满了的酒杯,却没有哪一个人碰过一下。   坐在最接近门口的那个人——森内特·弗瑞尔,忽然伸出手臂,在桌面上敲出一阵缓慢的节奏。   他一边敲着桌子,一边说道:“你们准备在这里呆坐一辈子吗?谁先开口又有什么关系?”   “那么你就先发言吧,”坐在弗瑞尔正对面的大个子说:“我们四个人之间,最该担心的就是你。”   哎瑞尔咯咯冷笑了几声,回嘴道:“因为你以为我最富有?还是因为我先开了口,你就希望我继续说下去?我想你应该还没有忘记,抓到那艘斥候舰的,是我旗下的太空商船队。”   “你拥有最大的船队,”坐在弗瑞尔右首的那人说:“并且拥有最优秀的驾驶员,光就这一点而言,便可以说你是最富有的。这是很可怕的冒险行为,我们几个都无法担当这种风险。”   哎瑞尔又咯咯冷笑了一阵子:“我从父亲那里遗传到了喜爱冒险的天性。总之,冒险本来就是为了追求暴利,这一点,眼前就有一个很好的实例。你们可以看得出来,我们先将敌人的船舰孤立,然后再加以逮捕,自己完全没有损失,也没让它有任何机会发出警告。”   在基地中,所有的人都知道弗瑞尔是伟大的侯伯·马洛旁系的远亲。然而,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其实是马洛的私生子,只是没有人愿意说破而已。   此时,坐在弗瑞尔左首的那人悄悄眨了眨小眼睛,他的声音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来:“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利润,我是指抓到那艘小船的这件事。我认为这样做,很可能会更加激怒那个年轻人。”   “你认为他需要任何动机吗?”弗瑞尔以讽刺的口吻问道。   “我的确这么想。而我们这么做,就可能——或者说一定会——替他省却不少功夫,让他捡到一个现成的藉口。”左首那人慢慢地说:“侯伯·马洛的做法却刚好相反,塞佛·哈定也是一样。他们总是让对方采取没有把握的武力途径,而自己却早已胜算在握。”   哎瑞尔耸耸肩:“那艘斥候舰价值非凡——动机的价钱实在没有那么贵,这笔买卖我们其实是赚到了。”   这位天生的生意人显得很满意,又继续说:“那个年轻人来自旧帝国。”   “我们知道这一点。”坐在弗瑞尔对面那个大块头高声吼道,声音中充满了不满的情绪。   “我们只是怀疑这一点。”弗瑞尔轻声纠正他:“如果一个人率领船队,带着财富而来,表明了要与我们建立友谊,并且提议双方进行贸易,我们最好不要对他怀有敌意,直到确定了他的真面目并非如此为止。可是现在……”   右首那个人再度发言,听来有一点发牢骚的味道:“我们应该做得更加小心,应该先将真相弄清楚,弄清楚之后才准许他离开。唯有如此,才能算是真正的深谋远虑。”   “我们讨论过这个提议,可是却否决了。”弗瑞尔说完就断然地挥挥手,表示不愿意再讨论这个问题。   右首那人忽然抱怨:“政府软弱!市长低能!”   左首那人轮流看了看其他三人,又将衔在口中的雪茄头拿开,顺手丢进右边的废物处理槽中。在一阵闪光之后,雪茄头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踪,然后他才以充满讥讽的口吻说:“我相信这位先生刚才所讲的话,只是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大家不要忘记,我们就是政府。”   另外三人都喃喃表示同意。   左首那人的小眼睛盯着桌子,又继续说道:“现在,让我们把政府的公事暂时摆在一边。其实,这个年轻人……这个异邦人可能是一个好主顾,过去也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你们三个人都曾试图巴结他,希望预先跟他签一份草约。我们有一个默契——一项君子协定——互相约束不干这种投机的事,可是你们却明知故犯。”   “你还不是一样。”弗瑞尔对面那人反驳道。   “我承认好不好。”左首那人冷静地回答。   “我们别管当初该做、不该做什么吧,”弗瑞尔不耐烦地插口道:“继续讨论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总之,我们当初如果把他囚禁起来,或者将他杀掉,又会有什么后果呢?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弄不清楚他的真正意图。然而,杀掉一个人绝对不能令帝国毁灭,在边境的另一侧,一定有大批的舰队正在等着他。”   “说得一点都没错,”左首那人表示同意:“那么你从被俘的那艘船舰上发现了什么?我的年纪大了,这样讨论下去实在吃不消。”   “我用几句话就可以说明白。”弗瑞尔绷着脸说:“他是帝国的一名将军,或者有跟将军等级的军衔,是一个很有军事天才的年轻人,部下们都将他奉为英雄偶像,他的经历十分传奇——这些都是我打听出来的。他们告诉我的事情,无疑有一半都是虚构的,然而即使如此,还是可以从中得知,他的确是一个传奇人物。”   “你所说的‘他们’,指的是什么人?”对面那人追问。   “就是那艘船上的人员。我把他们的口供全都记录在微缩胶片上,放在安全的地方,要是你们有兴趣,等一下都可以看一看。如果认为有必要的话,还可以和那些舰员直接谈谈,不过我已经将重点全都转述出来了。”   “你是怎样问出那些话来的?又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   哎瑞尔皱皱眉:“我对他们可不客气,拳打脚踢之外还配合药物逼供,并且毫不留情地使用心灵探测器。他们个个遍体鳞伤,还几乎精神失常,结果就通通都招了,你可以相信那些口供是真的。”   “在过去那个时代,”右首那人突然说了一些毫不相干的话:“光用心理学的方法,就能让人吐露实情,根本不必叫人吃苦,而且非常可靠,绝对没有让人撒谎的机会。”   “是啊,过去的确有许多好东西,”弗瑞尔冷淡地答道:“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   左首那人说:“可是他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我是说这个将军,这个传奇人物。”他疲倦的声音中充满了固执。   哎瑞尔以锐利的目光瞪着他说:“你以为他会将国家机密透露给部下?他们都不知道,从他们的口中没法问出这些来,老天可以作证,我的确试过。”   “所以我们应该……”   “很明显,我们得自己导出一个结论。”弗瑞尔又开始用手指轻敲桌面:“这个年轻人是帝国的一名军事指挥官,可是他却隐瞒自己的身分,假装是外缘某个偏僻角落,一个小世界中的王子。这一点就可以显示,他绝不希望让我们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在我父亲的时代,帝国就已经间接援助过一次对基地的攻击,而如今他这种身分的人又来到这里,这就很可能是个坏兆头。上一次的攻击行动失败了,我不相信帝国会对我们有什么善意。”   左首那人以谨慎的语气问道:“你难道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确定的事吗?你保证没有对我们保留什么?”   哎瑞尔稳重地回答:“我不会保留任何情报的。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应该再为抢生意而勾心斗角,大家一定要团结一致才行。”   “基于爱国心吗?”右首那人微弱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嘲弄。   “爱国心算什么狗屁,”弗瑞尔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会为了将来的第二帝国,而愿意拔出九牛一毛吗?你以为我会愿意让任何一批船队冒险为它铺路?但是,你难道认为我们被帝国征服之后,对你我的生意会更有帮助?如果帝国打赢了,不知道有多少贪婪成性的乌鸦,会忙不迭地飞过来要求分享战利品。”   “而我们就是那些战利品。”左首那人以乾涩的声音补充道。   对面那人突然挪动了一下庞大的身躯,压得椅子嘎嘎作响,然后说道:“我们又何必讨论这些呢?帝国绝对不可能赢得了的,对不对?我们有谢顿为我们担保,保证我们最后可以建立第二帝国。目前我们只不过是面临了另一个危机,过去两百年来,我们已经平安地度过了三次危机。”   “只不过是另一个危机,是啊——”弗瑞尔默想了一下,然后再说:“但是在前两个危机发生的时候,我们有塞佛·哈定领导基地度过难关;第三次危机,我们有侯伯·马洛。如今,我们又能指望什么人?”   他露出了忧郁的表情,看看其他人,然后继续说:“心理史学中的几个谢顿定律,一直是我们倚赖的支柱。在这些定律中,也许有一个很重要的变数,在此,就是基地居民本身的主动性。唯有自求多福,谢顿定律方能眷顾。”   “时势造英雄。这句成语也可以用得上。”右首那人说。   “但你不能指望这一点,它并不是百分之百可靠。”弗瑞尔喃喃地抱怨:“现在我的看法是,如果这就是第四次危机,那么谢顿一定早已预见:而只要是在他的算计之中,这个危机就一定能够度过。我们应该找得到对付它的办法。   “帝国一向比我们强大,如今仍旧如此。然而,这是我们第一次面临来自帝国的直接攻击,所以也就特别危险。如果我们有可能安全过关,那么,一定也会像过去那些危机一样,必须借助武力以外的其他办法。我们得先找出敌人的弱点,然后再从那里下手。”   “那么,他们的弱点又是什么呢?”左首那人问:“你想提出一个理论吗?”   “不,我只是想将话题拉到这一点。我们以往的伟大领导者,他们都有办法看出敌人的弱点,然后再予以痛击,可是现在……”。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奈的感慨,一时之间没有人愿意搭腔。   终于,左首那人说:“我们需要派人去卧底。”   哎瑞尔转向他,以热切的口吻说:“对!我不知道帝国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也许我们还有时间。”   “侯伯·马洛曾经亲身潜入帝国的疆域。”对面那人建议道。   哎瑞尔却摇着头说:“没有那么简单,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而且为了行政事务天天案牍劳形,连关节都生銹了。我们需要仍然在这一行活跃的年轻人……”   “独立的行商?”左首那人问。   哎瑞尔这回点点头,并且发出了细小的感叹声:“如果还有时间的话……” 第三章 幽灵之手   氨官走进来的时候,贝尔·里欧思将军正在办公室中,心事重重地踱着方步。看到了副官,里欧思立刻停下来,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问:“有没有‘小星号’的消息?”   “报告将军,完全没有。分遣队已经在太空中四处搜寻多时,但是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侦测出任何结果。尤姆指挥官有报告送过来,说舰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进行报复性攻击。”   将军却摇摇头说:“不,犯不着为了一艘巡逻舰这样做,时机还未成熟。告诉他加强——慢着,我自己写一封手令,你将手令译成密码,然后用密封波束传送出去。”   他一面说,一面就将手令写好,顺手交给副官之后,又问道:“那个西维纳人到了没有?”   “报告将军,还没有到。”   “好吧,他到了之后,记得一定立刻带他来见我。”   氨官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就离开了,里欧思又继续在房间中来回地踱步。   当房门再度打开时,将军便看到杜森·巴尔站在门口。巴尔跟在副官后面,缓缓地走了进来。在他眼中看来,将军的办公室布置得华丽无比,屋顶还装饰着银河天体的全讯模型。里欧思将军这时穿着野战服,站在房间的中央迎接他。   “老贵族,你好!”将军把一张椅子踢过去,并且挥手示意要副官离去,手势中还有“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门”的意思。   然后将军站在这位西维纳老贵族的面前,双脚分开,两手背在背后,还慢慢地踮起脚尖来,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突然间他厉声问道:“老贵族,你可是大帝陛下的忠诚子民?”   巴尔进门之后,始终维持着淡然的沉默,一直到现在,他才不置可否地蹙着眉回答:“我没有任何理由,应该对帝国的统治心悦诚服。”   “但你至少不会是个叛国者吧。”   “是的,然而不是一个叛国者,也绝不代表就会成为积极的爱国人士。”   “话是没错,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如果拒绝帮助我的话——”里欧思若有深意地说:“就会被视为叛国,要受到叛国罪的惩治。”   巴尔的双眉深锁:“你的这种语言暴力,留着对付自己的属下吧。你到底需要什么,又想要我做些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就可以了。”   于是里欧思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来说:“巴尔,半年以前,我们曾经讨论过一次。”   “关于你所谓的魔术师?”   “是的,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做什么?”   巴尔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膝上,点点头说:“你说要去探访他们的巢穴,后来就离开了四个月,你到底找到他们没有?”   里欧思大吼:“找到他们没有?我当然找到了。”他的嘴唇显得很僵硬,咬牙切齿地说:“老贵族,他们不是什么魔术师,简直就是恶魔。他们的所作所为,离谱的程度,就像是其他星系一般遥远得无法想像。你想想看,那个世界差不多只有一块手帕、一片指甲的大小,天然资源和能源极度贫乏,人口又根本微不足道,就连‘黑暗星带’那些微尘般的郡县——那些最落后的世界都比不上。可是,他们那些人却傲慢无比又野心勃勃,成天梦想着有朝一日统治整个银河。   “哼,那群人对自己充满信心,一直好整以暇,绝下轻举妄动,摆明了就是要耗上数个世纪的时间。他们心血来潮的时候,就四处吞并一些世界:平时,则得意洋洋地在各星系间横行无阻。   “而他们一直做得很成功,从来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他们进而又组织了丑恶的贸易团体,靠着那些行商——他们的贸易商都自称行商——来往许多秒差距的星空,使基地的触角,延伸到了他们自己的迷你太空船不敢去的星系。”   巴尔突然打断对方一发不可收拾的怒气,问道:“你所说的这些,有多少是确定的事情,又有多少只是你的气话?”   将军乘势喘了一口气,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我虽然生气,却没有失去理智。你听好,我所探访的那些世界,其实还很接近西维纳,离基地仍旧很远。但是在那里,帝国的一切已经成了神话传说,而行商却是实实在在的人物,就连我们自己,也被人误认为是行商。”   “基地当局告诉你,说他们志在一统银河?”   “告诉我?”里欧思的怒气又冲了上来:“没有人直接告诉我什么。那些政府官员当然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全都是满口的生意经。但是我曾经和普通的民众交谈过,探听到了那些平民的想法——他们的心目中有一个‘自明命运’,他们以平常心接受一个伟大的未来远景。这件事情根本无法遮掩,也根本没有人想遮掩这个大家一致认同的乐观展望。”   西维纳老贵族明显地流露出一种成就感:“你也应该注意到,你刚才所说的这些,跟我利用搜集到的零星资料所做的推测,其实相当吻合,并没有什么出入。”   里欧思以焦急的讽刺口吻回答说:“无庸置疑,这点证明你的分析能力很强。然而,这也是对帝国疆域受到的逐渐升高的威胁,所做的一种过分夸大的评论。”   巴尔不为所动地耸耸肩,里欧思却突然欺近,抓住了老人的肩头,以诡异的温和眼神注视着他。   然后里欧思说:“老贵族,别再说什么了,我根本不想对你动粗。西维纳对于帝国长久以来的敌意,对我而言简直像是芒刺在背,我愿意尽一切力量将它消灭。然而我是一名军事指挥官,不可能介入民间纠纷,否则的话,我缓螈刻被召回,再也无法在此地有所作为。你懂了吗?我知道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既然你早已手刃元凶,就算是扯平了四十年前那场暴行吧。让我们尽释前嫌,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坦白承认的确需要你。”   将军的声音充满了焦急的情绪,但是巴尔却从容地摇着头,表示无法答应他的要求。   里欧思又以近乎哀求的口吻说:“老贵族,你不了解,我大概也没有能力让你搞懂。我无法像你那样说理,你是一个学者,但我却不是。我只能这么说,不论你对帝国的观感如何,你必须承认它的伟大贡献。纵使帝国的军队曾经犯下少数罪行,但是大体来说,这是一支维护和平与文明的军队。数万年以来,银河各处可以享有帝国统治之下的和平,完全都是帝国星际舰队的功劳。如果将帝国星舰与太阳旗帜之下的万年和平,与在此之前数个千年的无政府状态相比,再想想那时候的连年战乱,请你告诉我,纵有众多不是之处,帝国难道不值得我们珍惜吗?”   他再拼命吼道:“你再想想看,这些年来,银河外围的世界四分五裂,一个接着一个独立,可是那些地方衰退到了什么地步?请你扪心自问,仅只是为了你自己微不足道的私仇,你难道就忍心,让西维纳从帝国强大舰队保护下的一个星省,变成一个蛮荒世界,跟银河其他各处一般,成为一片蛮荒——每个世界都相互孤立,全部陷入衰败而悲惨的命运。”   “会那么糟糕——那么快吗?”西维纳老贵族喃喃问道。   “不会的,”里欧思坦然承认:“即使我们的寿命再延长三倍,我们自己也绝对安然无事。然而,我是为这个帝国而战,这是我个人所信奉的军事传统,我没有办法让你体会。这个军事传统,是植基于我所效忠的帝国体制之上。”   “你越说越玄了,对于他人的玄奥思想,我一向都想不透。”   “没有关系,至少你了解这个基地的危险性了。”   “在你还没有从西维纳出发之前,我就已经指出这个所谓的危险性了。”   “这么说的话,你就应该知道,我们必须在这个威胁萌芽之际便将其拔除,否则可能就来不及了。当其他人还不知道基地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就已经对它很有研究;在整个帝国中,你对基地的认识比任何人都来得深。你也许知道如何攻打基地最为有效,也许还能预先警告我对方将采取的防范对策。来,让我们携手一致对外。”   巴尔站起来,断然说道:“我能给你的帮助,其实根本一文不值。所以,不论你如何要求,我也绝不会将自己的意见提供给你。”   “有没有价值,我自己会判断。”   “不,我是说正经的。帝国所有力量加在一起,也无法打垮那个迷你世界。”   “为什么不能?”里欧思的眼睛射出了凶狠的光芒:“别动,给我坐好,我让你走的时候你才能走。老贵族,为什么不能?如果你认为我低估了自己所发现的敌人,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他有点不情愿地继续说:“我回来的时候,损失了一艘星舰。我不能证明它落在基地的手中,可是我们一直找不到它的行踪,如果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沿途必定能够发现一些残骸。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损失——九牛一毛都谈不上,但是却可能代表基地已经对我们宣战。他们那么急切地行动,完全不顾后果,也许意味着他们拥有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武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回答我这个特定的问题就好——他们的武力究竟如何?”   “我连半点概念都没有。”   “那么你就用自己的理论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说帝国无法打败这个小小的敌人?”     西维纳老贵族重新坐下来,避开了里欧思灼灼的目光,以严肃的口吻说:“因为我对心理史学的原理有信心。这是一门很奇奥的科学,它的数学结构在一个人的手中臻于成熟,那个人就是哈里·谢顿,可是也随着他的逝去而成为绝响。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处理那么复杂的数学。不过,就在那么一段短短的时间中,它的学术地位已经确立,公认是有史以来研究人类行为最有力的工具。心理史学并不试图预测个人的行为,而是发展出了几个明确的定律,利用这些定律,藉着数学的分析和外推,就能决定并预测人类群体的巨观动向。”   “所以说——”   “谢顿与他手下的一批人,在建立基地的过程中,就是以心理史学作为最高指导原则。不论是基地的位置、时程,或初始的各种状况,部是利用数学精密推算出来的结果。根据这些巧妙的安排,基地必然会发展成为第二银河帝国。”   里欧思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这门学问,已经预测到了我将进攻基地,然后又会由于某些原因,使我在某个战役中被击败?你是想告诉我说,我会像一个呆板的机器人那样,根据早已决定好的行动,走向注定毁灭的结局?”   “不,”老贵族尖声答道:“我已经说过了,这门科学跟个人行动没有任何关系,它所预见的是巨观的历史背景和趋势。”   “那么,我们都被紧紧捏在‘历史必然性’这个女神的掌心中,丝毫动弹不得喽?”   “是‘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巴尔轻声纠正。   “如果我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来权变呢?如果我决定明年才进攻,或者根本不进攻呢?这个女神的手掌究竟有多大的弹性?她又有多大的法力呢?”   巴尔耸耸肩说:“立刻挥军进攻,或者永远不进攻;动用一艘星舰,或是整个帝国的舰队;用武力战也好,用经济战也罢;光明正大地宣战,或者暗中阴谋发动奇袭——无论你的自由意志如何变通,你终归是要失败的。”   “就是因为有哈里·谢顿的幽灵之手在作祟?”   “是人性行为的数学这个幽灵,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挡、无法扭转,也无法阻延的。”   然后两人对视僵持良久,将军才终于向后退了一步,毅然决然地说:“这是活生生的意志对抗幽灵之手。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第四章 皇帝   克里昂二世……世称“银河大帝”,是第一帝国最后一位强势皇帝。他最重要的贡献,是在长久执政期间所促成的政治与文艺复兴。   然而,在野史的记载中,最着名的却是他与贝尔·里欧思的关系;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他根本就是“里欧思的皇帝”。   我们不能因为他在位最后一年所发生的事件,而否定了他过去四十年间的……   ——《银河百科全书》   克里昂二世是天地间的共主;克里昂二世,正为病因不明的痼疾所苦——人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波折,因此上述两件事实并非互相矛盾,甚至也不能算太过不调和。在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简直数也数不清。   然而克里昂二世对那些先例毫不关心,缅怀那一长串同病相怜的帝王将相,根本无法使他身受的痛苦减轻分毫。即使他想到,曾祖父只是一个星尘般的世界上占山为王的土匪,而自己却承继了银河帝国一脉相传的正统,如今正躺在这座安美尼迪克大帝建造的离宫中;父皇曾经在银河各处,消灭了鳞次栉比、此起彼落的叛乱,恢复了帝国的和平与统一,重建了斯达涅尔六世的盛世,因此自己在位这二十五年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令荣誉蒙尘的叛乱事件——所有这些得意的事情,也一样不缓箢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现在,这位银河帝国的皇帝、万物的统治者,正在一面哼哼唉唉,一面将后脑沉入枕头上的精力充沛场,享受着一种无形的柔软舒适。在轻微的兴奋剠激中,克里昂二世的病痛稍微减呛笏一点,他吃力地坐了起来,愁眉苦脸地盯着远方的墙壁。这个寝宫太大了,他想,实在不适合一个人待在里面。其实,一个人独处时,任何的房间都显得太大了。   不过,当病痛发作、全身动弹不得的时候,还是独自一个人比较好,至少不必忍受廷臣们俗丽的装扮,还有他们浮滥的同情与卑躬屈膝的蠢行。独自一个人,也就看不到那些令他倒胃口的假面具。他心里明白得很,那些面具底下净是些不怀善意的脸孔,全都在臆测他何时驾崩,还幻想着自己可能有幸继承帝位。   他的思绪开始如脱缰野马般奔腾——他想到自己有三个皇子,三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充满了美德与希望。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都在干些什么呢?他们一定都在等待,三兄弟互相监视,又同时紧盯着他们的父皇。   此时大臣布洛缀克在外求见,克里昂二世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又开始想着这个出身卑微而忠实的布洛缀克。布洛缀克对他忠实,是因为他是朝廷中上上下下一致憎恶的对象——廷臣总共分为十二个派系,彼此明争暗斗永无宁日,而他们唯一的共识,就是全都恨透了这个布洛缀克。   布洛缀克——忠实的宠臣,也就因此必须对大帝加倍忠实。因为在大帝驾崩当日,如果他没办法驾着银河中最快速的星舰远走高飞,铁定会在第二天被送进放射线室处决。   克里昂二世伸出手来,碰了一下巨大躺椅扶手上的光滑圆钮,寝宫一侧的大门立刻消失无踪。   布洛缀克随即沿着深红色地毯走了过来,然后跪在大帝面前,亲吻着大帝软弱无力的手。   “陛下无恙?”在这位枢密大臣的低声问候中,当然还掺杂着适度的焦虑。   “本大帝还活着呢,”大帝很生气地吼道:“如果这还能算是人的生活。那些混蛋,只要认识几个字,看得懂医书,就都敢来混充御医,把本大帝当成活生生的实验品。不论世上发现了什么新的治疗方法,只要是没有经过临床实验的,不管是化学疗法、物理疗法还是核能疗法,那么你等着看吧,明天一定会有自以为是的无聊分子老远跑来,想拿本大帝的生命做实验。或者,不论有什么新发现的医书,尽避看来像是伪造的,都会被他们那些人奉为医学圣典。”   他继续粗暴地咆哮:“本大帝敢向先帝发誓,如今几乎没有一个灵长类,可以用他自己的眼睛诊断病情。每个人都要捧着一本古人的医书,才敢为人把脉量血压。本大帝明明生病了,他们却说‘病因不明’,这些笨蛋!在未来的世代,如果人体中又冒出了什么新的疾病,八成会因为古代的医生从来没有研究过,而永远没有人会医治了。那些古人实在应该生在今日,或者本大帝应该活在古代。”   大帝终于以一句低声的咒骂,结束了长篇大论的牢骚,布洛缀克自始至终都恭谨地在一旁伺候。然后克里昂二世才以不悦的口气问:“有多少人等在外面?”他一面说,一面向大门的方向摆了摆头。   布洛缀克很有耐心地回答:“在大厅中等待觐见的人,和往常一样的多。”   “好,让他们去等吧,就说本大帝正在为许多国事操心,让禁卫军队长去宣布——一下,慢着,别提什么国事了,就宣布说本大帝不接见任何人。让禁卫军队长表现得很悲伤的样子,那些人里面心怀不轨的,就会个个原形毕露。”说完,大帝就露出了阴险的冷笑。   “启禀陛下,外面有一项谣言正在流传,”布洛缀克不疾不徐地说:“说是陛下心脏不舒服。”   大帝脸上的笑意顿时减少了几分:“如果有人相信这个谣言,迫不及待地采取行动,那么他自己一定会先遭殃。可是你又来干什么呢?我们就来谈谈吧。”   布洛缀克看到大帝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这才敢站起来回话:“启禀陛下,是关于西维纳军政府总督,贝尔·里欧思将军的事情。”   “里欧思?”克里昂二世双眉紧锁:“本大帝下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等一等,是不是那个在几个月之前,呈上了一份狂想计划的那个将军?是的,我想起来了,他渴望得到本大帝的御准,让他为帝国与皇帝的光荣而征战。”   “启禀陛下,一点都没错。”   大帝冷冷地笑了一声:“布洛缀克,你想本大帝的身边还能有这种将军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似乎颇有古风。那份奏章是怎么批的?相信你已经先处理了。”   “启禀陛下,臣已经代为处理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他继续提供更详细的资料,在陛下还没有颁布其他圣命之前,他旗下的舰队不准轻举妄动。”   “嗯,这样够安全了。这个里欧思,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有没有在宫廷中当过差?”   布洛缀克点点头,嘴唇还稍微撇了一下:“他最初在禁卫军中担任见习军官,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在列摩星团事件中,他表现不差。”   “列摩星团?你也知道,我的记性不太……喔,是不是一个年轻的军官,阻止了两艘星舰对撞的那件事……嗯……好像是这么回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记得细节了,反正是一件英勇的行为。”   “那个军官就是里欧思,他便因为这件功劳而晋升。”布洛缀克以冷淡的口气说:“于是就被外调到星际舰队,担任一艘星舰的舰长。”   “现在,他则是边境星系的军政府总督,仍然还很年轻。布洛缀克,这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   “启禀陛下,他实在是个危险人物。他活在过去,无视时代的变迁,他的思想停留在古代,或者应该说,对古代的神话传说充满了梦想。这种爱作白日梦的人,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危险,可是他们这样冥顽地不愿接受现实,却会为其他人树立很坏的榜样。”然后布洛缀克又补充说:“臣还知道,他的部下个个对他心悦诚服,百分之百受他掌握,他是陛下最得人望的将军之一。”   “果真如此?”大帝沉思了一下:“嗯,布洛缀克,这样也好。本大帝不希望身边个个都是酒囊饭袋,无能之辈也根本不会对本大帝忠心耿耿。”   “无能的叛徒其实并不危险,那些能干的人,才应该特别加以防范。”   “布洛缀克,你也是其中之一喽?”克里昂二世才刚刚笑了一下,立刻又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吧,你别再说教了。这个年轻的勇将,最近又有什么新的作为?我希望你来觐见,不是专门来提一些陈年旧帐的。”   “启禀陛下,里欧思将军又送来了另一份奏章。”   “哦?关于什么?”   “他已经打探出了那些蛮子的根据地,建议用武力去征服他们。他的报告写得又臭又长,陛下如今御体欠安,不值得为他的奏章烦心。何况在‘贵族会议’中,将会对这件事情做详细的讨论。”说完,布洛缀克向大帝瞥了一眼。   克里昂二世皱着眉说:“贵族?布洛缀克,这种问题跟他们也有关系吗?你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他们一定会藉此要求扩大解释‘宪章’,每一回总是这个样子。”   “启禀陛下,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当年英明神武的先帝,在敉平最后一场叛乱之际,实在大可不必接受那个宪章。可是既然已经通过了,我们就必须暂且忍耐一阵子。”   “本大帝认为你说得没错,那么这件事必须跟贵族讨论才行。嘿,不过为什么要那么郑重其事?这毕竟只是一件小问题。在遥远的边境,以有限的兵力进行的小辨模征战,根本算不上是国家大事。”   布洛缀克露出一丝微笑,沉着地回答说:“这件事情的主角,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呆子,可是即使是这么一个不务实的呆子,如果被很务实的叛徒利用,也会成为一个致命的武器。启禀陛下,这个人过去在首都就深得人心,如今到了边境仍然极受拥戴,他又很年轻,如果他吞下了一两个蛮荒的行星,就会成为一位征服者。像他这样年轻的征服者,而且显然又有能力煽动军人、工人、商人,以及其他各阶层群众的情绪,这种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带来危险。即使他自己,并不想如叛将莱可对付先帝那般对付陛下,然而,我们那些忠心的贵族之中,难免有人会想到拿他当武器。”   克里昂二世突然挥动一下手臂,立刻又感到一阵剧痛,令他全身都僵硬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微松弛了一点,但是脸上的笑意几乎完全消失,声音听来如同耳语一般微弱:“布洛缀克,你的确是个很难得的忠臣,你的疑心总是超过实际需要。你对本大帝发出的警告,本大帝只要采纳一半,就绝对保证能够高枕无忧。我们就把这件事情向贵族们提出来,看看他们会怎么说,再决定我们该采取什么策略。那个年轻人,我希望他还没有轻举妄动。”   “他在奏章中说还没有任何行动,可是他已经要求我们增援。”   “增援?”大帝眯起眼睛来,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他本身的兵力如何?”   “启禀陛下,他拥有十艘星际战舰,每艘星舰所附属的辅助舰艇都完全满额。其中两艘星舰的发动机,是从旧时‘大舰队’的星舰上拆下来的,此外,还有一艘星舰上的火炮系统也接收自‘大舰队’。其他的星舰则是过去五十年间新建造的,虽然新不如旧,然而还是管用。”   “十艘星舰,应该足够执行任何正当的任务了。哼,父皇当年打败第一批僭位者的时候,手中的星舰还没有那么多。他要去攻打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蛮子?”   枢密大臣扬了扬那一对高傲的眉毛,回答道:“里欧思将那些蛮子的根据地称为‘基地’。”   “基地?那是什么东西?”   “启禀陛下,臣曾经仔细翻查过档案,可是没有发现任何纪录。里欧思所提到的那个地方,位于旧时的安纳克瑞昂星省,在两个世纪之前,该区就陷入了罪恶、蛮荒、无政府的状态。在那个星省中,并没有一个叫作‘基地’的行星。不过,有一则很含糊的纪录——在该星省脱离帝国的保护之前不久,有一群科学家曾经被派到那里去,他们是到那里去编纂一套百科全书。”布洛缀克淡淡一笑:“臣相信,他们管那颗行星叫作气百科全书基地”。”     克里昂二世认真地沉思了一下,然后说:“好了,这么勉强的关联,根本不值得提出来。”   “启禀陛下,臣并没有要提出什么意见。自从该区陷入无政府状态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一批科学家的消息。如果他们的后代仍然居住在那个行星上,那么他们无疑也退化到了蛮荒时代。”   “而他还要求增援?”大帝严厉的目光投向宠臣身上:“这可真是太奇怪了,他计划要以十艘星舰攻打那些野蛮人,而在未发一枪一弹之前,就要求增援。我现在终于想起这个里欧思来了,他是一个美男子,出身于忠诚的家族。布洛缀克,这件事情另有蹊跷,我一时还想不透,也许这里头有更重要的问题,但是表面上看不出来。”   他一面抚弄着盖在僵硬的腿上那床发后的被单,一面说:“本大帝得派一个人到那里去,一个眼睛和脑筋都灵光的人,而且还要忠心耿耿,布洛缀克——”   大臣立刻恭谨地垂下头:“启禀陛下,他要求增援的星舰呢?”   “时辰未到!”大帝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动着身子,但是仍旧发出了低声的呻吟。他举起一根摇摇欲坠的手指头说:“在我们了解更多的内情之前,不要答应他。下个星期的今天就召开贵族会议,这也是提出新的总预算案的好时机。本大帝一定要让这个预算案通过,否则简直活不下去了。”   说完,大帝将痛得快要裂开的头沉进了力场枕中,头痛在轻微的刺激下稍微舒缓了一点。然后他又对布洛缀克说:“布洛缀克,你退下吧。把御医叫来,虽然他是个最官僚的小角色。” 第五章 战端   从设置在西维纳的集结点,帝国舰队小心翼翼地向未知的、险恶的外缘星空进发。巨大的星舰横越过银河边缘的广袤太空,经过了散布其间的零星星系,谨慎地接近基地势力范围的最外环。   那些已经在新兴的蛮荒中,孤立了两个世纪的各个世界,再度感受到了皇帝的威权降临在他们的土地上。在重型火炮的威胁之下,居民们一致宣誓对大帝矢志效忠。   然后,每个世界都留下了若干军队驻守,那些驻军个个身穿帝国的军服,肩膀上佩戴着“星舰与太阳”的徽章。老年人注意到这个标志,想起了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在他们曾祖父的时代,整个宇宙都统一在这个“星舰与太阳”的旗帜之下,当时的世界浩瀚无边,人民的生活富裕而和平。   巨大的星舰不断穿梭,在端点星基地的周围继续建立更多的前进据点。每当又一个世界被编入这个天罗地网时,就会有报告送回到贝尔·里欧思的总司令部。这个总司令部设立在一个不属于任何恒星的小行星上,整个行星都是由岩石构成的不毛之地。   此时里欧思心情很轻松,对杜森·巴尔冷笑着说:“老贵族,你认为如何?”   “我?我的想法有什么价值?我又不是军人。”说完,他随便四处看了看!——这是一个由岩石凿成的房间,显得拥挤而凌乱,石壁上还挖出了一个孔洞,引进人工空气、光线与暖气。在这个荒凉萧瑟的偏僻世界上,这里要算是唯一具有生机的小空间。   然后巴尔又喃喃地道:“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呢?或者说,我愿意提供的帮助对你有什么用呢?你实在应该将我送回西维纳去。”   “还不行,现在还不行。”将军把椅子转到房间的一角,那里有一个巨大而闪烁的透明球体,上面映出了旧时的安纳克瑞昂郡,以及邻近的星空模型。然后他又对巴尔说:“再过一段时间,当战事告一段落,你就可以回到书堆中去,还能够得回更多的东西——我保证会把你的家族领地归还给你,你的子女和后代子孙可以永远继承。”   “感谢你的好意,”巴尔以淡淡的讽刺口吻说:“但是我却无法像你一样,对结局抱着如此乐观的态度。”   里欧思厉声笑道:“你不要再讲什么不吉利的预言了,这个星图比你的悲观理论更具有说服力。”   他一面轻抚着透明球体,一面继续说道:“你懂得如何看径向投影的星图吗?你懂?很好,那么就自己好好看—看吧。金色的星球代表帝国的领土,红色的星球隶属于基地,粉红色的那些星球,则可能位于基地的经济势力范围之内。现在注意看——”     里欧思将手放在一个圆钮上,星图中一块由白点构成的区域,开始缓缓变成深蓝色。然后就像是弄翻了一瓶墨水一样,蓝色的部分逐渐扩散到红色与粉红色的区域。   “那些蓝色的星球,就是已被我们的军队所占领的世界。”里欧思十分得意地说:“我们的军队仍然在推进,在任何地方都未遭到反抗,那些蛮子倒还算乖顺。尤其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从来没遇过基地的军队,他们还在安详地蒙头大睡呢。”   “你将兵力布置得很分散,对不对?”巴尔问道。   “其实,只是表面上看来如此,”里欧思说:“事实上并不然。我留下军队驻守和建筑工事的据点并不多,但是每个据点都经过精心的挑选。这样的安排,可以使兵力的负担减到最少,却又能达到重大的战略目的。这种战术具有很多优点,没有仔细钻研过太空战术的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但是有些特点,仍然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比如说,我可以从包围网的任何一点发动攻击,而当我军将包围网全部完成之后,基地就不可能攻击到我军的侧翼或背面,因为对敌人而言,我军根本没有任何的侧翼或背面。   “这种‘先制包围’的战略,过去也曾有许多指挥官尝试过。最着名的一次,是大约两千年以前,应用在洛瑞斯六号那场战役中。可惜从来就没有一次完美的表现,总是被敌方预先洞悉,因而受到敌方的阻挠——但是这一次不同。”   “这次是教科书中的理想状况?”巴尔漠不关心地随口问了一句。   里欧思不耐烦了:“你还是认为我的部队会失败?”   “他们注定要失败。”   “你应该了解,在战史上,只要包围网完成之后,从来没有进攻的一方战败的例子。除非在包围网之外,另有第三者的强大舰队能将包围网击溃。”   “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就没错吧。”   “可是你仍旧坚持自己的信念?”   “是的。”   里欧思耸耸肩:“那么随你的便吧。”   巴尔让将军默默发了一会儿脾气,然后才轻声地问:“你从大帝陛下那边,得到了什么回答吗?”   里欧思从身后石壁的壁槽中取出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说:“你是指我要求增援的那件事吗?有回音了,不过也只是一个回音而已。”   “没有派星舰来吗?”   “一艘也没有,其实我也没有抱太大的指望。坦白说,老贵族,我实在不应该被你的理论吓唬到,当初也根本不该请求什么增援,这样做反而使我遭到误解。”   “真的会这样吗?”   “绝对会的。如今星舰极为稀罕而珍贵,过去两个世纪的内战,消耗了‘大舰队’一大半的星舰,剩下来的那些,情况也都很不理想。你也知道,现在所建造的星舰差得多了,我不相信如今在银河中还能找到任何人,有能力造得出一流的超核能发动机。”   “这个我知道。”西维纳老贵族回答。从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陷入了沉思与内省,然后他又说:“可是我却不知道你也明白。这么说的话,大帝没有多余的星舰可以派给你了。这一点心理史学应该预测得到,事实上,也许真的预测到了。我甚至可以说,哈里·谢顿的幽灵之手,已经赢了第一回合。”   里欧思厉声道:“我现有的这些星舰就足够了,你的谢顿什么也没有赢,当情势紧急时,一定就会有更多的星舰前来支援。目前,大帝还没有了解全盘情况。”   “是这样的吗?你还有什么没告诉他?”   “那还用说吗?当然就是你的那些理论。”里欧思一副挖苦人的表情:“虽然我很尊敬你,可是你说的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是真的。除非事情的发展能证实你的理论,除非我能看到什么明证,否则,我才不信会有致命的危险。”   里欧思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此外,像这种没有事实根据的臆测,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言论,绝对不会讨大帝的欢心。”   老贵族笑着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禀告大帝,说银河边缘有一群衣衫褴褛的蛮子,可能会推翻掉他的皇位,大帝根本不会相信,更不可能会重视。所以,你并不指望从大帝那里得到任何帮助。”   “除非你将特使当作是一种帮助的话。”   “为什么会有特使来这里?”   “这是一种古老的惯例,每一个由帝国支持的军事行动,都会有一位皇帝陛下的钦命代表参与其事。”   “真的吗?为什么呢?”   “这样做的话,就可以保持皇帝御驾亲征的象征。此外,另一项作用就是确保将军的忠诚,不过这个目的并非每次都能成功。”   “将军,你将发现这会带来很多不便,我指的是这个外来的威权。”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里欧思的脸颊稍微转红:“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此时,将军手中的收讯器后了起来,并且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然后传送槽中便跳出了一个圆筒状的信囊。里欧思将信卷打开来,看了一眼就大叫:“太好了!来了!”   巴尔轻轻扬起了眉毛,表示询问之意。   里欧思说:“你知不知道?我们俘虏到了一名行商,还是一个活口——连他的太空船也都完好。”   “我听说了。”   “我的手下将他带到这里来了,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到他。老贵族,请你坐好,在我审问他的时候,我要你也在场,这也是我今天请你到这里来的本意。如果我疏忽了什么重要的地方,你也许可以听得出来。”   然后叫门的讯号便响了起来,将军用脚趾头踢了一下开关,办公室的门就打开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身材很高,满脸的大胡子,穿着一件人造皮制的短大衣,后面还连着一个兜帽垂在他的颈际。他的双手并没有被铐起来,虽然押解的人个个手中都有武器,他也没有显得丝毫不自在。   那个人泰然自若地走了进来,向四周打量了一番。他见到将军之后,只是随便地挥挥手,稍微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里欧思简洁有力地问。   行商将拇指勾在宽大而俗不可耐的皮带上,随口回答说:“拉珊·迪伐斯——你是这里的头儿吗?”   “你是从基地来的行商吗?”   “没错,听好,如果你是这里的头儿,最好赶紧告诉你的手下,叫他们别再碰我的货物了。”   将军抬起头来,以冷峻的眼光看着他的战俘:“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反过来对我发号施令。”     “好吧,我接受。可是你有一名手下,把手指头放进不该放的地方,结果胸口开了一个两尺宽的窟窿。”   里欧思的目光随即栘到身边一位中尉身上:“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吗?威兰克,你的报告不是说没有任何伤亡?”   “报告将军,原本是没有的。”中尉以僵硬而不安的语调回答:“后来我们决定要搜一搜他的太空船,因为有谣言说船上有女人。结果我们没有发现什么女人,却找到了很多不知名的装置,这名俘虏声称那些都是他的货品。当我们正在清点的时候,有一个东西忽然射出一道强光,结果拿着那个东西的弟兄就遇难了。”   将军又转身向行商说:“你的太空船中携带了核能武器?”   “老天有眼,当然没有,我带那种东西做什么?那个傻瓜抓着的是一个核能打孔机,可是方向拿反了,又将孔径调到最大。他根本不该这么做,这等于是拿着一把中子枪指着自己的头。要不是当时有五个人压在我的身上,我本来是可以阻止他的。”   里欧思对身旁的警卫做了一个手势,并且说:“你去传话,不准任何人进入那艘太空船。迪伐斯,你坐下来。”   那位行商顺从地在里欧思指定的位置坐下,满不在乎地任由帝国将军锐利的目光,以及西维纳老贵族好奇的眼光在他身上仔细打量。   然后里欧思说:“迪伐斯,你是一个识相的人。”   “谢谢你,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对我另有所求?我得先告诉你,我可是一个正当的生意人。”   “这没有什么分别。你很识时务地投降了,让我们省却不少炮弹,也让你自己不至于被轰成一团原子。如果你继续保持这种态度,就可以得到很好的待遇。”   “头儿,我最渴望的就是有很好的待遇。”   “好极了,而我最渴望的就是你的合作。”里欧思微笑了一下,又低声向一旁的巴尔说:“但愿我们两人口中的‘渴望’,指的是同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蛮子对这个词,有什么特殊的解释没有?”     迪伐斯殷勤地抢着说:“对,我同意你的话。但是,头儿,你所指的是什么样的合作呢?跟你说一句老实话,我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他四下看了看,然后又说道:“比方说,这是什么地方?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   么?”   “啊,很抱歉,我忘了还没有介绍完毕——”里欧思的心情显然很好:“这位老绅士名叫杜森·巴尔,是帝国的贵族。我名叫贝尔·里欧思,是帝国的高级贵族,在大帝麾下效忠,官拜三级将军。”   那位行商听得目瞪口呆,反问道:“帝国?你说的是不是教科书中提到的那个古老帝国?哈,太有意思啦!我以前一直以为它早就不存在了。”   “你仔细看看周围的一切,它当然存在。”里欧思绷着脸说。   “我早就应该知道——”迪伐斯将满脸的胡须对着屋顶:“我那艘不中用的小太空船,是被一艘外表壮丽无比的星舰逮到的。银河外缘的那些王国,没有一个能造得出那种货色。”   然后他又皱起眉头来说:“所以,头儿,呃,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一声将军?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这个游戏的名字叫作战争。”   “帝国对基地,是不是?”   “没错。”   “为什么呢?”   “我想你心里一定明白为什么。”   行商瞪着眼睛,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   里欧思任由他默默思索了半晌,然后才轻声说:“我确定你知道为什么。”   迪伐斯却喃喃地道:“这里好热啊。”说着他就自行站了起来,脱下身上的连帽短大衣,然后又坐下来,不客气地把腿向前伸得老远。   “你知道吗?”他以轻松的口吻说:“我猜得到,你以为我会大吼一声,然后一跃而起,向四面八方胡乱拳打脚踢一番。如果我算好了时机,我可以在你行动之前将你制住,那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老家伙,想必也阻止不了我。”   “可是你却不会这么做。”里欧思充满信心地说。   “没错,我不会。”迪伐斯对将军的话表示同意,他的口气很亲切:“第一,即使杀了你,我想也阻止不了这场战争,你们那里一定还有不少将军。”   “你推算得很准确。”   “此外,我制服了你之后,两秒钟以内就可能被打倒,然后立刻被处死,也可能会被故意地慢慢折磨死,总之我会没命。而当我在作打算的时候,从来不喜欢有这种可能出现,这太不划算了。”   “我说过,你是一个识相的聪明人。”   “不过,头儿,有一点我想弄明白,你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攻击我们,希望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知道,这种猜谜游戏最令我头疼。”   “是吗?你可曾听说过哈里·谢顿?”   “没有,我说过不喜欢玩猜谜游戏。”   里欧思向一旁的巴尔瞄了一眼,巴尔温和地微笑了一下,便再度回复到那种冥想般的神情。   里欧思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迪伐斯,你不要跟我装蒜。在你们的基地上,有一个传统,或者说历史,还是传说——我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反正就是说,你们最后终将建立一个第二帝国。哈里·谢顿的心理史学那一套宣传,我知道得非常详细,也了解你们对于帝国所拟定的侵略计划。”   “是吗?”迪伐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又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里欧思以诡异的温柔语调说:“你在这里不准发问,我要你告诉我,你所听过有关谢顿的一切。”   “但是,既然这只是传说……”   “迪伐斯,不要跟我油嘴滑舌。”   “我没有,我会坦白地对你说的。其实我知道的你全都知道了。这实在是很愚蠢的传说,内容根本不完整。每一个世界都有一些民间传说,谁也无法使它们销声匿迹。是的,我听说过这一类的说法,关于谢顿、第二帝国等等。人们通常都在晚上讲些这种故事,哄小孩子入睡;年轻的小憋子们,没事的时候喜欢在房间里挤成一团,用袖珍投影机播放谢顿式的惊险影片。但是这些全都是‘成人不宜’的,总之,有头脑的成年人都不会相信。”说完,他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将军的眼神变得阴沉:“真是如此吗?老兄,你说这些谎话根本浪费唇舌。我曾经去过那个行星——端点星,我了解你们的基地,因为我亲自探访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我呀,过去十年之间,待在那里的日子还不到两个月,你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不过,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些传说的话,要打你就去打吧。”   此时巴尔终于开口,以温和的口气道:“这么说,你绝对相信基地会胜利?”   行商转过身来,脸颊稍微涨红,一侧太阳穴上的旧疤痕却更加泛白。他回答巴尔说:“嗯——这位沉默的伙伴终于说话了。老学究,你又是如何从我的话中,得出这个结论来的?”   里欧思对巴尔暗示性地点了点头,于是这位西维纳老贵族继续低声说道:“因为,如果你认为自己的世界会被打败,并且将会因此受到悲惨的命运,你一定会显得坐立不安,不会像现在这样满不在乎。关于战败者的悲惨遭遇,我自己很清楚,因为我的世界就曾经被征服过,直到如今仍旧如此。”   迪伐斯摸摸他的胡子,轮流瞪着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冷冷地笑着说:“头儿,他说话总是这样子吗?我告诉你们——”   他的态度转趋严肃:“战败了又怎么样?我曾经目睹过战争,也看过被打败的世界。即使领土全被战胜者接管了又如何?谁会操这个心?我吗?像我这种小角色吗?”他摇着头,满脸嘲讽而不屑的神情。   “你们听我说,”这位行商一本正经地强调:“普通的行星世界上,通常总是由五、六个脑满肠肥的家伙统治,如果战败的话,那些人就会倒台,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担心。至于一般大众呢?普通人呢?当然,有一些倒楣鬼会被杀掉,没死的有好一阵子得多付许多税金。但是局势总会安定下来,事情会渐渐恢复正常的,然后一切又回到和当初一样,只不过是换了另外五、六个人掌权而已。”   此时巴尔的鼻孔翕张着,右手的肌肉明显地在抽搐,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说。   迪伐斯的目光停驻在巴尔的身上,将这一切部看在眼里。他又说:“看,我一辈子在太空中飘泊,带着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到处兜售,我所获得的微薄利润,还要被‘企业联营组织’抽头。那里有好几头肥猪——”   他用大拇指向背后比了比,又说:“成天坐在家中,每一分钟都能赚到我一年的收入——靠的就是向许许多多我们这种人抽成。如果换成你来治理基地,你还是得需要我们的,你会比‘企业联营组织’更加需要我们。因为在那里,你根本摸不清头绪,而我们可以帮你赚进白花花的银子,可以和帝国进行更有利的交易。我保证我们会这么做,我在商言商,只要能够有些赚头,我就一定肯干。”   说完,他又瞪着两人,脸上露出一副嘲弄似的挑战神情。   沉默维持了好几分钟,突然又有一个圆筒信囊,从传送槽中咔答一声跳了出来。将军立刻扳开看了一遍,随手就将视讯通话器的开关打开。   “立刻拟定计划,指示所有船舰各就各位,全副武装进行战备,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说完,他就伸手取饼了披风,一面系着披风的带子,一面以单调的语气细声对巴尔说:“我把这个人交给你,希望你能有些成果。现在是战时,我对失败者绝不留情,记住这一点。”他向两人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就迳自离去。   迪伐斯看着他的背影说:“哈,难道有什么东西戳到他的痛处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显然是一场战役,”巴尔粗声地说:“基地的军队终于出现了,这是他们打的第一仗——你最好跟我来。”     此时房间中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态度谦恭有礼,但是表情却木然生硬。西维纳的老贵族刚迈开脚步,那些士兵就亦步亦趋跟着行动,迪伐斯则被柙着跟在巴尔后面,走出将军的办公室。   他们被带到一间较小的房间中,里面的陈设也比将军的办公室简陋,只有两张床,一具电视幕,淋浴以及卫生设备。士兵们将两人带了进来,便大踏步离开,随即传来一声关门的巨响。   “嗯——”迪伐斯不以为然地四处打量着:“看来我们出不去了。”   “没错。”巴尔简短地回答了一声,然后这位老贵族便转过身去。   行商却以暴躁的口气问:“老学究,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我没有玩什么把戏,你现在受我监管,如此而已。”   行商站起身来,向老贵族走了过去,魁梧的身形峙立在巴尔面前,巴尔却一点也不为所动。   “是吗?可是你现在却跟我一起关在这间牢房里。而且,当我们走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那些士兵的枪口不只是对着我而已。我还注意到,当我发表战争与和平的高论时,你简直就要气炸了。”   迪伐斯等了一下,见对方没有回答,只好自己再说下去:“好吧,让我问你一件事——你说你的故乡曾经被征服,是被什么人征服的?另一个星系来的彗星上的人吗?”   巴尔终于抬起头来说:“是帝国。”   “真的?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巴尔又以无言的沉默代替了回答。   迪伐斯噘起嘴,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将右手腕上戴着的一个手镯褪下来,递给巴尔,并且说:“你知道这是什么?”   西维纳老贵族注意到那是一个扁平的金属链,他还注意到,迪伐斯的左手也戴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   他接过了这个手镯,迪伐斯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将手镯戴上。巴尔动作迟缓地照做,手腕上立刻传来一阵奇特的刺痛。   此时,迪伐斯的语调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对了,老学究,你感觉到了。现在可以随便说话,如果这个房间有任何监听线路,现在也都不用怕啦。你刚才戴上的,其实是一具电磁场扭曲器,货真价实的马洛设计品。它的统一售价是二十五点,从此地到银河外围全都一样,但是今天我免费送给你。你在说话的时候,嘴唇尽量不要动,但是也不要太做作,这个窍门你必须记牢。”   巴尔突然觉得全身乏力,迪伐斯锐利的眼神充满了怂恿的意味,令他感到几乎无法承受。   他只好问迪伐斯:“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这句话讲得含含糊糊,因为他的嘴唇几乎没有动。   “我告诉你,你说的话义正辞严,好像是我们所谓的爱国人士。可是,你自己的世界曾经被帝国蹂躏,你如今却在这里和帝国的金发将军携手合作。这实在有点说不通,对不对?”   巴尔说:“我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征服我们世界的那个帝国总督,就是死在我的手里。”     “真的吗?是最近的事情吗?”   “是四十年以前的事情。”   “四十……年……前!”迪伐斯似乎对这几个字别有所悟,他皱着眉说:“这种陈年旧帐,实在不值得再去毯笏。那个穿着将军制服的年轻人,他晓得这件事情吗?”     巴尔点点头。   迪伐斯的眼神中似乎充满了深意:“你希望帝国战胜吗?”   西维纳的老贵族突然发作:“希望帝国与它的一切,通通在一场大灾难中毁灭殆尽,每个西维纳人天天都在这样祈祷。我曾经有数个兄长,一个妹妹,他们都在战乱中罹难,我的父亲也早已去世。可是现在我还有儿女,还有孙儿,而那个将军知道他们在哪里。”   迪伐斯默然不语,巴尔继续细声说道:“但是,如果有希望,如果值得冒险的话,我还是会不顾一切的,我的家人也已经准备牺牲。”   迪伐斯以温和的口气说:“你说你曾经杀死过一个总督,是吧?你知道吗,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我们以前有一位市长,他的名字叫作侯伯·马洛,他曾经到过西维纳,那就是你的世界,对不对?在那里,他遇到过一位姓巴尔的老人。”   巴尔以狐疑的眼光紧盯着对方:“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跟基地每一个行商知道的一样多。你是一个精明的老人,也许你和我关在一起是故意安排的。没错,他们也拿枪比着你,而你看来真的恨透了帝国,愿意与它同归于尽。这样,我应该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对你推心置腹,知无不言,如此就正中将军的下怀。这种机会实在很难得,对不对,老学究?然而我可没那么天真,我要你先向我证明,你的确是欧南·巴尔的儿子——他最小的儿子,那个逃过大屠杀的老么。”   巴尔以颤抖的手,从石壁的壁槽中拿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再将它打开来,取出了一个金属物件。当他将那个东西递给迪伐斯的时候,带起了一阵叮当叮当的轻微响声。   “你自己看看。”他对迪伐斯说。   迪伐斯将那个金属链中央鼓胀的部分凑到眼前,很仔细地看了一会,然后低声赌咒:“我可以确定,这是马洛名字的缩写,否则我就是一只没上过太空的嫩鸟。这种设计的式样,也是五十年以前的。”   然后迪伐斯抬起头来,微笑着说:“老学究,握握手吧,这副个人核能防护罩就是最好的证明。”说着,他就伸出了粗大的手掌。 第六章 宠臣   在深邃空虚的太空中,数艘小型的星际战舰正以迅疾的速度冲入敌方的舰队。它们没有立即开火,直到穿越过敌方星舰最密集的区域,才开始发动攻势。帝国舰队巨大的星舰立即转向,像疯狂的巨兽一般开始追击。不久之后,两艘蚊蚋般的星舰消失在核爆中,两团烈焰无声无息地射人太空深处,其他的攻击者则纷纷疾速逃逸。   巨型的星舰搜索了一阵子,又回来继续执行原来的任务。一个世界接着一个世界,巨大的包围网建构得越来越致密。   布洛缀克的制服看起来非常威严体面,显然是经过细心的剪裁,他也一定花了一番心思细心穿戴。现在,他正走过偏僻的万达行星上的一个花园,这里是帝国远征舰队的临时司令部。他的步履悠闲,神情却显得忧郁。   贝尔·里欧思跟这位大臣走在一起,他穿着单调的灰黑色野战服,领子敞着。这种装束令他看来显得阴沉。   他们来到一株吐着香气的大型羊齿树下,竹片状的巨叶遮住了强烈的阳光。里欧思指了指树下一把黑色的长椅,对布洛缀克说:“大人,您看看,这是帝国统治时期的遗迹。这把装饰华丽的长椅,是专门为了情侣设计的,如今仍然屹立在此,几乎完好如新。可是工厂与宫殿,却都崩塌成一团无法辨识的废墟了。”   说着,里欧思自己就坐了下来。克里昂二世的枢密大臣仍然站在他面前,挥动着手中的象牙手杖,将头上的叶子整齐地削去一片又一片。   里欧思翘起二郎腿,递给对方一根香烟,然后自己一面说话,一面也掏出了一根。他说:“大帝陛下无上英明睿智,您这位能干的监军真是不作第二人想,有您前来我就放心了。我本来还担心,怕有更重要更急迫的国家大事,会使得银河外缘这个小战事被搁在一边。”   “大帝陛下的慧眼,时刻遍察银河系各个角落。”布洛缀克硬生生地说,然后又强调:“我们不会低估这场战事的重要性,然而,你也似乎太过强调它的困难。他们那些小星舰,当然不可能构成任何阻碍,我们犯不着花费这么大的准备功夫,进行布置包围网的行动。”   里欧思的脸涨红了,但是他仍然勉力维持着镇定:“我不能拿部下的生命冒险,他们的人数本来就不多:我也不能采取太过轻率的攻击行动,这样会损耗珍贵无比的星舰。一旦包围网完成之后,不论总攻击如何艰难,我军的伤亡将可以减低到原先的四分之一。昨天,我已经冒昧地向您解释了军事上的理由。”   “好吧,好吧,反正我不是一个军人。在这个问题上,你已经向我证明,表面上明显的事实,其实根本是错误的想法,我们可以接受这一点。可是,你的小心谨慎也未免太过走火入魔,在你传回的第二次奏章中,你竟然要求增援——对付那么一小撮贫穷、落后、野蛮的敌人,在你根本还没有进行任何接触战之前,竟然就先做这种要求。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求增援,如果不是你过去的经历充分证明你的英勇和智慧的话,会让别人以为你很无能,甚至引起更糟的联想。”   “我很感谢您的忠告,”将军冷静地答道:“但是允许我提醒您,勇敢与盲目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当我们了解敌人的虚实,而且至少能大致估计风险时,就可以大胆放手一搏。但是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之下贸然行动,却是一种盲目的行为。您想想看就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白天可以在充满障碍物的道路上奔跑,晚上却会在家里被家具绊倒。”   布洛缀克忽然优雅地摆了摆手,把对方的话挡了回去:“说得很生动,但是无法令人满意。你自己曾经去过那个蛮子的世界,此外你还留着一个敌方的俘虏,就是那个行商。由此可见,你不应该什么都摸不清楚。”   “为什么不应该呢?我期望您能记得,对于一个孤立发展了两个世纪的世界,不可能因为我去探查了一个月,就能计划出一个精密的军事行动。我是一名军人,并不是次以太立体惊险影片中,那些满脸刀疤、满身肌肉、怎么打也打不死的英雄。而那个俘虏,他只是一个商业团体中的小角色,跟敌方世界又没有太密切的关系,我不可能从他的口中,问出敌军的重大战略机密。”   “你审问过他了吗?”   “我已经审问过了。”   “结果呢?”   “有点帮助,但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他的那艘太空船也很小,没有任何军事价值。他所兜售的那些玩具,顶多只能算是新奇有趣而已,我捡了几件最精巧的,准备献给大帝赏玩。当然,那艘船上的许多装置与功能我都不了解,再说,我又不是一名技官。”   “但是你的身边总有些技官吧。”布洛缀克故意提醒他。   “这点我也知道,”将军以稍带挖苦的口吻说:“但是那些笨蛋太差劲了,根本就帮不上忙。我需要懂得那艘船上古怪的核场线路的专家,我也已经派人去找了,不过还没有任何回音。”   “将军,这种人才难求得很。可是,在你统治的广大星省中,不可能没有一个人懂得核子学吧?”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才,我早就叫他帮我修理星舰的发动机了。我的小小舰队中,有两艘星舰上的发动机根本下灵光,所以在我仅有的十艘星舰中,就有五分之一由于动力不足,无法投入主要的战役,只能用来担任巩固后方这种无关紧要的工作。”   大臣的手指头拍动着,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将军,这一方面的问题,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利,就连大帝也有同样的困扰。”   将军把拿在手中多时,捏得稀烂而从未点燃的香烟丢掉,点着了另一根,然后耸耸肩说:“没关系,这倒不是燃眉之急的问题,我是说缺乏一流技官这回事。不过,如果我的心灵探测器没有失灵的话,应该就可以从那名俘虏身上获得更多的情报。”   大臣扬了扬眉:“你有心灵探测器?”   “一个老古董,早就过时的东西,我需要用它的时候偏偏失灵了。当那个俘虏睡觉的时候,我试着用那个装置探测他的思想,结果什么也没有探测到。我也拿自己的部下做过实验,反应却相当正常,可是我身边的技官们,也没有谁能够向我解释,为什么偏偏在那个俘虏的身上就不管用。杜森·巴尔专门研究零件的理论,并不是一名工程师,他提出一种理论,说那名俘虏的心灵结构对探测器具有免疫性。可能是由于他自孩提时代起,就处于一种异常的环境中,并且神经受过刺激。我不知道这种说法对不对,但是他仍然可能有点用处,所以我还是把他留了下来。”   布洛缀克倚着手杖说:“我会帮你找一找,看看首都里有没有专家可以暂调过来。不过,你刚才提到的另外一个人,那个西维纳人,他又有什么重要性?你身边养着太多的敌人了。”   “他很了解我们的敌人。我把他留在身边,也是为了他还能够提供许多建议与帮助。”   “但是,他是西维纳人,他的父亲还是一个遭到放逐的叛变者。”   “他已经年老力衰,家人还都在我的手中充当人质。”   “我明白了,不过我认为,我应该亲自和那个行商谈一谈。”   “当然可以。”   “单独地谈一谈。”大臣以冷峻的口气特别强调。   “当然可以。”里欧思爽快地重复着原来的回答,然后又说:“身为大帝的忠实臣民,大帝的钦命代表就是我的顶头上司。不过,因为那个行商被关在永久性据点,您需要在适当的时机离开前线,才能够见到他。”   “是吗?什么样的适当时机?”   “包围网今天已经完成了。一周之内,边境第十二舰队就要向内推进,直捣反抗力量的核心,这就是我所谓的适当时机。”说完,里欧思微笑着把头转过去。   布洛缀克突然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感到自己的自尊心被刺伤了。 第七章 贿赂   莫里·路克中亡是一位模范军人,来自昂宿星团的巨大农业世界。在那里的居民,如果想要脱离土地的羁绊,不愿意终生从事单调、辛劳而没有成就感的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投身军旅。   路克中士就是这一类军人的典型。他的思想单纯,作战不畏艰险,而强健矫捷的身手,又足以使他轻易地过关斩将。他对于命令绝对服从,带领部下铁面无私,对于他的将军则崇拜得五体投地。   虽然是一个如此标准的职业军人,路克的天性却很活泼开朗。即使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时候,绝对没有丝毫犹豫,但是心中也从来没有一丝恨意。   路克中士在进门之前,竟然先按了一下叫门的讯号,这个举动更表现出他的礼貌与修养。因为在他的权限之内,他绝对可以直接开门进去。   屋内的两个人正在用晚餐,看到路克中士走进来,其中的一个人把脚一伸,将一台破烂的口袋型阅读机关了起来,原来充满室内喋喋下休的粗哑声音立刻消失。   “又送书来了吗?”拉珊·迪伐斯问道。   中士掏出一个紧紧卷成圆柱形的胶卷,搔了搔脖子,然后说:“这是欧雷技师的东西,还要还给他。他准备把它寄给他的孩子,当作纪念品。”   杜森·巴尔将胶卷拿在手上来回地翻弄着,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他问中上说:“欧雷技师是从哪里弄来这东西的?他并没有阅读机,对不对?”   中士用力地摇摇头,然后又指了指床脚那台破烂的机器:“那是这里唯一的一台。那个家伙,欧雷,他的这本书,是从我们征服的那些猪窝般的世界中找到的。那个世界的人将它郑重地单独藏在一栋大楼中。有几个人试图阻止他,结果都被他杀了。”   中亡以赞赏的眼光看着那个胶卷:“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品——对于孩子们来说。”   他顿了一顿,然后又特别压低声音道:“对了,目前有一个大消息正在流传,虽然还只是谣言,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们——将军又完成了一件大事。”然后他缓慢而严肃地点了点头。   “是吗?”迪伐斯追问:“他又做了什么?”   “完成了大包围网,就是这件事。”中士咯咯笑着,显得既得意又骄傲:“他真是一个绝顶人物,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精彩,你们说对不对?有一个说话非常夸张的哥儿们,说它就像是天籁仙乐一般完美,虽然谁也不知道仙乐有多好听。”   “那么大规模进攻就要开始了?”巴尔轻声问道。   “希望如此,”中士兴高采烈地回答:“我想要回到星舰去,我的武器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实在不愿意再把屁股黏在这个地方。”   “我也一样。”迪伐斯突然粗声地喃喃说道,牙齿轻轻咬着下唇,看来有点担心的样子。   中士以怀疑的目光瞪着他,然后说:“我该走啦,队长快要开始巡逻了,不能让他发现我在这里。”   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先生,还有一件事——”他突然现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对行商说:“我老婆告诉我,你送给我们的那台小型冷藏器非常管用,根本不用花钱添加能源。她可以用它冷藏几乎整整一个月的食物,真是太感谢你了。”   “一点小意思,别客气。”   然后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又重重地关上,把中士露齿的笑容关在门外。   巴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迪伐斯说:“好,他拿了你那台冷藏器,现在送来这个作为回报。让我们来看看这本新书吧,啊,书名不见了。”   巴尔将胶卷拉开一码,对着光线看了一下,然后喃喃说道:“嗯,迪伐斯,我确定这本书是‘萨马花园’。套句中士的话,如果我猜得不对,让你把我串在棍子上烤来吃。”   “是吗?”行商对那本书显然兴趣缺缺。他将没吃完的晚餐推到一边,再对巴尔说:“巴尔,你坐下来。听这种古代文学作品,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你注意到中士讲的话了?”   “当然注意到了,那又怎么样?”   “进攻就要开始了,而我们还枯坐在这里!”   “那么你想要坐在哪里?”   “你知道我的意思,这样子等下去不是办法。”   “不是办法吗?”巴尔仔细将阅读机上原来的胶卷取下来,又将刚收到的那卷装上去,才回答说:“这一个月以来,你跟我讲了许多有关基地的历史。好像过去每当危机来临时,那些伟大的领导者几乎都是什么也不做,光是坐在那里——守株待兔。”   “哎呀,巴尔,但是他们知道局势将如何发展。”   “他们知道吗?我想是在事过境迁之后,他们才声称早就胸有成竹的。不过据我所知,他们也许真的有先见之明。但是就算他们没有先见之明,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结局就不会那么完美——也许还会更好呢。因为深层的社会与经济巨流,绝不是任何个人的力量所能主导的。”   迪伐斯却嘲笑他说:“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证明,结局不会因此变得更糟,你的推理实在没有什么道理。”   他出神地沉思了一下,然后又说:“你想想看,如果我把他给做掉——”   “谁?里欧思吗?”   “是的。”   巴尔叹了一口气,立刻想起了尘封的往事,一对老眼透出了困惑的神色:“迪伐斯,行刺不是办法,我曾经试过一次,当时我才二十岁,一时冲动,可是却根本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我替西维纳除掉了一个恶霸,却无法除去帝国的桎梏。然而,问题的症结却是那个桎梏,而不在于有没有恶霸。”   “老学究,可是里欧思却不只是恶霸,他代表了整个该死的舰队武力。如果他消失了,他旗下的官兵全都会作鸟兽散。他的手下个个都像婴儿一般仰赖他,像刚才那个中士,每次提到他的时候,都会不自禁地悠然神往。”     “即使真的这样做了,帝国还有其他的军队,还有其他的指挥官,你应该想得更远一点。比如说,布洛缀克也来到了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人像他那样受大帝的宠信。里欧思只能靠十艘星舰苦战,布洛缀克却能够一下子就要到好几百艘。有关这个大臣的传闻,我听说的很多。”   “是吗?他这个人怎么样?”行商对这个话题好像很感兴趣,但是眼光中却又流露出明显的挫折感。   “你想要我简单地说说吗?好,他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家伙,靠着无穷的谄媚赢得了大帝的欢心。宫廷中所有的王公大臣都恨透了他——虽然他们也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又不具备谦恭有礼的品行。他是大帝的万能顾问,大大小小一切事务全部包办。他是替大帝执行最不堪任务的工具。他的心里头根本没有大帝,可是又必须表现得忠心耿耿。在整个帝国中,找不到另一个像他那么邪恶诡诈,又那么残忍成性的人。大家都在说,想要得到大帝的赏识,必须经过他的安排;而想要得到他的帮助,就非得走旁门左道不可。”   “唔!”迪伐斯若有所思地扯着修剪整齐的胡子:“而他就是大帝派到这里来,负责监视里欧思的那个老家伙。你知道吗?我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现在我能猜到了。”   “假如说,布洛缀克对这位官兵的最爱,起了反感的话——”   “也许他早已经如此了,从来没有听说他喜欢过任何人。”   “假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糟,那么大帝就可能会知道,这样里欧思就会有麻烦了。”   “嗯——这点很有可能,可是你准备怎么做呢?”   “我还不知道,但是我想他应该会接受贿赂。”   老贵族轻声笑道:“没错,不过绝对不简单,不会像你贿赂那位中士一样,用台袖珍冷藏器就能打发。而且即使你真的填饱了他的胃口,也会落得血本无归——他大概是天地间最容易贿赂的人,但却一点也不遵守游戏规则。不论你给他多少钱,他也随时可能翻脸不认人,你得想想别的办法。”   迪伐斯翘起二郎腿来回地摇蔽,脚趾头还不停地屈伸着。他说:“至少,这是一个初步的建议——”   此时叫门的讯号又珊笏起来,迪伐斯即时住了口。路克中士随即又在门口出现,他看来十分激动,宽大的脸庞涨得通红,脸上没有任何笑容。   “先生,”他开始说话,尽力想表现得很尊重对方:“我非常感谢你们送我的冷藏器,你们对我讲话又非常礼貌。虽然我只是一个农家子弟,而你们却都是高贵的贵族。”   他那昂宿星团特有的口音越来越重,几乎令人有点听不太懂。而他又因为极为激动,所以农人木讷的天性全都浮现出来,掩盖了长久艰苦训练而成的军人架式。   巴尔柔声问道:“中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布洛缀克大人要来看你们,就是明天!我知道,因为队长命令我让手下准备好,说明天有……明天他要来检阅。我想……我应该先来警告你们一声。”   巴尔说:“中士,谢谢你,我们很感激你的关心。不过,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你不必……”   但是路克中士的表情明显地充满恐惧,他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道:“你们没有听过有关他的传闻,他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宇宙邪灵’了。不,不要笑,我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说,净是些可怕之极的事情。据说他不论到哪里去,身边都会带着武装侍卫,当他心血来潮时,就会命令他们射杀遇到的每一个人。而他们真的照做,他便开心地哈哈大笑。据说连大帝都怕他,就是他强迫大帝增加赋税,而又不让大帝听到百姓的抱怨。   “而且大家都说,说他憎恶我们的将军。据说他想要杀害将军,因为他嫉妒将军人格伟大又才智过人。可是他办不到!因为将军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早就知道布洛缀克大人是个坏东西。”   中士眨了眨眼睛,感到自己太过失态了,突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就向门口走了过去,又猛力点了点头:“你们记住我的话,要小心提防他。”他一低头,就走到了门外。   迪伐斯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如此正中我们的下怀,对吗,老学究?”   巴尔却冷淡地回答:“那还得看布洛缀克的态度如何,对不对?”   但是迪伐斯已经陷入了沉思,并没有听到巴尔说的话。   他在很用心地计划着。   布洛缀克大人低着头,走进了太空商船狭窄的舱房。两名武装警卫紧紧跟在后面,手中大刺刺地举着武器,脸上带着职业杀手般冷峻的表情。   从这位枢密大臣的外表看来,实在看不出他已经将灵魂出卖了。如果宇宙邪灵真的收买了他,他也掩饰得一点都不露痕迹。相反地,布洛缀克像是带来了一丝宫廷中的华丽,为这个单调粗陋的军事基地,注入了一点高贵的生气。   他所穿的服装笔挺合身而一尘不染,并且闪耀着炫目的光辉,给人一种高大挺拔的假相。从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中,射出两道冷冽的目光,正沿着长长的鼻子直射到行商的身上。当他以优雅的姿态,将象牙手杖拄到地面时,腕上戴的珍珠母饰品轻微地晃动,带起了一阵悦耳的声响。   “不,”他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小手势:“你待在这里别动,不必展示那些玩具了,我根本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   他拉过一张椅子,用附在白色手杖顶端、散发着晕彩的方巾仔细擦拭了一番,然后才放心地坐了下来。   迪伐斯向另外一张椅子看了一眼,但是布洛缀克却懒洋洋地说:“在帝国的高级贵族面前,没有你的坐位。”   说完,他又对迪伐斯微微一笑。   迪伐斯耸耸肩道:“如果你对我的货品根本没有兴趣,干嘛把我带来?”   枢密大臣默然不语,迪伐斯又轻轻叫了一声:“大人——”   “为了避人耳目。”大臣答道:“你想想看,我在太空中奔波了两百秒差距,像是专程来检视你那些小饰物的吗?其实,我真正要见的是你这个人。”   说完,布洛缀克从一个雕工精美的盒子中,取出了一粒粉红色药片,以优雅的姿势将它咬在两排牙齿间,伸出舌头慢慢舔着,看来很有滋味的样子。   “比方说,”他终于继续说下去:“你是什么人?你真是那个世界的公民吗?我是说,那个引起这场军事风暴的蛮子世界。”   迪伐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此外,你真的是在这场争端——就是他口中所谓的战争——发生之后,才被他抓到的吗?我是指我们这位年轻有为的将军。”   迪伐斯又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非常好!尊贵的异邦朋友,我注意到你实在很不会讲话,就让我帮你说吧。如今的情势是这样的,我们这位将军,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显然没有意义的战争,可是却消耗了极可观的人力物力。他用这种方式,攻打一个名不见经传、偏远蛮荒、芝麻大小的世界,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会认为根本不值得为此浪费一枪一弹。话又说回来,这位将军却又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反之,我还认为他聪明绝顶,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大人,我不敢说我懂。”   大臣一面审视着自己的指甲,一面说道:“那么再给我好好听下去——将军绝不肯为了徒劳无功的行动,牺牲他的部下和船舰。我知道他一向把自己的荣誉和帝国的光荣挂在嘴边,然而很明显的,他是装作想要效法古代的传奇英雄。可是这套把戏唬得了别人却唬不了我,除了追求荣誉之外,他一定还另有所谋。他何必把你留在身边,又何必对你十分礼遇?这也是很匪夷所思的事。如果你落在我的手上,却只能对我提供那么一点点情报的话,我早就把你开膛破肚,用你自己的肠子把你勒死了。”   迪伐斯仍然一副木然的表情,缓缓转动的眼珠看到了大臣身边的一名保镳,然后视线再转开一点,又看到了旁边的另一个。他看得出来,那两个保镳都已经跃跃欲试了。   大臣又微笑着说:“好吧,你这个沉默的小钡蛋。将军告诉我说,即使是心灵探测器对你也起不了作用,还说那是因为仪器有毛病。可是他这么说,却反而更让我深信,我们这位年轻的军事天才在撒谎。”他似乎非常地得意。   然后,大臣又继续说:“老实的生意人啊,听好,我自己这里也有一种心灵探测器,应该对你特别有效。你看——”   在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此时轻轻捏着一叠——粉红与黄色栢间,图案复杂而精美的——那是一叠什么东西,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看起来像是钞票?”迪伐斯道。   “这不是普通的钞票,是帝国境内最佳的纸钞。因为全都是以我的领地作担保,而我的领地范围比大帝的领地还大。这里总共是十万点,全都在这里。就在我的两指之间,通通可以给你!”   “大人,为什么要给我钱呢?我是一名道地的行商,懂得买卖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为什么?为了让你讲实话!将军到底在图谋什么?他为什么要发动战争?”   迪伐斯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抚着胡子。   此时大臣正在慢慢地数着那些钱,迪伐斯的眼睛盯着大臣的手,跟他一张一张地数着,然后乾脆地回答:“他在图谋什么?简单一句话,就是帝国。”   “哈,这种答案太过稀松平常!哪一个图谋不轨的人,最后的目的不是想当皇帝——可是他要怎么做呢?从这个偏远的银河边缘,到那个魅力无比的皇宫之间,这条路他要怎么走?”   迪伐斯以苦涩的口气说:“基地中藏有许多重大的秘密,因为那里收藏许多书籍,都是古书——那些古书由于年代久远,上面的文宇几乎失传了,只有几个居于最上位的人看得懂。但是那些秘密隐藏在宗教与仪典中,不准人动。我以身试法,结果就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在那里,我已经被宣判死刑了。”   “我明白了,那么这些古老的秘密又是什么呢?继续说,我花十万点的代价,理应买到一切的详情和细节。”   “就是人工嬗变的技术。”迪伐斯回答得很简单。   大臣的眼睛眯起来,开始表现得有些兴趣了。他问道:“据我所知,根据核子学的定律,以人工达成元素的嬗变,根本没有实用的价值。”   “没错,那指的是纯粹使用核能的情况。但是古人还真聪明,早就发现了比核能更巨大更基本的能源。如果基地使用那种能源的话……”   迪伐斯感到胃部起了一阵轻微的蠕动——钓饵已在晃动,鱼儿也已经闻到了。   大臣突然吼道:“继续说,那个将军,我确信他也晓得这件事。但是当他结束这场闹剧之后,下一步又打算怎么做?”   迪伐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如磐石:“当里欧思掌握了嬗变的技术之后,就可以控制帝国所有的经济体系。如果他可以轻易地用铝制造钨、用铁制造铱的时候,帝国的矿藏就变得根本一文不值。过去的产销系统,都是根据各种元素不同的丰盈程度而建立的,这样一来,就会全部被推翻了。帝国内部将会出现前所未有的大混乱,只有里欧思一个人能够阻止。我刚才提到的那种新能源,还有另外一项优点,就是不会为里欧思带来宗教上的心理负担。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了。他已经扼住了基地的咽喉,而他一旦征服了基地,两年以内一定能够成为新皇帝。”   “原来如此。”布洛缀克轻声笑道:“你刚才怎么说的?用铁来制造铱,对不对?来,让我也告诉你一件国家机密,你可知道,基地已经主动跟将军接触了。”   迪伐斯陡然感到背脊都僵住了。   “你看来很吃惊,这又有何不可呢?现在看来,一切都很合逻辑了。基地为了求和,向他提出年缴一百吨铱的提议。也就是说,现在他们宁愿违反宗教的禁忌,愿意将一百吨的铁变成铱来解危。这个提议很公平,但是,怪不得我们那位守正不阿的将军会断然拒绝——因为他马上就可以自行制造铱金属,并且能把帝国都给弄到手。可怜的克里昂二世,还称许他是最忠诚的将军呢。大胡子商人,你已经赚到这笔钱了。”   说完,他就用力一掷,迪伐斯立刻到处追赶四散纷飞的钞票。   布洛缀克大人走到了舱门口,又转身说:“行商,记住一件事——我这些带着枪的游伴,他们不但是聋子、哑巴,而且没有什么脑筋,也没有受过教育。他们不能听、不能说、不会写字,也不会对心灵探测器有任何反应。但是对于各种各样新奇的杀人手法,他们却是专家中的专家。老兄,我花了十万点的代价,把你给收买了,你就应该乖乖地做个好商品。如果你忽然间忘记了这一点,而试图要……比如说……把我们之间的谈话转述给里欧思,那么你就会被处死,而且是以我所指定的方式处死。”   在布洛缀克优雅高贵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许多狰狞的线条,原本做作出来的微笑,也一下子变成了骇人的嗥叫。在这一瞬间,迪伐斯看到了他的买主的买主——宇宙邪灵,正藉着这位买主的眼睛在向外瞪视。   迪伐斯不发一语,在布洛缀克的两名“游伴”押解之下,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面对着巴尔的问题,他先沉思了一会儿,再以很满意的口气说:“不,说来可真是奇怪,我反而让他给贿赂了。”   两个月的艰苦征战,在贝尔·里欧思的身上刻划出了痕迹。他整个人笼罩在凝重的严肃气氛之中,而且变得暴躁易怒。   现在,他就正用很不耐烦的口气,向对他崇拜不已的路克中士说:“中士,你在外面等着,等我问完了话,再把这两个人送回他们的房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入,任何人都不准,听懂了没有?”   中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就走到门外去了。里欧思心烦气躁地抓起桌上待批的公文,将它们一古脑儿丢进最上层的抽屉,然后再用力把抽屉关起来。   “坐啊。”他对站在面前的两个人不耐烦地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严格说起来,我根本不应该来这里,可是我又必须跟你们见一面。”   他转身面向巴尔。老贵族站在一个方正的水晶饰物前,正用他细长的手指抚摸玩赏。水晶的内部镶嵌着当今的大帝——克里昂二世满脸皱纹而威严无比的肖像。   “老贵族,首先我要告诉你,”将军开始说:“你的哈里·谢顿就要输了。当然,‘他’打得很好,基地的战士一波波蜂拥而出,个个都不要命似的英勇作战。每一个行星都做了激烈的反抗,而一旦被攻下来之后,又毫无例外地兴起反抗活动,给征服者带来无穷的麻烦。可是,它们终究还是被我们攻下,也终于被占领住了,所以你的谢顿眼看就要输了。”   “可是他还没有输。”巴尔恭敬地轻声回答。   “基地已经没有指望了,他们想用重金求和,求我别对谢顿做最后的考验。”   “正如谣言所说的一样。”   “啊,谣言来得比我还快吗?有没有提到最新的发展?”   “什么最新的发展?”   “喔,那个布洛缀克大人,大帝最宠爱的大臣,由于他自己的要求,现在已经是远征舰队的副总司令。”   迪伐斯这时才第一次开口:“头儿,由于他自己的要求?这是怎么搞的?还是你开始对他产生好感了?”说完他就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里欧思却镇定地说:“不,不能说是我改变了对他的观感,是他用了我认为很合理、很足够的代价,跟我换得这个职位。”   “比方说?”   “比方说,他答应向大帝要求增援。”   迪伐斯轻蔑的笑意更浓了:“他已经和大帝联络过了,啊?头儿,我想你现在一定充满希望地在等待增援舰队,他们答应早晚会来的,对不对?”   “你错了!他们已经来了。五艘星舰组成的舰队,每一艘都性能良好、武力强大,带着大帝的亲笔祝福函前来,还有更多的星舰正在途中——怎么了,行商,有什么不对劲吗?”他以讽刺的口吻问道。   迪伐斯从突然僵住的口唇中,勉强吐出了几个字:“没有什么。”   里欧思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面对着行商,一手放在腰际的核铳上。   “我问你,行商,有什么不对劲吗?这个消息似乎令你很不安。当然,你不会突然关心起基地的安危吧?”   “我没有。”   “有——而且,你还有很多古怪的地方。”   “哦,是吗?”迪伐斯的微笑看来很不自然,双手在口袋中握紧成拳头:“你通通提出来好了,我来为你逐一解释。”   “你听好了——你被捕的过程太容易了,你的太空船只受到一次攻击,防护罩就被摧毁,而你就投降了。你也太轻易就背弃了自己的世界,而且根本没有要求代价。这些都很令人起疑,你说对不对?”   “我渴望投靠胜利的一方,头儿,我是一个识相的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姑且接受。”里欧思声音嘶哑地说:“然而,在你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逮捕到任何行商。基地的每一艘太空商船都速度奇快,他们只要想逃,都能轻易逃过我们的追击。而那些奋力迎战的,每一艘也都有强力的屏蔽,足以抵挡轻型巡弋舰的攻击。只要情况允许,每一个行商都宁愿战死也不投降。在我们所占领的行星上与星空中,那些游击战的组织者与领导者,他们原来的身分也都是行商。   “难道你是唯一识相的人吗?你既不抵抗又不逃走,还自动自发地藉机出卖了基地。你可真特殊,特殊得真奇怪,事实上,特殊得太可疑了。”   迪伐斯却轻声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但是你根本没有什么具体证据。我在这里已经六个月了,这段时间中我一直都很安分。”   “你的确很安分,我也因此待你不薄,我没有动过你的太空船,对你也处处设想周到。可是你却令我失望了,其实你还可以提供更多的情报给我,比方说吧,你推销的那些装置,也许就对我们很有用。那些核能装置所应用的核子学原理在基地发展出的许多难缠的武器中,想必也都用上了,对不对?”   “我只是个行商,”迪伐斯说:“并不是一名伟大的技师。我只负责兜售那些货品,怎么制造的不关我的事。”   “好吧,这一点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这就是我到此地来的目的。比如说,我要到你的太空船去仔细搜一搜,看看有没有个人力场防护罩,你自己虽然没有佩戴,可是基地每一个战士的身上都有。如果给我搜到的话,那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证据,证明你有意保留一些情报,对不对?”   迪伐斯没有回答,里欧思又继续说下去:“我还能够取得更直接的证据,我将心灵探测器也带来了。虽然它上次突然失灵,不过跟敌人打交道,可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   他的声音现在充满了威胁的意味,迪伐斯还感觉到有东西抵住他的胸口——那是将军的核铳,刚从皮套中掏出来的。   将军又以平稳的口气说:“你把手上戴的手镯摘掸,把身上其他的金属饰物,也全部除下来交给我。动作慢一点!电磁场贬被干扰,你应该知道,心灵探测器只能在静电场中工作。对,就照这样,把它给我。”   此时,将军办公桌上的收讯器突然后了起来,一个信囊随即出现在传送槽中。   里欧思走到办公桌旁,用核铳比着一直站在桌旁的巴尔:“老贵族,你也一样,你也戴了手镯,所以也有嫌疑。虽然你帮了不少忙,我对你也没有任何恨意,但是,我要看看心灵探测器的结果,然后才能决定你一家人的命运。”   说完,里欧思俯身要去取那信囊。巴尔突然举起镶着皇帝立体肖像的水晶,出其不意地往将军头上砸去。   迪伐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呆了,仿佛老人忽然间被恶魔附身一样。   “走!”巴尔压低声音道:“赶快!”说完,他将掉在地上的核铳拾了起来,藏进自己的上衣。   当他们将门推开一个窄缝,钻出办公室时,发现路克中士仍旧等在外面。   中士立刻转过头来,巴尔故作镇定地说:“中士,带路吧。”   迪伐斯则赶紧把门关了起来。   路克中士一言不发地将他们带回房间,来到门口之后,他陡然顿了一下,然后三人又继续向前走。因为此时已经有一把核铣指着中士的肋骨,他的耳旁还有一个严厉的声音说:“带我们到太空商船去。”   到达太空商船停泊处后,迪伐斯走到前面去开气闸,巴尔对中亡说:“路克,你就站在那里别动。你是一个老好人,我们不想杀你。”   不料此时中士认出了核铳上镂刻的字母,脱口吼道:“你们杀了将军!”   然后,他发出一声疯狂而毫无意义的叫喊,奋力向前扑了过去,却正好撞上核铳冒出的烈焰,顿时变作一团惨不忍睹的焦炭。   不久之后,太空商船从这个死寂的行星起飞。又过了一会儿,强烈的信号灯才射出阴森的光芒,交织成一片淡黄色的蛛网。在银河巨型透镜状的背景中,另外又有许多黑影腾空而起。   迪伐斯绷着睑说:“巴尔,抓紧啦。让我们看看,他们到底追不追得上我们的船舰。”   不过他心里很明白,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他们进入外太空后,迪伐斯的声音已几近嘶哑:“我给布洛缀克吃的饵恐怕太香了一点,他现在似乎跟将军站在一条线上了。”   卑还没有说完,他们已经冲进银河稠密的群星之间。 第八章 航向川陀   方向控制器射出强力的讯号波束,在太空中缓慢而彻底地过滤着各个方位。拉珊·迪伐斯正俯身观察一个黯淡的小球形仪器,想要寻找任何一点反应的迹象。   杜森·巴尔坐在角落的便床上,耐心地看着迪伐斯工作。他突然问道:“没有那些家伙的踪迹了吧?”   “帝国的阿兵哥吗?没有。”行商吼道,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们早就把那些王八蛋给甩掉了。老天保佑!我们在超空间中盲目地跃迁,还好没有跳进恒星的肚子里去。即使他们的速度够快,想必也不敢追来,更何况他们不可能比我们快。”   他靠向椅背,将衣领扯松:“不知道帝国那些家伙在这里动了什么手脚,我感觉有些超空间裂隙的排列被搞乱了。”   “我懂了,这么说,你是试图要回基地去。”   “我正在呼叫‘协会’——或者应该说在试着呼叫他们。”   “协会?那是什么组织?”   “是‘独立行商协会’的简称,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啊?不过,也不只你一个人没听过,因为我们还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盯着毫无动静的收讯指示器,然后巴尔又问:“你确定是在通讯范围之内吗?”   “我不知道,对于目前的位置,我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但也只是靠盲目的推算得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得借助方向控制器的原因。我们也许要花好几年的时间,你知道吗?”   “会不会是那个?”巴尔指了指显象板。   迪伐斯赶紧跳起来调整耳机,他也看到显象板上的一团朦胧之中,有一个微微发光的白点。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中,迪伐斯仔细控制着微弱的通讯超波。靠着这种超波波束,他可以经由超空间,在一瞬间联络到五百光年以外的地方。如果换成‘迟缓’的普通光波,则必须花上五百年的时间,才能行进那么遥远的距离。   最后,他失望地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来,又将耳机向后一推。   “老学究,我们来吃点东西吧。如果你想洗澡,浴室中有高压淋浴设备,不过热水要省着点用。’   然后他在舱壁旁一排柜子前蹲了下来,伸手在里面掏着,同时问巴尔说:“我希望你不是吃素的。”   巴尔回答:“我什么都能吃,但是协缓螵络得怎么样?又中断了吗?”   “似乎如此,距离太远了,实在是太远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   然后迪伐斯站了起来,把两个金属容器放到桌子上,对巴尔说:“老学究,只要等五分钟,然后按下这个接点,它就会自动打开来。你可以用它当盘子,里面还有叉子,的确是很方便的速食,只要你不介意没有餐巾的话。我想你一定很希望知道,我从协会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如果不是什么秘密的话。”   迪伐斯摇摇头说:“对你不用保密——里欧思说的都是实情。”   “关于纳贡的事?”   “嗯——他们的确曾经做过这个提议,但是被他拒绝了。现在情况很糟糕,已经打到了洛瑞斯的外围恒星。”   “洛瑞斯距离基地很近吗?”   “啊?喔,你不可能知道的。它是当初的四王国之一,可以算是内缘防御阵线的一环,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问题是,他们出动了前所未见的巨型星舰,这就代表里欧思并没有向我们吹牛,他的确得到了增援。布洛缀克见风转舵,已经倒向他那一边了,是我把所有的事情搞砸的。”   他一面说,一面把速食容器外面的接点按下,垂头丧气地看着容器灵巧地打开。容器里面是炖熟的食物,舱房中立时弥漫着香气,巴尔已经开始吃了起来。   巴尔边吃边说:“我们直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在随机应变。可是在这里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也不能突破帝国的阵线回到基地。我们唯一能够做的,也是最合理的一件事,就是耐心地等待。不过,既然里欧思已经攻到了内缘阵线,我相信也不需要等太久了。”   迪伐斯放下叉子说:“等待,如此而已?”   然后,他又瞪大了眼睛咆哮道:“你当然没有关系,反正对你也没有切身的危险。”   “我没有吗?”巴尔淡淡一笑。   “没有,其实,我告诉你,”迪伐斯的怒气已经浮上了表面:“我对于你这种态度已经厌烦透了。你把整个事件当成学术研究对象,放在显微镜底下不慌不忙地仔细观察。可是那里有我的朋友,他们已经处在生死关头,那里的整个世界,我的故乡,也快要被毁灭了。你是一个局外人,你当然不明白。”   “我也曾经亲眼看着朋友死去。”老人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闭起眼睛来说:“你结婚了没有?”   迪伐斯回答:“行商是不结婚的。”   “哦,我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侄儿,他们都接到了我的警告。但是,基于某些原因,他们不能有所行动。我俩这次逃了出来,就代表他们将被处死。我希望,至少我的女儿和两个孙儿,现在已经平安离开了那个世界。即使如此,我所冒的风险,还有我的损失,也已经比你大得多了。”   迪伐斯满脸不高兴,粗暴地说:“我知道,但是你有选择的余地。你仍然可以继续跟里欧思合作,我从来没有要求你……”   巴尔拼命摇着头:“迪伐斯,我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你用不着良心不安,我并非为了你而牺牲两个儿子。我决定跟里欧思合作的时候,早就已经豁出了一切,可是一旦他使用心灵探测器——”   西维纳老贵族重新睁开眼睛,眼光中流露出深沉的悲痛:“里欧思曾经来找过我一次,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他提到了一个崇拜魔术师的教派,可是他却不了解真实内情。那并不完全是一个教派,你知道吗?已经过了四十年了,可是西维纳仍然受到帝国的高压统治。过去前后发生过五次起义事件,但是都被镇压下去。后来,我发现了哈里·谢顿的古老纪录,那个‘教派’所等待的,就是纪录中的预言。   “他们等待着‘魔术师’的到来,也已经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我的两个儿子   “私人信囊,就是里欧思被我打昏前刚收到的那一个。这个东西,能不能算有一点用处?”   “我不知道,要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迪伐斯坐了下来,将金属球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当巴尔洗完了冷水浴,又在空气乾燥室,舒舒服服地享受了暖流的吹拂之后,发现迪伐斯正坐在工作台前,全神贯注默然不语。   西维纳老贵族一面拍打着自己的身体,一面扯着喉咙问道:“你在干什么?”   迪伐斯抬起头来,胡子上黏了许多后晶晶的汗珠。他回答说:“我想把这个信囊打开。”   “没有里欧思的个人特征资料,你能够把它打开吗?”巴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   “如果我打不开的话,我就自动退出协会,这辈子再也不涉足太空。我刚才拿三用电子分析仪,对它的内部做了详细检查,我身边还有一些小堡具,专门用来打开各种信囊。帝国根本没有人晓得有这些工具。你知道吗?我以前曾经干过小偷,一个行商什么事情都得懂一点。”   说完,他又低下头去工作,拿着一个扁平的小仪器,轻巧地探着信囊表面各处,每次的接触都带起了红色的电花。   然后迪伐斯又说:“我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信囊做得很粗陋,反正帝国的工匠对于这种小巧的东西都不在行。你看过基地出品的信囊没有?只有这个的一半大,而且能够屏蔽电子分析仪的探测。”   然后他屏气凝神,衣服下的肌肉明显地鼓胀起来,微小的探针慢慢向下压……   信囊终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迪伐斯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将信囊拿在手中,信笺有一半露在外面,好像是金属球吐出的舌头。   “这是布洛缀克写的信,”迪伐斯看了一下,然后又以轻蔑的语气说:“信笺用的还是普通纸张。基地所出品的信囊,打开之后,信笺在一分钟之内就会氧化变成气体。”   但是巴尔却摆手示意他别再说话,自己很快地看了一遍内容。   发文者:大帝陛下钦命特使,枢密大臣,帝国高级贵族安枚尔·布洛缀克   受文者:西维纳军政府总督,帝国星际舰队将军,帝国高级贵族贝尔·里欧思   谨致贺忱。   第一一二○号行星已放弃抵抗,攻击行动如预定计划继续顺利进展。敌已呈现疲弱之势,定能达成预期之最终目标。   巴尔看完了这些蝇头小字,抬起头来怒吼道:“这个傻瓜!这个矫揉做作的混蛋!这算是哪门子的密函?”   “哦?”迪伐斯也显得有些失望。   “根本什么都没有提到,”巴尔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只会谄媚、阿谀、奉承的大臣,现在竟然也扮演起将军的角色。当里欧思不在的时候,他就是前线的总指挥官,他拿这些与自己根本无关的军事行动大作文章,做出这种自大自夸的报告,完全是为了自我安慰。‘某某行星已放弃抵抗’、‘攻击继续进展’、‘敌呈疲弱之势’,他简直就是个大草包。”   “嗯,不过,慢着,等一等——”   “把它丢掉。”老贵族转过身去,一脸悔恨的表情:“天晓得,我原本也没希望它会是多了不起的重要机密,然而两军交战时,即使是最普通的例行命令,如果没有传达下去,也会使得军事行动受到干扰,影响以后若干局势。我当时就是这么想,才会把它带走的。可是这种东西!还不如把它留在那里,让它耽误里欧思一分钟的时间也好,总比如今落在我们手中更有价值。”   可是迪伐斯却站了起来:“看在谢顿的份上,能不能请你闭嘴,暂时不要发表高论?”   说完,他将信笺举到巴尔的面前:“请你再读一遍,他所谓的‘预期之最终目标’,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说吗?当然就是征服基地。”   “是吗?也许他指的是征服帝国呢。你也知道,他深信那才是最终的目标。”   “假使果真如此,那又如何呢?”   “果真如此的话!”迪伐斯的笑容消失在大胡子中:“那么,注意看,让我做给你看。”   迪伐斯只用了一根手指,就将那个有着龙飞凤舞标志的羊皮纸信笺塞了回去。然后金属球发出了一声轻响,信笺就消失不见,而金属球又恢复了原状,变成了光滑而没有隙缝的球体。在它的内部,还传出了一阵零件转动的响声,那是控制开关藉着随机的转动,正在将密码锁的排列搅乱。   “现在,如果没有里欧思的个人特征资料,就没有办法把这个信囊打开了,对不对?”   “对于帝国那方面而言,的确是没有办法。”巴尔附和道。   “这么说的话,它里面所装的任何证据,我们都不知道,是绝对货真价实的机密文件。”   “对于帝国那方面而言,也的确如此。”巴尔再度附和。   “可是皇帝有办法将它打开来,对不对?政府官员的个人特征一定都已建档。在基地,我们的政府就保有官员们的详细个人资料。”   “在帝国的首都也有这种资料。”巴尔第三度附和迪伐斯的话。   “那么,当你这位西维纳的贵族,向克里昂二世那位皇帝禀报,说他手下那只最乖巧的鹦鹉,和那头最勇猛的猎鹰,竟然勾结起来密谋将他推翻,并且呈上信囊为证,他会将布洛缀克写的‘最终目标’作何解释?”   巴尔有气无力地坐下来,对迪伐斯说:“等一等,我没有搞懂你的意思。”他抚摸着瘦削的脸颊,又问道:“你不是要玩真的吧?”   “我就是要玩真的。”迪伐斯被激怒了:“听好,过去的十个皇帝之中,有九个是被野心勃勃的将军杀头或是枪毙的,这是你自己跟我讲了许多遍的事情。老皇帝一定立刻就会相信我们的话,令里欧思根本措手不及。”   巴尔细声低语:“天啊,这家伙的确是要玩真的。银河在上,老兄,你用这种牵强附会、不切实际、三流小说中的计划,绝对解决不了谢顿危机的。如果你从来就没有得到信囊呢?如果布洛缀克没有使用『最终目标”这几个字呢?谢顿不可能依赖这种天外飞来的好运。”   “如果天外真的飞来好运,谢顿难道就不能加以利用吗?这并没有违反任何定律,不是吗?”   “当然,可是……可是……”巴尔突然顿了一下,然后以显然经过压抑而表现出的镇定说:“你想,首先,你要怎样到达川陀?你不知道那颗行星的位置,我也根本不记得它在银河中的座标。你的这艘太空船上,又没有星历表,甚趾蟋我们现在身在何处,你都还搞不清楚呢。”   “我们不会在太空中迷路的,”迪伐斯咧嘴一笑,已经坐到了控制台前:“我们立刻登陆最近的一颗行星,然后等我们再升空的时候,就可以带着最好的宇航星图,能够把我们所在的位置弄得明明白白。布洛缀克送给我的十万点钞票,会很有用处的。”   “此外,我们的肚子还会被射穿一个大洞。帝国这一带的星空,每个行星一定都在画影图形捉拿我们。”   “老学究,”迪伐斯耐着性子说:“你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里欧思说我的太空船投降得太容易了,哈,他并不是在说笑。这艘船有足够的火力,防护罩也有充足的能量,在这个边区星空不管遇到任何敌人,我们绝对都有能力应付。此外,我们还有个人防护罩,帝国的阿兵哥一直都没找到,你知道吗?因为我藏得很好。”   “好吧,”巴尔说:“就算你能到达川陀,你又准备怎么样去见大帝?你以为他会随时恭候大驾吗?”   “这一点,等我们到了川陀再想办法不迟。”迪伐斯回答。   巴尔无奈地喃喃应道:“好吧,好吧!我也一直希望在死前能去川陀看一看,已经想了有半个世纪了,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超核能发动机立刻启动,舱内的灯光变得闪烁不定。两人体内也感到了轻微的抽搐。他们再度进入了超空间。 第九章 川陀   群星如同荒野问的杂草一般浓密,拉珊·迪伐斯直到现在才发现,在计算超空间的航线时,小数点以下的数字有多么重要。由于需要做许多次不到一光年距离的跃迁,他们感到强烈的压迫感。如今,四面八方全都是闪耀的光点,又带来了一种诡异的恐惧感,太空船彷佛已经迷失在一片光海之中。   前方出现了一个由万颗恒星组成的星团,射出的光芒扯裂了周围黑暗的太空。帝国的巨大首都世界——川陀,就藏在那个星团的中央。   川陀不只是一个行星,而且是银河帝国二十万星系的心脏。它唯一的功能就是行政管理,唯一的目的就是统治帝国,唯一的产物就是法律条文。   川陀世界的机能呈畸形发展,在其表面上仅存的生物是人类、人类的宠物与人类的寄生虫。除了皇宫周围方圆十哩之外,找不到任何的草地或一块露在外面的土壤。而在皇宫范围之外的地方,也看不到任何天然水源,因为这个世界所需的一切用水,全都储藏在巨大的地下蓄水池中。   整个行星都覆盖着不会损坏、不会腐蚀、闪闪发光的金属外壳,作为无数巨大金属建筑的基础。这些密布各处的金属建筑物,相互之间由许多通道与回廊联系,里面分割成许多大小不一的机关部门——底层是大型的商业中心,顶楼是五光十色的游乐场所,每到晚上就会变得热闹非凡。   走过一个接一个的金属建筑,就可以环游川陀世界各个角落,根本不用离开这些建筑群。但是这样做,却也就没有机会俯瞰这座城市。   为了供应川陀四百亿人口所需的粮食,每天都有庞大的太空船队起降,数量超过帝国有史以来任何的星际舰队。川陀居民消耗了这么多的粮食,他们所能做出的唯一回报,就是帮助这个自有人类以来最庞杂的政府的行政中心,处理来自银河各处的各种疑难杂症。   川陀有二十个农业世界作为它的谷仓,而整个银河都应算是它的仆人……   太空商船两侧被巨大的金属臂紧紧夹住,缓缓地经由斜坡滑向船库。在此之前,迪伐斯已经耐着性子办好了许许多多繁复的手续。既然这个世界唯一的功能便是生产一式四份的公文,各种手续的繁杂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他们还在太空中的时候,就被拦下进行初步的检查,填好了一张问卷表格。但是他们绝对想不到,那份表格只占了总共需要填写的百分之一。他们在当时就接受了许多盘问,还有例行的初级心灵探测。海关官员再为他们的太空船拍照存档,并且为两人做个人特征分析,再详细记录下来。接下来是搜查违禁品与私货,缴交入关税……最后的一关,是检查两人的身份证件与游客签证。   杜森·巴尔是西维纳人,当然算是帝国的百姓,然而迪伐斯却没有任何必须的证件,成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物。负责询问他们的海关官员,立时露出了万分遗隐的表情,说他不能准许迪伐斯入境,而且还必须把他扣押起来,接受进一步的正式调查。   突然闾,一张由布洛缀克大人领地担保的一百点崭新钞票,出现在海关官员的眼前,并且悄悄地易手。官员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脸上遗憾的表情随即消失。他从某个文件格中掏出一张表格,熟练而迅速地填写完毕,并且将迪伐斯的个人特征资料,郑重其事地附在那张表格之上。   在表格上面,两人的居住地填写的都是“西维纳”。   而在太空船库中,他们的太空船被安置在一角,照相存档、记录相关资料、清点内部物品、复印乘客的身分证明,然后缴交手续费,做好缴清费用的纪录,这才终于领到了收据。   不久之后,迪伐斯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天台,耀眼的白色太阳高挂在头顶。附近有许多妇女在谈天,许多儿童在嬉戏,男士们则懒洋洋地一面喝着酒,一面听着巨型新闻幕中高声播报的帝国新闻。   巴尔则走进一间新闻传播室,付了足够的表币,从一堆报纸中取走了最上面的一份。他买的是川陀的“帝国新闻报”,那是帝国政府的机关报。从新闻传播室的后面,传出了印刷机轻微的噪音,正在赶印包多的报纸。“帝国新闻报总社”离此地很远——地面距离一万哩;空中距离六千哩,然而由于印刷机与总社直接连线,所以能够即时将最新的消息印制出来。在这个行星上各个角落,类似的新闻传播室共有上千万个,每一个都以这种方法提供最新的新闻报导。   巴尔看了看报纸的标题,然后对迪伐斯轻声说:“我们应该先做什么?”   迪伐斯正在尽力使自己摆脱沮丧的情绪——他如今处于一个距离故乡极遥远的世界,这个世界使他眼花撩乱,居民的各种行为令他无法理解,他也几乎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这些都使得迪伐斯感到很大的压迫感。在他的身旁,耸立着无数闪耀金属光泽的高大建筑,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也使得他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在这个由整个行星所构成的大都会中,人人似乎都过着忙碌而疏离的生活,这又令他感到了可怕的孤寂,体认到自己的微弱与渺小。   他回答巴尔说:“老学究,现在最好一切都由你作主。”   巴尔显得很镇定,低声说道:“我曾经试图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你,可是我也知道,百闻不如一见,你没有亲眼见到,很多事情是不会相信的。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想觐见大帝吗?差不多一百万;你知道他接见多少?每天顶多十个。我们得先向政府机关提出申请,这样做会非常麻烦,可是我们又请不起贵族帮忙关说。”   “我们的十万点钞票,根本还没有用掉多少。”   “一个帝国高级贵族就能吃掉那么多钱,可是想要见到大帝,至少要有三、四个高级贵族牵线。而如果循公家机关的途径,大约总共需要找五十个局长、主任这一类的行政长官,但是他们也许每个人只收一百点。让我来负责跟他们交涉,因为你的口音太重,他们听不懂你的话。此外,你也根本不懂帝国的红包文化,这可是一门艺术,我向你保证……啊!”   巴尔在“帝国新闻报”的第三页,发现了他想要找的消息,赶紧将报纸递给迪伐斯。   迪伐斯读得很慢,因为他对报上的遣词用字很不习惯,不过至少还能读得懂。看了半晌之后,他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了不安与忧郁,用手背使劲一拍报纸,气呼呼地说:“你认为这种消息可靠吗?”   “在某个限度之内——”巴尔冷静地回答:“上面说基地的舰队已经被完全消灭,这是很不可能的事情。这个首都世界距离前线那么遥远,如果是透过一般的战地新闻管道,他们可能已经把这个新闻炒了好几遍。我想,它真正的意思,是指里欧思又赢了一场战役,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敝。上面说他拿下了洛瑞斯,指的是不是洛瑞斯王国的首都行星?”   “是的,”迪伐斯想了想又说:“或者应该说,是当年那个洛瑞斯王国。它距离基地还不到二十秒差距,老学究,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   巴尔耸耸肩:“在川陀可急不得,如果你急的话,可能就会死在核铳之下。”   “那么需要多久的时间呢?”   “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也至少要花一个月的时间,再赔上那十万点现钞——那些钱即使够用,也得那么久才行。万一在这段时间中,大帝突然心血来潮,移驾到了避暑行星去,在那里他不会接见任何请愿者,那就得再等更久了。”   “但是基地……”   “基地会安然无事的,就像直到如今一样。来,我们该解决晚餐问题了,我好饿。吃完饭之后,傍晚这段时间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川陀或是类似的世界了,你知道吗?”   外围星省内政局长摊开两只肥胖的手掌,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用猫头鹰似的近视眼瞪着两位申请者,对他们说:“可是大帝御体欠安,两位先生,不用再去麻烦我的上司了。这一周以来,大帝陛下根本没有接见任何人。”   “他会愿意接见我们的。”巴尔装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要告诉大帝,说我们是枢密大臣的手下就行了。”   “不可能,”局长高声强调:“我这么做缓蟋饭碗都砸掉。这样吧,如果你们能够把来意说得更明白一点,我就愿意尽量帮你们的忙,懂吗?但是我一定要知道得很详细,才能向我的上司提出来,请他考虑接受这个案子。”   “如果我们的来意可以随便向任何人透露,而不是只能讲给大帝听,”巴尔振振有辞地说:“那么又有什么重要性呢?又何必非得要求觐见大帝陛下呢?我建议你不妨稍微冒点险,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我应该提醒你,如果大帝陛下认定了我们的事情很重要——其实我保证一定会的——那么你也会因为帮助我们有功,而必定能受到奖赏。”   “话是没错,可是……”局长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你的大好机会。”巴尔继续鼓动他:“当然,冒险总要得到一点回报,我们知道这件事情非常麻烦你。你肯给我们这个机会来向你解释我们的问题,我们万分感激你的好意。如果能让我们有一点实际的表示……”   听到这里,迪伐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在过去一个月当中,同样的话他几乎听了不下二十遍。每一次这种对话之后,都照例在遮遮掩掩之中,会有几张钞票迅速地易手。但是这次的结局稍有不同,通常钞票都缓螈刻从视线中消失,这回却仍然留在台面上。局长好整以暇地一张一张数着,还把每张钞票部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   然后局长的口气起了微妙的变化:“由枢密大臣担保,啊?真是好钞票!”   “让我们回到正题……”巴尔催促道。   “不,等一等,”局长打断了巴尔的话:“我们一步一步来,我实在很想知道你们真正的来意。这些钱都是新钞,你们的口袋里一定装了不少,因为我突然想到,在你们来见我之前,一定已经见过了许多官员。好了,你们就照实说了吧。”   巴尔回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唉,好吧,听好了,这也许就可以证明你们是非法入境的。因为你这位不说一句话的朋友,他的身分证明以及入境表格显然并不完整,他根本就不是帝国的子民。”   “我否认你这种说法。”   “你否认也不要紧,”局长的态度突然变得粗暴:“那个拿了你们一百点,在他的文件上签字的海关官员,已经全部都招了——不过当然不是自动招的。所以我们对你们两个人的了解,比你们想像之中要多得多。”   “大人,你这么说,是在暗示我们请你收下的钱,还不够让你冒这个险……”   局长微笑着说:“正好相反,简直太够了。”   他将那些钞票丢在一边,又说:“回到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其实是大帝自己注意到了你们的案子。两位先生,你们是不是最近曾做过里欧思将军的座上客?你们是不是刚从他的军队里逃出来——说得保守点,实在太容易了吧?你们是不是拥有一小笔财富,全是由布洛缀克大人领地所担保的钞票?简单地说,你们是不是两名间谍与刺客,被派到这里来——好了,你们自己招认是谁雇用你们,还有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你知道吗?”巴尔带着怒意,口齿伶俐地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局长,没有权力指控我们犯了任何罪,我们告辞了。”   “你们不准走。”局长站了起来,眼睛似乎不再近视。他吼道:“你们现在不必回答任何问题,以后有的是机会——更好的机会。我也根本不是什么局长,而是帝国秘密警察的一名副队长,你们已经被捕了。”   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后晶晶的高性能核铳。他面带微笑说道:“比你们更重要的人物也已经被捕了,今天就要将你们一网打尽。”   迪伐斯大吼一声,想要拔出身上的核铳,可是动作却慢了一步,那名秘密警察一面大笑着,一面已经使劲按下了扳机。铳口立刻吐出强力射线,正中迪伐斯的胸膛,迸发出一阵毁灭性的烈焰。可是迪伐斯却完全没有受伤,个人防护罩将所有能量全部反弹回去,在半空中溅起一片闪烁的光雨。   迪伐斯立刻还击,秘密警察的上身在一霎间就不见了,头颅随即滚落到地上。后头墙壁被打穿了一个洞,一束阳光射进屋内,正好照在那个还在微笑的头颅上。   迪伐斯与巴尔赶紧从后门溜走。   迪伐斯一面跑,一面用粗哑的声音吼道:“赶快回到我的太空船去,他们随时可能会发布警报。”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咒骂:“又一个计划弄巧成拙了,我敢打赌,一定是宇宙邪灵在跟我过不去。”   冲到外面后,他们发现许多群众都围在巨型电视幕前,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可是他们没有时间停下来弄明白;他们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吼叫声,却根本顾不得发生了什么事。巴尔只来得及顺手抓起一份“帝国新闻报”,就奋力冲进巨大的太空船库。进入太空船后,迪伐斯开炮将顶棚打穿一个大洞,便驾着太空船仓皇从洞口直接升空。太空船循着无线电波导航的离境航线飞驰而去,速度超过了宇宙间一切速限。   “逃得掉吗?”巴尔着急地问。   此时,已经有十艘交通警察的太空警船紧追在后,后面更有秘密警察的星舰组成的中队。他们的目标是一艘外型明确的太空船,由两个已被确认的杀人凶手所驾驶。   “看我的!”迪伐斯刚说完,就在川陀上空两千哩处,硬生生地切入超空间。由于此处行星的重力场太强,使得巴尔陷入了昏迷状态,迪伐斯也因为剧痛而感到一阵晕眩。好在飞过了几光年之后,就已经没有其他太空船的踪迹。   对于太空商船的精彩表现,迪伐斯的骄傲无法掩饰。他对巴尔说:“不论在哪里,都没有任何一艘帝国的船舰能够追得上我。”   然后,他又改以苦涩的口气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又无法和他们那么强的势力为敌,我们该怎么办?大家要怎么办?”   巴尔在便床上无力地挪动着,刚才切入超空间所带来的生理反应还没有消退,令他感到全身各处的肌肉疼痛不堪。他回答迪伐斯说:“谁也不必做什么,一切都结束了,你看!”   他把紧捏在手中的“帝国新闻报”移到迪伐斯眼前,迪伐斯只看到标题就明白了。   “里欧思和布洛缀克——受谕召回并收押。”迪伐斯喃喃念着,然后又茫然地瞪着巴尔,问道:“为什么?”   “报导中并没提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帝国征伐基地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而在此同时,西维纳也爆发了革命,你仔细读一读这段新闻。”巴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可以找些地方停下来,再打探一些后续的发展。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睡觉了。”   说完,他就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太空商船开始进行连续的跃迁,一次比一次的幅度更大,横越过半个银河,一路向基地的方向进发。 第十章 终战   拉珊·迪伐斯感到浑身都不自在,甚至还有一点不高兴。刚才市长颁赠一枚勋章给他,并且为他佩戴上红色丝带时,他以世故的沉默忍受着市长浮夸的言辞。完成这些仪式之后,其实他在这个典礼中的演出就结束了,然而为了顾及礼仪,他当然不能马上离开。这些繁琐的虚礼令他感到坐立不安,尤其不敢大声打呵欠,也不能把脚抬到椅子上晃荡。所以他巴不得赶快回到太空去,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他的天地。   接着,由杜森·巴尔所率领的西维纳代表团,代表西维纳新政府在“公约”上签字,西维纳从此正式加入基地体系。从帝国的政治势力脱离,直接转移到基地的经济联盟,西维纳是有史以来首开先例的第一个星省。   此时,五艘帝国舰队的星舰掠过天空——它们是在西维纳的起义中,被俘虏的皇家边境舰队星舰。这五艘硕大的星际战舰排列整齐划过天空,并且在通过市中心时一齐发出巨响,向地面的贵宾致敬。   典礼终于结束了,大家纷纷开始饮酒狂欢,高声交谈……   迪伐斯忽然听到有人叫他,那是森内特·弗瑞尔的声音。迪伐斯的心中很清楚,像他自己这种角色,弗瑞尔一个早上的利润就可以买到二十个。可是弗瑞尔现在竟然表现得万分亲切,对着他弯了弯手指头,表示要请他过去。   于是迪伐斯走到了阳台,沐浴在夜晚的凉风中。他向弗瑞尔恭敬地鞠躬行礼,将愁眉苦脸的表情藏在大胡子下。然后迪伐斯发现巴尔也在那里。巴尔看到他,微笑着说:“迪伐斯,你得帮我说一句公道话。他们硬要说我过分谦虚,这种指控实在太可怕又太诡异了。”   “迪伐斯,”弗瑞尔把咬在嘴里的粗雪茄拿开,然后说:“巴尔爵爷竟然说,里欧思会被帝国的皇帝召回,跟你们去川陀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关系。”   “阁下,完全没有关系,”迪伐斯不太客气地说:“我们根本没有见到那个皇帝。我们逃回来的时候,曾经沿途打探那场审判的消息,根据那些报导,这显然是一项阴谋。我们还听到了很多传闻,说那个将军与宫廷中有意谋反的党派勾结。”   “但是,他是无辜的吗?”   “里欧思?”巴尔插嘴道:“是的,老天有眼,他是无辜的。布洛缀克虽然在各方面都可以算是叛徒,不过这次对他的指控,却真的是冤枉他了。这可以算是一个司法闹剧,然而却是必要的,可以预测得到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   “我想,这是由于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弗瑞尔故意将这句话说得很大声,表示他非常熟悉这些术语。   “一点都没错。”巴尔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这个道理在事先难以看透,可是在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可以……嗯……就像在书本的末页看到谜底揭晓一样,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了。现在,我们可以明白,由于帝国当前的社会背景,使它无法赢得任何征战。当皇帝软弱无能的时候,将军们当然都会蠢蠢欲动,为了那个既无聊而又必会致祸的帝位,将整个帝国搞得四分五裂。然而,在强势皂帝的领导之下,又会使帝国变得麻痹僵化,虽然暂时阻止了表面上崩溃的趋势,却牺牲了一切可能的成长、发展与活力。”   哎瑞尔突然无礼地大声咆哮:“巴尔爵爷,你说得不清不楚。”   巴尔仍然保持微笑,缓缓回答说:“我也这么认为,因为我没有受过心理史学的训练,所以才会有这种困难。语言与精确的数学方程式比较起来,实在只是相当含糊的替代品。不过,让我们想想——”   巴尔陷入了沉思,弗瑞尔趁这个机会靠在栏杆上休息,迪伐斯则抬头看着天鹅绒般的天空,遥想着川陀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巴尔又开始说:“阁下,你也知道,你和迪伐斯,当然还有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认为想要击败帝国,首先必须离间皇帝与他的将军。你跟迪伐斯,还有其他的人其实都没有错——在考虑内部不和的原则上,这种想法都可以算是正确的。   “然而,你们所犯的错误,在于认为这种内在的分裂,必须源于某种个别的行动,或是某个人一时的心态。所以你们试图利用贿赂与假情报,借助于野心与恐惧心理。但是你们费尽心机、吃尽苦头,到头来还是白忙了一场。事实上,表面上看起来,每一次的尝试反而使得情势更糟。   “你们所做的这些尝试,就像是以人力在水面拍击出来的涟漪,对于巨浪没有一点影响。谢顿的巨浪依然继续向前推进,虽然悄无声息,却是无坚不摧。”   巴尔转过头去,透过阳台的栏杆,看到了举市欢腾的灯火。然后他又说:“有一只幽灵之手在推动我们每个人——英武的将军、伟大的皇帝、我们的世界与你们的世界——这只幽灵之手属于哈里·谢顿所有。他早知道像里欧思这种人会失败,因为对他而言,成功就是失败的种子,而且越大的成功,便会导致更大的失败。”   此时弗瑞尔冷淡地说:“我还是认为你的话一点也不清楚。”   “请耐心听下去——”巴尔一本正经地说:“让我们考虑一下各种可能的情况。任何一个无能的将军,都绝对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这一点至为明显。而当皇帝软弱昏庸时,将军再能干也一样不会危及我们,因为有更为有利的目标,吸引他向内发展。历史告诉我们,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有四分之三的皇帝,都是出自叛变的将军或总督。   “所以,最后只剩下一种组合,就是强势的皇帝与骁勇的将军,只有这种组合才可能威胁到基地的安全。因为想要将一个强势皇帝拉下来并不容易,所以骁勇的将军就只好越过帝国的疆界向外发展。   “然而问题又来了,强势皇帝又如何维持威权呢?是什么在维持着克里昂二世的强势领导?这其实很明显,他不允许文臣武将的能力太强,这样他就能够唯我独尊。如果一个大臣太过富有,或是将军太得人心,对他而言都是很危险的事。只要稍微研究一下近代的皇帝谱系,我们就可以发现,凡是稍有智商、明白这一点的皇帝,都能变成一个强势皇帝。   “里欧思打了许多场胜仗,因此皇帝就起疑了,当时所有的情况都令他不得不起疑。里欧思拒绝了贿赂吗?非常可疑,可能另有阴谋;他最宠信的大臣突然支持里欧思?非常可疑,可能另有阴谋。事实上,并不是哪一个个别行动显得可疑,而是任何行动都会使他起疑——所以我们的计划全都是没有必要,也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真正使得里欧思显得可疑的,就是他的成功。因此,他终于被召回,被指控谋反,被定罪并遭到杀害——基地又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所以说,大家可以看到,不论是哪一种可能的组合,都能保证基地是最后的赢家。这是必然的结局,不论里欧思做过些什么,也不论我们做过些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哎瑞尔这位基地大亨听到这里,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说:“很有道理!不过,如果皇帝身兼将军又如何呢?嘿,这时又会发生什么状况?这种情况你并没讨论到,所以你还不能算是证明了你的论点。”   巴尔耸耸肩:“我根本无法证明任何事,因为我并没有必要的数学工具,我只不过能做一点简单的推理。如今所有的贵族、所有的强人,甚至所有的汪洋大盗都在觊觎帝位,而且历史告诉我们,成功的例子还不算少。即使是一个强势皇帝,如果他太过于关心银河尽头的战事,又会带来什么后果呢?他离开首都多久之后,就可能会有人另竖旗帜兴起内战,逼得他非得收兵回防?就帝国目前的社会环境而言,一定很快就会发生这种情形。   “我曾经告诉过里欧思,即使是帝国所有的力量加起来,也不足以摇撼谢顿的幽灵之手。”   “很好,很好!”弗瑞尔显得极为高兴:“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帝国永远不可能再对我们构成威胁。”   “在我看来的确如此。”巴尔表示同意:“坦白说,克里昂二世很可能活不过今年,然后,必然又会因继位人选产生纷争,这样便有可能引起帝国的‘最后’一场内战。”   哎瑞尔接口道:“那么,我们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敌人了。”   巴尔深思熟虑地说:“别忘了还有第二基地。”   “在银河另一端的那个?几个世纪之内还碰不到呢。”   迪伐斯突然转过头来面对着弗瑞尔,脸色显得很凝重:“也许,我们的内部还有敌人。”   “有吗?”弗瑞尔以冷淡的口气问道:“什么人?请举个例子。”   “例如,有些人希望将财富分配得公平一点,希望辛勤工作的所得,不要集中到几个人的手中。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哎瑞尔眼中的轻蔑之意渐渐消失,现出了如迪伐斯一样的愤怒眼神。 第二部 骡   骡……银河历史中的历代重要人物,要数“骡”的生平最少为人所知。即使在他最显赫的那段时期,想要了解他当时的言行事迹,主要也只能透过他对手的观点。其中,又以一位年轻新娘的观点最具权威性……   ——《银河百科全书》 第十一章 新娘与新郎   贝妲对赫汶恒星的第一印象是一点也不壮观。她的先生也早就说过——它是位于虚空的银河边缘,一颗毫无特色的恒星,比银河尽头任何一个稀疏的星团都还要遥远。虽然那些星团发出的光芒稀稀落落,然而赫汶恒星却更为黯淡无光。   杜伦心里很明白,以这颗红矮星作为婚姻生活的前奏曲,实在是太过平凡无趣。所以他噘着嘴,以颇有自知之明的口吻说:“我也知道,贝,这并不是一个很合适的改变,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从基地来到这个地方。”   “简直是可怕的改变,杜伦,我真不应该嫁给你。”   他脸上立时露出了伤心的表情,在还没来得及恢复之前,贝妲就以特有的“惬意”语调说:“好啦,小傻瓜。我知道你就要把下唇拉长,装出你独有的垂死天鹅状——每次我轻轻抚摸你的头发,摩擦出好多静电,在你把头埋到我的肩膀之前,总是会现出那种表情。你想引诱我说些傻话,是不是?你希望我会说:‘杜伦,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有你相伴,我就永远幸福快乐!’或者是说:‘亲爱的,只要能和你长相厮守,即使在星际间的深邃太空,我也觉得有家的温暖!’你承认吧。”   说完,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在他的牙齿就要挨近时,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他只好说:“如果我认输,承认你说的都对,你是不是就能开始准备晚餐?”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这回他没说话,只是回报着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在别人的眼中,她并不能算是绝代美女——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不过每个人都难免会多看她一眼。她的直发虽然有些单调,却乌黑而后丽;嘴巴纵使稍嫌大了些,但是她有一对致密的柳眉——眉毛上面是白皙稚嫩、没有一点皱纹的额头;下面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分外热情迷人。   她的外表看来坚强刚毅,似乎对人生充满了务实而理性的态度。然而在她内心深处,仍然藏有小小的一潭温柔。如果有谁想要强求,一定会无功而返。只有最了解她的人,才知道应该如何汲取——最要紧的是,绝对不能将这个意图表露出来。   杜伦随手调整了一下控制台上的按键,决定稍微休息一会儿。在下一次跃迁、再“直飞”数个毫微秒差距之后,才需要做人工飞行。他靠在椅背上向后望去,看到贝妲在贮藏室,正在选取食品罐头。   能娶到贝妲,他感到相当自得——过去三年以来,他一直在自卑感中惴惴不安地挣扎。他如今的表现,只是一种心满意足的敬畏,象徽着他的骄傲与满足。   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乡巴佬——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乡巴佬,他的父亲还是一名叛变的行商。而她却是道道地地的基地公民——还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基地公民,她的家世可以直溯到伟大的侯伯·马洛。   冰于这些因素,使得杜伦心里始终有些忘忑。将她带回赫汶星,住在一个岩石世界的洞穴都市中,本身就是很糟糕的一件事。然而更糟的是,她还得面对行商对基地、漂泊者对都市人的双重传统敌意。   晚餐过后,完成了最后一次跃迁!   赫汶恒星本身是一团火红的猛烈光焰,它唯一的一颗行星——赫汶星——表面映着斑驳的红色光点,周围是一层迷蒙的大气,整个世界有一半处于黑暗之中。贝妲靠在巨大的显象台前,看着上面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座标曲线,赫汶星不偏不倚地位于座标的正中心。   她突然以严肃的口气说道:“我真希望当初能先见见你父亲,如果他不喜欢我的话……”   “如果真的这样,”杜伦轻描淡写地同答:“你会是第一个让我爸爸讨厌的美女。在他还没有失去一条手臂之前,还在银河各处浪迹天涯的时候,他……算啦,如果问他这种事情,他会对你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直到你的耳朵都长出茧来。后来,我总觉得他不断在添油加醋,因为他每次重复同样的故事,细节都会多少有些不同……”   现在赫汶星已经向他们迎面扑来,可以看见下面的内海以沉重的步调不停地旋转,青灰色的海面在稀疏的云层间时隐时现。还可以看到崎岖嶙峋的山脉,沿着海岸线延伸到远方。   当太空船更接近地面时,海面看来不再平滑如镜,呈现出满是波浪的皱褶。当他们在地平线尽头转向时,又瞥见了拥抱着海岸的众多冰原。   在激烈的减速过程中,杜伦以含糊的声音问:“你的衣服锁紧了没有?”   其实贝妲早已将整套衣服锁紧。这种特制的太空旅行衣贴身而吸汗,内部具有加温装置,锁紧后,里面的海棉泡可以抵抗加速度的作用。贝妲丰腴的脸庞,现在已被压挤得又红又圆。   太空船在一阵叽嘎的响声之后,降落在一个没有任何高原的开阔平地上。两人走出太空船,四周围是外银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股寒意陡然袭来,强风在旷野中打着转,令贝妲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杜伦抓住她的手肘,两人跌跌撞撞地跑过平整的广场,朝远方漏出一线灯光的方向跑过去。   他们刚跑到一半,就有数名警卫迎面而来,经过几句简单的问话,警卫带着两人继续向前走。岩石制的闸门一开一关之后,强风与寒气便消失了。这个岩洞的内部既暖和又明后,还充满了嘈杂鼎沸的喧闹声。   杜伦掏出证件,让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海关人员一一查看。结果海关人员只瞄了几眼,就挥手让他们继续前进。杜伦对他的新婚妻子耳语道:“爸爸一定事先帮我们打点好了,通常都得花上五个钟头才能出关。”   他们穿出了岩洞之后,贝妲突然大叫道:“喔,我的天……”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宽广的洞穴都市,整个都市各个角落都明后如白昼,仿佛是沐浴在一个年轻的太阳之下。当然,这里绝不可能有什么太阳,本来应该是天空的地方,全都充满着弥散的明后光芒。温暖的空气浓度适中,还飘来阵阵绿色植物的香气。   贝妲说:“哇,杜伦,这里好漂后。”   杜伦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他满心欢喜,微笑着道:“嗯,这里……贝,当然,这里跟基地一切都不一样,不过它是赫汶最大的城市——你知道吗?有两万居民——你会喜欢上这里的。只可惜此地没有游乐宫,不过却也没有秘密警察。”   “喔,杜,它简直像是一个玩具城市,放眼望去不是白色就是粉红——而且好乾净哟。”     “没错——”杜伦陪着她一起瞭望这座都市。建筑物大多只有两层高,都是用本地出产的平滑矿石建成。这里没有基地常见的尖顶建筑,也看不见旧时王国那种庞大密集的社区房舍——有的只是各有特色的小型住家,在泛银河的集体生活型态中,表现出了当年个人主义的遗风。   此时杜伦突然叫道:“贝——爸爸在那里!就在那里——我指的那个方向,小傻瓜,你看不见他吗?”   她的确看到了,但是对她而言,那只是一个高大的身影。她看见那人疯狂地挥着手,五指张开着,好像在空气中猛抓什么东西似的。不久之后,一阵巨雷般的吼叫声传了过来。   于是贝妲尾随着丈夫,冲过一大片密植的草坪。走到一半,她才看到前面还有一个小蚌子,那人满头白发,几乎全部被身旁高大的独臂人遮住。而那独臂人仍然在挥着手,仍然在大声叫着。   杜伦高声喊道:“那是我父亲的同父异母兄弟,你知道,就是曾经去过基地的那一位。”     四个人在草坪上会合,大家又说又笑乱成一团。最后,杜伦的父亲发出一声兴奋的长啸,才结束了混乱的场面。然后他拉了拉短上衣,又调整了一下镶有金属浮雕的皮带——那是他唯一愿意接受的奢侈品。他的眼睛在两个年轻人身上不停游移,然后带着轻微的喘息说:“你实在不应该挑这个烂日子回来的,孩子!”   “什么意思?噢,今天是谢顿的生日,对不对?”   “没错,所以我只好租一辆车,硬逼着蓝度开到这里来。像今天这种日子,你即使拿枪挟持公共交通工具,司机也不愿意从命。”     现在他的眼光凝注在贝妲身上,对她温和地说:“我这里有你的水晶像——的确很不错,但是我现在可以确定,拍摄这个水晶像的人只有业余水准。”   说着他就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立方体。在光线的照耀下,里面出现了一个彩色的、栩栩如生的笑脸,活脱是一个迷你的贝妲。   “那个啊!”贝妲说:“我真不懂杜伦为什么会寄这种丑怪的东西给您。真奇怪,您怎么还肯来接我?”     “你现在还觉得奇怪吗?以后叫我弗南就好了,我不喜欢那些虚伪的礼数。所以,我想你也可以挽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车位去。直到刚才,我还一直认为我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我想我会改变这个看法,我必须改变这个看法了。”     此时杜伦轻声问他叔叔:“这些日子我的老头过得怎么样?他还有没有再继续猎艳?”   蓝度听了微微一笑,带起了满脸的皱纹。他答道:“情况允许的时候,杜伦,他还是照追不误。有些时候,当他想起自己的下一个生日是六十大寿,就缓箢他不禁垂头丧气。不过他只要大吼几声,把这个可怕的想法赶出心中,就会重新恢复往日的雄风。他是一个典型的老式行商,可是你呢,杜伦,你又是在哪里找到这么标致的老婆?”   年轻人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咯咯笑了起来,他把两手抱在胸前,回答说:“叔叔,你要我把整整三年的追求史,一口气就说完吗?”   必到家以后,贝妲在小小的客厅中,吃力地脱下了连帽的太空旅行大衣,甩了甩头,让头发自然地垂下。然后她坐下来,双腿交叉,迎接着对面红脸大汉向她投注的欣赏目光。   “我知道您在试着估量我,乾脆让我自己说吧。年龄:二十四岁;身高:五尺四寸;体重:一百一十磅;王修科目:历史。”   贝妲已经注意到,弗南总是喜欢侧着身子站立,以便掩饰他失去的那只手臂。不过此时弗南却向她探过身来,对她说:“既然你提到了——体重:一百二十磅才对。”     当她面红耳赤之际,他大声笑得好开心,随即转身向大家说:“根据女人的上臂,就能够精确地估计出她的体重——当然,这需要足够的经验。贝,你想要暍一点酒吗?”   “我还想要点别的呢。”说完她就跟着弗南离开了客厅。杜伦并没有跟她去,他忙着在书架旁边翻找新书。   饼了一会儿,弗南独自回来,对儿子说:“她等一下就会下来。”   然后他把自己庞大的身躯,重重塞进角落的大椅子里,再将关节硬化的左腿搁上前面的凳子。杜伦转头面向着他,发觉笑容已从他的红脸上消失了。   哎南又继续说:“很好,孩子,你回家了,我很高兴你能回来。我也很喜欢你的女人,她看起来不像一个爱哭爱闹的绣花枕头。”   “我跟她结婚了。”杜伦回答得很乾脆。   “嗯,那就完全另当别论了,孩子。”他的眼神陡然间变得阴郁,又说:“你这样子将自己的未来绑死,实在是一种不智之举。我比你多活了几年,这方面当然比你更有经验,却从来没有干过这种傻事。”   蓝度本来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现在突然插嘴道:“拜托,弗南萨特,你怎么能这样比较?六年前你的太空船迫降失事,你才乖乖地在这里住了下来,在此之前,你没有在任何地方住得够久,从来也没有达到能够结婚的法定期限。而你出事之俊,又有谁要嫁给你呢?”   独臂老人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怒气冲冲地答道:“多得很呢,你这个满头白发的糟老头……”   杜伦赶紧发挥急智,将话题扯开:“爸爸,这主要是一个法律上的形式。这样子会有许多方便。”   “绝大多数是方便了女人。”弗南忿忿不平地说。   “即使是如此的话,”蓝度帮腔道:“仍然应该让孩子自己来决定。对于基地人而言,婚姻是一种古老的风俗。”     “基地人的作风,全都不值得老实的行商仿效。”弗南好像有一肚子不满。   杜伦又插嘴道:“我的妻子可是基地人。”   他轮流看了看父亲与叔叔,然后悄声说:“她回来了。”   晚餐之后,话题有了很大的转变。弗南为了替大家助兴,讲了三个自己亲身的经历,其中血腥、女人与生意的比重各占三分之一,当然免下了有夸大不实之处。客厅中的小型电视幕一直都开着,播出的是一出古典戏剧,不过音量调得很小,也根本没有人看。   现在蓝度坐在长椅上,挪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透过他长烟斗徐徐冒出的烟,看着跪坐在柔软的白色皮毛毯上的贝妲。这条皮毛毯是很久以前一次贸易任务中带回来的,只有在最重要的场合才会铺起来。     “姑娘,你说你读的是历史?”蓝度以相当愉快的口气问贝妲。   贝妲点点头:“我读得不好,辜负了师长的期望,不过多少学到一点皮毛。”   “什么辜负期望,她还拿过奖学金呢!”杜伦得意洋洋地帮妻子吹嘘。   “那么你学到些什么呢?”蓝度随口问道。   “什么都学,怎么样?”女孩子笑着回答。   老蓝度轻轻一笑:“那么,你对银河的现状有些什么看法?”   “我认为,”贝妲简单明了地说:“另一个谢顿危机就快来临——而如果这个危机不在谢顿的算计之中,那么谢顿计划就失败了。”   “唔——”弗南在角落喃喃地抗议:“怎么可以这样说谢顿。”不过他并没有真正说出来。   蓝度若有所思地吸着烟斗,然后又问:“是吗?你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基地,你知道吗?我自己也曾有过一些很戏剧性的想法。可是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这个嘛——”贝妲陷入沉思,眼神现出了迷惘。她将裸露的脚趾勾入柔软的白色皮毛毯中,用丰腴的手掌托着尖尖的下巴,然后说道:“我认为,谢顿计划的主要目的,似乎就是要建立一个比银河帝国时代更好的新世界。银河帝国的天下,在三个世纪之前,也就是谢顿刚刚建立基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崩溃瓦解——如果历史的记载尽皆属实,那么令帝国瓦解的三大弊病,就是泛银河性的惰性、专制,以及财货的分配不均。”     听到这里,蓝度缓缓地点着头,杜伦以充满骄傲的眼神凝视着妻子。坐在角落的弗南则发出几声赞叹,并且小心翼翼地帮自己再斟了一杯酒。   贝坦继续说:“如果关于谢顿的记载全是事实,那么也就是说,他的确利用心理史学的定律,预见了帝国全面性的崩溃,又预测到必须经过三万年的蛮荒时期,才能建立一个新的第二帝国,使人类的文化与文明得以复兴。而他毕生心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创造出许多适当的条件,以便确保银河文明加速复兴。”   此时弗南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就是他建立两个基地的用意,谢顿实在是太伟大了。”   “这就是他建立两个基地的用意。”贝妲完全同意这句话,接着她又说:“我们的基地,集中了来自垂死帝国的许多科学家,目的是要继承人类的科学与知识,并且加以发扬光大。这个基地在太空中的位置,以及它的历史条件,全都是谢顿的天才头脑精心计算的结果。谢顿已经预见在一千年之后,基地就会发展成一个崭新的、更伟大的帝国。”   室内顿时充满了一阵虔敬的沉默。     女孩继续柔声说道:“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你们其实全都知道。将近三个世纪以来,基地上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从头说起——简单扼要地说一说。你们知道,今天正好是谢顿的生日,虽然我是基地的公民,而你们是赫汶人,谢顿却是我们共同景仰的对象。”   她慢慢地点燃一根烟,一面盯着发光的烟头,一面再说下去:“其实,历史学的定律和物理定律一样的绝对。如果历史定律产生误差的机率较大,那只是因为历史研究的对象——人,数目并没有物理学中的原子那么多,因此个别对象的差异就会产生较大的影响。谢顿预测了在基地发展的千年之间,会发生一个接着一个的危机,每个危机都会迫使我们的历史转向一次,以便遵循预设的历史轨迹继续前进。由于基地的发展主要是靠着这些危机引导,所以现在必定会有一个新危机来临。”   “现在。”她以强而有力的口气重复了一遍,然后又补充道:“上一个危机发生至今,已经几乎过了一个世纪。在过去这一个世纪中,帝国的一切积弊都在基地重现——惰性!我们的统治阶级只懂得一个规炬:守成不变;专制!他们只知道一个原则:武力至上;分配不均!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理想:一毛不拔。”   “而其他人却在挨饿受冻!”弗南突然怒吼道,同时使劲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接着他对贝妲说:“姑娘,你说的话可真是字字珠玉,那些躺在金山银山上的肥猪腐化了基地,而英勇的行商,却躲在赫汶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过着叫化子般的生活。这简直是对谢顿的侮辱,就像在他的脸上涂粪,向他的胡子吐痰一样。”   他将独臂高高举起,拉长了脸叫道:“如果我现在还有另一只手臂!如果——当初——他们肯听我的话!”   “爸爸,”杜伦说:“冷静一点。”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父亲没好气地故意学着儿子的口气,又说:“我们眼看就要老死在这里了,而你竟然还叫我冷静一点。”   蓝度一面挥动着烟斗,一面说道:“我们的弗南,真是现代的拉珊·迪伐斯。八十年前,迪伐斯和你丈夫的曾祖父,两人一起死在奴工矿坑中,就是因为他有勇而无谋……”   “没错,我向银河发誓,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也会那么做。”弗南赌着咒。然后他又意犹未尽地补充道:“迪伐斯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行商——基地人最敬佩的那个光会要嘴皮子的马洛,都没有他伟大。如果在基地作威作福的那些刽子手,因为他热爱正义就将他杀了,那么他们身上的血债就要再添一笔。”   “姑娘,继续说吧。”蓝度催促道:“继续说,否则我敢保证,今天晚上他会说个没完没了,明天还要滔滔下绝说上一整天。”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突然现出忧郁的神情:“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危机,但是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制造。在基地中,改革的力量受到了强力压制;你们这些行商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被迫害放逐,就是被分化离间。如果,能够将基地里里外外,所有的正义之士都团结起来……”   哎南突然发出刺耳的嘲笑:“你听到她的话没有?蓝度,听听她说些什么,她说‘基地里里外外’。姑娘,姑娘,那些养尊处优、脑满肠肥的基地人没什么希望了,在他们中间,少数几个人手里握着鞭子,其他的人都只有挨鞭子的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至死方休。那个世界整个都腐化了,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敢面对一个好行商的挑战。”   贝妲想要插嘴,但是在弗南压倒性的气势中,她的声音几乎完全被淹没。   杜伦靠近她,伸出一只手来捣住她的嘴,以冷冷的口气说:“爸爸,你从来没有去过基地,对那里根本就一无所知。我告诉你,那里的地下组织天不怕地不怕,成员个个英勇过人。我还可以告诉你,贝妲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   “好了,孩子,你别生气。怎么,有什么好发火的?”弗南真的有点语无伦次了。   杜伦继续激动地说:“你的问题,爸爸,是你的观念太狭隘。你总是认为,十万多名行商能逃到银河边缘一个无人的行星上,他们就算伟大得不得了。当然啦,基地派来的收税员,没有一个能够再离开这里,但是那样做只能算是匹夫之勇。如果基地派出了舰队,你们又要怎么办呢?”     “我们照样把他们轰下来。”弗南厉声回答。   “同时自己也会挨轰,而且将是以寡敌众——不论是人数、装备或组织,你们都比不上基地。当基地认为值得一战的时候,你们马上就会晓得厉害了。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们最好尽快开始寻找盟友——就在基地里面找。”   “蓝度——”弗南喊道,还像一头无助的大公牛般看着他的兄弟。   蓝度缓缓将烟斗从口中抽出来,说道:“孩子说得对,弗南。当你扪心自问的时候,你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但是这些想法让人很不舒服,所以你才会大声咆哮,希望将它们驱走,可是它们仍然藏在你的心中。杜伦,我马上就会告诉你,我为什么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     蓝度若有所思地咬着烟斗猛吸一阵,再将烟斗放进烟灰筒的颈部。烟斗在一道无声的光芒之后被吸得乾乾净净。他又拿起烟斗,用小指慢慢地填装着烟丝。   “杜伦,你刚才提到基地对我们的兴趣,的确是一语中的。基地的人最近来过两次——都是来收税的。问题是第二次来的那批人,还有轻型的巡逻舰负责护送。这一次,他们改在葛莱尔市降落——有意要让我们措手不及。那些人当然还是被我们逮到了,可是他们势必会再来。你的父亲全都心知肚明,杜伦,他心里真的很明白。   “看看这位顽固的浪子,他知道赫汶有了麻烦,他也知道我们根本束手无策,但是他却不停地重复自己那一套说辞。他唯有这样自我安慰,才会感到安全无虑。当他把能说的都说完了,该骂的都骂尽了,便觉得尽了一个男子汉、一个英勇行商的责任。到那个时候,他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讲理。”   “和谁一样?”贝妲问道。   蓝度对她微微一笑:“贝妲,我们组织了一个小团体——就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我们还没有做任何事情,甚至还未曾试图与其他城市联络。不过,这总是一个开始。”   “你们想要做什么呢?”   蓝度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目前还不知道。我们期待奇迹出现,我们一致同意,另一个谢顿危机必须尽快来临,正如你刚才说的那样。”   他伸手朝天,夸张地比画了一下,又说:“银河中充满了帝国四分五裂之后的残余势力,很多将军割据地盘伺机而动。你想想看,如果某个将军变得足够勇敢的话,是否就代表时机来临了呢?”   贝妲想了一下,然后坚决地摇摇头。那一头发梢微卷的直发,也跟着在她的耳边打转。   “不,不可能的。那些帝国的将军,没有一个不晓得对基地发动攻击就等于自杀。贝尔·里欧思是帝国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将军,他当年攻击基地的时候,有整个银河的资源作为他的后盾,却仍旧无法击败谢顿计划。这个前车之鉴,难道还有哪个将军不知道吗?”   “但是如果我们巧妙地鼓动他们呢?”   “鼓动他们做什么?叫他们飞蛾扑火?你能用什么东西鼓动他们?”   “嗯,其中有一位——一位新近冒出来的将军。过去一两年间,据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物,人们叫他‘骡’。”   “骡?”贝妲搜索着记忆,然后问杜伦:“杜,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杜伦摇摇头,于是贝妲又问蓝度:“这个人又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但是据说他在敌我比例极端悬殊的情况下,仍然能够打胜仗。那些谣言难免会有些夸张,但是无论如何,假如能够与他结识的话,将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那些有足够能力,又有足够野心的人物,其实并非个个都敬畏哈里·谢顿,也不是全都相信他的心理史学定律。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更不信这个邪,这样他就可能会发动攻击。”   “而基地最后仍然会战胜。”   “没错——但是并不一定容易。这样就可能造成一次危机,我们则能够利用这次危机,迫使基地那些独裁者妥协。至少,会使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暇兼顾我们,让我们有机会做更充分的筹划。”   “杜,你认为怎么样?”   杜伦淡淡地笑了笑,将垂到眼前的一缯褐色蓬松鬈发拨开,回答道:“照他这种说法,做起来不会有什么害处。可是骡究竟是何方神圣?蓝度叔叔,你对他又有、多少了解?”   “目前为止还一无所知。这一点,杜伦,我刚好可以请你帮忙,还有你的老婆,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谈过这件事,你父亲和我两个人,我们曾经仔仔细细地讨论过。”   “蓝度叔叔,我们怎么帮忙呢?你要我们做些什么?”说完,他迅速地向妻子投注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们度过蜜月没有?”   “这个……可以算有……如果我们这一趟从基地到这里来的旅行,能够算是蜜月的话。”   “你们去卡尔根好好度一次蜜月如何?那个世界的气候属于亚热带——海滩、水上运动、猎鸟——是个绝佳的度假胜地。离此地差不多七千秒差距——还不算太远。”   “卡尔根有什么特别?”   “骡在那里啊!至少那里有他的手下。他上个月拿下了那个世界。虽然卡尔根的统领事先扬言要在弃守前,将整个行星炸成一团离子尘,骡却不战而胜。”   “现在这个统领在哪里?”   “他不在了。”蓝度耸耸肩,又问:“你怎么决定?”   “但是要我们去做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弗南和我都老了,又是乡巴佬——赫汶的行商其实都算是乡巴佬,连你自己也这么说。我们的贸易活动种类相当有限,也不像先人那样跑遍整个银河系——你给我闭嘴,弗南!   “可是你们两位对银河系却相当了解,尤其是贝妲,说的是标准的基地口音。我们只是希望你们尽可能去观察,如果可以接触到……不过我们不敢这样奢望。你们两位好好考虑一下,我还可以让你们与我们团体中的每个人见见面,如果你们希望的话……喔,不过最快也要等到下个星期,你们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喘口气。”   客厅中保持了短暂的沉默,接着弗南又吼道:“还有谁要再喝一杯?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我以外?” 第十二章 上尉与市长   对于周围的豪华陈设与装潢,汉·普利吉上尉感到很不适应,也根本一点都不动心。只要是与他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的事物,他一贯的态度都是不闻不问——不论是自我心理分析,或是任何形式的哲学或形上学。   这种态度,对他而言很有帮助。   他干的这一行,陆军部称之为“情报工作”;内行人称作“特工”;小说家则管它叫“间谍活动”。虽然电视幕播放的那些没水准的惊险影集,总是为他这一行做不实宣传,但遗憾的是,“情报工作”、“特工”与“间谍活动”顶多只能算是下流的职业,其中背叛与欺骗都是最普通的家常便饭。然而在“国家利益”的大前提下,社会竟然都能谅解这种必要之恶。不过,哲学似乎总是让普利吉上尉得到一项结论——即使是顶着“国家利益”这么神圣的招牌,个人良知却不像社缓蠹心那么容易安抚。既然如此,他只好对哲学敬而远之。     现在,处身于市长的豪华会客室中,他却不由自主、不知不觉地反省起来。   他想到,许多同僚虽然能力不如自己,却都能够不停地升官晋级——这一点还算是可以接受。因为自己动不动就被长官骂得狗血淋头,并且常常遭到正式的惩戒,就差没有被踢出情报局。然而,他始终固执地坚守自己的行事方式,坚信他的抗命行为也是为了神圣的“国家利益”,他的苦心最后一定会得到认同与赞许。   他今天来到市长的会客室,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会客室中除了他之外,还有刚才将他“请来”的五名士兵。也许里面正有一个军事法庭在等着他。   终于,厚重的大理石门一声不响地平缓滑开,里面是几堵光润的石墙,一条红色的塑质地毯,以及另外两扇镶嵌着金属的大理石门。两名军官随即走了出来,他们所穿的制服完全是三个世纪前的式样,正面左右各有数条华丽的直线条纹。   两名军官高声朗诵道:“市长召见情报局上尉——汉·普利吉。”   当上尉开始迈步向前走的时候,两名军官向后退了几步,向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那五名卫兵站在外门等候,由他独自一个人走进内门。   普利吉上尉穿过两扇大理石内门,来到一间宽敞而出奇单调的房间。在一个巨大而奇形怪状的书桌后面,坐着一个矮小的男子,他的小蚌子使人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   他就是茵德布尔市长——茵德布尔三世。   茵德布尔三世的祖父茵德布尔一世,是一个既残忍又精明能干的人物。他的残忍在攫取权力的方式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精明能干,则在废止早已名存实亡的自由选举上表露无遗。而他竟然能够长期维持相当和平的统治,更表现出他精明能干的政治天才。   茵德布尔三世的父亲也叫茵德布尔——茵德布尔二世。他是基地有史以来的第一位世袭市长,但是他只遗传到了父亲的一半天赋——残忍。   所以说,如今这位基地市长,是第三代的茵德布尔市长,也是第二代的世袭市长。他是三代茵德布尔中最差劲的一位,因为他既不残忍又不精明更不能干,只能算是一个很优秀的记帐员——可惜却投错了胎。   茵德布尔三世是许多古怪性格的奇异组合,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自己例外。   对他而言,矫揉做作地喜好各种规矩就是“有系统”,孜孜不倦、兴致勃勃地处理鸡毛蒜皮的公事就是“勤勉”;对于该做的事情优柔寡断就是“谨慎”;对于错误盲目地、固执地坚持到底就是“决心”。   此外,他不浪费一点公币,没有必要绝不滥杀无辜,尽可能表现得与人为善。   现在普利吉上尉恭敬地站在巨大的书桌前。虽然他忧郁的思绪一直在这些事情上打转,毫无表情的脸孔却一点也没有出卖内心的想法。他没有故作镇定地咳嗽一声,也没有移动双脚的重心或者来回踱步,只是一动不动地耐心等待着。   市长手中的铁笔终于停止了忙碌的眉批。他从一叠整整齐齐的公文上,拿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张,摆到另一叠整整齐齐的公文之上。   然后,茵德布尔市长缓缓抬起他的瘦脸,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来互握着,唯恐弄乱了书桌上有条不紊的文具与陈设。   他公式化地说:“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   于是普利吉上尉依照晋见市长的礼仪规范,一丝不苟地单膝跪下接近地面,并且垂着头,等候市长叫他起身。   “起来吧,普利吉上尉!”   市长以热心而充满同情的口气说:“我召你来,普利吉上尉,是因为你的上级准备惩戒你。拟议这些惩戒的签呈已经送到我这里来,根据正常的公文呈递程序,让我知晓了这件事情。基地上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我不感兴趣的,因此我不辞辛劳,想要多了解一点这件案子的详情。我希望,希望你不会感到惊讶。”   普利吉上尉以平板的口气说:“市长阁下,我不会的。阁下处事公正廉明,基地上下人尽皆知。”   “是吗?是吗?”市长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不过他戴的有色隐形眼镜迎着灯光,使他的眼睛流露出冷酷无私的目光。   市长谨慎地摊开面前一叠金属制的卷宗夹,里面的羊皮纸在他翻阅时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他细长的手指头一面指着一行宇,一面说:“上尉,你的档案都在我这里——全部都在这里。你今年四十三岁,在军队中担任了十七年的军官。你生于洛瑞斯,双亲是安纳克瑞昂人,幼年时代没有患过任何重大疾病,有近视……嗯,这点不重要……民间学历,科学院毕业,主修,超核发动机,成绩……嗯——非常好,我应该赞赏你……基地纪元三一三年第一○二日加入陆军,官拜下级军官。”   他将第一个卷宗移开,顺便扬了扬眼睛,然后又开始翻看第二个卷宗。   “你看到啦,”市长说:“在我的管理之下,没有一件事情可以乱来。秩序!系统!”   说完,他将一个香喷喷的粉红色软糖放进嘴里。这是他唯一的坏习惯,但是食用的分量很节制。市长并不抽烟,这一点可以从他的书桌上看出来,因为上面完全没有处理烟蒂必然产生的闪光灼痕。   当然,这也就代表说,晋见者也一律不准抽烟。   市长的声音听来很单调,虽然有条不紊,却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不时还会细声地插进一些评语——不论是嘉奖或是斥责,口气都是同样的温和、同样的无力。   最后,他慢慢地将所有卷宗都归回原位,摆成整整齐齐的一叠。   “很好,上尉,”市长神采奕奕地说:“看来你的纪录的确不凡,你的能力实在出众,你的工作成果极有价值。我还注意到,你曾在执行任务时两度负伤,因此获颁一枚勋章,以褒扬你过人的英勇。这些事实,都是任何人不能轻易抹杀的。”   普利吉上尉木然的表情却毫无改变,他仍然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根据礼仪规范的要求,荣获市长召见的部属不可以在市长面前坐下。为了强调这一点,市长办公室中只有一把椅子,就是市长屁股下面的那一把——只不过这样做似乎有些多此一举。此外,礼仪规范也要求晋见者除了回答问题外,绝不可以随意发表高见。   市长突然以严厉的目光逼视着上尉,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而苛刻:“然而,你却有整整十年未曾晋升,你的上级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报告,说你的性格顽固又刚愎自用。根据那些报告,你习惯性地违抗上级的命令,无法维持对上级应有的态度,并且明显地不愿与同事维系良好的关系。此外,你还是一个无药可救的闯祸精。这些评语你要如何解释,上尉?”   “市长阁下,我所做的都是我自认正当的事情。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着想。我曾因此而负伤,正好证明了我自认为正当之事,也同样有利于国家社会。”   “你这是军人的说法,上尉,但也是一种相当危险的信条。关于这件事情,我们等一下再谈。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你被指控三度拒绝接受一项任务,藐视我的法定代表所签署的命令。这件事你又怎么说?”   “市长阁下,那件任务并没有什么急迫性,真正最重要的急务却被忽视了。”   “啊,是什么人告诉你,你所说的事情就是真正最重要的急务?如果它们真的是最重要的,又是谁告诉你,说它们被忽视了?”   “市长阁下,我以为这些都很明显。根据我的经验和本行的知识——这两点连我的上司都无法否定——我可以肯定一切都非常明显。”   “但是,我的好上尉,你自作主张改变情报工作的政策,就等于是侵犯了上级的职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市长阁下,我的首要职责是效忠国家,而不是效忠上级。”   “简直大错特错,你的上级还有上级,那个上级就是我,而我就等于国家。得了吧,你不该会对我的公正有任何抱怨,你自己也说这是人尽皆知。现在,用你自己的话,解释一下你违纪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市长阁下,我的首要职责是效忠国家。我到卡尔根那种世界,跟退休的太空商船船员生活在一起,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所接受的命令,是要我指导基地在该行星所从事的活动,并且建立一个组织,以便就近监视卡尔根统领,特别是要注意他的对外政策。”   “这些我都知道,继续说!”   “市长阁下,我所传回来的报告,一再强调卡尔根和它所控制的星系的战略地位。我也报告了那个统领的野心,以及他所拥有的资源、他想要扩张势力范围的决心,还提到必须争取他对基地的友善态度——或者,至少是中立的态度。”   “你的报告我都一字不漏地读过,继续说!”   “市长阁下,我在两个月前回到基地。当时,根本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战争迫在眉睫,唯一的迹象是卡尔根拥有充足的兵力,足以击退任何可能的侵略。可是在一个月以前,一个无名小卒却毫不费力地就拿下了卡尔根。卡尔根原来的那个统领,如今显然已经不在人世。人们并没有提到任何的叛变,他们只是谈论着这个佣兵首领,他的超人能力和他的军事天才——这个人叫作‘骡’。”   “叫作什么?”市长的身子向前探,还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市长阁下,大家都管他叫‘骡’。有关他的真实底细,人们知道得非常少,但是我尽量搜集各种有关他的情报,再从中筛检出最可靠的部分。根据我的研究,他显然出身低微,原本也没有任何地位。他的生父不详,母亲在他出生时死去。他从小就四处流浪。在太空中那些被人遗忘的阴暗角落,他学缓笏一套生存之道。除了‘骡’以外,他没有任何其他名字。我的情报显示,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根据最普遍的解释,这象征着他过人的体能与倔强固执的个性。”   “上尉,别再管他的体格了,他的军事力量究竟如何?”   “市长阁下,许多人都说他拥有庞大的舰队,但是他们会这么说,也许只是受到卡尔根莫名其妙陷落的影响。他所控制的地盘并不大,虽然我还无法确定他真正的势力范围。可是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好好调查这号人物。”   “哼——有道理!有道理!”市长陷入了沉思,一面还用铁笔在一张空白便笺上缓缓地画着。不一会儿他就画出了二十四条直线,这些直线构成六个正方形,排列成一个大的六边形。然后他将这张便笺撕下来,整齐地折成三折,丢进右侧的废纸处理槽中。便笺中的原子立刻被分解殆尽,整个过程清洁而又安静无声。   “现在,上尉,你该告诉我另外一件事了。你刚才说的是你‘必须’调查些什么,而你‘奉命’调查的又是什么事?”   “市长阁下,太空中似乎有一个老鼠窝,那里的人不肯向我们缴税。”   “啊,这就是你要说的吗?你可能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你,这些抗税的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是以前那些野蛮行商的后裔——无政府主义者、叛徒、社会边缘人,他们自称是基地的嫡系传人,藐视如今的基地文化。你可能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你,你所谓的太空中的老鼠窝,其实不只一个,而是很多很多,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得多。而这些老鼠窝又互相串联谋反,并且全部和基地领域中无所不在的犯罪分子有勾结——甚趾蟋这里都有,上尉,甚趾蟋这里都有!”   市长突然冒起的怒火很快就平息了,他又说:“上尉,这些事情你都还不知道吧?”     “市长阁下,这些我都曾经听说过。但是身为国家的公仆,我必须忠诚地为国家效忠——而最忠诚的效忠方式,则莫过于效忠真理。不论旧派行商的残余势力有什么政治上的重要性,那些割据帝国当年领土的军阀,才真正拥有实际的军事力量。行商们既没有武器又没有资源,他们甚至并不团结。我可不是收税员,我才不要出这种儿戏般的任务。”   “普利吉上尉,你是一个军人,你的思考模式总是以武力为着眼点。我实在不该允许你发表这种高见,你这样等于是直接违抗我。你给我注意听好,我的公正可不是软弱。上尉,事实已经证明,不论是帝国时代的将军,或是当今的这些军阀,都同样无法与我们抗衡。谢顿用来预测基地未来发展的科学,并非如你所想像的那样,以个别的英雄行径作为考量,它根据的是社会和经济的历史演变趋势。我们已经成功地度过了四次危机,对不对?”   “市长阁下,我们的确度过了四次危机。然而谢顿的科学,却只有谢顿一人了解,我们后人所有的只是信心而已。根据我所接受的教育,在最初的三次危机中,基地都有英明睿智的市长领导,他们预先洞察到了危机的本质,并且早就做出适当的预防措施。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谁又敢说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没错,上尉,但是你却忽略了第四次的危机。你想想看,上尉,虽然当时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领导者,面对的又是最足智多谋的对手、最庞大的舰队、最强的武力,然而由于历史的必然性,我们最后还是胜利了。”   “巾长阁下,这话是没有错。可是您所提到的这段历史,它之所以会成为‘必然’,是因为基地拼命奋战了整整一年的结果。这个必然的胜利,是我们牺牲了五百艘星舰,还有五十万战士的性命换来的。市长阁下,唯有自求多福,谢顿定律方能眷顾。”   茵德布尔市长皱起了眉头,对于自己的苦口婆心突然感到厌烦不已。他想到实在不应该如此故作大方,不但允许部属大放厥词,还放纵他与自己争辩不休,这绝对是一个错误。   于是他以严厉的口吻说:“可是无论如何,上尉,谢顿会保证我们战胜那些军阀。在这个紧要开头,我不能纵容你将力量分散。你对那些行商不屑一顾,但是他们与基地其实同出一源,基地与他们的战争将是一场内战。对于这种战争,谢顿计划不能保证任何事情——因为敌我双方都属于基地。所以必须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这就是你的命令。”   “市长阁下——”   “上尉,我并没有再问你任何问题。你已经接受了命令,就应该乖乖地服从。你如果跟我或是代表我的任何人,以任何的方式讨价还价,都将会被视为叛变的行为——现在你可以下去了。”   汉·普利吉上尉再度下跪行礼,然后缓缓地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茵德布尔三世——基地有史以来第二位世袭市长,终于再度恢复了平静。他又从左边整整齐齐的一叠公文中,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那是一份关于节省警方开支的签呈,拟议的方法是减少警察制服的金属泡滚边。茵德布尔市长删掉了一个多余的逗点,改正了一个错字,又做了三个眉批,然后再将这份签呈放在右手边,另一叠整整齐齐的公文之上。   接着,他又从左边整整齐齐的一叠公文中,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   当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回到营房后,发现已经有一个私人信囊在等着他。信囊中的信笺写着给他的命令,上面斜斜地盖着一个“最速件”的红色印章,此外还有一个大大的“特”字浮水印。   汉·普利吉上尉接到的命令,是要他立刻到“称作赫汶的叛乱世界”去,这个命令是以最强硬的字眼与口气写成的。   汉·普利吉上尉登上他的轻型单人太空快艇,脸不红、气不喘地设定好飞往卡尔根的航道。当天晚上他睡得很安稳,因为他又成功地坚守了择善固执的原则。 第十三章 上尉与小丑   如果说,卡尔根被骡的军队攻陷的这个消息,在数千秒差距之外造成了一些回响——引起了一个老行商的好奇、一名顽固上尉心中的不安,还有一位过分仔细的市长的烦恼。然而,对于身处于卡尔根的人们,这个事实却完全没有造成任何变化,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时间或空间上的距离会将某些事件的重要性放大,这是人类历史上永恒不变的教训。不过,根据历史的记载,人类却从来没有从这个教训中学到什么。   卡尔根仍旧是——卡尔根。在那个银河象限之中,只有卡尔根好像还不知道帝国已经崩溃,斯达涅尔皇朝的统治已经结束,帝国往昔的伟业已经消失,和平的时代已经不再。   卡尔根是一个充满享乐的世界。尽避银河中最大的政治结构早已土崩瓦解,它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然是世人欢乐的泉源,继续经营着稳赚不赔的观光事业。   它躲掉了冷酷无情的历史劫数,因为不论是多么凶狠的征服者,都不会毁灭或者严重破坏这样一棵摇钱树。   然而,卡尔根终究变成了一个军阀的大本营,柔顺的世界被锻炼成足以应付任何战争。   在人工栽培的丛林中、线条柔和的海岸线旁,以及华丽而充满魅力的城市里,顿时都响起了军队行进的雄壮节奏。其中有来自其他世界的外籍佣兵,也有征召入伍的卡尔根国民兵。卡尔根势力范围内的各个世界,也一一被武装起来。有史以来,这是卡尔根首度将贿赂的花费省下,挪作购买星际战舰之用。它的统治者以行动明白地向全银河证明,他决心要保卫既有的领土,同时还汲汲于攫取他人的地盘。   这位统治者是银河中的一位大人物,足以左右战争与和平。眼看他就要成为一个帝国的缔造者,一个皇朝的开国皇帝。   然而谁也想不到,半路却杀出一个绰号滑稽可笑、原本默默无闻的人物,并且轻而易举就击败了他——以及他的军队,还有他的短命帝国,甚至可以说是不战而胜。   不久之后,卡尔根又恢复了昔日的秩序。国民兵迫不及待地脱下制服,重新拥抱过去的生活;原有的军队完成改编,并且收编了许多来自其他世界的职业军人。   于是就像过去那些年头一样,卡尔根又开始了各种观光活动。例如丛林中的打猎游戏,游客付一笔可观的代价,就可以追猎那些人工饲养、从来不曾害人的动物。如果厌倦了陆上的游猎,还可以坐上高速空中飞车,去猎杀天空中无辜的巨鸟。   镑个城市中,充满着众多来自银河各处逃避现实的人群。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可以让经济能力不同的人自由选择——从只需要花费半点硬币、老少咸宜的空中宫殿观光,到隐密没有标识、只有大财主才精热门路的种种游戏。   卡尔根的观光人潮中,多了杜伦与贝妲两人,就像是在大海中注入两滴雨点一样。   他们将太空船停泊在东半岛的大型公共船库,然后很自然地被吸引到“内海”来——这里属于中产阶级的游乐区,各种游乐活动仍然合法,甚至可以算是高尚,而游客也不至于粗鄙得令人无法忍受。   由于太阳很大,天气又热,贝妲戴了一副黑色太阳眼镜,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衫。她用那双被晒得发烫、却几乎没有晒红的手臂紧紧抱住双膝,眼睛茫然地盯着她的先生,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他摊开来的身体——在耀眼的阳光照耀下,他的肌肤彷佛也在微微发光。   “可别晒得太久。”她早就这样子警告过他——可是杜伦家乡的太阳是一个垂死的红色星球,尽避他在基地待过三年,阳光对他而言仍旧是一项奢侈品。他们来到卡尔根已经四天了,杜伦总是先擦好防辐射的特殊油膏,然后只穿一条短裤,就躺在海滩上享受日光浴。   贝妲挤到他身边,两人依偎在沙滩上低声聊着。   杜伦的表情看来十分轻松,可是口中吐出的声音却很沮丧。他说:“好吧,我承认我们毫无进展。可是他在哪里?他到底是什么人?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完全没有他的踪迹,也许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绝对存在,”贝妲回答道,可是她的嘴唇并没有动:“只是他太聪明了。你叔叔说得对,他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人——如果还有时间的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杜伦又轻声地说:“贝,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正在作白日梦。我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感到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很完美。”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不可闻,然后又稍微提高音量道:“贝,记不记得大学里的亚曼博士怎么说的?虽然基地绝对不可能战败,但是这并不代表说,基地的统治者绝对不会下台。基地正式的历史,难道不是从塞佛·哈定赶走了百科全书编纂者,以第一任市长的身分,接管端点星后才开始的吗?然后又过了一个世纪,侯伯·马洛掌握大权的方式,难道不也是同样的激进吗?既然有两次统治者被击败的先例,就表示这是可行的,我们又为什么做不到呢?”   “那是书本上老掉牙的说法,杜,你想得太美了,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是吗?你听好,赫汶是什么?难道它不是基地的一部分吗?如果由我们来当家作主,仍然算是基地的胜利,失败的只是如今的统治者。”   “在‘我们能’和‘我们会’之间,还有一段很大的距离,你说的只是一堆废话而已。”   杜伦不悦地挪动身子:“小笨蛋,贝,你这是酸葡萄心理。你这样扫我的兴,对你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睡一会儿。”   贝妲却突然伸长了脖子,还没来由地咯咯笑了起来。她一面笑着,一面摘下了太阳眼镜,用手遮着眼睛,向海滩的远处眺望。   杜伦抬起头,然后又爬起来,转过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她显然是在望着一个细长的身影,那人正在为来往的群众表演倒立,他的双脚停驻在半空中,双手在地面摇摇蔽晃地来回走动。一看就知道,他是那些群聚在海边的乞丐之一。现在,他弯曲着柔软的关节,双脚迅速地变化姿势,靠着这种杂耍向围观的群众乞讨。   这时一名海滩警卫向他走过去,而小丑竟能用单手保持平衡,伸出一只手来,将大拇指放在鼻子上,头下脚上地做了一个鬼脸。警卫来势汹汹地向他走过去,却被小丑一脚踢中肚子,于是又跌跌撞撞地倒退回去。小丑随即顺势站了起来,马上一溜烟地消失无踪,气得口吐白沫的警卫拔腿想追,却被周围冷漠的人群阻住了去路。   小丑顺着海边左冲右撞,他掠过了许多人,还不时表现得犹豫不决,不过一直都没有停下来。不久,原先观看杂耍表演的群众全部散去,而那名警卫也离开了。   “他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贝妲觉得很有趣,杜伦只是随口表示同意。   此时小丑朝他们的方向越跑越近,他们渐渐可以看清楚小丑的容貌了。他的脸很瘦,鼻子又大又长,五官几乎都集中在长鼻子周围,华丽的衣服将他细长的四肢与身躯衬托得更醒目。他虽然行动灵活优雅,但整个人活脱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令人看到就忍不住发笑。   小丑经过了杜伦与贝妲,似乎突然察觉到他们在注意自己,于是他停住脚步,一个急转弯,又向他们走了过来,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紧紧盯住贝妲。   贝妲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小丑露出了微笑。可是这个微笑显露在他挂着长鼻子的脸上,却让人感觉到比哭更难看。当他开口的时候,说的是核心星区的方言,听起来和气而做作。   “若是我能借用慈悲的圣灵赐予我的智慧,”他说道:“我会说眼前这位女士绝不属于人间——头脑清醒的人会认为这只是一场美梦,我却宁愿头脑不清,相信我这对被迷惑的眼睛见到的都是真实。”   贝妲双眼睁得老大,忍不住叫道:“哇!”   杜伦笑道:“喔,你成了迷人心魄的妖精了。这些话值得给他五点硬币,贝,拿给他吧。”   不料小丑却向前一跃,对他们说:“不,我亲爱的女士,可千万别误会。我说这些话绝非为了讨钱,而是为了赞美一双明后的眸子,还有您甜美的脸蛋。”   “那可真谢谢你啦。”贝妲说完,又对杜伦说:“天呀,你想他是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头?”   “还不只是眸子和脸蛋而已,”小丑继续喋喋不休,说的话越来越疯癫:“还有您的心地,纯洁而善良——并且充满了慈爱。”   杜伦站起身来,抓起了四天以来一直挟在腋下的白衬衫,将它套在身上,然后说:“好啦,兄弟,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别再烦这位女士了。”   小丑却吓得倒退一步,瘦弱的身子缩成一团。他回答道:“喔,我绝对没有恶意。我来自外地,大家都认为我脑筋有问题,不过至少我还懂得察言观色。在这位女士美丽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慈爱的心,我知道她会帮我排难解纷,才会说出如此冒昧的言语。”   “五点硬币能不能解决你的问题?”杜伦以挖苦的口气问,同时把钱掏出来。   然而小丑却没有伸手。   “让我来跟他说吧,杜。”贝妲对杜伦说,然后又很快地细声补充道:“他说的话听来虽然疯疯癫癫,不过你根本不用介意,他们的方言本来就是这样。对他而言,我们说的话也许一样很奇怪。”   接着贝妲对小丑说:“你的麻烦是什么?你不是在担心那个警卫吧?他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喔,不是,当然不是他。他只是一阵微风,只能把一些灰尘吹上我的脚踝,就是如此而已。我是在躲避另外一个人,他可是席卷世界的暴风,能将整个世界吹得东倒西歪。一个星期之前我逃了出来,露宿在城市的街头,混迹在城市的人群中。为了要寻找一个能救苦救难的好心人,我曾经端详过许多张脸孔,如今我终于找到了。”   “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他把最后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递,语气听来更温柔、更急切,大眼睛里还充满了不安。   “这——”贝妲心平气和地说:“我很愿意帮助你,可是说句实话,朋友,对于席卷世界的暴风,我也无法提供任何庇护。老实说,我也许能……”   此时,一阵高亢的怒吼声突然逼近。   “好啊,你这个泥巴里长出来的混蛋——”   来人就是刚才那名海滩警卫,他的脸涨得通红,一面跑过来,一面还拼命骂个不停。   警卫一跑到他们面前便举起了低功率的麻痹枪。   “抓住他,你们两个,别让他跑掉了。”他粗大的手掌落向小丑细瘦的肩头,小丑立刻发出一阵哭喊。   杜伦问警卫:“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哈哈,你问得好!”警卫将手伸进挂在腰带的随身囊中,掏出一条紫色的手帕,埠笏擦脖子上的汗珠,然后兴高采烈地答道:“让我告诉你他到底做了什么——这小子是一名逃犯,他逃跑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卡尔根。刚才如果不是他头下脚上的话,我早就认出他了。”   说完,他一面狂笑,一面猛力摇着他的俘虏。   贝妲微笑着说:“先生,请问他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此时附近的人群渐渐靠拢,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好戏,还免不了吱吱喳喳地交头接耳。随着旁观的人越来越多,警卫越来越感到自己很重要。   “他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他提高了嗓门,以充满嘲讽的口气说:“哈哈,我想你们一定听说过骡是什么人吧。”   顿时所有的吱喳声都消失了。贝妲感到胃部突然冒起一丝寒气。小丑仍被警卫结实的手臂紧紧抓住,他不停地发着抖,但是眼睛始终停驻在贝妲身上。   警卫继续凶巴巴地说:“你知道这个可恶的杂碎是谁?他就是大人的弄臣,前几天从宫中逃出来的。”   说完,他又用力摇蔽着小丑,问道:“傻子,你承不承认?”   小丑没有说话,但是却吓得脸色更加苍白。贝妲赶紧靠在杜伦身边,向杜伦耳语了几句。   然后杜伦向警卫走近,很客气地说:“先生,请你把手拿开一下。你抓着的这个艺人,刚才已经收了我们的钱,正在为我们表演舞蹈,还没有表演完呢。”   “对了!”警卫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声音又陡然提高:“还有赏金……”   “你自己去领赏吧,只要你能证明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不过在此之前,请你把手松开。你可知道,你正在干扰游客的观光活动,这会为你带来很大的麻烦。”   “可是你却正在插手大人的公事,这一定会为你带来更大的麻烦。”警卫再度摇蔽着小丑:“死东西,把钱还给人家。”   杜伦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把夺下了警卫手中的麻痹枪,差点还把警卫的半根手指也一块扯下来。警卫痛得发出一阵狂哮,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疯狗。杜伦又猛力推了他一把,小丑终于脱身,赶紧躲到杜伦背后去。   看热闹的群众现在已经人山人海,许多人都没看到这个惊人的发展。外圈有不少人引颈而望,可是内圈的人却开始向外挤,像是希望与中心保持更安全的距离。   远方突然又起了一阵骚动,随即传来一声刺耳的号令。群众赶紧让出一条路,两名士兵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随手握着的电鞭彷佛蓄势待发。他们的紫色军服上绣着一道尖锐的闪电,下方还有一个裂成两半的行星。   在两人后面,跟着走来一位穿着中尉制服的军官。他的体格魁梧,黑皮肤、黑头发,脸色显得极为阴沉。   黑皮肤的中尉开口便问:“你就是那个通知我们的人?”他的声音温和得令人感到做作,代表他根本不必大吼大叫以壮声势。   警卫仍然在揉搓着扭伤的手,脸孔因痛苦而扭曲。他含糊地答道:“阁下,赏金是我的。我还要指控那个人……”   “你会得到赏金的。”中尉回答,却根本没有看着警卫。然后他对手下随便做个手势,命令道:“把他带走。”   杜伦感到小丑在拼命扯着他的衣角,于是他也提高嗓门,勉力不让声音发抖,对中尉说:“很抱歉,中尉,这个人是我的。”   中尉的两名手下根本就把杜伦的话当耳边风,其中一个已经顺手举起了鞭子。中尉立时大喝一声,他才将鞭子放了下来。   中尉黝黑粗壮的身躯向前移动,峙立在杜伦面前。“你是什么人?”   杜伦不加思索便回答:“我是基地的公民。”   这句话立刻生效——至少在围观的群众问引起了震撼。勉强维持的沉默立时被打破,一时之间周围又充满了嘈杂声。骡的名字也许能够引起畏惧,但是那毕竟只是一个新的名号,不像“基地”的老招牌那样深入人心。基地过去曾经击败帝国,如今则以残酷的专制手段,统治着银河中整整一个象限,令所有的人都敬而远之。   然而中尉却面不改色,对杜伦说:“躲在你后面的那个人,你可知道他的身分吗?”   “听说他是从你们领导者的宫殿中逃出来的,但我却只能肯定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你想带他走,必须提出充分的证据。”   人群中发出了高亢的叹息,中尉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你带了基地公民的证件吗?”   “在我的太空船上。”   “你可知道你的行为触犯了法律?我可以当场把你枪毙。”   “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如果你杀死一个基地公民,你们的领导者为了向基地赔罪,很可能就会将你五马分尸,然后再送到基地去。其他世界的统领就曾经这么做过。”   中尉舔了舔嘴唇,他很明白杜伦说的都是事实。   然后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伦却得理不饶人:“回到我的太空船之后,我才愿意回答其他的问题。你可以在船库中查到我们的隔间号码,登记的名称是‘贝妲号’。”   “你现在不肯将这个逃犯交给我吗?”   “如果骡向我要人,我也许会交给他。叫你的主子来找我们吧!”   然后他们的对话就变成了耳语,不久,中尉陡然一转身。   “把群众驱散!”他对两名手下说,用的却是一点也不凶残的口气。   于是两条电鞭扬起又落下,立刻传来一阵尖叫声,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作鸟兽散。   在他们乘坐短程飞船离开海滩,回到船库的途中,杜伦一直在低头沉思。他总共只开了一次口,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天啊,贝,刚才实在太惊险了!我好害怕……”   “是啊,实在看不出来你那么勇敢。”她的声音仍带着颤抖,近乎崇拜的眼神还没有消褪。   “可是,我仍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突然发现手中多了一柄麻痹枪,甚至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用。然后我又跟中尉对答如流,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抬头看了看走道对面的座位,骡的小丑正缩成一团呼呼大睡。然后他又以不悦的口气补充道:“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困难的事。”   中尉恭敬地站在驻军团长的面前,团长抬起头来看看他,然后说:“干得很好,你的任务完成了。”   不过中尉并没有立刻离去,他以沉重的口气说:“报告长官,骡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我们需要进行一些惩戒,以便挽回骡的尊严。”   “补救措施已经都做过了。”   中尉刚要转身,突然又忿忿地说:“长官,命令就是命令,所以我必须服从。可是,站在一个手持麻痹枪的人面前,对他的无礼态度忍气吞声,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困难的事。” 第十四章 突变异种   卡尔根的“船库”是这个世界一种特殊的机构,为了安置无数观光客驾来的太空船,以及提供大量观光客住宿的场所,这种船库因此应运而生。最早想到这个解决之道的聪明人,很快就变成了大富翁,而他的子孙与事业的接班人,则轻易就跻身于卡尔根的首富之列。   一个船库通常占地都有数平方哩,而“船库”这个名词根本不足以形容它的功能。它实际上是一个太空船的旅馆,船主只要先付清费用,就可以得到一个停泊太空船的场所,并能随时从该处直接起飞升空。乘客可以如常地住在太空船中,船库并提供普通旅馆的一切服务,例如各式食物与医疗补给都价廉物美。当然,船库还负责为太空船做简单的维修,并且安排卡尔根境内的廉价交通服务。   臂光客因此可以省下一笔开销,只要付出船库的费用,就同时能够享受旅馆的服务。船库的东家光靠出租空地,便可以获得很大的利润,政府也能从中抽取巨额税金。这样,每一个人都皆大欢喜,根本没有人吃亏,就是这么简单!   在某一个船库里,连接许多侧翼的宽大回廊中,一名男子正沿着阴暗的边缘向前走。他以前也曾经思考过这种船库的新奇与实用性,可是那些只是没事的时候冒出来的念头,在这个节骨眼绝对不合时宜。   在划分得整整齐齐的隔间中,停驻着一艘艘又高又大的太空船。这个人一排排地走过去,全都没有再看第二眼。现在所进行的工作是他最拿手的——根据他事先在登记处所做的调查,他只知道该到一个停了好几百艘太空船的侧翼去,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得到更详细的资料。然而专业知识却足以帮助他,让他从数百艘太空船中过滤出真正的目标。   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身走进其中的一排隔间。在肃静的船库中,好像传出了一声叹息。他仿佛是处身于无数金属巨兽间的一只昆虫,简直一点也不起眼。   在他身边的太空船,有一些从舷窗中透出光后,代表太空船的主人已经提早归来。他们结束了当天的观光活动,开始了更单纯、更私人性的娱乐。   那人停下了脚步,如果他懂得微笑的话,现在一定会露出笑容。当然,他大脑中“脑回”目前的运作,就等于是常人所做的微笑。   现在他面前的这艘太空船,船身反映着耀眼的金属光泽,并且显然速度快绝,这种特殊的造型正是他所要寻找的。它与普通的太空船外表很不一样——虽然最近这些年来,在这个银河象限中的大多数太空船,如果不是仿照基地的型式设计,就是由基地来的技师所制造的。可是这艘太空船仍旧十分特别,它是一艘货真价实的基地太空船——船身表面许多微小的凸起,是基地太空船特有的防护幕发射器,此外还有其他一些特征,在在证明他的判断绝对没错。   他一点都没有犹豫。   船库的经营者顺应客人的要求,在每一艘太空船的周围加设了电子栅栏,以便保障客人的隐私。不过这种东西绝对难不倒他,他利用随身携带的一种非常特殊的中和力场,根本没有触动警铃,便轻而易举地将栅栏解除。   直到那人的手掌按到主气闸旁的光电管,才触动了太空船起居舱中的蜂鸣器,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讯号,算是这艘太空船发出的第一个警告。   当那人继续前进搜索时,杜伦与贝妲正在“贝妲号”的装甲舱房中,完全不晓得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其实一点也不安全。在厨舱兼食物贮藏室里,骡的那位小丑正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着面前的食物。   他那双忧郁的褐色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食物,只有在贝妲走动的时候,才会抬起头来看看她。   这时,他们对这个小丑已经了解得更多了。虽然他的身材瘦弱不堪,却拥有一个极具气派的名字——高头大马巨擘。“一个弱者的感激实在微不足道,”他喃喃地说道:“但是我仍然要献给您。说真的,过去一个星期以来,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进到我的肚子里。尽避我的个头很小,胃口却大得简直不成比例。”   “既然这样,那么就好好吃吧!”贝妲微笑着说:“别净顾着说什么感激了。银河核心好像有一句关于感激的谚语,我记得曾经听说过,有没有?”   “的确有这么一句话,我亲爱的女士。我听说,有一位贤者曾经讲过:‘不流于空谈的感激,才是最好最实际的。’可是啊,我亲爱的女士,我似乎除了会耍耍嘴皮子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当我的空谈取悦了骡的时候,就为我赢得一件宫廷礼服,还有这个威武的名字——因为,您可知道,我本来只是叫作宝宝,不过他却不喜欢宝宝这个名字。然而,当我的空言无法取悦他的时候,可怜的皮肉就会被拳打脚踢,还得挨鞭子呢。”   此时杜伦从驾驶舱走了进来,对贝妲说:“贝,我们现在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也不能做。我希望骡能够了解,基地的航具就等于是基地的领土。”   本来叫作宝宝,现在全名高头大马巨擘的马巨擘,这时候突然张大了眼睛,高声喊道:“基地可真是了不起,甚趾蟋骡的那些凶残的手下,面对基地也会不自禁地颤栗。”   “你也听说过基地吗?”贝妲带着一丝笑意问道。   “谁没有听说过呢?”马巨擘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有人说,那是一个充满魔术师的伟大世界,它能喷出足以吞噬一个行星的火焰,还拥有神秘的强大力量。大家都说,任何人只要声称‘我是基地的公民’,那么不论他是太空中的穷矿工也好,像我这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罢,都会让人立刻肃然起敬。即使是银河中最尊贵的贵族,也无法赢得这般的光荣和尊敬。”   贝妲说:“好啦,马巨擘,如果你继续演讲的话,就永远吃不完这一顿。来,我帮你拿一点调味奶,很好喝的。”   说着她就拿了一壶放到餐桌上,并且示意杜伦到另一间舱房去。   “杜,我们现在要拿他怎么办?”她指了指厨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骡来了的话,我们是不是要将他交出去?”   杜伦的口气听来很烦恼:“这个嘛,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贝?”他将一束垂在前额的潮湿卷发拨开,这个动作更证明了他的确心烦气躁。   然后他不耐烦地继续说:“在我来到此地之前,我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打听骡的消息,然后就可以好好度假,就是如此而已,你知道吗?根本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   “我知道你的意思,杜,我自己也没有奢望能看到骡。可是我却认为,我们可以搜集到一些第一手的资料,然后再将这些资料,转交给对于星际现势较有研究的人,我可不是故事书中的那些间谍。”     “我还不是一样,贝。”他双手抱在胸前,皱着眉头说:“真是一团糟!如果不是最后这个诡异的机会,我们根本不能确定有骡这号人物。你认为他会来要回这个小丑吗?”   贝妲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他会来,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你呢?”   舱内的蜂鸣器突然发出断断续续的隆隆声,贝妲做了一个“骡”的嘴形,不过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马巨擘此时正在门口,眼睛张得老大,呜咽着说:“骡?”   杜伦喃喃地道:“我必须让他们进来。”他按动了一个开关,将气闸打开,同时将外门关上。这时,他们看到扫瞄仪上只显示出一个身影。   “只有一个人而已。”杜伦似乎放心了一点。然后他俯身对着传声管说:“你是谁?”他的声音几乎有些发颤。   “你最好让我进去,自己看个明白,对吧?”收讯器中传来了那人的回答,声音听来十分微弱。   “我先告诉你,这是一艘基地的太空船。根据国际公约,它是基地领土的一部分。”   “这一点我知道。”     “放下你的武器再进来,否则我就开枪,我可是有武器的。”   “没问题!”   杜伦将内门打开,同时开启了手铳的保险,大拇指轻轻摆在掣钮上。不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舱门就被推开了,马巨擘突然叫道:“不是骡,是一个人!”   那个“人”向小丑一欠身,以阴沉的口气说:“非常正确,我不是骡。”   他又将双手摊开来,对杜伦说:“我没带武器,我是为一个和平的目的而来。你可以放轻松一点,把你的手铳摆到旁边去。你可以看出我完全没有暴戾之气。而你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你究竟是谁?”杜伦直截了当地问。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那人泰然自若地说:“因为,假冒身分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这话怎么说?”   “你自称是基地的公民,可是在卡尔根这个行星上,现在只有一个合法的基地观光客。”   “哪有这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才是基地的公民,我有文件可以证明,你呢?”   “你最好给我滚出去。”   “我可不这么想。如果你知道基地的行事方法——虽然你是个冒牌货,但是我想你可能也知道——如果我在约定的时间内,没有活着回到我的太空船,离这里最近的基地司令部就会收到讯号。所以说句老实话,我很怀疑你的武器有什么用。”   杜伦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贝妲以镇定的口气说:“把手铳拿开,杜伦,相信他的话,他说的听来都是事实。”   “谢谢你。”陌生人对贝妲说。   杜伦把手镜放在身旁的椅子上,然后说:“请你好好解释一下这一切。”   陌生人仍然站在原处。他的身材高大,手长脚长,脸孔由许多紧绷的平面所构成。有一点似乎很明显,那就是他从来不曾露出过笑容,不过他的眼神看来并不凌厉。   他说:“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尤其是那些显然教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如今在卡尔根,我想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骡的手下今天被两个基地来的观光客羞辱了一番。而我在傍晚之前,就已经获悉了重要的详情。正如我所说的,这个行星上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基地观光客,我们对这些事情都非常清楚。”   “‘我们’又是些什么人?”   “‘我们’就是……‘我们’!至少我自己是其中之一。我晓得你们会回到船库来——有人偷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自有办法查看登记处的资料,也自有办法找到你们的太空船。”     他突然转身面向贝妲:“你是基地人——土生土长的,对不对?”   “是吗?”   “你加入了民主反动派——就是所谓的‘地下组织’。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是你的容貌我记得很清楚。你是最近才离开基地的——如果你的地位更重要一点,你根本就走不了。”   贝妲耸耸肩:“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的确如此,你是跟一个男人一块逃走的,就是这一位?”   “你简直是明知故问,我难道还需要回答吗?”   “不用,我只是希望彼此好好了解一番。我相信,你匆匆离境的那个星期,你们约定的暗语是‘谢顿,哈定,自由’,波菲莱特·哈特是你的小组长。”   “你是怎么知道的?”贝妲突然凶狠地吼道:“他被警察逮捕了吗?”杜伦赶紧把她拉住,但是她却挣脱开,继续向那人逼进。   那个基地来的人沉稳地说:“没有人抓他,只是因为地下组织分布甚广又无孔不入,所以我很容易就打听出来了。我是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是一个小组的领导人——你不用管是什么小组。”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不,我不勉强你相信我。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需要一天到晚疑神疑鬼,凡事最好都在不疑处有疑,而不能在有疑处不疑。不过我想,开场白最好到此为止。”     “没错,”杜伦说:“请你言归正传吧。”     “我可以坐下吗?谢谢。”普利吉上尉坐了下来,翘起长长的左腿,还把右臂垂到椅背后面来回地摇蔽。   “首先我要作一项声明,我实在不晓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是说从你们的角度而言。你们两位不是直接从基地来的,但是我却不难猜到,你们来自某个独立行商的世界,这一点我其实并不怎么关心。但是出于好奇心,我想问问你们,你们准备拿这个家伙怎么办?我是指你们救出来的这个小丑,你们留着他等于在拿生命开玩笑。”     “这一点无可奉告。”   “哼——没关系,我也没指望你们会告诉我。但是如果你们是在等骡来找你们,以为还会有号角、锣鼓、电子琴组成的大乐队,一路敲敲打打为他开道——放心吧!骡绝不会这么做的。”     “什么?”杜伦与贝妲异口同声喊了出来。马巨擘躲在舱房一角,他的耳朵几乎竖了起来。   “没错,我自己也在试图跟骡接触。而我所用的方法,比你们两位玩票的更完善、更有效,可是我也没有成功。这个人根本不肯露面,也不允许任何人为他摄影或拟像,只有他最亲近的亲信,才有办法见到他本人。”   “上尉,这是否能解释你为什么会对我们有兴趣?”杜伦问道。   “不,那个小丑才是真正的关键。小丑是极少数见过骡的人之一,所以我想要他。他也许就是我所需要的佐证。我必须要有点什么东西,才能将基地唤醒。”   “基地需要唤醒吗?”贝妲突然尖声插嘴道:“为了什么?你这个警钟到底是为谁敲响的——反叛的民主分子?还是秘密警察和煽动者?”   上尉紧紧皱起眉头:“女革命家,当基地受到威胁的时候,民主分子和独裁者都会被消灭。让我们先联合基地的独裁者,打败那个更大的独裁者,然后再把那些独裁者推翻。”   “你所说的更大的独裁者是什么人?”贝妲怒气冲冲地问。   “就是骡!我对他的底细知道一些,如果不是我机警过人的话,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啦。你们让小丑回避一下,我需要单独跟你们谈谈。”     “马巨擘——”贝妲一面喊,一面对他做个手势,小丑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于是上尉开始了他的陈述,口气既严肃又激动。不过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杜伦与贝妲必须靠得很近才听得见。   他说:“骡是一个极为精明的人物——他不可能不知道,个人领导能够产生多大的魅力与魔力,对于他的统治会有多大的益处。如果他竟然放弃了这个做法,那么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他不愿意与人群直接接触,因为那样会泄露了绝对不可泄露的重大秘密。”   他做了一个不要发问的手势,话说得更快:“为了追查这个秘密,我特别走访了他的出生地,在那里我询问过一些人。对他的事情略有所知的人,只有少数几个还活着,不过也一定都活不了多久了。他们记得那个婴儿是在三十年前出生的——他的母亲难产而死,还有他早年的种种奇事——骡根本就不是人类!”   听到这话的两个人,不禁被其中模糊的含意吓得倒退一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人并不明白,但是他们都感觉出了其中的威胁。   上尉继续说下去:“他是一个突变种——根据他后来的成就,显然是一个极度优异的突变种。我还不晓得他有多大的能耐,也不确定他的突变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就像我们的惊险影集中所谓的‘超人’。但是他崛起至今只有两年,就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如今的卡尔根统领,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你们看不出其中的危险性吗?这种无法预料的生物基因突变,难道也会包括在谢顿计划之中?”   贝妲缓缓答道:“我不相信有这种事,这只是一种高明的骗术。如果骡真的是一个超人,他的手下为什么不当场杀了我们?”   “我刚刚已经说过,我不知道他的突变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也许还没有准备好对付基地,目前他能忍受这种挑衅,就显示他很老谋深算。现在,我想跟小丑谈一谈。”   面对着上尉,马巨擘拼命地发抖,他显然对面前这个高大强壮的人十分畏惧。   上尉开始慢慢问道:“你曾经亲眼见过骡吗?”   “尊贵的先生,我何止见过,简直看过了头。而且,我还用我自己的身子,体会过他臂膀的重量呢。”   “我不怀疑这一点。你能不能形容他一下?”   “尊贵的先生,我一想到他就会怕怕。他是一个强壮威武的人,跟他比起来,就连您也只能算是细瘦苗条。他的头发是一团火红,而他的膀子一旦伸直了,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再加上全身的重量,也没法子往下拉动一根汗毛的距离。”   马巨擘瘦小的躯体缩了起来,似乎只剩下了一堆肢体。他继续说:“常常,为了要娱乐他的那些将军,或者只是他自己寻开心,他会用一根手指头勾住我的裤腰带,把我提到吓人的高度,然后叫我开始吟诗。直到我吟到第二十节,才肯将我放下来——这些诗必须都是我的即兴之作,而且全部要押韵,否则还得重新来过。尊贵的先生,他的气力天下无双,总是以凶残无比的方式对付他人——还有他的眼睛,尊贵的先生,从来没有人见过。”   “什么?你最后说的那一句是什么?”   “他总是戴着一副眼镜,尊贵的先生,那是一副式样古怪之极的眼镜。据说镜片是不透明的,他看东西不像常人那样需要眼睛,而是用一种威力无比的魔力。我还听说——”他的声音突然压低,用充满神秘的口气道:“看到他的眼睛就等于死定了,他可以用眼睛来杀人,尊贵的先生。”   马巨擘的眼珠飞快转动,轮流环视瞪着他的三个人。然后他又颤声说道:“这是真的,我敢发誓,这是真的。”   贝妲深深吸了口气:“看来你说对了,上尉,你要不要帮我们做个决定?”   “好,我们来研究一下目前的情况。你们的费用都缴清了?船库上方的栅栏是开着的吧?”   “我随时都可以离开。”   “那么赶快走。骡也许还不想和基地作对,但是如果让马巨擘逃走了,对他而言可是很大的危险。这也许就能解释,当初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追捕这个可怜虫。所以上面可能会有星舰在等着你们——如果你们在太空中消失了,有谁能逮得到元凶呢?”   “你说得很对。”杜伦垂头丧气地表示同意。   “不过,你们的太空船具有防护幕,它的速度也可能比此地任何的船舰更快。你离开大气层之后,立刻关闭发动机,绕到对面的半球去,然后再用最大的加速度冲入航道。”   “这没有问题。”贝妲冷静地回答:“但是当我们回到基地之后,上尉,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简单。就说你们是心向基地的卡尔根公民,如何?我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对吧?”   没有人接话,杜伦转身走向控制台。太空船突然稍微倾向一侧。   当杜伦驾着太空船,绕到卡尔根的另一边,然后又航行足够远的距离之后,他才试图进行首度的星际跃迁。直到此时,普利吉上尉的眉头终于稍微舒展一点——因为一路上,都没有任何骡的船舰试图拦截他们。   “看来他是默许我们带走马巨擘了,”杜伦说:“你的推论好像出了问题。”   “除非,”上尉纠正他的话:“他是故意要让我们带走他的。如果是这样,基地就要出问题了。”   在完成最后一次跃迁之后,太空船已经很接近基地,只剩下最后一段无推力飞行。此时,他们接收到了来自基地的超波新闻。   其中有一条并不起眼的新闻,似乎是某个统领——兴趣缺缺的播报员并没有指明——向基地提出抗议,指责基地派人强行绑架他的一名廷臣。播报员很快就报完了,随即开始报导体育新闻。   “他毕竟抢先了我们一步。”普利吉上尉用冷淡的口气说,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他已经准备好要对付基地,正好利用这件事当作开战的藉口。这会使我们的处境更加困难。尽避还没有准备好,我们也将被迫提早行动。” 第十五章 心理学家   在基地中最自由的生活方式,莫过于从事所谓“纯科学”的研究,这个事实其来有自。虽然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中,基地获取了大量的有形资源,然而想要在银河中称霸,甚至即使仅为了生存,基地所仰赖的仍旧是高人一等的优越科技。“科学家”因此拥有不少特权;基地需要科学家,而他们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   而在基地所有的“纯科学”工作者中,艾布林·米斯——只有不认识他的人,才会在他的名字上加上任何头衔——他的生活方式又比其他人更为自由。在这个分外尊重科学的世界上,他就是“科学家”——这是一个堂皇而严肃的职业,基地需要他,而他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   因此,当其他人对市长下跪行礼时,他总是拒绝从命。非但如此,他还大声疾呼在过去的时代,他的先人从来不曾对任何混蛋市长屈膝。而且在那个时代,市长无论如何也是人民选出来的,不满意的话随时可以叫他们滚蛋。他还常常强调,一生下来就能继承的东西其实只有一样,那就是先天性的白痴。   因此当艾布林·米斯决定要让茵德布尔召见他的时候,他并没有依循正式的晋见申请手续,将他的申请书一级级向上呈递,然后再静候市长的恩准一级级发下来。他只是从仅有的两件礼服中,挑出比较不邋遢的一件披在肩上,再将一顶式样古怪至极的帽子,歪戴在脑袋一侧。更有甚者,他还衔着一根市长绝对禁止的雪茄,然后毫不理缓蠼名警卫的高声喝斥,就旁若无人地闯进了市长的官邸。   市长当时正在花园中,突然听到越来越接近的喧扰,其中有警告制止的吼叫声,还有含糊不清的粗声咒骂,才知道竟然有人闯了进来。   茵德布尔缓缓放下手中的小铲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又缓缓地皱起了眉头。茵德布尔允许自己在日理万机之余,每天仍有一段休闲的时间——通常是在午后的两个小时。只要天气许可的话,他都会待在花园中。   在他精心规划的花园里,花圃都垦裁成三角形或长方形,其中红花与白花规律地交错着。在每一块花圃的顶点,还点缀着几朵紫色的花,花园四周则是整整齐齐的绿地。在他的花园里,他不准许任何人打搅——任何人都不准打搅!   茵德布尔一面走向小报园的门口,一面摘下了沾满泥巴的手套。   他不可避免地问了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人类出现以来,在无数个类似如今的场合,这一句问话——一字不差——曾经从各式各样的人口中吐出来过。可是从来没有任何记载显示,这句问话除了显现威风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或用途。   然而这一回,茵德布尔却得到了一个具体的答案。因为此时米斯的身体正好挟着咆哮向前冲来,两名警卫则一边一个,紧紧抓住他身上被撕烂的礼服。米斯一面跑一面骂,还一面不断地拼命挥着拳头,对那两名警卫左右开弓。   茵德布尔一本正经,满脸不悦地皱着眉头,示意两名警卫退下。米斯这才弯下腰来,捡起烂成一团的帽子,抖掉将近一袋的泥土,再将帽子塞在腋下,然后开口说:“你看看,茵德布尔,你那些XXX的奴才要赔我一件好礼服,这一件我本来还可以好好穿很久呢。”他喘着气,用夸张的动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市长满肚子不高兴,五尺二寸的身子僵直站在那里,以傲慢的口气说道:“你   艾布林·米斯低头看着市长,显然是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话。他回答道:“老天——啊!茵德布尔,难道你昨天没有收到我的便条吗?我前天交给一个穿紫色制服的仆佣。本来我应该直接拿给你的,可是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形式。”   “形式!”茵德布尔扬起充满怒意的眼睛,激动地说:“你听说过什么是优良的组织管理吗?今后不论什么时候,你想要来晋见我,都应该先准备好一式三份的申请书,交给专门承办这项事务的政府机关。然后你再乖乖地等着,等到公文循正常的管道批下来,就会通知你批准的晋见日期和时间。到时候你才能出现,还别忘了要穿着合宜的服装——合宜的服装,你懂吗?并且要表现出应有的尊重。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的衣服又有什么不对劲了?”米斯怒气冲冲地追问:“这是我最好的一件礼服,直到那两个XXX的恶鬼,把他们的爪子搭上来为止。我把要告诉你的话说完之后,用不着你赶,我也缓螈刻自动离开。老天——啊!如果事情不是和谢顿危机有关,我真想现在就走了。”   “谢顿危机!”茵德布尔总算现出了一点兴趣。他知道米斯是一位伟大的心理学家——此外他还是个民主分子、乡巴佬,而且无疑是个叛徒,然而他终究是心理学的权威。   米斯随手摘下了一朵花,满怀期待地放在鼻端闻了一下,却马上又皱着眉头把花丢开。市长虽然目睹了这一切,但是由于他的心中有些犹豫,竟然忘记了将突现的心痛化为言语。   茵德布尔只是以冷漠的口气说:“跟我来好吗?在这个花园里并不适合商谈正事。”   必到办公室之后,市长立刻坐到大书桌后面那张特制的椅子上,顿时感到心情改善不少。现在他可以俯视着米斯,看得到他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及根本无法盖住的粉红色头皮。米斯自然而然地环顾四周,寻找着另外一张根本不存在的椅子,最后只好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原处。市长看到这种反应,他的心情就更好了。然后,市长慎重地选择了一个按钮按下,随即就有一名穿着制服的小吏应声出现,弯着腰极点。   “现在,”茵德布尔感觉到自己又重新掌握住情势,遂以轻松的口气说:“为了让这个未经批准的晤谈尽早结束,将你的陈述尽量长话短说。”   艾布林·米斯却不慌不忙地说道:“你知道我最近在做些什么研究?”   “你的报告就在我的手边,”市长得意洋洋地回答:“还有秘书为我做的正式摘要。就我所知,你正在研究心理史学的数学结构,希望能够重新导出哈里·谢顿的发现。最终的目标,是想要为基地描绘出既定的未来历史轨迹。”   “一点都没错。”米斯淡淡地回答:“当初谢顿建立基地的时候,他想得很周到,没有让心理学家跟其他科学家一块来,所以基地一直盲目地循着历史的必然轨迹发展。在我的研究过程中,我大量采用了穹窿中所发现的线索。”   “这一点我也知道,米斯,你重复这些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是要重复什么话,”米斯尖声地大吼:“因为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全都不在那些报告里面。”   “全都不在报告里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茵德布尔傻愣愣地说:“怎么可能……”   “老天——噢!让我自己把话说完好不好?你这个讨厌的小矮人,别再拼命打岔,也别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质疑,否则我马上头也不回离开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你身边的一切全都毁灭。记住,你这个XXX的傻瓜,基地无论如何都能度过难关,因为这是必然的,但是如果我现在掉头就走——你就过不了关啦。”   米斯把帽子摔在地板上,黏在上面的土块立刻四散纷飞。然后他猛然跳上大书桌所在的石台,把桌上的文件用力扫开,再一屁股坐上书桌的一角。   茵德布尔简直吓得六神无主,他不知道该召警卫进来,还是要拔出藏在桌子里的手铳。但是他一抬头,看见米斯正由上而下狠狠地瞪着他,就什么也不会做了,只能畏畏缩缩地陪着笑脸。     “米斯博士,”他开始用比较正式的口气说:“您必须……”   “给我闭嘴,好好听着!”米斯凶巴巴地说。   “如果这些东西——”他的手掌重重打在金属卷宗上:“就是我所写的报告,才能送到你这里;然后你的任何批示,又要经过二十几手才能发下来。如果你根本不想保密的话,这样做倒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这里的东西却是机密,是绝对的机密,即使是我的那些助手,也不清楚葫芦里究竟是什么药。当然,研究工作大多是他们做的,但是每个人只负责不相干的一小部分,最后再由我把结果拼凑起来——你知不知道穹窿到底是什么?”   茵德布尔拼命点着头,但是米斯却越来越得意,又高声吼道:“好吧,我反正要告诉你,因为我想像这个XXX的机会,已经想了跟老天爷一样久了。我可以看透你的心思,你这个成不了气候的骗子,你的手正放在一个按钮旁边,随时可以叫来五百多个武装警卫把我干掉。可是,你却又在担心我所知道的事情——你在担心谢顿危机。我告诉你,如果你碰碰桌子上面任何东西,在任何人进来之前,我会先将你XXX的脑袋摘下来。你的爸爸是个土匪,你的爷爷是个强盗,而你跟他们没有两样,基地被你们一家人吸血,已经吸得太久了。”   “你这是叛变。”茵德布尔含糊地吐出了这么一句。   “显然没错,”米斯志得意满地回答:“可是你准备拿我怎么办?让我来告诉你有关穹窿的一切——穹窿是哈里·谢顿当年建造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我们度过难关。对于每一个预定的危机,谢顿都准备了一个录影来现身说法,并且为我们解释危机的意义。直到目前为止,基地总共经历了四次危机,谢顿也已经出现过四次。第一次,他出现在危机的最高潮;第二次他出现的时候,是危机刚刚圆满解决之际。前面这两次,我们的祖先都来到穹窿中观看他的录影演说。然而在第三、第四次的危机来临时,谢顿却被人忽略了,也许是因为根本不需要他的指点。可是根据我最近的研究显示——你手中的报告完全没有提到这些——谢顿当时还是曾经在穹窿现身,而且都是在正确的时机出现。你懂了吗?”   米斯手中的雪茄早就烂成一团,现在他终于把它丢掉,又摸出了一根点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     他根本不等市长回答,就继续说:“表面上,我的工作是试图重建心理史学这门科学。不过,任何人都无法单独完成这项工作,即使有很多人共同努力,在一个世纪之内也不可能成功。但是我在比较简单的环节上得到一些突破,利用这些成绩顿下次出现的正确日期——这是非常可信的推测。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日子,换句话说,就是下一个谢顿危机——第五个危机——升高到顶点的时间。”   “距离现在还有多久?”茵德布尔紧张兮兮地追问。   米斯以轻松愉快又轻描淡写的口气,引爆了他带来的这颗炸弹:“四个月,四个月还少XXX的两天。”   “四个月?”茵德布尔不再装腔作势,他激动万分地说:“不可能!”   “不可能?我可以发XXX的誓。”   “四个月,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如果四个月之后会有危机来临,就代表这个危机已经酝酿有好几年了。”   “有何不可?难道有什么自然律规定危机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酝酿吗?”   “可是根本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迫在层睫的事件。”茵德布尔紧张得几乎把手都拧断了。突然间,他就像触了电似的,猛地恢复凶狠的气势,尖叫道:“你给我爬下桌子去,让我把桌面收拾整齐好不好?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能够思考?”   这句话倒把米斯吓了一跳,他赶紧将庞大的身躯栘开桌面,站到一旁去。   茵德布尔立刻忙着将所有东西归回原位,然后流利地说:“你没有权利这样随随便便就进来,如果你正式提出你的理论……”   “这不是理论。”   “我说是理论就是理论。如果你正式提出你的理论,并且附上证据与论述,按照规定的格式整理好,它就会被送到历史科学局去。那里自有专人负责妥善处理,再将分析的结果呈递给我,然后,当然,我就会指示应该采取的适当措施。如今你这么乱来,只会把我的心情搞乱——啊,在这里!”   市长抓起了一张透明的银纸,在肥胖的心理学家面前来回地摇蔽。   “这是我自己准备的外交事务每周摘要。你听着——我们已经和莫尔斯完成了贸易条约的磋商;将要继续和里欧尼斯进行相同的磋商;派遗代表去邦第参加一个什么庆典;从卡尔根收到了一个什么抗议,我们已经答应加以研究;向阿斯波达抗议他们的贸易政策过于严苛,他们也答应会加以研究,等等,等等。”   念完之后,市长的目光聚焦在一行目录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举起那张银纸,放   “我告诉你,米斯,放眼银河,没有一处不是充满了秩序、和平……”   卑没说完;远处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朴素的官员随即走了进来。   茵德布尔想要站起来,起身的动作却在半途僵住。最近发生了太多意料不到的事情,令他感到晕头转向,仿佛是在作梦一般。刚才先有米斯硬闯进来,跟他大吵大闹了好一阵子,现在他的秘书竟然又一声不响就走进来,这个举动实在太不合宜了,秘书至少应该懂得规矩。   现在,秘书已经单膝跪在市长面前。     茵德布尔用尖锐的声音吼了一句:“怎么样!”   秘书低着头,面对着地板说:“市长阁下,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已经从卡尔根回来了。由于他违抗了您的命令,根据您早先的指示——市长手令第二○一五二二号——已经将他收押,等待判刑之后发监。跟他一起回来的人,也被扣留起来留待查问,完整的报告已经呈递上来。”   茵德布尔恼怒不堪地说:“完整的报告已经收到了,怎么样!”   “市长阁下,在普利吉上尉所作的口供中,提到了一些关于卡尔根新统领的危险阴谋。根据您早先的指示——市长手令第二○一六五一号——不准为他这种人举行正式的听证会。不过,他的口供全部做成了纪录,完整的报告已经呈递上来。”   茵德布尔声嘶力竭地吼道:“完整的报告已经收到了,怎么样!”   “市长阁下,在一刻钟之前,我们接到了来自沙林边境的报告。有许多艘卡尔根的船舰,强行闯入基地领域,那些船舰上都有武装,现在已经打起来了。”   秘书的头垂得越来越低,茵德布尔站在书桌后面一动不动。艾布林·米斯甩了甩头,然后一步步走近秘书,猛拍着秘书的肩膀。   “喂,你现在最好叫他们赶快释放那名上尉,然后送他到这里来,赶快去。”   秘书即刻离去,米斯又转向市长说:“茵德布尔,你的政府是不是该开始准备了?四个月,你知道了。”   茵德布尔仍然站在那里,他的目光呆滞,全身似乎只剩下一根手指头还能够动——那根手指在他身前光滑的桌面上,飞快地画着一个又一个的三角形。 第十六章 大会   二十七个由独立行商组成的世界,由於对基地母星的不满,决定团结起来组成一个联盟。这些独立行商的世界,每一个都像井底之蛙那般自大而顽固,而且由於常年与危险为伍,因此全都充满暴戾之气。他们在举行首度大会之前,曾经做过多次先期磋商与交涉,目的是解决一个连最有耐心的人都会被烦死的小问题。   这个小问题并不是关於大会的技术细节,例如投票的方式——代表究竟是以世界计或是以人口计,因为那些问题牵涉到重要的政治因素。它也不是关於代表们的座次——包括会议桌与餐桌的座次,因为那些问题牵涉到重要的社会因素。   这个小问题其实就是开会的地点,因为这才是跟与会代表最有切身关系的问题。经过了迂回曲折的外交谈判,终於选定了拉多尔世界。事实上,在磋商开始的时候,有些新闻评论员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因为拉多尔的位置适中,是最合乎逻辑的选择。   拉多尔是一个很小的世界,就军事潜力而言,可能也是二十七个世界中力量最弱的。不过,这也是它雀屏中选的另一个原因。   它是一个带状的世界——这种行星在银河系中十分普遍,然而,其中适合住人的却少之又少,因为难得会有恰到好处的自然条件。所谓带状世界的行星,是指它的两个半球处於两种极端的温度,只有在中央的环状过渡地带,才可能会有生命出现。   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的人,一定会认为它没有什么吸引力。其实它上面有好些极具价值的地点,拉多尔唯一的城市——拉多尔市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城市沿著山麓的缓坡展开,紧邻著它的好几座嵯峨崎岖的高山,阻挡了山后低温半球的酷寒冰雪,并且为城市供应所需的用水。而被太阳炙晒的另一半球,则为它送来温暖乾燥的空气。拉多尔市处於两个半球之间,成了一个四季如春的花园,全年彷佛都沐浴在六月天的清晨。   城中每一幢房舍四周都有露天花园,里面长满了珍贵的奇花异草,全部都以人工加速栽培。这些园艺为当地人换取了大量的外汇,如今,拉多尔几乎已经变成一个农业世界,而不再是典型的行商世界。   因此,在这个遍布穷山恶水的行星上,拉多尔市可算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而这一点,也是它被选为大会召开地点的原因。   来自其他二十六个行商世界的会议代表、眷属、秘书、新闻记者、船舰与舰员,在短时间内使拉多尔的人口几乎暴涨一倍。拉多尔的各种资源几乎被消耗殆尽,大家尽情吃喝,尽情玩乐,根本没有人想休息。   不过在这些吃暍玩乐的人群之中,只有极少数的人懵懵懂懂,不知道战火已经悄悄蔓延到了整个银河。而在那些了解局势的大多数人当中,又可以再细分为三大类。   其中第一类占大多数,他们知道的并不多,不过却信心十足。   例如,那个帽扣上镶著“赫汶”字样的太空船驾驶员,就是第一类人的典型。那个年轻人正把玻璃杯举到眼前,透过玻璃杯,看著对面带著一丝微笑的拉多尔女郎,同时说道:“我们是直接穿过战区来到这里的——故意的。经过侯里哥之后,我们就关闭发动机,继续飞行了一光分的距离……”   “侯里哥?” 一名长腿的本地人插嘴问道,这次聚会就是由他作东。他又补充道:“就是上个星期,骡被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地方,对下对?   “你是从哪里听到,说骡被打得屁滚尿流?”驾驶员以高傲的口气反问。   “从基地的电台听来的。”   “是吗?乱讲,其实是骡打下了侯里哥。我们几乎撞到了他的一艘护航舰,他们就是从侯里哥来的。如果骡真的被打得屁滚尿流,怎么可能还缓篝在原处,而把他打得屁滚尿流的基地舰队,却反而溜之大吉?”   另外一个人用高亢而含糊的声音说:“你别这么说,基地照例总是先挨两下子的。你等著瞧吧,把眼睛睁大点,老牌的基地迟早会打回来的,到了那个时候——碰!”这个声音含混的人说完之后,醉醺醺的眼睛中充满著笑意。   赫汶来的驾驶员沈默了一阵子,接著又说道:“无论如何,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们亲眼看见了骡的星舰,而且它们看起来十分精良——十分精良。我告诉你,它们看来像是新建造的。”   “新建造的?”作东的本地人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自己造的吗?”   他随手摘下头顶上的一片叶子,优雅地放在鼻端闻了一下,然后丢进嘴里嚼了起来。被嚼烂的树叶流出绿色的汁液,空气中顿时弥漫著浓郁的薄荷香味。接著他又说:“你是想告诉我,他们用自己随便拼凑的船舰,竟然击败了基地的舰队?别胡说了!   “老学究,是我们亲眼看到的。我至少还能分辨出船舰和彗星有什么不同,你知道吗?”   本地人向驾驶员凑过去: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听好,别再跟自己开玩笑了。战争下会无缘无故就打起来,我们有一大堆精明能干的领导者,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另外那个喝醉酒的人,突然又大声叫道:“你注意看著老牌的基地,他们会忍耐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就『碰”!”说完,他愣愣张著嘴巴,对身边的女郎微微一笑,女郎赶紧从他身边走开。   “比如说吧,老兄,你认为也许是那个什么骡在控制一切,不——对!”拉多尔人说。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所听到的,顺便提醒你一下,我是从很高层那里听来的,其实骡根本就是我们的人。我们买通了他,他的新船舰也许就是我们建造的。让我们面对现实——我们也许真的那么做了。当然,他最后绝不可能打败基地,却能搞得他们人心惶惶。当他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乘虚而入啦。”   那女郎问道:“克雷夫,你只会说这些事情吗?战争,战争,我都听押笏。”   赫汶来的那名驾驶员,马上用过度殷勤的口气说: “赶快换个话题吧,我们 不能让女孩们厌烦。”   “赶快换个话题吧,赶快换个话题吧……”喝醉的那人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同时还拿啤酒杯在桌上敲著拍子。   此时有几双看对了眼的男女,笑嘻嘻地大摇大摆离开了餐桌。同时,又有一些成双成对的露水鸳鸯,从后院的“阳房”中走了出来。   卑题变得越来越广泛,越来越杂乱,越来越没有意义……   第二类人,知道的比较多一点,信心却又少一些。    像独臂而魁梧的弗南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赫汶出席这次大会的官方代表,因此获得大会很高的礼遇。他在这里忙著结交新朋友——尽可能挑女性朋友,不过有必要时,男性朋友也绝不排斥。   现在,他正待在一间山顶房舍的阳台上,这间房舍的主人是弗南新结交的一位朋友。自从他来到拉多尔之后,今天才算第一次松懈下来——后来他回忆起来,在拉多尔的那段日子,前前后后也只有两次这种机会。弗南那位新朋友名叫埃欧·里昂,他不是道地的拉多尔人,不过与当地人有亲戚关系。埃欧的房舍并非坐落在大众住宅区,而是独立於一片花海之中,四周充满了花香与虫鸣。弗南所在的那个阳台,其实是一幢倾斜四十五度的草坪,他摊开四肢躺在上面,尽情地享受著温暖的阳光。     “这些享受在赫汶一样都没有。”弗南说。   埃欧懒洋洋地回答:“你曾看过低温半球的景观吗?离这里二十哩就有一处,氧气凝结成了液体,像水一样流动。”    “你少胡说八道了。”   “绝对是事实。”   “得了吧,埃欧,我告诉你——想当年我的手臂还连在肩膀上的时候,我跑遍了整个银河,你知道吗?你下会相信的,下过……就讲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埃欧果然完全不信。   埃欧一面打著呵欠,一面说道:“新不如旧,事实就是如此。”   “我想也是,唉,”弗南突然发起火来:“别再提这种事了。我跟你提过我的儿子没有?你可以说他是个旧派人物,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行商。他妈的,他从头到脚都跟他老子一模一样——从头到脚,唯一不同的是他竟然胶笏婚。”   “你的意思是说签了一张卖身契?跟一个女人?”   “就是这样,我自己一点也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现在,他们夫妻到卡尔根度蜜月去了。”   “卡尔根?卡——尔——根!老天,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哎南笑得很开心,回答道:“就在骡对基地宣战前不久。”他故意说得很慢,代表这句话另有深意。   “他们只是去度蜜月吗?”   哎南点点头,又示意埃欧向他靠近,然后以沙哑的声音说:“事实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只要你别再泄露出去就好。我的孩子去卡尔根其实另有目的,当然,你也知道,现在我还下想泄露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你只要看看目前的局势,我想你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总之,我的孩子是那件任务的执行者,我们行商亟需一点骚动——”   他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继续说道:“现在果然来了。我不能说我们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的孩子一到卡尔根,骡就派出了他的舰队——我的儿子!”   埃欧感到十分佩服,也开始对弗南推心置腹:“那太好了,你知道吗?据说我们有五百艘船舰,随时待命出发。”     哎南以权威的口气说:“也许还不只这个数目。这才是真正的战略,我喜欢这样。”     他使劲抓了抓肚皮,发出骇人的声响,又说:“可是你别忘记了,骡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物,在侯里哥发生的状况令我很担心。”    “我听说他损失了十艘船舰。”   “当然,可是他总共动用了一百多艘,基地最后只好撤退。那些独裁者吃了败仗,固然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是他们这样兵败如山倒,却也下是一件好事。”说完他摇了摇头。   “我的问题是,骡的船舰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现在谣言满天飞,都说是我们帮他建造的。”   “我们?行商?赫汶拥有独立世界最大的星舰制造厂,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帮任何外人造过一艘船舰。你以为有哪一个世界,会不顾虑其他世界的联合抵制,而擅自为骡提供一个舰队?这……简直是神话。”     “那么,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那些船舰的?”   哎南耸耸肩:“我想,那是他自己建造的,这一点也很令我担心。”    说完,弗南朝著太阳眨眨眼睛,将双脚放在光滑的木制脚台上,脚趾来回地屈伸著。不久他就渐渐进入梦乡,轻微的鼾声与虫鸣交织在一起。   最后一类人只占极少数,他们知道的最多,也就一点信心都没有,例如蓝度就属於第三类。   如今“行商大会”进行到了第五天,蓝度走进了会场,看到他原先约好的两个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会场中的五百多个座位都还是空的,他们三人故意提早来到这里碰面。     蓝度几乎还没坐下,就迫下及待地说:“我们三个人,就代表了独立行商世界将近一半的军事力量。”   “是的,”伊斯的代表曼金答道:“我们两人已经讨论过这一点了。”   蓝度说:“我准备很快、很诚恳地把话说完,我对於尔虞我诈的交涉谈判一点兴趣也没有。简单一句话,我们如今的情势简直糟透了。”   “是因为——”涅蒙的代表欧瓦·葛利问道。   “是因为上一个小时的发展,拜托!让我们从头检讨一下。首先,我们如今所处的情况,并不是我们的作为所导致的结果,而且无疑也下在我们的控制之中。我们原先的交涉对象并不是骡,而是其他几个统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卡尔根以前的那个统领,可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竟然被骡打垮了。”   “没错,然而这个骡却是一个不错的替代人选。”曼金说:“对於合作者,我一向不吹毛求疵。”   “当你知道所有详情之后,就会改变心意了。”蓝度的身子向前倾,双手放在桌面,手掌朝上,做了一个明显的手势。   然后蓝度又说:“一个月之前,我派我的侄子和他老婆到卡尔根去。”   “你的侄儿!”欧瓦·葛利吃惊得吼了出来:“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侄儿。”   曼金却以冷淡的口气问:“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这个吗?”他用拇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   “不,如果你指的是骡向基地宣战的那件事,不,我怎么可能期望那么高?这个年轻人什么也下知道——既不知道我们的组织,也不了解我们的目的。我只告诉他说,我是赫汶一个爱国团体的普通成员,他到卡尔根去,只是顺便帮我们观察一下状况。我真正的动机,我必须承认,其实也相当嗳昧。我最主要是对骡感到好奇而已,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才——关於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得够多了,我不想再重复。其次,我的侄子曾经到过基地,也跟那边的地下组织有过接触,他将来很可能成为我们的重要同志。所以我想,让他去一趟卡尔根,将会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训练。你明白了吗?”   欧瓦的长脸拉得更长,露出了大颗大颗的牙齿。他说:“这么说,你一定对结果大吃一惊。我相信,如今没有一个行商世界,不晓得你那个侄儿假冒基地名义,拐走骡的一名手下,给了骡一个现成的宣战藉口。老天啊,蓝度,你可真会编故事,我实在难以相信你会跟这件事没有牵连。你承认了吧,这一定是个精心策画的行动。”   蓝度却猛摇著头,带动了一头的白发。他回答说:“这不是出於我的策画,也不是我的侄子有意造成的。他如今已经成为基地的阶下囚,可能无法活著看到这个精心策画的行动开花结果。我刚刚收到他的讯息。他将信函装在私人信囊中,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偷偷传了出来,通过战区辗转送达赫汶,然后又从那里转到这里。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到我手上。”   “信上写的是——”     蓝度用单掌撑著身子,以悲切的口吻说:“恐怕我们要步上卡尔根以前那个统领的后尘了。因为,骡是一个突变种!”   这话随即引起一阵不安,蓝度可以想像得到,听到这话的两个人一定立刻心跳加速。   不过当曼金再度开口时,他平稳的口气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只是我的侄子这么说的,不过别忘了,他曾经亲自到过卡尔根。”   “是什么样的突变种呢?你知道,突变种有好多类。”   蓝度勉力压住不耐烦的情绪,解释道:“突变种有好多类,没错,曼金,好多好多类!可是骡却是独一无二的。你想想看,什么样的突变种能够这样白手起家,先是聚集了一股军队,据说,最初只是在一个直径五哩的小行星上建立据点,然后攻占了一个行星,接下来是一个星系、一个星区,最后又开始进攻基地,并且在侯里哥击败了基地的舰队。而这一切的发展,前后只有两三年的时间!”   欧瓦·葛利耸耸肩道:“所以你认为,他终究会击败基地。”   “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呢?”   “抱歉,我可不想扯得那么远,基地是绝对不可能被打败的。听好,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新的进展报告,除了这个……嗯,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传来的消息。我建议将这个问题暂且摆在一边。骡已经打了那么多场胜仗,我们原来一点也不操心,除非他做得太过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改变我们目前这种态度。你们说对不对?”   蓝度皱起了眉头,对方说的一堆歪理令他很灰心。他对面前的两个人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有没有跟骡做过任何接触?”    “没有。”两人齐声回答。   “其实,我们曾经尝试过,对不对?既然我们还没有跟他取得联络,我们召开这场大会也没有什么意义,对不对?现在来到这里的代表,全都是喝得多想得少,说得多做得少——我这句话是引自今天‘拉多尔论坛报’上的一篇评论——这都是因为我们无法联络到骡的关系。两位先生,我们总共拥有近千艘的星舰,只要时机一到,就可以全体动员,将基地一举攻下。事到如今,我认为我们应该改变这个计划,我认为,应该现在就将那一千艘星舰派出去——去对抗骡!”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去帮助茵德布尔那个独裁者,还有基地那帮吸血鬼吗?”曼金轻声追问,口气中带著明显的恨意。     蓝度不耐烦地举起手说:“请别用那么多不必要的形容词,我只是说‘去对抗骡’,我才不管是在帮谁。”   欧瓦·葛利站了起来:“蓝度,我不要跟这件事有任何牵扯,如果你迫不及待想要进行政治自杀,今天晚上就可以向大会提出这个动议。”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曼金也默默跟著离开。   整个会场中,只剩下了蓝度一个人。他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不断思索著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当天晚上的大会,蓝度没有做任何发言。     第二天一大早,欧瓦·葛利随便披了件衣服,胡子没有刮,头也没有梳,就冲进了蓝度的房间。     蓝度刚刚吃完早餐,隔著餐桌看到欧瓦·葛利,被他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手中的烟斗差点滑掉。   欧瓦劈头就粗声喊道:“涅蒙遭到了来自太空的袭击!”   蓝度眯起眼睛来,“是基地吗?”   “是骡!是骡!”欧瓦拼命吼道,然后又一口气地说:“这是蓄意的攻击,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我们舰队中大多数的星舰,都已经加入了国际联合舰队,留在本星的后备分遗队根本兵力下足,全都被打得无影无踪。他们目前还没有登陆,也许根本不会登陆,因为根据我接到的报告,对方也损失了半数的船舰。可是这毕竟是一场战争,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赫汶对这个事件所采取的立场。”   “我可以肯定,赫汶一定会固守‘联盟宪章’的精神。你可知道,他一样会攻击我们的。”     “这个骡是一个疯子,他难道可以打败整个宇宙吗?”欧瓦蹒珊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抓住蓝度的手腕说:“根据我们幸存的少数生还者报告,说骡……敌人拥有一种新式武器,一种核场抑制器。”     “一种什么?”   欧瓦解释道:“我们的船舰,大多数都是因为核武器失灵才被打下来。这种事情不会是意外,也不可能每艘船舰都遭到破坏,一定是骡的新武器所造成的。不过这种新武器并不完美,时灵时不灵,也不难想办法将它中和——我收到的紧急通知并不详细。但是你可以想像,这种武器将会改变战争的面貌,还有可能使我们整个舰队变成一堆废铁。”     蓝度感到自己突然间老了许多,原本紧绷的脸垮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说:“这头怪兽已经长大了,恐怕能够将我们全部吞噬。然而我们必须跟他拼一拼。” 第十七章 声光琴   艾布林·米斯的住宅位於端点市一个还算纯朴的社区,基地所有的知识分子、学者,以及任何一个爱读书报的人,对於米斯的住宅都不陌生。不过每个人的主观印象却不尽相同,这要看他们所读到的报导出自何处而定。     对於一位心思细密的记作家,它是“从非学术的现实隐遁的象徵”。一位社会专栏作家,曾经以过分感情化的流利话语,提到室内“杂乱无章、可怕的雄性气氛” 。一位博士曾经直率地描述它“有书卷气,但是很不整齐”。一位与大学无缘的朋友曾说:“随时都可以来暍一杯,你还可以把脚放在沙发上。” 一位生性活泼、喜欢卖弄文采的每周新闻播报员,有一回提到:“冒渎、激进、粗野的艾布林·米斯,他家的房间显得硬绷绷、实用而毫不荒谬。”   现在,贝妲自己也在心中评价著这个住宅。根据她的第一眼印象,这个家只适用一个形容词,那就是“邋遢”。     除了刚到基地的头几天之外,他们在拘留期间受到的待遇部还不错。她感觉,在心理学家的家中等待的这半个钟头,似乎比过去那些日子还要难熬得多——也许自己正在被人暗中监视呢?至少,她过去一直都能跟杜伦在一块。   如果不是马巨擘的长鼻子垂了下来,露出一副紧张得不得了的表情,这种迫人的气氛,可能会使她感到更难过。   马巨擘并起细长的双腿,顶著尖尖的、松弛的下巴,仿佛恨不得自己能缩成一团然后消失。贝妲不禁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温柔而自然的手势为他打气。马巨擘却吓得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才露出微笑。   “毫无疑问,我亲爱的女士,似乎直到现在为止,我的身子还不肯相信我的脑子,总是以为别人还会伸出手来打我一顿。”   “你用不着担心,马巨擘,有我跟你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小丑的视线悄悄转向贝妲,然后又很快地缩回来:“可是他们原先都不让我跟您——还有您那位好心的丈夫在一块。此外,我还想告诉您,不过您也许会笑我,可是失去了您们的友情,令我感到十分寂寞。”   “我不会笑你的,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小丑显得开朗多了,他将膝盖抱得更紧,谨慎地问说:“这个要来看我们的人,您还没有见过他吧?”   “是啊,不过他是一个名人,我曾经在新闻幕中看过他,也听到过好些关於他的事情。我想他是一个好人,马巨擘,他不会想伤害我们的。”   “是吗?”小丑仍然显得坐立不安:“亲爱的女士,也许您说得对,可是他以前曾经盘问过我,他的态度粗鲁,嗓门又大,吓得我忍不住发抖。他满口都是古怪的言语,对於他问我的问题,我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嘴巴里也吐不出半个字——从前有一个说书人,他看我愣头愣脑,就唬我说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心脏会塞到气管里头,让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一次,我几乎相信了他的话。”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我们两个应付他一个,他没有办法把我们两个人都吓倒,对不对?”   “说得也是,我亲爱的女士。”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碰的一下关门声,接著就是一阵咆哮由远而近。当咆哮声到达门外时,凝聚成了凶暴的一句“给我×××的滚开这里!”门口立时闪过两名穿著制服的警卫,一溜烟就不见了。   艾布林·米斯皱著眉头走进房间,先将一个包得很仔细的东西放到地板上,然后再走过来,跟贝妲随便握了握手。贝妲则回敬以男士的握手方式,用力地摇著对方的手。   当米斯转向小丑的时候,又不禁回头望了望贝妲,目光在她的身上停驻许久,对她露出嘉许的神色。   他问贝妲:“结婚了?”   “是的,我们办理过合法的手续。”   米斯顿了顿,又问:“感到满意吗?”   “目前为止很满意。”   米斯耸了耸肩,又转身面向马巨擘,然后打开那包东西,问道:“孩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马巨擘几乎立刻从坐位中弹跳出去,一把抓住那个多键的乐器。他抚摸著上面无数的圆凸按键,突然兴奋地向后翻了一个筋斗,差点把旁边的家具都撞坏了。   他兴奋得哇哇大叫:“一把声光琴!而且做得那么精致,简直可以让死人都心花怒放。”   他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温柔地抚摸著那个乐器,然后又轻快地滑过键盘,手指轮流按下一个接一个按键。空气中便出现了柔和的蔷薇色光辉,刚好充满了每个人的视野。   艾布林·米斯道:“好啦,孩子,你说过你会玩这种乐器,现在有机缓笏。不过,你最好先把音调好,这是我从一家博物馆借出来的。”   然后米斯转身向贝妲说:“据我所知,基地上没有一个人会伺候这玩意儿。”   他向贝妲靠近了些,又急促地说:“没有你在场;小丑什么都不肯说,你愿意帮我吗?”   贝坦毫下犹豫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米斯说:“他的恐惧状态几乎已经定型,我恐怕他的精神耐力无法承受心灵探测器。如果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信息,必须先让他感到绝对的安然自在。你了解吗?”   贝妲又点了点头。   “我带来的这个声光琴,就是我计划中的第一步。他说过他会演奏这种乐器,根据他现在的反应,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玩意曾经带给他极大的快乐。所以,不论他演奏得是好是坏,你都要显得很有兴趣、很欣赏的样子。然后,你要对我表现出友善和信任。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每件事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米斯又很快地瞥了马巨擘一眼,看到他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熟练而迅速地调整著声光琴的内部机件,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米斯恢复了普通交谈的口吻,对贝妲说:“你听过声光琴的演奏吗?”   “只有一次,”贝妲也用很自然的口气回答:“是在一场珍奇乐器演奏会中,但是我并不特别喜欢。”   “嗯,我猜那是因为表演的人不尽理想,如今几乎没什么真正一流的演奏者。比起其他的乐器,比如说多键盘钢琴,这种声光琴并不需要全身上下如何协调,也就并不一定需要灵巧的心智。”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说:“这就是为什么对面那个皮包骨,可能会演奏得比你我想像中都要好。有过半数的出色演奏家,在其他方面简直就是白痴。心理学之所以这么有意思,就是因为这种古怪的现象还真不少。”   然后,他很明显地想要制造轻松的气氛,又继续卖力地说:“你知道这个怪里怪气的东西用的是什么原理?我特地研究了一下,目前我得到的结论,是它所产生的电磁辐射,根本不需要触及视神经,就可以直接刺激脑部的视觉中枢。事实上,也就是制造出一种原本不存在的感觉。你仔细想想,还真是挺神奇的。至於你听到的音乐,那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外是经过耳鼓、耳蜗的作用,但是——嘘!他准备好了,请你踢一下那个开关,在黑暗中效果会更好。”   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昏暗,马巨擘看来只是一小团黑影,艾布林·米斯则是带著浓重呼吸声的一大团。贝妲满心期待地瞪大了眼睛,但是起初什么也看下到。空气中只存在著细微纤弱的颤动,音阶毫无规律地越爬越高,在极高处徘徊一阵子之后下降,音量也陡然增高,然后猛扑下来撞碎在地板上,犹如纱窗外响起的一声巨雷。   随著四散进溅的旋律,一个色彩变幻不定的小球渐渐胀大,在半空中爆裂成众多无形的团块,一起盘旋而上,然后再迅速下落,如同花式错综复杂的弧形彩带。接著团块又凝聚成无数颗小珠子,各个珠子的色彩都不相同——到了这个时候,贝妲才终於看出一点名堂。   她发现如果闭起眼睛,彩色的图案反而更加清晰。她叫不出这些色彩的名字,而每颗彩珠的每个小动作都带著特有的节奏。最后,她注意到彩珠其实并不是珠状,而是许多小小的人形。   小小的人形,又好像是小小的火苗,无数的人形在舞蹈,无数的火苗在闪耀,忽而从视线中消失,不一会儿又无端地重现。相互之间不断挪换著位置,然后再聚集起来,幻化成新的色彩。   贝妲不禁想到,晚上如果将眼睛使劲闭起,直到眼睛生疼,再睁开来耐心凝视,就会看到类似的小彩珠。她又联想到一些熟悉的景象——颜色不停变幻的碎花布在面前掠过,许多同心圆同时收缩,还有颤动不已的变形虫等等。只不过如今眼前的景象规模更大,变化更多端——每颗小彩珠都是一个小小的人形。   他们成双成对向她扑来,她吓得倒抽了一口气,赶紧抬起双手。但是他们一个个翻滚开来,不一会儿,贝妲就处身於一阵耀眼的暴风雪中心。冷光跃过她的肩头,如滑雪一般来到她的手臂,再从她僵凝的手指激射出去,在半空中缓缓聚集成珊罅的焦点。除了这些光影之外,还有上百种乐器的旋律,如泉水般淙淙地流过,直到她分辨不出究竟哪些是光影,哪些是乐音。   贝妲很想知道,艾布林·米斯是否也看到了相同的景象,如果不是的话,他看到的又是些什么呢?这个疑问一闪而过,然后——   她又继续凝视著,那些小小的人形——他们真的是小小的人形吗?其中,有许多红发的少女,但是旋转屈身的动作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她们一个抓著一个,组成了星形的队形,然后一起开始旋转。音乐变成了模糊的笑声——是女孩们的笑声———开始在贝妲耳中响起。     星形一个一个靠拢,彼此互相照耀,再慢慢地聚合起来——由下而上,一座宫殿迅速形成,每一块砖都是一种特殊的色彩,每一种色彩都闪闪发光,每一道闪光都不断变幻著花样。她的目光遂被引导向上,仰望那二十座镶著宝石的尖塔。   此时,一道光焰激射而出,在半空中回旋飘扬,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将所有的空间网罗在内。从网中又伸出了明灿的细嫩枝条,开始向上生长,在瞬间开枝散叶,每一棵树木都唱出自己的歌。   贝妲就坐在正中央,音乐在她的周围迅疾喷溅,以抒情的步调四散纷飞。她伸出手来,想要触摸面前一棵小树,树上的小穗立即向下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带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音乐中突然加入了二十个铙钹,同时,一大团火焰在贝妲面前喷涌而出,然后沿著无形的阶梯,一级一级倾泻下来,尽数流向她的裙缘,在那里飞溅并快疾地流开。她的腰肢立时被火红的光芒围绕,裙边升起了一道彩虹桥,桥上有好些小小的人形。   一座宫殿,一座花园,一望无际的彩虹桥,上面有无数小小的男男女女,全都随著弦乐庄严的节奏起舞,最后一起向贝妲拥过来……   接著的变化,似乎先是令人惊讶的停顿,然后又出现了裹足不前的动作,继而是一阵迅速的崩溃。所有的色彩立时远遁,集中成一个旋转的球体,渐渐上升,越缩越小,最后终於消失。   现在,又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米斯伸出大脚探著踏板,然后一脚踩下,明后的光线立刻射进屋内,但那只是平淡无趣的太阳光。贝妲不停地眨著眼睛,直到眼泪淌了出来,她仿佛失去了什么心爱的东西,显得万分依依不舍。   艾布林·米斯矮胖的身躯一动不动,仍然维持著双眼圆瞪、瞠目结舌的表情。   只有马巨擘一个人眉飞色舞,他兴奋地轻哼著歌,抱著声光琴爱不释手。   “我亲爱的女士,”他喘著气说:“这把琴的效果真可说是出神入化,在平衡与响应方面,它的灵敏和稳定几乎超出我的想像。有了这把琴,我简直可以创造奇迹,我亲爱的女士,您喜欢我的作品吗?”   “这是你作的吗?”贝妲小声地说:“你自己作的?”   看到她吃惊的模样,马巨擘的瘦脸不禁涨红了,一直红到长鼻子的尖端。他赶紧说:“货真价实是我自己一个人作的,我亲爱的女士。骡并不喜欢它,可是我常常、常常从这首曲子中自得其乐。那是我小时候,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座宫殿——一座巨大的宫殿,外面镶满金银珠宝——我是在嘉年华会的时候,从远远的地方看见的。里头的人穿著华丽无比的衣裳,我作梦也想不到有那么华丽的衣裳,而且每个人都高贵显赫,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么高贵的人,即使在骡的身边时也没见过。我所作的这个曲子,其实模仿得十分拙劣,可是我的脑子不灵光,不能让我表现得更多更好。我为这首曲子取了个名字,叫作‘天堂的记忆’。”   当马巨擘滔滔不绝的时候,米斯终於回过神来。等到马巨擘说完了,米斯马上问他:“来,来,马巨擘,你愿不愿意为其他人做同样的表演?”   小丑愣了一下,然后退了一步,用发颤的声音说:“为其他人?”   米斯大声说道:“在基地的大型音乐厅,为数千人表演。你愿不愿意做自己的主人,受到众人的尊敬,并且可以赚很多钱,还有……还有……”   他的想像力到此为止了,乾脆就说:“还有一切的一切,啊?你怎么说?”   “但是我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些呢?伟大的先生,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丑,世上的好事永远没有我的份。”   心理学家深深吐了一口气,用手背埠笏擦额头上的汗水,又说:“可是你很会表演声光琴啊,老弟。只要你愿意为市长,还有他的联合企业好好表演几场,这个世界就是你的了。你喜不喜欢这个主意?”   小丑很快地瞥了贝妲一眼,又问:“她会陪我一块去吗?”   贝妲笑道:“当然会啦,小傻瓜。你马上就要名利双收了,现在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   “我要全部献给您。”马巨擘认真地答道:“其实,即使将整个银河的财富都献给您,也还不足以报答您的恩情。”   “不过,”米斯故意像是随口说道:“希望你能先帮我一个忙……”   “做什么?”   心理学家顿了一下,然后微笑道:“小小的表层探测器,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只会轻轻接触你的大脑表层,其他什么地方都碰下到。”   马巨擘的眼中立刻显露出无比的恐惧:“千万别用探测器,我曾经见过它的厉害,它会把脑浆吸乾,只留下一个空脑壳。骡就是用那种东西对付叛徒,结果那些人全成了行尸走肉,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直到骡大发慈悲,把他们杀死为止。”说完,他举起双乎将米斯推开。   “你说的那种是心灵探测器,”米斯耐著性子解释道:“即使是那种探测器,也只有在误用的时候才会造成伤害。我所用的这台是表层探测器,连婴儿也下会受伤。”   “他说得没错,马巨擘,”贝坦劝道:“这样做只是为了对付骡,好让他永远别想接近我们。等把骡解决之后,你我这下半辈子,都能过著荣华富贵的日子。”   马巨擘伸出了抖个不停的右手:“那么,您可不可以抓著我的手?”   贝妲用双手握住他的右手。小丑於是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著那对闪闪发光的电极板,向自己的头颅渐渐接近。   在茵德布尔市长私人的起居室中,艾布林·米斯坐在一张过分奢华的椅子上。他仍旧表现得随随便便,对於市长的礼遇一点也不领情。市长今天显得坐立不安,米斯却只是冷眼盯著矮小的市长,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同情他的意思。   米斯将抽完的雪茄丢到地上,又掏出一根,咬断了尾部,“噗”的一声吐出一团烟丝。   “顺便告诉你,茵德布尔,如果你正在安排下回在马洛大厅举行的音乐会,那么只要把这个瘦小的畸形人找来,叫他为你表演声光琴就行了。你可以把那些演奏电子乐器的人,全都踢回臭水沟里头。我告诉你,茵德布尔,那简直不像是人间的音乐。”   茵德布尔不高兴地说:“我把你找来,不是要请你为我上音乐课的。骡的底细究竟如何?我要听的是这个,骡的底细究竟如何?”   “骡啊?这个嘛,我会告诉你的——我使用了表层探测器,不过只得到一点点资料。我根本不能用心灵探测器,那个畸形人对心灵探测器有盲目的恐惧感,如果硬要使用的话,一旦电极接触到他,所产生的排斥也许缓箢他XXX的精神崩溃。无论如何,我带来了一点消息——请你别再敲指甲好下好——   “首先,我们不用过分强调骡的体能。他也许很强壮,不过那个畸形人所说的关於这方面的神话,也许被他自己的恐怖记忆放大了很多倍。据说骡戴著一副古怪的眼镜,他的眼睛能杀人,这很明显地表示他具有超人的精神力量。”   “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市长不耐烦地说。   “那么采测器证实了这一点。然后从这里出发,我开始用数学来推导。”   “所以呢?你要花多久时间?你这样子喋喋不休,我的耳朵快被你吵聋了。”   “据我的估计,大约再一个月,我就可以有些结果告诉你。当然,我也可能无法做到。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一切都在谢顿的计划之外,那我们的机会简直太小了,真是×××的太小了。”   茵德布尔转向心理学家,恶狠狠地说道:“你骗人:你这个叛徒,现在给我逮到狐狸尾巴了。你还敢说你跟那些制造谣言的坏蛋不是一夥儿的?你们散播失败主义,搞得基地人心惶惶,让我的工作加倍困难。”   “我?我?”米斯的怒火也渐渐升了起来。   茵德布尔对著他赌咒:“星际尘云在上,基地将会胜利的——基地一定会胜利的!”     “纵使我们在侯里哥吃了败仗?”   “那不是吃败仗,你也相信那些满天飞的谎言吗?那是由於我们兵力悬殊,而且内部还有人叛变……”   “是什么人煽动叛变?”米斯以轻蔑的口气问道。     “就是贫民窟里那些满身虱子的民主分子。”菌德布尔回敬他一阵大吼:“民主分子的细胞渗透进了舰队,他们简直无孔不入,这件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虽然大部分的细胞都被铲除了,但是难免有漏网之鱼,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会有二十艘船舰,竟然在会战的最高潮突然投降。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被打败的。   “所以说,你这个出言不逊、举止粗野、头脑简单的所谓爱国者,你跟那些民主分子到底有什么牵连?”   艾布林·米斯却只是耸耸肩,自顾自地说:“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你知道吗?那么后来的撤退又怎么说呢?西维纳又怎么会沦陷了一半?也都是民主分子的杰作吗?”     “不,不足民主分子。”小蚌子的市长尖声笑道:“是我们主动撤退——过去基地每逢遭到攻击,一律都会以退为进,直到历史不可抗拒的发展,变得对我们有利为止。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结果。由民主分子组成的所谓‘地下组织’,已经发表了一项声明,宣誓要和政府联合行动,枪口一致对外。这可能是一个阴谋,为了掩护另一个更高明的诡计,但是我却可以将计就计,不论那些混帐叛徒打的是什么主意,这项联合行动可以大肆宣传一番。更好的是……”   “更好的是什么,茵德布尔?”   “你自己想想看——就在两天以前,所谓的‘独立行商协会’已经向骡宣战,因此,基地的舰队一口气就增加了千艘星舰。你懂了吧,这个骡做得太过分了,他趁著我们内部分裂不和的时候,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可是面对他的来犯,我们却再度团结起来,再度变得强大无比。他最后非输不可,这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总是如此发展。”   米斯仍然透著怀疑: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甚趾蟋无法预料的突变种也考虑到了。”   “突变种!我看不出他和人类有什么不同,你也不可能看得出来。我们听到的,只有一个叛变的上尉、两个异邦年轻人,还有一个笨头笨脑的小丑,这四个人的胡说八道而已。你忘记了最有力、最重要的证据——你自己的证据。”   “我自己的?”米斯顿时吃了一惊。   “你自己的——”市长嘲笑道:“你说过,再过九个星期,谢顿就要在穹窿中 出现了,这代表什么?代表将有一个危机。如果骡发动的攻击不算是真正的危机, 那么又是真正的危机呢?谢顿又为什么要出现?回答我,你这个大肉球。”   心理学家又耸耸肩:“好吧,如果这样想,能够让你心安的话。不过,请你帮个忙 ,为了预防万一……万一老谢顿发表了演说,结果却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请你让我也出席这个集会。”   “好吧,现在你可以滚了。这九个星期之中,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的求之不得,你这个又乾又瘪的大爬虫。”米斯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语。 第十八章 基地陷落   穹窿中有一种奇怪的气氛,但是从各个角度都很难加以精确地形容。一来不能说它年久失修,因为穹窿的内部照明充足,各方面都维修得很好,墙壁上的彩色壁画栩栩如生,一排排固定的座位看起来宽敞舒适,并且显然是为了永久使用所设计的。二来也不能说它陈旧,因为三个世纪的光阴,并未在其中留下任何显著的痕迹。而穹窿的设计,也完全没有刻意要使人产生敬畏或虔诚的情绪,因为仅有的装潢设备都简单朴素,事实上,几乎可说没有什么陈设。   将所有难以描述的情状排除之后,最后只有一点诡异的气氛剩下来,它来自占了穹窿一半面积、显然空无一物的玻璃室。过去三个世纪以来,哈里·谢顿活生生的影象出现了四次,就是坐在那里侃侃而谈。不过其中有两次,完全没有任何听众出席他的演说。   三个世纪过去了,总共历经了九个世代,这位曾经目睹帝国昔日光荣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穹窿中。直到现在,他对於今日银河局势的了解与认识,仍旧犹在他的后代子孙之上。   这个空无的玻璃室,在时间的长河中耐心地等待著。   市长茵德布尔三世坐在私人礼车中,穿过了静寂而透著不安的街道,比任何人都先来到穹窿。跟他一起到达的还有他的专用座椅,这个座椅比室内原有的座位都高出许多,并且更为宽大。茵德布尔命令属下将他的座椅放在最前面,这样一来,除了管不到面前空空如也的玻璃室之外,他可以掌握住全场的局势。   此时,站在市长左方一名表情严肃的官员,对市长恭敬地低头行礼,然后报告说:“市长阁下,您今晚将要进行的正式宣布,我们已经安排好了范围最广的次以太广播。”    “很好!此外,介绍穹窿的星际特别节目要继续播出,当然,其中不可以有任何的臆测或预测。大众的反应仍旧很满意吗?”   “市长阁下,反应相当好。原先盛行一时的邪恶谣言,已经又消退了不少。如今,大众的信心普遍都已恢复。”   “很好!”市长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那名官员退下,然后随手调整了一下考究的领带。   距离正午还有二十分钟!   随后,由市长的拥护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代表团——各大行商组织的重要负责人——也三三两两地走进了穹窿。他们根据各自财富的多寡,以及在市长心目中的地位,而各有不同程度的豪华排场。这些大人物来到穹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驱前向市长问安,领受市长一两句亲切的招呼,然后再坐到指定的座位去。   此时,在穹窿的某处,突然出了一点状况,破坏了现场矫揉造作的气氛——来自赫汶的蓝度从人群中慢慢挤出来,不请自来地走到市长的座椅前。   ”市长阁下!”他轻声地说,同时行了一个鞠躬礼。   茵德布尔皱起了眉头:“没有人批准你来晋见我。”     “市长阁下,我在一周以前就已经开始申请了。”   “我很遗憾,但是与谢顿现身有关的国家大事,使得……”   “市长阁下,我也感到很遗憾。但是,你下的那个命令,要将独立行商的星舰混编在基地舰队中,我必须请你将它撤回。”     茵德布尔由於自己的话被打断,气得满脸通红。他怒吼道…“现在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   “市长阁下,这是我唯一能见到你的机会。”蓝度细声而急切地说:“作为独立行商世界的全权代表,我有责任要告诉你,对於这项要求我们恕难从命。你一定要赶紧撤销这个命令,要赶在谢顿帮我们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以前。一旦紧张的局势不再,到时候再想要安抚就太迟了,我们的联盟关系缓螈刻瓦解。” 茵德布尔以冷漠的目光瞪著蓝度:“你知不知道我是基地的最高军事统帅?我到底有没有军事政策的决定权?”   “市长阁下,你当然有,但是你的决定有不当之处。”     “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当之处,在这种紧要关头,允许你的人马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事,这样会正中敌人下怀。我们必须团结,大使,不论是军事方面或政治方面都要团结。”   蓝度感觉自己的喉咙几乎哽住了,他省略了对市长的敬称,脱口说道:“因为谢顿马上就要现身,所以你就感到安全无虞,就准备要开始对付我们了。一个月以前,当我们的星舰在泰瑞尔击败骡的时候,你还表现得既软弱又听话。我该提醒你,市长先生,在会战中连吃了五次败仗的,是基地的星际舰队,而为你打了几场胜仗的,却是独立行商世界的星舰。”   茵德布尔阴沈沈地皱著眉说:“大使,你已经是端点星不受欢迎的人物,我限你在今天傍晚之前离境。此外,你跟端点星上从事颠覆活动的民主分子必有牵连,这一点,我们会……我们其实已经调查过了。”   蓝度回嘴道:“当我走的时候,我们的星舰都会跟我一起离去。我对你们的民主分子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们基地的船舰之所以会向骡投降,是由於高级军官的叛变,姑且不论他们是不是民主分子,总之那不是舰员的主意。我告诉你,在侯里哥那场战役中,基地的二十艘船舰,根本还没有遭到任何攻击,就由少将指挥官下令投降。那名少将还是你自己的亲信——当我的侄子从卡尔根来到基地时,他的审判就是由那名少将主持的。这只不过是我们所知的许多例子之一,基地的舰队充满了潜在的叛变,我们的星舰和战亡绝对不要冒这种险。”     茵德布尔说:“在你离境之前,全程都会有警卫监视你。”     在端点星高傲的统治阶层众目之下,蓝度一声不响地走了开。    距离正午还有十分钟!   贝妲与杜伦也已经来到穹窿,坐在最后几排,他们看到蓝度经过,赶紧起身和他打招呼。   蓝度对他们温和地微笑道:“你们毕竟还是来了,究竟是如何争取到的?”   “马巨擘是我们的谈判代表。”杜伦笑著回答:“茵德布尔一定要他以穹窿为主题,作一首声光琴的乐曲,当然,要以茵德布尔自己为主角。马巨擘说,如果没有我们作伴,他今天就不肯出席,不论怎么说、怎么劝他都不肯妥协。艾布林·米斯也跟我们一道来了,现在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然后,杜伦突然一本正经地焦急问道:“怎么啦,叔叔,有什么不对劲?你看来不大舒服。”     蓝度点点头:“没错。我们加入得不是时候,杜伦,当骡被解决之后,只怕就要轮到我们了。”   此时,一位穿著白色制服、刚直严肃的身形走了过来,向他们三人行了一个俐落的鞠躬礼。   贝妲的黑眼珠顿时后了起来,伸出手来说:“普利吉上尉!你又恢复了太空勤务?”   上尉握住她的手,弯著腰说道:“没有这回事,我知道是由於米斯博士的帮助,我今天才有出席的机会。不过我这趟只能出来一下子,明天就要回地方义勇军报到——现在什么时间了?”   距离正午还有三分钟!   现在马巨擘脸上的表情,掺杂著悲惨、苦恼与沮丧。他的身子又缩成了一团,仿佛尽力想使自己从空气中消失;长鼻子的鼻孔皱缩起来,凝视地面的眼睛则不安地左右游栘。   他突然抓住了贝姐的手,贝妲弯下腰来,他低声对她说:“我亲爱的女士,当我…… 当我表演声光琴的时候,您想,这么多伟大的人物,都会是我的听众吗?”   “我可以确定,每一个人都不会错过。”贝妲向他保证,并且轻轻地摇著他的手:“我还可以确定,大家都会公认你是全银河最杰出的演奏家,他们一定没有观赏过更好的演奏会。所以你要抬头挺胸,把姿势坐端正,我们得有名家的架式。”   说完,贝妲故意对他皱皱眉头。马巨擘回以微微一笑,同时缓缓地将细长的四肢舒展开来。   正午时分到了——玻璃室也不再空无一物。   很难想像有谁目睹了影象是如何出现的,因为这是一个迅疾无比的变化,前一刻什么都还没有,下一刻就已经在那里了。     在玻璃室中,现在出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年迈而且全身萎缩,膝头上覆著一本书,满布皱纹的脸上透出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充满精神的声音与他的老态极不调和。    他的声音轻柔地传出来:“我是哈里·谢顿!”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他开始以洪后的声音说:“我是哈里·谢顿!光凭感觉,我无法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这里,不过这没有关系。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太担心计划会出问题,在最初的三个世纪,计划毫无偏差的机率是十分之九百四十二。” 他顿了顿,微笑了一下,然后再以亲切和蔼的口气说: “对了,如果有人站著的话,可以坐下了,如果有谁想抽烟也请便吧。我的肉身根本不在这里,大家不必拘泥形式。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如今的问题。这是基地第一次面对——或者是即将面对一场内战。到目前为止,外来的威胁几乎已经消灭殆尽——根据心理史学严格的定律,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基地如今所面临的危机,是地方上那些过分不守纪律的团体,对抗过分极权的基地中央政府。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而结果则至为明显。”   在座的所有达官贵人,他们做作出来的威严神气已经开始松动,茵德布尔则几乎要站了起来。   贝坦身子向前倾,露出了困惑的眼神。她想,伟大的谢顿究竟在说些什么?结果这一分神,她就漏听了几句话。     “……达成妥协,满足了两方面的需要。独立行商的叛乱,为这个也许变得太过自信的政府,引进一个新的不确定因素,使得基地重新拾回奋斗的精神。独立行商虽然被打败,却增进了民主的健全发展……”    现在室内交头接耳的人越来越多,耳语的音量也不断升高,大家都不禁开始感到恐惧。   贝妲咬著杜伦的耳朵说:“他为什么不提到骡?行商根本没有要叛乱。”   杜伦的反应只是耸耸肩。     在逐渐升高的混乱中,坐著的人形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基地被迫进行这场内战之后,一个新的、更坚强的联合政府是必然的正面结果。然后,只剩下旧帝国的残余势力,可能阻挡基地继续扩张。但是在未来的几年内,那些残余势力无论如何不会构成问题。当然,我不能透露下一个危机的……”   谢顿的嘴唇仍然动个不停,但是声音被全场的喧嚣完全掩盖。     艾布林·米靳此时正站在蓝度身边,他的脸涨得通红,拼命大吼道:“谢顿疯啦,他把危机搞错了,你们行商曾经计划过内战吗?”   蓝度低声回答道:“没错,我们曾经计划过,是因为骡才取消的。”   “那么这个骡是一个新添的因素,谢顿的心理史学无法预见——怎么回事?”   穹窿中的骚动陡然间完全消失,贝妲发现玻璃室又恢复了空空如也的状态,墙壁上的核能照明全部失灵,空调设备也部不再运转。   刺耳的警报声不知在何处响起,音调忽高忽低不停地交错。蓝度的口唇喃喃蠕动著,他说的是:“太空空袭!”   艾布林·米斯将腕表贴近眼睛,突然大叫一声:“停了,我的老天——啊!这里有谁的手表还会走?”他的叫声有如雷鸣。   立时有二十只手腕贴近二十对眼睛,不到几秒钟就已确定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这么说的话,”米斯下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有什么东西让穹窿中的核能消失了——是骡打来啦!”   市长哽咽的声音盖过了全场的嘈杂:“大家坐好!骡还在五十秒差距之外。”   “那是一个星期之前,”米斯吼了回去:“如今,端点星正遭受空袭!”   贝妲突然感到心中浮起一阵深沈的沮丧,她感觉这个情绪将自己紧紧缠住,直缠得她的喉咙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外面群众的喧闹声已经清晰可闻,穹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愁眉苦脸的人闯了进来,茵德布尔一口气就冲到那人面前。     那人急促小声地对市长说:“市长阁下,全市的交通工具都动弹不得,对外的通讯线路也全部中断,第十舰队据报已被击溃,骡的舰队已经来到大气层外,参谋们……”   茵德布尔听到这里,突然两眼一翻,如烂泥一般倒在地板上。现在穹窿内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外面惊惶的群众越聚越多,却也个个紧闭著嘴巴,凝重的恐惧气氛顿时在各处弥漫。   部下很快就把茵德布尔扶了起来,将葡萄酒灌进他的嘴里。市长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唇就已经开始蠕动,冒出了一句话:“投降!”   贝妲感到自己几乎要哭出来———并非是由於悲伤或屈辱,只是单纯地出於可怕至极的绝望。艾布林·米斯上前拉扯著她的袖子,说:“小姐,快走!”   她整个人从座位中被拉了起来。   “我们要赶紧逃走,”米斯说:“带著那个音乐家一块走。”肥胖的科学家紧张得嘴唇泛白,还不停地拼命打颤。   “马巨擘!”贝妲有气无力地叫道。   小丑吓得缩成一团,失神的双眼活像两颗玻璃珠子。他尖叫道:“骡——骡来抓我了!”   贝妲伸手要拉他,马巨擘却用力挣脱,杜伦见势赶紧趋上前,猛然一举挥了出去。马巨擘立刻应声倒地不省人事,杜伦将他扛在肩头就走,好像是扛著一袋马铃薯。     第二天,骡的星舰尽数降落在端点星各个著陆场上,每艘星舰都漆成深黑的保护色,看起来丑陋无比。端点市的核能交通工具仍旧全部停摆。指挥进攻的将军坐在自己的车中,在市内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驰。   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谢顿出现在基地原来的统治者面前;如今,二十四小时之后,骡发布了攻占基地的宣告,连一分钟也不差。   在基地体系内的所有行星,只剩下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强抵抗。而骡成为基地的征服者之后,箭头随即转向那些独立行商。 第十九章 寻找开始   甭独的赫汶星是赫汶恒星唯一的伴随者,两者构成了这个星区唯一的恒星系。这里已经接近银河的最前缘,再往外便是星系与星系间的虚无太空。   甭独的赫汶星,如今被包围了。   就严格的军事观点而言,它的确是被包围了。因为在银河系这一侧,距离赫汶星系二十秒差距之外的任何区域,没有一处不在骡的前进据点控制之下。在基地溃败覆亡四个月之后,赫汶的对外通讯已经柔肠寸断,就像是被剃刀割裂的蜘蛛网一样。赫汶所属的船舰都向母星集结,赫汶星成了唯一的战斗据点。   而就其他非军事的观点而言,被包围的压迫感似乎更为强烈。绝望无助的情绪早已渗透进来,赫汶整个笼罩在悲观的宿命中。   贝坦拖著沈重的脚步,走在画著粉红波状条纹的通道上。她边走边数,经过了一排排乳白色的塑面餐桌,终於数到自己的座位。坐上了高脚而没有扶手的椅子之后,她才感到轻松一些,一面机械化地回答著彷佛听到的招呼,一面用酸疼的手背揉著酸疼的眼睛,同时随手将菜单取了过来。   她瞥了一眼菜单,看到几道人工培养的蕈类做成的菜肴,立刻感到一阵思心反胃。这些食物在赫汶被视为珍贵的美食,可是她的基地胃口却认为简直无法下咽。她正要皱起眉头,忽然听到一阵啜泣声,於是马上抬起头来。   直到这个时候,贝妲才注意到了袭娣。裘娣的面貌平庸,还有个狮子鼻,虽是金发却毫不起眼。她的座位在贝妲的斜对面,两人只是点头之交。现在裘娣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伤心地拼命咬著一块湿透了的手帕:她不停地抽噎著,直到脸庞都涨得通红。她的抗放射衣搭在肩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透明的面罩扎到了点心里面,她也根本视若无睹。   袭娣的身边早已站了三个女孩,在那里试图安慰她。她们不停地轮流拍著她的肩膀,抚著她的头发,还胡乱说些安慰的话,可是显然一点效果也没有。   贝妲走过去加入她们的阵容。她轻声地问:“怎么回事?”   一个女孩回过头来,轻轻耸了耸肩,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 。然后她也感到这个动作不足以达意,於是将贝妲拉到一边去,对她说:“我猜她今天很不好过,她在担心她先生。”   “他在担任太空巡逻任务吗?”   “是的。”     於是贝妲友善地向裘娣伸出手,对她说:“丧娣,你何不回家去休息呢?”   相对於刚才那些软弱无力的空洞安慰,贝妲这句话显得有效多了。   裘娣抬起头来,恨恨地说:“这个星期我已经请过一次假了……”   “那么你就再请一次。如果你硬要待在这里,你可知道,下个星期你还得请三次假呢。所以说你现在回家,就等於是一种爱国的行为——你们几位,有没有和她在同一个部门的?好,那么请你帮她打一下卡——裘娣,你最好先到洗手间去一下,把脸洗洗乾净,重新化化妆。去啊!走!”   然后贝妲又走回自己的座位,再度拿起菜单,觉得稍微松了口气,可是心情却更加沮丧。这些情绪是会传染的,在这种令人精神崩溃的日子里,只要一个女孩开始哭泣,就会使得整个部门都人心惶惶。   贝妲终於硬著头皮,决定了要吃什么菜。她按下手时边的一个按钮,再将菜单放回原处。     坐在贝坦对面的是一位高个子的黑发少女,她对贝妲说:“我们除了哭泣之外,只怕不能做什么了,对下对?”   那少女在说话的时候,过分丰满的嘴唇几乎没有蠕动。贝妲注意到,少女的嘴唇是最新潮化妆术的杰作,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贝坦垂著眼睑,咀嚼著对方话中拐弯抹角的讥讽,同时无聊地看著午餐自动运送的过程——桌面上的瓷砖部分先向下沉,然后带著食物又升上来。她小心翼翼地撕开餐具的包装纸,轻轻搅拌著面前的食物,直到原本热腾腾的菜肴全都变凉了。   此时贝妲才开口说:“贺拉,你想不到任何别的事可做吗?”   “喔,当然,”贺拉答道:“我可以!”她熟练地随手做了一个小动作,就将手中的香烟弹进了壁槽中。香烟刚进入那个垃圾处理槽,就被一阵小小的闪光吞噬了。   “比如说,”贺拉合起了保养得很好的两只纤纤玉手,放在下巴底下,对贝姐说:“我认为我们可以和那个骡达成一个非常好的协议,赶紧结柬这些荒谬的事。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当骡要来接管此地时,我可没有……嗯……没有管道能及时逃走。”   贝妲光润的额头并没有因此皱起来,她的声音轻柔而冷淡:“你的兄弟或是你的先生,没有一个在星舰上服役吧,对下对?”   “没有,然而,让别人的兄弟或丈夫去牺牲生命,我更看不出有任何意义。”   “如果我们投降的话,牺牲一定会更大的。”   “基地已经投降了,可是却安然无事。你看看我们———男人们都去参战了,而敌人却是整个银河。”   贝妲耸耸肩,用甜美的声音说:“恐怕只有前者令你烦恼吧。”说完,她继续吃著大盘子里的蔬菜。   四周突然之间鸦雀无声,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坐在附近的女孩们,没有一个想对贝姐的嘲讽加任何的评语。     贝妲终於吃完了,随手按下另一个按钮,餐桌就自动收拾乾净,她赶紧离开了餐厅。     坐在贝妲隔壁的隔壁那个女孩,此时忽然用欲盖弥彰的耳语,问贺拉道:“她是谁啊?”     贺拉灵动的嘴唇翘起来,爱理不理地说:“她是我们协调官的侄媳妇,你难道不知道吗?”   “是吗?”问话的女孩赶快转过头去,刚奸好赶上瞥见贝姐最后一眼。她转回头又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呢?”   “只是一个普通的装配员,你难道不明白这年头流行爱国吗?这样做有多民主啊,真是令我哚心。”   “算了,贺拉。”坐在贺拉旁边的眫女孩说:“她从来也没有拿她叔叔来压我们,你就别再说了好吗?”   贺拉白了眫女孩一眼,根本不理会她的话,然后又点燃了另一根香烟。    罢才问“她是谁”的那个好奇的女孩,现在正全神贯注,听著对面一位大眼睛的会计小姐滔滔不绝。会计小姐的话说得很快:“……当谢顿演讲时,她应该也在穹窿——我是说真的在窍窿里面,你知道吗?听说市长气得当场口吐白沫,还发生了不少的骚动,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你知道吗?在骡登陆之前,她及时逃走了,听说她的逃亡过程惊险万分,强行穿过了封锁线等等等等。我真奇怪,她为什么不将这些经历写成一本书呢?现在这些讲战争的书可真畅销呢,你知道吗?还有,她也应该曾经到过骡的大本营——卡尔根,你知道吗?并且……”   报时的铃声响了起来,餐厅中的人渐渐离去。会计小姐的高论依然不停,好奇的女孩听得目瞪口呆,只能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点缀性的:“真——的吗?”   当贝姐回到家的时候,洞穴中巨大的照明已依次被遮蔽起来,使得这座洞穴都市逐渐进入“黑夜” 。这种人工的黑夜,意味着现在已是“好人与勤奋工作者进入梦乡的时候”。   杜伦手中举著一片涂满奶油的面包,站在门口迎接她。     “你到哪里去了?”他嘴里满是食物,含混不清地问。然后,又用比较清楚的声音说:“我胡乱弄出来一顿晚餐,如果不好吃的话,你可别怪我。”   贝妲却张大眼睛,绕著他走了一圈,然后问道:“杜!你的制服到哪里去了?你穿便服做什么?”   “我在待命,贝。蓝度正在和艾布林·米斯一起密商大计,我也不明白他们准备做什么,现在你已经知道得和我一样多了。”     “我也会一起去吗?”她冲动地向他定过去。   他先吻了她一下,再回答说:“我想是的,这个任务可能会有危险。”   “什么事情没有危险?”   “说得一点都没错——喔,对了,我已经派人去找马巨擘,他可能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你的意思是说,他在发动机总厂的演奏会要取消了?”   “显然是这样。”     贝妲走进隔壁房间,坐到了餐桌前,餐桌上的食物名副其实是“胡乱弄出来”的。她迅速而熟练地将三明治切成两半,然后说: “取消演奏会真是太可惜了,工厂里的女孩们已经盼了好久,马巨擘自己也是一样。”她摇了摇头:“他真是个古怪的家伙。”   “他激起了你的母性本能,贝,那才是他对你最大的影响。将来我们一定会生个小宝宝,到时候你就会忘掉马巨擘了。”   贝妲一面啃著三明治,一面回答说:“听你这么说,倒像是只有你才能激起我的母性本能。”   然后她将三明治放下来,表情突然变得极为严肃认真。   “杜——”   “嗯——”   “我今天到市政厅去了一趟——我是去‘生产局’”,所以才会这么晚回来。”   “你去那里做什么?”   “这个……”她犹豫了一下,以不太肯定的口气说:“情况越来越糟,我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工厂中的气氛。士气……根本就荡然无存,女孩们动不动就哭成一团,不会哭的也变得阴阳怪气,即使是以前从不作声的小痹乖,现在也会闹别扭了。在我工作的那个组里,生产量还不到我刚去时的四分之一 ,而且每天一定有人请假。”     “好啦,”杜伦道:“回过来说生产局吧,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打听一些事情,结果我发现,杜,这种士气低落的情况整个赫汶全都一样。产量逐日递减,骚乱与不满的情绪却与日俱增。而那个局长只是耸耸肩——我在会客室整整等了一个小时才见到他,我能够见到他,还是因为我是协调官的侄媳妇。局长对我说,这个问题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坦白说,我认为他根本就不关心。”     “好啦,别又扯远了,贝。”   “我不相信他关心这个问题,”贝坦激动地说:“我告诉你,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种可怕的挫折感,当初在穹窿中,谢顿让我们大失所望的时候,我也有过相同的经验,你自己也感觉到了。”   “没错,我也曾经感觉到。”   “对,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她继续没好气地说: “我们再也无法对抗骡了。即使我们有人力物力,我们的勇气、精神、意志却全部消失了。杜,再抵抗也没有什么用……”   在杜伦的记忆中,贝妲从来没哭过,如今她也没有哭,至少不是真的在哭。杜伦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细声地说:“把这些忘了吧,宝贝,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们什么也……”   “对,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每一个人都这么说——我们就这样子坐在这里,等著任人宰割。”   说完,她开始解决剩下的三明治与半杯茶,杜伦一声不响地去铺床,此时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蓝度新近被任命为赫汶城邦的协调官——这是一个战时的职务。他在就任后,便要求拥有一间顶楼的宿舍,而且轻易地如愿以偿。从这间宿舍的窗户,他可以对著城中的绿地与屋顶沈思默想。现在,随著洞穴照明一个接一个被遮蔽起来,整个城市不再有任何的明暗光影。蓝度却也没有心情,冥想这个变化有什么象征性的意义。    他开口对艾布林·米斯说:“在赫汶有一句谚语:当洞穴照明遮蔽时,便是好人与勤奋工作者进入梦乡的时候。”米斯明后的小眼睛,却只是盯著手中注满红色液体的高脚杯,对周遭的其他事物仿佛都不感兴趣。   “你最近睡得多吗?”   “没有!米斯,很抱歉这么晚还把你找来。这些日子以来,我好像特别喜欢夜晚,这是不是很奇怪?赫汶人的作息都相当规律,当照明遮蔽时就上床睡觉,我自己本来也是一样,可是现在不同了……”   “你这是在逃避——”米斯断然地说:“在众人清醒的时候,你身边总是围绕著一大群人。你感觉到他们的眼光、他们的希望都投注在你身上,令你简直承受不了。当他们入睡之后,你才能够真正解脱。”   “这么说,你也感觉到了——那种悲惨的挫败感吗?”     艾布林·米斯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也感觉到了,这是一种集体精神状态,一种×××的群众恐惧心理。老天——啊!蓝度,你在指望什么?你们整个的文化,导致了一种盲目的、可怜兮兮的信仰,认为过去有一个民族英雄,将每一件事情都计划好了,你们×××的生活中每一个细节,也都会被照顾得好好的。这种思想模式具有宗教的特征,你也知道这意味著什么。”   “我一点都不懂。”   米斯向来对於解释自己的理论兴趣缺缺,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来回拨弄著一根长雪茄,然后一面瞪著雪茄,一面咆哮道:“就是强烈信心反应的特征,这种信念除非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否则绝对不会轻易动摇。然而一旦动摇的话,就会造成全面性的精神崩溃,轻者——歇斯底里或病态的不安全感;重者——发疯甚至自杀。”   蓝度咬著拇指的指甲,回答说:“谢顿令我们大失所望之后,就等於我们的精神支柱消失了。然而我们已经依靠它那么久,我们的肌肉都萎缩了,失去了这根支柱,自己简直无法站立。”   “就是这样子。你的比喻虽然拙劣,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而你呢,艾布林,你自己的肌肉又如何?”   心理学家深深地抽了一口雪茄?再慢慢地将烟吐出来,然后说:“生锈了,不过至少还没有萎缩,我的职业让我练就了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   “而你看得出一个解决之道?”   “我看不出,不过一定有。也许谢顿没有将骡计算在内,也许他不能保证我们的胜利,但是,他也没说我们一定会被打败。这只是代表谢顿已经退出这场游戏,从现在开始,我们一切都要靠自己——骡是有可能被击败的。”   “怎么做呢?”   “就是靠足以击败任何敌人的唯一法门——用我方的拳头打击对方柔软的下腹。你想想看,蓝度,骡并不是一个超人,如果最后他终於被打垮了,每一个人都能了解他失败的原因,现在的问题是他仍是个未知数,而有关他的传说像滚雪球般不断膨胀。他应该是个突变种没错,可是,这又怎么样?对於无知大众而言,突变种就意味著‘超人’,然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根据估计,银河中每天都有几百万个突变种出生,在这几百万个突变种中,只有百分之一、二可以直接看出来,其他都需要用显微镜和生化检验才能确定。这些巨观的突变种,也就是说用肉眼可以看出,或是直接可以察觉的突变种,其中百分之九十八、九都是畸形人,他们不是被送到游乐中心展览、送到实验室研究,便是很快就夭折了。剩下的那些非畸形的巨观突变种,他们体内的突变是正面的。这些异人大多对他人无害,他们通常有一项特殊能力,而其他方面都很普通——甚至会更差。你懂了吗,蓝度?”   “我懂了,但是骡又如何呢?”     “如果骡的确是一个突变种,我们就可以进一步假设他有一项特殊的异能,而且无疑是精神方面的,他就是靠著这个异能征服各个世界。另一方面,骡必定也有他的短处,如果那些短处不是很明显而致命的话,他不会那么故作神秘,那样害怕被人看到。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突变种,我们就必须把那些短处找出来。”   “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也许有——我们现在手上关於骡是突变种的证据,都是基地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所提供的。他曾经去访问过骡的故乡,遇到一些人,声称在骡的襁褓期或幼年期曾经见过他——或者说他们曾见过一个可能是骡的人。普利吉根据那些人不大可靠的记忆,得到了这个惊人的结论。不过他所搜集到的证据相当贫乏,它们也很有可能是骡故意捏造的。因为,骡是一个变种超人的这个名声,不可否认对他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这真是很有意思,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一点的?”   “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当真,这只是我们不能忽略的另一种可能性罢了。比如说,蓝度,假使骡发现了一种可以压抑精神能量的辐射,类似他拥有的那种可以抑制核反应的装置,那么结果又会如何,啊?这能不能解释我们如今的困境,以及基地沦陷的真正原因?”   蓝度似乎沈浸在近乎无言的忧郁中,他勉强问道:“对於骡的那个小丑,你的研究有什么结果?”   艾布林·米斯却犹犹豫豫地说:“目前为止没有什么用处。在基地陷落之前,我大胆地对市长夸下海口,目的只是要激励他的勇气——有一部分也是为我自己打气。但是,蓝度,如果我的数学工具够好的话,那么我从那个小丑的身上,就能够对骡进行完整的分析。这样我们就能解开他的秘密,也就能够解答那些困扰著我的反常现象。”   “比如说?”   “老兄,你想想看,骡能够轻易地打败基地的舰队,然而独立行商的舰队虽然远比不上基地,但是在硬碰硬的战役中,骡却从来无法迫使他们撤退。基地不堪一击就沦陷了,独立行商面对骡的所有兵力,却仍然能够负隅顽抗。骡首先使用核场抑制器对付涅蒙的独立行商,破坏了他们的核能武器。他们由於措手不及,所以那一次吃了败仗。伹等他们找到破解仰制场的办法后,骡用那种新武器对付独立行商,就再也没有讨过便宜。   “可是当他使用抑制场对付基地舰队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屡试不爽,甚至还在端点星上大显神威,这究竟是为什么?据我们目前所有的情报,这简直是不合逻辑。所以说,必定还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因素。”   “出了叛徒吗?”    “这是最不用大脑的胡说八道,蓝度,简直是XXX的废话。基地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胜利站在自己这一边,谁会背叛一个必胜的赢家?”   蓝度走到弧形窗前,瞪著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的一片漆黑。他背对著米斯喃喃地说:“但是现在看来我们是输定了,纵使骡有一千个弱点,纵使他百孔千疮……”   蓝度没有再说下去,也一直没有转身,但是看到他偃凄著背,放在背后的双手不安地互握著,米斯不难猜出他想说的是什么。   蓝度又继续说:“艾布林,在穹窿那场变故之后,我们轻易就逃了出来,其他人也应该能够逃脱,不过大多数人却都没有逃。核场抑制器所发射的抑制场,只要有一流人才和足够的时间,应该就能够发明出中和它的装置。基地舰队的所有船舰,应该可以像我们这样,飞到赫汶或附近其他的行星继续作战,可是这样做的连百分之一也没有,事实上,他们部投奔到敌军阵营去了。   “这里大多数人似乎都对基地的地下组织抱著很大的期望,伹到目前为止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行动。骡是足够精明的政治人物,他已经保证会保护大行商们的身家、陆命、财产,以及未来的利益,所以他们也都向他输诚了。”    艾布林·米斯以顽强的口气说:“财阀一向都是我们的死对头。”   “他们也一向都掌握着权势。听好,艾布林,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骡或者他的爪牙,已经和独立行商中的重要人物接触。在二十七个行商世界中,至少有十个世界向骡靠拢,可能另外还有十个开始动摇。而在赫汶,也有一些重要人物会欢迎骡的统治——如果放弃了岌岌可危的政治权力,就能够保有原先的经济实力,这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你认为赫汶对骡的侵略会不加抵抗吗?”   “我认为赫汶不会抵抗,”蓝度将布满愁容的脸转了过来,语重心长地面对着心理学家说:“我认为赫汶在等著投降。我今晚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要你离开赫汶。”   艾布林·米斯听了大吃一惊,圆嘟嘟的脸庞胀得更圆。他问蓝度:“现在就走吗?”   蓝度感到极度的疲倦,回答他说:“艾布林,你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真正的心理学大师都随著谢顿一起失去,如今你就是这门学问的权威。我们想要击败骡,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可是你在这里不会有任何进展,你必须到帝国仅有的领域去。”     “去川陀?”    “没错,昔日的帝国如今仅剩最后的残骸,但是一定有些东西藏在它的核心。他们在那里保存著重要的纪录,艾布林,你可以从中学到更多的数理心理学,也许足以使你能够诠释那个小丑的心灵。当然,他也会跟你一起去。”   米斯冷淡地答道:“我很怀疑他会愿意跟我去,虽然他那么害怕骡——除非你的侄媳妇也能同行。”   “这一点我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准备让杜伦和贝妲跟你一块走。此外,艾布林,你还有一项更伟大的使命——三个世纪之前,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於银河系的两端,你一定要将‘第二基地’找出来。” 第二十章 谋反者   市长的官邸——或者应该说,一度曾是市长官邸的那栋雄伟建筑,隐隐约约耸立在黑暗中。端点市沦陷之后每晚都有宵禁,整个城市现在一片死寂。基地的天空中,横跨著壮观而蒙胧的乳白色“银河透”,还有几颗孤零零的星星在眨眼睛。  过去的三个世纪,基地从一小群科学家私下的计划,发展到如今的贸易帝国,触角已经延伸到了银河系各个领域。然而,在短短的半年之间,它就从银河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沦落为一个沦陷区。   汉·普利吉上尉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端点市寂静的夜晚一片肃杀之气,被侵略者占据的官邸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来,在在说明了这个事实。汉·普利吉上尉已经穿过了官邸的外门,舌头底下还含著一颗微型核弹,然而,他仍旧拒绝承认这一切。   此时一个身影飘然向他靠近,上尉立即低下头去。   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非常低:“警报系统和平常一模一样,上尉,前进!你不会被发现的。”   上尉缓缓地低头穿越低矮的拱道,又经过两旁布满喷泉的小径,来到了原本属於茵德布尔的花园。   四个月以前,在穹窿中发生的变故,如今仍历历在目。当时的记忆一直徘徊不去,纵使他万般不愿,点点滴滴的印象仍会自动重现,尤其是在午夜。   老谢顿苦口婆心的言语,没想到竟然会错得那么离谱……穹窿中一片混乱的局面……茵德布尔憔悴而人事不省的脸孔,跟他过分华丽的市长礼服多么不相衬……惊惶的民众迅速地聚集,默默等待著不可避免的投降声明……杜伦那个年轻人,将骡的小丑背在肩上,从侧门一溜烟地消失……   至于他自己,后来也总算逃离了现场,却发现他的车子无法发动。   他挤在城市外的盲流群众中,左冲右撞一路向前走著——却毫无目的地。   他盲目地摸索著各个所谓的“老鼠窝”——民主地下组织大本营。这个地下组织整整发展了八十年,如今却全部销声匿迹。   结果,所有的老鼠窝都唱著空城计。   第二天,时时可见黑色的异邦星舰在天空中出现,缓缓地降落在城内的建筑群中。无助与绝望的感觉郁积在汉·普利吉上尉的心头,他内心感觉越来越沈重。   於是,普利吉上尉急切地开始了他的旅程。   在三十天之内,他几乎徒步走了二百哩的距离。途中,他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刚死不久的尸体,那是一个水耕厂的工人,便将那工人的衣服剥下来换上。他还利用这段时间,留了满脸浓密的红褐色络腮胡……  他终於找到了地下组织的余党。   地点是牛顿市一个原本很高级的住宅区,不过如今却已变得肮脏污秽。那栋房子与左邻右舍并没有任何不同,狭窄的房门打开著,门口有个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有一对小眼睛,骨架很大,肌肉盘蚓,两手握拳插在口袋里。   上尉喃喃地说:“我来自米兰。”   那人绷著脸,回答了另一句暗语:“米兰今年还早。”   上尉又说:“不比去年更早。”   可是那人却依然挡在门口,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难道不是‘狐狸’吗?”   “你总是用问句来回答别人的问话吗?”   上尉暗自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镇定地说:“我是汉·普利吉,基地舰队的上尉军官,民主地下党党员。你到底要不要让我进去?”   “狐狸”这才向一旁让开,并且说:“我的本名叫欧如姆·波利。”说完他就伸出手来,上尉赶紧握住了他的手。   屋内维持得十分整洁,不过装潢并不奢华。角落处摆著一个装饰用的书报投影机,上尉训练有素的眼睛立刻看出那是一种伪装,它其实是一挺口径相当大的机铳。投影机的“镜头”刚好对著门口,而且显然可以遥控。   “狐狸”循着这位大胡子客人的目光看去,露出了僵硬的笑容,他说:“你猜得没错!不过当初装设这玩意,还是茵德布尔和他豢养的那些吸血鬼掌权的时代。这玩意根本无法对付骡,是吗?没有任何武器能够对付骡——你饿下饿?”   上尉的嘴角在大胡子底下微微抽动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请稍等一下,只要一分钟就好了。” “狐狸”从橱柜中拿出几个罐头,将其中两个摆到普利吉上尉面前,又说:“把你的手指头放在上面,当你感到够热的时候,就可以打开来吃。我的加热控制器坏掉了,这种事情能够提醒你如今不是太平岁月,或者说,曾经有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对吧?”   “狐狸”急促的话语中夹杂著一些愉悦的字眼,可是他的口气却一点都不愉悦——他的眼神也一直很冷淡,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他在上尉对面坐了下来,又继续说:“如果我对你感到丝毫怀疑的话,你现在的位置就只剩下一团焦痕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上尉并没有回答,他轻轻一压,罐头就自动打开了。     “是浓汤!抱歉,目前粮食短缺。” “狐狸”随口说道。   “我知道。”上尉吃得很快,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狐狸”说:“我曾经见过你一次,我正在搜索自己的记忆,可是胡子却绝对不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有三十天没刮胡子了——”说完上尉突然发起火来,怒吼道:“你到底要什么?我说的暗语全部正确,我也有证明身份的文件。”   对方却摆摆手:“喔,我相信你是普利吉没错,可是最近有许多人,他们不但知道正确的暗语、具有身份证明文件,而且明明就是那个人——但是他们如今都在为骡工作。你听说过雷福吗?”   “听说过。”   “他投效了骡。”    “什么?他……”   “是的,同志全都说他是‘宁死不屈’。” “狐狸”做了一个大笑的口形,可是既没有发出声音,也不是真的感到好笑。他又说:“还有威利克,投效了骡!盖雷和诺斯,投效了骡!普利吉又为何不可,不是吗?我怎么能肯定呢?”   上尉却只是猛摇著头。   “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狐狸”又柔声地说: “如果诺斯叛变了,他们就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所以说,假使你是真正的同志,我们如今见了面,你今后的处境会比我更加危险。”   上尉终於吃完了,他靠著椅背说道:“如果你这里没有组织,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另外一个?基地也许已经投降了,但是我自己还没有。”   “有道理!可是你却不能永远流浪,上尉。如今,基地的公民如果想出远门,必须具备旅行许可证,这点你知道吗?并且还需要身份证,你有吗?此外还有一道命令,叫所有原来属於基地舰队的军官,都要到最近的占领军司令部报到,所以你也必须去,是吗?”   “没错。”上尉的声音变得很刺耳: “你以为我逃跑是因为我害怕吗?卡尔根被骡攻陷之后下久,我就跑到那里去了。在一个月之内,原先那个统领麾下的军官全部都被监禁,因为如果有任何叛乱,他们便是最称职的军事指挥宫。地下组织一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控制部分的舰队,革命就绝对不可能成功。骡本人也一定了解这一点。”   “狐狸”心领神会地点著头:“分析得有道理,这件事骡做得很彻底。”   “我在第一时间就把制服丢掉,然后留起胡子。其他人之后可能也有机会做出同样的行动。”   “你结婚了吗?”     “我的妻子去世了,也没有子女。”   “这么说的话,你无牵无挂,没有任何亲人可以充当人质。”   “没错。”   “你想听听我的忠告吗?”    “如果你有的话。”   “我不知道骡的策略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不过直到如今,技工们都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而且工资还提高了,各种核能武器的生产量也突然暴涨。”     “是吗?听来好像他准备继续进行侵略。”   “我不知道,骡是婊子养的狡猾至极的人物,他这么做,也许只是想要安抚工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做顺民。如果连谢顿的心理史学也无法预测骡的行径,我绝不要自不量力。你刚好穿著工人的制服,这倒提醒了我们,不是吗?”   “我并不是一名技工。”   “你在军中修过核子学吧,有没有?”   “当然修过。”   “那就足够了。‘核场轴承公司’就在这个城里,你去应征,告诉他们说你有经验。那些当年帮茵德布尔管理工厂的王八蛋,仍然还是工厂的负责人——不过现在是改为骡效命。他们不会盘问你的,因为他们急需更多的工人,帮他们谋取包大的暴利。他们会发给你一张身份证,你还可以在员工住宅区申请到一间宿舍,我建议你现在就赶快去。”   就是这样,原属国家舰队的汉·普利吉上尉摇身一变,变成了“核场轴承公司四十五厂”的防护罩工——罗·莫洛。他的身份从一个情报员,滑落成为一名“谋反者”——由於这个转变,导致他在几个月之后,进入了茵德布尔的私人花园。   在这座花园中,普利吉上尉检查了一下手中的辐射计,发现宫邸内的警报场仍在运作,只好耐著性子等待。他嘴里含著的那颗核弹,只剩下了半个小时的寿命,他不时用舌头小心翼翼地拨弄著。   辐射计显示幕终於变成一片不祥的黑暗,上尉赶紧向前走。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他突然很冷静而客观地想到,核弹所剩下的寿命与自己的刚好一样,它的死亡就等於自己的死亡——同时也等於是骡的死亡。   那时,将是四个月以来内心交战的最高潮。从逃亡时期开始,他就有了这个念头,等到进了牛顿市的工厂……   普利吉上尉穿著铅质的围裙,戴著厚重的面罩,日复一日地在工厂工作。他的一切军人气质与架式,在两个月之后就全部被磨光了。如今他只是一名劳工,靠双手挣钱,下工后在城中消磨半个晚上,而且绝口不谈论政治。   两个月以来,他一直没有再见到“狐狸”。   然后,有一天,一个人在他的工作台前一个踉跄,他的口袋中就多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的是“狐狸”。他顺手就将纸片扔进核能焚化槽中,纸片立时消失无踪,产生了大约一毫微焦耳的能量。他回过头来,继续开始工作。   那天晚上,他来到“狐狸”的家,遇到了另外两位久仰大名的人物。不久,四个人便玩起了扑克牌。   他们一面打著牌,让筹码在各人手中转来转去,一面开始闲聊起来。   上尉说:“这是最根本的错误,你们仍旧生活在早已不存在的过去。八十年来,我们的组织一直在等待正确的历史时刻。我们对谢顿的心理史学深信不疑——这门学问最重要的前提之一 ,就是个人的行为绝对不算数,绝不足以创造历史。因为复杂的社会与经济巨流会将他淹没,使个人成为历史的傀儡。”   他细心地整理苦手中的牌,估计了一下这副牌的点数,然后扔出一个筹码,再说:“为什么不干脆把骡杀掉?”   “哼,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坐在上尉左边那人凶巴巴地问。   “你看——”上尉丢出两张牌,然后回答说:“就是这种态度在作祟。一个人只是银河人口的千兆之一,不可能因为一个人死了,银河就会停止转动。然而骡却不是人,他是一个突变种,他已经颠覆了谢顿的计划。你如果分析其中的含意,将会发现这就代表他——一个突变种——推翻了谢顿整个的心理史学。如果他从来未曾出现,基地就不可能沦陷;而如果他不再存在,基地就不会永远被占领下去。   “想想看,民主分子和市长以及行商斗了八十年,采取的都是温和、间接的方式,现在让我们来试试暗杀的手段。”   “怎么做?” “狐狸”不置可否地插嘴问道。   上尉缓缓地回答:“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五分钟之内就有了灵感。”   他瞥了坐在他右方那人一眼,那人的脸庞宽阔红润,好像半个大西瓜。然后上尉继续说:“你过去曾经是茵德布尔市长的侍从官,我从来不晓得你也是地下组织的一员。”   “我也不知道你竟然也是。”   “好,那么,你身为市长的侍从官,由於职责所在,必须定期检查官邸的警报系统。”     “的确如此。”    “如今,骡就住在那个官邸中。”   “是这么公布的。不过身为一位征服者,骡要算是十分谦逊——他从来不做公开演讲或发表声明,也一直未曾在任何场合公开露面。”   “这件事情人尽皆知,不过它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你,前任的侍从官,我们有你就够了。”   大家摊牌之后,“狐狸”将其他三人的筹码收了去。然后他又慢慢地发牌,开始新的一局。   曾经担任侍从官的那个人,将牌一张一张拿起来,同时说道:“抱歉,上尉,我过去虽然常常检查警报系统,不过那只是例行公事,我对它的构造一窍不通。”   “这点我也想到了,不过其中控制器的线路已经印在你的脑海中。如果我们使用心灵探测器,探测到深层的话——”   那人红润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并且一下子拉得好长,手中的牌也被他一把捏皱。他尖叫道:“心灵探测器?”   “你用不著担心,”上尉用精明的口吻说:“我知道如何使用,绝不会伤害到你,你顶多只会感到有些虚弱,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如果成功的话,你的冒险就算是你付出的小小代价。在我们中间,—定有人能从警报控制器推算出波长的组合,也一定有人会制造定时的小型核弹,而我自己负责将核弹带到骡的身边。”   於是四个人把牌丢开,聚在一块研究起来。   上尉又宣:“在预定的那天傍晚,在端点市的官邸敖近安排一场骚动。不必要有真正的打斗,制造一阵混乱,然后立刻一哄而敌就行了。只要将官邸警卫吸引过去……或者,至少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从那天开始,他们足足准备了一个月。从国家舰队上尉军官变成谋反者的汉·普利吉,他的身份又再度滑落,这一次,变成了一名“刺客”。   现在,汉·普利吉这名刺客已经进入了官邸,对於自己熟用心理学的结果,他感到一阵冷漠的骄傲。他早就预料到,由於外面配置了完善的警报系统,因此官邸里面不会有什么警卫。而实际的情况,则是根本没有一个警卫。   辟邸的平面图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现在他就像是一个小黑点,在铺著地毯的坡道上迅疾无声地移动。来到坡道尽头之后,他立刻紧贴著墙壁,等待最后一步的行动。   在他面前是一个私人起居室,一道小门紧紧锁著,在门的后面,一定就是那个屡创奇迹的突变种。其实他还来早了一点——核弹还有十分钟的寿命。   十分钟过去一半之后,周遭的一切仍然是一片死寂。骡只剩下五分钟好活了,而普利吉上尉也是一样……   他的心头突然起了一阵冲动,遂起身向前走去——这个行刺计划绝不可能失败了,当核弹爆炸时,官邸贬变得片瓦不存,一切都将灰飞烟灭。骡与自己仅隔著一扇门,仅仅十码的距离、根本不会有什么差别。可是,在他们同归於尽之前,他想亲眼看看骡的真面目。   他终於豁了出去,抬头挺胸大步走向前,使劲敲著门——   门应声而开,眩目的光线随即射了出来。   普利吉上尉错愕片刻,马上又恢复了镇定。他看见一个外表严肃、穿著灰暗制服的男子,站在这个小房问的正中央,气定神闲地抬起头来望著他。   那人的身前吊著一个鱼缸,他随手轻轻敲了一下,鱼缸就迅速摇蔽起来,把那些色彩艳丽的名贵金鱼吓得上下乱窜。   那人终於开口:“上尉,进来!”   上尉的舌头打著颤,舌头下面的小金属球似乎开始膨胀,彷佛在进行爆炸前的准备动作——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核弹的生命已经进入最后一分钟,却是一件不可否认的事实。   穿制服的人又说:“你最好把那颗无聊的药丸吐出来,否则你根本没有办法说话。放心,它不会爆炸的。”   最后一分钟终於过去,上尉怔怔地慢慢低下头,将银色的小球吐到手掌上,然后使尽力气掷向墙壁。一下细微尖锐的“叮当”声之后,小球从半空中反弹回来,在光线照耀下闪闪生辉——就是如此而已。   穿制服的人耸耸肩:“好啦,别再理会那玩意了,上尉,这无论如何对你没有好处。我并不是骡,在你面前的是他的总督。”   “你是怎么知道的?”上尉以沙哑的声音喃喃问道。   “你要怪只能怪我们高效率的反问系统。你们那个小小的叛乱团体,我可以念出每一个成员的名字,还数得出你们每一步的计划……”   “而你一直装聋作哑到现在?”   “有何不可?我来此地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就是要把你们这些人揪出来——尤其是你。几个月以前,当你还是‘牛顿轴承厂’的工人时,我就可以逮捕你了,但是现在这样子更好。即使你自己没有提出这个计划,我的手下也会有人提出类似的计划。这个结局十分,戏剧化,算得上是一种黑色幽默。”   上尉以凌厉的目光瞪著对方: “我也有同感,现在是否一切都结束了?”   “好戏才刚开始呢。来,上尉,坐下来,让我们把成仁取义的壮举抛到一边,只有傻瓜才会相信那一套。上尉,你非常有才干,根据我所掌握的情报,你是基地上第一个了解到骡有超凡能力的人。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对骡的早年发生了兴趣,不顾一切地搜集他的资料。拐走骡的小丑那件事你也有份,那个小丑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将来为了这件事,我们还要好好算个总帐。当然,骡也了解你的才干,有些人会害怕敌人太厉害,但骡可不是那种人,因为他有化敌为友的本领。”   “所以你现在还对我那么客气?喔,不可能!”   “喔,绝对可能!这就是今晚这出喜剧的真正目的。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对付骡的小小阴谋却失败得很滑稽,你甚至不配将它称为‘阴谋’。在毫无胜算的晴况下还要白白送死,难道这就是你所接受的军事教育吗?”   “首先得确定是否真的毫无胜算。”   “当然确定。”那位总督以温和的口气回答:“骡已经征服了基地,然后为了达成更伟大的目标,立刻将基地变成一座大兵工厂。”   “什么更伟大的目标?”     “就是征服整个银河,将四分五裂的各个世界统一成新的帝国。你这个冥顽不灵的爱国者,骡就是要实现你们那个谢顿的梦想,只不过比谢顿预期的提早七百年。而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你可以帮得上一点忙。”   “我一定可以,但是我也一定不会做。”   “据我了解,”那位总督劝道:“目前只剩下三个独立行商世界还在作困兽之斗,但他们不会支撑太久的。解决他们之后,基地体系的武力就会彻底从银河中消失。你还不肯认输吗?”   “没错!”     “可是你终究会肯的。心悦诚服的归顺是最有效的,不过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做得到。可惜骡不在这里,他正率领大军亲征顽抗的行商,如同过去每一场战役一样。不过他与我们一直保持联络,你不需要等太久。”   “等什么?”   “等他来使你‘回转’。”   “那个骡——”上尉以冰冷的口气说:“会发现他根本做不到。”   “他会的,我自己就无法抗拒。你认不出我了吗?想一想,你到过卡尔根,所以一定见过我。我当时戴著单眼镜,穿一件深红色毛皮里的礼服,头上戴著一顶高筒帽……”   上尉听到这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全身立即僵硬起来。他吃力地问:“你就是卡尔根原来的统领?”   “是的,不过我现在是骡手下一名忠心耿耿的总督。你看,他的感化力量多么强大!” 第二十一章 星空插曲   他们成功地突破了封锁线!在广袤的太空中,从来不曾有任何舰队,能够坚守住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隙。只要有一艘船舰,一名优异的驾驶员,再加上还算不差的运气,就应该能够找到漏洞突围而出。   杜伦镇定地驾驶著状况欠佳的太空船,从一颗恒星的附近跃迁到另一颗恒星。当恒星的质量太大时,屋际跃迁会加倍困难,结果也会脱离常轨,然而,这样也会使得敌人的侦测装置失灵,或者几乎无用武之地。   一旦冲出敌方星舰形成的包围圈,也就等於穿越了被封锁的死寂太空。过去的三个月,在次以太也被严密封锁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的信息往返其间。三个月来,杜伦第一次不再感到孤独。     一个星期过去了,敌方的新闻节目总是播报著无聊而自我吹嘘的战争捷报,钜细靡遗地详述对於基地体系控制的进展。在这一周中,杜伦的武装太空商船历经了数次匆促的跃迁,从银河外缘一路向核心进发。   艾布林·米斯在驾驶舱外面大声叫嚷,杜伦眨眨眼睛,从星图中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杜伦走进了中央那间小舱房。由於这次乘客过多,贝妲已经将这个舱房改装成起居舱。   米斯摇摇头:“如果我知道才有鬼呢。骡的播报员好像要宣布一项特殊战况报告,我想你也许想要听一听。”   “也好,贝妲人呢?”   “她在厨舱里忙著布置餐桌、研究菜单——或者诸如此类的无聊事。”   杜伦在马巨擘睡的便床上坐下来,静静地等著听那个特别报导。骡的“特殊战况报告”的宣传手法几乎千篇一律,首先播放雄壮的军乐,然后是播报员谄媚的花言巧语。接著萤幕上出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新闻,一则接著一则掠过萤幕。之后是短暂的间歇,再响起号角声,还有人群逐渐提高的欢呼,最后达到高潮。   杜伦忍受著这些精神轰炸,米斯则对自己喃喃自语。   新闻播报员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用战地记者的做作口吻,叙述著太空中一场激战过后,战场上到处可见的熔融金属,以及被轰得四散纷飞的血肉。   “由沙敏中将所率领的快速巡弋舰中队,今天对伊斯的特遗舰队施以严重的痛击……”萤幕上播报员谨慎严肃的面容逐渐淡去,背景变成了漆黑的太空,接著便出现激战的场面。一排排船舰跌跌撞撞迅速划过长空,然后在无声的大爆炸中,又传来了播报员的声音:“在这场战役中最惊人的行动,就是重型巡弋舰‘星团号’如何对抗三艘‘新星级’的敌舰,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殊死战。”   此时萤幕的画面转换了角度,并且变成了近镜头。一艘巨大的星舰喷出耀眼的光焰,把对方一艘星舰照得通红。对方星舰立刻一个急转,跳出了焦距而变得模糊不清,然后它又掉过头来,向巨舰猛撞过去。“星团号”陡然一倾,与敌舰仅仅擦身而过,并将敌舰猛力反弹回去。   播报员平稳而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不断地报导著战争的详情,直到消灭了敌方最后一艘船舰,以及最后一兵一卒为止。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开始报导对涅蒙的战事,几乎都是大同小异的画面,大同小异的叙述。只不过这次还加入了一个新奇的题材,就是有关攻击性登陆的冗长报导——被夷为焦上的城市、挤成一团的战俘、星舰再度升空的画面……   涅蒙也不可能支持太久了。   报导再度暂停,照例又响起了刺耳的金属管乐。萤幕的画面逐渐化作一个长长的回廊,两旁站满了士兵,看起来气势非凡。穿著顾问官制服的政府发言人,从回廊尽头趾高气昂地快步走出来。     此时萤幕内外都是一片凝重的静寂。   发言人终於开始发言,他的声音听来严肃、缓慢而冷酷:“奉元首命令,本人在此作如下之宣布:长久以来,一直以武力反抗元首意志的赫汶星,如今已向我方正式投降。就在这个时候,元首的军队业已占领该行星。反抗力量四处窜逃,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已迅速被消灭殆尽。”   杯面再度转换成原先的那名播报员,他一本正经地宣布:从现在开始,会随时插播其他重要的后续发展。   然后传来了舞蹈音乐,艾布林·米斯随手一拨电罩,切断了电视幕的电源。   杜伦站起身来,摇摇蔽晃地走了开,一句话也没有说,心理学家并没有试图阻止他。   当贝妲从厨舱中走出来时,米斯对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开口。   然后米斯对她说:“他们攻下了赫汶。”   贝妲叫道:“这么快?”她的眼睛睁得老大,透出不敢置信的疑惑。   “根本没有任何抵抗,根本没有任何××……”他及时煞住车,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改口说:“你最好让杜伦一个人静一静,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这顿晚餐我们就别等他了。”   贝妲又抬头看看驾驶舱,然后转过头来,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吧。”   马巨擘默默地坐在餐桌旁,既不说话也不开始吃东西,只是以充满恐惧的大眼睛瞪著前方,彷佛恐惧感消耗了他瘦弱身子中所有的元气。   艾布林·米斯心不在焉地拨弄著果冻,粗声说道:“其他两个行商世界都还在抵抗,他们决心奋战到底,前仆后继,宁死不降。只有赫汶——就像当初的基地一样……”     “但是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     心理学家摇摇头:“这是那个大问题的一个小狈节,每一件不可思议的疑点,都是解开骡的真面目的一个线索。第一点,当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抗时,他如何能够一举就征服基地,而且几乎是兵不血刃。那种使核反应停止的武器,其实根本微不足道——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论这件事,我简直要烦死了——而且,那种武器只有对付基地时才有效,在别的场合就不灵了。”   艾布林灰白的眉毛皱在一起,又说:“我曾经向蓝度提出一个假设,骡可能拥有一种辐射式‘意志抑制器’,赫汶可能就是受到这种东西的作用。可是,他为什么不用它来对付涅蒙和伊斯呢?那两个世界如今还在疯狂地拼命抵抗,除了骡原有的兵力之外,还需要动用基地舰队的半数——是的,我注意到基地的星舰也在攻击阵容之中。”   贝妲小声说道:“先是基地,然后是赫汶,灾难似乎一直跟在我们脚后,伹我们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了,这种事情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艾布林·米斯并没有注意她说些什么,他好像是在跟自己进行讨论:“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另外一个问题。贝妲,你有没有注意到一则新闻——他们没有在端点星找到骡的小丑,所以怀疑他逃到了赫汶,或者是被原来绑架他的人带走了。马巨擘似乎很重要,贝妲,而且至今仍旧如此,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找出原因来。他一定知道什么事情,这件事会对骡造成致命的打击,我可以肯定这一点。”   马巨擘听到这里,已经脸色煞白,全身不住打颤。他赶紧为自己辩护:“伟大的先生……尊贵的大爷……真的,我发誓,我这个不灵光的脑袋,没法子满足您的要求。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您还用了探测器,从我的笨脑袋里抽出了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趾蟋我自己以为不知道的事,您现在都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指的是一件小事,一个很小很小的线索,你我都未能察觉它究竟是什么。可是我必须把它找出来——因为涅蒙和伊斯很快就会沦陷,当它们落到骡的手中之后,整个基地体系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当他们的太空船穿入银河内围之俊,恒星开始变得密集而拥挤,各个星体的重力场累加起来,达到了相当的强度,对於星际跃迁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微扰。   直到太空船在一次跃迁后出现在一个红巨星的烈焰中,几乎无法挣脱猛烈的重力拖曳,杜伦方才察觉这种微扰不可忽视。他们不眠不休,整整努力了十二个小时,才终於挣脱强大的重力场,逃离了这颗红巨星的势力范围。   由於星图所示的范围有限,而且不论是操作太空船,或是做航道的数学演算,杜伦都缺乏足够的经验,他只好步步为营,在每一次跃迁之前,总是花上几天功夫仔细计算。   后来,这个工作变成了一项集体行动。艾布林·米斯负责检查杜伦的数学计算;贝坦负责利用各种方法测试可能的航道;甚趾蟋马巨擘都有事可做,他的工作是使用计算机做例行运算。在学缓笏如何操作之后,这份工作为马巨擘带来极大的乐趣,而且他竟然做得又快又好。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贝坦已经能够从银河透镜的立体模型中,研读婉蜒曲折的红色航道。根据这个航道,他们距离银河中心还有一半的航程。    她以讽刺的口吻跟杜伦开玩笑:“你知道这像什么吗?就像是一条十尺长的蚯蚓,可是患了严重的消化不良症。依我看,你迟早会带我们回赫汶去。”   “我会的,如果你不给我闭嘴的话。”杜伦没好气地回答,同时把星图扯得嘎嘎作响。   贝妲继续说:“也许有一条直线的航道,就像黄经的经线那么直。”   “是吗?嗯,第一,你这个小傻瓜,如果光用尝试错误的方法摸索,至少需要五百艘船舰,用五百年的时间才找得到这种航道。我用的这些廉价的三流星图,上面根本一点线索也没有。此外,这种直线航道最好能避开就避开,途中也许早就有好多敌舰在等著我们。还有……”   “喔,看在银河的份上,请你停止这些义正辞严、没完没了的唠叨。”她一面说,一面用双手扯他的头发。   杜伦吼道:“喔!放开我!”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下猛拉。然后杜伦跟贝妲便一起滚到地板上,两个人跟一张椅子扭成一团。不久之后,扭打变成了角力,不时传出阵阵喘息与气结的笑声,还有各种显然犯规的动作。   当马巨擘不声不响地走进来的时候,杜伦赶紧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   小丑的脸上挤满了忧虑的线条,又大又长的鼻子现在毫无血色。他气急败坏地说:“尊贵的先生,仪器的读数突然变得好古怪。不过我有自知之明,不敢碰任何东西……”   两秒钟之后,杜伦已经来到了驾驶舱,他对马巨擘轻声地说:“把艾布林·米斯叫醒,请他到这里来。”   贝妲正在用手指略微整理著弄乱的头发,突然听到杜伦对她说:“贝,我们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贝妲立刻放下手臂:“被什么人发现?”   “天晓得,”杜伦喃喃地说:“但是我可以想像,对方一定拥有武器,而且已经进入射程之内,正在瞄准我们。”   说完他又坐了下来,轻声报出了太空船的识别码,这个讯息随即经由次以太传送出去。     当穿著浴袍的艾布林·米斯睡眼惺忪地走进来时,杜伦以过度冷静的口气向他说:“我们似乎闯进了内围一个小王国的领域,这王国叫作‘菲利亚自治领’。”   “从来没有听过。”米斯粗声说道。   “是啊,我也没听说过。”杜伦回答:“可是无论如何,我们被一艘菲利亚的星舰拦了下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菲利亚缉私舰的舰长带著六名武装人员,强行登上了“贝坦号”。舰长的个子矮小,头发稀疏,嘴唇很薄,皮肤粗糙。他一屁股就坐下来,先猛力咳嗽一声,然后打开原本挟在腋下的卷宗,翻到空白的一页。   “你们每个人的护照,还有太空船的航行许可证,请拿出来。”   “我们没有这些东西。”杜伦答道。   “没有,啊?”舰长抓起挂在腰带上的微音器,流利地说:“三男一女,证件不齐。”说完,他在卷宗上也做了纪录。   舰长又问:“你们从哪里来?”     “西维纳。”杜伦谨慎地回答。   “那个地方在哪里?”   “距离这里三万秒差距,川陀西八十度……”   “够了,够了!”杜伦可以看出舰长写下的是:“出发地点——银河外缘” 。   菲利亚的舰长又问:“你们要到哪里去?”   杜伦回答:“去川陀星区。”   “目的是什么?”   “观光旅行。”   “有没有载运任何货物?”   “没有。”   “嗯——我们会好好检查的。”舰长说完便点了点头,立刻就有两个人开始行动,杜伦并没有试图阻止他们。   “你们为什么会进入菲利亚的领域?”菲利亚舰长的眼神变得不太友善。   “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适用的星图。”   “太空船上没有详尽的星图,依法你们得缴一百点的罚金。此外,当然,你们还得缴付一般的关税,以及其他例行的手续费等等。”   舰长又对微音器说了几句,不过这次听的比说的更多。然后他对杜伦道:“你懂得核工吗?”    “一点点。”杜伦小心谨慎地回答。   “是吗?”菲利亚舰长阖起了卷宗,又补充道:“银河外缘的人,据说都有这方面的丰富知识。你穿上外衣,跟我们来。”   贝妲趋前问道:“你们准备对他怎样?”   杜伦轻轻将她推开,自己以冷静的口气问舰长:“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们的发动机需要做一点调整——那个人也要跟你一块来。”舰长伸出的手指不偏不倚指著马巨擘。马巨擘顿时哭丧著脸,褐色的眼睛睁得老大。   “他跟修理发动机有什么关系?”杜伦厉声问道。   舰长抬起头来,以冷漠的口气说:“上面刚通知我,说这附近的星空有强盗出没。其中一名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形容跟这个人有点相像。我得确定一下他的真正身份,这纯粹是例行公事。”   杜伦仍然在犹豫,但是六个人加六把手铳却比什么都有说服力,他只好走到壁柜去拿衣服。   一个小时之后,杜伦从菲利亚缉私舰的机件室站起身来,怒吼道:“我看不出发动机有任何问题,汇流条的位置正确,L型管输送正常,核反应分析也都合格。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我。”首席工程师轻声回答。   “好,那你送我出去——”   然后杜伦就被带到军官甲板,走进一间小小的会客室,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少尉军官。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   “请等一下。”少尉说。   十五分钟之后,马巨擘也被带到了会客室。     “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杜伦急促地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马巨擘缓缓摇著头。   结果,依照菲利亚的法律,他们总共付了二百五十点——其中的五十点是“立即释放金” 。破财消灾之后,便重新回到了自由的星空。   贝妲故意强颜欢笑:“我们就不值得他们护送一下吗?难道不应该将我们送到边境,然后再一脚把我们踢走?”   杜伦绷著脸回答她:“那艘呈舰根本不是什么菲利亚缉私舰,而且我们暂时还不准备离开,你们过来这里。”   於是其他人都聚到了杜伦身边。     杜伦余悸犹存地说:“那是一艘基地的星舰,那些人都是骡的手下。”   艾布林手中的雪茄立刻掉到地板上,他赶紧俯身捡起来,然后说:“骡的手下在这里出现?我们离基地有一万五干秒差距远。”   “我们既然能来到这里,他们又为什么不能来?老天,艾布林,你以为我连辨识船舰的能力都没有吗?我看到他们的发动机,这就足以肯定了。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如假包换的基地发动机,那艘星舰是如假包换的基地星舰。”     “他们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贝妲试图分析:“在太空中,两艘特定的船舰不期而遇的机会是多少?”   “这又有什么关系?”杜伦立刻顶了回去:“这只能说明我们被跟踪了。”   “被跟踪?”贝妲大声抗议:“在超空间里被跟踪?”   艾布林·米斯下耐烦地插嘴道:“这是做得到的——只要有好的船舰和优秀的驾驶员,不过我认为可能性并不大。”   “我并没有将航迹湮没,”杜伦坚持自己的说法:“我也始终维持著正常的速度,瞎子也算得出我们的航道。”   “见你个大头鬼!”贝妲吼道:“你做的每一个跃迁都歪歪扭扭,根据我们的初始方向,绝对分析不出任何结果来。而且不只一次,我们在跃迁之后,方向刚好转了一百八十度。”     “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杜伦也被激怒了,咬牙切齿地说:“那是骡所控制的一艘基地星舰。它把我们拦截下来,搜查我们的太空船,又将马巨擘带走,还将他隔离——而我其实是一名人质,就算你们两人起疑,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现在就把它从太空中轰掉。”   “等一等,”艾布林·米斯抓住了杜伦,对他说:“因为你怀疑这艘星舰是敌舰,所以就要将我们通通害死吗?想想看老弟,那些王八蛋怎么可能经过超空间,一路追踪我们大半个臭银河,却在检查了我们的太空船之后,就放我们走了?”   “他们还想知道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   “如果这样的话,他们又为什么把我们拦下来,让我们提高警觉?你这种说法自相矛盾,你知道吗?”   “我就是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放开手,艾布林,否则我可要揍人了。”   此时马巨擘正以特技的身手,站立在他最喜欢的那个椅背上。他突然向前一探身,长鼻子的鼻孔因激动而大开。   “我想插一句嘴,请您们多多包涵。我这个不中用的脑袋,突然间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贝妲预料到杜伦马上就要发作,赶紧和艾布林一起按住他,然后说:“你尽避说,马巨擘,我们会用心听的。”   于是马巨擘开始说:“我被带到那艘星舰去的时候,简直吓得魂不附体,所以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脑子,变得更迷糊更痴呆了。说实话,大多数的事我完全都记不得,好像有很多人在瞪著我,说著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但是到了最后——彷佛是一道阳光穿透云缝——我突然看到—张熟悉的脸孔。我只瞥了他一眼,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瞥,可是却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强烈鲜明的印象。”   杜伦说:“那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当您第一次解救我的时候,那个跟我们在一起的上尉。”   马巨擘显然是想制造一个惊人的高潮,从他长鼻子底下咧开的笑容,看得出他明白自己的意图已经成功了。   “上尉……汉……普利吉上尉?”米斯严萧地问道:“你确定?真的确定?”   “伟大的先生,我可以发誓。”马巨擘将他瘦骨嶙峋的手掌放任那瘦弱的胸膛前:“即使把我带到骡的面前,即使他以所有的威力否定这件事,我也敢向他发誓,保证我说的是实话。”   贝妲不解地问道:“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丑面对著她,热切地说:“我亲爱的女士,我自己假设了一个理论。它是突如其来的灵感,仿佛是银河圣灵把它想好了,再轻轻带进我的心中。”马巨擘提高了声音,以便把杜伦插进来的抗议压下去。   “我亲爱的女士,”他完全是对著贝妲一个人在说:“如果这个上尉和我们一样,也驾著一艘船舰逃跑;又如果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在太空中奔波。他突然撞见了我们的太空船,一定会怀疑是我们在跟踪他,而且想要偷袭他,就像我们怀疑他一样。那么他自导自演了这出戏,又有什么难以解释的呢?”   “那他要我们两个到他星舰上去干什么?”杜伦大声追问:“这说不通嘛。”   “喔,说得通,说得非常通。”小丑大叫大嚷,辩才无碍地说:“他派出一名手下登上我们的太空船,那个人并下认识我们,可是他却利用微音器,向上尉描述了我们几个的长相。上尉一听到他对我的描述,一定立刻大吃一惊——因为说句老实话,尽避银河这么大,跟我这个皮包骨长得像的人却没几个。既然把我认出来,那么您们其他人的身分也就能确定了。”   “所以他就放我们走了?”   “关於他正在进行的任务,还有他的秘密,我们又知道多少?他既然已经查出我们并不是敌人,又何必要多此一举,让他自己的身分曝光,让他的计画横生变数呢?”   贝妲缓缓地说:“别再固执了,杜,他说的都有道理。”   “很有可能。”米斯也表示同意。   杜伦面对大家一致的反对,似乎感到无可奈何。在小丑滔滔不绝的解释中,仍然有一点什么在困扰著他——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他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无论如何,他的怒气已经消退了。   “刚才有几分钟,”他轻声地说:“我还以为我们至少可以打下一艘骡的星舰呢。”    说完,他又想到了赫汶的陷落,目光不禁黯淡下来。   其他三个人都能了解他的心情。 第二十二章 魂断新川陀   新川陀……是原名迪里卡丝的一个小型行星,於“大浩劫”之后改名。在接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中,它是“第一帝国”最后一个皇朝的所在地。   新川陀是一个徒具虚名的世界,其上的皇朝也早已经名存实亡,两者的存在仅具有政治性的象徵意义。新川陀皇朝的第一位皇帝……   ——《银河百科全书》   这个世界叫作新川陀!也就是新的川陀!当人们叫出这个名称之后,就已经把它与原先那个伟大的川陀,两者之间的类似之处全都说完了。在两个秒差距之外,旧川陀的太阳仍在发热发光,而上个世纪的银河帝国首都,还在太空中永恒的轨道上默默地运行。   旧川陀上甚至还有居民,只不过人数并不多——大约是一亿人左右。而在五十年之前,那个世界还挤满了四百亿人口。这个巨大的金属世界,如今到处都是满目疮痍的残破碎片——从围绕整个世界的金属基础向上耸立的高塔建筑,每一座都成了断垣残壁,上面的弹孔与焦痕仍旧清楚可见——这就是四十年前“大浩劫”所留下的遗迹。   说来也真奇怪,一个作为银河中心达两万年之久的世界——它曾统治著无尽的太空,上面住著至高无上的皇帝,以及权倾一时的立法者——竟然会在一个月之内就被毁灭。在前十个千年之间,这个世界曾多次被征服,帝国也曾因此多次迁部,它却从未遭到破坏:而在后十个千年间,又不断地爆发内战与宫廷革命,它也依旧安然无恙。说来也真奇怪,如今它却终於成为一团废墟;这个“银河的光荣”,竟然就这样变成了一具腐尸。   真是情何以堪!   人类经过五十个世代所造就的心血结晶,应该在许多世纪之后才会化为腐朽。只有人类自己的堕落,才有办法提早几百、几千年为它送终。   数百亿的居民罹难之后,幸存的数百万人口开始自求多福。他们拆掉行星表面闪闪发光的金属基础,让禁锢了数千年的土壤,再度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们周遭仍然保存著许多完善的机械设备,以及人类为对抗大自然而制造的各种楕良工业产品。於是,这些劫后余生者重新回到土地的怀抱——在大型的交通要冲,种植起小麦与玉米;在高塔的阴影之下,放牧著成群的绵羊。   反观新川陀——当初在川陀巨大的阴影之下,这个行星只是一个偏远的乡下。后来那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皇室,从“大浩劫”的烽火中仓皂逃离,来到了这个最后的避难所,从此就在这里勉强支撑下去。如今叛乱的风潮早已平息,这个皇室仍在新川陀作著虚幻的帝王梦,统治著帝国最后一点可怜兮兮的残躯。   二十个农业世界,组成了如今的银河帝国!   达勾柏特九世——银河的皂帝、宇宙的共主—i统治著这二十个农业世界。这些世界上满足桀骛难驯的地主,以及民风强悍的农民。   想当年,在—个腥风血雨的日子,达勾柏特九世跟随父皇来到新川陀时,他才只下过二十五岁。直到如今,他的眼睛与心灵仍然充满著昔日帝国的光荣与强盛。但是他的皇太子——未来的达勾柏特十世,却是在新川陀出生的。   对於这位皇太子而言,二十个世界就是他所认识的一切。  、   裘德·柯玛生所拥有的敞篷飞车,是新川陀同类交通工具中最高级的一部。这辆飞车的外表髹著珍珠母涂料,还镶著稀有的合金装饰,根本不需要再挂上任何代表主人身分的徽章——而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这并不是因为柯玛生是新川陀最大的地主,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就是倒因为果了。早年,他是年轻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当时皇储对中年的皇帝就已充满叛逆的情绪:如今,他还是中年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而皇储早已骑在老皇帝的头上,而且恨透了那个老皇帝。   现在,裘德·柯玛生正坐在自己的飞车中,巡视着他所拥有的大片土地,与其上绵延数哩、随风摇曳的麦田,以及他所拥有的巨型打谷机与收割机,还有正在辛勤工作的佃农与农机操作工。他一面巡视,一面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在柯玛生的身边,坐着他的专用司机。那名司机弯腰驼背,身形憔悴,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驾着飞车缓缓地乘风而上。   裘德·柯玛生迎着风,对着空气与天空说:“殷奇尼,你还记得上回我讲的事情吗?”   殷奇尼所剩无几的灰发被风吹了起来,他咧开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齿,两颊上的垂直皱纹加深许多。好像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比哭更难看。   “我记得,老爷,我也仔细想过了。”当他轻声说话的时候,齿缝间传出了阵阵的咻咻声。   “你想到些什么,殷奇尼?”这句问话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意思。   殴奇尼没有忘记自己也曾经年轻英俊饼,当时他还是旧川陀的一名贵族。殷奇尼也记得,他到达新川陀的时候就已经是破了相的老人了。由于裘德·柯玛生大地主的恩典,他才得以苟活下来,为了报答大地主的大恩大德,他随时随地为柯玛生提供各种各样的鬼点子。   殷奇尼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小声地说:“从基地来的那些访客,老爷,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拿下。尤其是,老爷,他们只驾着一艘太空船单独前来,其中又只有一个能动武的人,我们可得好奸‘欢迎’他们。”   “欢迎?”柯玛生以沮丧的口吻说:“也许吧。但是那些人都是魔术师,他们可能暗藏着强大的威力。”   “呸——”殷奇尼喃喃说道:“这就是所谓的距离产生幻象。基地只是一个普通的世界,它的公民也只不过是普通人。如果你拿武器轰他们,他们照样会一命呜呼。”   殷奇尼一面说,一面维持着飞车的正确航线,飞过了一条婉蜒而闪烁的河流。然后他又轻声地说:“不是听说有一个人,他把银河外缘的世界全都搅得天翻地覆吗?”   柯玛生突然起疑,问道:“这件事情你知道多少?”   专用司机这回没有露出笑容,他一本正经地说:“什么部不知道,老爷,我只不过随口问问。”   大地主只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就毫下客气地单刀直入:“你问的任何问题都有目的,你这种探听情报的方法,早晚会让你那根细脖子被老虎钳夹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叫作骡,几个月以前,他的一名属下曾经来过这里,为了……一件公事。我正在等待另一个人……嗯……来将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这些新来的访客呢?他们难道下是你要等的人吗?”   “他们没有任何证明文件。”   “据说基地被攻陷了……”   “我可没有告诉你这种事。”   “大家都这么说。”殷奇尼继续泰然自若地说道:“如果这是正确的消息,那么这些人可能是逃出来的难民,也许我们可以把他们抓起来,将来交给骡的手下,以表现我们真诚的友谊。”   “是吗?”柯玛生不太确定。   “此外,老爷,既然大家都知道,统治者的朋友也不过是最后的牺牲者,我们这么做,也只是正当的自卫手段。我们原本就有心灵探测器,现在又有了四个基地的脑袋,而基地有许多秘密值得我们挖掘,连骡都会需要这些秘密。这样一来,我们跟骡的友谊就可以稍微平等一点。”   在平稳的高空中,柯玛生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打了个冷颤。他说:“可是,假如基地没有失陷,如果那些消息都是假的呢?据说有预言保证基地绝不可能战败。”   “这年头,已经不流行星相卜卦那一套了,老爷。”   “然而如果它根本没有失陷呢?你想想看,如果基地没有失陷!骡对我做了许多保证,可是……”他突然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赶紧拉回原来的话题:“那就是说,他在吹牛,然而牛皮人人会吹,可是凡事说来容易,做来可没那么简单。”   殷奇尼轻声笑了笑,接口道:“做来可没那么简单,的确没错,但是只要动手了,就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在整个银河中,恐怕要属银河尽头的那个基地最可怕了。”   “别忘了还有皇太子呢。”柯玛生喃喃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这么说,他也在跟骡打交道,是吗,老爷?”   柯玛生几乎无法压仰突然浮现的得意自满:“并不尽然,他可不像我做的这么多。但是他现在变得越来越狂妄,越来越难以控制,简直是已经着魔了。如果我将这些人抓起来,他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将他们据为己有——因为他这个人可狡猾得很——现在我还没有准备要跟他翻脸。”说完他厌恶地皱着眉头,肥厚的双颊也垂了下来。   “昨天我瞥见了那些异邦人。”灰发的司机扯到另一个话题:“那个黑头发的女人很不寻常,她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毫无顾忌,还有她的皮肤苍白得惊人,跟她乌溜溜的黑发形成强烈对比。”在他嘶哑而有气无力的声音中,似乎透出了几丝兴奋。柯玛生突然感到很讶异,不禁转过头来瞪着他。   殷奇尼继续说:“那个皇太子,我想,下论他有多么狡猾,也不会拒绝接受合理的妥协方案。如果你让他带走那个女孩,想必我们就可以把其他人留下来……”   柯玛生立即开窍:“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殷奇尼,掉头回去!还有,殷奇尼,如果一切都很顺利的话,我们就可以继续讨论还你自由的细节问题。”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柯玛生才刚刚回到家,就在私人书房发现了一个私人信囊,它是以仅有少数人知道的波长传送来的。柯玛生的肥脸露出微笑,他知道骡的人快要到了,而这就代表基地真的陷落了。   贝妲蒙胧的视觉,还依然残留着那座“宫殿”的影象,但那并不是她现在真正看到的景象。在她的内心深处,仿佛感到有点失望。那个房间很小,几乎可说是既朴素又平凡;那个“宫殿”根本连基地的市长宫邸都不如,而达勾柏特九世……   皇帝的模样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贝妲心中有一个很明确的概念——他不应该看起来像一个慈祥的祖父,不应该显得瘦削、苍白而衰老,也不应该亲自为客人倒茶,或是对客人表现得过分殷切。   可是,事实上却刚好相反。   贝妲抓稳了茶杯,达勾柏特九世一面为她倒茶,一面吃吃地笑着。   “我感到万分高兴,亲爱的女士。我有好久没有参加过任何庆典,也有好久没接见廷臣。如今,来自外围世界的访客们,我已经没有机会亲自欢迎了。因为我年事已高,这些琐事都已交给太子处理。你们还没有见过太子吗?他是个好孩子,有点任性倒是真的,下过他还年轻。要不要加一个香料袋?不要吗?”   杜伦试图插嘴:“启禀陛下……”   “什么事?”   “启禀陛下,我们来觐见陛下,并不是要来打扰……”   “没有这回事,绝不会打扰我的。今天晚上将为你们举行迎宾国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可以放轻松一点。嗯,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迎宾国宴。你们说来自安纳克瑞昂星省,是吗?”   “启禀陛下,我们是从基地来的。”   “是的,基地,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知道它在哪里,它位于安纳克瑞昂星省。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御医不允许我做长途旅行。我不记得我派驻在安纳克瑞昂的总督,最近曾有任何奏章呈上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他以关切的口吻问道。   “启禀陛下,”杜伦轻声地说:“我没有带来任何人的申诉状。”   “那实在太好了,我会好好嘉奖我的总督。”   杜伦以无奈的眼光看着艾布林·米斯,米斯那粗率的声音立刻响起:“启禀陛下,我们听说必须要得到陛下的御准,才能去参观位于川陀大学的帝国图书馆。”   “川陀?”老皇帝柔声地问:“川陀?”   他瘦削的脸庞现出一阵茫然与痛苦,又悄声说:“川陀?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正在筹备一个军事反攻计划,准备率领庞大的舰队打回川陀去。你们就跟我一块行动,我们将并肩作战,打垮吉尔模那个叛徒。然后我们将携手合作,共同重建伟大的银河帝国!”   此时老皇帝伛偻的脊背也挺直了,他的声音变得洪后,目光也转趋凌厉。然后,他眨了眨眼睛,又轻声地说:“但吉尔模已经死了,我好像想起来啦——没错,没错!吉尔模已经恶贯满盈!川陀也变成了一片废墟——目前似乎就是如此——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   马巨擘忽然对贝妲耳语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皇帝吗?我始终以为皇帝应该比普通人更伟大、更英明。”   贝妲挥手示意马巨擘别说话,然后对皇帝说:“如果陛下能为我们签一张许可状,让我们能够到川陀去,对双方的合作会很有帮助。”   “去川陀?”老皇帝的表情呆滞,心中一片茫然。   “启禀陛下,我们是代表安纳克瑞昂的总督前来觐见陛下的。他要我们代他向陛下禀报,其实吉尔模还没有死……”   “还没有死!还没有死!”达勾柏特惊吼道:“他在哪里?又要打仗了!”   “启禀陛下,现在还不能公开这个消息,吉尔模的行踪至今不明。总督派我们来向陛下禀报这个事实,然后我们必须到川陀去,才有办法找到他藏匿的巢穴。一旦发现了之后……”   “没错,没错……非得把他找到不可……”老皇帝蹒册地走到墙边,用发颤的手指碰了碰一个小型光电管。   他空等了一会儿,又喃喃地说:“我的侍臣还没有来,我不能再等他们了。”   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些潦草的字迹,最后还画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式,然后说:“吉尔模早晚缓箪教我的厉害,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安纳克瑞昂?那里的情况怎么样?皇帝的威名仍旧至高无上吗?”   贝妲从他松软的手指间取饼那张纸,再回答他说:“陛下深受百姓爱戴,陛下对百姓的慈爱,妇孺皆知。”   “我应该起驾到安纳克瑞昂,去巡视一下我的好百姓。可是我的御医说……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下过……”皇帝抬起头来,苍老灰暗的眼珠又变得锐利:“你们刚才提到了吉尔模吗?”   “启禀陛下,完全没有。”   “他不会再猖狂了,回去就这样告诉你们的同胞。川陀会屹立不摇!如今父皇正率领舰队御驾亲征,吉尔模那个叛徒,还有他手下那些大逆不道的喽罗,都会被困死在太空中。”   老皇帝说完,又摇摇蔽晃地走回座椅,目光再度失去神采。他问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杜伦站起来,向老皇帝深深一鞠躬,回答说:“陛下对我们亲切无比,令我们如沐春风,可惜我们觐见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达勾柏特九世遂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看着他的访客一个接着一个倒退着退下。这时,达勾柏特九世看来真像是一位皇帝。   四位访客退下之后,立刻有二十名武装人员一拥而上,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一柄轻武器发出了一道闪光……   贝坦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恢复,但是却没有“我在哪里?”那种感觉。她清楚地记得那个自称是皇帝的古怪老者,还有埋伏在外面的那些人。她的手指关节还在隐隐作痛,代表她曾经受到麻痹枪的攻击。   她又闭上了眼睛,留心听着身边响起的每一个声音。   她听得出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说得很慢,口气也很小心,而在明显的奉承之下,浮现着藏下住的狡猾。另一个人的声音嘶哑含混,几乎带着醉意,而且说话时口沬四溅——贝妲对这两个声音都感到嫌恶无比。   嘶哑的声音显然是主子。   贝妲最先听到的几句话是:“……他为何永远死不了,那个老疯子,实在令我厌烦、令我困恼。柯玛生,我要赶快行动,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启禀殿下,让我们先来研究一下这些人有什么用处。从他们身上,我们可能会发现奇异的力量,那将是你的父亲无法提供的。”   在一阵带着笑声的耳语中,嘶哑的声音渐渐消失。贝妲只听到几个字:“……这个女孩……”   另外那个谄媚的声音,变作了淫秽的低笑声,然后再用哥俩好的口气说:“达勾柏特,你一点也没有变老,没有人不知道,你还像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然后两人就一起哈哈大笑,贝妲的血液都快凝胶笏。达勾柏特——殿下——老皇帝曾经提到他有一个任性的太子。贝妲似乎能体会出刚才那段对话的含意,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怎么也会发生这种事情……   此时她听到了一阵缓慢而激动的咒骂,那是杜伦的声音。   贝妲再度张开眼睛,发现杜伦正瞪着她。杜伦看到她睁开眼睛,似乎显得放心一点,他又用凶狠的口气说:“你们这种强盗行径,我们会要求陛下还一个公道,放开我们。”   贝坦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手腕被强力吸附场碧定在墙壁上,脚踝也被地板紧紧吸住,全身上下部动弹下得。   声音嘶哑的那个男子向杜伦走近,他挺着一个大肚子,头发剩下没几根,眼袋浮肿,还有两个黑眼圈。他穿着银色金属泡镶边的紧身上衣,戴着一顶有遮檐的帽子,上面还插着一根俗丽的羽毛。   他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冷笑着说:“陛下?那个可怜的疯老头?”   “我有他签署的通行许可状,你们这些臣民都不可以妨碍我们的自由。”   “我可不是什么臣民,你这个太空飞来的垃圾。我是摄政兼皇储,你得这样称呼我。至于我那个可怜又痴呆的老子,既然他喜欢偶尔见见访客,我们也就随他去玩。他这样可以重温一下虚幻的帝王梦,但是,绝没有其他意义。”   然后皇太子踱到贝妲身前,贝妲抬起头来,以不屑的眼光瞪着他。皇太子俯下身,贝妲感觉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薄荷味。   笔太子说:“她的眼睛真好看,柯玛生,她睁开眼睛就更漂后了。我想她会使我满意的,这是一道充满异国风味的菜肴,一定会使我重新胃口大开,对吧?”   杜伦挣扎了一阵子,可是完全徒劳无功,皇太子根本不理会他。贝妲感到体内涌出一股寒意,传遍了皮肤各处。艾布林·米斯现在仍然昏迷,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可是马巨擘的眼睛却已经张开了,这令贝妲感到有些讶异。马巨擘的眼睛张得很大,好像醒来已有一阵子。他那对褐色的大眼睛转向贝妲,表情呆滞地凝望着她。   然后他将头撇向皇太子,一面点头,一面呜咽着说:“那个家伙把我的声光琴拿走了。”贝妲此时才注意到,皇太子肩膀上的绿色带子就是声光琴的吊带。   笔太子听到又有人开口,猛然一转身,问道:“丑八怪,这是你的吗?”他将背在肩上的乐器甩到手中,笨手笨脚地拨弄着,想要按出一个和弦,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丑八怪,你会演奏这种乐器吗?”   马巨擘点了一下头。   杜伦突然又说:“你劫持了一艘基地的太空船,即使陛下不替我们主持公道,基地也会的。”   笔太子身边那个人——柯玛生,此时却慢条斯理地答道:“哪一个基地?还是骡已经不是骡了?”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皇太子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又大又参差下齐的牙齿。他将小丑身上的吸附场必掉,使劲推他站起来,又将声光琴塞到他手中。   “丑八怪,为我们演奏一曲。”皇太子对马巨擘说:“就为我们这位异邦的美人,演奏一首爱与美的小夜曲。让她知道我父亲的乡下茅舍并不是宫殿,不过我可以带她到真正的宫殿去,在那里,她可以在玫瑰露中游泳:还要让她知道皇太子的爱是如何炽烈。丑八怪,为皇太子的爱高歌一曲。”   说完,他将一条粗壮的大腿放在大理石桌上,小腿来回地摇蔽着,用带着笑意的轻浮目光瞄着贝妲。贝妲被他看得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杜伦使尽力气想要挣脱吸附场,累得汗流浃背,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   艾布林·米斯忽然动了一动,还呻吟了一下。   马巨擘喘着气说:“我的手指麻木了,没法子演奏……”   “丑八怪,叫你弹你就弹!”皇太子吼道。说完他对柯玛生做了一个手势,室内的灯光便暗了下来。在一片昏暗中,他双手交握胸前,等着欣赏马巨擘的表演。   马巨擘的手指在众多的按键上来回跳跃,动作迅疾而充满节奏感。一道色彩鲜明的彩虹,不知从何处一下子滑跃出来。然后便响起了一个低柔的调子,曲调悠扬婉转,如泣如诉。接着,在一阵悲壮的笑声中,乐曲陡然拔高,背后还透出了阴沉的钟声。   现在黑暗似乎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稠,贝妲的面前好像覆盖着一层层无形的毛毯,而音乐就从其中钻出来。在黑暗的深处射出了微弱的光线,看起来像是坑洞中透出一线孤独的烛光。   她下由自主地张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光线逐渐增强,但是一直十分蒙胧,带着暧昧不明的色彩摇曳不定。此时,音乐突然变得刺耳而邪恶,而且越来越嚣张。光线的变化也开始加剧,随着邪恶的节奏快速摆动。而且,好像还有什么怪物在光影中翻腾——它身上有剧毒的金属鳞片,还张着血盆大口。而音乐也随着那个怪物翻腾,跟着它一起咧开大口。   贝妲在诡异莫名的情绪中挣扎,内心仿佛在拼命喘息,最后才总算定下神来。这使她忍不住联想到穹窿中的经历,以及在赫汶的最后那段日子。当时她所感受到的,就是同样的恐惧、烦厌,以及如蛛网般黏缠的消沉与绝望,这种无形的压迫感令她全身蜷缩起来。   音乐仍在她的耳边喧闹不休,如同一阵可怖的狂笑。她放眼望去的景象,就好像是拿倒了望远镜看出去一样,尽头处仍是那个翻腾扭动的怪物。贝妲勉力转过头去,那个恐怖的怪物终于消失。这时,她才察觉到额头上早已淌着冷汗。   音乐也在此时停止——至少持续了一刻钟,贝妲终于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室内重新大放光明,贝姐看到马巨擘的脸庞距离自己很近,他满头大汗,目光涣散,脸上透着悲哀的神情。   “我亲爱的女士,”他气喘吁吁地说:“您不要紧吧?”   “我还好,”她悄声回答:“但是你为什么要演奏这种音乐?”   说完,她看了看室内的其他人。杜伦与米斯仍然被黏在墙上,显得有气无力。她的眼睛很快越过他们两人,向皇太子望过去,看到他正以怪异的姿势仰卧在桌脚、旁,而柯玛生则张大了口,狂乱地呻吟着,还不停地淌着口水。   当马巨擘刚要走近柯玛生时,柯玛生吓得缩成一团,发疯般地哀叫起来。   于是马巨擘转过身来,迅速将其他三人的吸附场松开。   杜伦马上一跃而起,双手握紧拳头,冲到那个大地主面前,使劲抓住他的脖子,猛力将他拉起来,大声吼道:“你跟我们走,我们需要你当人质——确保我们能安然回到太空船。”   两个小时之后,在太空船的厨舱中,为了庆祝大家安返太空,贝妲亲手做了一个特大号的派。马巨擘庆祝虎口余生的方法,是抛开一切的餐桌礼仪,狼吞虎咽地拼命将派塞进嘴里。   “好吃吗,马巨擘?”   “嗯——嗯!”   “马巨擘?”   “干嘛?我亲爱的女士。”   “你刚才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   小丑显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我想还是别说为妙。那是我以前跟人家学的,而声光琴对神经系统的影响最巨大。当然啦,那是一种邪门的音乐,不适合您这种天真无邪的心灵,我亲爱的女士。”   “喔,得了吧,马巨擘,我可没有那么天真无邪。你别拍我的马屁了,我所看到的东西,是不是跟那两个人看到的一样?”   “但愿不一样。我原本只想要他们两人看见,如果您看到了什么,那只不过是瞥见了一点点——而且还是远远瞥见的。”   “可是那就足够了。你可知道,你把皇太子弄得昏迷不醒。”   马巨擘嘴里含着一大块派,以模糊却冷酷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女士,我把他给杀了。”   “什么?”贝妲痛苦地吞下一口口水。   “当我停止演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否则我还会继续的。我并没有理会那个柯玛生,他对我们最大的威胁,顶多是施以酷刑或是处死我们。可是,我亲爱的女士,那个皇太子却用淫邪的眼光望着您,而且……”他突然感到又气又窘,实在说下下去了。   贝阻的心中兴起好些奇怪的念头,她赶紧把这些念头都压下去,并且说:“马巨擘,你真有一副侠义心肠。”   “喔,我亲爱的女士。”马巨擘将红鼻头埋到了派里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再继续吃。   艾布林·米斯从舷窗向外看去,川陀已经在望——它的金属外壳闪耀着明后的光芒。   杜伦也来到了舷窗旁边,以苦涩的语调说:“艾布林,我们这是白跑一趟,骡的手下已经比我们捷足先登了。”   艾布林·米斯抬起手来擦擦额头,那只手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圆胖,而他的声音听来像是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   杜伦忧心仲仲地说:“我是说,那些人知道基地已经陷落。我是说……”   “啊?”米斯茫然地抬起头来,然后轻轻将手放在杜伦的手腕上。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谈话,自顾自地说:“杜伦,我……我一直凝望着川陀。你可知道……我有一种怪异之极的感觉……在我们到达新川陀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是一种冲动,是我内心中不停激荡的冲动。杜伦,我可以做得到,我知道我能够做到。我的心头一片清明,所有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从来也没有这么清楚过。”   杜伦瞪着米斯一会儿,然后又耸耸肩。他听到的这段话,显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信心。   他只是试探着问:“米斯?”   “什么事?”   “当我们离开新川陀的时候,你没有看见另一艘船舰降落吧?”   米斯只想了一下,就回答说:“没有。”   “可是我看见了。这也许只是我自己的想像,但是它看来有点像那艘菲利亚缉私舰。”   “就是汉·普利吉上尉率领的那一艘?”   “天晓得是由谁率领的,马巨擘的说法……它跟踪我们来了,米斯。”   艾布林·米斯没有搭陛。   杜伦又以焦急的口吻问:“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感觉不舒服吗?”   米斯露出深谋远虑、澄澈而奇特的眼神,不过并没有回答一句话。 第二十三章 川陀废墟   要在巨大的川陀世界上标出某个地点的坐标,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难题,这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现象。因为在川陀世界上,以任何一点为中心,方圆数千哩的范围之内,都没有任何陆地或海洋能作为该点的参考坐标。当然,如果从云缝间向下俯瞰,也绝对看不到任何河流、湖泊或岛屿。   这个全部被金属覆盖的世界,长久以来一直是一个单一的大都会。只有其上的旧皇宫,是其他世界的异乡人从外太空唯一可以辨识的目标。由于这个原因,“贝妲号”正在川陀的上空,只维持着普通飞车的高度,不停地绕着这个世界团团转,万分艰难地寻找目的地。   他们先来到了极地,这里的金属尖塔全部被冰雪掩覆,显示气候调节机制已经损坏,或者被人弃置不用。他们继续向南飞,偶尔可以看到地面的一些目标,与他们在新川陀取得的简陋地图对应得上,或者应该说,可能有某种程度的对应关系。   但是当他们接近目的地时,立刻可以肯定绝对错不了。覆盖着整个行星的金属壳层,在此处出现一条五十哩长的裂隙,露出几百平方哩不寻常的绿地,古旧庄严的皇宫就坐落在绿地的中央。   “贝妲号”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然后缓缓地转向。地面只有巨大的超级跑道可以参考定向,它们在地图上是长直的箭头,而底下的实物则像是平滑而闪耀的丝带。   他们靠着这些参考目标,摸索到地图所示的川陀大学所在地,再飞到附近一个宽阔的平地上空——这里显然曾经是极忙碌的着陆场——然后将太空船缓缓降落下来。   直到太空船全部没入金属丛林之后,他们才发现在天空中看来光洁美丽的金属表面,其实是一片破败、歪扭、近似废墟的建筑群,处处透显着“大浩劫”之后的凄凉。高高的尖塔从中断裂,原本平滑的墙壁变得歪七扭八,而且上面斑痕累累。在这些巨型的破铜烂铁之中,他们瞥见了一块露天的黑色土壤——差下多有几百亩大小——而且上面还有农作物。   李·森特战战兢兢地等待那艘太空船降落。这艘船外表奇形怪状,显然不是新川陀的太空船,他不禁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外太空来的古怪船舰、古怪的生意人,意味着短暂的和平岁月可能结束,又将回到战祸连年、尸横遍野的“大时代” 。森特是这里农民团体的领导人,负责管理此地所有的古籍,他从这些书籍中知道了旧时的历史,而他不希望这些历史再度重演。   奇异的太空船降落到地面的过程,前后也许只有十分钟,但是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中,无数大大小小的往事在森特的脑海迅速掠过。他首先想到幼年时代的大农庄——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大群人忙碌工作的画面。然后是许多年轻的家族一起迁徙,当时他只有十岁,是父母的独子,什么事都不懂,只感到茫然与恐惧。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许多新的建筑物——巨大的金属板被挖起来丢到一旁,新移民开始翻挖重新曝光的土壤,将其中的盐分稀释,使上地再度恢复生机。附近原有的建筑物,有些被推倒铲平,其余的则改建成住宅区。   新移民忙着耕作、收割,同时不忘跟邻近的农场建立友好的关系……   那是一段发展与扩张的岁月,自治的生活越来越上轨道。下一代在土地中成长茁壮,这些勤奋的年轻人终于开始当家作主。森特被选为农民团体领导人的大日子来临了,当天,是他十八岁以后头一次没刮胡子。他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脸上露出的短髭——等到络腮胡长满之后,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领导人了。   如今却有外人闯进这个世界来,这一段与世隔绝、如牧歌般恬静的短暂岁月,眼看就要被迫结束了。   此时太空船已经降落。当舷门打开时,森特目下转睛地默默注视着。他看到有四个人走出来,全都表现得小心翼翼、机警万分。其中三个人是男性,外表都很不一样——一个是老者、一个是年轻人,另一个则瘦得下像话,鼻子又长得过分。此外还有一名女子,跟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一起,奸像能跟这些男人平起平坐。森特向前走去,同时右手离开了他光洁的黑胡子。   他做了一个银河共通的和平手势——双手放在面前,粗壮长茧的手掌朝上。   那个年轻男子向前走了两步,也做着相同的动作,并说:“我为了和平的目的而来。”   森特感到对方的口音非常奇怪,不过他仍然听得懂,而且这些话听来也很受用。他以庄重的语气回答:“既然是为和平的目的而来,农民团体欢迎你们,并且将会竭诚招待。你们饿了吗?我们有吃的;你们渴了吗?我们有暍的。”   对方慢慢地回答:“我们感谢你的好意,当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会为你们的团体广为宣扬。”   这是一个奇怪的回答,不过的确很中听。站在森特后面的农民都露出了微笑,而在附近建筑物中,也有下少农妇走了出来。   来到森特的住处后,森特从隐密的角落取出一个小盒子,将上面的锁打开,再推开镶着镜子的盒盖,里面是专为重要场合准备的又长又粗的雪茄。他将雪茄盒逐一递向每位客人,到了那个女子面前时,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森特注意到她跟男士们坐在一起,对于这种恬不知耻的行为,这些异邦男士显然毫不在意,而且视为   她取了一根雪茄,回报了一个微笑,便开始享受吞云吐雾的乐趣。李·森特必须尽量压抑自己,才能压住不断冒起的嫌恶情绪。   在用餐之前,异邦人与森特做了一段生硬的谈话,客套地谈到在川陀从事农业的情形。   那个老者首先问道:“水耕农业发展得如何?像川陀这样的世界,水耕当然是最佳的选择。”   森特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下能确定是否听懂了对方的话。因为他的知识都是从书本上读来的,都是他所不熟悉的事物。   “我想,你指的是利用化学肥料的人工栽培法?不,在川陀并不用这种方法。水耕法需要许多工业配合——比如说庞大的化学工业。但是在遇到战乱或天灾的时候,工业一旦停摆的话,大家就得挨饿了。此外,也不是所有的食物都能以人工栽培,有些食物的营养会因此流失。土壤则又便宜又好——而且永远可靠。”   “你们生产的粮食够吃吗?”   “绝对够吃,虽然种类并不多。此外,我们饲养家禽来生蛋,还养了乳牛、乳羊,用它们的奶做成乳制品——不过肉类倒是需要跟其他世界交易。”   “交易?”年轻男子似乎突然有了兴趣:“所以你们也有贸易,可是你们出口什么呢?”   “金属。”森特的回答很简单,然后又补充说:“你们自己看一看,我们这里的金属存量无穷无尽,而且都是现成的。那些人从新川陀驾着太空船前来,在我们指定的地区拆下一些金属板,用肉类、罐头水果、浓缩食品、农机等等作为交换。他们得到了金属,我们的耕地面积也增加了,双方都因而受惠。”   他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面包、乳酪,还有极美味的蔬菜盅。等到冷冻水果——餐桌上唯一的进口食物——端上来的时候,这些异邦人终于谈到了正题。   年轻男子拿出川陀的地图,对森特叙述他们的目的地。李·森特静静地研究着地图,等到对方说完了,他才表情严肃地说:“大学的校园是禁区,农夫不在那里种植任何作物,没有必要的话,也尽量不走进去。它是硕果仅存的几个古迹之一 ,我们希望能保持完整。”   “我们是来寻求知识的,绝对不会破坏任何东西。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把太空船质押在这里。”老者提出了这个建议,他的口气急切而激动。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带你们去那里。”森特说。   当晚,四个异邦人人睡之后,李·森特便向新川陀送出了一道讯息。 第二十四章 回转者   当他们进入了大学的校园,置身于各大楼间的空旷地带后,发现此地果然没有一点人迹,四周有的只是庄严与孤寂的气氛。   这些来自基地的异邦人,对于“大浩劫”那段腥风血雨、天翻地覆的日子一无所知,也完全不知道皇帝被打垮之后,川陀所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大学里的学生们,虽然毫无作战经验,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却仍然英勇地抓起借来的武器,组成一支志愿军,誓死保卫这个银河学术圣地。这些异邦人也没有听说过“七日战争”,还有当吉尔模的铁蹄蹂躏川陀世界的时候,虽然连皇宫都无法幸免,却奇迹般地放过了川陀大学。   这四位来自基地、首度进入校园的访客,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在这个从废墟中重生的新世界里,此地是一个宁谧、优雅的古迹,仍然保留着往昔的荣光。   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四人可以算是入侵者。笼罩着四面八方的真空状态,明显地下欢迎他们的到来;这里似乎仍然弥漫着当年的学术气息,对于外人的打搅表现出了不悦与不安。   图书馆的外观是一幢小型的建筑物,然而那只是冰山一角。为了提供学者一个宁静的冥想空间,这个庞大的图书馆,绝大部分的结构都深埋在地下。   艾布林·米斯走进了图书馆的会客室,驻足在精美的壁画之前。   他小声地说——在这种地方说话自然而然会压低声音:“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了头,目录室应该在后面,我现在就去那里。”   他的额头泛红,双手微微打颤,又说:“绝对不能有人打扰我,杜伦,你能不能帮我送饭?”   “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你是否需要我们当你的助手,帮你……”   “不,我必须单独工作……”   “你认为能够找到你想要找的吗?”   艾布林·米斯以充满自信的口气轻声回答:“我知道我做得到。”   自从结婚以来,杜伦与贝妲现在这段时期的生活,才算是最接近普通的“小俩口过日子” 。不过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过日子”方式,他们住在一座雄伟壮观的建筑物之中,却过着很不相称的简朴生活。他们的食物大多来自李·森特的农场,而他们用来交换食物的东西,是任何一艘太空商船都不缺的小型核能装置。   马巨擘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自己学缓笏如何使用投影机,便一头栽进冒险小说与传奇小说的世界,几乎变得跟艾布林·米斯一样废寝忘食。   艾布林全天候投入研究工作,他坚持要在“心理学参考图书室”搭一个吊床,以便可以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他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瘦削,越来越苍白,说话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过去最喜欢挂在嘴边的那些咒骂,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有些时候,他甚至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够分辨出谁是杜伦、谁是贝妲。   米斯大部分的时间都跟马巨擘在一起。马巨擘负责为他送餐点,常常顺便留下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全神贯洼地看着这位老心理学家工作——抄写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不断比较着各个书报胶卷的内容、耗费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朝着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目标拼命努力。不知道为什么,马巨擘竟然会对这些工作那么有兴趣。   杜伦走进昏暗的房间,挨近贝妲身边,突然大声叫道:“贝妲!”   贝妲吃了一惊,用心虚的口吻说:“啊?杜,你有事找我吗?”   “我当然有事找你,你到底坐在这里干什么?自从我们来到川陀,你就处处不对劲,你是怎么了?”   “喔,杜,别说了。”贝妲不耐烦地答道。   “喔,杜,别说了!”杜伦故意学她说话,接着忽然又温柔地说:“你不想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贝,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不!杜,我没有心事。如果你继续这样子不停地唠唠叨叨、唠唠叨叨,我会给你烦死的。我只不过是……在想……”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好吧,是关于骡、赫汶、基地,还有一切的一切。我还在想艾布林·米斯,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有关第二基地的线索;如果他真的找到了,第二基地会不会肯帮我们——还有几百万件其他的事情。这样你满意了吗?”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   “如果你只是在胡思乱想的话,请你现在就停止好吗?老是这样你心里会不舒服,对目前的情况也于事无补。”   贝妲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好吧,我现在开心了。你看,我不是高兴得笑了吗?”   外面突然传来马巨擘慌张的叫声:“我亲爱的女士——”   “有什么事吗?进来……”   贝妲说到一半就陡然住口,因为门一开,出现的竟是一个魁梧的身躯,一张冷峻的脸孔……   “普利吉!”杜伦惊叫。   贝妲猛喘了几口气,然后说:“上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汉·普利吉走进房间来,对他们两人说:“我现在的阶级是上校——在骡的麾下。”他的声音清晰而平板,完全不带任何感情。   “在……骡的麾下!”杜伦的声音越来越小。   室内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形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   马巨擘钻进来,一看到这种场面,吓得躲到杜伦身后,不过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贝妲紧握双手,却仍止不住地发抖。她说:“你要来逮捕我们?你真的投靠他们了?”   上校立刻回答说:“我不是来逮捕你们的,我所接受的指令并没有提到你们。要如何对待你们,我有选择的自由,而我的选择是跟你们重叙旧谊,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   杜伦勉力压抓着愤怒的表情,整个脸孔都扭曲了。他说:“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这么说的话,你真的在那艘菲利亚缉私舰上?你是一路跟踪我们来的?”   普利吉木然而毫无表情的睑上,似乎闪过了一丝窘态。他回答道:“我的确是在那艘菲利亚舰上。我当初遇到你们……嗯……只不过是巧合。”   “这种巧合,数学上的机率等于零。”   “不,只能说是极不可能发生,所以我的说法仍然成立。无论如何,你们曾向那些菲利亚人承认,说你们的目的地是川陀星区——当然,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叫作菲利亚的国家。由于骡早就和新川陀有了接触,要把你们扣押在那里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的是,在我到达那里之前,你们却已经跑掉了。不过我总算及时赶到,赶紧向川陀的农场下达命令——当你们到达川陀的时候,就立刻向我报告。而我一接到报告,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我可以坐下吗?我是以好朋友的身分来看你们的,请相信我。”说完他就坐了下来。   杜伦垂下头,满脑子一片空白。贝妲动手准备倒茶,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的热诚或亲切。   杜伦突然拾起头,厉声说道:“好吧,‘上校’,你到底在等什么?你要表现的友谊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逮捕我们,又是什么呢?保护管束吗?叫你的人进来,命令他们动手好了。”   普利吉很有耐心地摇摇头:“不,杜伦,我这次来见你们,,纯粹是我个人的行动,我是想来劝告你们,别再做任何徒劳无功的努力。如果说不动你们,我马上自动离去,就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那么打开你的传声筒,开始进行你的宣传演说吧,说完就赶紧请便——贝妲,别帮我倒茶。”   普利吉接过了茶杯,态度认真地向贝坦道谢。然后他一面轻轻啜着茶,一面用有力的目光凝视着杜伦,对他说:“骡是个突变种,他的突变简直无懈可击……”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突变?”杜伦没好气地问:“我想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了,是吗?”   “是的,我会的。即使让你们全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也根本毫无损失。你可知道——他有办法调整人类的情感平衡,这听来像是一个小把戏,事实上却具有天下无敌的威力。”   “情感平衡?”贝妲插嘴道,然后皱着眉说:“请你解释一下好吗?我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他能在一个威猛的将军心中,轻而易举地注入任何形式的情感。比如说,对于骡的绝对忠诚,还有对于骡的胜利百分之百的信心。他麾下的将军都受到如此的情感控制,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他,信心也绝不会动摇——而且这种控制是永久的。当初最顽强的敌人,如今也变作了最忠心的下属。像卡尔根的那个统领,就是心甘情愿地投降,献出了他的行星,如今成为骡派驻在基地的总督。”   “而你——”贝妲刻毒地补充一句:“背叛了你的信仰,成了骡派到川陀来的特使。现在我明白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骡的这种天赋异禀,反过来使用的效果甚至更好。绝望也是一种情感!在最紧要的关头,基地上的重要人物、赫汶星上的重要人物——全都感到无比绝望,他们的世界没有如何抵抗,就轻易地投降了。”   “你的意思是说,”贝坦紧张地追问:“我在穹窿中会产生那种感觉,是由于骡在拨弄我的情感?”   “我自己也一样,我们大家都一样。当赫汶快沦陷的时候,情形又是如何?”   贝妲转过头去不愿作答。   普利吉上校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骡的能力既然可以用来对付整个世界,对付个人自然游刀有余。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让你投降,让你成为他死心塌地的忠仆,这种力量有谁能够抗衡?”   杜伦缓缓地说:“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   “除此之外,你要如何解释基地与赫汶的陷落?你又如何解释我的‘回转’?老兄,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你——我——或者整个银河,对抗骡的成绩究竟如何?是不是完全徒劳无功?”   杜伦感到对方在向自己挑战,他回嘴道:“银河在上,我能够解释!”   他突然感到信心十足,高声地叫道:“你那个万能的骡和新川陀早就有联络,你自己说过,扣押我们就是他的意思,啊?那些联络人如今非死即伤,我们把皇太子给杀了,另外一个变成哭哭啼啼的白痴。骡并没有成功地阻止我们,至少这一次他失败了。”   “喔,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并不是我们的人,那个皇太子是个沉迷酒色的庸才,而另外那个人——柯玛生,他简直是超级大笨蛋,虽然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拥有大权,却是个既刻毒又邪恶的无能之辈。我们跟这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瓜葛,他们只能算是两个傀儡……”   “然而是他们两人扣押——想要扣押我们的。”   “还是不对,柯玛生身边有一个奴隶,名叫殷奇尼,扣押你们是他出的主意。那个家伙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暂时对我们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不能让你们把他解决,你懂了吧。”   贝妲将根本没有动过的茶杯放下,转过身来说:“可是,根据你自己的说法,你自己的情感已经被动了手脚,你现在对骡产生了信心——一种不自然的、病态的信心。你现在的见解又有多少真实性?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客观思考的能力。”   “你错了——”上校又缓缓地摇了摇头,再解释道:“我只有情感被定型,我的理性仍旧和过去一模一样。制约之后的情感也许会对理性造成某些影响,然而这并非强迫性的。反之,我摆脱了过去的情感羁绊,有些事反而能够看得更清楚。   ”我现在终于可以看出来,骡的计划是睿智而崇高的。在我的心意‘回转’之后,我才领悟到他在过去七年——从他发迹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经历。他利用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首先收眼了一队佣兵;利用这些佣兵,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攻占了一个行星;利用该行星上的兵力,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不断地扩张势力范围,终于能够对付卡尔根的统领。每一个步骤的发展都环环相扣,合理而可行。当卡尔根成为他的囊中物之后,他便拥有了第一流的舰队,利用这个舰队,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就有办法攻打基地。   “在骡的计划中,基地具有关键性的地位,因为它是银河中最重要的工业重镇。如今基地的核能科技落在他手中,他其实已经是银河之主。利用这些科技,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可以迫使帝国的残余势力俯首称臣,而最后——当那个不久于人世、又老又疯的皇帝死了之后,他就能为自己加冕,成为名副其实的银河帝国皇帝。有了这个名位与实权,再加上他自己的特殊能力,银河中还有哪一个世界敢反抗他?”   “在过去的七年间,他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换句话说,谢顿的心理史学需要再花七百年才能完成的功业,他只要花七年的时间就能达成目标,银河即将重享和平与秩序。”   “而你们绝不可能阻止他的计划——就如同人力无法阻止行星运转一样。”   普利吉一口气说完之后,室内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他发现没喝完的半杯茶已经凉了,于是将茶倒掉,重新添了一杯,慢慢一口一口地暍着。   这段时间中,杜伦愤怒地咬着指甲,贝妲则是一脸苍白,表情僵凝。   然后贝妲以细弱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不信,如果骡希望我们信服,叫他自己到这里来,亲自制约我们。我可以想像,在你‘回转’之前,一定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是下是?”   “我的确如此。”普利吉上校严肃地说。   “那么让我们也保有这个权利。”   普利吉上校站起身来,以断然的态度,清晰有力地说:“那么我走了。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目前的任务与你们毫无牵连,因此我想我也不必报告你们的行踪。这算不上是什么恩惠,如果骡希望你们住手,无疑缓箜行指派他人进行这个任务,而你们的计划注定会夭折。不过,我犯不着多管这档子闲事。”   “谢谢你。”贝妲含糊地说。   “至于马巨擘,他在哪里?出来,马巨擘,我不会伤害你……”   “找他做什么?”贝坦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   “没什么,我接到的指令也没有提到他。我听说骡指名要寻找他,但是既然骡要找他,在最合适的时候一定就能找到,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们握握手好吗?”   贝妲却摇摇头,杜伦也只是以软弱的轻蔑目光瞪着普利吉。   上校钢铁般强健的臂膀,似乎微微下垂了一些。他大步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那么固执,我晓得你们正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机来临时,骡就会采取必要的行动,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们——但由于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们,也许是良心驱使我这么做,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想要帮助你们,希望你们能及时回头,避掉最后的危险——告辞。”   他行了一个俐落的军礼,然后掉头便走。   贝妲转身面对哑口无言的杜伦,对他轻声说道:“他们甚趾蟋第二基地也知道了。”   此时,在川陀大学图书馆一个幽深的角落里,艾布林·米斯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在这个昏暗的空间中,他蜷缩在微弱的灯光下,正一个人得意洋洋地喃喃自语。 第二十五章 心理学家之死   普利吉来访的那一天,艾布林·米斯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   而在这两个星期中,贝妲总共只跟他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他们见到普利吉上校的当天晚上:第二次是一周之后;而第三次是再过一周之后——也就是米斯生命的最后一天。; 普利吉上校在傍晚匆匆来去之后,这对年轻夫妻由于惊恐过度,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当天晚上,他们心情沉重地你一言我一语,前后讨论了一个钟头。   贝妲说:“杜,我们去跟艾布林讲这件事。”   杜伦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想他又能帮什么忙?”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必须找人帮我们分担一点,也许他真的有办法。”   “他整个人都变了,身体越来越瘦,变得头重脚轻,还有一点失魂落魄。”杜伦的手指在半空中比划着,又说:“有些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他能再帮我们什么;有些时候,我甚至下相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   “别这样!”贝妲的声音几乎走调,她及时打住,顿了一下再说:“杜,别这样!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好像是骡已经控制住了我们。让我们去找艾布林,杜——现在就去!”   艾布林·米斯从长书桌上抬起头来,头上稀疏的白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他看着两个蒙胧的人影向自己慢慢接近,嘴里发出了一阵困倦而含糊的声音。   “啊?”他说:“什么人来找我吗?”   贝妲蹲下来轻声说:“我们吵醒你了?是不是要我们立刻走开?”   “走开?是谁?贝妲?不,不,留下来!不是还有椅子吗?我看见过……”他的手指胡乱指了指。   杜伦推过来两把椅子,贝妲坐下来,抓住米靳软弱无力的右手,对他说:“博士,我们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难得用上“博士”这个称谓。   “有什么不对劲吗?”米斯失神的眼睛稍微恢复了一点光采,松垮垮的两颊也重现一丝血色。他又重复了一次:“有什么不对劲吗?”   贝妲说:“普利吉上尉刚刚来过这里——让我来说,杜——你应该还记得普利吉上尉吧,博士?”   “记得——记得——”米斯用手指捏了一下嘴唇,然后又松开来,再说:“高个子,民主分子。”   “没错,就是他,他发现了骡的突变异能。刚才他来过这里,博士,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但是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关骡的突变,我早就弄明白了。”他感到十分惊讶,问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吗?难道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吗?”   “忘记告诉我们什么?”杜伦立刻反问。   “当然就是关于骡的突变能力。他可以影响别人的情感,控制情感!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吗?是什么事让我忘记说的?”他慢慢咬着下唇,开始思索着答案。   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眼睛也张大了,仿佛原本迟钝的头脑,终于滑进一个涂满润滑油的轨道。他瞪着对面两人之间的空隙,用梦呓般的口气说:“这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在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中,只牵涉到了三阶方程式而已,当然能够立刻得出结果。不过别管那些数学,这个结果可以用普通的语言说明——大略地说明——而且能够解释得合情合理。在心理史学中,这种现象并不常见。”   “你们自己想想看——有什么能够推翻哈里·谢顿精密规划的历史,啊?”他露出了期望听到答案的表情,来回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又补充道:“谢顿曾经做过哪些假设?第一 ,在未来的一千年间,人类社会没有任何基本上的变化。”   “比如说,如果银河中的科技产生了重大突破,例如发现了利用能源的新原理,或是电子神经生物学的研究完成了。这些结果所导致的社会变迁,将缓箢谢顿导出的方程式变得落伍。不过这些都没有发生,对下对?”   “此外还有其他的可能——假设基地以外的世界发明了一种新武器,足以与基地所有的武力相抗衡,这就可能导致不可挽救的偏差,虽然可能性并不太大。可是这种情况也没有出现,骡的核场抑制只是一种简陋的武器,并非无法对付。那是他使用的唯一一种新奇武器,而它却那么不灵光。”   “然而,谢顿还有第二个假设,一个更微妙的假设!那就是人类对于各种刺激的反应恒常不变。如果第一个假设至今仍旧成立的话,那么第二个假设一定已经垮台!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因素,使得人类的情感反应扭曲变质,否则谢顿的预测不可能失败,基地也不可能被打垮。而这个因素除了骡之外,还可能有别的答案吗?”   “我说得对不对?我的推理有任何破绽吗?”   贝妲用咸腴的手轻轻拍着米斯,对他说:“没有破绽,艾布林。”   米斯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他又说:“这个结论,以及许多其他的结果,我都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跟你们说,有些时候我会怀疑自己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我似乎还记得过去那段日子,当时面对着那么多疑团,可是如今却通通一清二楚,难题全部消失了,不论我碰到任何疑问,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知怎地很快就能恍然大悟。而我的各种猜测、各种理论,好像都能够找到佐证。我内心有一股冲动……时时刻刻驱策我向前……所以我根本停不下来……我不想吃、不想睡……只想拼命继续研究……不断……继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米斯抬起颤抖的右手覆在额头,那只手臂看起来枯瘦憔悴,上面一条条殷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他刚才露出的狂热眼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无踪。   接着,他又以较为平稳的声音说:“这么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们有关骡的突变能力,对不对?可是……你们是不是说已经知道了?”   “是普利吉上尉告诉我们的。”贝妲回答道:“艾布林,你还记得吗?”   “他告诉你们的?”他的语调中透出了愤怒:“可是他又是如何发现的?”   “他已经被骡制约了,成了骡的部下,如今是一名上校。他来找我们,是想劝我们向骡投降,并且对我们说了你刚才说的那些。”   “那么骡知道我们在这里?我得赶快加紧行动——马巨擘在哪里?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马巨擘正在睡觉,”杜伦有些不耐烦地说:“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午夜?”   “是吗?那么——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睡着了?”   “你的确是睡着了,”贝妲以坚决的口气说:“你现在也不准再继续工作,你应该上床休息——来,杜,帮我一下——你不要再推我,艾布林,我没有推你去淋浴,已经算是你的运气——把他的鞋子脱掉,杜,明天你再下来,趁着他还没有完全垮掉,把他拖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你看看你,艾布林,身上都要长蜘蛛网了,你饿不饿?”   米斯摇摇头,从吊床中抬起头来,看来又气恼又茫然。他喃喃地说:“我要你们明天叫马巨擘下来这里。”   贝妲将被单拉到他的脖子周围,对他说:“是我明天会来这里,我会带着换洗的衣物来。你需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出去走一走,到附近的农场散散步,晒一点太阳。”   “我下要,”米斯以虚弱的口气说:“你听到我的话了没?我实在太忙了。”   米斯稀疏的银发铺散在枕头上,奸像是一圈银色的光环。他又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小声地说:“你们希望找到第二基地,对不对?”   杜伦听到这句话,突然转过身,在吊床旁边蹲下来,问道:“第二基地怎么样,艾布林?”   心理学家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来,用孱弱的手指抓住杜伦的袖子,说:“建立这两个基地的计划,是哈里·谢顿主持的一个心理学大会中的议题。杜伦,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大会的正式会议纪录,总共二十五卷又粗又大的胶卷,我也已经看过了各个摘要的内容。”   “结果呢?”    “结果呢,你可知道,只要你对心理史学稍有涉猎,就很容易从中发现第一基地的正确位置。当你看懂了那些方程式之后,便能发现它出现过许多次。可是,杜伦,根本没有任何人提到过第二基地,纪录中没有任何只字片语。”   杜伦皱起了眉头,又问:“所以它不存在?”   “它当然存在,”米斯怒声道:“谁说它不存在?只不过他们尽量不提。它的使命——以及有关于它的一切——都比第一基地更隐密,也隐藏得更好。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第二基地比第一基地更为重要,它才是谢顿计划真正的关键、真正的主角!而我已经得到了谢顿大会的纪录,骡还没有赢……”   贝妲轻轻将灯关掉,说了一声:“睡觉吧!”   杜伦与贝妲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回他们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艾布林·米斯洗了一个澡,穿好衣服走出来。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川陀的太阳,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自然的微风。当天晚上,他再度钻进图书馆中那个巨大幽深的角落,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   往后的一个星期,生活又恢复了常轨。在川陀的夜空中,新川陀的太阳是一个静寂、明后的恒星。农场正在忙着春耕,大学校园仍然保持着遗世独立的静谧。银河仿佛是一片空虚,骡好像从来未曾存在过——贝妲目不转睛地望苦杜伦,心中这么想着。   杜伦一面仔细点燃雪茄,一面抬起头来,透过地平线上无数金属尖塔间的隙缝,盯着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   “今天的天气真好。”他说。   “是的,没错。杜,我说要买的东西,你都写下来了吗?”   “当然——半磅奶油、一打鸡蛋、四季豆……我全都记下来了。放心吧,贝,我会买齐的。”   “很好,要确定蔬菜都是刚采下来的,可不要买陈年旧货喔。对了,你有没有看到马巨擘在哪里?”   “吃过早餐就没看到了。我猜他又去找艾布林,陪他一块看书报胶卷。”   “好吧,别浪费时间,我需要那些鸡蛋做晚餐。”   杜伦一面走开,一面回过头来笑了笑,同时还挥了挥手。   当杜伦的身影消失在金属迷宫之后,贝妲立刻转身向后走。她在厨房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向后转,朝柱廊的方向走去,然后进入柱廊尽头的电梯,来到了位于地底深处那个幽深的角落。   艾布林·米斯仍然待在那里,他低着头,眼睛对着投影机的接目镜,全身僵凝一动下动,全神贯洼地在研究。而在他身旁,马巨擘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瞪着一双目光炯炯的大眼睛——他现在的这种姿势,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胡乱堆起的石柱,再插上一根长长的大鼻子。   贝妲轻轻叫了一声:“马巨擘——”   马巨擘立刻爬起身来,小声回答:“我亲爱的女士!”他的声音听来很热情。   “马巨擘,”贝姐说:“杜伦到农场去了,要好一阵子才会回来,你能不能做个好孩子,帮我带个信给他?我马上就可以写。”   “乐于效劳,我亲爱的女士。只要我能派得上一点小用场,随时随地乐意为您效棉薄之力。”   当马巨擘离开之后,就只剩下贝妲与艾布林·米斯两个人。米斯仍木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贝妲伸出手来用力按在他肩头,叫道:“艾布林——”   心理学家吃了一惊,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回事?”   然后他抬起头,眯起眼睛来看了看,又说:“贝妲,是你吗?马巨擘到哪里去了?”   “我把他支开了,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她故意一字一顿地强调:“我要和你谈谈,艾布林。”   心理学家正准备要低下头来看投影机,肩膀却被贝妲紧紧抓住。自从他们来到川陀之后,米斯身上的筋肉似乎一寸寸地消失,贝妲可以清楚摸到他衣服下面的骨头。如今他的面容瘦削,脸色枯黄,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甚至在坐着的时候,肩头也明显的伛偻。   贝妲说:“马巨擘没有打扰你吧?有没有,艾布林?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待在这里。”   “不,不,不!完全没有。哎呀,我不介意他在这里。他很安静,从来不会烦我。有时候他还会帮我搬胶卷,好像我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我要找什么——你就别管他吧。”   “很好——不过,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奇怪吗?你听到我的话没有,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奇怪吗?”   她把一张椅子拉到他旁边,坐下来瞪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答案。   艾布林·米斯摇摇头:“没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普利吉上校和你都说骡能够制约人类的情感,可是你能肯定这一点吗?马巨擘本身不就是这个理论的反证?”   两人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   贝妲真想使劲摇蔽他的肩膀,不过最后总算忍住了。她又开口道:“艾布林,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马巨擘是骡的小丑,他为什么没有被制约,没有对骡充满敬爱和信心?为什么那么多和骡接触过的人当中,只有他会憎恨骡,而且恨得那么刻骨铭心?”   “可是……可是他也被制约了。我可以肯定,贝!”当米斯开口之后,似乎再度恢复了自信,他继续说:“你以为骡对待他的小丑,需要像对待他的将军们一样吗?他需要将军们对他产生信心和忠心,但是小丑心中只需要充满畏惧就行了。马巨擘经常性的惊恐是一种病态,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你认为一个心理正常的人,可能会永远表现得那么害怕吗?人的恐惧到了这种程度,本身就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隋,骡可能就喜欢这种滑稽的反应。而且,这点也是对他有利的,因为我们早无从马巨擘那里得知的事情,其实不能肯定哪些对我们真正有帮助。”   贝妲说:“你的意思是说,马巨擘提供的有关于骡的情报,根本就是假的?”   “至少是一种误导的结论,全部经过他病态的恐惧渲染。骡并不是像马巨擘所想像的,是一个魁梧壮硕的巨人,他除了有超人的精神力量之外,很可能其他方面都与常人无异。但是,也许他喜欢让可怜的马巨擘以为他是超人……”心理学家耸耸肩,又说:“总之,马巨擘的情报不再有什么重要性。”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米斯却没有回答,他甩开了贝妲的手,重新低下头来对着投影机。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她又重复问道:“第二基地吗?”   心理学家突然又抬起头来,瞪着她说:“我对你这么说过吗?我不记得对你说过任何事情,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贝妲激动地说:“噢,老天,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但是我希望你能说,因为我已经快要烦死了,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艾布林·米斯凝视着她,带着几丝爱怜的口气说道:“好吧,我……我亲爱的孩子,我下是有意要让你伤心。有些时候,我会忘记……谁才是我的朋友。有些时候,我似乎感觉到自己一句话都不能透露,我必须要守口如瓶——不过这是为了防范骡,而不是防你,我亲爱的孩子。”说完他轻拍着她的肩膀,表现出了一点和蔼可亲的态度。   贝妲继续追问:“到底有没有第二基地的线索?”   米斯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向贝妲耳语道:“你知道谢顿掩盖线索的工作,做得有多彻底吗?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谢顿大会的纪录,可是在那个奇异的灵感出现之前,根本一点进展也没有。即使现在,似乎还是……很不清楚。在大会发表的那些论文,大多数都显然毫不相关,而且全部晦涩难解。我曾经不只一次地怀疑,那些出席大会的学者,他们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谢顿的想法。有时我会想,也许谢顿只是利用这个大会作幌子,实际上却独力建立了……”   “两个基地?”贝妲追问。   “第二基地!我们的基地其实相当单纯,可是第二基地始终只是一个名字,只偶尔会被提到一两次。如果真有什么苦心孤诣的结晶,一定深藏在数学结构里面。有很多细节我还完全不懂,但是在过去七天之内,我终于将零星的线索拼凑起来,拼出了一个大概的图象。”   “基地第一号是自然科学家的世界,它将银河中濒临失传的科学集中起来,而它所具备的各种条件,则可以确保这些科学的复兴。然而唯独心理学家没有包括在内,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所以一定有某种目的。一般的解释是,谢顿的心理吏学必须在它的研究对象——人类群体——对于将会发生的事件完全不知情,对于各种情况的反应都是自然而然的前提下,心理史学的威力才能发挥到极致。你听得懂吗?我亲爱的孩子……”   “我听得懂,博士。”   “那么你再仔细听好——基地第二号则是属于心灵科学家的世界,它是我们那个世界的镜象。在那里的主流科学不是物理学,而是心理学。”然后他以得意的语气说:“懂了吗?”   “我不懂。”   “想想看,贝妲,用你的脑袋想想看。哈里·谢顿了解他的心理史学只能预测机率,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任何事情。凡事都会有失误的机率,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失误的机率会以几何数列的方式增加,谢顿自然会竭尽所能补救这个缺失。在我们所处的基地上,科学蓬勃地发展,让我们得以打败敌人的武器,征服敌人的军队,也就是说以有形的力量对抗有形的力量。可是一旦遇到像骡这样使用精神力量的突变种时,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那就得由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出马了!”贝妲感到精神鼓舞了起来。   “没错,没错,没错!当然就是这样!”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他们什么都还没有做呢。”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贝妲想了一下,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发现了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有所行动吗?”   “不,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因素。第二基地现在还不可能羽翼丰满,顶多只发展到和我们相当的程度。我们一直慢慢地发展,实力一天比一天茁壮,他们的情形也一定如此。天晓得他们如今的实力究竟如何——他们已经强到足以对付骡了吗?最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其中的危险性吗?他们有没有精明能干的领导者?”   “但是只要他们遵循谢顿计划发展,那么骡就必定会被第二基地打败。”   “啊——”艾布林·米斯瘦削的脸庞皱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他又说:“又来啦?可是第二基地的处境比第一基地更为艰难。它的复杂度比我们大得太多,可能产生失误的机率也因此成正比。如果连第二基地都无法击败骡,那可就糟糕了——简直是糟糕得令人绝望,这也许会导致人类文明的终结。”   “不可能。”   “可能的,如果骡的后代也遗传到了他的精神力量——你明白了吗?‘现代智人’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银河中会出现一种新的强势族群、一种新的贵族,‘现代智人’将被贬成次等生物,只配做那些人的奴隶。你说对不对?”   “没错,真的会变成那样。”   “即使由于某种因素,使得骡无法建立一个万世一系的皇朝,他仍然可以靠他自己的力量,建立一个新的、畸形的银河帝国。而当他逝去之后,这个帝国也将随之灰飞烟灭,银河又将恢复到他出现之前的局势。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基地都将不复存在,使得那个崭新的、良善的‘第二帝国’胎死腹中。这就代表了数千年的蛮荒状态,代表人类的未来看不见任何希望。”   “那么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能够警告第二基地吗?”   “我们必须警告他们,否则他们可能一直不知情,最后终于被骡消灭,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进行。”   “没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据说他们在‘银河的另一端’,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线索。所以说,好几百万个世界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   “可是,艾布林,它们难道没有提到吗?”她随手指了指铺满桌面的一大堆胶卷。   “没有,没有提到,我完全都找不到——至少还没找到。他们藏得那么隐密,一定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又露出了迷惑的眼神:“希望你能马上离开,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所剩无几——所剩无几了。”   说完他就掉头走开,皱着眉头,露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此时马巨擘轻轻地走进来,对贝妲说:“我亲爱的女士,您的丈夫回来了。”   艾布林·米斯并没有跟小丑打招呼,他已经开始在看投影机了。   当天傍晚,杜伦听完了贝妲的转述之后,对贝妲说:“听你这么说,你认为他说的都是对的,贝?你并不认为他……”他犹豫地住了口。   “他说的都对,杜。他生病了,这点我知道,他的那些变化——人瘦了好多,说话也跟以前很不一样——都代表他的确生病了。但是当他提到骡、第二基地,或者跟他现在的工作有关的话题时,请你还是相信他。他的思想仍然和外太空一样澄澈透明,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我相信他的话。”   “那么我们还有希望——”这句话有一半是疑问句。   “我……我还没有想清楚。可能有!可能没有!从现在起,我要随身带一把手铳。”她一面说话,一面举起手中那柄闪闪发光的武器,又说:“只是以防万一,杜,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样的万一?”   贝妲笑得近乎歇斯底里:“你别管了,也许我也有点疯了——就像艾布林·米斯一样。”   艾布林·米斯那时还有七天好活,这些日子无声无息地一天接着一天溜走。   杜伦感到这些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暖和的天气与无聊的静寂使他昏昏欲睡。彷佛周遭的一切都失去生机,进入了永恒的冬眠状态。   米斯仍然躲在地底深处,他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绩,也不对别人做任何宣布。他索性将自己完全封闭,连杜伦与贝妲都见不到他,只有居中跑腿的马巨擘,是米斯依然存在的间接证据。马巨擘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每天定时蹑手蹑脚地将食物送进去,然后在幽暗中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书斯工作。   贝妲则越来越孤僻,原本的活泼开朗消失了,从来不缺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她也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杜伦有一次发现她正默默地轻抚着手中的武器,而她一看到杜伦,就赶紧将手铳藏起来,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贝,你抱着那玩意做什么?”   “就是抱着,难道犯法吗?”   “你会把你的笨头轰得一点也不剩。”   “那就轰掉好了,反正没有什么损失!”   杜伦从婚姻生活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跟心情欠佳的女性争辩,一定白费力气。于是他耸耸肩,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迳自走了开。   最后那一天——   马巨擘突然上气下接下气地跑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杜伦与贝妲,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对他们两人急促地说:“老博士请您们去一趟,他的情形不太妙。”   他的情形果然不太妙。他躺在床上,身上脏得不像样,眼睛异乎寻常地睁得老大,异乎寻常地射出诡异的光芒,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他是谁。   “艾布林!”贝妲大叫。   “听我说几句话——”心理学家以阴惨的声音说,然后用枯瘦的手肘使劲撑起身子。   “听我说几句话,我已经不行了,我要将工作传给你们。我没有做任何笔记,零星的计算也全销毁了。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要装在你们脑子里。”   “马巨擘,”贝坦毫不客气地直接对他说:“到楼上去!”   于是小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倒退着走出去,眼光始终停留在米斯身上。   米斯无力地挥挥手:“他没有关系,让他留下来——别走,马巨擘。”小丑立刻又坐下来。   贝妲双眼紧盯着地板,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唇。   米斯用嘶哑的声音细声说:“我已经确信第二基地能够胜利,只要它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不被骡找到。它隐藏得很秘密,而它也必须如此,这一点有重大意义。你们必须到那里去,你们带去的消息极为重要……会使一切改变。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   杜伦用尽最大的力气吼道:“懂,懂!告诉我们怎么到那里去,艾布林,它在哪里?”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他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   不过他却没有说出来。   脸色煞白的贝妲突然举起手铳,立刻发射,激起一阵轰然巨响。米斯的上半身完全消失,一个大窟窿出现在后面的墙壁上。   从贝妲麻木的手指间,手铳滑落到了地板上。 第二十六章 寻找结束   没有一个人说任何一句话。轰击的回声一波波传到其他各个房间,渐渐变成越来越小而模糊不清的隆隆声。不过在回声完全消逝之前,还来得及掩盖贝坦的手铳掉落地板的声响,压制住马巨擘高亢的惨叫,并且淹没了杜伦含糊的怒吼。   接着,是好一阵子凝重的死寂。   贝妲的头低垂下来,灯光照不到她的脸,却将一滴落下的泪珠映得闪闪生辉。自从长大之后,贝妲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哭过。   杜伦的肌肉拼命地抽搐,几乎就要爆裂开来,可是他仍旧没有放松的意思——他感到自己咬紧的牙齿好像永远不能再松开。而马巨擘的脸庞则变成一片死灰,像是一副毫无生气的假面具。   杜伦终于从紧咬着的牙关中,硬挤出了一句含混至极的话:“原来你已经是骡的女人,他征服你了!”   贝妲抬起头来,嘴唇扭曲着,发出了一阵痛苦的狂笑。她说:“我,是骡的女人?太讽刺了!”   她又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将头发向后甩,继续说:“一切都结束了,杜伦,现在我什么都可以说了。我还能够活多久,我自己实在不知道,但是至少我可以开始说……”她的声音逐渐恢复了正常,或者几乎接近正常。   杜伦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变得软弱无力又毫无生气。他说:“你要说什么啊?贝,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说说那些一直尾随着我们的灾难。我们以前也曾经讨论过,杜,你不记得了吗?为什么敌人总是跟在我们的脚后跟,征服了我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却从来没有真正抓到我们。我们曾经回到基地,然后基地就陷落了,而当时独立行商仍在奋战。我们及时逃到了赫汶,后来,其他的行商世界仍在顽抗时,赫汶却率先瓦解。然后我们又一次及时逃脱,到了新川陀,而现在新川陀无疑也成了骡的势力范围。”   杜伦仔细听完之后,摇了摇头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这种境遇不可能出现在真实生活中,你我只是微下足道的小人物,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年之内,天啊,不停地被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政治漩涡——除非我们带着那个漩涡在打转,除非我们随身带着那个祸源!现在你明白了吗?”   杜伦紧抿着嘴,他的目光凝注在一团血肉馍糊的尸块上——几分钟之前,那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感觉到无比的恐怖与恶心。   “让我们出去说,贝,我们到外头去。”   外面现在是阴天,阵阵微风轻轻拂过,吹乱了贝妲的头发。马巨擘也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们一块走了出来,在勉强能听到他们谈话的距离外,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着。   杜伦以紧绷的声音说:“你杀了艾布林·米斯,难道是因为你相信他就是那个祸源?”   他以为从贝妲的眼中看到了答案,又小声地说:“他就是骡?”杜伦虽然这么说,却不能——也根本不会相信这句话的含意。   贝坦突然尖声大笑,回答他说:“可怜的艾布林是骡?老天啊,不对!如果他真的是骡,我就不可能杀得了他。他会及时察觉出我的情感变化,将我的杀气转化成敬爱、忠诚、崇拜、恐惧,或者他喜欢的任何一种情感。不,就是因为艾布林并不是骡,所以我必须将他杀死。我这么做,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位置,如果我再迟两秒钟,他就会将这个秘密告诉骡了。”   “就会将这个秘密告诉骡了……”杜伦傻愣愣地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告诉骡了……”   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露出恐惧的表情,转身向小丑望去。他想,如果马巨擘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一定会吓得缩成一团,人事不省。   “不可能是马巨擘吧?”杜伦悄声地说。   “听好”贝妲道:“你还记下记得在新川陀发生的事情?噢,你自己想想看,杜——”   可是他仍旧摇着头,喃喃地向她抗议。   贝妲露出厌烦的表情,继续说:“我们在新川陀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我们面前暴毙,根本没有任何人碰到他,我说得对不对?马巨擘只是演奏他的声光琴,而当他停止的时候,那个皇太子就死了,这难道不可疑吗?一个什么都会害怕、动不动就吓得发抖的人,竟然有本事随心所欲地置人于死地,这难道还不够奇怪吗?”   “那种音乐和光影的效果……”杜伦说:“对情感会产生深厚的影响……”   “是的,对情感的影响,而且效果极大。而影响他人的情感,正好就是骡的专长——这一点,我想还能够视为巧合。马巨擘可以藉着暗示取人性命,本身却充满了恐惧,嗯,多半是因为骡影响了他的心智,这还可以解释得通。可是,杜伦,将皇太子杀死的那段声光琴演奏,我自己也接触了一点,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却足以使我又感到了那种绝望,它和当初我在穹窿中、在赫汶星上所产生的绝望感一模一样。杜伦,那种奇异的感受,我是绝不可能搞错的。”   杜伦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他说:“我……也感觉到了,不过我忘记了,我从来也没有想到……”   “我就是从那天才开始感到不对劲的,当时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或者你可以管它叫作直觉。除此之外,我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后来,普利吉来找我们,告诉我们有关骡的历史,以及他的突变异能,我才顿时恍然大悟——在穹窿中制造绝望气氛的是骡,在新川陀制造绝望气氛的是马巨擘,这两种绝望的气氛完全一样,因此,骡和马巨擘应该就是同一个人。这是不是很合理呢,杜?就像是代数学中的公理——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就等于丙。”   她已经近乎歇斯底里,但是仍勉力维持着冷静,继续说道:“这个发现令我害怕得要死,如果马巨擘真的就是骡,他就一定有办法知道我的情感——然后再矫正这些情感,以符合他自己的需要。我不敢让他察觉到这一点,所以尽量避开他。还好,他也避着我,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艾布林·米斯身上。我早就计划好了,准备在米斯泄露秘密之前将他杀掉,我自己秘密地计划着——尽可能不露出任何痕迹,连自己都不敢跟自己讨论。如果我能杀死骡——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他一定会察觉,那就一切都完啦。”   说到这里,她的情感似乎全部被榨干了。   杜伦却仍然坚决不同意,他粗声说道:“这绝对不可能,你看看那个可怜兮兮的家伙,他怎么会是骡?他甚至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可是当他的视线循着手指的方向延伸,却看到马巨擘已经机敏地站起身来,眼中透出阴沉而锐利的目光。他的声音不再有一丝古怪的腔调:“我听到她说的话,我的朋友,我坐在这里,只是在沉思一件事——虽然我如此聪明睿智又深谋远虑,为何却犯下这么一个严重的错误,令我失败得那么惨。”   杜伦跌跌撞撞地连退了好几步,似乎是害怕“小丑”伸手就会碰到自己,或者被他呼出的气息沾染到身上。   马巨擘点点头,回答了对方那个无言的问题:“我就是骡。”   他似乎下再是一个丑怪的畸形人,细长的四肢与又尖又长的鼻子,现在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可笑了。往昔的畏缩恐惧早已荡然无存,他现在的行为举止既坚决又镇定。   他一下子就掌握住了状况,显然他对应付这种场面极有经验。   他以宽大的口气说:“你们坐下来吧,坐下,不必那么拘谨,放轻松一点。这场游戏已经结束,我现在要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这是我的一个弱点——我希望别人能了解我。”   他褐色的眼珠凝望着贝妲,透出的仍是那个小丑——马巨擘所有的充满温柔与伤感的眼神。   “我的童年生活实在不堪回首,”他开始了叙述,全神贯注地说:“也许你们可以了解这一点。我的瘦弱是先天性的,我的鼻子也是生来就如此,所以我不可能有一个正常的童年。我的母亲来不及看我一眼就去世了,而父亲是谁我从来都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照顾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我的心灵受到数不尽的创伤与折磨,这造成了我自怜的心态,以及对于他人极端的仇视。当年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古怪的小孩,全都对我敬而远之,大多数人是嫌恶我,也有少数是由于害怕。在我身边,常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怪事——不过,不提这些事了!反正就是因为这些怪事,才使得普利吉上尉在调查我的童年时,发现我是一个突变种。而这个事实,我直到二十几岁才真正发觉。”   杜伦与贝妲茫然地听着,每一句话都如同一个浪头冲击而来。他们两人坐在原地一动下动,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马巨擘——或者应该说是骡,在两人的面前踱着碎步,他面对着自己环抱在胸前的双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对于自己具有这种不寻常的能力,我似乎是慢慢体会出来的,实在可说是慢得不可思议。即使在我自己完全了解之后,我也还是不敢相信。对我而言,人的心灵就像是一个刻度盘,其中的指针所指示的,就是那个人最主要的情感。这是一个不太高明的比喻,可是除此之外,又要我如何解释呢?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有办法接触到那些心灵,再将指针拨到我所希望的位置,并且可以让它永远固定在那里。又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原来别人都没有这种本事。   “于是,我体认到了自己具有超人的能力,随之而来的下一个念头,就是要用它来补偿我悲惨的早年。也许你们可以了解这一点,也许你们可以试着去了解。身为一个畸形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这个事实,我自己完全心知肚明。刻毒的嘲笑、讽刺始终围绕着我——与众不同!非我族类!   “你们绝对无法想像那种滋味!”   他抬头望着天空,又踮起脚尖来,身子左右摇蔽着,彷佛完全沉浸在回忆中。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但是我终于学缓笏如何自处,并且决定要将银河踩在脚下。好,银河始终是他们的天下,我一直耐着性子忍气吞声——足足有二十二年之久。现在应该换我了!该轮到你们这些人尝尝那种滋味!不过银河占了绝大的优势——我只有一个,对方却有千兆人!”   他顿了一顿,向贝妲迅速瞄了一眼,又说:“可是我也有弱点,我自己根本做下了任何事。如果我想要攫获权力,就必须假借他人之手,必须透过中间的媒介,我才能成功。一向都是如此!就像普利吉所说的,我先利用一个汪洋大盗,得到了第一个小行星据点;再通过一个实业家,首度占领一个行星作为根据地;然后又透过许许多多的其他人,包括那个卡尔根统领,我攻下了卡尔根,拥有了第一个舰队。此后,下一个目标便是基地——而此时你们两位出场了。   “进攻基地——”他柔声地说:“过去我从来没有进行过那么艰巨的行动。想要一举攻下基地,我必须先打垮基地绝大多数的统治阶级,或者至少尽可能削弱他们的力量。我当然能够一步一步做到这一点——不过也有捷径可循,于是我决定抄捷径。毕竟,一个大力士如果能够举起五百磅的重物,并不代表他喜欢永远举着不放。我控制他人情感的过程并不简单,如果不是有绝对必要,我会尽量避免使用。所以在我对付基地的首次行动中,我希望能找到盟友帮助我。   “我化装成一个小丑,开始寻找基地的问谍。我可以肯定基地一定派出了一名至数名的间谍,到卡尔根来调查我的底细。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当初想找的那名间谍是汉·普利吉。然而,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却让我先碰到你们两位。虽然我具有某种程度的精神感应力,却无法百分之百了解他人的思想,而你,我亲爱的女士,你是从基地来的,使我误以为你就是我的目标——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因为普利吉后来还是加入我们,然而,这却是导致那个致命错误的第一步。”   杜伦直到此时才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用愤怒的语调说:“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当我手中只有一柄麻痹枪,却勇敢地面对那个中尉,奋不顾身拯救你的时候——其实是你控制了我的情感,我才会那么做的。”   接着他又急切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从头到尾我都受到你的控制?”   骡的脸上显出了极淡的笑意,他回答说:“有何不可呢?你认为不大可能吗?那么问问你自己——如果你的心智正常的话,有可能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丑怪陌生人,冒上生命的危险吗?我可以想像,当你冷静下来之后,一定曾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惊讶下已。”   “没错,”贝妲含糊地答道:“他的确感到惊讶,这是很自然的事。”   “其实,”骡继续说:“杜伦当初根本没有危险。那名中尉早就接到了明确的指令,叫他一定要放我们走。就是这样,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后来的普利吉,便一起来到了基地——你们现在可以看得出来,我计划的行动进行得如何顺利。当普利吉接受军事审判的时候,我们三人也曾出席。事实上,我并不只是坐在那里而已,从头到尾我都忙得很——那个军事法庭的审判官,后来在与我方的战争中,担任一个分遗舰队的指挥官,结果他们轻易地就投降了。而我的舰队因此赢得了侯里哥之役,以及其他几场小型的战役。   “透过普利吉,我又接触到了米斯博士。米斯送给我一把声光琴,这件事好像完全出于他的自愿。有了声光琴之后,更使我的工作简单了许多。只不过米斯这个举动,其实也并非完全出于他的自愿。”   贝妲突然打岔:“那些演奏会!我曾经想过其中的关联,现在我明白了!”   “没错,”骡说:“声光琴等于是一种精神聚焦装置,就某一方面而言,它就是一种简单的情感控制器。利用声光琴,我可以同时影响许多人的情感,如果只拿它来对付一个人,效果就会更好。在基地陷落之前,还有赫汶陷落之前,我在那两旷地方所举行的演奏会,都是为了制造普遍的失败意识。如果没有声光琴的话,我也可以让那个皇太子受到重创,但是却不可能要他的命,你们懂了吗?   “不过,我最重要的发现,仍然要算是艾布林·米斯。他也许能够……”骡的口气中透着遗憾,赶紧跳到下一句话:“关于情感控制的作用,有一点是你们所不知道的。直觉、预感、洞察力,不论你怎么称呼,反正也能将它视为一种情感。至少,我可以把它当成情感来处理。你们并不了解,对不对?”   他停了一下,没有听到任何否认,于是又继续说:“人类心灵的工作效率其实很低,通常只达到百分之二十这个数字。有些时候,会有较强的精神力量突然迸发,我们就通称为直觉、预感、洞察力。我很早就已经发现,我可以诱使他人的大脑持续高效率的运作,受到这种影响的人有致命的危险,不过却能够产生建设性的成果——在进攻基地的战争中,我方所使用的核场抑制器,就是一个卡尔根的技师,被我施以精神高压之后研发出来的。正如同往常一样,我再次假手他人为我工作。   “艾布林·米斯是我最重要的目标,他的潜力极高,而我需要的就是像他这种人。在我尚未对基地开战之前,我已经派出代表去跟帝国谈判,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第二基地。当然,我并没有找到。我知道自己必须把它找出来——而艾布林·米斯就是这个难题的答案。当他的大脑处于高效率状态时,他就有可能重新导出哈里·谢顿当年的结果。   “他的确做到了一部分。我驱使他发挥脑力的极限,这个过程极为残酷,却必须要坚持到底。到最后他已经奄奄一息,可是仍然还有一口气……”遗憾的情绪又使他停了一下,然后他再说:“他应该能活到把秘密吐出来。然后,我们三人就可以一起进军第二基地,那将会是最后一场战役——如果不是我犯了那个错误。”   杜伦以冷酷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么一大堆?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和……和你讲的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牵连?”   “为什么——因为尊夫人就是我的错误。尊夫人与众不同,在我一生中,从来就没有遇到过第二个。我……我……”骡的声音陡然间变了调,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恢复过来。当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阴森可怖。   “在我还没有调拨她的情感时,她就开始喜欢我。她既不嫌弃我,也没有觉得我滑稽可笑,她就是喜欢我!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看不出这对我有多大意义吗?过去从来没有任何人……唉,我……非常珍惜。虽然我能够操控所有人的情感,最后却被自己的情感愚弄了。我一直未曾碰触她的心灵,你懂了吧,我完全没有影响她。我实在太过珍惜自然的情感,这就是我的错误——最大的错误。   “你,杜伦,你一直都在我的控制之下。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也从未发现我有任何特别或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当那艘‘非利亚’星舰拦下我们的时候——顺便告诉你们,他们之所以知道我们的位置,是因为我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就如同我与麾下的将军们一直保持联络一样——当他们拦下我们的时候,我被带到他们的星舰上,其实是为了去制约汉·普利吉,他当时正被囚禁在那里。而当我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骡麾下的一名上校,而且成为那艘星舰的指挥官。这整个过程实在太过明显,杜伦,甚趾蟋你都应该能看得出来。可是,你却接受了我所提出的漏洞百出的解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伦露出苦涩的表情,反问道:“你又如何和你的将军们保持联络?”   “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超波发射器小巧后珑、易于携带,操作又十分简单。而且实际上也不会被人发现。当我在收发讯号时,即使真的被人撞见了,他的记忆也会被我切掉一小片,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   “在新川陀的时候,我自己的愚蠢情感再度背叛了我。贝妲虽然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但如果我能够保持头脑冷静,不去对付那个皇太子的话,她也绝不会对我产生任何怀疑。可是那个皇太子对贝妲不怀好意,这一点惹恼了我,所以我杀了他。这是一个愚蠢的举动,其实我们只需要悄悄逃走就行了。   “你虽然开始起疑,但是还不太敢肯定。然而我却一错再错——我没有阻止普利吉,放任他对你们苦口婆心喋喋不休;我也不应该全心全意都放在米斯身上,因而忽略了你……”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   “你都说完了吗?”贝妲问道。   “我都说完了。”   “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会继续我的计划。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几乎不可能再找到另一个艾布林·米斯——那样一个既聪明又受过完整训练的专家,我必须另行设法寻找第二基地。就某一方面而言,你们的确击败了我。”   现在贝妲也站了起来,她以骄傲的语气说道:“就某一方面而言?只是某一方面?我们已经将你彻底击败了!除了基地之外,你其他的胜利全都微不足道,因为银河如今已经是一片蛮荒的虚空。而你将基地攻占,也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因为对于你这个意料之外的危机,基地本来就没有胜算。第二基地才是你真正的敌人——第二基地!而第二基地一定会将你击败。你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它还没有准备好之前,就将它找出来然后消灭,可是现在你已经做不到了。从现在开始,他们会加紧准备,每一分钟都不会浪费。现在——现在!整个的机制也许已经开始运转,当他们攻击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你短暂的权力将会消失,和其他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征服者一样,在一页血腥的历史上一闪而过,随即被投入卑贱的历史灰烬中。”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几乎由于太过激动而喘下过气来。最后她说:“我们已经将你击败了,杜伦和我,我们如今死也瞑目。”   骡的那一双伤感的褐色眼睛,仍然是原来马巨擘那双伤感又充满爱意的褐色眼睛。他对贝妲说:“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害你的丈夫。反正,你们两个已无法对我造成进一步的伤害。杀了你们也不能让艾布林·米斯起死回生,我的错误都是咎由自取,应该由我自己来承担全部责任。你的丈夫和你自己都可以离开。放心地走吧,就冲着我称之为‘友谊’的那种情感。”   然后,他突然又露出了高傲的神情,对两人说:“无论如何,我仍旧是骡,是银河中最有权势的人,我早晚还是会将第二基地消灭。”   贝妲不放过对他的最后一击,她以坚定而冷静的口吻,信心十足地说:“你做不到!我对谢顿的智慧仍然充满信心。你是你这个皇朝的开国者,却也将是最后一任皇帝。”   骡像是被击中了要害,他说:“我的皇朝?是的,我也曾经想过,而且常常在想——我应该建立一个皇朝,还应该找一个理想的皇后。”   贝妲顿时体会出了他眼神中的含意,不禁吓得全身打颤。   骡却摇摇头,对贝妲说道:“我能够感受到你心中的厌恶,但那是个傻念头。如果造化另有安排,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你感到快乐,虽然那种至高无上的喜悦是人力的结果,可是却与真实的情感无分轩轾。可惜造化弄人,事与愿违——我自称为‘骡’,却不是……显然不是因为我过人的力量……”   说完,他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 【正传④ 基地与帝国 完】 【正传⑤ 第二基地】 序幕   第一银河帝国的历史已经持续万年之久,银河中每颗行星都臣服于帝国的中央集权统治之下。帝国的政体时而专制,时而开明,却总是将银河治理得井然有序。久而久之,人类便忘却还存在其他可能的情况。只有哈里·谢顿是惟一的例外。   哈里·谢顿是第一帝国最后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最大的成就,在于将心理史学发展到登峰造极之境。这门学问是社会科学的精华,能够将复杂至极的人类行为,化约成明确而严密的数学方程式。   个人的行为虽然无法预测,然而谢顿却发现,人类群体的反应能够以统计方法处理,人数越多,其计算就越精准。谢顿的研究对象,是银河系中所有的人类,而在他那个时代,银河总人口数已达到千兆之众。   在钻研心理史学的过程中,谢顿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就是表面上强盛无比的帝国,实际上已病入膏肓,注定将要崩溃衰亡。这个预言与当时所有的常识,以及一般人的信念都恰恰相反。谢顿预见(或者应该说,他解出了自己导出的方程式,再解释其中的象征性意义),如果放任这种情况继续发展,银河将会历经三万年悲惨的无政府时期,然后另一个大一统的政府方能出现。   于是,他开始了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努力,试图将前述的三万年无政府状态缩减成一个千年,也就是说,要让和平与文明在千年之后重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谨慎地设立了两个科学家的根据地,将之命名为“基地”,并故意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其中一个基地的一切完全公开,而另外那个第二基地的存在,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形式的记录。   第一基地最初三个世纪的历史,在《基地》、《基地与帝国》这两本书中已有详尽的叙述。它最初只是由百科全书编纂者构成的小型社群,在银河外缘虚无的太空中渐渐被人遗忘。周期性的危机一个接一个冲击这个基地,各个危机都蕴涵着当时人类集体行为的各种变数。它的行动自由被限制在一条特定的轨迹上,只要沿着这条轨迹不断前进,就必定会有柳暗花明的发展,进而得以开展另一个新局。而这一切,都是由早已作古的哈里·谢顿一手策划的。   第一基地凭借着优越的科技成就,首先征服了周围数个落后的行星,然后又面临了从垂死帝国脱离、割地称雄的大小军阀,并且将他们一一击败。接着,它又与帝国的残躯发生正面冲突,结果战胜了帝国最后一名强势皇帝,以及他麾下最后一位真正的大将。   不过第一基地遇到的下一个对手,却是连哈里·谢顿也无法预见的一名异人。这位自称为“骡”的人物是一个突变异种,天生拥有强大无匹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改变人类的情感,进而重塑他人的心灵。他可以将最强硬的死敌改造成最忠诚的仆人,任何的军队都不能——也不会——与他为敌。第一基地终于也难逃陷落的命运,而谢顿计划眼看就要瓦解消失。   然而,谜一般的第二基地依旧存在,因此也就成了众矢之的。骡必须将它铲除,才能完成征服银河的壮举;而第一基地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也非得把它找出来不可。但是它究竟在哪里?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本书所叙述的故事,就是各方人马寻找第二基地的传奇! 第一部 骡的寻找 第一章 二人与骡   骡……直到第一基地陷落后,骡政权的建设性才终于显现。在第一银河帝国真正土崩瓦解之后,他是首位拥有一个真正辽阔宇宙空间的统治者。早先由基地所建立的商业帝国,虽然有心理史学的预言作为无形的后盾,然而结构却过于松散,并且内部星多元发展。相较之下,骡所建立的“行里联邦”,却是一个控制严密的泛银河政权。尤其是在所谓的“寻找时期”……     ——《银河百科全书》   关于骡以及他所建立的“帝国”,《银河百科全书》其实已用了许多篇幅详加叙述。不过,其中几乎绝大多数与这个故事没有密切关系,而且大都相当枯燥无味。简单地说,它主要是在阐述导致“联邦第一公民”崛起的各种背景条件,以及其后的各种影响——“联邦第一公民”便是骡的正式头衔。   如果说,百科全书中“骡”这一条的作者,曾经对骡在短短五年间赤手空拳打下银河大片江山的事实,感到某种程度的讶异,那么他把这个情绪隐藏得很好。而骡的扩张一下戛然而止,进入为期五年的“守成期”,这个发展若是令作者惊讶不已,他也完全没有在字里行间显露出来。   因此我们只好舍弃《银河百科全书》,继续沿用我们说故事的老路子,开始审视第一与第二银河帝国之间的“大断层”历史中,紧接在五年守成期之后的发展。   “联邦”的政治相当稳定,经济也可说是繁荣富庶。在骡的专制统治之下,竟然出现了罕有的太平岁月,因此鲜有人愿意回到过去那种动荡不安的时代。在那些五年前自称为“基地体系”的世界中,也许偶尔会有些怀旧、惋惜的情绪出现,可是却也仅止于此而已。基地体系的领导阶层,没有利用价值的全部遭到处决,尚有利用价值的则一律已经“投诚”。   而在投诚的人士当中,最受骡重用的一位便是汉·普利吉,他现在已经是一名中将。   在基地时代,汉·普利吉是情报局的上尉军官,也是地下民主反动派的成员。当骡兵不血刃地拿下基地之后,普利吉曾经与骡势不两立,甚至试图行刺骡,直到他成为一名“投诚者”为止。   汉·普利吉的投诚并不是普通情况之下的见风转舵,这一点他完全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之所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乃是由于骡是一个突变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改变他人的心志。不过普利吉对这点非常满意,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事实上,对于投诚的状况心满意足,就是投诚的主要征状之一。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汉·普利吉却连半点好奇心也没有。   他现在刚刚结束第五次的远征,从联邦境外的银河星空归来。这位经验丰富的太空人兼情报员,对于即将晋见第一公民这件事,感到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他那张似乎由没有纹理的木材刻成、仿佛永远无法露出笑容的严肃脸孔,却一点未曾表露出这种情绪。反正对骡而言,任何的表情或行为语言都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可以直接透视别人内心的情感,一直钻到他人心灵最细微之处。就好像有些普通人擅于察言观色,能够从眉毛的轻微抽动,感知出对方情绪的变化。   普利吉依照规定,将他的飞车停在当年总督所用的车库中,徒步走进官邸前面的广场。他沿着画有箭头的路径走了一公里,一路上都空无一人且静寂无声。普利吉知道,在官邸周围巨大的广场内,根本没有一名警卫或士兵,也没有任何的武装人员。   骡并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骡本人,就是他自己最佳的、全能的守护神。   当官邸耸立在他眼前时,普利吉只听得见自己阵阵轻响的脚步声。这座建筑物的外墙由坚固的金属制成,发出辉煌耀眼的闪光。其中的拱门设计得大胆而夸张,参差交错地展开在半空中,充分表现出昔日帝国的建筑风格。偌大的空旷广场内,这座官邸傲然地耸立其中,居高临下俯视着地平线上拥挤的城市。   官邸里面住的就是那个人——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个新的贵族政体,以及联邦的整个政治架构,全都建立在他超人的精神异禀之上。   当这位将军走近时,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便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随后他来到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那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此时,门打开了……   拜尔·程尼斯的年纪很轻,而拜尔·程尼斯并非一个“招安者”。用比较普通的话来说,就是他的情感结构并未被骡动过手脚。他的七情六欲,以及他的心志与意念,仍旧完全由先天的素质与后天的环境决定。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感到很满意他的年纪还下到三十,却已经在这个首都相当有名气。他生得英俊,头脑又精明,因此在社会上十分吃得开。而且由于他聪明伶俐,却又不失沉着冷静,所以在骡的面前也很得宠。对于这两方面的成就,他自己当然觉得极为骄傲。   今天,骡竟然私下召见他,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徒步走在光洁的路径上,一路向铝质尖塔丛的方向前进。在帝国时代,那里曾经是卡尔根总督的官邸,他们奉皇帝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后来,那里又成为独立统领的官邸,他们以本身的名义统治着卡尔根。如今,它则是联邦第一公民的官邸,骡以这里作为根据地,统治着自己一手建立的帝国。   程尼斯随口轻哼着小调,对于骡这次召见自己的目的,他一点都不感到纳闷。自然是关于第二基地的事!那个无所不在的幽灵,骡只是因为对它有所顾忌,便毅然下令中止了无止境的扩张政策,改而采用安稳的静态统治路线。而根据官方的说法,则是进入了一个“守成期”。   目前外界流传着好些谣言——这种事谁也制止不了,诸如:骡准备再度发动攻势;骡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即将要展开袭击;骡与第二基地达成了一项协定,双方同意瓜分银河;骡终于相信第二基地并不存在,马上便要将整个银河纳入势力范围……   像这类在大街小巷随时都能听到的谣言,根本不值得在此一一列举。而且谣言也不是第一次出笼,只不过如今似乎比较具体一点。这种山雨欲来的态势,对于不安于稳定呆滞的太平岁月,而希望在战争、军事冒险、政治危机中大捞一票的投机分子而言,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拜尔·程尼斯就是其中之一。他并不惧怕神秘的第二基地,甚至对骡也无所畏惧。对于这一点,他也常常引以为傲。有些人对他的年少得志看不顺眼,认为他只是个轻浮的花花公子,稍微有那么一点小聪明,竟然就敢公然嘲讽骡的外貌,以及他的隐居式生活。那些人全都在冷眼旁观,可能正等着看他受到报应。没有人胆敢附和程尼斯,也没有几个人敢发笑。然而奇怪的是,程尼斯却始终安然无事,这使他的声誉反而越来越高。   程尼斯顺着自己所哼的小调,唱了几句即兴的歌词。他的歌词反复而单调,没有什么意义:“第二基地,威胁我们的国家,威胁着宇宙万物。”   他终于走到了官邸之前。   巨大、光滑而沉重的外门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步上一个宽广的坡道,滑梯载着他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随后他来到官邸中最灿烂的尖塔,置身于一扇朴素的小门之前,那扇门后面就是骡的房间。   此时,门打开了……   骡没有其他的名字,他的头衔也只有一个——联邦第一公民。现在,他正透过单向透光的墙壁向外望去,眺望着耸立在地平线上灯火通明的城市。   在渐渐黯淡的薄暮中,星辰一颗颗绽现。这些星辰尽皆臣服于他的脚下。   想到这里,他便露出微笑,笑容中还带着一丝悲痛。因为世人所效忠的对象,竟然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物。他生得其貌不扬,乍看之下难免令人忍俊不禁。他的体重仅有一百二十磅,身高却有五尺八寸:四肢骨瘦如柴,好像是随便挂在皮包骨的身躯上。而他瘦削的脸庞,则几乎被三寸高的大鼻子全部遮掩。   惟独他的眼睛与滑稽的外表极不相称,那对眼睛是如此温柔——对于银河最伟大的征服者而言,那实在是一种奇异的温柔。而其中哀伤的眼神,也从来未曾完全消退。   此地是一个繁华世界的繁华首都,其间充满了各种欢乐。他曾经考虑过定都于基地,那是他所征服过最强大的对手,可是它却远在银河最外缘。卡尔根的位置则较为适中,此外,这里有着贵族政体的悠久传统,就战略观点而言,对他也较为有利。   然而此地传统的欢乐气氛,再加上空前的繁华景象,并不能让他的心境平静下来。   人们敬畏他,服从他,甚至也许还尊敬他——不过却是敬而远之。谁看到他能不产生轻蔑的情绪呢?当然,那些回转者例外。但是他们的人造忠诚又有什么价值?简直是太乏味了。他大可为自己加上许多封号与头衔,发明各种繁复的仪典礼数,可是那样做也绝对无法改变任何事实。最好——或者至少是“不妨”——就当一个“第一公民”,并且将自己隐藏起来吧。   他突然感到心中涌现出一股报复的念头,既强烈又残酷——银河中不准有任何一处反抗他。五年以来,他一直深居简出,藏身在卡尔根,就是因为顾忌虚无缥缈的第二基地,顾忌它可能构成的无止境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威胁。他如今才三十四岁,年纪并不算大——但是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衰老。虽然具有突变的强大精神力量,他的肉体却实在孱弱不堪。   每一颗星辰!每一颗目力所及的星辰——还有肉眼不可见的那些,全都要为他所有!   他要对所有的人报复,因为他并不属于人类;他要对整个银河报复,因为银河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了官邸,并且能够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在这寂寞的暮色中,他突变的感应力似乎变得更强烈、更敏锐,使他感觉到那人的情感起伏,正不停敲击着自己大脑中的纤维。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普利吉。   昔日基地的普利吉上尉,从未受过那个腐败政府的重用,只是一名小小的间谍而已。而他将基地铲除之后,开始大力拔擢普利吉,先授他以一级上校之阶,进而将他晋升为一名将军。如今,普利吉将军的活动范围已经涵盖整个银河。   这位普利吉将军,过去曾经是一名最顽强的敌人,现在却是百分之百忠心耿耿。然而,他这种转变并非因为得到了任何利益,也不是为了感激骡的知遇之恩,更没有什么交换条件,而纯粹只是回转造成的结果。   对于汉·普利吉强固不变的表层意识——忠诚与敬爱,骡可以感觉得很清楚。这层意识是他五年前亲自植入的,它控制着普利吉情感中每一个小小的波纹。在这个表层之下,还深埋着一个原本的自我——顽固的个性、对体制的叛逆以及理想主义。不过,即使是骡自己,现在也已经几乎察觉不到。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紫色的霞光随即消失,室内亮起了核灯泡的白炽光芒。   汉·普利吉在指定的位置坐下。由于这是私下的召见,他并没有对骡鞠躬或下跪,也没有使用任何敬称。骡仅只是“第一公民”,只需要称呼他“阁下”即可,在他面前任何人都可以坐下,即使是背对着他也无妨——假如真有人敢这么做。   这一切,对于汉·普利吉而言,都是这位大人物对本身力量充满自信的证明,他对这一点可说是由衷地感到满意。   骡开口说道:“我昨天收到了你的报告,我不讳言有些失望,普利吉。”   将军的一对眉毛凑到了一块:“是的,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实在无法得到别的结论。事实上,第二基地真的不存在,阁下。”   骡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可是艾布林·米斯曾经发现过证据,我们一刻也不能忘记艾布林·米斯所发现的证据。”   这些话骡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普利吉毫不犹豫,单刀直入地说:“米斯虽然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可是一旦与哈里·谢顿相比,他只能算是一个婴儿。他对谢顿当年工作所做的那些研究,是在您的精神控制与刺激之下进行的。也许您逼得他太紧,他可能做出了错误的结论。阁下,他一定是弄错了。”   骡叹了一口气,悲哀的脸庞从细瘦的脖子向前突出。他说:“如果他能再多活一分钟就好了,他当时正要把第二基地的下落说出来。我告诉你,他的确知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根本不用隐遁,不必一等再等。如今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五年就这么白白溜走了。”   对于他的主子如此软弱的渴盼,普利吉不能产生任何反感,受控的心灵绝不允许他这么想。反之,他感到有些忧虑不安,因此说道:“阁下,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我为您进行了五次探索,由您亲自选定路线,我保证把每一个小行星都翻遍了。那是三百年以前的事——据说旧帝国的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作为新帝国的核心,以取代那个垂死的旧帝国。谢顿死后一百年,第一基地——我们大家都极为熟悉的那个基地——已在银河外缘变得家喻户晓。谢顿死后一百五十年,基地与旧帝国进行最后一战时,它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银河。如今已经过了三百年,那个谜一般的第二基地究竟在哪里呢?它在银河中没有制造过一个小漩涡般的消息。”   “艾布林·米斯说它将自己隐藏得很好,惟有如此,它才能够掩饰弱点,进而发挥敌明我暗的力量。”   “除非它不存在,否则绝对不可能隐藏得那么彻底。”   骡抬起头来,大眼睛露出锐利而机警的目光。   “不对,它的确存在。”他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猛然指向普利吉:“我们的战略需要作一点改变。”   普利吉皱着眉头说:“您计划要亲自出马?我可不敢苟同这个想法。”   “不,当然不是。你必须再去一次——最后一次。不过这次要跟另一个人联合指挥。”   在一阵沉默之后,普利吉以不悦的语调问道:“阁下,请问是跟谁?”   “跟卡尔根本地的一个年轻人,拜尔·程尼斯。”   “阁下,我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个人。”   “我知道你没听过。不过程尼斯这个人心思灵敏,野心也不小——而且他还未曾回转。”   普利吉的长下巴抽动了一下:“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有好处的,普利吉。虽然你机智过人,又有丰富的经验,而且对我绝无二心,不过你是一个回转者,你的忠诚是出于强制性的刺激,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你在回转之后丧失了一点东西,一种微妙的自我驱策,而这却是我无法弥补的。”   “阁下,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普利吉绷着脸说,“我仍然清楚记得和您为敌的那段日子,我认为自己现在绝不比当年差。”   “自然没有,”骡的嘴角撇出一个微笑,“对于这个问题,你的判断是很不客观的。那个程尼斯,嗯,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凡事只为自己着想。他百分之百可靠——并非因为他对我忠诚,而是由于他极端自私。他明白惟有依附着我,自己才能水涨船高。为了增加我的力量,他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做任何事情。因为他相信,这样他就能分享绝大的甜头。他跟你一块去,会比你多带着一股驱动的力量——为了自己着想而产生的驱策。”   “这么说的话,”普利吉仍然坚决反对,“为什么不干脆将我的回转解除?假如您认为这样可以改善我的能力——现在您绝对可以信得过我。”   “普利吉,那是不可能的事。当你在我面前,或者说,在武器的射程范围之内,你必须牢牢地维持着回转状态。倘若我现在将你的控制解除,下一分钟我就会是个死人。”   将军的鼻孔翕张着,他抗议道:“您这么想,让我觉得很难过。”   “我并不想伤害你。但假使你的感情能循着自然的动机自由发展,你绝对无法想像那将会变成什么样的状况。每个人都痛恨受到控制,也就是因为如此,普通的催眠师绝对无法将非自愿者催眠。不过我却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我并不是催眠师。相信我的话,普利吉,你无法显露——甚至无从察觉的恨意,是我无论如何不愿面对的。”   普利吉低下了头,一股莫名的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令他的内心感到沉重而灰暗。他勉强开口道:“可是您又如何能够相信那个人?我的意思是说,完全地信任他,就好像信任我这个回转者一样。”   “是啊,我也认为不可以完全相信他。这就是你必须跟他一同行动的原因,懂了吧,普利吉。”骡将自己的身躯埋在高大的扶手椅中,靠着柔软的椅背,看起来好像一团会动的牙签。然后他再说:“如果他真的能找到第二基地——万一他竟然想到,和他们打交道也许会比跟着我更有利可图——你了解了吗?”   普利吉的眼睛流露出极度满意的光彩,他说:“这样好多了,阁下。”   “正是这样子。不过你要记住,必须尽量给他行动自由。”   “那当然。”   “此外……嗯……普利吉,那个年轻人生得英俊,性情又好,非常讨人喜欢。你可别被他唬住了,他其实是个既危险又无情的角色。你不要随便和他作对,除非你已有万全的准备。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成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又踢了一下开关,让墙壁重新转成透明。天空仍是一片紫色,城市则成了地平线上的一团光点。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如果他真成了万物的主宰又如何?那样就能使普利吉这种人不再高大强壮、充满自信吗?就能够令拜尔·程尼斯变得丑陋不堪吗?又可以让自己完全改头换面吗?   他诅咒自己内心的这些疑惑,可是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呢?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了官邸,并且能够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虽然他并不想那么做,却仍旧感到了那人情感的轻微起伏,不停地敲击着自己大脑中的纤维。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程尼斯。在程尼斯的心灵中,骡察觉不出任何一点整齐划一的情绪,那里只有一个顽强心灵中的原始复杂性格,受到宇宙间杂乱无章的万事万物影响,从来没有被好好塑造过。程尼斯的心思如巨浪般汹涌澎湃,表面覆着一层谨慎的念头,但却十分薄弱,暗处的漩涡里竟是刻薄下流的言语。更深的层次涌动着自私自利的洪流,还有残酷的想法到处迸溅。而在最底下的那一层,则是由野心构筑成的无底洞。   骡感觉自己可以接触到这一切的情绪,并且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它们阻住,然后扭转这些情感之流,再将它们抽干,进而引出新的奔流。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即使他能让程尼斯满头卷发的脑袋,充满对自己由衷的崇敬,难道就能因此改变他丑怪的外貌,让他不再诅咒白昼而热爱黑夜,不再隐遁在自己的帝国中一个幽暗的角落里?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下透明,紫色的霞光随即消失,室内亮起了核灯泡的白炽光芒。   拜尔·程尼斯轻快地坐下,开口道:“阁下,这份荣幸对我而言并不意外。”   骡伸出四根手指摸了摸他的长鼻子,用不太高兴的语气回答道:“为什么呢,年轻人?”   “我想是一种预感吧。除非我愿意承认,我也曾经听过那些谣言。”   “谣言?谣言有数十种不同的版本,你指的是哪一个?”   “就是即将重新展开泛银河攻势的那个谣言。我倒希望这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许能在其中扮演一个适当的角色。”   “这么说,你认为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喽?”   “有什么不对吗?这样就能使这一切变得有趣多啦。”   “你还发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   “当然啦,因为它神秘无比!想要训练自己的想像力,练习作出合理的臆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题目?最近报纸的附刊中,全是有关这方面的文章——这也许就能说明它有多热门。《宇宙报》的一位专栏作家,写了一篇很古怪的文章,内容是关于一个纯粹由心灵主宰的世界——您知道,就是第二基地——说那里的人发展出来的精神力量,其能量的强大程度,足以和任何已知的物理科学匹敌。例如可以在数光年之外,将敌方的星舰击毁,并且能将行星驱离原有的轨道……   “没错,的确很有意思。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你自己有没有什么看法?你同意那种心灵力量的说法吗?”   “银河在上,我才不信呢!您想想看,如果真有那种超人存在,他们怎么可能会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行星上?不可能的,阁下,我认为第二基地之所以隐藏起来,是因为它的力量远比我们想像中的薄弱。”   “这样的话,我就很容易向你解释自己的想法了。你愿不愿意率领一个探险队,去寻找第二基地?”   一时之间,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似乎令程尼斯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所有发展都比他预料的要快一拍。他的舌头显然是僵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骡以丝毫不带感情的语气问:“怎么样?”   程尼斯的额头皱成了数褶:“当然好,但是我要到哪里去找呢?您有没有任何情报?”   “普利吉将军会跟你一起去……”   “那么就不是由我带队了?”   “等我说完你再自己决定。听好,你并不是基地人,而是在卡尔根土生土长的,对不对?好,那么,你对谢顿计划的了解可能很模糊。当第一银河帝国开始衰落时,哈里·谢顿与一群心理史学家,利用某些数学工具分析未来的历史发展——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那些数学已经完全失传了——然后他们就设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的两个端点。根据他们的计算,随着经济与社会背景的逐渐演化,这两个基地将发展成为第二帝国。哈里·谢顿预计这一切可以在千年之内完成,而如果没有这两个基地的话,却需要经过三万年的时间,那个第二帝国才会出现。然而我却不在他的算计之中,因为我是一个突变种,心理史学只能处理群众的平均反应,所以无法预测我的出现。你了解我说的话吗?”   “我完全明白,阁下,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点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因为我打算现在就统一银河——提前七百年完成谢顿的千年大计。在我的统治之下,第一基地——那个物理科学家的世界——如今兴盛依旧。他们以联邦的繁荣与安定作为后盾,所发展的核武器足以横扫整个银河——或许只有第二基地例外,所以我一定要对它多了解一些。普利吉将军坚决相信它不存在,但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程尼斯用谨慎的口吻问道:“阁下,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骡的语气突然明显地充满愤怒:“因为许多在我控制下的心灵,如今都受到了外力干扰。做得很细微!很精妙!但仍旧被我察觉到了。这种干扰现象不断增加,常常在紧要关头发生在重要人物身上。因此这些年来,我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轻举妄动。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吗?”   “就这一方面而言,你具有得天独厚的优点。普利吉将军是我最得力的手下,所以他的处境并不安全。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然而你不是回转者,因此不容易立刻被人发现你在为我工作。比起我的任何部下,你可以将第二基地瞒骗得更久——也许刚好足够久,你了解吗?”   “嗯——是的。但是,阁下,请允许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您那些手下究竟是如何被干扰的?如果能让我知道的话,若是普利吉将军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也许就能察觉得到。他们是否不再回转了?是不是失去了对您的忠心?”   “不,我说过干扰极为细微精妙,比你想像的更加麻烦。由于那种变化很难识破,有时我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静观其变,因为不能确定某个重要人物的变化,究竟是干扰的结果,抑或仅是普通的反常现象。他们的忠诚并没有改变,可是创造力与智慧却大打折扣。表面上看起来,一个个完全正常,但是全都成了废物。在过去一年间,就有六个人发生了这种变化,六个我最得力的手下。”他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然后说,“他们现在被派去管理训练中心。我衷心希望,不会发生任何需要他们做出决断的紧急状况。”   “万一,阁下……万一下是第二基地干的呢?如果是另外一个,像您自己这样的——另一个突变种?”   “对方的计划实在太谨慎小心,也太过于深谋远虑。如果只有一个人,他的行动一定不会如此沉得住气。不,那是某个世界所采取的行动,而你将是我对付它的武器。”   程尼斯的眼睛亮了起来:“我非常高兴能有这个机会。”   可是骡却捕捉到了对方突然暴增的情感:“显然,你起了个念头,想要立下一件盖世的功劳,让你有资格得到最大的犒赏——也许,甚至让你成为我的接班人,这个不成问题。不过,你知道,反之你也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的情感控制能力,并不仅止于诱发忠诚之心而已。”   他的嘴角露出了浅笑,看起来阴森可怖,程尼斯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在那一瞬间,就仅仅那么一刹那,程尼斯感到一股无比的悲痛向自己袭来,其中还夹着肉体的痛楚猛扑而下,令他的心灵几乎无法承受。然而这一切却在下一瞬间消失无踪,除了一股激烈的怒火之外,没有任何迹象遗留下来。   骡又开口说:“发怒是没有用的……对,现在你掩饰住了,对不对?不过我还是能知道。所以你给我牢牢记住——像刚才的那种感觉,我能够让它变得更强烈,持续得更久。我曾经以情感控制的手法处决过叛徒,我向你保证,再也没有更残酷的死法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说完了。”   于是,骡又变成孤独一人。他关掉灯光,又踢了一下开关,让墙壁重新转成透明。天空已经被黑暗笼罩,逐渐升起的“银河透镜”,在天鹅绒般深邃的太空中闪闪发光。   这一团朦胧的星云,是由无数恒星组成的,由于数目实在太多,所以看来像是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大团光耀的云朵。   所有这些星体,都将是属于他的……   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他今晚可以休息了。   第二基地的“执行评议会”正在举行会议,对于我们而言,他们只是许多不同的声音。会议的实际场景,以及与会者的身份,目前都还无关紧要。   严格说起来,我们甚至不能妄想重塑会议的任何一幕——除非我们连所能预期的最低限度了解,都想完全牺牲掉。   我们所叙述的人物都是心理学家——却也并非普通的心理学家,我们其实应该说,他们是倾向于心理学研究的科学家。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对于心理科学的基本观念,与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心理学的一切,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由物理科学的实证传统培养出来的科学家,他们心目中的“心理学”,与“第二基地心理学”之间仅有极模糊的关系。   这就像是想要向盲人解释色彩的概念——更何况如今的这种情况,笔者与读者一样都可算是盲人。   在此应该先说明的是,参与集会的所有心灵,对于彼此的工作都完全了解——不只是一般的理论而已,还包括这些理论长时间应用于特殊个体的效果。我们所熟悉的语言沟通,对他们而言完全没有必要,即使是只字片语,也等于是冗长的、多余的废话。一个手势,一声鼻息,面容的微妙变化,甚至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包含了丰富无比的讯息。   在做过如此的声明之后,我们就可以将会议的某一小段,翻译成极端特殊的某种语言组合。这是为了迁就读者自幼即受到物理科学熏陶的心灵,即使有可能丧失其中微妙的神韵,也是没有办法中的惟一办法。   在这个会议中,由其中一个“声音”主导全场。这个“声音”属于某个与会者所有,他的头衔是“首席发言者”。   他说:“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当初的疯狂攻势,如今已经相当明显而确定。我不敢说这个结果应该……嗯,应该归功于我们对情况的控制。他显然差一点就找到我们,因为他借助于一位第一基地所谓的‘心理学家’,并且还以人为的方式提高那人的脑能量。当那个心理学家正要将他的发现告知骡的时候,幸好及时被击毙了。导致他被杀害的事件,相对于‘相位三’之下的所有计算,可以说完全是偶然的因素——下面请你继续说明。”   于是“第五发言者”开始发言,他的声音非常有特色。这位发言者以严厉的口气说:“我们对那个情况的处理绝对是个错误。当然,如果面对强大的攻击,我们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尤其是面对骡——一个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异人——所率领和主导的攻击。在他征服了第一基地,开始称霸银河不久之后,正确地说,是在半年之后,他就来到了川陀。在他到达川陀后,半年之内很可能就会找来此地,而他的胜算极大——正确地说,是千分之九百六十三,误差为正、负万分之五。我们花了无数的时间,分析当初使他中止的那些力量。当然,我们知道他最初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他具有天下无双的异禀,身体却是先天畸形,这种内在的矛盾我们都能看得很清楚。然而,惟有在事后,我们才能借由洞察‘相位三’,确定骡在面对一个对他有真正感情的人,表现出反常行动的可能性。”   “既然他的反常行动,取决于另外那人能否在适当时机出现,就这方面而言,整个事件只是一个偶然。我们的特务很早就发现,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由于感情作祟,骡对那名女子过于信赖,因此没有控制她的心灵——而这只是因为她喜欢他。”   “那个事件——对于想要了解详情的人,可以到‘中央图书馆’,去查阅对整个事件所做的数学分析——它对我们是一个警告,因为我们制止骡的方法,其实是极不合章法的。所以今天我们才会面临整个谢顿计划灰飞烟灭的危险。我的发言到此为止。”   首席发言者等了一下,好让在座众人都能完全领会刚才那番话中的含意。然后他才接着说:“因此,目前的情况极不稳定。谢顿原本的计划已被扭曲,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在此必须强调,在这个事件中,由于我们极度欠缺先见之明,轻举妄动的结果让我们铸成了大错。我们目前所面临的危机,是整个计划彻底瓦解,再也无法恢复原状。时间不会停下来等我们的,我认为,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条路——而这个办法也相当危险。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必须主动让骡找到我们。”   他再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反应,才又说了一句:“我再重复一次——就某种意义而言,必须如此。” 第二章 二人无骡   星舰已经准备就绪,除了目的地之外,其他一切都已齐备。骡建议他们再到川陀去一次,因为这个如今早已衰亡的世界,一度曾经是众星之首,是历史上最庞大的帝国之都,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大都会。   然而普利吉却否定了这项建议,因为那是一条老掉牙的路线,早就已经彻彻底底寻找过了。   现在,他在导航室中碰到了拜尔·程尼斯。这个年轻人的一头卷发蓬乱得恰到好处,刚好只有一绺垂到前额——好像是仔细梳成那样的——甚至连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也都与发型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这位刚毅的将军,却感到自己似乎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程尼斯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普利吉,这实在是太巧了一点。”   将军冷淡地答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哦——好吧,那么你拽过一把椅子来,老前辈,让我们好好谈一谈。我已经看过了你的笔记,我认为实在了不起。”   “这……真是过奖了。”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得到了我心目中的结论。你有没有试过用演绎法分析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说,以随机的步骤搜索各个星体当然很好,为了执行这种搜索,你在过去五次的远征中,做了无数的星际跃迁,这是很明显的事情。不过,你是否计算过,照你这种进度,想要将所有已知世界搜完一遍,得花多少时间?”   “算过,而且不止一次。”普利吉丝毫不愿与这个年轻人妥协,但是打探对方内心的想法,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因为这是一个未受控制的心灵,根本无从预测。   “好吧,那么,让我们试图分析一下,再决定我们真正要找的是什么。”   “当然是第二基地。”普利吉绷着脸说。   “是由心理学家组成的基地。”程尼斯纠正对方的话,又接着说:“他们在物理科学的发展上处于劣势,正如同第一基地在心理学上的成就不彰。哎,你是从第一基地来的,而我却不是,这话的含意对你而言或许很明显。我们要找的是一个由精神力量所统治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的科学却非常落后。”   “一定如此吗?”普利吉以平稳的语调问道:“可是,我们这个行星联邦的科学并不落后。虽然我们统治者的权力来源正是一种精神力量。”   “那是因为有第一基地为他提供各种科技支援,”对方的回答带着轻微的不耐烦,“可是放眼银河,第一基地是如今惟一的知识之源。第二基地一定藏在银河帝国瓦解后的残躯中,那里不会有任何有用的东西剩下来。”   “所以你就假设,虽然他们的精神力量足以统治若干世界,他们的物理科学却很拙劣。”   “他们的物理科学并非绝对拙劣,跟周围退化的邻邦相较之下,他们仍有充足的自卫能力。然而,骡却拥有精良的核能科技,面对骡的下一波攻势,他们势必无法抵抗。否则的话,第二基地为什么要藏得那么隐秘?最初,它的创建者哈里·谢顿就讳莫如深,如今那些人仍然谨遵这个传统。你们的第一基地从来就不讳言自己的存在,也从来没有人想将它隐藏起来。即使在三百年前,当它还是一颗孤独行星上的一个不设防的单一城市之时,它也没有刻意要藏头缩尾。”   普利吉阴郁面容上的线条抽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嘲讽对方。他说:“既然你已经做完了高深的分析,要不要我拿一张名单给你?那上面列着所有符合你所描述的政治蛮荒地带,并且还符合其他几个因素,包括各个王国、共和国、行星邦联,还有各种独裁政体。”   “这么说,这些你都考虑过了?”程尼斯的口气没有表现出一丝软弱。   “名单自然不在这里,不过我们做成了一份指南,囊括了‘银河外缘对角’的所有政治集团。说实在话,你认为骡真的会完全盲目地摸索吗?”   “好吧,那么——”年轻人的声音变得中气十足,“‘达辛德寡头国’有没有可能?”   普利吉摸摸耳朵,若有所思地说:“达辛德?哦,我想我知道那个地方,他们并不在银河外缘,对不对?我好像记得,他们位于距离银河中心三分之二处。”   “没错,那又怎样?”   “根据我们拥有的记录,第二基地应该在银河的另一端。天晓得,那可是我们惟一的线索。可是你为什么会提到达辛德呢?它与第一基地的角度差,仅介于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度之间,没有任何一处是接近一百八十度的。”   “在你所谓的记录中,其实还提到了另外一点——第二基地的位置设在‘群星的尽头’。”   “银河中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地名。”   “那也许是当地人用的名称,后来为了保密故意不让它流传出来,或者,也可能是谢顿那帮人取的名字。无论如何,‘群星的尽头’与‘达辛德寡头国’之间,的确应该有些关联,你难道不以为然吗?你到过那里没有?”   “没有。”   “可是在你的记录中,却曾经提到那个地方。”   “那里?哦,没错,不过我们只是去补充食物和饮水,那个世界当然没有任何值得注意之处。”   “你是在首都行星登陆的吗?我是说,政府的中枢?”   “我不敢确定。”   在普利吉的冷眼凝视下,程尼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愿意花一点时间,陪我一起去看‘透镜’吗?”   “当然。”   “透镜”也许是当时星际巡弋舰上最先进的设备。它其实是一台极为复杂的电脑,可以将银河任意一处所见的夜空景象,重现在一个立体大荧幕上。   程尼斯调整着坐标点,并且关掉舱内的灯光。他的脸庞被透镜控制盘发出的微弱红光映得通红。普利吉则坐在驾驶座上,翘起一条长腿,面孔隐没在幽暗中。   慢慢地,当暖机时间一过,荧幕上现出了许多光点。普利吉一眼就看出那是银河中心附近的星象,稠密明亮的群星紧紧聚集在一起。   “这个,”程尼斯解释道,“是川陀所见的冬季夜空。据我所知,有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在你过去的搜寻行动中都被忽略了。任何一个明智的定向,一定都会拿川陀作原点。因为川陀是银河帝国的首都,除了身为政治中枢之外,它在科学与文化上更是全银河的中心。所以说,银河中的任何地名,十之八九都会以川陀作标准。此外,你也应该记得,虽然谢顿来自接近银河外缘的赫利肯,他所领导的研究却都是在川陀进行的。”   “你到底想要说明什么?”普利吉以冰冷平板的声音问道,等于朝对方的热情浇下一盆冷水。   “星云图会说明一切的,你看到那个黑暗星云没有?”程尼斯手臂的阴影把荧幕上的银河遮掩了一部分。他的手指指着一个微小的黑点,它看起来像是光网中的一个小洞。他解释道:“根据星云图的记录,它叫做贝洛星云。注意看这里,我要把影像放大。”   普利吉以前也曾经看过“透镜影像”放大的过程,不过他仍旧屏息以待。这种感觉就像是凝望着星舰的显像板,而这艘星舰正穿越过银河中骇人的稠密星带,但却没有进入超空间。他看见群星向他们迎面扑来,从一个共同的中心四散纷飞;星光纷纷向外扑去,最后消失在荧幕的边缘;原来一些单独的光点,渐渐地一分为二,最后变作一团光球,朦胧的光带则分解成无数的光点。这些快速的影像变化,总是给人一种相对运动的错觉。   程尼斯不停地解说着:“你可以注意到,这等于我们正由川陀沿直线飞往贝洛星云。所以事实上,我们所看的影像,一直维持着从川陀望向这个星空的方向。其中可能有一点误差,因为我并未将重力造成的星光偏折考虑在内。我手边没有数学工具能计算这个因素,不过我确定影响不会太大。”   现在黑暗区域已经在荧幕上展开,当放大速率减缓时,可以看出星辰依依不舍地从荧幕的四周消失。而在那个逐渐变大的星云周围,突然涌现出许多明亮的星体。那是由于附近数立方秒差距的太空中,充满着钠与钙原子所构成的黯淡漩涡,将那些星体的光芒遮掩起来,因此只有在靠近时才看得见。   程尼斯又指着荧幕说:“那个星域的居民,将这个地方称作‘星口’。这有很重大的意义,因为只有从川陀的方向看过去,它看起来才会像是一个嘴巴。”   他所指的是那个星云中的一个裂隙,里面充满着闪耀的星光,参差不齐的轮廓看来仿佛是一个微笑的嘴形。“沿着星口,”程尼斯又说:“沿着星口向前走,星光越来越稀疏分散,就好像是进入了‘咽喉’。”   荧幕中的影像又放大了一些,直到星云以星口为中心伸展开来,占据了整个荧幕,只剩下星口露出细微的光芒。程尼斯的手指默默跟着星口走,直到它陡然停止,然后手指又继续移动,一直滑移到一颗孤独的明亮星体,才终于停在那里。如果再往外走的话,就是一片完全黑暗的深渊了。   “群星的尽头,”年轻不假加思索地说道,“星云在那儿变得稀疏,所以这颗星所发出的光线,能够向惟一的一个方向延伸——一路射向川陀。”   “你想要告诉我……”由于无法置信,将军的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我不是想要说什么,就是达辛德——它就是‘群星的尽头’。”   透镜随即被关上,室内的灯光重新亮起。普利吉大步冲到程尼斯面前:“你是怎么想到的?”   程尼斯靠在椅背上,脸上现出诡异而为难的表情:“纯粹是偶然,我的确想将它归功于我的聪明,不过事实上真的只是巧合。无论如何,反正这个结论合情合理。根据我们手头的资料,达辛德是一个寡头政治国,统治了二十七个住人行星,但是它的科学并不发达。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偏僻而隐匿的世界,在该星域的区域性政治中严守中立,也没有实行扩张主义。我认为,我们应该到那里去看一看。”   “你向骡报告过这些吗?”   “没有,我们也暂时不准备告诉他。现在我们已经身在太空了,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次跃迁。”   普利吉大吃一惊,赶紧跳到显像板旁。当他将焦距调整好之后,眼前的景象赫然是冰冷的太空。他目不转睛凝视良久,然后才猛然转过头来,而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到了坚硬、能带给他安全感的核铳把手。   “是谁下的命令?”   “报告将军,是我下的命令,”这是程尼斯第一次称呼对方的军衔,“当我对你滔滔不绝的时候,你也许没注意到星舰已在加速。因为当时我正将透镜的像场放大,你虽然感觉到了,却以为那是星体运动的影像引起的错觉。”   “为什么?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胡扯了一大堆关于达辛德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可没有胡扯,我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我们现在正朝那儿飞去。我会选在今天启程,就是因为我们原本预计三天之后出发。将军,你不相信有第二基地,可是我却深信不疑;你只是奉骡之命行事,自己完全没有信心,我却看出了有极度的危险。如今,第二基地已经积极准备了五年,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准备的,但是,万一他们在卡尔根布置了特务呢?如果我的心里藏着第二基地的下落,很可能就会被他们发现,我的性命或许就会受到威胁。而我非常珍惜这条小命,纵使只有一丝一毫的危险,我都希望能够完全避免。所以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晓得有关达辛德的事,而你也是在我们进入太空之后才知道的。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得顾虑舰员呢。”程尼斯又露出了嘲讽式的微笑,显然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   普利吉的手从腰际的核铳滑落,突然之间,一股模糊的不快向他袭来。究竟是什么使他不愿意采取行动?是什么使他变得优柔寡断?过去,当他效忠第一基地那个商业帝国的时候,他是一名充满叛逆性格、永远晋升不了的上尉。那时候,应该是他——而不是程尼斯——会对这种状况当机立断,毫不犹豫采取大胆的行动。难道骡真的说对了?他受控的心灵由于将服从摆在第一位,因而做事不再主动积极?   他顿时感到意志消沉,陷入一种奇异的疲惫状态。   他说:“做得好!可是从今以后,在你做出类似决策之前,一定要先跟我商量一下。”   此时,闪动的讯号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发动机室,”程尼斯随口说道,“我命令他们暖机五分钟,我还交代他们,如果发现任何问题要立刻通知我。你想留在这里吗?”   普利吉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他想起了自己已经接近五十岁,遂在孤独中沉思着这个可怕的事实。显像板现在只映出稀稀落落的几颗星,而银河的主体则挤在一旁,看起来十分朦胧。如果自己能够解脱骡的枷锁,那该……他刚刚想到这个念头,就吓得赶紧打住了。   轮机长哈克斯兰尼以锐利的目光,瞪着面前那位穿便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似乎很有权威的地位,还带着舰队军官特有的自信。哈克斯兰尼乳臭未干时就进了舰队,总是将权威与阶级划上等号,所以照理是不会将对方放在眼里。   不过这个人却是骡亲自指定的,而骡所说的一切,自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单凭骡的一句话,就使他连下意识都毫无怀疑。情感的控制将他深深地、牢牢地抓住。   他半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将一个小小的卵形物体交给程尼斯。   程尼斯接过来,用手掂掂它的分量,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你是基地人,对不对,轮机长?”   “是的,长官。在第一公民接收基地前,我曾经在基地舰队中服役十八年。”   “你是在基地接受技术训练的吗?”   “我是一名合格的一级技术员——安纳克瑞昂中央军校毕业。”   “很好。这是你在通讯线路中找到的吗?就在我请你检查的那个地方?”   “报告长官,是的。”   “它是零件的一部分吗?”   “报告长官,不是的。”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报告长官,是一个超波中继器。”   “你这么说还不够清楚,我可不是基地来的。它有什么作用?”   “将这个装置放在星舰上,就可以在超空间中追踪这艘星舰。”   “换句话说,我们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跟上?”   “报告长官,是的。”   “好的。这是一种新近的改良型,对不对?它是由第一公民创建的研究院所研发出来的,是吗?”   “报告长官,我相信你说的没错。”   “而它的结构与功能都是政府的机密,对吗?”   “报告长官,我相信你说的没错。”   “可是它却跑到这里来了,真有意思。”   程尼斯两只手来回将超波中继器扔来扔去,几秒钟之后,他才猛然将手向前一伸,同时说道:“你拿去,把它原封不动放回原处,懂不懂?然后忘掉这件事情,完全忘掉!”   轮机长差一点就要行礼,却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地煞住。一个利落的转身之后,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星舰在银河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跃迁,它的轨迹是群星之间一条稀疏的虚线。虚线之中的“点”,是它在普通空间中行进十至六十光秒的短程路径;而“点”与“点”之间许多秒差距的空隙,则是星舰在超空间中跃迁一次的结果。   拜尔·程尼斯坐在透镜的控制盘前沉思,不禁对它兴起一股近乎崇敬的情绪。他不是基地人,对他而言,推动把手、启动开关这些事情,并不是一种从小就自然而然熟练的技能。   然而,即使对于基地人而言,透镜也不是一种单调无聊的装置。在它不可思议的紧致体积之中,藏有数不清的电子电路,足以记忆数亿颗恒星精确的相对位置。此外,它还具有一项更惊人的功能,那就是能将“银河像场”的任何一部分,沿着任意的三度空间轴进行平移,也可以使像场绕着任何一个中心旋转。   由于具有这些先进的功能,在星际旅行科技的进展中,透镜扮演了一个近乎革命性的角色。在星际旅行的早期,想要做一次超空间跃迁,必须先花一天至一周的时间进行计算——这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计算船舰在银河中的准确位置。简单地说,就是至少要对三个相互距离很远的恒星,进行非常精确的观测,而这三颗恒星相对于某个银河坐标原点的位置,则必须都是已知的。   而关键便在于“已知”这两个字。一个熟悉某个方位“星像场”的人,可以轻易分辨出其中每个星体,就像能叫出朋友的名字一样。然而,在跃迁了十个秒差距之后,却可能连母星的太阳都认不出来,甚至根本就看不见了。   解决之道当然就是光谱分析,因为每个恒星的光谱都不尽相同,就好像是恒星的签名一样。数个世纪以来,星际交通工程学的主要课题,就是如何将更多恒星的光谱分析得更为仔细。随着星光光谱分析的发展,以及跃迁的准确度不断提升,银河旅行的标准航道逐渐建立起来。而星际航行也就从一门艺术,逐渐蜕变成为真正的科学。   不过,即使拥有像基地这样的科技水准——船舰上配备精良的电脑,还能利用崭新的星像场扫描法来分析恒星的“星光签名”,但只要是在一个不熟悉的星域中,驾驶员有时也得花上数天的时间,才能找到三颗已知的恒星来计算船舰的位置。   直到透镜发明之后,才使得一切完全改观。透镜的特色之一,在于只需要以一个已知恒星作为参考点;而另外一项特色,则是像程尼斯这样的太空生手也能操作自如。   根据跃迁的计算,此时最接近而体积也够大的天体是凯旋星。现在,显像板中央已经显现出一颗明亮的星体,程尼斯希望它正是凯旋星。   透镜影像的投影荧幕紧邻着显像板,程尼斯仔细地将凯旋星的坐标一个个键入,然后开启某个电驿,星像场立刻出现在荧幕上。荧幕中央也有一颗明亮的恒星,不过似乎与显像板上那颗没有明显的关系。于是他开始调整透镜,让星像场沿着z轴平移。接着他一面将画面放大,一面注意着光度计的读数,直到星像场中央的那颗恒星,其亮度与显像板中央的恒星完全相同为止。   程尼斯又在显像板上选了另一颗恒星,当然也是一个够大够亮的星体,然后从星像场中找到了对应的影像。接下来,他开始缓缓旋转荧幕,一直转到与显像板相同的方位。不过,他却突然咧开嘴,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同时放弃了这个结果。然后他又再度旋转荧幕,选择了另外一颗亮星,却发现还是不对。他只好再做第三次尝试,这回他终于露出笑容,总算成功了。一个受过“相对位置判别训练”的专家,也许一次就能成功,但他只试了三次,这个成绩也相当难得了。   最后剩下的工作便是微调。他先将星像场与显像板的影像重叠起来,起初看起来是不尽相符的一团朦胧,大多数的星体都呈现很接近的两个影像。不过,微调的过程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没多久所有星象都融合为一,变成了单一的清晰影像。现在,星舰的位置已经能够直接从刻度盘上读出来,整个过程还不到半个小时。   程尼斯在汉·普利吉的寝室里找到他,这位将军显然正准备就寝。   将军抬起头来问:“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我们只要再做一次跃迁,就可以到达达辛德了。”   “这我知道。”   “如果你想上床,那我就不打扰你。可是我想问一下,我们在席尔搜集到的胶卷,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看过?”   程尼斯所说的那个胶卷,如今摆在一个矮书架下层的黑色盒子中。汉·普利吉向那里投出一个轻蔑的目光,然后回答:“看过了。”   “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认为,即使过去曾经有任何与历史相关的科学,如今在银河系的这个区域,也已经几乎失传了。”   程尼斯露出了尖刻的笑容:“我知道你这句话的意思,资料相当的贫乏,对不对?”   “也不尽然,如果你对统治者的实录情有独钟,那又另当别论。我认为,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可靠。那些专注于个人事迹的历史,评价完全取决于作者的主观意识,好的可以抹黑,坏的也能够漂白,我发觉它一点用处也没有。”   “但是里面提到了达辛德,我拿胶卷给你,就是想让你看看那些。这是我找到的惟一一件相关资料,其他的全都连提也没提。”   “好吧,他们的统治者有好有坏,他们曾经征服了数个行星,打赢过几场战争,也吃过一些败仗,但是从来没有什么特殊的事迹。我认为你的理论并没有任何价值,程尼斯。”   “可是你却忽略了一些重点,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曾与其他世界结盟,在那个挤满星辰的角落,他们始终置身于区域性政治之外。正如你所说的,他们曾经征服过数个行星,可是却能适可而止——而且没有吃过什么了不起的败仗。好像他们故意做得恰到好处,扩张到刚好足以自卫,却又不会引起注意的范围。”   “非常好,”普利吉以毫无感情的语调回答:“我并不反对登陆,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只不过是浪费一点时间。”   “噢,不对。最坏的结果是我们全军覆没——如果那里真的是第二基地的大本营。你别忘了,天晓得那个世界藏有多少和骡一样的人物。”   “那你计划怎么做呢?”   “先降落在某个不起眼的藩属行星上,尽可能搜集有关达辛德的一切,然后再见机行事。”   “好吧,我没有意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熄灯了。”   程尼斯摆摆手,就径自离开了。   这座漂浮在广袤太空的金属岛屿上,有一间小小的寝室立刻陷入了黑暗。不过,汉·普利吉将军仍然醒着,任由脑海里的思绪胡乱奔腾。   假如他硬着头皮决定的每件事情都是对的——许多事实都已开始相互印证——那么达辛德的确就是第二基地,不可能会另有蹊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真的就是达辛德吗?一个平凡的世界?没有一点特出之处?只是帝国残骸中的一个贫民窟?断垣残壁之间的一个碎片?他还记得很清楚,每当骡提到昔日基地的心理学家艾布林·米斯——那个曾经(也许曾经)发现了第二基地秘密的人,总是会皱着眉头,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普利吉想起骡话语中的紧张情绪:“米斯好像突然被吓呆了,仿佛第二基地的秘密超乎他预料之外,跟他原先的假设完全背道而驰。我多希望能直接读出他的思想,而不是他的情绪。那些情绪是那么明显——尤其是那股压盖一切的惊愕。”   惊愕是米斯情绪中的主调,他一定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事实!而现在,则换成了这个男孩,这个老是笑眯眯的青年,他对达辛德充满信心,滔滔不绝地解释着最不起眼就是最不平凡的道理。而他一定没错,他的说法绝对是正确的。否则的话,天底下不会再有任何合理的事了。   普利吉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是冷酷的得意。以太管旁边的那个超波追踪器仍在原处,他在一小时前还去检查过,而程尼斯对此则完全不知情。   在评议会大厅的休息室中,几位发言者聚在一起——他们马上就要进入大厅,展开一天的工作——此时,两三个念头迅疾地在他们之间飞来跃去。   “所以说,骡已经开始行动了。”   “我也听说了。危险!太危险了!”   “如果一切都依循既定的函数运作,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骡不是一个普通人——想要左右他所选定的傀儡,很难不被他察觉。受他控制的心灵更是不能轻易碰触,据说已经有几个被他发现了。”   “没错,但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免。”   “未受控制的心灵比较容易对付,可是他手下的重要人物中,却很少有这样的人……”   然后他们就走进了大厅,第二基地的其他成员则跟在他们后面。 第三章 二人与农夫   罗珊是一个位于银河边陲的世界。这种边陲世界通常是被银河历史忽略遗忘的,它们也从来不会多管闲事,招惹无数条件更好的行星注意。   在银河帝国的末期,只有几个政治犯住在这个荒芜的世界,此外,这个行星上有一座观测站,以及极少数的驻军,所以还不能算是无人之境。后来,动荡不安的凶年接踵而至,甚至在哈里·谢顿的年代之前,就有许多黎民百姓离开人口稠密的地带,迁徙到这个偏远而荒凉的世界。他们都是为了逃避连年的战乱,而且厌倦了永无止境的征伐,以及野心家为了毫无意义的皇位,彼此明争暗斗,不到几年就改朝换代的闹剧。   于是,在罗珊行星寒冷而荒芜的土地上,逐渐出现了几个小村落。罗珊的红太阳是一个小型的恒星,仿佛总是吝于多施舍一点光和热。因此一年之中,有长达九个月的时间,这个世界都飘着稀落的雪花。在这些冰封的月份中,当地耐寒的作物全都躲在土壤中冬眠。等到太阳的辐射好不容易重新出现,温度升到接近华氏五十度时,它们才会以近乎疯狂的速度,赶紧生长迅速成熟。   本地有一种类似山羊的小型动物,总是用它们长了三个蹄的细腿,踢开草原上薄薄的积雪,啃啮着埋在积雪之下的小草。   罗珊居民的面包与乳品就是由此而来,而当他们舍得杀掉一头动物时,甚至还有肉可吃。在这个行星的赤道地带,充满危机的森林占据了一半面积。这些分布不均的森林,为居民提供了质料坚实、纹理细致的木材,成为他们盖房子的最佳材料。这些木料,以及一些毛皮与矿物,甚至还能外销到其他世界。早期,帝国的太空商船会不定时来到此地,用农业机械、核能暖炉甚至电视机,与当地居民交换那些土产。电视机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因为每当漫长的冬季来临,农民们就必须整天待在家中,一步都不能出去。   帝国的历史就这样从罗珊农民的头上流逝,太空商船偶尔会突然带来一些新消息,不时也会有一些新的难民到达此地。其中有一次,一大群的难民集体涌至,并且从此定居下来。每一个新来的难民,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银河最新的时势。   罗珊人就是如此获悉外界的变动——席卷银河的战事、大规模的屠杀,以及暴虐的皇帝与叛乱的总督。每当他们聚集在村落的广场前,享受微弱阳光带来的一丝暖意时,总会不自禁地摇头叹息,将毛皮领拉到长满大胡子的脸旁,你一言、我一语地批判着人性的邪恶。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太空商船再来,因而生活变得更为艰苦。原本依靠进口的烟草、农机,以及可口柔软的食物都没了,只有电视机的超波频带上,偶尔还会传来零星模糊的消息,让他们知道局势越来越不稳定。终于,川陀被大肆劫掠的消息传了开来——这个全银河最伟大的首都世界,这个辉煌、传奇、不可侵犯、壮丽无匹的首都,竟然也被蹂躏成为一片废墟。   这种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对许多在贫瘠的土地上挣饭吃的罗珊农民而言,银河末日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月,在某个完全平凡无奇的日子,又有一艘星舰来到罗珊。各村的老者都自以为是地点着头,扬起他们老迈的眼睑窃窃私语,说这种事情在他们父亲的时代常发生——不过,事实却不尽然。   因为这艘星舰并非属于帝国,舰首少了帝国特有的“星舰与太阳”标志。它的形状既粗又短,是由许多老旧船舰的残骸拼装而成。而从星舰步出的那些人,则自称是达辛德的战士。   农民们都傻了眼,他们全都没有听说过达辛德,然而,他们仍旧以传统的待客之道欢迎这些战士。这些陌生人问了许多详细的问题——诸如这个行星的自然条件、居民的人数、有多少城市(不过农民们把“城市”误以为是指“村落”,弄得彼此都糊里糊涂),以及经济形态等等。   接着又有许多艘星舰登陆此地,并且对整个世界宣布,达辛德已经成为这个行星的统治者。在住人的赤道地带上,将要设立许多征税站,每年都要按照某些既定的公式,向农民征收百分之若干的谷物与毛皮。   罗珊人却表情严肃地眨着眼睛,搞不清楚“税”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到了征税的日子,很多人还是照付了。或者应该说,全都茫然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穿制服的异邦人,将他们收获的玉米与毛皮搬到大车上载走。   于是,各地都有愤怒的农民组织起来,拿出古时的狩猎武器——可是始终没有任何作为。当达辛德的税务员再度来临时,他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哄而散,眼看艰苦的生活变得更加艰苦,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过不了多久,出现了一种新的生态平衡。达辛德的总督将原来住在绅士村的罗珊人赶走,自己住进那里,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这位总督与他的手下都很少与当地人接触,因此并不惹人注意。现在,征税的工作已经委托某些罗珊人代为执行,那些本地的税务员会定期到各村各户访问——不过大家对他们的行踪渐渐摸熟了,而且农民们也学精了,知道应该如何隐藏收获的谷物,何时应该将家畜赶到森林去,并且故意不让房舍显得太华丽。当税务员来访时,不论问到任何有关资产的问题,他们都会露出一副呆然的表情,指着眼前可见的那么一点点。   后来连这种情况都很少再发生,税金也自动减少了。仿佛达辛德已懒得从这个贫穷的世界上,捞取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油水。   相对地,贸易活动却越来越兴盛,可能是因为达辛德发现如此更有利可图。虽然帝国的精美制品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过达辛德的机械与食物仍然比本地的好得多。此外,达辛德人还带来许多妇女的服饰,它们远比手织的灰色布料漂亮,不用说自然是极受欢迎。   就是这样,银河的历史再次平静地溜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农民们依旧从贫瘠坚硬的土地中挣饭吃。   纳若维刚走出他的农舍,就忍不住从胡子中吁出一口气来。第一场雪已经飘落在坚硬的地面,天空则布满了阴沉的粉红色云层。他斜着眼仔细望向天空,确定一时之间还不会有风暴,这代表他可以顺利到达绅士村。他要到那里去卖掉过剩的谷物,换回一些罐头食品准备过冬。   他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对着屋内大声吼道:“车子喂饱了没有,小子?”   屋内立刻传出高声的答应,然后纳若维的大儿子走了出来。他的红色短胡须还没有长满,脸上带着几分稚气。   他以满腹委屈的口气说:“车子的燃料加满了,除了车轴的情况不妙之外,其他各处都还算好。那个毛病修不好不能怪我,我已经告诉过你,那要找专家来修理才行。”   纳若维向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打量他的儿子,然后将长满胡须的下巴向前一伸,说道:“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你要我到哪里去,又怎么去找专家来修理?接连五年歉收你知不知道?哪一年没有几头畜牲发瘟?毛皮又什么时候涨过价……”   “纳若维!”屋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的话拦腰斩断。他一肚子不高兴地喃喃说道:“你看,你看——你妈又要插手咱们父子之间的事了。把车子开出来,要确定载货拖车连接得牢靠。”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用力互拍了一下,然后又抬起头来。朦胧的红色云朵渐渐聚集,云缝中露出的灰色天空没有一丝暖意,太阳则根本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当他正准备将视线移开时,眼睛却突然僵住了,手指头不知不觉就向上指,同时张大嘴巴拼命大叫,根本忘记了空气冷得要命。   “老伴,”他使劲大喊:“老太婆——赶快出来。”   一个气乎乎的脸孔马上出现在窗后,眼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嘴巴就再也合不拢了。她大叫一声,立刻沿着木梯飞奔而下,沿途顺手抓了一条旧围巾与一方亚麻布。等到她出现在门口时,已经将围巾披挂在肩膀上,亚麻布则松垮垮地包着头顶和耳朵。   “那是外太空来的星舰。”她以充满鼻音的声音说。   纳若维不耐烦地回答:“还会是什么别的东西吗?有远客来我们家了,老太婆,有客人来了!”   那艘星舰缓缓地下降,终于在一片寸草不生的冻土上着陆,位置是在纳若维农场的北侧。   “可是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女人喘着气问:“我们可以好好招待他们吗?要让他们睡我们家的肮脏地板吗?要请他们吃上星期剩下的玉米饼吗?”   “难道你想把他们赶到邻家去?”纳若维的脸庞已经冻得由红转紫。他将双臂从光滑的毛皮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了女人结实的肩膀。   “我的好老婆,”他兴奋得话都说不太清楚:“你去从我们的房间拿两把椅子到楼下来,再去宰一头肥肥的小牲口,跟薯类一块烤熟,然后还要烘一张新鲜的玉米饼。我现在就去迎接那些外太空来的大人物……还有……还有……”   他顿了一顿,将头上的大帽子推开一些,犹豫地搔了搔头,才接着说道:“对了,我还要把我酿的那坛酒也带着,跟他们痛痛快快喝个够。”   当纳若维在发号施令之际,女人的嘴巴傻愣愣地不停抖动着,可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等到纳若维说完之后,她才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纳若维举起一根手指头说:“老太婆,村里的长老一周前是怎么说的?啊?动动脑筋。长老们亲自到各家农场拜访,亲自拜访!你想想看这代表有多么重要!他们是来知会我们,如果发现任何外太空来的船舰降落,就要立刻通知他们,这是总督的命令!”   “现在,我难道不应该趁这个机会,在这些大人物心中留下一点好印象吗?看看那艘星舰,你以前见过这种样子的吗?那些外太空来的人一定既富且贵。为了迎接他们,总督亲自下达紧急指令,长老们在这么冷的天气逐个农场捎信,也许整个罗珊都接到了通知,说这些人是达辛德领主们期待的大人物。现在,他们竟然降落在我的农场了!”   他简直兴奋得手舞足蹈:“现在我们好好招待他们,他们就会向总督提起我的名字,这样一来,我们有什么得不到的?”   直到这时,纳若维太大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气钻进她的薄衫内。她赶紧一个箭步跳回门口,同时大吼了一声:“那你还不赶快去!”   不过纳若维不等她说出这句话,就已经开始拔腿狂奔,朝星舰降落的方向跑了过去。   汉·普利吉将军对于这个世界的酷寒、荒凉、空旷、贫瘠都毫不担心。面前这位满头大汗的农夫,也没有为他带来丝毫的威胁感。   真正令他烦恼的问题,是他们这个战术究竟是否明智。因为他与程尼斯两个人只身来到此地,根本可说是孤立无援。   他们的星舰已经再度升空,在普通的情况下,星舰应该有足够的力量自卫,可是他仍旧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当然,这次的行动程尼斯要负全责。他向这个年轻人望过去,发现他正朝一个毛皮帐幕裂缝处顽皮地眨着眼。原来那里有一对女人的眼睛在向外窥探,还能瞧见一张合不拢的嘴巴。   程尼斯似乎显得完全不在意。普利吉对这个事实感到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的游戏一定很快就要碰壁。可是无论如何,如今他们与星舰的惟一联系,就只剩下手腕上所戴的通讯装置。   这位农场主人对他们拼命地傻笑,不停地鞠躬哈腰,以油腔滑调、谄媚无比的口气说道:“尊贵的大爷,请恕我冒昧地向您报告。我的大儿子刚才告诉我,说长老们很快就会到了。我的大儿子是个优秀杰出的青年,可是因为我太穷了,没法子让他接受足够的教育。我相信您们在这里的这段短短时间,一定会对我竭尽所能的招待非常满意。我虽然很穷,却是一个勤奋、诚实又谦逊的农夫。您可以问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一定会这么说的。”   “长老?”程尼斯马上顺口问道:“是这个地区德高望重的人物吗?”   “他们的确是的,尊贵的大爷,而且他们也都是诚实而杰出的人物。因为整个罗珊都知道,我们这个村子是个正直又规矩的好地方——虽然生活艰苦,田地和森林里的收成都不好。也许您可以跟长老提一下,尊贵的大爷,提一下我对来访的客人尊重和敬意。这样的话,他们也许就会帮我申请一辆新的货车。因为我们现有的这辆老爷车几乎爬不动了,可是全家的生计还都得靠它维持。”他露出了低声下气的渴望神色。   为了符合加诸他们身上的“尊贵的大爷”这个称谓,汉·普利吉故意端起架子,轻轻点了一下头。   “有关你的待客之道,我保证一定会传到长老的耳里。”   纳若维离开后,普利吉乘机向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的程尼斯说:“对于和长老们见面这件事,我并不是很感兴趣。你又有什么想法?”   程尼斯似乎有些惊讶:“我没有什么想法。你在担心什么呢?”   “与其在这里惹人起疑,我认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可做。”   程尼斯以低沉的语调,迅速说道:“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即使会启人疑窦,也必须冒险试试。如果我们只是将手伸进一个黑布袋,上下左右乱摸一通,那绝对找不到我们想要找的人。那些依靠心灵力量统治世界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台面上的掌权者。事实上,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也许只占了整个人口的极少数,正如同在你们那个基地上,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只是少数一样。普通的居民可能就是那个样子——那么普通。那些心理学家也许隐藏得很好,而表面上处于领导地位的人物,可能真的自以为是统治者。关于这问题的答案,或许可以在这个冰封的行星中找到。”   “我完全听不懂你的话。”   “啊,你想想,这实在相当明显。达辛德也许是一个庞大的世界,拥有几百万乃至于几亿的人口,我们要如何从这么多人当中,辨识出哪些是心理学家?又怎能就这样向骡报告,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第二基地?可是在这里,这个农业世界,这个藩属行星,接待我们的这位农夫已经说过,此地所有的达辛德统治者,全都集中在那个绅士村。那里可能只有几百个人,普利吉,其中一定有一个或数个第二基地分子。我们终究要到那里去的,不过在此之前,让我们先见见长老——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程序。”   此时,满脸黑胡子的主人又慌忙走进来,显得兴奋万分,两人便赶紧若无其事地分开。   “尊贵的大爷,长老们已经到了,恕我再请求您一次,希望您能够为我美言一句……”他极尽谄媚之能事,几乎鞠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躬。   “我们当然会记得你的,”程尼斯说,“这些就是你们的长老吗?”   他们显然就是,而且总共来了三位。   其中一人向前走来,以充满威严的架势微微一欠身,然后说:“我们深感荣幸,交通工具已经准备好了,尊贵的阁下,希望您能移驾我们的集会厅一叙。   首席发言者心事重重地凝望着夜空,朦胧的天际不时有稀疏的云朵飞掠而过。亘古以来,太空总是显得冷漠而令人敬畏,如今看来更蕴涵着明显的敌意,因为其中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生物——骡。骡的存在,使得太空充满了凶恶的威胁。   会议已经结束了,整个过程并不长。在刚才的会议中,对于处理不可确定的精神突变种所引发的数学难题,发言者曾经提出许多质疑与问题。因为即使是那些极端的组合,也都必须要考虑得十分周全。   骡就在太空的某个角落——银河系中并不算遥远的某一处。但是他们真的能确定这一点吗?而骡将要做什么呢?   对付他的部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如今全都是计划中的棋子。   然而,要如何对付骡本人呢? 第四章 二人与长老   罗珊世界这个区域的长老们,形象与外人的想像完全不同。他们并不是较年长或较年老的农民,也不会显得权威而不甚友善。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初次见面时,他们总会令人留下相当有尊严的印象,让人了解到他们的地位是如何重要。   他们现在围坐在椭圆形长桌旁,像是许多严肃而动作迟缓的哲人。大多数人看来才刚刚步入中年,只有少数几位留着修剪整齐的短胡须;每个人显然都还不到四十岁。因此“长老”这个头衔其实只是一种尊称,并不完全是对年龄的描述。   从外太空来的那两位客人,如今正坐在上座与长老共餐。此时的气氛相当肃静,食物也十分简素,看来这只是一种仪式,而非真正的宴客。他们一面吃,一面体察着一种新的、对比强烈的气氛。   当他们吃完之后,几位显然最受敬重的长老说了一两句客套话——由于实在太短、太简单,所以不能称之为“致辞”。接着,正式而拘谨的气氛就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欢迎外来访客而刻意做作出来的尊严,仿佛终于功成身退。长老们开始对客人表现出亲切与好奇,将乡下人的敦厚淳朴表露无遗。   他们围在两位异邦人身边,提出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诸如:驾驶太空船或星舰是否很困难?总共需要多少人手?有没有可能帮他们的车辆换装较好的发动机?听说达辛德很少下雪,其他世界是不是也都这样?他们的世界住了多少人?是不是和达辛德一般大?是不是非常遥远?他们穿的衣服布料是如何织成的?为何会有金属光泽?他们为什么不穿毛皮?   他们是不是每天都刮脸?普利吉手上戴的戒指是什么矿物……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怪问题。   所有的问题几乎都是向普利吉提出来的,好像由于他年纪较大,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认为他较有权威。普利吉发觉自己不得不回答得越来越详细,好像被一群小孩子包围一般。那些问题全然出于毫无心机的好奇,他们热切的求知欲实在令人无法拒绝。   于是,普利吉耐着性子,逐一解答他们的问题:驾驶船舰并不困难,所需的人员决定于船舰的大小,从一个人到很多人都有可能。自己对此地车辆所用的发动机并不熟悉,但想必一定可以改进。每个世界的气候都不尽相同。他们的世界上住了几亿人,不过与伟大的达辛德“帝国”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他们的确来自很远的地方。他们的衣服是用矽胶纺织成的,布料表面经过特殊加工,使得表面分子具有固定的排列方向,因此会产生金属光泽。由于衣服附有加热装置,因此他们不用再穿毛皮。他们的确每天都刮胡子,他的戒指上面镶的是紫水晶……不知不觉间,普利吉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些乡下人打成一片,而这根本就违反了他的本意。   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之后,必定会引起长老们一阵迅速的交头接耳,好像是在讨论这些最新的资讯一样。外人很难听得懂他们彼此间的讨论,因为此时他们又恢复了特有的口音。虽然他们讲的仍是通用的银河标准语,但是由于长期未与现代语言交流,因而显得古老而过时。   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们互相之间的简短评论,仅仅能让外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却能避免外人了解他们交谈的真正内容。   后来,程尼斯实在忍不住了,遂打岔道:“各位好先生,你们必须花点时间来回答我们的问题。别忘了我们可是异邦人,而且极有兴趣想知道达辛德的一切。”   这句话才一出口,全场立刻一片鸦雀无声,刚才一直喋喋不休的长老们,一下子全都紧紧闭上嘴巴。他们的手原本都在拼命地不断挥舞,仿佛是为了加强说话的语气,现在却突然都垂了下来。他们心虚地互相望着,显然都非常希望别人能够发言。   普利吉赶快抢着说:“我的同伴这么问绝对没有恶意,达辛德的盛名早已传遍整个银河,所以我们才会慕名而来。等我们见到总督之后,当然会向他报告罗珊长老们的忠诚与敬爱。”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松了一口气的吁声,但至少长老们的脸色都缓和下来。一位长老用两根指头缓缓抚着胡须,将卷曲的部分轻轻压平,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是达辛德领主们的忠实仆人。”   直到这时,普利吉才终于原谅了程尼斯的莽撞言语。虽然他最近感觉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却显然还没有丧失打圆场的能力。   于是他继续说道:“我们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对达辛德过去的历史并不太清楚。相信长久以来,那些领主都是以开明的方式治理此地。”   刚才开口的那位长老,俨然已经自动成了发言人。他又回答道:“此地最老的老者,他的祖父也不记得领主们不存在的时代。”   “过去是不是一直都很太平呢?”   “过去一直都很太平。”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总督是位精明强悍的领主,对于惩处叛徒绝对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我们全都不是叛徒。”   “我想,他在过去一定曾经惩治过一些意图不轨的人,而那些叛徒个个都是罪有应得。”   那长老再度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此地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叛徒,我们的父辈与祖辈也都没有。可是在其他的世界却曾经出现过,那些人当然很快就被处死。我们对于这些事情毫无兴趣,因为我们只是卑微贫苦的农民,对政治问题一点也不关心。”   他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焦虑,而其他长老的眼中都流露出不安的眼神。   普利吉便用平稳的口气问道:“请告诉我们,要如何才能晋见你们的总督?”   这个问题立刻又令长老们讶异不已。   过了好一阵子,原先那名长老才又开口说道:“啊,你们不知道吗?总督大人明天就会驾临此地,他正在等你们,这是我们绝大的荣幸。我们……我们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向他报告,说我们对他绝对忠诚。”   普利吉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了,他惊叫道:“在等我们?”   那长老露出茫然的目光,轮流瞪视着面前的两个异邦人,然后说:“对啊……我们已经等了你们整整一周了。”   罗珊人为他们准备的房间,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无疑算是十分豪华的上房。普利吉以前曾经住过更差的地方,程尼斯则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然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关系。普利吉感到需要做出决断的时刻越来越近,可是却又希望能够再拖延一段时间。如果他们先去见总督的话,会将这场赌博推到危险的边缘,可是如果真的能够赢,收获却会比原本预期的丰硕无数倍。他看到程尼斯轻轻皱起眉头,牙齿咬着下唇,显出有些不安的表隋,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火。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聊的闹剧,希望能够赶快将这一切结束。   他对程尼斯说:“我们的行动似乎被人料中了。”   “没错。”程尼斯回答得很干脆。   “你就只会说‘没错’吗?你难道不能做一点更有用的建议?我们临时起意来这里,却发现那个总督竟然在等我们。很可能当我们见到总督之后,他会说其实等我们的人在达辛德上。这样的话,我们跑这一趟还有什么用处?”   程尼斯抬起头来:“他们只是在等我们,不一定就代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还有我们到此地来的目的。”他的口气毫不掩饰不耐烦的情绪。   “你认为这些事情能够瞒得过第二基地吗?”   “也许吧,难道不可能吗?你已经准备放弃了吗?这也许只是因为我们还在太空时,他们就发现了我们的星舰。一个国家在边境设立前哨观测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我们只是普通的异邦人,他们一样会对我们感兴趣。”   “哪有那么大的兴趣能让总督亲自前来探望我们,而不等我们去晋见他?”   程尼斯耸耸肩:“我们暂且不讨论这个问题,先让我们看看总督究竟是何方神圣。”   普利吉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看起来一副泄气的模样。他感到整个情况变得荒谬无比。   程尼斯继续故作轻松地说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一件事——达辛德正是第二基地,否则的话,几百万件大大小小的证据全都指错了方向。这些本地人显得对达辛德恐惧万分,这点你要如何解释?我根本看不出有政治压迫的迹象,他们的长老们显然可以自由集会,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干扰。他们提到的税赋,我认为一点都不苛刻,也根本没有彻底执行。这里人人都在喊穷,然而却个个身强体壮,没有一个面露饥色。虽然他们的房舍家徒四壁,村庄盖得也颇为简陋,可是显然都足敷需要。”   “事实上,这个世界简直令我着迷。我从来没见过比这儿更难理解的地方,可是我能确定人民都没有受苦,他们单纯的生活刚好提供了和谐的快乐。在那些科技进步的世界上,那些精明世故的人群中,完全找不到这种心灵上的快乐。”   “这么说,你对田园生活充满向往了。”   “但是我可没那个命,”程尼斯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我只是指出这些现象的重要性。达辛德人很显然是有效率的管理者——这种效率与旧帝国或第一基地的完全不同,甚至和我们的联邦也不一样。其他的体制都将机械式的效率强加在子民身上,因而牺牲了一些更可贵的无形价值,达辛德人却为他们同时带来快乐与富足。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的统治方式完全不同吗?这不是物理式的,而是心理式的管理统治。”   “真的吗?”普利吉故意用嘲讽的口气说:“那么长老们提到的对叛徒的惩罚,那些令他们恐惧万分的惩罚,竟然是由仁慈的心理学家所执行的?这一点你又要如何自圆其说?”   “他们自己曾经受过惩罚吗?他们只是说别人受到过。由于恐惧已经深植在他们心中,所以真正的惩罚反倒从来没有必要。这种精神倾向早已在他们的心灵生根了,所以我可以确定,这个星球上根本没有一个达辛德军人。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意义吗?”   “也许等我见到总督以后,”普利吉以冷淡的口气答道,“我就能看出来了。对了,有没有可能是我们的精神被控制了呢?”   程尼斯以惹人厌的轻蔑口气回答道:“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普利吉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使尽全身力气才转过身去。当天,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是一个静寂无风的寒夜。   普利吉听到程尼斯发出轻缓的鼾声之后,便悄悄地调整着手腕上的发射器,将它调到程尼斯接收不到的超波频带。然后便用指甲轻巧地敲击着发报键,开始与太空中的星舰联络。   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星舰的回答。那是一阵无声无息的振荡,仅仅刚好超过人体触觉的阀值。   普利吉连续问了两次:“有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而两次的回答都一样:“没有,我们在全天候监听。”   普利吉从床上爬起来,房间中十分寒冷,他顺手抓了一条毛皮毯裹在身上。然后他坐到椅子上,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此地的星空明亮而繁复,与他熟悉的很不相同。在他的故乡——银河外缘,夜空几乎全被朦胧的银河透镜所笼罩。   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解答一定存在于群星间的某个角落。他衷心期望答案早日降临,将这烦人的一切完全结束。   此时,他突然又对骡的话产生怀疑——真的是“回转”令他丧失了坚强的信心与决心吗?抑或是越来越大的年岁,与过去几年的波折在作祟呢?   不过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在乎。   他感到很疲倦了。   罗珊总督轻车简从地到来,几乎没有什么排场。他身边惟一的随从,就是那个为他驾车的军人。   他的座车设计得很花巧,但是在普利吉看来,性能却一点也不好。它转弯时动作笨拙,有好几次可能是由于换档太急,车子突然之间就走不动了。此外,普利吉还可以从它的外形,一眼就看出它使用的是化学燃料,绝对不是核能。   达辛德籍的总督步出座车,轻轻踏着薄薄的积雪,从列队欢迎的两排长老之间向前走去。他根本没有朝两边看上一眼,就快步走进房舍,长老们尾随其后鱼贯跟了进去。   骡所派出的那两名手下,此时正从自己的房间向外窥探。他们发现那位总督的外形矮胖,虽然体格还算结实,不过无论如何毫不起眼。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普利吉暗中埋怨自己的神经太过紧张。事实上,他的表情仍是一片严霜,并没有在程尼斯的面前丢脸。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的血压已经升高,喉咙也感到异常的干燥。   这并不是一种肉体上的恐惧。他并非一个愚鲁麻木的人,当然不会笨得连害怕都不懂。对于肉体上的恐惧,他有足够的勇气应付,有许多办法能够压抑。   但是如今的情况完全不同,他现在面临的是另一种恐惧。   他迅速瞥了程尼斯一眼,却发现他正若无其事地端详着自己的指甲,悠闲地将某些不整齐的地方锉平。   普利吉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怒意,程尼斯又怎么会害怕精神被控制呢?   普利吉集中精神,试图回溯自己过去的历史……   在骡尚未使他回转之前,在他还是一名死硬派的民主分子时,他当时的心境究竟如何?这实在很难回想。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无法挣脱将他的情感缚在骡身上的那些无形黏丝。他的理智还记得自己曾经试图暗杀骡,但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当时的情绪。然而,这种现象也许是他的心灵所表现的自卫行为,因为当他刚想重温那些情绪,只不过才想到了当时的心理倾向,根本还没体会到任何实质内容,他就已经开始觉得反胃恶心。   会不会是那个总督在干扰他的心灵?   是不是第二基地伸出的无形精神触须,已经迂回地钻进了他的心灵隙缝,将他固有的情感扯散,又重新加以组合……   当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肉体上的痛苦,也没有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连一点过程都感觉不到。他始终对骡充满了敬爱,如果在遥远的过去——比短短的五年更长久的一段时间——他的心中不曾存在对骡的敬爱,甚至还曾憎恨过骡,那也一定只是可恶的幻觉。光是想到这种幻觉,就足以使他感到羞愧不已。   可是,从来就不曾有过痛苦。   与总督会面之后,这一切是否会重演呢?过去的一切——他为骡效忠的那些日子、他这一辈子的人生方向,将会与那个信守民主的模糊梦境融为一体吗?会不会连骡都是一场梦,而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只有达辛德……他猛然转过身去。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了上来。   然后,程尼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我想这回就是了,将军。”   普利吉再度转身,看到一位长老轻轻将门打开,恭敬而严肃地站在门槛处。   他说:“达辛德领主的代表,驻罗珊总督阁下,乐意允许你们的晋见,请两位跟我来。”   “当然,”程尼斯顺手拉了一下皮带,还调整了一下头上戴的罗珊式头巾。   普利吉咬紧牙根,真正的赌博立刻就要开始了。   罗珊总督看起来并不是个狠角色,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戴帽子,稀疏的头发已有部分由淡棕色褪为灰白,为他增添了几许和气。他眯着眼睛,双眼被细密的皱纹包围,看起来相当精明。刚刚刮过的下巴轮廓平缓而不显著,根据面相学这门伪科学的信徒公认的说法,那应该是属于一个弱者的下巴。   普利吉避开了那双眼睛,凝视着他的下巴。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效——如果真的会有什么事发生的话。   总督的声音听来尖细而冷淡:“欢迎来到达辛德,我们以平和之心欢迎两位,你们用过餐了吗?”   两位发言者在路上擦肩而过,其中一位叫住了另一位。   “我带来了首席发言者的口信。”   对方的眼中闪着会意的光芒,问道:“交会点?”   “是的!希望我们还能看到明天的日出。” 第五章 一人与骡   从程尼斯的一举一动,完全看不出来他已经知晓在两方面——普利吉的态度,以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都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现在,他正靠在硬木长椅上,两脚大大咧咧地伸在面前。   “你看这个总督有什么古怪?”   普利吉耸耸肩:“一点都看不出来,我感觉他根本没有什么特异的精神力量。如果他真是第二基地的一员,也只能算是个很差劲的角色。”   “你可知道,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我不能确定该如何解释。如果你是第二基地的人,你又会怎么做呢?”程尼斯的口气越来越显得深思熟虑,“如果你是第二基地的人,而你又知道我们到此地来的目的,你会用什么手段对付我们?”   “当然是回转啦。”   “跟骡所做的一样?”程尼斯猛然抬起头来瞪着对方,“假使他们真的已经令我们回转,我们能够察觉到吗?我很怀疑。不过,如果他们只是非常聪明的心理学家,并没有任何异能的话,那又会怎么做呢?”   “若是这样的话,我想会尽快将我们杀掉。”   “而我们的星舰呢?不对。”程尼斯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又说,“对方正在向我们故弄玄虚,普利吉,老前辈,这只是故弄玄虚。纵使他们精通情感控制,我们——你和我——却只是打头阵的小卒。他们真正要对抗的是骡,他们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和我们采取的态度完全一样。所以我相信,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普利吉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瞪着对方:“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的口中迅速吐出这个字,然后再补充道,“让他们来找我们。他们会迟迟不敢行动,也许是害怕上头的星舰,但也可能是顾忌骡。他们先用那个总督来唬人,可是绝对不会成功,我们仍将按兵下动。这样的话,他们派来的下一个人,一定是真正的第二基地分子,而那个人会主动要求与我们谈判。”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跟他们达成协议。”   “这个打算我可不敢苟同。”   “因为你认为这么做会出卖骡?放心,不会的。”   “不,骡知道如何对付你这种吃里扒外的行径。不论你多么精明,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我仍然不敢苟同。”   “因为你认为我们骗不了第二基地?”   “或许吧,不过这也不是我的理由。”   程尼斯的目光开始下移,盯着对方手中握着的核铳,然后绷着脸说:“你是说那玩意才是真正的理由?”   普利吉晃了晃手中的核铳:“没错,现在你已经被捕了。”   “为什么?”   “因为你背叛了联邦第一公民。”   程尼斯噘起嘴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叛变!正如我刚才说的,而我有责任要制止这种行为。”   “你如何能证明?你有什么证据、假设,或者你根本就是在做白日梦?难道你疯了不成?”   “我可没有发疯,可是你呢?你真以为骡会吃饱了没事干,派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执行一个可笑的、充门面的任务?刚开始我也感到奇怪,可是我却不该花那么多时间纳闷。他为什么会派你来?因为你笑容可掬、穿着得体?因为你今年才二十八岁?”   “也许因为他信得过我。你不是要找合理的解释吗?”   “也许刚好因为他信不过你!如今看来这个解释也极为合理。”   “我们是在创作自相矛盾的叙述吗?还是在比赛谁的废话字眼最多?”   不过核铳却渐渐逼近,而普利吉紧紧跟在它后面。当他挺立在年轻人面前时,突然大声喝道:“站起来!”   程尼斯不慌不忙地依言照做,他感到铣口挨到了自己的皮带上,不过胃部的肌肉并没有开始抽搐。   普利吉说:“骡一心一思想找出第二基地,可是他失败了,而我也始终未能成功。我们两人都无法揭开的秘密,一定是极度隐秘的。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行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已经知道那个秘密地点的人,来领导另一次的探索行动。”   “而那个人就是我?”   “显然正是。当然,最初我并不知道,不过虽然我的心智运作减缓,思考的方向至少还没有错。我们多么轻易就发现了‘群星的尽头’!你从透镜的无数可能内容中,一下子就找到正确的像场,这简直就是奇迹!接下来,我们所遇到的一切,全部都是我们预期的正确方向,真可说是天衣无缝!你这个大笨蛋!难道你就如此低估我,以为我会对你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好运,完全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实在太成功了?”   “如果你不是一个叛徒的话,连一半的成功都不可能。”   “因为你对我的期望实在太低了?”   核铳又向前戳了一下。而面对着程尼斯的那张脸,只有森冷的目光显露出逐渐升高的愤怒。   “因为你被第二基地收买了。”   “收买?”程尼斯以无比轻蔑的口气问道,然后又说,“拿出证据来。”   “也可能是你的心灵受到了影响。”   “而骡竟然会不知道?真是荒谬。”   “骡当然早就知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一点。你这个笨蛋,骡当然早就知道!否则的话,你以为骡为什么要拨给你一艘星舰?如今你带领我们来到第二基地,这正是骡的计划。”   “让我抽丝剥茧为你分析一下。我能不能请问你,我究竟为什么应该做这一切?假如我是一名叛徒,我为什么要带你到第二基地来?我为什么不在银河中随便乱闯一通,到头来跟你以前一样无功而返?”   “你是为了这艘星舰,因为第二基地的人显然亟需核能武器自卫。”   “你这个理由太过牵强。一艘星舰对他们根本没有用,如果他们认为能从中学得先进的科技,而明年就可以建设核能发电厂,那么这些第二基地的人,头脑也实在非常、非常简单。事实上,我应该说,你自己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   “你会有机会向骡当面解释这些。”   “我们要回卡尔根去?”   “正好相反!我们将留在这里。而骡差不多在十五分钟后,就会来到此地跟我们会合。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小子,以为他没有跟踪我们吗?你这个诱饵刚好反过来了——虽然也许未将我们的猎物引出来,却引导我们来到了猎物的巢穴。”   程尼斯说:“我可以坐下来,用简单明了的方式为你解释一些事吗?拜托。”   “你给我乖乖站好。”   “既然这样的话,我站着说也是一样。你认为骡一直在跟踪我们,是因为通讯线路中有一个超波中继器吗?”   核铳仿佛轻微颤动了一下,不过程尼斯却不敢肯定。他继续说:“你看起来并不惊讶,可是我也不愿意浪费时间,猜测你是否真的感到惊讶。没错,我晓得这件事情。现在,我已经向你证明了,我知道一些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些我确定你不知道的事情。”   “你的开场白实在太长了,程尼斯,我以为你捏造谎言的效率应该很高。”   “我没有必要捏造任何事情。叛徒当然存在,或者你比较喜欢称之为敌方的特务。可是,骡却是透过一个迂回的管道知晓这件事的。你可知道,他手下的某些投诚者似乎被人动了手脚。”   核铳这回的确晃动了一下,绝对错不了。   “我要强调这一点,普利吉,这就是他需要我的真正原因,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回转者。他难道没有向你强调过,说他需要一个非投诚者吗?他到底有没有告诉你这个真正的理由?”   “试试别的伎俩吧,程尼斯。如果我起了背叛骡的念头,自己一定会察觉出来的。”说完,普利吉赶紧悄悄内视自己的心灵,发现根本没有变化,感觉完全一样,显然对面这个人是在说谎。   “你是说你仍然感到对骡忠心耿耿?也许吧,因为忠心并没有被干扰。骡自己也说过,那太容易被发现了。可是你的精神感觉如何呢?是不是变得比较迟钝?从这趟旅程开始算起,你是否始终觉得很正常?或者有时会有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你想干什么?想拿铳口在我肚子上戳个洞吗?”   普利吉将核铳抽回了半寸,然后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你已经被干扰、被控制了。你并没有亲眼看到骡将超波中继器安装在舰上,你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做这件事。我猜,你只不过突然发现它在那里,就跟我一样是无意中发现的。可是你马上假设那是骡安置的,而从那时候开始,你就一直以为是骡在跟踪我们。当然,你手腕上所戴的通讯器,可以用特殊波长和星舰联络,而我的通讯器却接收不到那些讯号。你以为这些我都被蒙在鼓里吗?”他说得越来越快,口气也变得极为愤慨,原本戴在脸上的冷漠面具,如今已经转成一张凶恶的脸孔。接着,他又补充道,“可是你却料错了,跟踪我们的并不是骡,根本就不是。”   “如果不是骡,那么是什么人?”   “哈,你认为是什么人呢?在我们升空的当天,我就已经发现了那个超波中继器,可是我并没有以为是骡放置的,他绝没有理由需要那么偷偷摸摸。你难道看不出那是个荒谬的推论吗?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叛徒,而他又早已知道的话,他可以轻易地令我回转,让我变得像你一样。这样一来,他就能从我心中探出第二基地的秘密位置,根本不必将我送到银河的另一端。你自己能够对骡隐藏任何秘密吗?反过来说,如果我根本不知道的话,那么我也无法带他到那里去。所以不论怎么说,他都不需要将我派出来。”   “显然,那个超波中继器一定是第二基地的特务放置的,因此不难推知跟踪我们的到底是谁。而如果你那了不起的脑袋没有被干扰的话,又怎么可能会上这个当呢?你会有这种大愚若智的想法,究竟算哪门子正常?我为什么要把一艘星舰带给第二基地?他们要星舰又有什么用?”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你这个人,普利吉。除了骡以外,你是最了解联邦内情的人。骡对他们而言是个危险人物,然而你却不是,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将探索的方向注入我心里。当然,假使我只是用透镜漫无目标地摸索,是万万不可能找得到达辛德的,这点我也知道。可是我更知道是第二基地躲在幕后,知道是他们在操纵这一切。所以何不将计就计呢?这其实是个尔虞我诈的心理战,他们想要逮住我们,而我们想要知道他们的大本营。谁能够坚持到底,不被对方唬住,谁就会是最后的赢家。”   “可是如果你不将核铳拿开的话,我们就输定了。你这么做显然是身不由己,是受到了他们的控制。把核铳给我,普利吉,我知道你认为不该听我的话,可是这个念头并不是你自己的,而是由第二基地注入你的心中。把核铳交给我,普利吉,让我们站在一条线上,一起面对即将来临的大敌。”   一股迷乱的情绪不断升高,令普利吉感到极为恐惧。诡辩!自己会错得这么离谱吗?为什么永远要怀疑自己?为什么不能肯定任何事情?是什么使得程尼斯的话听来那么有道理?   诡辩!   抑或是他饱经磨难的心灵,此时正在对抗另一个入侵者?   自己是否分裂成了两个人?   他模模糊糊看见程尼斯站在面前,还伸出一只手来。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就要将核铳交出去了。   当他手臂的肌肉正要收缩,准备有所行动时,身后的门却打开了。他连忙回过头去。   在广大的银河中,或许有许多面貌相似的人,会让别人在普通的情况下认错。此外,在某些特殊场合中,也有人会将根本就不相像的人混淆不清。然而,这两种情形都绝不可能发生在骡身上。   普利吉心中所有的怒火,也无法抵挡住一股冰冷的精神洪流,陡然冲入他的体内。就体格而言,骡无法在任何情况下占得优势,如今也不例外。   他现在的穿着令他看来十分滑稽。由于身上包着很厚的衣服,使他显得比平常臃肿,可是仍旧比普通人还要瘦弱。他的脸大半被遮着,那个特大号的鹰钩鼻露在外面,被寒冷的空气冻得通红。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雪地迷失数日、刚刚才被救回来的人——再没有比这个更恰当的比喻了。   他一进门就说:“把核铳抓紧,普利吉。”   此时程尼斯耸耸肩,自己找了位子坐下。骡转身对他说:“此地的情感氛围似乎极为杂乱,而且有明显的冲突。你说除我之外,还有人跟踪你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普利吉突然插嘴问道:“阁下,在我们的星舰上放置超波中继器,是不是您授意的?”   骡将冷漠的双眼转向普利吉:“当然。整个银河系中,除了行星联邦之外,还可能有别的组织拥有这种装置吗?”   “他说……”   “好,他在这里,将军,不需要你来转述他的话。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些什么,程尼斯?”   “是的,阁下,不过我显然是搞错了。我本来以为,超波中继器是某个被第二基地收买的人放置的,而我们被引到这里来,是出于某些人的阴谋,我正准备要还击呢。此外,我还有一个感觉,感到将军多少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现在不这么想了。”   “似乎就是如此。否则的话,刚才进门的就不会是您了。”   “奸吧,那么,让我们来理清这个问题。”骡将厚实又附有电热装置的外套脱去,继续说道:“你不介意我也坐下吧?现在——我们在这里非常安全,完全不必担心会有任何人闯进来。在这个冰封的星球上,不会有任何一个本地人想要靠近这个地方,这一点我能够向你们保证。”他用冷酷的语调,强调着自己的力量。   程尼斯却故意表现出厌恶:“有什么不可见人的?是不是有人会来奉茶,还会有舞娘出来表演呢?”   “恐怕没有。你的理论到底是什么,年轻人?你说第二基地的人正在追踪你们,用的却是只有我才拥有的装置,还有——你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这很明显,阁下,为了要解释所有已知的事实,似乎只能说我的脑子被灌输了一些概念……”   “也是那些第二基地的人干的?”   “不可能有别人,我想。”   “那么你并没有想到,如果某个第二基地的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因而强迫、驱策,或是诱骗你到第二基地自投罗网——我想你认为他用的是与我类似的方法,可是我要提醒你,我能够植入他人心中的只有情感,而不是概念——反正,你并没有想到,如果他能够做到这种事,他就几乎没有必要用超波中继器追踪你。”   程尼斯猛然抬起头,却被元首的大眼睛吓得一阵心悸。普利吉则在喃喃自语,从他松弛的肩膀上,可以看出他已经完全放松了。   “对,”程尼斯回答:“我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如果他们不得不跟踪你,就表示他们不可能有办法左右你。而你在完全不受他们支配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找到这里。这一点你想到过没有?”   “这点我也没有想到。”   “为什么?难道说你的智商突然降低了那么多吗?”   “我现在只能以一个问题来答复您,阁下。您是不是也要加入普利吉将军的阵营,跟他一起来指控我是个叛徒?”   “如果我的答复是肯定的,你有办法为自己抗辩吗?”   “我的理由刚才都已经跟将军说过了。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叛徒,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您就可以令我回转,直接从我心中探得那个秘密。而如果您认为有需要跟踪我,那么代表我在事先并不知情,因此也就不是一个叛徒。我就准备利用这个矛盾,来答覆您刚才提出的那个矛盾。”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我并不是一个叛徒。”   “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因为你的论证无懈可击。”   “那么现在我可否请问您,为什么您要暗中跟踪我们?”   “因为对于所有已知的事实,其实还存在着第三种解释。你和普利吉两个人,都分别以个人的观点解释了部分而非全部的事实。而我——如果你们愿意多花点时间听我说——我可以将一切都解释得很圆满。我尽量长话短说,所以你们听来应该不会觉得厌烦。坐下来,普利吉,把你的核铳交给我。我们不会有危险的,不论是屋里屋外,都再也不会有人想攻击我们。事实上,就连第二基地也不会了。而这都是你的功劳,程尼斯。”   房间中的照明是罗珊通用的电力白炽灯,仅有的一个灯泡吊在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映出了三道人影。   骡说:“既然我感到有必要跟踪程尼斯,显然我期待能够有些收获。由于他以惊人的速度直奔第二基地,我们可以做一个合理的假设,那就是我所期待的事情果真发生了。然而,我却没有直接从他那里获得任何情报,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这些都是事实。当然,程尼斯知道真正的答案,而我心里也很明白。你懂了吗,普利吉?”   普利吉以顽固的口气说:“阁下,我不懂。”   “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又能够不让我探得这个秘密的,其实只有惟一的一种人。程尼斯,恐怕你并不是真正的叛徒,事实上,你根本就是第二基地的人。”   程尼斯用双肘撑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向前倾,从愤怒而僵硬的嘴唇中吐出了一句:“您有什么直接的证据?演绎式的推论今天已经两度触礁了。”   “我当然也有直接的证据,程尼斯,这相当简单。我曾经告诉过你,说我的手下被人暗中动了手脚,而主使者显然第一必须是非回转者,第二是与事件中心极为接近的人。这个范围虽然很大,可是却并非没有界限。你过去实在太成功了,程尼斯,大家都太喜欢你,你的一切都太顺利了。所以我怀疑——”   “于是我征召你主持这次远征,而你并没有拒绝。我曾注意观察你的情感变化,发现你完全没有感到困扰。你的胸有成竹表演得太过火了,程尼斯。对于这么重大的任务,任何一个正常人,不论他的能力多么强,都难免会现出几丝犹豫。可是你心中就是没有这种反应,这代表你如果不是白痴,就是受到外力的控制。”   “要想知道真相其实非常容易,我趁着你松懈的时候,突然将你的心灵一把抓住,并且在同一瞬间将悲痛的情绪注入,随即又将它解除。而你马上就显露出了愤怒,几乎配合得天衣无缝,我简直可以发誓那是一种自然的反应,不过那却只是我最初的想法。因为当我左右你的情感时,在你露出愤怒的反应之前,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你的心灵竟然试图反抗,而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反应。”   “没有任何人能够反抗我,即使是那么短暂的时间,除非他具有与我类似的精神控制力。”   程尼斯的声音听来低沉而苦涩:“哦,是吗?那又怎么样?”   “那就代表你死定了——因为你的确是第二基地的人。这是你惟一的下场,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了。”   于是程尼斯又看到了一把指着自己的核铳,然而,这次控制铳口方向的并不是普利吉,而是一个与他一样成熟、一样强固的心灵。他可以轻易按照自己的意志左右普利吉,可是对于骡的心灵却无能为力。   而他能够用来扭转局势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很难以笔墨形容。因为笔者与普通人无异,只具有普通的感官;也跟普通人一样,没有控制他人情感的能力。   简单地说,在骡的拇指将要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程尼斯的心中转了无数的念头。   骡的精神如今被坚毅果断的决心占据,绝不会有半分犹豫。从骡决心射杀程尼斯,到他将被高能光束分解殆尽的这段过程,假如程尼斯事后有兴趣计算一下,将会发现可资利用的时间仅有五分之一秒。   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   而在那么短暂的时间中,骡发觉程尼斯大脑的情感势能陡然高涨,不过自己的心灵并未感到任何冲击。与此同时,一股纯粹而令人战栗的恨意,却从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   就是由于这个新来的情绪,将他的大拇指从扳机旁边弹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做到这一点。几乎在他改变动作的同一时刻,他也完全体认到了这个新的情势。   说时迟那时快,若从戏剧的观点而言,这个变化实在该用慢动作呈现。且先说骡,他的拇指离开了核铳,但是双眼仍旧紧盯着程尼斯;再说程尼斯,他全身紧绷,几乎下敢张口喘气;此外还有普利吉,他倒在椅子上全身痉挛,每一块肌肉都拼命抽搐,每一条肌腱都扭曲变形,训练有素的木然脸孔化作一张死灰的面具,上面布满了可怕的恨意,令人根本认不出他是谁。而他的双眼则紧紧地、直直地、目不转睛地盯在骡身上。   程尼斯与骡只交换了一两个字——仅仅一两个字,对他们这种人而言,已经完全能够表露情感与意识,足以达到相互了解与沟通的目的。然而由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先天性的限制,想要叙述这一段经过,必须将他们所交换的讯息转换成文字,包括刚才已经进行过的,以及即将进行的“对话”。   程尼斯紧张地说道:“你现在已经腹背受敌了,第一公民。你无法同时控制两个心灵,因为其中之一来自第二基地,所以你只能任选其一。普利吉已经脱离回转状态,我刚刚把他的心灵枷锁打开了。他如今又是当年的普利吉,那个将你视作自由、正义与一切神圣事物的公敌,曾经试图行刺你的普利吉。此外他也知道,在过去五年间,你将他贬为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现在我压制住他的意志,不让他有所行动,可是假如你将我杀掉,那就没有人控制他了。在你还来下及将铳口转向,甚至以你的意志重新攫取他之前——他就会把你解决。”   骡对于他所说的这些都毫不怀疑,因此仍然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   程尼斯又说:“倘若你转移注意力去控制他或杀掉他,或是做出任何行动,你就来不及回过头来再阻止我。”听到这里,骡仍旧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程尼斯继续说道,“把核铳抛开吧,让我们两人公平地对决,然后你就可以把普利吉要回去。”   “我犯了一个错误,”骡终于开口,“当我面对你的时候,不该让任何第三者在场,这样做引进了太多变数。我想,我必须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他随手将核铳抛在地上,又用脚将它踢到房间的另一角。与此同时,普利吉也瘫成一团沉沉睡去。   “当他清醒的时候,一切都会恢复正常。”骡轻描淡写地说。   从骡的拇指准备按下扳机,到他将核铳丢弃为止,这整个情势的逆转,其实只过了一点五秒的时间。   但是在意识几乎无法察觉的范围,程尼斯及时从骡的心灵中发现了一丝飘忽的情绪——那仍是信心十足的得意之情。   这两个人表面上看起来轻松自在,实际上却刚好相反——他们体内每一根职主管情感的神经,全都紧张得不停颤抖。 第六章 一人、骡与第三者   多年以来,骡第一次对自己的手法感到信心动摇。程尼斯则很清楚他虽然暂时得以自保,多年以来,骡第一次对自己的手法感到信心动摇。程尼斯则很清楚他虽然而他实在不应该动这个念头。将情感的弱点暴露给骡,无异向他奉上一柄致命的武器。在骡的心灵中,已经隐约浮现出一丝不同的情绪——胜者的情绪。   必须设法争取时间……   其他人为什么还不来呢?难道这就是骡的自信来源吗?他的对手究竟知道哪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他紧盯着对方的心灵,可是却毫无发现。如果自己有办法看透他人的心思就好了,不过……   程尼斯猛力煞住纷乱不堪的思绪,只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在一个念头上,那就是争取时间……   程尼斯说:“既然你已经确定,而在我们借着普利吉小斗一番之后,我也不想再否认我是第二基地的人。可否请你告诉我,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到达辛德来?”   “喔,不,”骡大笑起来,笑声高亢而充满自信。然后他说,“我并不是普利吉,我不需要对你作任何解释。你有许多自以为是的理由,不管那些理由是什么,你的行动符合我的需要,我也就懒得追问下去。”   “可是在你对整件事的认知中,一定还有许多盲点——达辛德真的就是你要找的第二基地吗?普利吉对我提过你以前所做的努力,还有成为你的工具的那位心理学家——艾布林·米斯。在我的……嗯……轻微的鼓励之下,他不时会吐露一些这类的历史。你回想一下艾布林·米斯,第一公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声音中充满了自信。   程尼斯感到那股自信几乎快要满溢出来,似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骡本来可能还残存的不安情绪,如今已经渐渐消失了。   他尽力克制住绝望的情绪,又说:“那么你并没有什么好奇心?普利吉告诉我米斯曾经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了某个真相,所以拼了命也要争取时间,想要尽早警告第二基地。艾布林·米斯已经死了,第二基地未曾接到警告,可是却仍然存在。为什么?为什么呢?”   此时骡竟然开怀大笑起来,程尼斯惊觉到一股残酷的情绪突然逼近,却又在下一瞬间撤回。然后骡才答道:“不过第二基地显然已经收到警告,否则的话,这位拜尔·程尼斯怎么能——又为何会到卡尔根进行活动,对我的手下动手脚,还妄想对我耍阴谋诡计?第二基地当然接到了警告,只不过太迟了点而已。”   “那么,”程尼斯故意流露出同情的情绪,“你甚至不知道第二基地究竟是什么样的组织。那些具有更深含意的各个事件,你也完全不明白它们的真正意义。”   纯粹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骡感觉到了对方的揶揄,他的眼睛眯起来,并且闪出一丝敌意。他又习惯性地用四根指头摸了摸鼻子,陡然迸出一句:“那么,我就让你说个过瘾吧,第二基地究竟有什么秘密?”   程尼斯故意改用普通的语言,不再使用情感信息符号。他说:“据我所知,最令艾布林·米斯感到疑惑困扰的,就是包围着第二基地的重重神秘。哈里·谢顿竟然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设立那两个基地,第一基地的一切都光明正大,它明刀明枪地不断扩展,在短短两个世纪间,声名就已传遍半个银河;反之,第二基地却始终隐藏在黑暗的深渊中。”   “你绝不可能了解其中的道理,除非你能重塑那个垂死帝国当年的学术气氛。那是一个宏伟的大时代,至少在思想上如此,各式各样的世纪末思潮百家争鸣。当然,其时已经出现了文化倾颓的征兆,因为帝国已开始防堵思想进一步的发展。谢顿之所以能够名垂青史,就是因为他挺身而出,勇敢地与那些学术发展的绊脚石抗争。他所放出的最后一点创造性火花,不但辉映着第一银河帝国的落日残照,而且也预示了第二帝国的旭日初升。”   “非常戏剧化,后来呢?”   “因此,他根据心理史学的定律,亲手设立了两个基地。然而,那些定律却并非绝对的,这一点谢顿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所以他没有做出任何成品,因为成品只是为退化的心灵准备的。他的心血结晶是一种不断演化的机制,而第二基地正是演化的原动力。我们——短命行星联邦的第一公民,我告诉你——我们才是谢顿计划的守护者,只有我们才能做到这一点!”   “你想拿这些话来为自己壮胆吗?”骡用轻蔑的语气问道:“还是你想说服我?老实告诉你,不论是第二基地、谢顿计划,或是第二帝国,我全都不屑一顾。它们也激不起我一点点的同情、怜悯、责任感,或者任何你试图投射给我的情感。从现在开始,可怜的傻子,你得用过去式来描述第二基地,因为它已经被摧毁了。”   当骡自椅子中起身,向程尼斯走近时,程尼斯发觉压迫他心灵的情感势能陡然增强。他拼命抵抗,却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爬动,无情地敲击、扭搅他的心灵,拉扯着他的精神力量。   他发现自己已经背对着墙壁。骡就在他面前,皮包骨的双臂插在腰际,在硕大无比的鼻子之下,嘴唇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骡又开口说:“你的游戏已经结束了,程尼斯。你们这些人——所有那些曾经隶属于第二基地的人——你们的游戏通通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   “你在此地等待了那么久的时间,你对普利吉喋喋不休,差点不动一根指头就把他击倒、抢走他的核铳。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就是在等我,对不对?你准备布置出一种假相,让我来到时不至于太起疑心。”   “只可惜我根本不必起疑,因为我早就看穿你,彻底看穿你了,第二基地的程尼斯。”   “可是现在你又在等什么呢?你仍旧拼命对我滔滔不绝,好像以为可以用声波将我禁锢在椅子上。而在你说话的这段时间,你的心中却又有另一个念头——等待、等待、等待,直到现在依旧如此。但是根本没有任何人到来,你所等待的人——你的盟友一个都没有来。你落单了,程尼斯,而且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的第二基地对我完全估计错误。我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们以为我跟踪到这里来之后,就可以让他们任意宰割。你的确是一个诱饵没错——用来诱出这个可怜、愚蠢、孱弱的突变种,因为他是多么热衷于建立一个帝国,所以会对脚下明显的陷阱视而不见。可是现在你看,我像是他们的阶下囚吗?”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我每到任何一处,几乎毫无例外都有舰队跟随。面对我的舰队,即使是其中最小的一支武力,他们也完全束手无策。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不会为了谈判而中止行动,也不会由于任何变化而按兵不动。”   “十二个小时以前,我的舰队就已经开始对达辛德发动攻击,他们的任务执行得非常、非常彻底。达辛德如今已成为一片焦土,人口集中的地区全被夷为平地,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第二基地已经不复存在,程尼斯——而我,我这个丑怪孱弱的畸形人,终于成了全银河的统治者。”   听了这些话,程尼斯只能缓缓地摇头喘息:“不可能——不可能——”   “可能——可能——”骡故意模仿着他的语气,然后又说,“如果你是最后一名幸存者——这是很有可能的,却也活不了多久啦。”   接着出现了一阵短暂而意味深长的停顿。忽然之间,程尼斯感到心灵深处全被贯穿,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几乎发出了呻吟。   骡及时收回了精神力量,喃喃说道:“不够,你并没有通过这个测验。你的绝望是装出来的,你的恐惧感还不够强烈,那并非理想破灭所应有的反应,只是个人处于生死关头的微弱恐惧。”   骡伸出瘦弱的手掌,轻轻扼住程尼斯的喉部,可是程尼斯就是无法挣脱。   “你是我的保障,程尼斯。如果我低估了任何事情,你可以提醒我,还能够保护我。”骡的眼睛向下凝视他,坚决要得到答案。   “我的计算都正确吗,程尼斯?我的谋略是否战胜了你们第二基地的人马?达辛德被摧毁了,程尼斯,彻彻底底被摧毁了,你的绝望为何还需要假装呢?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和实情!说话,程尼斯,说话啊,是不是我洞察得还不够透彻?危险依然存在吗?开口回答我,程尼斯,我到底做错了哪一点?”   程尼斯感到一字一句从口中被扯出来,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他咬紧牙关,想要阻止自己发声,甚至咬住舌头,还绷紧了喉咙的每一根神经。   可是那些话仍旧脱口而出,他大口喘着气,任由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他的喉咙、舌头、牙齿,一路将那些话硬扯了出来。   “真相是,”他尖声地说,“真相——”   “没错,我要知道真相,还有什么没做到的?”   “谢顿将第二基地设在这里,我早就说是这里,我并没有说谎。当初那些心理学家来到这个世界,控制了本地的居民。”   “达辛德?”骡再度深入对方翻腾而痛苦的心灵之中,毫下留情地肆意翻找,同时问道,“可是我已经将达辛德毁灭了,你知道我要什么,快告诉我。”   “不是达辛德。我说过,第二基地的人也许不是表面上的掌权者,而达辛德只是一个傀儡……”他说的话几乎没有人听得懂,每一个字都违背了他的心意。   最后,他终于说了出来:“罗珊……罗珊……罗珊才是你要找的世界……”   骡松了手,程尼斯立刻痛苦地缩成一团。   “你原来想要骗我吗?”骡轻声地说。   “你的确上当了。”这是程尼斯所能做的最后一点反击。   “可是你们没有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我一直与我的舰队保持联络,他们解决了达辛德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罗珊。不过首先——”   此时,程尼斯又感到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下意识伸出手臂,挡在痛苦不堪的双眼前,可是却无法阻挡这一波攻势。这片黑暗几乎令他窒息,他还觉得受创的心灵蹒跚地向后退却,退到了永恒的黑暗之中——那里有骡得意洋洋的表情,好像一根开怀大笑的火柴棒,又粗又长的鼻子在笑声中不停地摇摆。   笑声不久之后便完全消退,只剩下黑暗紧紧拥抱着他。直到另一种感觉突然进现,仿佛是一道锯齿状的强烈闪电,驱走周围无边的黑暗。程尼斯渐渐清醒过来,视觉也慢慢恢复,溢满泪水的双眼已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   头痛简直令他无法忍受。他必须承受着巨大的痛楚,才能将一只手抬到头部。   他可以确定自己还活着。他的思绪就像被气流卷起的羽毛一样,此时又缓缓落回地面,终于再度恢复静止。现在他感到体内充斥着一股舒畅的暖流——那是从外面钻进来的。他强忍剧痛,试着慢慢扭动颈部,却又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   现在门又打开了,第二基地的首席发言者已经进入室内,就站在门槛的旁边。程尼斯想要说话,想要大叫,想要发出警告——却发现舌头早已僵住,这才知道骡的威猛心灵仍未完全放开他,仍然钳制住他的发声器官。   程尼斯再度转动脖子,看到骡依旧在房间内,愤怒的双眼几乎冒出火来。他不再张口大笑,但却露出了牙齿,展现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程尼斯此时可以感觉到,首席发言者的精神力量在他的心灵中轻巧地腾挪,正在为他疗伤止痛。可是不久之后,它就遇到了骡的防御,只经过短暂的缠斗便被击退,一阵麻木的感觉再度袭向程尼斯。   怒火充满了骡的瘦弱身躯,使他看起来更加丑怪。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像又有一个人前来欢迎我了。”他的心灵伸出灵巧的触须,一直伸到室外,并且继续延伸……延伸……   “你是单枪匹马来的。”他说。   首席发言者点了点头,然后说:“我绝对只有一个人,我有必要这么做。因为在五年之前,我对你的未来计算错误,所以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由我自己独力扭转局势。不幸的是,我没想到你布下的情感禁制场威力如此之强,花了我好久的时间才将它破解。你能够做到这一步,我实在应该赞赏你的能力。”   “我一点也不稀罕你的恭维,”骡凶狠地回答:“你少来这一套。你到达此地,是不是要用你那少得可怜的精神力量,来救你们这位快要崩溃的栋梁之才?”   首席发言者微笑着说:“你称之为拜尔·程尼斯的这个人,已经圆满达成了他的任务,由于他的精神力量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他的表现更加难能可贵。当然,我看得出来,你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可是我们也许还有办法使他完全复原。他是一个勇敢的人,阁下,这个任务是他自动争取的。虽然事前我们已经用数学推算出来,他的心灵受重创的机会极大——这种下场比单纯的肉体残废更可怕。”   程尼斯在心中拼命地挣扎,想要大声发出警告,可是根本就做不到。他惟一能发出的只有恐惧的情绪——持续不断的恐惧。   骡用冷静的口气说:“你当然已经知道达辛德被毁灭了。”   “我知道,我们早已预见你的舰队会发动攻击。”   骡转以冷酷的声音说:“是的,不出我所料。可是你们却未能阻止,是吗?”   “没有,没有能够阻止。”首席发言者的情感信息符号表达得很清楚,几乎是全然自怨自责与恶心憎恶的情绪。他又补充道,“对于这个错误,其实我必须负比你更大的责任。五年以前,谁能够想像你的力量会这么大?我们从一开始——当你攻下卡尔根的时候——就已经怀疑你拥有控制情感的能力。这一点我们并不惊讶,第一公民,我现在就可以解释给你听。”   “像你我所拥有的这种精神力量,其实并不是什么新奇的异能,事实上,它始终潜伏在人类的大脑中。大多数的人都能察觉他人最表层的情感,比如说根据面部的表情、说话的语气等等。许多动物在这方面的天赋更高,例如可以利用嗅觉达到很多功能,当然,其中牵涉到的情感则较为简单。”   “人类这一方面的能力其实潜力极大,可是在距今百万年之前,随着语言的逐渐发展,情感直接接触的机能便慢慢萎缩。我们第二基地的最大成就,就是将这个沉睡的感官唤醒,使它至少恢复到某种程度。”   “然而我们并非生来就是如此,百万年的退化是一个艰难的障碍。我们必须锻炼这种感官,就像锻炼自己的肌肉一样。可是你却完全不同,你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既然能够计算出这些,也就能够计算出一个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在普通人的世界中所造成的效应,就像明眼人到了盲人国那样。我们算出了你的自大对自己的影响程度,并且认为我们已经有所准备。但是,我们忽略了两个重要的因素。”   “第一点,是你的精神力量有效范围极广。我们的精神接触只能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施行,因为视觉扮演了一个极重要的角色。基于这个原因,当我们面对普通武器的时候,我们比你想像中的更加无助。可是你却没有这种限制,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你不但能够以精神力量控制他人,而且在视觉与听觉的范围之外,仍然可以和他们维持密切的情感联系。这一点,我们发现得太晚了。”   “第二点,我们当初并不知道你有肉体上的缺陷,尤其是你将这个缺陷看得那么严重,甚至因此自称为‘骡’。你不仅是个突变种,而且是个没有生殖能力的突变种,这是我们未曾预见的。你的自卑感所引发的异常心理,在开始的时候被我们忽略了。我们本来只是准备对付一名夸大狂,而非一个精神严重错乱的偏执狂。”   “我自己应该对这些失算负全部责任,因为当你攻陷卡尔根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第二基地的领导者。而在你占领了第一基地之后,我们才终于发现一切真相——不过却为时已晚——由于这个错误,导致了达辛德数百万人葬送了性命。”   “所以你现在想要扭转乾坤吗?”骡的两片薄唇扭曲着,心中充满了恨意。他又说,“你准备怎么做?把我养胖?帮我恢复男性雄风?从我的过去历史中,将我凄惨的童年一笔勾销?你同情我的痛苦遭遇吗?你会为我的悲伤而难过吗?对于我不得不做的这一切,我一点都不感到后悔。当我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全银河没有任何人伸出半只援手,现在就让银河尽力自卫吧。”   “当然,”首席发言者说:“你的情感是过去的背景所造成的,我们实在不应该苛责——只应该设法改变。达辛德的毁灭是无可避免的命运,否则,另一个结果是整个银河遭到更严重的破坏,而且将会持续数个世纪。我们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了最大的努力,尽可能将达辛德的居民撤离,无法撤走的也让他们尽量疏散。可惜的是,我们所做的比真正需要的少得太多,害得数百万人因而丧生——你难道不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会——六小时后,罗珊的十几万居民也全都会死光,而我也一样毫不感觉遗憾。”   “罗珊的?”首席发言者迅速问道,然后转身面向程尼斯。   程尼斯勉力维持半坐的姿势,不断运用精神力量支撑着。突然,他觉得有两个心灵在自己身上决战,接着就感到精神枷锁被解开来。他立刻吐出一大串话:“发言者,我彻底失败了。在您抵达之前十分钟,他逼使我说出真相。我没有能力抵抗,也没有办法扯谎。他已经知道达辛德不是第二基地,他已经知道罗珊才是。”   此时,那些精神枷锁又重新闭合,再度将他紧紧困住。   首席发言者皱着眉说:“我懂了,你现在计划要怎么做?”   “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的看不透这么明显的事实吗?刚才你在对我说教,告诉我情感接触的本质,用夸大狂、偏执狂那些字眼骂我的时候,我其实正忙着呢。我又跟我的舰队联络了一次,而他们已经接到了命令。六个小时之内,除非有什么理由让我收回成命,否则他们会开始轰炸整个罗珊,只留下这个小村庄,以及周围一百平方英里的范围。他们会彻底执行这个任务,然后全部降落此地。”   “你还有六个小时,而在这六个小时中,你无法击倒我的心灵,也不可能拯救整个罗珊。”   骡摊开双手,再度发出狂笑,而首席发言者似乎无法接受这个新的情势。   他说:“有没有另外一条路?”   “为什么一定要有另一条路?另一条路对我绝对没有好处。我应该心疼罗珊居民的性命吗?也许,如果你们允许我的星舰安然降落,而且你们全部——所有的第二基地分子——都置于我的精神控制之下,让我感到满意的话,我可能就会撤回轰炸的命令。能够掌握这么多高级的头脑,想必是很值得的事情。不过这样做可能得花很大力气,或许根本就得不偿失,所以我也并不特别希望你会同意。你怎么说呢,第二基地人?你究竟有什么武器,能够对付一个至少和你具有相同威力的心灵?还有连你做梦也想像不到的强大舰队?”   “我有什么武器?”首席发言者慢慢将这个问题重复一遍,然后回答说,“根本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点点——一点点连你都还不知道的情报。”   “那就快点说,”骡笑着说道,“舞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吧。你即使滑得像一条泥鳅,这回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可怜的突变种啊,”首席发言者说,“我根本就不想溜走。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拜尔·程尼斯会被送到卡尔根当作诱饵?拜尔·程尼斯虽然既年轻又勇敢,可是他的精神力量跟你相比,和你那位正在呼呼大睡的军官汉·普利吉也差不多。为什么我不亲自出马,或者选派我们其他的领导者,那些可以跟你匹敌的人,来执行这一次的任务呢?”   “或许,”骡的回答信心十足,“你还没笨到那种程度。因为可能你也明白,你们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真正的理由其实更合乎逻辑——你知道程尼斯是第二基地的人,他并没有能力瞒过你这一点。此外,你也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不怕将计就计,索性依照他的计划跟踪而至,以便最后反过来将他制住。假如当初是我到卡尔根去,由于我会对你构成真正的威胁,你可能会将我杀害。即使我有办法将身份隐藏得很好,因而保住性命,也很难让你从太空一路跟踪我到此地。就是因为你明知程尼斯不足为惧,所以才会被引诱出来。如果你留在卡尔根的话,在你的人马、你的武器、你的精神力量重重保护之下,第二基地倾全力也无法动你一根汗毛。”   “我的精神力量如今仍旧存在,老狐狸。”骡说,“而我的人马、我的武器也并非远在天边。”   “一点都没错,然而你并不在卡尔根,你如今身在达辛德王国境内。你以为达辛德就是第二基地,认为一切都合情合理,而这却是我们精心策划的结果。因为你是一个精明至极的人物,第一公民,你只相信合乎逻辑的事情。”   “说得很对,但那只能让你们暂时得意一下。我还来得及从你们的人——程尼斯的口中挖掘出真相。而我也至少还有头脑,知道这种真相应该存在。”   “不过我们这一方——并非那么狡诈的一方,已经料到你会这么做,所以才特别为你准备了拜尔·程尼斯。”   “那我确定他有负所托。因为我将他的脑子掏得一干二净,像掏光一只烤鸡的五脏六腑一样。他的心灵在我的脚下颤抖,对我完全开放,完全赤裸。当他说罗珊就是第二基地的时候,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话。我已经将他的心灵全部摊开辗平,检视了每一个微观的隙缝,即使再小的谎言也无所遁形。”   “完全正确,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好。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拜尔·程尼斯是一名志愿者,你知道他志愿做的是什么事吗?在他到卡尔根去投效你之前,接受了一种彻底的心灵改造手术。你认为这样做,能不能够瞒得过你?如果拜尔·程尼斯的心灵从来未曾被改造过,你以为他可能骗得了你吗?其实,拜尔·程尼斯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不过那是必需的手段,也是他自愿接受的。在他的心灵中,从最深处的核心到最外的表层,拜尔·程尼斯都老老实实地相信罗珊就是第二基地。”   “三年以来,我们第二基地在达辛德王国所布置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要等待你来自投罗网。我们现在已经成功了,你说对不对?你找到达辛德,进而又找到了罗珊——可是到此为止线索就全断了。”   骡倏地站了起来:“难道你敢说,罗珊也非第二基地?”   倒在地上的程尼斯,此时感到首席发言者又发出一股力量,将他的精神枷锁完全撕裂开来。他立刻一跃而起,不可置信地吼道:“您说罗珊不是第二基地?”他过去所有的记忆,心中所装载的各种知识,一切的一切——现在全都混淆不清,模模糊糊地绕着他拼命打转。   首席发言者笑道:“你看,第一公民,程尼斯表现得像你一样愤怒。当然,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我们难道都是疯子吗?竟然会引领你——我们最强、最大、最危险的敌人——来到我们自己的世界?哦,我们绝不会那样做!”   “让你的舰队来轰炸罗珊吧,第一公民,如果你非得这么做的话。让他们尽力摧毁一切吧,因为他们顶多只能将程尼斯和我两人杀掉——可是这样做,一点也无法改善你目前的处境。”   “其实,第二基地的远征军早在三年前就来到罗珊,一直以本村长老的身份在活动。他们昨天已经离开此地,正向卡尔根进发。当然,他们会避开你的舰队,至少能比你早一天到达卡尔根,这就是我敢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原因。现在除非是我收回成命,当你回到卡尔根的时候,将会面临一个叛乱四起、四分五裂的帝国,只有跟你到这里来的舰队才会继续效忠,而他们绝不可能以寡敌众。此外,第二基地的人将会渗入你的后备舰队,确保你无法再将任何人重新回转。你的帝国已经完蛋了,突变种。”   骡缓缓垂下头,愤怒与绝望的情绪占满他的内心。他说:“是的,太晚了——太晚了——现在我懂了。”   “现在你懂了,”首席发言者重复道,却又加了一句,“现在你又不懂了。”   骡的心灵由于绝望而门户大开,首席发言者等的正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立刻钻进去,只花了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就顺利完成了对骡的改造。   骡抬起头来,问道:“那么我应该回卡尔根去?”   “当然,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非常好,”他皱起眉头说,“你是谁?”   “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没有。”他立即抛下这个念头,拍拍普利吉的肩膀说,“醒来,普利吉,我们要回家了。”   两个小时之后,拜尔·程尼斯终于觉得自己能够行动了。他说:“他不会再想起来吗?”   “永远不会。他仍会保有他的精神力量,以及他所建立的帝国,但他的动机完全改变了。第二基地这个念头如今已成为一片空白,他也变成了一个和平主义者。而且从今以后,他会比以前快乐,就这样度过他的余生。由于他的身体机能失调,他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等他死后,谢顿计划便会继续——总会继续下去的。”   “这么说的话,”程尼斯追问,“罗珊真的不是第二基地?我可以发誓——我告诉您,我知道它明明就是,我可没有精神错乱。”   “你并没有精神错乱,程尼斯,正如我所说的,只不过是被改造了。罗珊并不是第二基地——走吧!我们也该回家去了。”   拜尔·程尼斯坐在贴满白色瓷砖的小房间中,让心灵完全放松开来。此刻他感到相当满意。房间中有墙有窗,外面还有草地,然而这些对他而言只是“东西”,它们全都没有名字。在他的床脚有一个荧幕,上面呆板地映着一张床、一把椅子,以及许多书籍。护士每天进来几回,为他送来各种不知名的食物。   最初,他并没有试图将听到的零星声音凑在一起,例如下列两个人的对话。   其中一个人说:“现在的症状是完全的失语症,这表示已经清理干净,我想他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我们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将他原来的脑波记录再输回去。”   他将那些声音硬记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声音好像十分特殊——似乎代表了某种意义。可是,又何必操这个心呢?   还不如躺在这个东西上面,看着前方那个东西显现的色彩变幻。这有趣多了。   然后有一个人进来,对他做了一件事情。于是他就睡着了,沉睡了很久很久。   当他醒来之后,“床”就是“床”了,而他也知道自己是在一间医院中。他记住的那些声音,全都变成了有意义的语言。   他坐起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首席发言者就站在旁边,他说:“现在你在第二基地上,你的心智——你原来的心智——已经恢复了。”   “是的!是的!”程尼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因而感到无比的骄傲与喜悦。   “现在告诉我,”首席发言者说,“你知道第二基地在哪里吗?”   在程尼斯的心中,真相如巨浪般排山倒海地涌出来。不过他却没有立即回答,就像当年的艾布林·米斯一样,他体会到一阵巨大而令人麻木的惊愕。   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并且说:“银河众星在上——现在,我知道了。” 第二部 基地的寻找 第一章 艾嘉蒂娅   艾嘉蒂娅·达瑞尔以稳重的声音,对着听写机的输入端朗读道:“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然后她就暗自想到,以后自己成为一位大作家时,要以“艾卡蒂”这个笔名发表那些不朽的作品,就只用“艾卡蒂”,根本不要冠上任何姓氏。而“艾·达瑞尔”这样子的署名,则是《作文与修辞》这门课的作业中规定使用的——真是没有品味。同班的其他同学也都得这样做,只有丸里萨斯·旦那个男生例外。因为当他第一次那样念出自己名字时,全班同学都笑成了一团。“艾嘉蒂娅”又只是个小女孩的名字,只因为她祖母小时候曾经用过,所以她就要被迫接受——她的父母根本一点想像力都没有。   前天她刚刚过完十四岁生日。大人们似乎应该体认到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她已经长大成人,应该改口叫她“艾卡蒂”了。她突然不高兴地噘起嘴来,因为她又想起了父亲刚才对自己说的话。父亲的视线勉强从阅读镜移开一下,抬起头来一口气说道:“可是如果你想假装自己已经十九岁,艾嘉蒂垭,那么当你二十五岁的时候,男生们都会以为你已经三十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她正坐在自己专用的大号扶手椅中,两只手臂伸展开来,抬头就能看见梳妆台上的镜子。不过她的一只脚丫挡住了一点视线,因为拖鞋正挂在大脚趾上摇晃着。于是她将脚收回来,把身子坐端正,脖子很不自然地伸得笔直。这样一来,她仿佛就能让自己又长高两寸,身材因而显得雅致多了。   她花了一会儿的工夫,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庞——太胖啦。于是她紧抿着嘴,拉长下巴,并且从各个角度打量眼前这张瘦弱的脸孔。她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再将湿润的唇微微噘起,然后缓缓地垂下眼睑,表现出历尽沧桑的世故。喔,天哪,自己的双颊为什么是粉红色的,真丑!   她试着将手指摆在双眼外缘,将眼角微微扯斜,装出内围星系妇女那种神秘而具有异国风情的慵懒状。可是这么一来,双手就把脸孔遮住一半,没法子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随后她收起了下巴,想要照照自己的侧面。她侧转头,将眼睛尽量瞥向镜子,扭得脖子都酸疼了。她好像十分感慨,故意用低八度的声调说:“真的,爸爸,如果你以为,我会有一点点在乎那些笨男生怎么想,你就实在……”   此时她忽然想起手中的听写机仍然是开着的,马上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喔,天哪!”然后立刻将它关了起来。   结果听写机仍然吐出了半张淡紫色的纸,那张纸的左侧还有美丽的桃色花边。上面赫然印着:   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真的,爸爸,如果你以为,我会有一点点在乎那些笨男生怎么想,你就实在。   哦,天哪!   她急忙将那张纸拉出来,再帮机器换上另一张纸。   不过她脸上的焦急表情很快就消失,宽宽的小嘴巴又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把抽出的那张纸凑到鼻端,以优雅的动作轻轻闻了一下。真好,就应该是这种高雅迷人的香味,而且纸上的笔迹也没有话说。   这台机器是两天前送来的,是父亲送给她的成年生日礼物。   她记得当初曾对父亲说:“爸爸,可是每一个人——班上每一个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志气的人,每个都有那么一台。只有那些老古董才会用打字机……”   推销员也对她父亲说:“我们这种听写机既轻巧又好用,再也没有别的型号能比得上。它可以根据言语中的含意,列印出正确的文字和标点符号。您自然可以看得出来,它是学生们的良伴,因为它会鼓励使用者注意语气与呼吸,惟有这样才能让它印出正确的字。此外,当然还要使用合宜而端庄的口气,才能得到正确的标点符号。”   不过,父亲当时只想帮她买一台普通的打字机,好像真把她当成了一个老古董学者。   可是当机器送来的时候,她却发现正是梦寐以求的那一种,害她感动得痛哭流涕——眼泪也许掉得太多了点,跟十四岁的成年生日不大相称。那台机器印出来的字,是纯粹女性化的娟秀字迹,看起来优雅、美观而迷人。   即使是刚才的那一句“喔,天哪!”听写机印出的字迹也非常具有魅力。   然而不管机器多好,她也必须循规蹈矩地使用才行。所以她又端坐在椅子上,正经八百地将草稿放在面前,先挺胸再缩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准备重新再试一遍。然后便以充满热情的语气,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朗诵道:   “谢顿计划的展望,艾·达瑞尔作。”   “我们这些有幸能在本行星的高效率、高素质、高等师资的教育体系之下,接受完整教育的学生,大家都对基地过去的历史了若指掌,这是绝对能够肯定的一件事情。”   (哈!爱尔金小姐一定会对这个开头十分满意——那个刻薄的老巫婆。)   “基地过去的历史,几乎始终在执行着哈里·谢顿的伟大计划,这两者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但是如今大多数人心目中的问题,则是这个伟大而睿智的计划是否能再继续下去,抑或将会遭到严重的破坏,或者根本早已被破坏殆尽。”   “让我们先来浏览一下,谢顿计划至今为止已对人类揭示的几个重点,这也许是了解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   (这一部分很容易写,因为她上个学期曾经修过《近代史》这门课。)   “大约四个世纪之前,当第一银河帝国几乎已经瘫痪,眼看就要灭亡之时,有一个人——伟大的哈里·谢顿——预见了这个即将来临的末日。他与他的同僚利用心理史学——这门科学的辅杂数学如今早已失传——”   (她忽然停下来,因为此时出现了一个小问题。她确定“复杂”的“复”应该读第三声,可是机器选的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喔,别担心,机器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   “预测出了银河历史巨流的整体发展方向。于是他们得以发现一个事实,就是倘若放任历史照这样子发展下去,帝国必将崩溃瓦解,接着便会出现至少三万年的无政府动乱状态,之后人类才有可能建立一个新的帝国。”   “想要阻止帝国的衰亡为时已晚,然而,至少还有可能设法将动乱的时期缩短。因此谢顿计划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使第二帝国与第一帝国的间隙缩短为一个千年。如今已过了将近四个世纪,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而计划的进行依旧不曾动摇。”   “哈里·谢顿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分别建立了一个基地。他为这两个基地所选取的各种条件,乃对应于心理史学问题的最佳数学解答。其中之一——我们的基地——设立在这个端点星上,集中了帝国时期所有的物理科学。凭借着这些科学,基地足以抵抗周围蛮荒王国的攻击——那些王国都是新近从帝国边缘脱离而独立称王的。”   “事实上,基地由于代有英勇睿智的人物出现,例如塞佛·哈定以及侯伯·马洛,因此很快地就征服了那些短命的王国。这些英雄都能明智地诠释谢顿计划,并且领导我们克服了……”   (根据她的草稿,下面的两个字应该也是“复杂”,但是她决定不要再冒一次险。)   “艰难的情势。虽然数个世纪过去了,基地各个世界仍旧缅怀、崇敬他们的功绩。”   “后来,基地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商业体系,控制了安纳克瑞昂与西维纳星区的大部分,甚至击败了苟延残喘的旧帝国最后的一击,也就是打败了帝国的最后一名大将——贝尔·里欧思。到了这个时候,谢顿计划似乎再也没有任何阻碍,谢顿所策划的每一个危机,都能在准确的时机出现,并且也一一被顺利化解。而每当一个危机解除之后,基地便再度向第二帝国以及永久和平迈出一大步。此时,”   (念到这里,她一口气没喘过来,只能从牙缝中轻轻吐出这几个字。不过听写机照样将这些字印得清清楚楚、漂漂亮亮。)   “第一帝国最后的残余势力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许多无能的军阀,统治着这一片硕大的残躯。”   (“硕大的残躯”是她上周从超视的惊险影片中学到的。不过爱尔金小姐一向只看古典音乐与教学节目,所以绝对不会露出马脚。)   “不料就在此时,骡出现了。”   “这个异人根本不在谢顿的算计之中,他是一个突变种,他的产生是完全无法预测的。骡具有一种奇异而神秘的力量,能够控制并操纵人类的情感,因而可使所有人服从他的意志。在令人无法置信的短时间之内,他就成为一名征服者,以及一个帝国的开创者。最后,他竟然还征服了基地。”   “不过他从未完成一统银河的壮举,因为他发动的第一波势如破竹的攻势,最后被一位睿智、勇敢、伟大的女性所遏止。”   (现在她又碰到了那个老问题——父亲一直不准她透露自己是贝妲·达瑞尔的孙女。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贝妲几乎可算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性,也知道她曾靠一己之力阻止了骡。)   “但是,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真正知晓的人却少之又少。”   (哈!如果她得向全班朗读这篇作文,上面这句话就可以用神秘兮兮的语气来念。这样一来,一定就会有人问她实情究竟如何。然后嘛,嗯,如果他们硬要问的话,自己就不得不说实话了,对不对?她已经想好了将来面对父亲的严厉质问时,要怎么说一套委屈却振振有辞的辩解。)   “经过了五年的极权统治,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变化,而这个变化的原因至今不明。总之,骡从此放弃了一切的扩张政策,他在位的最后五年,实行的是道道地地的开明专制。”   “有人说,骡的改变是由于第二基地的介入。然而从来没有人找到另外那个基地的正确位置,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真正作用,所以上述的理论仍旧未被证实。”   “如今,距离骡的死亡又过了整整一个世代。在骡倏来忽去之后,未来又将如何发展呢?骡的出现干扰了谢顿计划,似乎已经将计划弄得四分五裂,可是在他死后下久,基地又再度兴起,如同从垂死恒星的灰烬中重生的新星。”   (上面这些如假包换是她的创作。)   “于是,端点星这颗行星,再一次成为一个商业联邦的中心。它几乎恢复了被征服之前的富庶与强盛,甚至变得更加和平、更为民主。”   “这个发展也在计划之中吗?谢顿伟大的梦想依旧健在吗?六百年之后,真的会有一个第二银河帝国兴起吗?我个人相信答案是肯定的,因为,”   (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爱尔金小姐总是喜欢用红铅笔,在学生的作文上写一些又大又丑的评语:“这只是叙述而已,你个人的心得呢?用心想一想!表达出你自己的想法!洞察你自己的内心深处!”洞察你自己的内心深处,她可真是非常了解人类的心灵,她那张丑脸这辈子从来没有笑过……)   “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今这种大好的情势。旧帝国已经完全灭亡了,而经过骡的统治之后,当年那些军阀割据的局面也一去不复返,银河边陲地带大都过着文明和平的日子。”   “此外,基地内部也比往昔健全许多。被骡征服之前的世袭市长专制时代结束了,基地再度恢复早期的民主选举。银河中再也没有持异议的独立行商世界;也不再有大量财富集中于少数人之手这种分配不均的不公平现象。所以说,我们没有理由抱持失败的恐惧,除非第二基地真的对我们构成威胁。不过那些抱着这种想法的人,除了茫然的畏惧与迷信之外,根本不能提出任何的证据。我认为,我们对自己、对国家、对伟大的谢顿计划的信心,应该能够将心中的任何疑虑驱散,”   (嗯——这实在是可怕的陈腔滥调,不过作文的结尾总要写点这种东西。)   “因此我说,”   这篇《谢顿计划的展望》写到这里时,却又不得不暂停了,因为艾嘉蒂娅忽然听见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单手撑着椅子扶手,引颈向窗户的方向看去,竟发现自己跟窗外的一张笑脸遥遥相对。那是一张男子的脸孔,被竖在嘴唇上的一根指头分成两半,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艾嘉蒂娅只愣了一下,就立刻装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她从扶手椅上爬下来,走近大窗台前的沙发,然后跪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瞪着窗外。   那张脸孔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他一只手紧抓着窗台,由于用力过猛,连指节都已泛白;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则迅速地做了一个手势。艾嘉蒂娅立即会意,按动了一下开关,窗玻璃下方三分之二立刻滑进墙壁。春天温暖的空气随即进入室内,与其中经过空调的空气混合起来。   “你不可以进来,”她故意装模作样,用俏皮的语调说,“窗子都加装了防盗幕,只能让住在这里的人通过。如果你钻进来,各种各样的警铃通通会立刻铃声大作。”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两脚踩在窗户下面的台子上,这种身手实在一点也不高明。如果你不小心的话,就会摔断你那根不值钱的脖子,还会压坏好些珍贵的花朵。”   站在窗边的那个人,此时心中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但却认为那两个形容词应该交换一下。他吃力地说:“既然这样,那你能不能把防盗幕关掉,好让我爬进去?”   “你苦苦哀求也没有用,”艾嘉蒂娅说,“我想你也许闯错了地方。因为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这么晚还会让陌生男子进入她们……进入她的卧室。”她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睑微微下垂,露出了一个性感的神情——或者应该说,模仿得实在过分惟妙惟肖。   一时间,那名年轻男子脸上的顽皮神色消失无踪。他喃喃问道:“这里是达瑞尔博士的住宅,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喔,老天啊——再见——”   “如果你要跳下去的话,年轻人,我就马上按下警铃。”(“年轻人”是她故意选用的讽刺字眼,用来表现自己的世故与练达。因为在艾嘉蒂娅精明的眼睛看来,这家伙显然至少有三十岁——对她而言,实在是很老了。)   僵持了一会儿,那人又用严肃的声音说:“好吧,我问你,小姐,如果你不要我待在这里,又不准我走的话,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我想你可以进来。达瑞尔博士的确住在这里,我现在就把防盗幕关掉……”   “年轻人”先探头向房间内仔细看了看,然后才将手伸进窗内,一挺身钻了进来。进屋之后,他故意使劲拍着膝盖上的灰尘,仿佛在做无言的抗议,然后又抬起通红的脸孔对着艾嘉蒂娅。   “如果有人发现我在这里,你确定你的人格与名誉不会受损吗?”   “如果这样的话,你的人格与名誉受到的损害,绝对会比我严重得多。因为只要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我就会立刻大吼大叫,指控你强行闯进我的房间。”   “是吗?”他故意以谦恭的态度问道,“可是防盗幕是你自己关掉的,这一点你又要如何解释?”   “哼!那还不简单,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防盗幕。”   那人的眼睛睁得老大,看来真的发火了:“那是唬人的?小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嗯,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没有礼貌的问题,年轻人,而且我也不习惯被人称作‘小丫头’。”   “这点我不怀疑,你也许是骡的祖母化装成的。在你还没有呼朋引伴,准备对我动用私刑之前,我是不是应该赶紧溜走呢?”   “你最好别走——因为家父正在等你。”   那人的表情再度变得谨慎万分。他扬起一道眉毛,轻声问道:“哦?有人跟你的父亲在一起吗?”   “没有。”   “最近有人来拜访过他吗?”   “只有卖东西的小贩——还有你。”   “有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   “只有你。”   “饶了我吧,好不好?不,别饶我,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令尊正在等我?”   “哦,那还不简单!上星期他收到了一个私人信囊,只有他本人才能开启的那种,里面有一张会自行氧化的信笺。你知道吗,他还特别把那个信囊丢进垃圾分解器中。昨天,他主动放了波莉一个月的假——波莉是我们的女佣——让她去探望住在端点市的姐姐。到了今天下午,他又在客房里整理床铺。因此我就晓得他正在等什么人,却故意不让我知道,平常他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的。”   “真的!我很怀疑他需要告诉你什么事,我认为他根本还没说,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通常都是这样的。”说完她就笑了,并且开始感到轻松自在。这个来访的客人年纪虽然不小了,不过外表看来十分出色,有着一头棕色的卷发,还有一对深蓝色的眼睛。也许,她想,等自己年纪够大的时候,还能够再遇到类似的人物。   “可是,”那人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他要等的人?”   “唉,还会有谁呢?他神秘兮兮地在等一个人——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然后你就鬼头鬼脑地来了,而且还想从窗户爬进来。如果你有一点常识的话,就应该知道该走到前门去叫门。”她突然想到一句自己很欣赏的话,立刻脱口而出:“男人全都这么笨!”   “你倒蛮有自信的嘛,对不对,小丫头?不,我是说‘小姐’。你知道吗,你说的可能完全不对。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被你搞得一头雾水,而且据我所知,令尊等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那你又该怎么办?”   “哦,我才不信呢。我可没有一开始就让你进来,直到看见你把手提箱丢下去,我才改变了主意。”   “我的什么?”   “你的手提箱,年轻人。我可不是瞎子,你并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把它丢下去的。因为你先向下面看了一眼,估计它会落在哪里,等你确定它会掉进树篱里面,不会被别人看见,这才把手提箱丢下去,然后你就再也没有向下望一眼。既然你故意不走前门,而准备从窗户爬进来,就表示你不太敢确定是否找对了地方,所以想先观察一下。而当你被我发现之后,你首先想到的是手提箱,而不是你自己的安危,这就代表说,你把那里面的东西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现在既然你人在屋内,而手提箱还在屋外——这一点我们都心照不宣,你也许根本就无计可施。”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实在需要停下来好好喘口气。那人乘机回嘴道:“不过,我也可以把你勒得半死,然后逃出去,再捡起手提箱远走高飞。”   “不过,年轻人,我的床底下刚好有一根棒球棒,我可以在两秒钟之内抓到手里,而且我是一个很强壮的女生。”   僵持了好一阵子,“年轻人”终于以做作的礼貌口吻说:“既然我们这么谈得来,我想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裴礼斯·安索,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叫艾嘉……艾卡蒂·达瑞尔,很高兴认识你。”   “好的,艾卡蒂,现在你能不能做个好心的小女孩,去把你父亲叫来?”   艾嘉蒂娅愤愤地抬起头说:“我可不是小女孩,我认为你这样说相当没有礼貌——尤其是拜托别人帮忙的时候,更不应该用这种称呼。”   裴礼斯·安索叹了一口气,改口道:“说得好——请问你能不能做一个好心、善良、可爱的老妇人,为我前去将令尊请过来?”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会去叫他的。可是别以为我会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年轻人。”说完。她就开始用力踏地板。   走廊处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卧室的门就被猛力打开。   “艾嘉蒂娅——”达瑞尔博士吼到一半便煞住了,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问道,“先生,你是谁?”   裴礼斯赶紧站起来,样子显然松了一口气:“杜伦·达瑞尔博士?我是裴礼斯·安索。我想你已经收到那封信,至少令嫒告诉我你的确收到了。”   “我女儿说的?”他皱起眉头,用责备的眼光瞪了艾嘉蒂娅一眼,却看到她正张大眼睛,露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无辜状,于是马上将严厉的目光又收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达瑞尔博士终于再度开口:“我正在等你呢,请跟我下楼来好吗?”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因为他看到旁边有个东西正在闪动,此时艾嘉蒂娅也注意到了。   她赶紧扑向那台听写机,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父亲就站在机器旁边。   他以温柔的口吻说:“你一直都开着喔,艾嘉蒂娅。”   “爸爸,”她难为情地尖叫道,“看人家的私人信件是很不礼貌的行为,看人家的私人谈话记录就更不用说了。”   “啊,”她父亲说,“可是这个‘谈话记录’,却是你跟一个陌生男子在卧室里录的!身为你的父亲,艾嘉蒂娅,我必须要保护你。”   “噢,天哪!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裴礼斯突然笑道:“喔,就是那么回事。达瑞尔博士,这位小姐正准备指控我许多罪名,即使为了洗刷我的冤屈,我也必须坚持请你读一读。”   “噢——”艾嘉蒂娅强忍住泪水。竟然连父亲也不相信自己,而那台可恶的听写机——如果不是那个笨蛋傻傻地摸到窗口来,她也不会忘记把机器关掉。现在,父亲一定准备发表长篇大论,告诫她什么是年轻女子不应当做的事。看来,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是她们应当做的,也许只有上吊自杀是惟一的例外。   “艾嘉蒂娅,”她父亲以温和的语气说,“我认为,一个年轻女子——”   来了吧!她就知道,她早就知道。   “——不应该对一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人,说话这么没大没小。”   “可是,谁叫他要到我的窗户旁边探头探脑?一个年轻女子总有隐私权——现在你看,我得从头再念一遍这篇可恶的作文。”   “他爬到你的窗边究竟对不对,并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你根本就不该让他进来,应该立刻通知我——尤其是你,认为我正在等他。”   她以撒娇的口气说:“你不见他也好——这个傻瓜。如果他一直这样子飞檐走壁,而不从大门进出的话,迟早会把所有的秘密都抖出来。”   “艾嘉蒂娅,自己不懂的事情,就不要多嘴。”   “谁说我不懂,是关于第二基地的事情,对不对?”   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刻带来好一阵子的沉默,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腹部在微微抽搐。   然后,达瑞尔博士轻声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可不是从哪里听来的。除了这事,还有什么值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吗?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安索先生,”达瑞尔博士说,“我必须为这一切向你道歉。”   “喔,没有关系。”安索用不大诚恳的语气答道,“如果她将自己出卖给邪恶的力量,那也绝不是你的错。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我还想再问她一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艾嘉蒂娅小姐——”   “你想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认为爬窗户而不走大门是一件傻事呢?”   “因为这等于你在大肆宣扬想要隐瞒什么,傻瓜。如果我心中有一个秘密,绝不会把嘴巴贴上胶布,让大家都知道我藏着什么秘密。我会像平常一样谈天说地,只要不提那个秘密就行了。你没有读过塞佛·哈定的格言吗?你可知道,他是我们的首任市长。”   “是的,我知道。”   “好,他曾经说过:惟有大言不惭的谎言才能成功;他还说过:任何事情都不必是真的,但是都必须让人信以为真。哼,当你从窗户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违背了这两个原则。”   “那么如果是你的话,你又要怎么做呢?”   “如果我有一件最高机密,要来找我爸爸商量的话,我会先在公开场合与他结识,然后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找他。而当每一个人都认识你,认为你跟我爸爸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就可以随便跟他商量任何机密,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安索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这个女孩,然后再看看达瑞尔博士,这才道:“我们走吧,我得到花园去找我的手提箱。等一等!还有一个问题。艾嘉蒂娅,你的床底下根本没有什么球棒吧,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   “哈,我就知道。”   达瑞尔博士站在门口说:“艾嘉蒂娅,当你重写那篇关于谢顿计划的作文时,不要无缘无故把奶奶渲染得太过神秘,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提那件事。”然后他就和裴礼斯一起默默走下楼梯。   走到一半,那位客人压低了声音问道:“希望你别介意,博士,请问令嫒有多大了?”   “十四岁,前天刚过的生日。”   “十四岁?我的老天——告诉我,她有没有说将来准备嫁人?”   “没有,她没提过,至少没有对我提过。”   “嗯,如果她哪天提出来,我看你还是把他枪毙算了——我是说,她想要嫁的那个人。”他凝视着这位前辈的眼睛,以严肃的口气说,“我是认真的,等到她二十岁的时候,跟她生活在一起绝对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当然我这么说,绝不是故意要冒犯你。”   “你没有冒犯我,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两个人仔细分析的对象,此时仍然待在楼上,面对着那台听写机,憋了一肚子的反感与厌烦。她用模糊而懒散的口气念道:“谢,顿——计,划——的,展,望——”而听写机则发挥了无比精确的功能,将那些声音转换成优雅秀丽的字体:   谢顿计划的展望 第二章 谢顿计划   请想像出一个房间!   房间在何处现在还不重要,只要知道这个房间是第二基地的一个重要所在。   几个世纪以来,这个房间一直保存着一门纯粹的科学——然而,数千年来被人们视为与科学同义的各种装置、设备、仪器等等,在此地却完全付之阙如。因为这里所保存的科学,只是以数学概念表达的理论。在科技尚未萌芽的史前原始时代,人类还集中于一个如今已经失落的世界时,先民中的智者所进行的冥想,其实就与这门科学的形式有些神似。   这个房间受到精神科学力量的保护。放眼当今银河,即使一切有形力量加在一起,也无法与这种精神科学相抗衡。   室内有一个较为显眼的物件——元光体,内部珍藏着谢顿计划的所有细节。   此外,室内还有一个人——首席发言者。   他是谢顿计划的第十二任最高监护者,而他所拥有的头衔,代表的就是表面上的意义——在第二基地领导者集会的场合,他是首先发言的一位。   他的前任曾经击败过骡,然而那场大规模奋战所留下的后遗症,至今仍然扰乱着谢顿计划的前途。过去二十五年以来,他与他所领导的组织,致力于将满是顽固、愚昧人类的银河重新纳入正轨——这是一项艰巨至极的工作。   现在,首席发言者抬起头来,看着渐渐打开的门。在这个孤寂的房间中,他正回顾着自己四分之一世纪来的努力——如今,这一切终于将要臻至顶点。虽然此时他是如此地专注,却仍有余裕以安然的心情期待着来人。他是一名年轻的弟子,将来,这些弟子中总有一位要继承他的位子。   年轻人此时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因此首席发言者向他走过去,将他领进室内,并且伸出一只手,亲切地按在他的肩头。   弟子露出羞赧的微笑,首席发言者对他的回应则是:“首先,我必须告诉你请你到这里来的目的。”   他们现在隔着书桌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没有真正开口说话。他们所使用的沟通方式,银河中任何一个不属于第二基地的人,全都无法会意或了解。   语言,是人类用来表达内心思想与感情的方法。它并非与生俱来的,必须经过学习的过程,也不能算是一种完美的沟通方式。人类所建立的语言沟通模式,只是利用各种声音的组合来表示精神的状态。然而这种方法却极为笨拙,而且表达能力明显不足,只能将心灵中细腻的思想,转换成发声器官所发出的迟钝声音。   追根究底,一直向深层探索下去,我们就能够发现,人类蒙受的一切苦难,都可以追溯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在银河的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他人的心思。也许只有哈里·谢顿,以及其后的极少数人例外。每一个人都将自己隐藏在他人无法穿透的迷雾中,而每团迷雾里也只有一个人。偶尔,从某团迷雾会透出一丝微弱模糊的讯号,而人类就是借着这些讯号互相摸索。然而,由于相互之间无法了解,也就不能彼此互信互谅,所以每个人从幼年时代开始,始终处于一种绝对孤寂的状态,时时刻刻都会感到恐惧不安。长此以往,便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迫害。   数十万年以来,人类的双脚在泥泞中蹒跚前进,心灵也因此被压制了同样久的时间。事实上,心灵的力量早就可以带领人类飞向天际。   过去,人类本能地努力寻找打破语言桎梏的方法,语意学、符号逻辑、精神分析……这些学问的目的都是要将语言精炼,甚至完全舍弃普通的语言。   心理史学是精神科学的一个重要发展方向。经过许多世代的努力,精神科学的数学化终于大功告成。为了了解神经系统的生理学与电化学——这必须一直钻研到核力的领域——因而相关的数学也有了长足的进展。利用这些最新发展的数学,心理学首度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将心理学的知识从个体推广到群体,社会学的数字化过程也因此完成。   而较大的人类群体——例如一个行星上的数十亿人,一个星区中的数兆居民,乃至整个银河的千兆人口——就不仅仅只是众多人类的集合,其活动也成了能以统计方法处理的历史趋势。因此对于哈里·谢顿而言,历史的发展都是必然的,未来的一切都清楚地呈现眼前,而预设的计划则是绝对可行的。   这种导致谢顿计划发展的精神科学基础,也使第二基地得以超越语言。因此当首席发言者与弟子沟通时,他完全不需要开口发声。   人类心灵对于某个刺激的反应,不论引起的生物电流多么微弱,都能完整显示其内在的各种细微变化。因此,首席发言者能够直接感知弟子的情感内容。不过他的能力是长久训练的成果,而并非像骡那样,生来就具有超人的感应力。骡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突变种,具有普通人无法了解的异能,甚至连第二基地的人也不能完全掌握。   然而,在我们这个必须靠语言沟通的社会里,仅只使用普通的文字,根本不可能表达出第二基地人士沟通的真正方式。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只好假装忘掉这个环节,让首席发言者的信息以普通的会话表现。即使这项“翻译”偶尔会有失真之处,也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   从现在开始,我们姑且认为首席发言者的确在说:“首先,我必须告诉你请你到这里来的目的。”而不再描述那是一个微笑、一个手部动作所代表的信息。   接着,首席发言者又说:“你从小到现在,几乎都在努力钻研精神科学,而且成绩相当优秀,已经将老师能够教给你的全部吸收。现在,你和其他几位同学,都可以成为见习发言者了。”   书桌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兴奋的情绪。   “不——你必须冷静地接受这个消息。你一直希望有资格被选上,并且担心自己落选。事实上,希望与担忧的情绪都是弱点。你明知道自己够资格,却又不太敢承认,害怕会给人留下过分自信,因而不适合这份工作的印象。这真是荒谬!最无可救药的笨人,就是聪明却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你对于自己的信心,其实也是你入选的原因之一。”   坐在书桌对面的弟子松了一口气。   “对,现在你的心情轻松许多,警戒也放松了,这样才有办法集中精神,才能够了解我将要对你说的话。记住,想要有效地发挥精神力量,并不需要将心灵绷得紧紧的。对于探测器而言,那无异是一种空洞的精神状态。此外,你应该培养一种单纯的心境,一种对自我的认知,一种无我的意识,如此任何情绪才能无所遁形。我的心灵现在已经对你敞开,让我们两人都达到这种境界。”   然后,他又继续说:“当一名发言者并不容易。其实,做一个心理史学家就不简单,然而即使最优秀的心理史学家,也不一定够格成为一名发言者,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发言者不仅要了解谢顿计划的复杂数学结构,还必须与这个计划及其目的相互共鸣;要热爱这个计划,并且将计划当成自己的生命。除此之外,还需要把它当作一位活生生的好朋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首席发言者的手抬起来,在书桌中央一个闪亮的黑色立方体上来回轻抚——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物件。   “不知道,发言者,我不知道。”   “你听说过元光体吗?”   “这就是吗?”声音中充满了惊讶。   “你以为它看起来应该更高贵、更令人敬畏是吗?嗯,这也难怪。它是帝国时代的产物,由谢顿时代的工匠制成。近四百年来,它的表现都极为完美,从来不需要修理或调整。这可以算是我们的运气,因为就技术层面而言,第二基地没有任何人懂得它的构造和原理。”他轻轻一笑,又说,“第一基地的人也许有办法复制一个,不过,当然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压下书桌旁的一根操纵杆,室内便陷入一片黑暗。   不过在一瞬间之后,两侧的大幅墙壁便逐渐亮了起来。开始的时候是珍珠般的白色光芒,然后各处又现出了模糊的暗影,最后暗影凝聚成清晰整齐的黑色字体。那些字体构成了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其间还穿插着许多蜿蜒的红色线条,仿佛是幽暗森林中的血色河流。   “过来,孩子,站到墙壁前面来。你的影子不会映在墙上,元光体辐射光线的方式非常特殊。老实告诉你,我一点也不知道这种效应的原理,不过我可以肯定,你的影子不会出现在墙壁上。”   他们一起站在光芒之中。两面墙的大小完全一样,都是十英尺高、三十英尺宽,墙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连一寸的空隙也没有。   “这还不是整个谢顿计划,”首席发言者说,“如果想将整个计划写在这两面墙上,方程式必须缩小到肉眼不可见的尺度——不过没有这个必要。你现在看到的,代表至今为止谢顿计划的主要部分,你已经全都学过了,对不对?”   “是的,发言者,我全部学过了。”   “你能辨识其中任何一部分吗?”短暂的沉默之后,弟子举起手来。当他的手指指向墙壁时,一列列的方程式同时向下移动,直到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函数级数挪到眼前。仅仅是手指一个迅速而不经意的动作,就能如此精准,真是不可思议。   首席发言者发出轻笑声:“你将发现元光体能与你的心灵调谐,今后,你还会发现这个小装置有更多意想不到的功能。对于你所选取的这个方程式,你有什么心得?”   弟子支吾地说:“这是瑞格积分,利用整个行星的心理倾向分布,还有不稳定的情感模式,来表现行星上存在的两种主要经济阶级——它的范围也可以扩大为整个星区。”   “它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它代表张力的极限,因为在这里——”弟子伸手一指,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众多的方程式随即同时。”   “很好,”首席发言者道,“现在告诉我,你对这个结果有何感想——一个完美的杰作,对不对?”   “绝对是的!”   “错了!并非如此。”首席发言者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这是你第一个必须纠正的观念。谢顿计划其实既不完整,也并非百分之百正确,反之,它只是如今我们所能做到的最佳结果。过去已经有十几代的先人,曾在这上面花了无数心血——研究这些方程式,将它们分解到最细微之处,然后又重新组合起来。除此之外,他们还静观近四百年的历史发展,将这些发展与方程式的预测相互对照,检查方程式的真实性,从中学习到许多新的知识。”   “结果,他们学到了不少谢顿都不知道的东西。数个世纪以来所累积的这些知识,不但可以让我们重新导出谢顿的结果,甚至可以比他当年做得更好。这一点,你是否能够完全明白?”   弟子显得有些愕然。   “在你获得发言权之前,”首席发言者继续说道,“你自己也必须对谢顿计划有原创性的贡献。这并不是对谢顿的亵渎,事实上墙壁上的每一个红色记号,都代表谢顿之后的发言者所做的修正与补充。嗯……”   他抬头向上看了看,然后说:“在那里。”   整个墙壁似乎立时盘旋而下,向他们两人当头罩了下来。   “这一部分,”他说,“就是我的成绩。”他所指的那一块,是一个被红线圈住的两个分歧箭头,箭头旁边各有六平方尺的数学推导,其间则是一大串红色的方程式。首席发言者又说:“看起来没有什么,它所描述的是未来的发展。虽然谢顿计划已经进行了那么久,可是即使再过一倍的时间,这个情况也还不会出现。那是一个合并期,此时第二帝国业已形成,却掌握在两个敌对实力的手中。假如两者势均力敌的话,便可能使帝国分裂;然而若是势力太过悬殊,帝国又会被占上风的一方钳制得太紧。两种可能性在此都已考虑到了,并且已经详加解释,也指出了避免这两者发生的方法。”   “然而这是一个几率问题,因此还有第三种可能的结果存在。这个结果的可能性很小——准确的数字是千分之一百二十六点四——然而,纵使对应于更小几率的事件,过去也都曾经发生过,而谢顿计划目前只完成了百分之四十。这第三种可能性,是当时两个或更多的敌对势力达成妥协。根据我的推导,这个结果会使第二帝国陷入无效益的模式,最后终将引发内战。与毫无妥协的结果比较起来,这种发展将对帝国造成更大的伤害。幸好这也是可以避免的,而这就是我个人的贡献。”   “请原谅我打个岔,发言者——修正要如何进行呢?”   “利用元光体作为媒介。比如说,就拿你自己作例子,你的数学推导将由五个评议会严格审查,然后在口试中,他们会一致对你提出无情的抨击,而你必须一一提出圆满的解释。两年以后,你的成果将会再次接受审核。过去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一个看来似乎完美无瑕的理论,经过数个月乃至数年的试用期后,其中的破绽才被发现。有些时候,还是发明者自己发现的。”   “两年以后的第二次口试,绝不会比第一次简单。假使你仍然能够顺利通过,你的结果便会成为谢顿计划的一部分。如果在这段期间,你能够发现更多的细节、辅助的证据等等,那就更加理想了。我将这件事视为一生中最高的成就,而你将来也会拥有这份光荣。”   “元光体可以调节到与你的心灵契合,所有的修正、补充都可以透过精神融合进行。不过你所做的修正与补充,都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你的名字。在计划执行的历史中,个人并不存在,它是我们集体的成果。你能够了解吗?”   “我能了解,发言者!”   “好,这方面谈得够多了。”他大步走到元光体前,墙壁上的显像在一瞬间全部消失,只剩下最上方射出的室内照明光芒。   “坐到我的书桌旁边来,让我再跟你说几句话。对于一位心理史学家而言,能了解《生物统计》和《神经化电数学》就足够了。很多心理史学家只精通这两门科学,因此仅能担任一名统计技术员。然而身为一位发言者,却要能够使用普通的语言讨论谢顿计划,而完全不必提到数学。即使不能如此畅谈计划的内容,至少要能讨论计划的目的与其哲学意义。”   “首先我想问你,谢顿计划的目的究竟何在?请用你自己的话回答我,不要咬文嚼字。我向你保证,你的辞藻和语气都不在评分范围之内。”   这是弟子第一次有机会畅所欲言,在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之前,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用不太有自信的口吻说:“根据我所学到的知识,我相信谢顿计划的意图是要建立一个新的文明,而这个文明的基础,在过去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根据心理史学的计算结果,这种发展导向绝对不可能自行出现……”   “停!”首席发言者强调,“你不可以用‘绝对’这两个字,那是一种偷懒而不负责任的说法。事实上,心理史学能够预测的只有几率,某个特殊事件也许极不可能发生,但是几率却总是大于零。”   “是的,发言者,请准许我修正刚才的答案——大家都知道,这种发展导向自行出现的几率相当小。”   “这样说就好多了。这种导向又是什么呢?”   “就是一个植基于精神科学的文明。在所有已知的人类历史中,主要都是有形的科技在不断进展,也就是说,人类驾驭周遭无生物的能力越来越强。然而,人类对于自身以及社会的控制,凭借的只是随机的摸索,或者是以灵感、直觉、情感为基础的伦理体系。结果,在人类过去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稳定度大于百分之五十五的文明,这可说是人类的大不幸。”   “我们所讨论的这个导向,为什么几乎无法自行出现?”   “因为在人类的精英分子中,大多数只具有发展物理科学的潜能,他们也的确获得了一些眼前的粗糙成就。仅有极少数的人,天生适于研究精神科学,惟有他们能够为人类开拓精神科学的领域。这些人的贡献虽然能持续得更久,可是他们提出的理论却过于玄妙而隐晦。此外,这种导向会导致一个由精神力量最高者——实际上就是更高级的一种人类——所构成的统治阶级,普通人一定会对此不满,因此他们的统治不可能稳定。除非他们施展精神力量,将普通人全都贬成畜牲一般。这样的发展是我们绝不愿见到的,因此必须设法避免。”   “那么,解决之道又是什么呢?”   “解决之道就是谢顿计划。这个计划安排并维系了各种有利的条件,使得在计划开展的千年之后——也就是再过六百年——第二银河帝国便会兴起,同时人类也已经能够接受精神科学的领导。在这一千年之中,第二基地借着精神科学的发展,将培养出一批心理学家,准备接掌这个帝国的领导权。我自己常常想,或许可以这么说——第一基地建立起一统政体的有形架构,第二基地则提供统治阶层的精神架构。”   “很好,答得相当完善。即使在谢顿所预期的那个年代,真的会有某个第二帝国兴起,你认为是否就能真正实现他的理想?”   “不,发言者,我认为并非如此。从计划开展之后的九百至一千七百年间,有好几个第二帝国可能出现,但是其中只有一个是真正的‘第二帝国’。”   “就这方面而言,第二基地的存在为什么需要保密——尤其需要对第一基地保密?”   弟子试图找出这个问题的弦外之音,结果毫无所获,所以答得相当吃力:“就如同整个计划的细节必须对人类保密一样。心理史学定律本质上是统计性的,如果个人的反应并非是随机的,那么心理史学就会失效;如果一大群人知晓了谢顿计划的主要内容,他们的反应就会因此受到影响,而不再符合心理史学公设中的随机条件。换句话说,心理史学便无法再精确预测他们的行为。很抱歉,发言者,我自己也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   “幸好你有自知之明,你的回答相当不完整。其实是第二基地必须隐藏起来,而并非仅是谢顿计划。第二帝国目前尚未形成,如今的人类社会,仍旧无法接受心理学家组成的统治阶层,因此会畏惧第二帝国的建立,并且将会起而反抗。你能了解这一点吗?”   “是的,发言者,我懂。但是老师从未强调过……”   “千万不可小看这一点,虽然在课堂中,老师们从来没有提过,可是你自己应该有能力推出这个结论。从现在开始,在你见习的这段期间,除了这一点之外,我们还要好好研究许多类似的问题。我现在给你一个题目,一个星期之后再来见我,下次来的时候,我想要听听你的心得报告。我不要你做完整严密的数学推导,即使专家也要花上一年的时间,你在一周之内是不可能做到的。不过,我希望你提一提其中的倾向与发展方向……”   “你看这里,在大约半个世纪前,谢顿计划出现了一个分叉,这个变化发生的几率低于千分之十,必要的细节都在里面。你将会发现,如果根据这个路径发展下去,所有的事件都会偏离原有的计划。我要你估算一下,这个偏差的发展持续多久之后,就会使得整个计划无法挽回。顺便估计一下,如果无法挽回的话,最后可能的结果是什么,并且提出一个合理的补救方案。”   弟子随意拨动着阅读镜,木然地看着小型荧幕中的内容。   然后弟子问道:“请问为什么要我研究这个问题,发言者?除了纯学术的探讨之外,它显然还有其他的意义。”   “谢谢你,好孩子,不出我所料,你学得很快。这个问题并不是假设性的——大约在半个世纪之前,骡突然跃上银河历史的舞台,前后十年之间,他是宇宙间最大的单一事件。骡并不在算计之中,我们对他也毫无准备,结果他对谢顿计划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幸好还没有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然而,为了在他造成致命破坏之前阻止他,我们遂被迫主动与他为敌,因此暴露了我们的存在,而更糟更糟的一点,是我们的部分能力也因而曝光。第一基地从此知悉了我们的存在,而他们今后将会采取的行动,就可以根据这个事实预测出来。仔细审视面前的这个问题——这里,还有这里。”   “自然,你不可以对任何人泄露这件事。”   弟子终于体会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使他惊骇不已。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说:“那么谢顿计划已经失败了!”   “还没有,只是有可能会失败。根据最近一次的估计,计划成功的几率还有千分之二百一十四。” 第三章 同谋   达瑞尔博士与裴礼斯·安索两人,最近几天都过着悠闲的生活,白天优哉游哉地无所事事,晚间则忙着跟朋友交际应酬。偶尔有一些访客前来,达瑞尔博士便会为来客介绍,说这个年轻人是他的表弟,来自太空中遥远的另一端。经过这番介绍,大家便不再对安索的出现感到突兀。   当他们两人闲聊的时候,偶尔会提及某个人的名字,接下来就是一阵沉思,然后达瑞尔博士有时会说“不”,有时会说“好”。如果他说“好”的话,便会用通讯波打一通电话,向对方提出一个很普通的邀请:“有没有兴趣见见我的表弟?”   艾嘉蒂娅自己则另有一番打算,而且有条不紊地一步步开始进行。事实上,她的行动可说是相当地曲折迂回。比如说,她为了计划的需要,因而设计引诱同班的丸里萨斯·旦,让他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制的集音器。由她所使用的那些方法,就可以知道将来与她接触的所有男性,全都注定逃不过她的手掌心。简单地说,由于丸里萨斯常爱吹嘘自己的课余嗜好——他有一间私人实验室,喜欢自己动手做这做那,她就故意表现出对丸里萨斯这项嗜好的兴趣,并且巧妙地将兴趣渐渐转移到丸里萨斯的矮胖身材上。结果这位不幸的傻小子,便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下列几件事:(一)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超波电动机的原理;(二)迷上了轻轻盯着自己的那双又大又亮的眸子;(三)将自己最伟大的杰作——前面提到的那台集音器——放进了艾嘉蒂娅伸出的双手中。   事后,艾嘉蒂娅便开始对丸里萨斯随意敷衍,渐渐地与他疏远。她做得恰到好处,不使他怀疑到集音器是这段友谊的惟一原因。前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丸里萨斯在心中反复咀嚼那段短暂的欢乐时光,可是由于从此毫无进展,最后他也只好放弃,让这段初恋从生命中悄悄溜走。   裴礼斯·安索抵达之后的第七天晚上,有五位男士聚在达瑞尔家的客厅中,大家都吃得酒足饭饱,正在那里吞云吐雾。而在楼上,艾嘉蒂娅则坐在书桌旁边,桌上摆着那个丸里萨斯自制的杰作——最不像集音器的一台集音器。   客厅中的五个人当然包括达瑞尔博士,他的头发花白,穿着讲究,虽然只有四十二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大一些。裴礼斯·安索此时表情严肃,眼神游移不定,看来年轻而没有自信。此外还有三位从未出场的角色——裘尔·屠博是新闻幕播报员,身材高大、嘴唇肥厚;爱维特·瑟米克是某大学物理系的退休教授,骨瘦如柴又满脸皱纹,衣服里面好像还有很多空隙;侯密尔·孟恩是一名图书馆馆员,他的身材瘦长,总是带着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   此时达瑞尔博士开始说话,他的口气轻松而自然:“各位先生,这场聚会除了社交目的之外,还有一点其他的原因,我想你们也都已经猜到了。由于各位的特殊背景,才会被我们精挑细选出来,大家应该不难猜出其中牵涉到的危险。我不会故作轻松,可是我也要指出一点,我们几个无论如何是无法脱身了。”   “想必你们也已经注意到,我对各位的邀请都是光明正大的,没有请任何一位偷偷摸摸前来。我家的窗户未设定成空无一人的假相,房间的周围也没有任何防盗幕。因为一旦让敌人起疑,我们就注定完蛋。而最可能引人注目的做法,就是凡事过度神秘兮兮,结果反倒弄得欲盖弥彰。”   (哈,艾嘉蒂娅在心中暗笑。她俯身靠在书桌旁,仔细听着集音器发出有些尖锐的声音。)   “这点各位能了解吗?”   爱维特·瑟米克接口说道:“噢,请言归正传吧,告诉我们,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他在每讲一句话之前,下唇总会先抽动一下,脸上挤出更多的皱纹,并且露出整排的牙齿。   达瑞尔博士回答:“他名叫裴礼斯·安索,是我的老同事克莱斯的学生。我这位老同事在去年过世。他在去世之前几天,曾经将安索的详细脑波图样——从第一阶到第五阶——寄了一份给我。我将他寄来的那些图样,与你们面前这位男士的脑波做过比对,当然,你们都应该知道,脑波图样不可能伪造到第五阶,连心理科学专家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如果你们不熟悉这个事实,就必须相信我的话。”   屠博撅着嘴说道:“我们最好进入正题吧。我们会相信你的话,克莱斯既然已经过世,如今你就是银河中最权威的神经电学家。至少,我在新闻幕中对你的评价就是如此,我自己也相信这一点。你今年多大,安索?”   “二十九岁,屠博先生。”   “嗯——你也是一位神经电学家?也是权威?”   “我只能算是一个学生,不过我工作得非常努力,而且有幸能接受克莱斯博士的指导。”   此时孟恩插进一句话:“我……我希望你们能开……开始讲正经事。我认为大家的话都说……说得太多了。”他在紧张的时候总会有点口吃。   达瑞尔博士对孟恩扬了扬眉毛,回答他说:“你说得对,侯密尔……裴礼斯,你接着说吧。”   “现在还不能说,”裴礼斯·安索缓缓地答道,“虽然我很同意孟恩先生的意见,但是在我们开始讨论正题之前,我必须要求各位提供脑波数据。”   达瑞尔皱着眉头说:“怎么回事,安索?你指的是什么脑波数据?”   “你们每一个人的脑波图样。你已经测过我的脑波,达瑞尔博士,现在我也必须测定你们每个人的脑波,而且我得亲自进行。”   屠博说:“他没有理由相信我们,达瑞尔,这个年轻人有权利这么做。”   “谢谢你。”安索说,“那么,达瑞尔博士,就请你带路到你的实验室去吧,我们说做就做。今天早上,我已经冒昧地检查过你的设备了。”   脑电图分析可说是最尖端的科学,也可以算是一门很古老的学问。说它古老的原因,是由于生物神经细胞能产生微弱电流的事实,属于那些来源早已不可考的人类文化遗产之一。勉强追溯的话,它似乎在人类历史的最早期便已存在……   然而它也是最新的科学——在银河帝国上万年的历史中,神经电流的现象一直未曾受到重视,仅被视为奇妙有趣的一项常识,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它没有任何用处。有人曾经试图将脑波分类,例如分成行走与睡眠、冷静与激动、健康与否等等。不过即使是最粗略的分类法,也难免会有一大堆例外出现。   此外,还有人想要证明脑波也像众所周知的血型一样,可以分为几种不同的类型。这些人认为对于脑波分类而言,外在的因素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提倡这种理论的人多少具有一点种族偏见,认为人类可以根据脑波而区分成数个“亚种”。然而,在银河帝国普遍性的强势意识形态之下,这种学说当然无法获得任何实质进展。别忘了当年的帝国是泛银河的一统政体,囊括了两千万个星系,从川陀这个中央世界(它辉煌伟大的过去,如今已埋葬在历史的灰烬中),到银河外缘任何一颗孤独的小行星,银河中每一个人类都是帝国的子民。   此外,在一个专注于物理科学与机械科技发展的社会中,例如当年的第一银河帝国,自然会产生一种无形的强大阻力,反对心灵方面的研究。由于看不见立即的应用,精神科学普遍受到鄙视,而且因为它没有什么效益,所以研究经费也一直少得可怜。   第一帝国崩溃之后,各种科学也都遭到解体的命运,一直衰退,衰退,衰退到了连基本的核能都被遗忘,而只懂得使用煤炭与石油的化学能。当然,其中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第一基地——它延续了科学的薪传,保持了科技的火种,并且能够继续发扬光大。只不过在第一基地上,仍旧出现了物理科学独领风骚的局面。对于人类脑部的研究,除了外科手术之外,其他依旧是从未开发的处女地。   哈里·谢顿是第一个指出精神科学重要性的人,他下面的这番话被后人奉为真理:“神经微电流承载着人类所有的反应与冲动——包括意识与潜意识两者。在方格纸上记录的脑波图样,看来只是颤颤巍巍、起伏不已的波峰与波谷,事实上,却能够反映出数十亿细胞的思考脉动。对于脑波图样进行分析研究,理论上可以揭示任何微小的思想与情感。除了先天或后天的肉体缺陷造成的差异之外,无形因素引发的脑波变化也应该侦测得出来,包括情绪的转变、不同的教育与经历,甚至受测者的人生哲学这种微妙的因素。”   然而即使是谢顿,当年所能做的也仅止于臆测而已。   而在过去五十年间,第一基地的科学家终于开启了一个崭新的知识宝库。当然,他们的研究方法能够获得突破,主要还是拜先进科技之赐。例如最新发展的一种技术,能让电极穿过颅缝而直接与脑细胞接触,根本无需剃掉一根毛发。此外,新发明的装置可以自动记录脑波数据,不但可以做综合性的记录,还能够自动将六个独立变数分离出来。   不过最有意义的发展,也许应该算是脑电图科学与脑电图学者日渐受到重视。克莱斯曾经是这门科学的个中翘楚,当他参加学术会议的时候,完全可以跟物理学家平起平坐。而达瑞尔博士虽然不再活跃于科学界,可是他对脑波分析所做的卓越贡献,早已使他声名大噪。虽然他的母亲是贝妲·达瑞尔——上一代最伟大的女英雄,不过达瑞尔博士的名气只有一半是基于这个事实,另一半则是源自他本身的成就。   现在,达瑞尔博士坐在自己实验室的躺椅上,感觉到轻柔的电极似有若无地接触着头颅。在此同时,密闭于真空容器内的指针开始前后摆动,不过他却没有办法看见,因为他正背对着记录器——根据众所周知的事实,如果受测者看到那些跃动的曲线,潜意识便会想要控制它们的变化,因而引起不可忽略的误差。不过达瑞尔博士心里非常清楚,中央刻度盘显示的是极为规律、仅有小幅变化的曲线。因为他的心灵强健而训练有素,这是绝对可以预期的结果。输出的讯号经过放大与过滤之后,便能在另一个刻度盘上显示小脑的脑波。此外,自额叶发出的脑波,有着尖锐而几近不连续的跳跃;而表层区域的脑波,频率范围比较狭窄,不会有什么剧烈的振荡……   他对自己的脑波图样了若指掌,就像艺术家对自己的眼珠颜色一清二楚一样。   当达瑞尔从躺椅上起身时,裴礼斯·安索没有发表任何评语。他只是仔细研究那七条曲线,迅速而毫无遗漏地一路看下去。从这些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记录中,他却能够明察秋毫,知道自己应该找寻什么。   “下面我想请瑟米克博士。”   瑟米克蜡黄的老脸显得十分严肃。脑电图分析是一门新进的科学,他知道得相当有限,因此对这门新兴学科没有什么好感。他明白自己已经上了年纪,而脑波图样也会反映出这个事实。当然,他的脸上满布皱纹、走路弯腰驼背、两手不时颤抖,都使他显得老态龙钟。不过那些都只是生理现象,可是脑波图样却会证明他连心灵都已老化。他最后的一道防线——他自己的心灵,如今眼看也要被人攻破,使他感到困窘不已而万分不愿。   电极很快就安置好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都极为顺利,当然一点痛楚都没有。电极只会带来极微弱的刺激,远远低于人体感觉的阀值。   接下来轮到屠博,在整整十五分钟的过程中,他安稳地坐在躺椅上,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最后轮到孟恩,电极才刚刚碰触到他,他就吓得抽搐了一下,一对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下停,好像想把眼珠转到后面,透过后脑勺去观察测量的过程。   “现在你该满意了吧。”当一切结束之后,达瑞尔说道。   “现在还言之过早,”安索带着歉意答道:“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达瑞尔皱着眉头说:“你是指我女儿?”   “没错,你可记得,我请她今晚留在家里。”   “为了做脑电图分析?老天,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一定要做,否则一切都无法进行。”   达瑞尔耸耸肩,便向楼梯方向走了过去。艾嘉蒂娅早已听到这些对话,当达瑞尔走进她房间时,她及时把集音器关掉,然后乖乖跟着父亲下楼。当她还是婴儿的时候,曾经接受过基本的心灵型样测定,用来作为身份登记之用。除此之外,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那么多电极插在头上。   测量结束之后,她伸出手来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达瑞尔博士说:“你看不懂的,艾嘉蒂娅。你是不是该去睡觉了?”   “是的,爸爸。”她装模作样地说,“晚安,各位叔叔伯伯。”   她赶紧跑上楼,以最快的动作换好衣服,然后立刻跳到床上去。她把丸里萨斯的集音器放在枕头旁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觉得自己好像是胶卷书中的人物,正在从事一项机密的“谍报活动”。   她在床上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安索所说的:“各位先生,所有的分析都很正常,那个孩子也没有问题。”   “孩子”——她满肚子不高兴,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对安索做了一个鬼脸。   此时安索已经将他的手提箱打开,从里面抽出了数十份脑波记录。这些记录都并非原件,不过手提箱用的仍是一种特制的锁。别人即使拿到了钥匙,开启的时候也会触动机关,使内部的资料立刻氧化成无法辨识的灰烬。现在虽然由安索亲手取出,这些记录半小时后也会自动化成灰。   在这短短半小时中,安索争取时间迅速说道:“这些记录属于安纳克瑞昂的几个小官吏,这个是卢奎斯大学的心理学家,这是西维纳的一位实业家,其他的不用我再介绍了。”   大家全都挤成一团,不过只有达瑞尔看得出那些记录中的意义。其他人所看到的,只是印在羊皮纸上的许多颤动波纹而已。   安索轻轻指着其中一处,对众人说:“达瑞尔博士,请注意看那些额叶次级波纹,请你注意对应的高原区域,这些记录都有这个共同特点。你要不要用我的分析尺,来检查一下我的说法?”   安索拿着的那把分析尺,跟幼儿园学童使用的对数式计算尺,其实勉强可以算是远亲——就好像摩天大楼跟小茅屋也扯得上关系一样。达瑞尔接过分析尺,以熟练的手法操作着,再徒手将测量的结果画出来。正如安索所说的,额叶部分的脑波有一个平缓的高原,可是照理说它应该是振荡强烈的曲线。   “你要如何解释这个现象,达瑞尔博士?”安索问道。   “我不能确定。在没有做进一步的研究之前,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有这种结果。即使是严重的失忆症,也应该只能造成压抑的效应,而并非使波纹消除。也许,是动过脑部的大手术?”   “噢,有什么东西被切掉了。”安索不耐烦地大叫,“对!但并不是什么有形的手术。你可知道,当年的骡也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他可以将他人心中某些情感或心意完全压抑,使得对应的脑波变为一条直线。或者……”   “或者第二基地也能够做得到,是不是?”屠博问道,同时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所问的那一句“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回答。   “你怎么会开始注意到这些的,安索先生?”孟恩问道。   “不是我,是克莱斯博士。他一生致力于搜集脑波图样,就像行星警察做的一样,只不过对象不同,他专门搜集知识分子、政府官员、商界领袖的脑波。你知道,如果第二基地掌控着银河的历史发展——也就是我们的发展,他们就必须进行得很巧妙,而且会将干预的程度尽量减到最小,这是很明显的一件事。假如他们用的是控制他人心灵的方法——事实上也必然如此,那么,选取的心灵一定是具有影响力的人士,包括文化界、工商界、政治界,因此克莱斯博士对这些人特别注意。”   “哦,”孟恩反驳道,“可是有确实的证据吗?这些人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我是说脑波中出现高原的那些人?也许这是一种完全正常的现象。”他心虚地环顾四周,用他那双带点稚气的蓝眼睛看了看其他人,可是却没见到一丝鼓励的眼神。   “我把这个问题留给达瑞尔博士回答。”安索说,“你可以问问他,在他那么多年的研究生涯中,或是在过去一代的学术报告文献里,这种现象他曾经见过多少次?然后你还可以问问他,在克莱斯博士所研究的样本中,平均每一千人出现一个这样的例子,几率又是多少?”   “这些都是被外力改造过的精神状态,”达瑞尔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这一点我想是毫无疑问的。他们的心灵全部都受到了干扰,就某一方面而言,我怀疑这个……”   “我知道,达瑞尔博士,”安索说,“我也知道你曾经与克莱斯博士共事过,我希望知道你为何会半途退出。”   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任何敌意,动机也许纯粹出于谨慎,可是无论如何,却造成了好一阵子的沉默。达瑞尔轮流瞪视着每一位客人,最后终于坦率地说:“因为克莱斯的长期奋战根本毫无意义,他的对手比他强太多了。他想证明的事实,是我们——他和我——心知肚明的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只是别人的傀儡。可是,我却不希望知道这个真相!我有我的自尊,我宁愿相信基地是其自身成员的真正领袖,而我们的祖先前仆后继,并不是平白无故地牺牲。我不敢面对现实,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要再继续钻研下去,只要我自己不确定,心里就不会感到那么痛苦。我并不需要那个职位,政府赠与家母的永久俸禄,足以照顾我一家简单的生活,我的私人实验室可以帮我打发时间,而日子总有过完的一天……可是现在克莱斯死了……”   瑟米克又先露出了整排牙齿,然后说道:“那个叫克莱斯的家伙,我不认识他,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安索插嘴道:“他就是死了。他早已预见自己的死期,半年多以前,他就告诉我自己渐渐接近……”   “而我们现在也接……接近了,对不对?”孟恩问道。他感到口干舌燥,喉结不停地上下微动。   “没错,”安索以平板的语气答道,“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我们大家——早就命中注定了,这就是我们请各位前来密商的原因。我自己是克莱斯的学生,达瑞尔博士曾经是他的同僚。裘尔·屠博曾在广播节目中,公然抨击我们对于第二基地的盲目依赖,最后终于被政府革职——也许我该顺便提一下,政府用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出面的是一个有钱有势的资本家,而那个资本家的脑波,便具有克莱斯所谓的‘干扰高原’。侯密尔·孟恩私人搜集了最完整的‘骡学’文献——我故意用这个字眼,来称呼有关骡的各种资料——而且还发表过几篇论文,推测第二基地的本质与功能。至于瑟米克博士,他对脑电图分析的数学有过卓越贡献,不过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发展的数学能够应用在这一方面。”   瑟米克睁大了眼睛,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他说:“我不晓得。小伙子,你知道的,我钻研的是核内运动——这属于多体问题的范畴,我对脑电图根本就一窍不通。”   “那么,现在我们都知道自己的立场了。当然,政府对这个问题完全束手无策,我不知道市长或者他下面的任何人,是否已经了解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我却知道,我们五个反正已经是死路一条,如果我们挺身而出,也许还有机会扭转乾坤。我们知道得越多,自身的处境也就越安全,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各位都应该了解吧。”   “第二基地进行的渗透,”屠博插嘴问道,“范围究竟有多广泛?”   “我不知道,不过可以告诉你,我们目前所发现的渗透现象,都只是在外围领域,首都世界也许还没有被波及。不过这一点也不能完全肯定——否则,我根本就用不着检查你们的脑波。达瑞尔博士,其实你本人最为可疑,你可知道,由于你半途与克莱斯拆伙,克莱斯从来没有原谅过你。我曾经猜想,或许是第二基地收买了你,可是克莱斯却始终坚持你是个懦夫。请不要见怪,达瑞尔博士,我这样有话直说,只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我自认可以了解你的心意,如果你真是懦弱的话,也实在情有可原。”   达瑞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回答说:“我的确是临阵脱逃!随便你怎么说都没有关系,我曾经试图维持我们之间的友谊,可是,他从此没有再写信或打电话给我。直到那一天,我收到你的脑波数据,而一周后他就去世了……”   “对不起,”侯密尔·孟恩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以紧张兮兮的口气,理直气壮地说,“我认为你们自己都搞不……不清楚到底在干什么,如果我们一直像这样讲个不停,讲个不停,讲个……不停,那我们只是一群光会纸……纸上谈兵的阴谋家。反正,我根本看不出我们能做些什么,这实在是非……非常幼稚,什么脑……脑电波等等的一大堆废话,你们到底有没有想到什么具体行动?”   裴礼斯·安索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当然有,我们需要搜集更多关于第二基地的资料,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在骡统治银河的第一个五年间,他曾经试图探索第二基地的下落,可是终究失败了——或者说,大家都以为他失败了。然而他突然中止了寻找的行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因为他失败了?还是因为他成功了?”   “还……还在耍嘴皮子,”孟恩以苦涩的口气说,“我们又怎么知道?”   “请你耐心听我说完。当年骡定都于卡尔根,在骡崛起之前,卡尔根并不在基地的贸易势力网之内,如今也仍旧如此。现在卡尔根由一位名叫史铁亭的军阀统治——除非明天再度爆发一场宫廷革命。他自称第一公民,并且自命为骡的继任者。如果说那个世界有任何传统,那就是对于骡的超人本领的盲目崇拜——这种强烈的传统已经近乎迷信。结果,当年骡的官邸如今成了圣殿,政府全力善加维护,普通人不准进入,里面的东西也全都原封未动。”   “这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为什么会这样呢?如今是一个事出必有因的时代,假如骡的官邸完好如初,并不是由于迷信的关系呢?若是由第二基地所安排的又如何呢?简单地说,如果骡探索了五年的结果,就在里面……”   “噢,胡……胡说八道。”   “为什么不可能?”安索反问:“第二基地从一开始就神出鬼没,对于银河事务一直维持最小程度的干预。我知道在我们看来,将那座官邸摧毁会更合理,或者至少应该将其中的资料移走。可是你必须设法揣摩那些心理学大师的心理,他们个个都是谢顿,都是骡;他们行事全都依靠精神力量,方法一律是既迂回又曲折。如果他们建立起一种心理状态,足以保护其中的资料,他们就不会想要将它毁掉或搬走。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人立刻答腔,于是安索又继续说:“而你,孟恩,就是我们的最佳人选,你必须帮我们弄到那些情报。”   “我?”这句话其实是一声充满了惊愕的吼叫。然后孟恩迅速地环视众人,再说,“我可不会做这种事,我既不是行动派,也不是超视中的英雄,只是一名图书馆馆员。如果我能在图书馆里面帮你们的忙,那我索性就豁出去,冒险帮你们找找第二基地。可是我绝不要到太空去,去做那种疯……疯狂的事情。”   “听好,”安索耐着性子说,“达瑞尔博士跟我,都一致同意你是最佳人选,只有你去才能显得最自然。你说你是一名图书馆馆员,很好!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题目?是‘骡学’!放眼当今银河,你收藏的关于骡的资料没人比得上,自然会想要搜集更多这方面的资料,所以你的动机比任何人都要单纯。如果你申请进入卡尔根的骡殿,不会有人怀疑你有其他的动机。也许你的申请会被拒绝,可是却不会引起任何疑心。此外,你有一艘单人太空游艇,而且大家都知道,你每年放暑假的时候,都会驾着那艘游艇去异邦行星旅行,而且也曾经去过卡尔根。你只需要照着以前的方式去做,这你难道不懂吗?”   “但是我不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说:您能……能否恩准我进入你们最神圣的圣殿,第……第一公民阁下?”   “有何不可?”   “因为,银河在上,他不可能批准的!”   “好吧,如果他不准的话,那么你就马上回来,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孟恩露出了万分不愿的表情,默默地环顾其他四个人。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被说服,去做一件极不情愿的事情。可是在座的其他人,却没有一位愿意向他伸出援手。   就这样,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有两项决定在达瑞尔博士家中出炉。第一个是孟恩所做的决定,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允众人,一旦暑假开始,他就立刻奔向太空。   而第二个决定,则是出自这个聚会的一位非正式成员。当艾嘉蒂娅关掉集音器,终于准备就寝的时候,她私下做了一个重要决定。至于它的内容,现在对我们还不重要。   在第二基地上,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星期。现在,首席发言者再度笑容可掬地迎接那名弟子。   “你一定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结果,否则不会满腔怒火。”   弟子用手按着带来的一束计算纸,然后说:“您确定这个问题是真实的吗?”   “前提是千真万确的,我一点都没有改动。”   “那么,我就必须接受计算的结果,可是我又不愿意接受。”   “自然,但是你自己的希望跟这又有什么关系?好吧,告诉我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不,不,把你的推导过程放在一边,等一下我再来分析。现在,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让我来判断你对这个问题的了解程度。” 第四章 迫在眉睫   “嗯,既然这样,发言者,结论似乎非常明显——第一基地的基本心理状态,曾经发生过整体性的改变。如果他们仅仅知晓谢顿计划的存在,而不了解其中的任何细节,那么,他们虽然会对自己有信心,可是却无法肯定;他们知道自己终将成功,但是不能预知如何进行,以及何时能够成功。因此,这就形成了连续不断的紧张气氛,而这正是谢顿所预期的。换句话说,如此就可以指望第一基地发挥最大的潜能。”   “这是一个含糊的譬喻,”首席发言者说:“不过我可以了解你的意思。”   “可是如今,发言者,他们已经知道了第二基地的存在。我的意思是说,除了谢顿当年那句晦涩的描述之外,他们又获悉了许多细节。他们已经模糊地感觉到,第二基地的功能就是守护谢顿计划,知道这个组织正在监视他们每一步的进展,不会坐视他们失败而袖手旁观。所以他们放弃了主动的步伐,等着我们用担架来抬他们。对不起,这又是一个譬喻。”   “没关系,继续说。”   “他们不再努力,变得软弱、颓废,养成了惰性,兴起了享乐主义的文化,这一切都在腐蚀着谢顿计划。他们一定要不断自我鞭策才行。”   “你说完了吗?”   “不,我还有话要说。上面我所说的只是大多数人的反应,可是还有一种少数人的反应,对应的几率也非常之高。当我们这个守护者、控制者的角色曝光之后,会有少数人非但不感到满足,反而会对我们产生很大的敌意。这项推导是根据勾里洛夫定理……”   “没错,没错,我知道那个定理。”   “很抱歉,发言者,想要避开数学的确很困难。反正,我们曝光之后所引发的效应,除了使第一基地不再积极主动之外,还会使得部分人士起了对付我们的念头——主动地对付我们。”   “现在你说完了吗?”   “还有另外一项因素,它的几率并不算高……”   “很好,那又是什么?”   “当初第一基地以全副心力对抗帝国时,惟一的敌人只是一个被时代淘汰的庞大残躯,那时他们显然专注于物理科学的发展。可是我们出现之后,对他们形成一个崭新而重大的影响,极可能会造成他们观念的改变。或许有些人会试图成为心理学家……”   “那种改变,”首席发言者用沉着的口吻说,“其实已经发生了。”   弟子紧紧抿起嘴唇,形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做出了自己的结论:“那么就全完了,因为这造成了一个与计划本质不相容的结果。发言者,如果我是——局外人的话,有可能知道这个事实吗?”   首席发言者表情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感到了羞辱,年轻人。因为你本来以为已经了解整个局势,突然间,却发现有许多非常明显的事情并不知道;你原来以为自己是银河的主宰,却忽然发觉自己面临着毁灭的命运。自然,你会怨恨过去的那座象牙塔、那种隐遁式的教育,以及你所学到的各种理论。”   “我也曾经有过那种情绪,这是很正常的现象。然而在你的养成期,的确有必要不让你与银河直接接触。因此你必须留在此地,接受一切经过过滤的知识,将心灵训练得敏锐无比。我们可以早些将这……计划中的局部失败透露给你,让你不至于直到今天才受到震撼。可是那样你将无法了解真正的严重性,而现在你却能够体会——所以说,你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任何解答?”   弟子猛摇着头,以绝望的口气说:“没有!”   “好,我并不感到惊讶。听我说,年轻人,其实还是有一个解决之道,而且,这条路我们已经走了超过十年。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行动路线,也违背了我们的意愿,但是我们却不得不这么做。它所对应的几率甚低,并且牵涉到了危险的假设——有些时候,我们甚至被迫去处理个体的反应,只因为这是惟一的一条活路。可是你也知道,将心理统计学应用到小于一个行星的人口时,其实根本就失去了意义。”   “我们的进展顺利吗?”弟子喘着气问道。   “现在还没有办法看出来,我们目前将情况控制得还算稳定——如今,某个普通个体无法预料的行为,就有可能毁掉整个谢顿计划。在计划执行的历史中,还是头一次出现这种状况。我们选取了最少数的外人,调整他们的心灵状态;我们也有自己的特务——不过他们全都按照计划行动,从来不敢随机应变。你应该很明白如今的处境,我也不打算对你隐瞒最坏的情况——如果我们被发现了,我是说这里,这个世界,那么不只是谢顿计划将被毁灭,我们自己,我们的血肉之躯也将要陪葬。所以你可以看得出来,我们的解决之道并不太理想。”   “可是您刚才提到的那一点点,听起来根本就不像是解答,反倒像是一个绝望的猜测。”   “不对,我们应该说,是一个明智的猜测。”   “危机什么时候会来临,发言者?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知道能否成功?”   “不会超过一年,这一点毫无疑问。”   弟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再上前跟发言者握手,并且说:“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自己能够知道这些。”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   当窗玻璃渐渐变成透明时,首席发言者默默向外望去。他的目光越过许多巨大的建筑物,一直投射到寂静而拥挤的星空。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谢顿的选民”,是否还能有任何人活着呢? 第五章 偷渡客   还有一个月多一点,夏天才算真正开始,不过侯密尔·孟恩差不多已经做好行前准备。他写好了这个会计年度的年终报告;仔细考核了政府派来的代理馆员,确定他能够胜任这个并不简单的工作——去年那个人实在太差劲了;然后又将他的单人太空游艇“单海号”,从密封了近一年的船库中拖出来。他这艘太空船的古怪番号,是根据二十年前一件神秘而敏感的事件命名的。   当他离开端点星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抑郁与不满的情绪。没有任何人到太空航站为他送行——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过去也从来没有过。其实他也很明白,必须让这趟旅行看起来毫无异状,但仍不免感到浑身不自在,而且肚子里还冒出一股无名火。他——侯密尔·孟恩,冒着杀头的危险,正在从事一件荒谬绝伦的任务,却连一个同伴也没有!   至少,他当时是那么想的。   可是因为他料错了,所以第二天在“单海号”上,出现了一场混乱的局面。与此同时,达瑞尔博士位于郊区的家中,也同样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根据时间顺序,达瑞尔博士家中的混乱首先爆发。导火线是家里的女佣波莉,她早就度完了一个月的假期,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现在,她突然慌慌张张地从楼梯飞奔而下,还一面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   她一口气冲到博士面前,想要报告她的发现。结果比手画脚了老半天,却硬是挤不出半句话来,最后只能把一张纸和一个方形物体递给他。   达瑞尔博士只好把东西接过来,然后问道:“怎么回事,波莉?”   “她走了,博士。”   “谁走了?”   “艾嘉蒂娅!”   “你说她‘走了’是什么意思?走到哪里去?你究竟在说什么?”   波莉急得直跺脚:“我不知道,她就是不见了,还有一个手提箱和几件衣服也跟着不见了。她只留下了这封信,你别光站在那里,为什么不看看信呢?噢,你们男人喔!”   达瑞尔博士耸耸肩,然后便打开了信封。信的内容并不长,除了那个笨拙的签名“艾卡蒂”之外,全都是优雅娟秀的字体,显然是那台听写机列印出来的。   亲爱的爸爸:   我不敢当面向您告别,那样我会太难过,也许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哭起来,让您感到我不争气。所以我决定写这封信告诉您,虽然我将和侯密尔叔叔度过一个快乐无比的暑假,可是我将非常想念您。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并且会尽快回家。此外,我留给您一样我自己的东西,您现在就可以打开来看看。   挚爱您的女儿艾卡蒂   他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脸上的表情显得越来越和缓。最后,他用僵硬的口气问道:“你看过这封信,波莉?”   波莉立刻为自己辩护道:“这件事情你绝对不能怪我,博士。信封外面明明写着‘波莉’,我根本不知道里面竟然是给你的信。我可不是那种喜欢刺探隐私的人,博士,过去这么多年以来……”   达瑞尔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请她稍安勿躁的手势,再说:“很好,波莉,这一点并不重要。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已经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念电转——叫她忘掉这件事是绝对没有用的,他们所面对的那些敌人,字典里面根本没有“忘”这个字。而如果给她任何忠告,却会让事情显得更为严重,这足以造成反效果。   因此他故作轻松地说:“她是一个心思古怪的小女孩,你也知道,她的想法非常天真浪漫。自从我们决定让她在暑假做一次太空旅行之后,她就一直兴奋得不得了。”   “可是为什么没一个人告诉我这档子事?”   “这是在你休假那段时间安排的,后来我们忘记说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波莉原先的激动情绪,此时全部凝聚成一股凶猛的怒气。她回嘴道:“简单,是不是?可怜的小姑娘只带了一个手提箱,里面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又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她要去多久呢?”   “这点你大可放心,波莉,太空船上已经为她准备了足够的衣物。请你这就去找安索先生,告诉他说我想见他好吗?哦,等一下——这是不是艾嘉蒂娅留给我的东西?”他翻来覆去端详着手中那个方形物体。   波莉猛摇着头:“我保证我不知道,我只能说,那封信就是放在这个东西上面——竟然说忘了告诉我,真是的,如果孩子的妈还活着……”   达瑞尔挥手要她离去:“请你去把安索先生找来。”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安索的看法与艾嘉蒂娅的父亲完全不同。他的反应极为强烈,说话的时候捏紧了拳头,还拼命扯着头发,后来又露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老天啊,你到底还在等什么?我们两个坐在这里等些什么?赶紧用视讯电话联络太空航站,让他们立刻通知‘单海号’。”   “别激动,裴礼斯,别忘了她是我的女儿。”   “但是银河可不是你们家的。”   “冷静一点,裴礼斯。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这个行动她曾仔仔细细计划过。趁着事情才刚发生,我们最好先揣摩一下她的想法,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是一个集音器。”   “这玩意?”   “这是手工做的,不过仍然管用,我刚才测试过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她用这个方法告诉我们,当我们在讨论那个计划的时候,她其实也等于就在现场。她知道侯密尔·孟恩要去哪里,也知道他真正的目的,而她认为跟他一道去,会是一次非常惊险刺激的经验。”   “噢,老天啊,”年轻人发出了呻吟,“又有一个心灵,将要成为第二基地的猎物。”   “话不能这么说,第二基地应该没有理由怀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除非我们轻举妄动,让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比如说,为了要把她追回来,就立刻下令召回那艘太空船。你难道忘记我们的对手是什么人吗?我们的意图多么容易被发现?而一旦被发现之后,我们除了坐以待毙之外,还能够怎么样呢?”   “可是我们不能把命运托付给一个疯狂的小孩子。”   “她可一点都不疯狂,而我们也毫无选择。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写那封信,不过她还是写了,就是不想让我们以为她是无缘无故失踪,不希望我们向警方求助。她在信中暗示,要我们对这件事情另做解释,看成是孟恩带着老友的女儿去度假,而这又有何不可呢?他与我结识快二十年了,艾嘉蒂娅三岁的时候,我将她从川陀带回来,他就一直看着她长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且事实上,还应该可以减少他人的疑心。因为真正的间谍,是不会带着一个十四岁的侄女到处乱跑的。”   “好的,可是当孟恩发现她的时候,他又会怎么办呢?”   达瑞尔博士扬了一下眉毛:“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她自有办法应付。”   不过到了晚上,这个家突然显得分外冷清。达瑞尔博士发现,当他那个疯狂的女儿有小命不保之虞时,银河的命运似乎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而在“单海号”上发生的骚动,虽然牵涉的人比较少,可是紧张惊险的程度却大有过之。   艾嘉蒂娅一直躲在行李舱中。她发现在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够依靠经验应付各种状况,可是接下来的发展却令她马上变得手足无措。   说得详细些,在最初的加速过程中,她始终能够保持镇定;而在进行第一次超空间跃迁时,她虽然感到有些恶心想吐,却仍然可以勉力应付。她以前曾经有过跃迁的经验,体验过这些难受的感觉,因此懂得如何严阵以待。此外,她知道行李舱中也有空调系统,甚至还有壁光照明设备——不过她并未将壁光开启,因为她潜意识觉得那样太不浪漫。她让自己处身于黑暗中(这才是阴谋分子应有的行径),同时她尽量屏住气息,倾听着侯密尔·孟恩身边发出的各种噪音。   那些都是很普通的噪音,一个男人独处时一定会发出类似的声响。包括鞋子磨蹭地板的声音,衣服与金属物体的摩擦声,椅垫被体重挤压出的哀号,按动操纵装置的尖锐响声,还有手掌轻拍光电管的噼啪声等等。   后来,艾嘉蒂娅终于因为经验不足而碰到了问题。不论是在胶卷书或超视影片中,偷渡者似乎都有本事藏得谁也无法发现。当然,总会有一些意外发生,比如说不小心将什么东西碰倒、掉在地板上发出巨响,或者是忍不住要打喷嚏……超视影片里头一定有类似的情节,观众也都视为理所当然。这些她都了然于胸,所以处处都很小心。她也料到自己会饿、会渴,所以预先从食品舱中拿了好些罐头。然而,小说、影片不可能将实际问题面面顾到,艾嘉蒂娅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实——即使她的运气再好,准备得再周全,也绝不能在这个小舱中躲藏太久,这是当初打死她也不会相信的事情。   而在“单海号”这种单人太空游艇中,活动的空间算来算去也只有一间舱房,所以她连偷偷溜到别处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孟恩根本不会离开那里。   她拼命耐着性子等待,希望能等到一些表示孟恩已经睡着的声音。如果自己能晓得他是否会打鼾,那该有多好。不过她至少知道睡床的位置,如果那里传出了翻身的声音,自己应该可以分辨得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传来一阵深呼吸,然后是一个呵欠声。艾嘉蒂娅继续耐心等着。万籁俱寂中,只有睡床偶尔发出一些声响,显示床上的人换了一个姿势,或者抬起一条腿。   她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推开行李舱的门,正准备探头出去……   原来明明听到的声音,却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艾嘉蒂娅吓得全身僵硬。四周悄无声息,一片死寂!   她想学卡通人物那样,将眼睛突出门外、让头留在舱内,不过没办到;她的头不由自主地跟着眼睛一起伸了出去。   侯密尔·孟恩当然还没有睡——他刚才正躺在床上,就着床头灯看书。现在,他全身笼罩在柔和而不会扩散的光芒中,睁大眼睛向暗处凝视,同时一只手偷偷伸到枕头底下。   艾嘉蒂娅想也没想,就赶紧把头缩了回来。外面的灯光登时全部熄灭,然后孟恩发出了尖锐而颤抖的声音:“我握着一把核铳,银河在上,我要发射了——”   艾嘉蒂娅立刻哭喊道:“是我,不要射!”   浪漫的幻想真是太容易破灭了,一个神经过敏的人手中的一把核铳,就足以摧毁一切的一切。   整个舱内随即大放光明,艾嘉蒂娅看见孟恩端坐在床上,单薄的胸膛露出有些斑白的胸毛,脸上的胡子已经一整天没刮,使他看起来真像一名逃犯。   艾嘉蒂娅走了出来,用力拉了拉具有金属光泽的外衣。其实那是多此一举,因为这种外衣保证不会起皱。   孟恩感到诧异无比,差点就要从床上跳下来。不过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不但没有跳下来,还赶紧把床单拉到肩膀的高度,再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问道:“怎……么……怎么……”   他完全一头雾水。   艾嘉蒂娅温顺地说:“对不起,失陪一下好吗?我得先去洗洗手。”她知道这艘太空船的结构,说完就一溜烟不见了。   当她走回来的时候,勇气也跟着一道回来了。侯密尔·孟恩已经穿上一件褪了色的睡袍,站在她的面前,一肚子的怒气就待发作。   “你究竟在搞什么……你在这艘太空船上做什么?你又是怎……怎么上来的?你想要……要我拿你怎么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问题可以一直不断问下去,艾嘉蒂娅却以温柔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去,侯密尔叔叔。”   “为什么?我哪里也不去啊。”   “你准备到卡尔根,去搜集有关第二基地的情报。”   孟恩发出一声狂嚎,整个人随即完全崩溃。艾嘉蒂娅猛吓一跳,以为他会陷入歇斯底里,或者会用头去撞墙——他手里可还握着手铳呢!她看到那柄威力强大的武器,胃部就不禁冒出一股寒气。   “小心——冷静一点——”她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到这两句话。   还好他很快就勉强恢复了正常。他使劲将核铳丢到床上,险些令那柄强力的武器走火,将船体轰出一个大窟窿来。   “你是怎么上来的?”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好像每个字都用牙齿仔细咬过,免得这些字眼在空气中打颤。   “那还不容易,我提着手提箱走进船库,然后说:‘孟恩先生的行李!’那个管理员连头也没抬,就挥挥手让我过去啦。”   “你知道,我必须送你回去。”侯密尔说到这里,心中突然涌现一阵狂喜——银河在上,这可不是他的错。   “你不能那样做,”艾嘉蒂娅以冷静的口吻说,“那会使人起疑的。”   “什么?”   “你当然知道。你这次会到卡尔根去,乃是因为你是最佳人选。对你而言,去卡尔根要求查阅有关骡的资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行动。所以你的一举一动都要表现得很自然,不可以让任何人起疑。如果你半途折回,把一个偷渡的女孩子送回去,也许连超视新闻都会报导这件事情。”   “关于卡尔根的事,你是从哪里听……听来的?这……啊……实在是幼稚的想法……”当然,他这些话根本谁也骗不了,即使知道得比艾嘉蒂娅少的人,也不可能相信他说的这几句话。   “我自己听到的,”她的骄傲溢于言表,“利用一台集音器做到的。你们的计划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你一定要让我一起去。”   “你爸爸又会怎么想呢?”他打出最后一张王牌,“他会以为你被绑架了……死了。”   “我留了一封短信。”她回敬了一张更大的王牌,“他或许知道绝对不能大惊小怪,你可能很快就会收到他的太空电报。”   她话才说完,刚过两秒钟,收报讯号就嘎然作响。对于孟恩而言,似乎只有魔法才能解释这一切。   艾嘉蒂娅说:“那一定是我父亲的电报,我敢打赌。”她果然说对了。   电文是写给艾嘉蒂娅的,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谢谢你送我那个可爱的礼物,相信你一定曾经善加利用,祝假期愉快。”   “你看,”她说:“这就是他的嘱咐。”   侯密尔很快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后来更是很高兴有她作伴。最后,他甚至感到如果没有她的话,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撑完全程。她喜欢胡言乱语!她显得兴奋异常!而最重要的是,她一点都不害怕。她明明知道正在与第二基地为敌,可是却根本毫不在乎;她也晓得到了卡尔根之后,他得面对一群充满敌意的官僚,然而她就是迫不及待。也许只是因为她才十四岁。   无论如何,对于孟恩而言,这一周的旅程终于有了聊天的对象,不再需要整天自言自语。其实,他们的谈话并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内容,几乎都是这个女孩在发表高见,讲述她心目中对付卡尔根统领的妙计。简直是既好笑又荒唐,可是她却煞有介事,说得认真无比。   侯密尔听了她的这些高论,忍不住开怀大笑。他觉得很奇怪——她这些古怪的观点,究竟是从哪一本精彩的历史小说中看来的?   在准备做最后一次跃迁的那个晚上,从银河外缘稀疏的群星间,已经可以看见卡尔根的太阳。透过太空船上的望远镜看去,那颗恒星变作一个闪烁的小斑点。   现在艾嘉蒂娅正翘着一条腿,坐在那张惟一的椅子上。她穿着侯密尔的家常裤和衬衫,却也不显得如何松松垮垮。她自己的衣服都已经洗净熨平了,等着登陆之后再穿。   “你知道吗?我将来准备要写历史小说。”她非常喜欢这趟旅行,侯密尔叔叔总是用心聆听她的谈话。能跟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交谈,而且对方又认真地聆听你的高谈阔论,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   她继续说道:“我读了一本又一本的基地历史伟人传记,你知道的,例如谢顿、哈定、马洛、迪伐斯,还有其他所有的英雄。你写的有关骡的文章,大多数我也都读过。不过,基地被打败的那段历史看了实在令人不舒服,如果把那些愚蠢、悲惨的部分删掉,历史不是会更好看吗?”   “对,是会更好看。”然后孟恩以严肃的口吻说,“不过,那样就不是忠实的历史了,你说对不对,艾卡蒂?除非你能完整地将史实呈现出来,否则是不会获得任何学术地位的。”   “喔,呸,谁在乎什么学术地位?”她感觉他实在可爱,这几天以来,他都没有忘记改口叫她“艾卡蒂”。她又说,“我的小说要写得好看,要成为畅销名著,要让我声名大噪。如果你写的书卖不出去,不能因此出名,那么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可不要光让几个老教授认识我,我一定要变得家喻户晓。”   这个想法令她兴奋得连眼珠子都变了颜色。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说道:“事实上,一旦得到爸爸的允许,我就要立刻到川陀去。你可知道,我要到那里去搜集第一帝国的背景资料。我就是在川陀出生的,这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不过却故意说:“真的吗?”并且在声音中加入了适度的惊奇。   艾嘉蒂娅回报他一个介于真笑与假笑之间的表情,又说:“喔——我奶奶……你知道,就是贝妲·达瑞尔,你一定听说过她……她曾经跟我爷爷在川陀住过一段时间。事实上,当整个银河都被骡踩在脚下时,他们就是在那里阻止了骡的攻势。而我爸爸、妈妈结婚之后,也曾经回过川陀,在那里生下了我。然后我就一直住在那儿,直到妈妈去世为止,我当时才三岁,所以没有什么印象。你去过川陀吗,侯密尔叔叔?”   “没有,不能算有。”他靠着冰冷的舱壁,随口回答了一句。卡尔根已经近在眼前,他感觉不安的情绪又卷土重来了。   “它算不算是最传奇的世界?爸爸告诉我说,在斯达涅尔五世在位时期,上面的人口超过了如今十个世界的总和。他还说那是一个被金属覆盖的世界,一个单一的大都会,是整个银河的首都。他给我看过在川陀照的相片,现在到处都是废墟,不过看起来仍旧壮观无比。我多么希望能再到那里去。其实啊……侯密尔!”   “啊?”   “等卡尔根的事情办完之后,干脆我们就去川陀好不好?”   孟恩的脸上又露出了明显的惧色,“什么?你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是在办正事,不是观光旅游,这点你可不要忘记。”   “但这也是正事呀,”她尖声抗议:“川陀也许会有数不清的重要资料,你相不相信?”   “不,我不相信。”他爬了起来,站在她面前说,“现在请你离电脑远一点,我们马上要进行最后一次跃迁,然后你就该上床了。”无论如何,他想,降落之后总有一件事情将会改善,他已经恨透了在金属地板上裹着外套睡觉。   跃迁的计算并不困难,在《太空航道手册》上,基地至卡尔根的路线记述得十分详细。当太空游艇进入超空间的时候,他们照例感到一瞬间的抽搐,而在下一瞬间,最后一光年的距离便消失了。   卡尔根的太阳现在看来跟普通的太阳一样——巨大、光亮、辐射出乳白色的光芒。不过在太空游艇中的两个人却无法直接看见,因为“日照”那一侧的舷窗早已自动关闭。   一觉醒来之后,就能到达卡尔根了。 第六章 统领   放眼银河之中所有世界,卡尔根的历史无疑是独一无二的。其他的行星,例如端点星,它的历史等于一个不断跃升的过程;而曾经是银河之都的川陀,则几乎不停地在走下坡路。然而卡尔根……   哈里·谢顿诞生之前两个世纪,卡尔根首先以度假胜地闻名于全银河。它整个世界都投注于观光娱乐业——一种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行业。   而且,那也是一种稳当的行业,这句话可说是放诸银河皆准。当银河中所有的文明渐渐腐朽之时,卡尔根几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根本未曾发生过任何变化。   不论邻近星区的经济、社会如何变动,上层社会总是存在的。而上层社会人士的特点之一,就是拥有足够的闲暇,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种特权。   因此,卡尔根曾先后为下列人士提供了最佳的服务——最先是帝国宫廷中文弱骄矜的大员,以及他们身边妖艳的姬妾;接着是那些以铁血手段征服与统治世界的粗暴军阀,以及他们所宠幸的荡妇淫娃;后来,又换成了脑满肠肥、生活豪奢的基地大亨,以及他们那些性技巧高超无比的情妇。   由于这些人士全都家财万贯,所以卡尔根对他们完全一视同仁。此外,卡尔根向来都是来者不拒,而且永远不愁没有生意上门;领导阶层又有足够的智慧,从不干涉其他世界的政治,也未曾觊觎过其他行星的领土。基于以上这些因素,卡尔根得以在动荡的银河中一枝独秀,始终能够保持富庶繁荣,在其他世界日渐萧条的岁月里,唯独卡尔根的生活水准越来越高。   骡的出现终于改写了卡尔根的历史。这位空前绝后的征服者,除了征战之外,对于其他一切全都无动于衷。因此,卡尔根也难逃陷落的命运。对于骡而言,所有的行星全都是一样的,当然卡尔根也绝不例外。   此后的十年间,卡尔根摇身一变,成了整个银河的首府——在银河帝国结束之后,首度兴起的另一个“帝国”便定都于此。   然后,随着骡的死亡,情况立即急转直下。基地首先脱离了骡的“帝国”,其他的世界继而纷纷独立。五十年之后,骡的功业完全烟消云散,只在历史上留下一页难解的记忆。暴起暴落的熏天权势,仿佛是鸦片诱发的一场幻梦。然而,卡尔根却一直未能完全恢复,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世外桃源,权力的魔咒始终没有真正解除。这些年来,卡尔根被一个接一个的强人所统治,基地将这些强人称为“卡尔根统领”,可是他们却都自称“银河第一公民”——这是骡在生前惟一的头衔。他们刻意沿用这个头衔,以便维持一个征服者的假相。   现任的卡尔根统领,上任才刚满五个月。这位统领原本是卡尔根星际舰队的统帅,他藉着这个职位的便利,再加上前任统领一时的疏忽大意,一举便谋得了统领的位置。不过在卡尔根所统治的领域,没有人会笨到对这种事情太过认真,大家都早已司空见惯,见怪而不怪了。   然而这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现象,除了会鼓励罪恶与流血之外,有时也真能让能者出头,取得领导者的地位。史铁亭统领便是如此的一位能者,而且他相当不好伺候。   甚至对尊贵的首相而言也不例外——那位首相是前任统领的遗老,对于两位统领一视同仁地鞠躬尽瘁。如果他活得够久的话,将来一定会继续为下任统领效忠。   而嘉丽贵妇也有相同的感觉——她与史铁亭并没有任何名分,只能说他们的关系介于朋友与夫妻之间。   这天傍晚,在史铁亭统领的私人寓所中,这三个人聚在一起,除此外没有其他人在场。第一公民的身材魁梧,穿着他心爱的舰队司令制服,显得光芒耀眼,令人不敢逼视。他坐在一张未铺椅套的塑质座椅上,表情严肃,眉头深锁,全身跟椅子一样动也不动。他的首相列夫·麦拉斯站在前面,心不在焉地面对着他,修长而神经质的手指不停地抚着老脸,从鹰勾鼻摸到瘦削的脸颊,再从脸颊摸到长着灰胡子的下巴,然后再回到鹰勾鼻上,如此反覆着。嘉丽贵妇则以优雅的姿势坐在铺着毛皮的长椅上,丰满的嘴唇微微噘起,还在轻轻地打颤。   “阁下,”麦拉斯终于开口——对于自称第一公民的统领,那是惟一的一种称呼。然后他说:“您对历史的一贯性认识不够,您个人一生经历了许多次重大的变化,导致您认为文明的发展同样不难骤然改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骡却为我们提出了反证。”   “可是有谁能够效法他呢?他可是一个超人,这点您别忘了。而且即使是骡,也不能算是完全成功。”   “卜吉——”嘉丽贵妇突然抽噎起来,但是第一公民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吓得她不敢再出声。   史铁亭统领以严厉的口气说道:“嘉丽,不要打岔。麦拉斯,我受不了一直这样无所作为。前任统领穷毕生精力,将舰队训练成一支无敌于银河的武力,却未能活着看到它派上用场。我是不是也要步上他的后尘?我——一个舰队总司令?”   他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支武力多么容易腐朽吗?目前,它已经成了国库的累赘,可是却无法有任何回报。军官们都渴望赢得封地,士兵们期待着攫取战利品,整个卡尔根都希望重建帝国的光荣,你有没有能力了解这一点?”   “您说的这些,都只是表面的理由,”麦拉斯回答,“不过我可以了解您的意思。封地、战利品、光荣——能够得到当然令人兴奋无比,可是其间的过程却总是危险万分,而且充满了悲惨与痛苦。别忘了开战的狂劲是撑不了多久的。而且鉴于历史的教训,攻击基地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即使是骡,也知道避免……”   嘉丽贵妇湛蓝而空洞的眼中漾着泪水。最近这些日子以来,卜吉已经很少来看她了,今晚他好不容易答应要陪她,没想到首相却硬闯了进来——这个可怕、精瘦的灰发老头,每次瞪着她的时候好像都能将她看穿——而卜吉竟然答应接见他。她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实在很不喜欢史铁亭现在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强硬而急躁。他说:“你这个食古不化的学究,基地虽然领域广大、人口众多,可是他们却是一盘散沙,根本就不堪一击。这些年来,他们表面上的团结只是一种惯性,而我有足够的力量将这种惯性击溃。你是被基地当年的气势给唬住了,那时候他们是银河中惟一拥有核能的世界,侥幸躲过垂死帝国的最后一击之后,就只剩下各地拥兵自立的军阀与他们为敌。那些军阀个个是头脑简单之辈,拥有的战舰都是帝国时代的旧货,当然无法和基地的核动力星舰对抗。   “可是,我亲爱的麦拉斯,骡的出现使这一切完全改观。他将基地密藏的知识散播开来,让半个银河都知晓了这些秘密。基地垄断科学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如今我们已足以和他们匹敌。”   “可是还有第二基地呢?”麦拉斯冷泠地问了一句。   “可是还有第二基地呢?”史铁亭用同样的口气重复了一遍,再说,“你可知道他们的意图?他们花了五年的时间才阻止了骡——如果真的是他们做的,不过还有不少人怀疑这一点。你难道不晓得吗?基地的许多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都一致认为自从骡出现之后,谢顿计划已经完全被粉碎了。如果这个计划不再存在,那么我就有可能填补这个真空,任何人都有这个资格。”   “我们对于这方面的知识,不足以保证我们能赢得这场赌局。”   “我们自己的知识可能不足,不过我们的行星上,刚好来了一位基地的访客,这件事你知不知道?那个人名叫侯密尔·孟恩——据我所知,他写过不少研究骡的文章。正和我刚才说的一样,他也认为谢顿计划早已不复存在。”   首相点点头,答道:“我也听说过这个人,至少知道他发表的文章。他到这里来想做什么?”   “他想请求我们允许他进入骡殿。”   “真的吗?我们最好还是拒绝。整个行星就是靠那些迷信维系着,避免触碰那些问题才是明智的做法。”   “我会考虑考虑——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于是麦拉斯便鞠躬告退。   此时嘉丽贵妇泪汪汪地说:“你在生我的气吗,卜吉?”   史铁亭猛然转过身来,对她吼道:“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当着别人的面,绝对不要叫我那个可笑的名字!”   “你以前喜欢我这么叫的。”   “好吧,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了,以后绝对不准再犯这个错误。”   他气乎乎地瞪着她,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容忍这个女人,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是一个柔弱的绣花枕头,抚摸起来的感觉实在很不错;而她那温顺的感情,也可算是刻板生活的一种简单调剂。然而即使是那种感情,现在也已经令他感到厌倦——她竟然梦想着要嫁给他,想要成为第一夫人。   简直是荒唐!   当他还是舰队司令的时候,她的确是一个很称职的伴侣——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为第一公民,而且眼看就要征服银河,像她这种女人当然不再适合。他需要几个血统高贵的子嗣,帮助他统治未来的领土。这点是骡从来无法做到的,也是骡的传奇生命终结之后,他的帝国便立刻瓦解的真正原因。他,史铁亭,需要一位基地的名门闺秀为后,两人携手共同建立一个朝代。   他一肚子不高兴地想到,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把嘉丽给休掉?这样做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当然,她一定会哭哭啼啼一阵子——可是他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偶尔也挺可爱的,即使只是偶尔而已。   嘉丽现在又展现了欢颜,因为那个灰胡子老头已经走远了,卜吉那张如花岗岩的脸孔也渐渐变得柔和。她盈盈起身,向他依偎过去。   “你不会再骂我了吧,是不是?”   “不会的,”他心不在焉地轻抚着她,“现在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好吗?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关于那个基地来的人吗?”   “没错。”   “卜吉?”她欲言又止。   “什么事?”   “卜吉,那人还带了一个小女孩一起来,你告诉过我的,记不记得?她来的时候,我能不能见见她?我从来都没……”   “你说,我为什么要让他把那个小鬼一块带来?我的会客厅是幼儿园吗?别再提这种荒谬的念头了,嘉丽。”   “可是我会照顾她的,卜吉,根本不会让你烦心。只不过因为我难得看到小孩子,你也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小孩。”   他用嘲讽的目光瞪着她——她对这一套从不感到厌倦。她喜欢小孩,意思就是说喜欢他的小孩,也就是说他的子嗣,说穿了就是希望嫁给他。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   “你说的那个小东西,”他说:“其实是个十四五岁的大女孩,或许跟你差不多高了。”   嘉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还是让我见一见好不好?她可以告诉我有关基地的一切。我的祖父就是基地人,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好想去那里看看。你能不能找个时间带我去,卜吉?”   史铁亭听到她这么讲,脸上不禁露出微笑——也许他真的会这么做,不过却是以征服者的身份前往。这个想法令他感到相当高兴,语气也就因此缓和许多:“我会的,我会的。你可以见见那个女孩,和她畅谈基地的事情,不过你们得离我远一点,懂不懂?”   “我不会烦你的,我保证,我会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去。”嘉丽觉得好开心,最近这些日子,她很少能像今天这样称心如意。她用双臂搂住他的颈子,感觉他在轻微的犹豫之后,全身的肌肉松弛下来,把壮硕的脑袋轻轻靠向她的肩头。 第七章 贵妇   艾嘉蒂娅现在真是得意洋洋——自从裴礼斯·安索把那张笨脸靠到她的窗子那天起,人生就起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化,而这都是因为她有眼光、有勇气去做一切该做的事情。   如今,她终于来到了卡尔根。她已经去过宏伟的中央剧院,那是全银河最大的一间剧院,而且亲眼见到许多著名的歌星。即使在遥远的基地上,那些名歌星也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她也去逛过了锦簇大道——这个全银河最繁华世界的流行中心——并且依照自己的心意,选购了许多商品,因为侯密尔对这种事根本一窍不通。她看上了一件熠熠生辉的长礼服,上面的直条纹使她看来修长许多,店员则绝不认为不适合她的年龄。基地的现金在这里非常、非常管用,侯密尔给了她一张十点的纸币,兑换成卡尔根币之后,就变成了厚厚的一大捆。   她甚至还换了一个新发型——把后面的头发剪短,两侧烫成耀眼的波浪状。经过细心的护发处理后,她的金发看起来比以前更加亮丽,简直就像会闪闪发光。   不过,比较起来,最精采的节目还是刚才那一幕。老实说,史铁亭统领的宫邸并不如剧院那般豪华壮观,也不像骡殿那样神秘而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当然,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在飞越这个行星上空时,瞥见了那些孤独的尖塔而已。不过无论如何,想想看,能够晋见一位如假包换的统领,她为这份荣耀感到骄傲不已。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机会跟统领的“宠姬”面对面交谈。艾嘉蒂娅在心中特别将“宠姬”加上了引号,因为她很了解这种女人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知道她们拥有的魅力与权力。事实上,她也一直有一个梦想,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尤物,只可惜基地如今不流行这一套。而且,即使有这种机会,父亲大概也不会答应。   当然,嘉丽贵妇并不完全符合艾嘉蒂娅的想像。她看起来稍嫌丰满,一点也没有那种狐媚、淫邪的味道,而且还有几分苍老与近视。此外她的声音也太尖了,并非那种充满磁性的低沉声调。还有……   嘉丽说:“你还要不要加一点茶,孩子?”   “我想再来一杯,谢谢您,王妃。”或者应该称呼她“殿下”?   艾嘉蒂娅继续以鉴赏家的口吻,老气横秋地说:“您戴的这串珍珠真是美丽,夫人。”(想来想去,“夫人”似乎最恰当。)   “哦?你真的这么觉得吗?”嘉丽好像挺高兴,顺手就把项链摘下,拿在手中晃来晃去,看来像是一扇乳白色的帘幕。然后她说,“你喜欢吗?如果你喜欢的话,就收下来吧。”   “喔,我的天……您这话当真……”她发现项链已经到了自己手里,赶紧作势要还回去,还用感叹的口吻说:“爸爸不喜欢……”   “他不喜欢珍珠吗?可是这些都是上好的珍珠啊。”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收下这串珍珠,他会不高兴的。他总是嘱咐我说,‘你不可以随便接受贵重的礼物’。”   “不可以吗?但是……我是说,这个礼物是卜……是第一公民送给我的。你认为我也不应该收下吗?”   艾嘉蒂娅急得满脸通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嘉丽已经厌倦了这个话题,她任由项链滑落到地板,也根本懒得理会。她对艾嘉蒂娅说:“我要你告诉我有关基地的一切,请你现在就开始说。”   艾嘉蒂娅突然感到哑口无言,那个无聊得令人想掉眼泪的地方,有什么好说的呢?对她而言,基地只是一个郊外的小镇,一个舒适的住宅,一个每天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的学校,一个永远无趣而单调的生活。于是,她只好心虚地答道:“我想,就跟您从胶卷书中读到的一样。”   “哦,你爱看胶卷书吗?我常常想试着看看,可是每次一看就头痛。不过,你可知道,我最喜欢看超视中的行商故事——那些雄壮、粗犷的男人,看来总是又刺激又过瘾。你的那个朋友,孟恩先生,他也是一名行商吗?他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粗犷。大多数的行商都留着大胡子,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而且对女人总是予取予求——你说对不对?”   艾嘉蒂娅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那些都是过去的历史了,夫人。我的意思是说,在基地的早期,行商负责为基地开疆拓土,并且把文明散播到银河各处——这些都是我们在学校学到的。可是那个时代早已成为过去,现在我们那里一个行商都没有了,只剩下公司、公会等等的组织。”   “真的吗?实在是太可惜了。那么孟恩先生又是干什么的?我是说,既然他不是一名行商的话。”   “侯密尔叔叔是一位图书馆馆员。”   嘉丽用一只手捂住嘴,吃吃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专门负责管理胶卷书。喔,天哪!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事情,好像太没出息了。”   “他是一位很优秀的图书馆馆员,夫人。在基地,这是非常高尚的职业。”   她一面说,一面把泛着晕彩的小茶杯放到乳白色金属桌上。   女主人感到很不好意思,赶紧说:“亲爱的孩子,我绝对无意冒犯你。他一定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我一见到他,就从他的眼中看出了这一点。他的眼睛简直……简直就是太聪明了。而且他一定也很勇敢,才会有勇气想要探访骡殿。”   “勇敢?”艾嘉蒂娅突然全神贯注,这正是她所等待的一刻。开始执行计划!执行计划!她故意瞪着自己的大拇指,尽可能用不经意的语调问道,“为什么想要探访骡殿,就能算是勇敢呢?”   “你不知道吗?”嘉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声音也变得低沉,“那里面曾经受到诅咒,骡在临死前下过命令,在银河帝国建立之前,不准任何人踏入半步。卡尔根的本地人,甚至连周围的广场都不敢进去。”   艾嘉蒂娅领会了她的意思,遂又问道:“不过那只是迷信……”   “不要这么说——”嘉丽显得十分苦恼,“卜吉也总是这么说,但是他也说过,为了要维持他的统治,最好还是别戳破那个迷信。话又说回来,我也从来没见到他自己去过那里。而萨洛斯也从没去过——萨洛斯就是我们的前任第一公民。”   说到这里,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又好奇地问道:“可是孟恩先生为什么要去骡殿呢?”   现在,艾嘉蒂娅精心策划的计谋终于可以展开。她从历史小说中学到一件事实,那就是一国之君的宠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她们拥有的影响力简直不可思议。因此,如果侯密尔叔叔被史铁亭统领拒绝的话——她料到一定如此——自己就必须从嘉丽贵妇这边挽回局势。其实,嘉丽贵妇本人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她似乎不太精明。然而,历史在在证明……   于是她说:“当然是有原因的,夫人——可是您能不能保密呢?”   “我可以发誓。”嘉丽说着,就在柔软、丰挺、雪白的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于是艾嘉蒂娅小心谨慎地开始叙述,每一句话脱口之前都仔细想了一下。   “您可知道,侯密尔叔叔是研究骡的头号权威,写过好多、好多这方面的书籍。他认为,自从骡征服了基地之后,整个银河的历史就被改写了。”   “喔,天哪。”   “他还认为谢顿计划……”   嘉丽突然拍拍手,插嘴道:“我知道这个谢顿计划,行商影片总是绕着谢顿计划打转。这个计划能让基地永远打胜仗,好像牵涉到了什么科学,不过我总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每次听到那些解释的时候,我就很不耐烦。可是请你继续讲,亲爱的孩子,你的解释完全不同,你把每一件事都讲得清清楚楚。”   于是艾嘉蒂娅便继续说下去:“嗯,那么您有没有注意到,基地却被骡打败了,这就等于是谢顿计划的失败。而且从此之后,这个计划再也没有发生过作用。所以说,又要由什么人来建立第二帝国呢?”   “第二帝国?”   “是的,总有一天它终将出现,但是它又要如何出现呢?您知道,这可是一个大问题。此外,还有一个第二基地。”   “第二基地?”她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啊,他们负责根据谢顿的心意,来策划整个银河历史。他们阻止了骡的行动,因为当年时机尚未成熟。不过,现在他们也许会支持卡尔根。”   “为什么?”   “因为现在,卡尔根最有可能成为新帝国的核心。”   嘉丽贵妇似乎体会出了这句话的含意,她说:“你的意思是说,卜吉将要建立一个新的帝国?”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侯密尔叔叔的确这么认为。不过他得先看看骡所留下的记录,才能够肯定这一点。”   “这一切实在是太复杂了。”嘉丽贵妇半信半疑地说。   艾嘉蒂娅只好放弃,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史铁亭统领现在的心情相当不好,他刚才接见了那个基地来的娘娘腔,结果根本一点收获也没有。而且更糟的是,这简直令他大失面子——他是二十七个世界的惟一统治者,银河中最大武力的最高统帅,拥有天下无敌的雄心壮志,今天却跟一个专门搜集古董的人,扯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废话。   真该死!   他简直是想破坏卡尔根的传统嘛,不是吗?能够因为这个傻子想再写一本书,就允许他进入骡殿去翻箱倒柜吗?为了科学!为了神圣的知识!天啊!自己为什么要忍受那些义正辞严的高调呢?而且——他突然感到一阵微微刺痛——别忘了还有诅咒呢。他自己当然不相信,每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然而,如果他决心向骡的诅咒挑战,至少也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而绝不是这个傻子提出的那些蠢话。   “你来干什么?”他突然大吼一声,嘉丽贵妇吓得僵在门口。   “你现在忙吗?”   “没错,我很忙。”   “可是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卜吉。我难道不能跟你说一会儿话吗?”   “噢,天啊!你究竟要说什么?赶快说吧。”   于是她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小女孩告诉我,说他们打算到骡殿里头。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跟她一块去,那里面一定华丽无比。”   “她那样告诉你的,对不对?哼,她去不成,我们也不要去。现在去忙你自己的吧,我已经被你烦透了。”   “可是,卜吉,为什么不要呢?你不准备批准他们吗?那个小女孩说,你将要建立一个帝国呢!”   “我才不管她说过什么——等一等,她说什么?”他大步向嘉丽走去,用力抓住她的手肘,五根指头全部陷入她柔嫩的肌肤。然后他又问:“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弄痛我哪!你这样子瞪着我,我根本就记不起来她说过的话。”   他立即松开了手,她默然站在原处,搓揉着被抓出来的红印子。过了一会儿,她才哭哭啼啼地说:“那个小女孩要我答应谁都别讲。”   “那可真糟糕——告诉我!赶快说!”   “好吧,她说谢顿计划已经改变了,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有另一个基地,他们会想办法让你建立一个帝国,主要就是这个意思。她还说,孟恩先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科学家,骡殿里藏着所有的证据。她说的话我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了,现在你还生气吗?”   不过史铁亭并没有回答,他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嘉丽只能张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伤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在一小时之内,盖着第一公民官印的两道命令就发了出去。其中一道命令使五百艘星际战舰立即升空,去从事官方所谓的“实战演习”;而另外一道命令,则使得某个人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当命令送达时,侯密尔·孟恩已经在做离境的准备。命令的内容当然是批准他进入骡殿。他捧着命令一读再读,顿时百感交集,唯独缺少了喜悦的情绪。   但是艾嘉蒂娅却喜出望外,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或者应该说,她自以为料中了一切。 第八章 忧心如焚   波莉一面准备早餐,一面瞄着餐桌上的新闻记录仪。当天发生的新闻全部一桩桩显示在记录仪上,她只需要用一只眼睛,就能毫无遗漏地从头看到尾。所有食物都是现成的,全都密封在无菌而随用随丢的容器内。她的工作其实只是选择菜式、布置餐桌,餐后再将一切收拾干净而已。   她忍不住对那些新闻发表了不少高见,然后又感慨万千地长叹了一口气。   “喔,真是人心不古。”她有感而发。达瑞尔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她的声调突然变得尖锐刺耳,每当她感叹世风日下的时候,都会自动转换成这种腔调。她说:“唉,这些可怕的卡尔根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原本以为他们会让人过几天太平日子,可是根本没有,总是找麻烦,找麻烦,没完没了。”她每次总是将“卡尔根”念走了音。   “你看看那个新闻标题:‘基地领事馆前暴民滋事’。喔,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好好开导他们一番。这是人类的通病,他们就是不能记取历史的教训,就是不长记性!达瑞尔博士,世人就是这么一点记性也没有。想想骡死后发生的那场战争吧,当然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女孩,可是哦,那种动乱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亲叔叔在那场战争中英勇牺牲,当时他才二十几岁,刚刚结婚两年而已,还留下了一个女娃。他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一头金发,脸颊上有个酒窝,我还保存着他的一个立体水晶像……   “现在,那个女娃也早已长大成人,她的独子如今正在舰队服役。如果发生任何冲突的话,那就极有可能……   “虽然我们有空袭侦察队,而且由老人轮流守卫同温层——可是如果卡尔根真的打过来,我真难想像他们能做些什么。母亲当年常常对我们说起战时的艰苦岁月,粮食配给、物价高涨、税金暴增等等。简直就让人活不下去……   “我认为,如果他们那些人还有理智的话,就绝不应该重蹈覆辙。我也认为这根本不是人民的意思,我想即使是卡尔根人,也宁愿待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愿意到太空去横冲直撞,然后全部葬身在星舰中。一切都是那个可怕的人物史铁亭的意思,真奇怪老天怎么会让这种人活到现在。他杀害了那个老家伙——他叫什么名字?对,萨洛斯——现在又准备要征服宇宙了。   “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攻打我们。他注定会失败的——就像以往每次一样。也许这一切都包括在谢顿计划中,可是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到,那必定是个邪恶的计划,才会有那么多的战争和杀戮。不过我可绝对没有批评哈里·谢顿,我相信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得多,也许因为我太笨了,才会对他的计划产生怀疑。另外那个基地也一样欠骂,他们现在明明就能制止卡尔根,让银河各处恢复太平,既然他们最后总要这么做,我认为,就该在任何战祸发生之前赶紧行动。”   达瑞尔博士终于抬起头来,问道:“你在说什么呢,波莉?”   波莉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然后又气呼呼地眯了起来。她答道:“没有,博士,我什么都没说,也根本没什么好说的。在这个家里,别说是说句话了,就是死了也没人会注意到。忙进忙出,忙出忙进,就是没有时间开口说话……”说完,她就带着一肚子闷气离开了餐厅。   达瑞尔博士并没有注意到波莉已经离去,正如刚才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   卡尔根!真无聊!那只是一个有形的敌人。这种敌人永远是基地的手下败将。   然而,对于眼前这个可笑的危机,他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七天以前,市长正式邀请他出任“研究发展部”的部长,他答应今天要作出决定。   可是……   他感到坐立不安,市长竟然选上了自己!但是他难道能够拒绝吗?如果拒绝的话,就会显得太不合情理,而他现在不能冒这种险。无论如何,他根本不必担心卡尔根,对他而言,敌人只有一个,始终就只有一个。   当妻子在世的时候,人生幸福美满,他有充分的借口逃避责任离群索居。在川陀的那段漫长而幽静的日子,周遭全是荒芜的废墟。他们遗世独立在那个残破的世界上,浑然忘却世间的一切。   可是不久她就去世了,前后还不到五年。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今后惟一能够做的,便是与那些可怕的隐形敌人奋战一生——那些敌人控制了他的命运,剥夺了他做人的尊严,使他的人生变成绝望的挣扎。甚至连整个宇宙,都在那些既可恶又可怕的敌人掌握之中。   这可以称作一种感情的升华,至少他自己这么想。总之,这种奋战为他带来人生的意义。   他先来到圣塔尼大学,加入了克莱斯博士的研究工作。在那里的五年期间使他获益匪浅。   然而克莱斯所做的仅止于搜集数据,无法在真正的问题上有所突破。当达瑞尔肯定这一点之后,他就知道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即使克莱斯的研究是在暗中进行,但是他难免需要助手;需要许多人脑样本来做脑波测定;需要一所大学支持他——而这些全都是他的弱点。   克莱斯不能了解这一点,可是达瑞尔也无法向他详加解释,两人终于闹得不欢而散。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他们早晚要散伙的。他必须表现得放弃了一切——因为很可能有人在暗中监视。   克莱斯使用图表来分析脑波,达瑞尔却只凭借心灵深处的数学概念;克莱斯与许多人共同工作,达瑞尔却没有任何研究伙伴;克莱斯待在一所大学里头,达瑞尔却栖身于郊外静谧的住宅中。   而他已经快要成功了。   就大脑构造而言,第二基地分子根本不能算是人类。虽然,即使是最杰出的生理学家、最高明的神经化学家,可能也无法侦测出任何异状——然而差异却一定存在。由于这种差异藏身心灵之中,该处必定会有某些侦测得到的迹象。   第二基地上的人,无疑全都拥有类似骡的异能,姑且不论这种能力是先天或后天的。既然对方像骡那样,具有侦测与控制人类情感的能力,就应该可以设计出一种电子电路,来测定这种人的特殊脑波。而在脑电图的详细记录中,他们那种异能绝对无所遁形。   如今,克莱斯的幽灵化身为得意高徒安索,又闯进了他的生命中。   愚蠢!愚蠢!搜集那些受到干扰人士的脑电图干什么?自己在几年前已经发明了侦测的方法,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他需要的是反击的武器,而不是侦测的工具。   然而,他却必须答应与安索合作,因为这样才能掩人耳目。   而现在这个研发部部长的职位也是一样,也是另一个掩人耳目的妙招!如今,他俨然成了一个计中计的主角。   他突然又想到了艾嘉蒂娅,立刻感到一阵不安,赶紧把它从心头甩掉。如果安索从来未曾出现,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如果安索未曾出现,除了他自己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的生命受到威胁。如果安索未曾出现……   他感觉一阵怒火攻心——他气已故的克莱斯,气活着的安索,以及所有好心的笨蛋……   算了,她会照顾自己的,她是个很懂事的小女孩。   她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他心里不停地这样想……   可是,她真的能照顾自己吗?   当达瑞尔博士忧心忡忡地自我安慰时,艾嘉蒂娅正坐在银河第一公民官邸办公室的简朴会客室中。她已经在这里头等了半个小时,百无聊赖地瞪着四面的墙壁。刚才,当她跟侯密尔·孟恩进入这间会客室的时候,门口站着两名武装警卫——过去这里是从来没有任何警卫的。   现在她一个人待在会客室里,感觉室内每一件家具、每一项陈设都透露着敌意,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侯密尔现在正和史铁亭在一起,然而,这又有什么不对吗?   想到这里,她突然涌起一股怒气。在胶卷书或超视的故事中,每次出现类似情节,主角总是能料中下一步发展,事先预作准备。但是她——她只能坐在那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而她就只能坐在那里。   好吧,再好好想一想,从头想一想。这样,也许能够获得一点灵感。   过去两周以来,侯密尔几乎天天都待在骡殿里面。他曾经带她去过一次,当然事先取得了史铁亭的许可。骡殿里面宽敞、幽暗而气氛肃穆,所有的一切都毫无生气,仿佛沉睡在昔日的光辉中。偌大的建筑物,只有脚步声在殿中激起空洞而萧瑟的回音。   总之,她不喜欢那里。   比较之下,还是首都宽阔热闹的街道、美仑美奂的剧院对她更具吸引力。这个世界虽然不比基地富有,却舍得花更多的钱来装点门面。   侯密尔通常都在傍晚回来,而且总是带着一种敬畏的心情……   “那个地方我以前作梦也不敢想。如果我能把殿中的石头一块一块敲掉,把发泡铝一层一层拆下来,再将它们全都运回端点星——想想看,能盖一座什么样的博物馆。”他好几次发出如此的呓语。   他早先的迟疑犹豫完全消失无踪,如今他表现得急切而狂热。这一点艾嘉蒂娅绝对可以肯定,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征状——最近这些日子以来,他讲话的时候一点都不结巴了。   有一天,他对艾嘉蒂娅说:“我找到了普利吉将军记录的摘要。”   “我听说过他,他是基地的叛徒,曾经为了寻找第二基地而翻遍了银河,对不对?”   “我们不能说他是叛徒,艾卡蒂,是骡令他‘回转’的。”   “哦,那还不是一样。”   “唉,你所谓的翻遍了银河,这件事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四百年前,为了筹设两个基地而召开的谢顿大会,它的原始记录只提到了第二基地一次,说是设立在‘银河的另一端,群星的尽头处’。那就是骡和普利吉惟一的线索。当年他们即使找到了第二基地,也没有办法能够确认,真是疯狂的行动!”   侯密尔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不过艾嘉蒂娅却听得很用心。   “他们所拥有的记录,一定涵盖了将近一千个世界;可是他们需要探索的世界,却接近一百万个。我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嘘——”艾嘉蒂娅突然机警地阻止他再说下去。   侯密尔吓了一跳,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镇定,然后低声道:“咱们别说了。”   现在,侯密尔正和史铁亭统领在一起,而艾嘉蒂娅一个人孤伶伶地等在外面。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心脏里的血液全部都被挤了出来,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其实是最恐怖不过的。   而在另一个房间里,侯密尔也觉得全身好像陷入黏胶之中。他拼命努力想把话说清楚,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他的口吃再度复发,而且变得比以前更为严重。   史铁亭统领此时全副戎装,他的身高有六尺六寸,下颚宽大,嘴角轮廓分明。他说话的时候两手始终握拳,还不时用力挥舞着。   “好啊,你忙了两个星期,现在却向我胡扯一通。没有关系,孟恩先生,你就告诉我最坏的情况吧。是不是我的舰队将会全军覆没?是不是除了第一基地的人员之外,我还得跟第二基地的幽灵作战?”   “我……我再强调一次,大统领,我不是……预……预……预言家。我……我完全搞……搞糊涂了。”   “或者你是想回去警告你的同胞?你少给我他妈的装蒜。我要你对我说实话,不然我就自己动手把实话挖出来,连你的内脏也一块挖出来。”   “我说……说的都是实话,我还想提……提醒您,大……大统领,我是基地的公民。您……您不可以伤害我,否则就会吃……吃……吃不了兜着走。”   卡尔根统领纵声狂笑:“这种话只能吓唬小孩子,这种威胁只能让白痴却步。得了吧,孟恩先生,我已经对你很有耐心了,我花了二十分钟听你胡说八道。你一定有好几个晚上没睡觉,才能够编出这些故事来。你这样做是白费力气,我知道你来这里,绝不只是想要捡拾骡的骨灰而已——你还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不是吗?”   侯密尔·孟恩再也无法浇熄眼中露出的恐惧炽焰,而且在那一瞬间,他似乎连呼吸都有困难。史铁亭统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故意伸手拍拍这个基地人的肩膀,果然孟恩连人带椅一起摇晃了一下。   “很好,现在就让我们开诚布公。你在研究谢顿计划,而且知道它已经不复存在。此外,或许你还知道如今我已成了必然的赢家,我和我的继承人将会君临天下。唉,老弟,由谁来建立第二帝国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建立起来就行了。历史是铁面无私的,对不对?你不敢告诉我吗?可是我已经知道你的任务了。”   孟恩以嘶哑的声音道:“您……您到底想要……要什么?”   “我要你留下来,我不希望因为过度自信,而破坏了这个新的计划。关于这些事情,你懂得比我多,如果我忽略了任何小问题,你一定可以看得出来。答应我吧,将来我会好好犒赏你的,你会获得数不清的战利品。你又能指望基地做什么呢?扭转几乎已成定局的颓势吗?让战事延长吗?或者你只是基于爱国心,而一心想要为国捐躯?”   “我……我……”他口沫横飞地“我”了半天,其他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最后只好放弃努力。   “你给我留下来,”卡尔根统领志得意满地说:“你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等一等——”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我获得了一项情报,说你的侄女是贝妲·达瑞尔的后人。”   侯密尔吃了一惊,脱口而出答道:“是啊。”到了这个关头,除了坦承事实之外,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编织任何谎言。   “他们这个家族在基地很有名望。”   侯密尔拼命点头:“基地绝对不会坐……坐视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伤害!你别傻了,老弟,我打的主意正好相反。她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十四岁!嗯,不过即使是第二基地,或者是哈里·谢顿本人,也都没有办法阻止时光流逝,不准一个小女孩长成大人。”   说完,他立刻一个转身,奔到侧门前面,将门帘用力一扯。   然后他怒吼道:“你他妈的死到这里来做什么?”   嘉丽贵妇对他猛眨眼睛,细声地答道:“我不知道还有别人跟你在一起。”   “哼,的确是还有别人,我等一会儿再跟你算帐。现在我只想看到你的背影,赶快给我向后转。”   她立刻奔向走廊,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接着史铁亭又走回侯密尔的面前,对他说:“她只能算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根本就无足轻重,而且,这个插曲已经拖得太久了,很快就会结束的。你刚才说,她才十四岁?”   侯密尔张大了眼睛瞪着他,心底又冒出了一种新的恐惧。   此时艾嘉蒂娅也张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悄悄打开的门——她的眼角突然看见一个细小的动作,不禁令她大吃一惊。那是门后伸出的一根手指头,正在向她一屈一伸地比画着,好像是急着要叫她出来,可是她却久久没有反应。后来,或许是她看清了那个苍白、颤抖、焦急的身形,才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   然后两个人便慌慌张张地顺着长廊走去。带走艾嘉蒂娅的当然就是嘉丽贵妇,她现在正紧紧抓着女孩的手。艾嘉蒂娅虽然被她抓疼了,不过仍然安心地跟着她走,至少,艾嘉蒂娅对她完全没有恐惧感。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们来到了贵妇的闺房,整个房间的陈设都是粉红色系列,看起来像是一家糖果店。嘉丽贵妇背靠着门,开始说道:“你可知道,这是从他的办公室,到我……我的房间的一条专用走道。他——你知道是谁吧。”她一面说,一面伸出大拇指向旁边指了指,同时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好像即使只是想到他一下,都会令她吓得半死。   “真是侥幸……真是侥幸……”她的瞳孔突然放大,使得湛蓝的眼珠大半变成了黑色。   “您能不能告诉我……”艾嘉蒂娅畏畏缩缩地问道。没想到嘉丽却像是急疯了一样,对她说:“不,孩子,没有时间了。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拜托,求求你。我帮你找几件衣服,这样他们就认不出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人已经钻进了衣橱,手忙脚乱地一阵翻找,把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丢了出来,地板上立刻堆起一座座的小山。她想找一件比较适合艾嘉蒂娅年龄的衣服,不希望她一出去立刻受到登徒子的包围。   “找到了,这件应该可以,不可以也不行。你有没有钱?来,拿着这个……还有这个。”她把耳环与戒指都摘了下来,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马上回家去——回到基地去。”   “可是侯密尔……我叔……”芬芳、名贵、混纺着金属的衣裳向她当头罩下,她的声音从衣料中透出来,听起来有气无力。   “他走不了,卜吉永远不会放他走的。可是你绝对不能留下来,噢,亲爱的孩子,你难道不懂吗?”   “不懂,”艾嘉蒂娅坚持不肯挪动脚步:“我真的不懂。”   嘉丽贵妇两手使劲绞在一起,又说:“你一定要回去警告你的同胞,告诉他们马上就会发生战争,听懂了吗?”可能是由于惊恐过度,反而使她的心思变得特别清楚;这几句话完全不像是她的口气。   “现在赶快走吧。”她们立刻从另一条路溜走。一路上遇到了一些官员,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她俩离去,根本想不到有任何理由应该阻拦——除了卡尔根统领之外,没有人可以干涉嘉丽贵妇的行动。她们走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守门的卫兵一律立正举枪敬礼,她们根本没有受到任何盘查。   这段路程似乎走了好几年,一路上艾嘉蒂娅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事实上,从她看到那根屈伸的苍白手指算起,到她们来到官邸之外,接触到了人群、噪音与拥挤的交通,前后算来也只有二十五分钟而已。   艾嘉蒂娅向后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交杂着忧惧与同情。她问:“我……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夫人,只能说我很感激——但是侯密尔叔叔又会有什么遭遇呢?”   “我不晓得,”对方叹道,“你自己不能走吗?直接到太空航站去。不要犹豫,他可能已经在到处找你。”   艾嘉蒂娅却依然徘徊下去。她明白必须抛下侯密尔,而且时间已经相当急迫,然而一呼吸到自由空气,她却突然起了疑心,于是便问嘉丽:“如果他真的这么做,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嘉丽贵妇咬咬下唇,喃喃地说:“我不能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女孩解释,这样做并不恰当。反正,你将来总会长大的,而我……我遇见卜吉的时候,才只有十六岁。我不能让你留下来,你应该知道。”她的眼中露出了掺杂着羞愧的妒意。   这些暗示令艾嘉蒂娅吓得浑身打颤,她低声问道:“如果他发现了,会怎样对付您?”   嘉丽也压低了声音回答:“我不知道。”   说完,她就用一只手按着头,沿着通往统领官邸的大道小跑步离去。   在那如同永恒的一刻,艾嘉蒂娅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在嘉丽贵妇离开之前那一瞬间,艾嘉蒂娅突然发现了一点异状——那双充满惊慌恐惧的大眼睛,竟然闪出了一丝喜悦的光芒。   那是一种无情、冷酷的喜悦。   虽然那双眼睛在刹那间显露出许多讯息,但是艾嘉蒂娅相信自己绝没有看错。   她终于开始向前跑,疯狂地奔跑,想要寻找一间空的候车亭。她知道必须在候车亭中,才能利用按键招来一辆计程飞车,尽快载她远离这个地方。   她并不是要躲避史铁亭统领,也不是要逃避他手下的鹰犬,甚至并非想逃离他所统治的二十七个世界,虽然那些世界都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真正想要逃避的,是帮助自己逃脱的那名弱女子。虽然“弱女子”给了她许多现金与珠宝,并且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她,可是艾嘉蒂娅却知道——绝对可以确定——她是第二基地派出的女特务。   一辆计程飞车迅速来到,在候车亭外的起落架上缓缓停妥。飞车带来的一阵风拂到艾嘉蒂娅脸上,虽然她戴着嘉丽送的毛皮头巾,头发还是被吹乱了。   “去哪,小姐?”   “本市有几个太空航站?”她拼命将声调降低,希望能够掩饰稚嫩的童音。   “两个,去哪个?”   “哪一个最近?”   司机瞪着她说:“卡尔根中央航站,小姐。”   “请带我去另外那一个,我有足够的钱。”她手中抓着一张面额二十元的卡尔根币,她对这个数目没有什么概念,那个司机却立刻笑逐颜开。   “去哪都成,小姐,‘天路’计程飞车能去任何地方。”   上了车之后,她将脸颊贴在冰冷而稍带霉味的椅套上,盯着地面上缓缓退却的万家灯火。   她应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直到那一刻,她才了解到自己是个愚蠢——愚蠢至极的小女孩,父亲如今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就感到孤苦无依,心中充满了恐惧。她的眼中噙着泪水,喉咙深处发出了阵阵轻微的抽噎,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被牵动了。   她并不怕被史铁亭统领逮捕,嘉丽贵妇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嘉丽贵妇!那个又老、又肥、又笨的女人,竟然有办法抓住统领的心。喔,现在原因已经很明显了,每一件事情都很明显了。   嘉丽请她喝茶的那一天,她自以为曾经有精彩的演出。精明的小艾嘉蒂娅!她的内心感到窒息,感到憎恨自己。嘉丽接见她根本就是早有预谋,也许史铁亭也中了她的圈套,才会在最后关头批准侯密尔进入骡殿。这一切都是她——大智若愚的嘉丽——早就已经计划好的,可是她却另有安排,让精明的小艾嘉蒂娅提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这个理由不会引起任何当事人的怀疑,却能让她自己的介入减到最小的程度。   可是为什么自己现在重获自由,而侯密尔已经成了阶下囚?   除非……   除非她回到基地,成为一个诱饵,引诱其他人也自投罗网……   所以她绝对不能回基地去——   “太空航站,小姐。”计程飞车早已停妥。奇怪!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简直就像一场迷离的梦境。   “谢谢你。”她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就将那张钞票塞给司机,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出车门,再奔越过富有弹性的车道。   放眼望去一片灯海,周围是悠闲的男女,头上是巨大而闪烁的布告板,其上有随着每艘太空船起降而移动的指针。   她应该到哪里去呢?她根本就不在乎,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回基地!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   喔,多亏谢顿保佑,才能出现那意外的一刻。最后的几分之一秒,嘉丽厌倦了继续表演下去,因为对方毕竟只是个孩子,所以她忍不住提早流露出了喜色。   此时艾嘉蒂娅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自从开始逃亡之后,这个念头就一直在她的意识之下窜动——使她从此告别了天真无邪的童年。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逃。   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虽然他们已经找出基地上每一个同谋;虽然已经盯上了她的父亲,然而她却不能,也不敢冒险发出任何警告。即使为了整个端点星,她也不能冒着自己生命的危险——绝对不可以。因为,她现在是银河中最重要的人物,不,应该说是银河中惟一重要的人物。   当她站在售票机前,考虑着自己该何去何从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因为放眼整个银河,除了“他们”那些人之外就只有她——就她一个人——知道第二基地究竟位在何处。 第九章 天罗地网   太空航站位于这个人口众多的行星首都郊外,这种星际间的交通枢纽,总是呈现出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繁忙与壮观。许多巨型太空船安稳地停驻在起落架上,如果时间算得准的话,就能够看到太空船降落的壮观镜头,而升空的场面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太空船的动力由核子重组的反应所提供,所以此起彼落的过程一律都是静寂无声。   整个太空航站的面积,有百分之九十五是上述的起降停泊区。在这许多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只能见到各型各式的太空船、空勤与地动工作人员,以及太空船与工作人员都得用到的计算机。   只有在另外百分之五的范围内,才能看到拥挤的人潮。每个人来到这个交通转运站的目的,不外是想要前往另一个星体。绝对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这些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很少会有人驻足沉思构成整个太空交通网的科技。也许有些人偶尔会想到,远方那些正在缓缓落下的金属体,看起来虽然十分微小,其实都有好几千吨重。这些巨大的金属圆柱体,每一个都可能意外地与导航电波失去联系,因而坠毁在预定着陆地点半英里之外;或许刚好会穿透候船大厦的广阔玻璃屋顶,造成上千人丧命的悲剧——而他们的“残骸”,大概只是一些稀薄的有机气体,以及碎成粉末的硫化物。   事实上,由于如今的安全设施极为完善,这种意外绝对不可能发生。只有神经严重过敏的人,才会有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   那么,他们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别忘了一件事,这一大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这个目的充塞在整个太空航站中,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氛围。大家排成一列列的队伍,父母亲牵着小孩子,行李堆成一座座整齐的小山——大家都想尽快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在这些除了目的地之外,没有其他念头的众多旅客当中,此时出现了一个完全孤独的心灵,根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却又比周围任何人都更急于离开此地,更渴望能立刻到别处去。任何地方都好!或者应该说,几乎任何地方都好!   此地有一种浓厚的紧张气氛,一种无形的压力。虽然她没有精神感应力,也完全不懂得如何接触他人的心灵,这种气氛与压力也足以令她感到绝望。   只是“足以”而已吗?根本就是太多、太大、太强了。她感到全身都浸淫在绝望的情绪中,整个人都被绝望淹没。   艾嘉蒂娅·达瑞尔,如今穿着别人的衣服,站在别人的行星上,处于原本应该是别人的处境,甚至连小命都几乎抓在别人手上。她心中渴望找到一个安全的窝,可是却连自己的渴望都已无法体会,只知道如今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最危险不过的。她想找一个隐密的地方——越远越好——最好是某个人迹未至的宇宙洪荒地带,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地方。   现在她站在那里,虽然只有十四岁多一点,感觉却像八十几岁的老太婆一般疲惫。而她心中的恐惧,却又使她像不到五岁的幼儿那般无助。   至少有数百名旅客与她擦身而过——真正地擦身而过,她感觉碰触到了每一个人。在这些陌生人当中,哪一个是第二基地分子呢?哪一个陌生人必须立刻置她于死地,只因为她心中怀着那个不该知晓的秘密?那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只有她才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   她就要忍不住尖叫出声时,突然听见一个雷鸣般的声音。那声尖叫因此冻结在喉咙里,化成一阵无声的痛楚。   “喂喂,小姐,”后面那人凶巴巴地说:“你到底是要买票,还是只想站在售票机前面?”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早已站在一台售票机前。这种机器的使用方法相当简单,只要将一张高面额的纸钞塞进送币槽,等到钞票被吸进去之后,再按下标示着目的地的按键,售票机就会吐出一张船票,并且自动找回多余的钱。这种机器以电子扫瞄装置辨识钞票面额,因此绝对不会发生错误。像这么普通的自动售票机,谁也不需要花上五分钟来研究。   艾嘉蒂娅赶紧将一张二百元的钞票塞进送币槽,转眼刚好瞥见那个标示着“川陀”的按键。川陀,她想,那个逝去帝国的昔日首都——自己的出生地。她不知不觉就按下了那个键,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只看到一排红字不停地闪着:一七二点一八……一七二点一八……一七二点一八……   那是她还需要补足的钱数,于是她又急忙塞了二百元进去,机器马上吐出一张船票。她立刻将票抓在手上,此时零钱也跟着滚了出来。   她捞起零钱,准备拔腿就跑,却感到后面那人迫不及待地向前挤来。于是她赶紧一转身,从那人身前硬穿过去,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可是她根本无处可逃,似乎每一个人都是她的敌人。   她抬起头来,看着闪烁在空气中的巨大标志,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史蒂凡尼”、“安纳克瑞昂”、“费玛斯”,甚至还有一个“端点星”的字样飘浮在空中。她多么渴望回到那里去,但是却又不敢……   其实,她只要花一点点钱,便能租到一个通报器。这种通报器可以放在皮包里,只要预先将目的地键入,就会在太空船起飞前一刻钟发出通报。然而,由于艾嘉蒂娅感到危机四伏,根本无暇想到这种装置。   她同时张望着左右两侧,却忘记了顾及正前方,结果一不小心,就跟一个柔软的肚皮撞个正着。她立时听到一声惊叫,然后又传来了一声呻吟,臂膀就被对方的手掌给抓住了。她拼命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半分气力,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小猫似的叫声。   那人紧紧抓着她,却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鼓起勇气凝视对方,那是一个又矮又眫的中年男子,满头浓密的白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成一个高贵的发型,看起来跟他的面容极不相称。他的脸庞又红又圆,谁都能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名农夫。   “怎么回事?”他终于开了口,语气中显然带着些微的好奇,“你看起来似乎很害怕。”   “对不起,”艾嘉蒂娅吓得六神无主,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得走了,真抱歉。”   不过对方却完全没有理会她说什么,他又说:“当心点,小丫头,别把船票给弄丢了。”   说完,他就把那张票从她苍白无力的手指间取过来,看了一眼之后,竟露出了明显的满意神色。   “我果然没料错,”接着,他突然用公牛般的嗓门吼道,“妈妈!”   一位妇人立刻出现在他身旁,看起来比他更矮、更圆,而且脸色更红润。她正用一根手指缠着一缕灰发,想将它塞回那顶早已过时的帽子底下。   “爸爸,”她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为什么在公共场所大吼大叫,人家都把你当疯子啦。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农场吗?”   她对木然的艾嘉蒂娅露出一个快活的笑容,又说:“他粗鲁得像只狗熊。”   然后她又改用严厉的口吻说:“爸爸,让这女孩走,你这到底是干嘛?”   “爸爸”却只向她挥挥手中的那张票,再对她说:“你看,她要到川陀去。”   “妈妈”立刻露出一个微笑:“你是打川陀来的?把她的手臂放开,听到没,爸爸。”   说完,她就把塞得鼓鼓的旅行箱放倒,再用双手轻轻按着艾嘉蒂娅的肩膀,硬要她坐在那个旅行箱上,还一面说:“坐下来,好好歇歇两只小脚丫。长椅都给那些懒鬼占去睡觉了,太空船却一小时后才会起飞。你是从川陀来的?”   艾嘉蒂娅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不再挣扎。她用沙哑的声音答道:“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妈妈”高兴得不停拍手:“我们到这里一个月,一直都没有碰到老乡。这真是太好啦,你的爸妈……”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一阵张望。   “我不是跟父母一起来的。”艾嘉蒂娅小心谨慎地说。   “就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像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妈妈”立时露出既愤怒又心疼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呢?”   “妈妈,”“爸爸”猛扯着她的袖子,对她说,“我来告诉你,事情有点不对劲,我觉得她很害怕。”虽然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艾嘉蒂娅仍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一路跑过来——我一直看着她——可是她的眼睛根本没在看路。我还没来得及让路之前,她就一头撞在我身上了。你知道吗?我认为她一定有什么麻烦。”   “闭上你的嘴巴,爸爸,你挡在路中间,什么人都会撞上你的肚子。”说完,她一屁股坐到艾嘉蒂娅的旁边,把旅行箱压得吱嘎作响。然后她用手臂搂着女孩发颤的肩膀,问道,“你在逃避什么人吗,小可爱?尽管对我说,我会帮助你的。”   艾嘉蒂娅盯着那双慈祥亲切的灰眼珠,感觉自己的嘴唇不停地打颤。她想,他们是从川陀来的,自己可以跟他们一起走,他们能帮助自己留在那个世界,直到她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以及下一个目的地为止。可是在她心中,又出现了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提醒她许多杂乱无章的事实——她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她正在单枪匹马对抗整个宇宙,几乎已经筋疲力尽……她只想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躲在一双强壮温柔的臂膀中……如果母亲今天还活着,她就可以……可以……   她终于哭了出来,那是当天晚上她首度落泪。她哭得像个婴儿,却也哭得舒畅无比。她使劲揪着“妈妈”那件老式的衣服,还弄湿了好大一片。一双嫩的手臂始终紧紧搂着她,还不停地轻抚着她的鬈发。   “爸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们两人,惟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掏手帕。   他在身上摸索半天,才刚把手帕掏出来,就立刻被“妈妈”抢走。“妈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多话。许多旅客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大家都只顾着赶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三个人,根本就当他们不存在。   最后,艾嘉蒂娅终于停止哭泣。她用那条手帕轻轻拭着红肿的眼睛,同时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天哪,”她轻声地说,“我……”   “嘘——嘘——别说话。”“妈妈”用大惊小怪的语气说道,“坐者好好休息一下,把呼吸调匀,然后再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你等着看,我们会帮你解决,然后一切都会没事的。”   艾嘉蒂垭勉强集中思绪,试图凑出个点子——她知道自己不能告诉他们实话,任何人都不能说:可是她又太疲倦了,无法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于是,她只好细声地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很好,”“妈妈”说,“现在告诉我们,你到底有什么麻烦。你做错了什么事吗?当然,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们都会帮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们实话。”   “你是川陀来的同胞,任何事情我们都能帮忙,”“爸爸”以慷慨激昂的语气补充道,“对不对,妈妈?”   “闭上你的嘴,爸爸。”这是“妈妈”的回答。虽然口气那么硬,她却根本没有动气。   艾嘉蒂娅把手伸进皮包里头——虽然刚才在嘉丽贵妇的闺房,她不得不在慌乱中换掉衣服,但是她自己的皮包还留在身边。她摸到了想要找的东西,然后将它递给“妈妈”。   “这是我的证件。”她怯生生地说——那是一张闪亮的合成丰皮纸,是在她到达此地的那一天,由基地大使所签发的,上面还有卡尔根官员的副署。这份证件的式样又大又华丽,看起来十分抢眼。“妈妈”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将它递给“爸爸”;“爸爸”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不由自主地噘起嘴来。   他问:“你是从基地来的?”   “是的,不过我生在川陀。你看上面写着……”   “啊哈,我看是没错。你名叫艾嘉蒂娅,是吗?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川陀名字。可是你的叔叔呢?上面说你是跟叔叔一块来的,他叫作侯密尔·孟恩。”   “他被捕了。”艾嘉蒂娅用悲凄的语调说。   “被捕了!为什么?”两个人异口同声叫道。然后“妈妈”又加了一句:“他干了什么事吗?”   艾嘉蒂娅摇摇头,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来观光的。侯密尔叔叔有事求见史铁亭统领,可是……”她根本不需要假装发抖,因为她真的感到恐惧。   “爸爸”听了马上肃然起敬:“求见史铁亭统领,嗯——你叔叔一定是个大人物。”   “我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史铁亭统领要我留下来……”她想起了嘉丽贵妇最后说的那番话,虽然那是嘉丽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现在既然知道她是这方面的专家,那个故事当然可以借用一下。   她故意停了下来,“妈妈”很好奇地问:“为什么要你留下呢?”   “我也不明白,他……他要和我单独晚餐,但是我说不要,因为我要侯密尔叔叔也参加。他用古怪的眼光瞪着我,还抓住我的肩膀不放。”   听到这里,“爸爸”微微张开嘴巴,“妈妈”却突然变得面红耳赤,而且火冒三丈。她说:“你多大啦,艾嘉蒂娅?”   “十四岁半,其实还差一点点。”   “妈妈”猛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那种人竟然还没遭天打雷劈,街头的野狗都比他强。你就是在逃避他,亲爱的孩子,是不?”   艾嘉蒂娅点点头。   于是“妈妈”说:“爸爸,马上到询问台去,问问去川陀的太空船什么时候到站。赶快!”   不过“爸爸”才刚迈出一步,马上又停了下来。因为头上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至少吸引了五千双眼睛慌张地抬头张望。   “各位旅客,”那是一个严厉、冷酷而有力的声音,“太空航站潜入了一名危险的逃犯,我们已经封锁现场,正在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搜索会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迅速进行,在此期间,任何人都不准进出,也不会有任何太空船起降,所以谁都不会误了行程。我再重复一遍,谁都不会误了行程。光栅马上就要放下来,每个人都不许离开自己的格子,直到光栅解除为止。如果有人违反的话,我们将被迫使用神经鞭。”   那个声音大约持续了近一分钟,偌大的候船大厦没有任何其他动静。此时,即使是整个银河都塌下来,艾嘉蒂娅也绝不敢挪动一根汗毛。   所谓逃犯一定就是指她,这是根本不用思考就能达到的结论。但是为什么……嘉丽策动她逃了出来,而嘉丽是第二基地的特务,那么,为什么现在又要搜捕她呢?嘉丽的行动失败了吗?嘉丽可能会失败吗?抑或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她无法理解这个复杂的安排?   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差点想要跳出去,大声喊道她认输了,她愿意被他们带走,她……她……   还好“妈妈”的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对她说:“快!快!趁他们还没有开始搜查,我们赶快躲进女厕去。”   艾嘉蒂娅心中一片茫然,只是盲目地跟着她走。她们挤过了无数呆若木鸡的人群,此时那个广播才终于结束。   接着,光栅就开始降下来。“爸爸”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过程,他以前曾经听说过,也在书报中读到过这种阵仗,可是自己从来未曾亲身体验。所谓的“光栅”,是辐射光束织成的一个纵横交错的光网,将空间分隔成许多整齐的方格。由于光束能量很低,所以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   每次施用这种光栅时,照例总是缓缓由天而降,仿佛是一张扑天盖地的巨网,令人产生一种陷入天罗地网的恐怖错觉。   光栅在齐腰的高度固定住,形成无数边长十尺的闪烁正方格子。“爸爸”身处的那一百平方尺中,刚好没有其他人,可是周围的几个方格却相当拥挤。他感到独处一个方格实在太过显眼,不过也不敢擅自移动。因为他知道,如果想钻入其他方格的人群里面,一定至少会碰触到一条光束,那样便会立刻触动警铃,而神经鞭将跟着击下。   他只好耐心地等待。   他的目光掠过满怀恐惧、默默等待的人群,看到了远方的一阵骚动,知道那代表警察正在该处进行盘查。他们将要一个一个方格查过来,不会放过任何一处。   等了好久之后,才有一名警员走进他的方格中,仔细将这个格子的坐标写在登记簿上。   “证件!”   “爸爸”把证件递给他,警员以熟练的手法迅速翻阅着。   “你叫普芮姆·帕佛,川陀人,在卡尔根待了一个月,现在要回川陀去——回答我,对不对?”   “是的,是的。”   “你到卡尔根来干什么?”   “我是我们那个农产品合作社的贸易代表,到这里是为了来跟卡尔根农业部洽谈一些生意。”   “嗯——你的妻子跟你一起来?你的证件上这么写的,她在哪里?”   “对不起,内人在——”他伸手指了指。   “汉特,”那名警员吼道。不久之后,他身边又出现了另一名警员。   原先那名警员用讽刺的口吻说:“这里又有一个女人躲进厕所了,银河在上,那地方一定快被她们挤爆啦——把她的名字记下来。”他顺手指了一下证件的配偶栏。“还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   “我的侄女。”   “证件上面没有提到她。”   “我们原本不是一块来的。”   “她现在又到哪里去了?不用说啦,我知道,把他侄女的名字也记下来,汉特。她叫什么名字?写下来:艾嘉蒂娅·帕佛。你乖乖待在这里,帕佛,我们会把那两个女人找回来。”   “爸爸”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才看到“妈妈”向他走来。艾嘉蒂娅的手仍被她紧紧抓住,她们身后则尾随着那两名警员。   一行人走进“爸爸”的方格内,其中一名警员问道:“这个聒噪的老太婆就是你太太吗?”   “是的,长官。”“爸爸”陪着笑脸答道。   “那么你最好警告她,如果她继续对第一公民的警察那样说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然后他一挺胸,气呼呼地说:“这是你的侄女吗?”   “是的,长官。”   “我要看她的证件。”   “妈妈”直勾勾地瞪着丈夫,缓缓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爸爸”带着勉强的笑容说:“这点恐怕恕难从命。”   “你说恕难从命是什么意思?”警员猛地向他伸出手来,凶巴巴地说,“快点交出来。”   “我们有外交豁免权。”“爸爸”用温和的语气答道。   “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我是我们那个农产品合作社的贸易代表,卡尔根政府认定我具有外交人员的身份,这一点在证件上写得很明白。我已经将我的证件拿给你们看过了,现在我不想再受到任何骚扰。”   那名警员似乎吃了一惊,顿了一顿才又开口:“我必须要看她的证件,我是奉命行事。”   “你走开,”“妈妈”突然插嘴道:“我们需要找你的时候,自然会叫你来。你……你这个无赖。”   警员噘了噘嘴唇,然后转头说:“好好看牢他们,汉特,我去找副队长来。”   “你马上摔断一条腿!”“妈妈”在他身后大叫。有些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又赶紧闭上嘴。   现在搜索行动接近了尾声,人群中开始出现不安的骚动。从光栅开始降下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十五分钟,就预定的效率而言,这显然拖得太久了。因此,迪瑞吉副队长急急忙忙穿过拥挤的人群,向这个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就是这个女孩吗?”他不耐烦地问道。然后他盯着艾嘉蒂娅仔细看了看,发现她果然符合命令中的描述——如此大费周章,竟然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孩子。   他说:“她的证件,请你交给我好吗?”   “爸爸”答道:“我已经解释……”   “我知道你刚才的解释,可是很抱歉,”副队长说,“我是奉命行事,这毫无回旋的余地。如果你想在事后提出抗议,随你的便。不过现在,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必须使用武力。”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副队长耐着性子等待着。   然后“爸爸”突然以沙哑的声音说:“把你的证件给我,艾嘉蒂娅。”   艾嘉蒂娅吓得拼命摇头,可是“爸爸”却对她点点头,又说:“别害怕,把证件给我。”   她无可奈何,只好掏出证件来递给“爸爸”。“爸爸”把证件翻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将它交出去。副队长接过之后,也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对着艾嘉蒂娅凝视许久,才终于“啪”地一声把证件合上。   “证件完全齐备。”他说:“没事了,各位。”   说完他就带队离开。两分多钟之后,太空航站中的光栅解除了,同时头上传来一阵广播,宣布一切恢复正常。群众在重获自由之后,嘈杂的声音随即转趋沸腾。   艾嘉蒂娅问道:“怎么……怎么……”   “爸爸”说:“嘘——什么都不要说。我们最好赶紧上船,太空船应该马上就到站了。”   他们在太空客船上拥有一间私人舱房,在餐厅中还有专用的餐桌。如今已经距离卡尔根有两光年之遥,艾嘉蒂娅终于鼓起勇气旧话重提。   她说:“可是他们要抓的就是我啊,帕佛先生,而且他们一定有我的形容和各种详细资料。为什么他会放我走呢?”   “爸爸”正在享受一份红烧牛肉,他抬起头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个嘛,艾嘉蒂娅,孩子,这实在很简单。一个人成天跟代理商、顾客们打交道,又得和其他的合作社竞争,自然就能学到不少门道,而本人已经累积了二十多年的经验。你可知道,孩子,当那个副队长打开你的证件时,他就发现里面夹着一张五百元的钞票,折叠成小小的一块。简单吧,对不?”   “我会还你的……我是说真的,我身边有很多钱。”   “算啦,”“爸爸”摇摇头,宽大的脸庞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又说:“为了自己的同胞……”   于是艾嘉蒂娅不再坚持,但又问道:“可是如果他把钱收下,却还是把我抓起来,然后再控告我行贿,那又该怎么办呢?”   “放弃那五百元吗?我比你更了解这些人,小丫头。”   不过艾嘉蒂娅却知道他实在太过自信,至少对于“那些人”,他绝对没有自己那么了解。当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怎么想还是觉得不对劲——这个奉命追捕自己的副队长,绝不可能用几百元就能买通。除非这件事情也是早已计划好的,因为他们并不想抓到她,却又故意表现得尽了全力。   为什么呢?以便确定她会离开?离开卡尔根到川陀去?她结识的这两个头脑简单、心地善良的夫妇,难道也跟她一样无助,只是第二基地的工具吗?   他们一定是!   可是真的能够确定吗?   一切的努力似乎全都徒劳无功,她又怎能与他们对抗呢?不论她做出任何举动,都有可能是那些可怕而无所不能的人,故意设计要她那样做的。   但是她一定要设法以智取胜,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第十章 战端   由于某个或数个如今已无人知晓的原因,银河标准时间的基本单位——“秒”,被定义为光线行进二十九万九千七百九十二点四五八公里所需的时间。以此为基准,再将八万六千四百秒定为一个银河标准日,三百六十五个标准日定为一个银河标准年。   可是为什么选取二十九万九千七百九十二·四五八?八万六千四百?三百六十五?   倒因为果的历史学家答称这是因为传统;神秘主义者、玄学宗师、数术上、形上学家则一致认为,这是缘自数字间某些繁复的神秘关联;另有极少数人坚信,由于诞生人类的那颗行星,它的自转与公转周期是最早的计时单位,因此上述的数值一定源自于这两个周期。   然而,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姑且不论真正的答案究竟为何,且说基地的巡弋舰“侯伯·马洛号”,与卡尔根“无畏号”所率领的分遣舰队遭遇,由于拒绝后者的搜索队登舰,遂被轰成一团齑粉。这个事件发生的日期,是银河纪元一二四四四年一八五日——自出身于“坎伯王朝”的银河帝国开国皇帝登基那一年算起,一万二千四百四十四年之后的第一百八十五天。而这一天也可记为谢顿纪元四五七年一八五日——根据谢顿的生年作为基准;或者是基地纪元三七六年一八五日——以基地的创建作为基准。而在卡尔根,这一天则是第一公民纪元四十六年一八五日——以骡自封为第一公民那一年作为基准。当然,不论是哪一种纪元,为了方便起见,一律采用相同的“日数”,而不是从基准事件发生的日期算起。   除此之外,在银河系的数千万个世界中,每一个都根据邻近天体的运行,而定出各自的“当地时间”。   然而,不论是采用哪一种纪年系统——银河纪元一二四四四年一八五日、谢顿纪元四五七年一八五日、基地纪元三七六年一八五日、第一公民纪元四十六年一八五日,或者其他任何纪元——后世史家讨论到“史铁亭战争”的时候,都一致公认这一天就是战争爆发的日子。   不过对于达瑞尔博士而言,上述这些数字完全没有意义。他只清楚记得,今天是艾嘉蒂娅离开端点星的第三十二天。   这些日子以来,让达瑞尔能保持镇定,不至于轻举妄动的原因,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的。   但是爱维特·瑟米克却认为他猜得到。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常常喜欢自嘲,说自己的神经梢已经钙化,因此脑筋僵化而不管用了。他毫不介意别人低估他的能力,甚至总是主动嘲讽自己老态龙钟。然而事实上,他的视力如常,几乎没有衰退;心思也依旧精明世故,丝毫没有迟钝的迹象。   现在,他噘了噘紧抿着的嘴唇,然后开口说:“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这句话灌入达瑞尔耳中,犹如一记晴天霹雳。他打了一个颤,粗声问道:“我们说到哪里了?”   瑟米克以严肃的目光瞪着他道:“你最好帮你的女儿想想办法。”他又张开嘴巴,露出两排稀疏的黄板牙。   可是达瑞尔却用冷静的口气说:“现在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弄到一个有效范围符合要求的‘塞美斯—莫尔夫共振器’。”   “唉,我说过我可以办得到,可是你根本没听见……”   “我很抱歉,爱维特。如今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所做的这件事,跟银河中每一个人都有切身关系,它的重要性远超过艾嘉蒂娅的安危。即使有例外的话,也只有艾嘉蒂娅和我两个人而已,而我愿意为绝大多数人着想——那种共振器到底有多大?”   瑟米克露出茫然的表情:“我不知道,但是你可以在目录里查到。”   “大概有多大,一吨?一磅?还是有整条街那么长?”   “喔,我还以为你问的是精确尺度。它是个小玩意,差不多只有这么大。”他比了比大拇指上面那一节。   “好吧,你能不能制造出像这样的装置?”他摊开搁在膝盖上的活页簿,在上面迅速画出一幅草图,然后把它交给老物理学家。   瑟米克露出了不解的表情,然后吃吃笑出声来。他说:“你可知道,像我这种年纪的人,脑细胞全都已经钙化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达瑞尔迟疑了一下。这时候,他真恨不得能把锁在对方脑中的物理知识据为己有,这样他就不必费心解释自己的想法。可是这种幻想根本无济于事,他必须开口向对方解释才行。   瑟米克听完之后,摇着头说道:“你需要利用许多超波中继器,只有这种装置的响应速率才够快,而且需要很多很多。”   “但是这种装置的确可以造得出来?”   “嗯,当然。”   “你能不能帮我弄到所有的零件?我的意思是说,不至于让任何人说话?就说是你的研究工作需要。”   瑟米克扬起上唇,回答道:“不可能一次申请五十个超波中继器,我一辈子也用不到那么多。”   “别忘了,我们如今是在进行一项防御计划。不过,你能不能想一个比较不敏感的借口?我们有充足的经费。”   “嗯——也许我可以想得到。”   “你能把整个装置做得多小?”   “超波中继器可以使用微型的……导线……晶片,还有……老天,总共有好几百个电路。”   “我知道,告诉我有多大?”   瑟米克用两只手比了比。   “太大了,”达瑞尔说,“我需要把它挂在腰际。”说完,他将草图慢慢揉成一团,等到整张纸变成一个坚硬的小球之后,才把它丢进烟灰处理器中。纸球立刻化成一团白炽的光焰,所有的分子在一瞬间被分解殆尽。   他突然问道:“谁在门口?”   瑟米克俯身面向书桌,看了一下叫门讯号上方的乳白色小荧幕,然后说:“那个年轻人,安索,还有一个人跟他在一起。”   达瑞尔用力把椅子拖到一旁,并且说:“瑟米克,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万一被‘他们’发现,知道内情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我们两条命赌进去已经够了。”   在瑟米克的办公室中,裴礼斯·安索现在是所有活动的焦点,他的青春活力甚至还传染了办公室的主人。安索穿着一件宽松的夏袍,在这间静谧悠然的房间中,他的袖子似乎仍随着外面的微风起舞。   他一进来就忙着介绍:“达瑞尔博士,瑟米克博士——欧如姆·迪瑞吉。”   跟他一起来的那个人身量很高,有一根直挺的长鼻子,配合着他瘦削的面容,给人的印象很像传统中的魔鬼形象。在安索引见之后,达瑞尔博士赶紧向他伸出手来。   安索又带着一丝笑意,继续介绍这位陌生人:“迪瑞吉是一名警官,”接着又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卡尔根的警官。”   听到这句话,达瑞尔立刻转身瞪着安索。   “卡尔根的警官——”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而你却把他带到这里来,为什么?”   “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在卡尔根见到令嫒的人——别冲动,老兄。”   安索得意的神情顿时转趋严肃,他挡在两人之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达瑞尔拦住,然后再使劲将他慢慢按回椅子上。   “你想要干什么?”安索将一络垂到前额的棕发向后一掠,然后一屁股坐上了书桌。他一面晃动着一条腿,一面用莫测高深的语调说,“我以为,我帮你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   达瑞尔却不理会他,直接问那名警官:“他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我女儿的人,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女儿死了吗?请你立刻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心急如焚,脸色已经一片死灰。   迪瑞吉警官面无表情地答道:“他刚才说的是:我是最后一个‘在卡尔根’见到令嫒的人。你的女儿现在已经不在卡尔根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听我说,”安索插嘴道,“让我直说好了。博士,刚才我的表演如果夸张了些,我愿意向你道歉。你对这件事一直表现得不近人情,我都忘记了你还有感情。首先我要强调,迪瑞吉警官其实是我们自己人。他虽然生在卡尔根,不过他的父亲是基地人,当年被骡征到卡尔根去服役,我可以保证他对基地的忠诚。   “当孟恩的每日例行报告无故中止之后,第二天我就跟迪瑞吉联络上……”   “为什么?”达瑞尔突然厉声打断对方的话,“我们不是早已一致决定,对于这个变化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你这样做,会让他们和我们都陷入险境。”   安索却不甘示弱,同样厉声答道:“因为这场游戏我比你玩得更久;因为我在卡尔根认识几个自己人,而你却没有;因为我的一切行动,根据的都是更深入的情报。你能够了解吗?”   “我认为你已经彻底疯了。”   “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顿了一下之后,达瑞尔的眼睑垂了下来。   安索噘着嘴唇,做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才说:“好的,博士,给我几分钟时间——告诉他们,迪瑞吉。”   于是迪瑞吉开始滔滔不绝:“据我所知,达瑞尔博士,令嫒现在正在川陀。至少当她出现在东郊太空航站的时候,手中正握着一张去川陀的票。她当时跟一个川陀来的贸易代表在一起,那个人自称是她的叔叔。令嫒似乎特别喜欢搜集亲戚,博士,几周以来,她已经多了两位叔叔,对不对?那个川陀人甚至想贿赂我——也许直到现在,他还以为那就是他们能逃走的真正原因。”想到这件事,他便露出了一个冷笑。   “她怎么样?”   “我看不出她受到任何伤害,只是吓坏了,这当然是难免的。卡尔根所有的警察全部倾巢而出,如今我还是不明白究竟为什么。”   达瑞尔似乎已经窒息了好几分钟,直到现在才终于喘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双手不停地颤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   “这么说的话,她真的没事。那个贸易代表,他又是什么人?我们再回到他身上,他在这个事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我实在不知道。你对川陀略有了解吗?”   “我曾经在那里住过。”   “现在那里是一个农业世界,主要出口牲畜的饲料和谷物,都是上等货色,外销到整个银河。在那个行星上,有十几、二十来个农产品合作社,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贸易代表,那些人全都是既机灵又精明的家伙——我查过那个人的记录,他以前曾经到卡尔根来过几次,通常都是跟他太太一起来的。百分之百诚实,百分之百的好好先生。”   “嗯——”安索说,“艾嘉蒂娅是在川陀出生的,对不对,博士?”   达瑞尔默默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这么一来一切都合拍了。她想要离开卡尔根——走得越快越远越好——而川陀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你难道不这么想吗?”   达瑞尔说:“她为什么不回这儿来?”   “也许她被什么人追捕,所以故意想把敌人引开,你说是吗?”   达瑞尔博士没有心情继续问下去。好吧,他想,就让她安稳地待在川陀吧,只要她能够安然无恙,待在这个黑暗、恐怖的银河中任何一处都没有关系。他向门口蹒跚地走去,却感到安索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于是他停下脚步,不过并没有转过头来。   “我跟你一块回家好吗,博士?”   “当然好。”他随口答道。   到了傍晚时分,达瑞尔博士最表面的那层性格——也就是与他人直接接触的那一层——又再度冻结起来,而固执的脾气则浮出了表面。他根本没有吃晚餐,便怀着满腔狂热的情绪,重新拾起脑电图分析的复杂数学,希望能够再做出一丝一毫的进展。   直到接近午夜时分,他才又回到客厅。   裴礼斯·安索仍然待在那里,正拨弄着超视的遥控器。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刻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嗨,你还没睡啊?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守在超视前面,结果除了新闻报导之外,其他什么节目都没有。基地星舰‘侯伯·马洛号’的行程好像延误了,而且也已经失去了联络。”   “真的吗?当局认为有什么可能?”   “你自己又认为如何呢?是卡尔根搞的鬼吗?根据报导,在‘侯伯·马洛号’最后一次发讯的地点,附近太空中发现了卡尔根船舰的踪迹。”   达瑞尔听了只是耸耸肩。安索则抚摸着额头,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我问你,博士,”安索说,“你为什么不到川陀去呢?”   “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你继续留在这里,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你现在六神无主……当然这也难怪。如果你到川陀去,至少可以完成一项工作。在那个昔日的帝国图书馆中,藏有谢顿大会的完整会议记录……”   “不会的!那个图书馆曾经被人翻遍了,结果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找到。”   “但是艾布林·米斯曾有所发现。”   “你又怎么知道?没错,他声称自己找到了第二基地,而五秒钟之后,我母亲就把他杀了。因为唯有这样做,才能防止他无意中将这个秘密泄露给骡。但是她这样一来,你可知道,却再也无法确定米斯是否真的知道答案。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从那些记录中导出真相。”   “你还记得吗?当时,艾布林·米斯是在骡的心灵驱策之下工作的。”   “这点我也知道,然而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米斯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心灵一旦受到他人的控制,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会产生什么特殊能力,又会有什么缺陷,对于这些问题,你我有任何概念吗?反正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到川陀去。”   安索皱着眉头说:“好吧,何必那么激动呢?我只不过是建议……唉,老天,我实在不了解你。你看起来好像突然老了十岁,这些日子以来,你显然很不好过。你待在这里,不能做出任何有用的事情。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立刻动身,把那女孩接回家来。”   “一点都没错!这正是我想要做的事情,而这也正是我不要做的原因。听好,安索,给我用心听着,你正在——我们正在对付一个根本无法抗衡的敌人。如果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不论你心中有多少疯狂幻想,也会承认这是一件事实。   “早在五十年前,我们就知道,第二基地才是谢顿数学真正的传人。这句话的意思,你心里一定也很明白,就是说银河各处所发生的任何事情,没有一件不在他们的算计之中。对我们而言,生命是一连串的偶然,随时随地都要随机应变。可是对于他们那些人,生命中任何事件都有既定的目的,而且一切都要按照既有的计划逐步执行。   “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弱点,他们的工作是统计性的,只有人类群体的行动才有真正的必然性。在他们可以预见的历史中,我个人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实在无从知晓。也许我根本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地位,因为谢顿并不考虑任何个人,所以个人仍能拥有自由意志,因而单独的行动是无法确定的。但是话又说回来,我的地位终究极为重要,而他们——他们,你知道我在说谁——或许至少试图计算过我的可能反应。基于这个原因,我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冲动、愿望,以及所有可能的反应。   “我故意要做出最不可能的决断,所以我决定留在这里,即使事实上我实在太想去。我不去!就是因为我实在是太想去了。”   年轻人露出了苦笑,他说:“他们很可能比你更了解你的心意。假如说,他们真的对你了若指掌,或许就会故意要你表现出自以为——自以为极不可能的反应,因为他们能预知你的推理与思维方式。”   “要真是这样,那我就走投无路了。因为如果我照着你刚才的推论,而决定到川陀去,他们可能也早已预见这一步。这就构成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正、反、正、反、正、反、正、反的命题,不论我多么深入这个循环,结果也只有去、留两种选择。他们设计了那么复杂的计谋,大老远将我女儿拐骗到银河的中心,不可能是要藉此让我留在原处。因为,如果他们什么都没做的话,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仍旧哪里都不会去。他们的目的一定是要我去川陀,所以我就偏偏要留下来。   “此外,安索,第二基地不一定能左右宇宙间的每一件事,也并非任何事件都是他们导演的傀儡戏。艾嘉蒂娅前去川陀,可能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或许当我们其他人都死光之后,她还依旧在川陀过得好好的。”   “不对,”安索突然叫道,“你现在扯远了。”   “你难道还另有解释吗?”   “我有——如果你愿意听我说的话。”   “喔,说吧,我有耐性听。”   “好的,那么我问你——你对自己的女儿有多了解?”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又能够了解多少?我对她的了解当然有限。”   “照你这样说,我也一样不能算了解她,也许还及不上你——但至少我是以毫无成见的眼光来看她。第一点,她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浪漫派,是你这个关在象牙塔中的学究的独生女,她在超视和胶卷书的冒险世界中成长,生活在自己塑造的谍报阴谋幻想中;第二点,她非常聪明,至少有本事胜过我们。她计划偷听我们第一次的密商,结果成功了;她计划要跟孟恩一块到卡尔根去,结果也成功了;第三点,她对她的祖母,也就是令堂,怀有无比的英雄崇拜,因为令堂曾经击败过骡。   “目前为止,我说的都完全没错,我想是吧?好的,那么,话又说回来,我跟你不同的是,我接到了迪瑞吉警官的完整报告。此外,在卡尔根发生的有关事件,我的消息来源相当完善,而所有的消息都能互相印证。我们知道,比如说,当侯密尔·孟恩第一次求见卡尔根统领时,那个统领根本拒绝他进入骡殿,可是当艾嘉蒂娅与嘉丽贵妇,第一公民最亲密的密友,谈过一席话之后,第一公民就突然回心转意了。”   达瑞尔插嘴道:“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迪瑞吉曾经询问过孟恩,这是警方寻找艾嘉蒂娅的例行公事。自然,我这里有一份完整的问话笔录。   “我们再来谈谈嘉丽贵妇这个人。有谣言传说她早已失宠,然而事实俱在,谣言不攻自破——她的地位不但没有动摇,还能够说服统领接受孟恩的请求,甚至更有办法公开策动艾嘉蒂娅逃亡。有十几个史铁亭官邸中的卫兵,一致作证说当晚看到她们两人在一起。虽然表面上,整个卡尔根都在努力搜寻艾嘉蒂娅的下落,可是嘉丽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你滔滔不绝讲了这么多毫不相干的事情,结论究竟是什么呢?”   “结论是,艾嘉蒂娅的逃亡其实是早就安排好的。”   “跟我说的一样嘛。”   “不过我有一点补充——艾嘉蒂娅自己一定也知道这是预先安排的。这个机灵的小女孩能看穿任何阴谋,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而且她的推理方式想必与乃父一样。她料到他们想要她回基地来,所以她就故意去了川陀。现在问题是,她为什么选择川陀呢?”   “是啊,为什么?”   “因为贝妲——她的祖母兼偶像——当年逃避战乱时,最后就是逃到那里去的,艾嘉蒂娅有意无意间就模仿了这件事。所以我在想,她是不是也在逃避相同的敌人。”   “骡吗?”达瑞尔带着几分讽刺的口吻说。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相同类型的敌人,同样具有令她无法抗衡的精神力量。她在逃避第二基地,或者是第二基地在卡尔根的势力。”   “你所谓的势力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威胁无处不在,你以为卡尔根有什么办法免疫吗?我们可说达到了一致的结论——艾嘉蒂娅的逃亡是事先安排好的,对不对?她遭到追捕,而且的确被找到了,却在最后关头让迪瑞吉故意放走——让迪瑞吉放走的,你懂不懂?不过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我们的人吗?可是他们又如何知道这一点?他们当然无法算中他的双重身份,啊,博士?”   “现在你又说,他们真的想要将她捉回来。老实讲,你让我有点烦了,安索。赶紧把话结束吧,我要上床睡觉了。”   “我的话马上就可以说完,”安索从衣服内层的口袋中掏出几张相片,上面全都是脑电图的记录,达瑞尔对这些颤动的波纹再熟悉不过了。然后安索若无其事地说:“迪瑞吉的脑波,在他来到这里之后做的。”   达瑞尔根本不用借助任何仪器,光用肉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抬起头来,脸色变得一片灰白:“他受到控制了。”   “正是如此,他之所以放走艾嘉蒂娅,并非因为他是我们的人,而是因为他是第二基地的人。”   “当他知道她准备到川陀去,而不是回端点星来,却仍旧放她走?”   安索耸耸肩:“他所受到的控制,就是要他放她走,这一点他自己根本无法改变。你知道,他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不过,艾嘉蒂娅却选择了最不可能的目的地,所以她现在也许还很安全。或者说,在第二基地变更计划、重新掌握这个新情势之前,她至少还能保持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他陡然打住,因为超视上的一个小讯号灯突然闪起。这个讯号灯属于一个独立线路,代表有紧急新闻快报。   达瑞尔一看到,想也不想就打开超视接收机。此时快报已经报了一半,可是在那段报导结束之前,他们便已知晓了主要的内容。   “侯伯·马洛号”——或者应该说它的残骸——在太空中被发现了,而且基地已经与卡尔根开战,这是基地近半个世纪来的第一场战事。   安索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好啦,博士,你已经听到了。卡尔根开始发动攻击了,而卡尔根是在第二基地的控制之下。你是否准备跟随令嫒的脚步,动身到川陀去?”   “不,我要赌一赌,我要留在这里。”   “达瑞尔博士,你还比不上你的女儿聪明,我怀疑你究竟有多么值得信任。”他肆无忌惮地瞪视达瑞尔良久,然后一言不发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达瑞尔也离开了客厅。他的心情一片茫然——而且几乎感到绝望。   客厅中只剩下没有观众的超视,兀自不停变换着影像与声音。内容不外是详述基地与卡尔根开战之后,第一个小时内的各种紧张战情。 第十一章 战争   基地市长摸了摸秃得只剩一圈的头发,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浪费了许多年的时间,坐失了太多良机。我并不想推诿责任,达瑞尔博士,日后我们如果战败,那也是罪有应得。”   达瑞尔以沉稳的语气说道:“我看不出为何要对自己缺乏信心,阁下。”   “缺乏信心!缺乏信心!银河在上,达瑞尔博士,你有任何乐观的理由吗?到这里来……”   达瑞尔半推半就地来到一个小巧的力场支架旁,支架上盛放着一个卵形透明体。市长轻轻碰了一下,透明体内部就发出了光亮——那是逼真的银河双螺旋臂三维模型。   “黄色的部分,”市长以激动的口气说,“是基地所控制的星空;而红色的区域,则在卡尔根的控制之下。”   呈现在达瑞尔眼前的,是一个深红色的球形区域,它几乎被一只黄色的大手紧紧抓住,只有面对银河中心那一侧例外。   “银河地理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市长说,“我们的战略位置几乎没有任何希望,这一点连将领们都不讳言。你注意看,敌人有完善的内线联系,他们的兵力集中,在每一侧都能轻易迎战我方,能够以最小的兵力防卫本土。   “而我们却是扩散的,在基地领域中,两个住人星系的平均距离几乎是卡尔根的三倍。比如说从圣塔尼到卢奎斯,航程是两千五百秒差距。可是在卡尔根的领域中,两个住人星系的平均距离,却只有八百秒差距。如果双方都留在各自领域中的话……”   达瑞尔说:“这些我都了解,阁下。”   “可是你并不了解,这代表我们注定战败。”   “对于战争而言,还有比距离更重要的因素。我说我们不会打败——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你又为什么这么说呢?”   “根据我自己对谢顿计划的诠释。”   “哦,”市长噘了噘嘴,放在背后的双手互相拍打着,又说,“所以,你也指望着第二基地的神秘援手。”   “不,我仰赖的只是历史的必然性,以及勇气和毅力。”   可是,在他信心十足的外表之下,他却怀疑……万一……   唉——万一安索的说法是对的,卡尔根是那些精神术士直接操控的工具;万一他们的目的是要击败并摧毁基地。不!这太不合理了!   可是……   他露出了苦笑。情况始终是如此——他们面对的总是一块看不透的花岗岩,然而在敌人眼中,那却是一个澄澈透明的水晶球。   银河地理的真理,史铁亭也完全了然于胸。   现在,这位卡尔根统领也站在一个银河模型之前。这个模型跟市长与达瑞尔面对的那个一模一样。惟一不同的是,令市长皱眉头的地方,却使史铁亭发出会心的微笑。   他穿着闪闪发光的舰队司令制服,更衬托出了他的魁梧身形。“骡勋章”的深红色绶带挂在他的右肩,从胸前一直延伸到腰际。这个勋章是前任公民颁给他的,而在受勋六个月之后,他就强行取代了统领的位置。他的左肩还挂着一个闪烁的银色星章,上面有两个彗星与数把宝剑的图样。   他正在对参谋本部的六名军官训话,他们也都是一身戎装,只不过挂的勋章没有统领那么多。此外瘦削灰发的首相也在场,身处在这些星光闪闪的军人当中,他蓬乱的灰发显得黯然失色。   史铁亭说:“我想决心已经十分明确,我们能够继续等待。对于敌军而言,每拖过一天,士气就会多受一次打击。如果敌军试图防御领域中的每一部分,兵力就会极度分散,我军便能同时从两侧发动攻击——这里,还有这里。”他在银河模型上指了两个地方,被黄色巨掌捏住的红色球体,自那两点伸出了两条白色的弧带,将端点星延伸出来的基地领域从两侧切断。   “这样一来,我军便能将敌军舰队一分为三,之后可以再分头各个击破。而如果敌军将兵力集中的话,势必得主动放弃三分之二的领域,同时还可能遭致叛乱的危险。”   统领说完之后,众人都沉默不语,只有首相细弱的声音传了出来。他说:“多等六个月,基地就会有六个月的喘息时间,实力将会大为增强。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资源比我们丰富;船舰的数目也多过我们;而且他们的人力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所以我认为,发动闪电攻击应该比较保险。”   在这间会议室中,这个声音的影响力当然是最小的。史铁亭统领笑了笑,猛力挥了挥手,然后说:“多等六个月——甚至一年,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对我们绝对毫无损失。基地的军民根本无从准备,他们的意识形态会把他们害惨。他们总以为第二基地会来拯救他们,可是这一次却不同,对不对啊?”   会议室中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   “我想,你们都缺乏信心,”史铁亭以冷淡的语调说,“是不是要我再重述一次,我们派到基地领域的间谍传回来的报告?或者再重复一次那个基地的间谍,如今转而为我们……嗯……工作的侯密尔·孟恩先生的研究结果?让我们散会吧,各位先生。”   当史铁亭回到休息室时,脸上依旧挂着刚才的笑容。他有时仍然会对那个侯密尔·孟恩没有信心,那个古怪而没有骨气的家伙,一定总是食言而肥。不过他却能提出许多有趣的资料,而且看来相当可信——尤其是当嘉丽也在场的时候。   他的笑容又扩大了一点。无论如何,那个又肥又蠢的婆娘还是有她的用处。至少,她比自己更能从孟恩那里挖到一些情报,而且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不把她送给孟恩呢?他突然皱起了眉头,嘉丽,她跟她满脑子愚蠢的醋劲。老天啊!如果那个叫达瑞尔的女孩仍在身边——嘉丽竟然将她放走了,自己为什么还不把她的脑袋辗得粉碎?   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因为她跟孟恩合得来,而自己还需要孟恩。比如说吧,孟恩证明了一件重要的事实——至少骡本人不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将领们需要的就是这种保证。   他很想将这些证据对外公开,不过,最好还是让基地继续沉迷在梦想中。真的是嘉丽指出这一点的吗?没错,她曾经说过……   喔,荒唐!她不可能讲过这种话。   可是……   他摇摇头,便将这个念头甩掉了。 第十二章 幽寂世界   川陀是一个从废墟中重生的世界,在银河核心群星丛聚的太空中,它好像是一颗褪了色的宝石,不断地梦想着往日的光荣与未来的美景。   银河帝国的无形缰索,曾经从这个金属包覆的世界一路延伸到群星的最外缘。当时,这里是一个单一的大都会,其上居住着四百亿行政人员,是人类历史上最宏伟的首都。   等到帝国的末日终于来临,又经过一世纪前的“大浩劫”之后,川陀原本倾颓的势力便加速萎缩,终至永远土崩瓦解。在尸横遍野的战后废墟中,包覆着整个行星的金属也扭曲变形,变成了对昔日光荣一种痛心的嘲讽。   幸存者将这个世界的金属表层一块块剥下,出售给其他行星上的人,以换取粮食种子与牲畜。土壤于是得以重见天日,整个行星也逐渐恢复本来的面貌。随着原始农业的逐步扩展,川陀渐渐遗忘了那个辉煌、伟大的过去。   或者应该说,在沉重庄严的死寂中,若是没有那些至今仍旧耸立的硕大废墟,川陀便能将过去的一切完全忘怀。   艾嘉蒂娅望着地平线上的金属边缘,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在她眼中看来,帕佛夫妇住的这个村庄,只是几幢房屋聚在一起而已——每一幢都既狭窄又老旧。村庄的周围则布满金黄色的麦田,倒是一幅极美丽的景致。   可是在那里,就在目力不可及之处,仍然存留着往昔的记忆。每当川陀的太阳照耀其上,尚未生锈建筑仍能反射出熠熠金光,仿佛处于一股炽焰之中。她来到川陀已经三个多月,只去过那个地方一次。那次,她爬上了没有接缝的平滑车道,走进人迹罕见、布满尘埃的建筑物中探险。在那些废弃的建筑中,阳光只能通过断垣残壁的缺口照射进来。   她内心感到一种实质的痛楚,这简直就是亵渎。   她拔腿就跑,一路带起了叮叮当当的声响,直到双脚再度踏上柔软的土地。   从此以后,她就只能抱着无限的向往,站在远处热切地眺望,不敢再去打扰这个巨大的残骸。   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她知道,是自己的出生地——就在昔日的帝国图书馆附近。那里是川陀中的川陀、圣地中的圣地!在这个行星上,只有该处在“大浩劫”中幸免于难,而在其后的一个世纪间,它也始终能够安然无恙,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傲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在那里,哈里·谢顿与他的同仁曾经织成一张不可思议的巨网;在那里,艾布林·米斯解开了那个秘密,惊讶得全身为之僵凝。为了防止他将秘密泄露出去,艾嘉蒂娅的祖母不得不狠下心来,让他的生命提早一刻结束。   在那个帝国图书馆里,她的祖父母曾经住了十年,直到骡死去之后,他们才敢再回到重生的基地。   又过了几十年,她的父亲偕同新婚妻子,为了寻找第二基地的下落,再度来到那个帝国图书馆,可是终究一无所获。在那里,母亲生下了她,不久之后又在那里撒手西归。   她很想再旧地重游,可是普芮姆·帕佛却摇着圆圆的脑袋说:“那儿离此地有好几千哩远,艾卡蒂,而且我们在这里有好多活要干。此外,无缘无故打扰那个地方也实在不好,你知道,那是个圣地……”   可是艾嘉蒂娅心中很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不愿意去,这简直就是“骡殿忌讳”的翻版。面对着巨大的历史遗迹,活着的人仿佛都成了侏儒,心中难免会产生这种迷信式的恐惧。   可是,她绝不会为了这件事情,而埋怨这个可爱的小人物,那样实在太不应该了。她已经在川陀住了超过三个月,而在这段时间中,他与她——“爸爸”与“妈妈”——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   然而她的回报又是什么呢?唉,是把他们也拖下水,跟她自己同归于尽。或许她应该警告他们,说自己将会为他们带来厄运?没有!她完全让他们蒙在鼓里,冒着生命的危险来保护自己。   她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可是难道有其他的选择吗?   她勉强打起精神,走下楼梯去吃早饭。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声。   普芮姆·帕佛扭了一下臃肿的脖子,才把餐巾塞进衬衣领子里。然后他伸手将水煮蛋取了过来,露出无限满足的表情。   “昨天我进城去了,妈妈,”他一面说,一面挥舞着叉子。吃了一大口之后,后面的话就差点讲不出来了。   “城里头有什么新鲜事,爸爸?”“妈妈”随口问道。然后她就坐下来,仔细地瞧了瞧餐桌,又站起身去拿盐巴。   “啊,可不大好。有一艘从卡尔根方面来的太空船,带来了那边的报纸,说那里发生了战争。”   “战争!真的?哈,如果他们的脑袋瓜都坏掉了,就让他们去打个头破血流好了。你的薪水收到了没?爸爸,我再跟你唠叨一次,你去跟库斯柯那个老家伙说,天底下不是只有他那一家合作社。他们付给你的薪水已经少得不像话,我根本不好意思跟朋友透露,可是至少也应该准时付啊!”   “准时,按时,及时——”“爸爸”没好气地说,“喂,别在早餐桌上数落我,这会害我每一口都噎在喉咙里。”   他一面说,一面拿那片涂好奶油的面包出气,不一会儿就把那片面包消灭了。然后,他才用较为和缓的语气说:“交战的双方是卡尔根与基地,而且他们已经打了两个月啦。”   他伸出两只手来比画着,最后让那两艘星舰撞到了一块。   “嗯,情况怎么样?”   “基地一直占下风。唉,你知道卡尔根,他们全国皆兵,早就有所准备,可是基地却不一样。所以——碰!”   “妈妈”突然放下叉子,压低了声音说:“笨蛋!”   “啊?”   “一点头脑也没有!你那张大嘴巴根本没有闭上的时候。”   她伸手迅速一指,“爸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到了僵立在门口的艾嘉蒂娅。   她问道:“基地在打仗?”   “爸爸”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然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他们打了败仗?”   “爸爸”又点了点头。   艾嘉蒂娅立时感到喉咙哽住了,简直难过得受不了。她缓缓走到餐桌旁,用很轻的声音问道:“战争结束了吗?”   “结束了吗?”“爸爸”故意用高亢的语调,把她的问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再说,“谁说已经结束了?打仗的时候,很多意料不到的事都可能发生。而且……而且……”   “坐下来,亲爱的孩子。”“妈妈”安慰她说,“早餐之前谁都不准谈正事,肚子里面没有一点食物,可不是一种健康的身体状况。”   但是艾嘉蒂娅没有理会她,又继续问道:“卡尔根人已经登陆端点星了吗?”   “没有,”“爸爸”以严肃的口吻说,“我看到的是上星期的新闻,那时候端点星仍在奋战。这是事实,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基地依然勇猛顽强,你要我拿报纸给你看吗?”   “要!”   报纸拿来之后,艾嘉蒂娅一面勉强吃着早餐,一面仔仔细细从头读到尾,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一片。圣塔尼与柯瑞尔都已经失陷——根本就是不战而降;基地舰队的一个分遣队,在星辰稀疏的伊夫尼星区中伏,几乎全军覆没。   如今,基地只剩下四王国的核心疆域,也就是首任市长塞佛·哈定所开创的领域,仍在负隅顽抗,依然有一线希望。无论如何,她想,一定要赶紧通知父亲,一定要想办法把话传到他耳里,一定要做到!   可是战争阻绝了一切的交通,她又该怎样做呢?   早餐之后,她问“爸爸”说:“你是不是又要去出差了,帕佛先生?”   “爸爸”坐在前院草坪的躺椅上,正享受着日光浴。胖胖的手指头夹着一根粗粗的雪茄,不时吸上几口,看起来像是一只快乐的狮子狗。   “出差?”他懒洋洋地说,“谁知道?现在可是难得的闲暇,我的假还没有休完,何必想到什么新差事呢?你住不下去了吗,艾卡蒂?”   “我?不,我很喜欢这里。你们待我都非常好,我是说你和帕佛太太。”   “爸爸”向她挥挥手,表示这根本不算什么。   艾嘉蒂娅又说:“我是在想那场战争。”   “你可别想那种事,你又能够做些什么呢?对于自己根本出不上力的事情,又为什么要瞎操心?”   “不过,我想到基地已经失去大多数的农业世界,食物也许要靠配给了。”   “爸爸”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别担心,情势会好转的。”   她却根本不管他说了什么,径自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我真希望自己有办法送粮食给他们,这就是我在想的事情。你可知道,骡死了之后,基地很快就爆发革命,而端点星曾经被孤立过一段时间。汉·普利吉将军继承了骡的位置一阵子,就是他率领舰队包围端点星的。当时粮食短缺得不得了,我爸爸说,他的爸爸曾经告诉他,他们只能拿胺基酸浓缩粉果腹。那种东西简直难吃死了,可是一个鸡蛋就要卖两百点。后来他们及时突围,来自圣塔尼的运粮太空船才能降落。那必定是一段可怕的日子,现在,也许各处都在重演这段历史了。”   顿了一下之后,艾嘉蒂娅又继续说:“你可知道,我打赌基地一定愿意用黑市价格购买粮食,高出市价一倍、两倍或更多都会愿意。哈,如果有什么合作社,例如川陀的哪个合作社,愿意担负起运粮的工作,虽然他们可能会损失几艘太空船,可是我敢打赌,在战争结束之前,每个人都能发一大笔战争财,个个都会变成百万富翁。过去,基地的行商最爱干这种买卖,不论哪里发生战事,他们就会带着满舱当地亟需的货物,以最快的速度飞到那里去赌运气。哎呀,常常一艘船就能够赚两百万点——我是说净利,光是一艘太空商船上的粮食哦。”   “爸爸”看来动心了,连雪茄已经熄了都没注意到。他说:“粮食可以卖那么多钱,啊?嗯——可是基地离此地很远哪。”   “喔,我知道,我也猜想你不能从这里直接去。如果你搭乘定期太空客船,也许顶多只能到达玛瑟纳或司木西科。到了那里之后,你得雇一艘小型飞候舰,带你偷渡进入边境。”   “爸爸”一面用手梳理着头发,一面在心中猛打算盘。   两个星期之后,一切准备工作全部完成。在这段期间,“妈妈”一直埋怨个不停——首先,她硬要说他是去送死;后来,又因为“爸爸”拒绝让她同行,而坚决抗议到底。   “爸爸”说:“妈妈,为什么表现得像个老婆婆呢?我不能带你去,因为这是男人的工作。你以为战争是儿戏吗?是好玩的吗?”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去?你算是个男人吗?你这个老不中用的——已经有一只脚、半条胳膊进棺材啦。让年轻小伙子去吧——你这个又胖又秃的老头,最好还是蹲在家里乘凉。”   “我可没有秃头,”“爸爸”威风凛凛地回嘴道,“我的头发还多着哩。为什么我就不能赚这笔佣金呢?为什么要找年轻小伙子?你给我听好,这可是几百万的财富啊。”   她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于是只好乖乖闭嘴。   在帕佛将要动身之前,艾嘉蒂娅又去找他说了几句话。   她说:“你真的要去端点星吗?”   “为什么不呢?是你自己说的,那里的人亟需面包、米饭和马铃薯。所以,我要去跟他们做一笔生意,然后他们就有得吃了。”   “好的,那么——还有一件事。如果你要去端点星的话,能不能……可不可以请你去看看我爸爸?”   “爸爸”的脸孔皱了起来,显得似乎非常同情的样子。他说:“喔——这根本不必你提醒我。当然,我会去看他的,我会告诉他说你很安全,一切的一切都很好。当战争结束之后,我就会负责带你回去。”   “谢谢你,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怎么找他。他的全名是杜伦·达瑞尔博士,住在史坦马克镇,就在端点市的郊外,可以搭小型交通飞机去那里,我们家的地址是海峡街五十五号。”   “等一等,我把它记下来。”   “不,不,”艾嘉蒂娅急忙伸手阻拦,“你不能写半个字,一定只能记在心里——而且要自己单独去找他,不可以请任何人帮忙。”   “爸爸”显得莫名其妙,不过他只是耸耸肩,然后说:“好吧,就这么办——史坦马克镇海峡街五十五号,在端点市的郊区,可以坐飞机到那里去。行了吧?”   “还有一件事。”   “啊?”   “你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当然没问题。”   “我要用悄悄话跟你说。”   于是他把肥胖的面颊凑近她,那句悄悄话就传进了他耳朵里。   “爸爸”两眼一下变得浑圆,他问道:“这就是你要我说的吗?可是它没有任何意义啊。”   “他会知道你的意思,你只要告诉他这是我的话,而且我说他会了解其中的意义。你要完全照我的话来说,不可以有一点点不同。你不会忘记吧?”   “我怎么会忘呢?只是五个字而已,听我说……”   “不,不,”她急得直跳脚,“别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除非见到我爸爸,否则就当作完全没有这回事,请你答应我。”   “爸爸”又耸了耸肩:“好!我答应你!”   “好——”她用哀戚的口吻说。   然后“爸爸”便沿着马路走去,准备搭乘计程飞船到太空航站。艾嘉蒂娅目送着他的背影,怀疑自己是否将他送上了死路,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他。   她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屋去,再去面对善良慈祥的“妈妈”。自己竟然对他们耍了那么多阴谋,她想,也许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她最好马上自杀谢罪。 第十三章 终战   裘尔·屠博现任的职务是战地特派员,他庞大的身躯穿上了舰队制服,这让他满心欢喜。他非常高兴自己能够再跟观众见面。而且,由于过去是与隐形的第二基地对抗,始终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如今面对着有形的战舰与普通的敌人,这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感到一股异常的兴奋。   事实上,直到目前为止,基地几乎还没打过胜仗,不过仔细分析如今的情势,仍然有值得称道的地方。过去六个月来,基地的核心领域仍旧安然无恙,而舰队的核心武力也依然存在。自从开战以来,舰队便不断在各处招兵买马,因此与伊夫尼那场败仗之前比较,基地的有形战力几乎未曾减少,而无形战力却变得更为强大。   在此同时,各个世界的星防也已经强化,战斗部队的训练比以往更精实,而且行政效率也大幅提升,再也没有过去那种拖泥带水的现象。   反观卡尔根,由于必须派驻大量兵力占领那些“占领区”,使许多远征舰队都变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屠博现在是第三舰队的随军记者,这个舰队目前正在安纳克瑞昂外围星区巡弋。他准备将这场战争报导成“小人物的战争”,因此采访的重点都是中下阶级的官兵。此时,他正在访问志愿参军的三级技师菲美尔·李莫。   “战士,请你先自我介绍一下。”屠博说。   “没啥好说的。”李莫用脚踢了踢甲板,勉强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仿佛他也能看到数百万名观众一样。然后他开始说:“我是卢奎斯人,在当地的飞车厂工作,是一个部门的小主管,收入相当不错。我已经结婚了,有两个小孩,都是女孩。对了,我能不能跟她们打个招呼——她们可能正在收看呢。”   “请便,战士,超视现在都是你的。”   “哇,太感谢了。”于是他就一口气说道:“嗨,米拉,希望你正在看这个报导。我一切都很好,珊妮好吗?还有杜玛呢?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等我们回到舰队基地后,我也许就能放假回家一趟。你们寄来的食品包裹已经收到了,不过我准备把它再寄回去,我们每一餐都吃得很好,可是听说平民的粮食比较缺乏——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   “战士,下次我再到卢奎斯去的时候,一定会去探望她,确定一下她们的粮食是否充足,好吗?”   年轻人笑得更开心了,他不停地点头,还说:“谢谢你,屠博先生,我非常感激。”   “好啦,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们——你是一名志愿军,对不对?”   “我当然是,既然有人向我们挑衅,我不需要等任何人征召。在我听到‘侯伯·马洛号’遇难的那天,我就立刻从军了。”   “你的爱国心真是令人敬佩。你经历过许多次实战吗?我注意到你佩戴着两枚战功勋章。”   “呸,”他做了一个吐痰的动作,又说,“那些根本不能算战斗,简直就是老鹰抓小鸡。如果没有五比一或者更大的优势,卡尔根人绝对不会打。即使占有那种优势,他们也只敢慢慢逼近,先把我们的星舰一艘艘隔离起来。我的一个表兄参加了伊夫尼之役,他在一艘侥幸逃脱的星舰上,就是那艘老旧的‘艾布林·米斯号’。他告诉我说,那场战役的情况也完全一样,他们用主力舰队来对付我们的侧翼分队,直到我们只剩下五艘星舰了,他们还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仍旧没有胆量开火。在那场战役中,他们损失的船舰是我们的两倍。”   “所以你认为,我们将会赢得这场战争?”   “绝对没有问题,尤其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撤退了。即使情势变得非常不利,那也没什么关系,我相信那时第二基地便会介入。我们仍然有谢顿计划作为后盾——而他们也知道这件事。”   屠博微微噘起嘴来,又问:“这么说,你在指望第二基地的援助喽?”   对方的回答竟然带着明显的讶异:“啊,难道不是大家都这么想吗?”   当新闻幕的报导结束后,下级军官提波路走进屠博的房间。他递了一根香烟给这位特派员,然后把自己的军帽向后一推,推到了后脑勺的临界平衡点。   “我们抓到了一个战俘。”他说。   “是吗?”屠博靠在床上懒洋洋地答道。   “是一个疯疯颠颠的小矮子,声称他是个中立者……还说拥有什么外交豁免权,我不相信他们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的名字好像叫帕夫罗,还是帕佛,或者诸如此类的名字,而且他自称是从川陀来的。真不知道他到战区来干什么。”   屠博却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他本来想睡个午觉,如今却已睡意全消。在宣战的第二天,他准备随军出发时,曾向达瑞尔当面告辞。达瑞尔那天说的话,他依然记忆犹新。   “普芮姆·帕佛——”这显然是一个肯定句。   提波路愣了一下,吸入的烟从嘴角缓缓逸出。过了一会儿,他才问:“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管了,我能见他吗?”   “天啊,我不敢说。司令把他叫到房间去问话,大家都认为他是个间谍。”   “你去告诉司令,说我认识这个人。只要他没有谎报身份,我就可以负一切责任。”   第三舰队旗舰的狄克席尔舰长,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域侦测器。每一艘船舰都是一个核能辐射源,即使静止不动时也不例外。而在侦测器的三维像场中,这种辐射源每个都对应一个细小的光点。   剔除了基地的每一艘船舰之后,并没有其他的光点剩下来——因为那艘自称中立的间谍太空船已经被捕。刚才,在舰长的寝室中,那艘小太空船曾经引起一阵大恐慌,战术差点被迫临时改变。事实上……   “你确定完全明白了吗?”他问道。   森恩中校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将率领一个分遣队,经由超空间到达目的地。距离:幺洞点洞洞秒差距;俯角:八四点幺五度;方位角:两六八点五两度。将在‘幺三三洞’时再回到原点,共计脱队时间幺幺点八三小时。”   “很好,我们全仰赖你准时回到准确的空间,丝毫误差都不允许,明白吗?”   “报告舰长,明白了。”他看了看腕表:“我旗下的星舰将在‘洞幺四洞’时完成一切准备。”   “好的。”狄克席尔舰长说。   现在,卡尔根的分遣舰队尚未进入侦测范围之内,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出现的,因为另有可靠的情报指出这一点。少了森恩中校率领的分遣队,基地兵力与敌军的比例将变得极为悬殊,然而舰长却相当有信心,相当、相当地有信心。   普芮姆·帕佛以凄然的目光环顾四周,首先看到的是那位又高又瘦的司令官,然后他再看了看其他人,发现每一位都穿着整齐的军服。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身上,那人的领子敞开着,也没有打领带,跟其他人看起来不太一样——但他却要求跟帕佛单独谈谈。   裘尔·屠博说道:“司令,我完全了解这件事情可能的严重后果,不过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允许我跟他私下谈个几分钟,也许我就有办法解决你们无法确定的问题。”   “难道有任何原因,使你不能在我面前询问他吗?”   屠博又噘起嘴来,露出倔强的表情。他说:“司令,自从我跟随你们的舰队采访以来,一直在报导中给予第三舰队许多好评。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派人在门口站岗,而你在五分钟之后就可以回来。我只请求你迁就我这么一点,这样你的公共关系保证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他果然了解。   等到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屠博立刻转身对帕佛说:“快说——你拐走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帕佛却只是把双眼瞪得圆圆的,同时不断摇头。   “别装蒜了,”屠博说:“如果你不回答的话,就会被当成间谍来处置。现在是战时,间谍不必经过审判就可以枪毙。”   “艾嘉蒂娅·达瑞尔!”帕佛喘着气说。   “太好啦!好,那么,她平安吗?”   帕佛点了点头。   “你最好能够确定这一点,否则你的麻烦就大了。”   “她的身体健康,而且绝对安全。”帕佛吓得脸色苍白。   此时舰队司令又回来了,他立刻问道:“怎么样?”   “阁下,这个人并不是间谍。你可以相信他告诉你的一切,我能为他担保。”   “是吗?”司令皱着眉说,“那么,他真的代表川陀的一个农产合作社,想要跟端点星签订一个贸易协定,由他们负责运送谷物和马铃薯给基地?嗯,好吧,不过他现在还不能离开。”   “为什么不能?”帕佛马上接口问道。   “因为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战役,等到打完这一仗——假如我们还活着的话——就会带你到端点星去。”   卡尔根的庞大舰队从太空深处渐渐逼近,在几乎不可思议的距离之外,就已经侦测到了基地的星舰。与此同时,基地也同样侦测到了敌军的行踪。在双方的大域侦测器中,对方的舰队看起来都像一团荧火虫。两团荧火虫疾飞过虚无的太空,双方的距离越来越接近。   基地司令官皱着眉头说:“这一定就是他们的主攻舰队了,看看有多少艘星舰。不过他们没有机会布好阵势了——只要森恩的分遣队能圆满完成任务。”   森恩中校在几小时前就已离开,当时才刚发现敌军的踪迹。如今计划无法再做任何更改,不成功便成仁。不过司令却相当乐观,而其他的军官,乃至所有的士兵、舰员也都有同感。   再来看看这两团荧火虫吧。   在漆黑的太空中,它们同时放出幽暗的光芒。两者都编成了整齐的队形,仿佛同台表演一场死亡之舞。   然后,基地舰队开始渐渐退却。数个小时过去了,基地舰队始终在缓缓转向,引诱不断推进的敌军偏离原先的航道,一点又一点地越偏越远。   作战计划拟定者的企图,是要使卡尔根舰队占据太空中某个特定范围。在这个范围之外,埋伏着许多基地的人马。等到卡尔根的星舰全部进入之后,如果有任何一艘想再飞出来,一律会遭到猛烈的突袭,而那些留滞其中的却能安然无事。   整个作战计划的关键,就在于算准了史铁亭统领麾下的舰队,绝对没有任何人愿意采取主动,每一艘都想留在不受攻击的位置。   狄克席尔舰长以冰冷的目光看了看腕表,现在时间是“二二一○”时。   “我们还有二十分钟。”他说。   他身边的副官紧张地点点头:“报告舰长,直到目前为止,一切看来都很顺利。他们已有超过九成的星舰钻了进去,如果我们能让他们一直留在……”   “是啊!如果——”   基地的星舰再度向前慢慢推进——速度非常之慢,如此不至于将卡尔根人吓退,却足以吓得他们不敢继续前进。果然,卡尔根舰队决定停下来静观其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到了“二三一五”时,司令官的命令传遍了基地舰队的七十五艘星舰。所有的星舰立刻全速前进,以最大加速度冲向卡尔根舰队的正面。卡尔根舰队的三百艘星舰同时升起防护罩,并且立刻射出强大的能束。三百艘星舰的运动方向完全一致,共同迎向那些发动疯狂突袭的无情敌军……   到了“二三二○”时,森恩中校率领的五十艘星舰陡然出现——他们藉着一次超空间跃迁,在预计的准确时间到达准确的地点——对措手不及的卡尔根后卫施以迎头痛击。   整个行动完美无缺。   此时,卡尔根舰队在数量上仍占优势,可是他们却无暇注意这一点,全都只想走为上策。而队形一旦散掉,在敌舰逼近时就更容易受到攻击。   整个形势简直变成了猫捉老鼠。   这支由三百艘星舰所组成的远征舰队,是卡尔根舰队的中坚与精华。然而在战役结束之后,只有将近六十艘星舰重返卡尔根,其中许多都还受到重创,已经几近一团废铁。而基地参战的一百二十五艘星舰中,只有八艘遭敌军击毁。   时间是基地纪元三七七年的第三天。   普芮姆·帕佛抵达端点星的时候,正值庆祝活动的最高潮。兴奋疯狂的气氛令他眼花缭乱,差点误了正事。不过在他离开这个行星之前,还是顺利完成了两件任务,并且接受了一项嘱托。   那两件完成的任务是:   (一)与基地达成一项协议,双方同意在未来一年内,由帕佛代表的合作社每月运来二十艘船的粮食,基地一律以战时价格收购。然而,拜最近那场大捷之赐,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战争的风险。   (二)将艾嘉蒂娅交代的五个字转达给了达瑞尔博士。   达瑞尔听了之后,马上张大眼睛瞪着帕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愣了好一阵子,他才向帕佛提出一项请求,请他带一句回话给艾嘉蒂娅。   帕佛很喜欢这件差事,因为那是一个很简单的答覆,而且十分合情合理。那句话是:“赶快回来吧,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   此时,史铁亭统领又怒又恼。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武器,一件件都毁在自己手中:他的武力原是一张强韧的巨网,却在一夕之间变成了腐朽的破布——这足以使得最冷静的人,也会像火山爆发一般喷出熔岩。但纵使他火冒三万丈,却根本莫可奈何,他自己也完全心知肚明。   这几周以来,他未曾睡过一晚的好觉,如今已经有三天没刮脸了。他取消了一切活动,连麾下的将军们也没办法与他联络。因为没有任何人比他自己更了解,内乱的爆发已经迫在眉睫,即使卡尔根从此不再吃任何败仗,叛变的烽火也可能一触即发。   而首相列夫·麦拉斯也完全束手无策。他现在站在一旁,表现得极为冷静,看起来却像个猥琐的糟老头子。他右手那根瘦削而神经质的食指,又习惯性地抚摸着他的老脸,从鼻头一直摸到下巴,然后再回到鼻头,如此反覆来回。   “喂!”史铁亭对他咆哮道,“快贡献一点什么意见。我们现在吃了败仗,你明白吗?被打败了!可是为什么呢?我根本不知道。你都听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原因吗?”   “我想我知道。”麦拉斯以镇定的口气说道。   “叛变,”史铁亭故意用轻柔的语调说,其后的每句话也都是同样轻柔,“你知道有人叛变,可是你却故意不作声。你伺候过那个被我赶下台的第一公民,就以为不论哪个龌龊的鼠辈取代我,你也依旧能高枕无忧地当你的首相。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在打这个主意,我就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通通挖出来,在你的眼前一把火烧掉。”   麦拉斯却毫不动容地说:“我曾不只一次想告诉您我的疑虑,而且还试了好多次。我不停地在您的耳旁唠唠叨叨,可是您却宁愿相信别人的话,因为那些话更能够满足您的虚荣心。如今的情势,已经变得比我当初所担心的更糟,如果您现在还不想听我的话,那就请您直说,我可以立即离去。而不久之后,我会再回来为您的继任者献计。不论是谁继任您的位置,他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一定都是签署和平条约。”   史铁串用冒火的眼睛瞪着他,一双巨掌慢慢地握紧再松开,松开再握紧。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吧,你这个迟钝的糟老头,给我说!”   “我过去常常提醒您,阁下,您并不是骡。您也许能够控制船舰和武器,却无法控制子民的心灵。您可明白,阁下,您究竟是在跟什么人作战?您的对手是基地,永远不败的基地——这个基地受到谢顿计划的保护,这个基地注定要建立一个新的帝国。”   “根本没有什么计划,早就没有了,是孟恩亲口告诉我的。”   “那么是孟恩搞错了,即使他说的是对的,那又怎么样呢?您和我,阁下,并不能代表全体人民。卡尔根的男女老幼,以及所有藩属世界的民众,每一个人都对谢顿计划深信不疑;此外,这也是银河这一端所有居民的共识。过去近四百年的历史,让我们学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击败基地——独立称王的国王不能,割据一方的军阀不能,甚至连旧帝国本身也做不到。”   “但是骡却做到了。”   “一点都没错,可是他并不在算计之中——然而您却不是骡。更糟的是,民众全都知道这个事实。所以当您的舰队在进行战斗时,总是担心会被什么未知的力量击败。谢顿计划那张无形的巨网罩在他们头上,所以军人全都畏畏缩缩,进攻之前总是犹疑不决,小心谨慎得过了头。反观基地那一方,同样的那张巨网却是他们的无形防护罩,使他们个个信心备增,心中毫无一丝恐惧,即使面对初期的挫败,却仍旧能够凝聚士气。有什么好怕的呢?回顾历史,在任何战争或冲突刚开始的时候,基地一向屈居下风,却总是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   “可是您自己的士气呢,阁下?从头到尾您都是主动出击,自己的势力范围从未被敌军侵入,目前也没有失守的危险——但您却打了败仗。甚至可以说,您自己也不相信有胜利的可能,因为您知道那是根本不存在的幻想。所以说,认输吧,否则您终将被迫屈膝。现在就主动低头,也许还能够保留一点什么。您一向倚仗武力和权势,将这些有形力量发挥到极限,但却始终忽略精神与士气,最后终于败在这些无形的力量之下。现在,接受我的劝告吧,您这里现成就有一个基地来的人,就是那位侯密尔·孟恩。赶快将他释放,送他回端点星去,让他把您的求和信息带回去。”   史铁亭紧抿着苍白、倔强的嘴唇,暗自咬牙切齿。然而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在新的一年开始后的第八天,侯密尔·孟恩终于离开了卡尔根。他离开端点星已经超过七个月,在这段期间中,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争,如今则大势已定,只剩下一些荡漾的余波。   当初,他自己驾着太空游艇来到卡尔根,现在却有舰队护送离去;当初,他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没有任何官方色彩,如今却是一个有实无名的和平特使。   不过对于侯密尔而言,最大的变化在于他对第二基地的看法。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不禁开怀大笑,并且想像着当自己向达瑞尔博士,以及那个年轻、能干、精力充沛的安索,还有其他的人揭示真正答案时,将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   他知道了,他——侯密尔·孟恩——终于知道了真相。 第十四章 “我知道……”   “史铁亭战争”总共又拖了两个月,不过在这段期间,侯密尔一点都不感到无聊。由于具有调停特使的特殊身份,他发现自己成了星际事务的焦点人物,这个角色使他忍不住沾沾自喜。   此时已经没有任何重要的战役,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小冲突,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在基地做了一点点必要的让步之后,和约的条文便完全敲定。根据这个和约,史铁亭得以保留原来的头衔,但是除此之外几乎丧失了一切。他的舰队被解除武装;除了卡尔根星系之外,其他的领域全都获得自治权,并且允许居民以投票的方式,决定自己未来的命运——或是恢复原先的地位,或是完全独立,或是与基地结为邦联。   基地纪元三七七年六二日,在端点星所属星系中的一个小行星上——基地最古老的一个舰队基地——这场战争终告正式结束。由列夫·麦拉斯代表卡尔根在和约上签字,侯密尔则喜滋滋地担任见证人。   整个调停过程中,侯密尔都没有遇见达瑞尔博士,也没见到其他的“同谋”。但是这根本没有关系,他的消息并不急于公布。而每当他想到那个念头时,还是会忍不住莞尔一笑。   达瑞尔博士回到端点星来,是“凯旋日”之后数周的事情。当天傍晚,他家又成了五个同谋的聚会场所。十四个月之前,他们就是在同一地点拟定了第一步的计划。   五个人慢吞吞地结束晚餐,然后又喝了好一会儿的酒,似乎大家都不希望回到那个旧话题上。   结果是裘尔·屠博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用一只眼睛凝视着玻璃杯中的深紫色液体,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好啊,侯密尔,我可以看得出来,你现在已经成了大人物,你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嘛。”   “我?”孟恩立刻纵声大笑,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口吃已经好几个月没犯了。他解释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那全是艾嘉蒂娅的功劳。哦,对了,达瑞尔,她现在怎么样?听说她很快就要从川陀回来了。”   “你听到的消息没错,”达瑞尔以稳重的口气说,“她坐的那艘太空船,应该在本周内就会抵达。”说完,他暗暗观察众人的反应,见到的不外是高兴、喜悦、欢呼,以及松了一口气的感叹。除了这些混杂的正面反应之外,他并没有任何别的发现。   屠博又说:“那么,这件事真的完全结束了。去年春天,又有谁能预料到这一切呢?孟恩去了一趟卡尔根,现在又回来了;艾嘉蒂娅从卡尔根再转到川陀去,如今也正踏上归途;我们经历了一场战争,老天保佑,让我们赢得最后的胜利。我们总是听说历史的大趋势可以事先预测,但是过去这一阵子所发生的事情,把我们这些当事人弄得晕头转向,好像根本就无从预测起。”   “胡说,”安索显得不大高兴,他说,“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得意?听你这种口气,好像我们真的赢了一场战争。事实上,我们打赢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对手,但却足以让我们得意忘形,忘掉那个真正的敌人。”   众人维持了一阵不安的沉默,其间只有侯密尔·孟恩发出极不相称的轻笑。   安索突然用力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看来心中极为愤怒。他说:“没错,我指的就是第二基地。今晚始终没有人提到它,如果我的判断正确的话,大家都在努力逃避这个话题。笼罩着这个白痴世界的胜利假相,真的是那么迷人吗?让你们每个人都觉得应该加入?那么何不雀跃三丈,翻几个筋斗,大家互相拍拍臂膀,再从窗口扔出彩纸彩带。你们尽情发泄吧,把兴奋的情绪全消耗光——等到你们筋疲力尽,重新恢复理智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来,我们再继续讨论那个老问题。去年春天,你们大家坐在这里,每个人的眼睛都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被那个无以名状的敌人吓得要死;而现在,其实问题依然存在,一点也没有改变。你们以为打垮了一个蠢笨的舰队指挥官,第二基地的心灵科学大师就不足惧了吗?”   他终于停了下来,已经变得满脸通红,喘个不停。   孟恩小声地问道:“你现在愿意听我说吗,安索?或者,你还想继续扮演一个口无遮拦的阴谋分子?”   “尽管说吧,侯密尔,”达瑞尔说道,“不过我们大家都该节制一点,不要卖弄那种过分修饰的辞藻。它本身虽然没什么不好,此时此刻却只令我感到厌烦。”   侯密尔·孟恩靠回扶手椅的椅背上,从手肘边拿起一个玻璃瓶,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再斟了杯酒。   “你们一致推派我到卡尔根去,”他说,“希望我从骡殿的记录中,尽可能找一些有用的情报。我也花了数个月的时间工作,不过这一点我绝不居功。正如我刚才提到的,是聪明的艾嘉蒂娅从旁帮了一个大忙,我才能进入骡殿。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我原来对骡的生平以及那个时代的认识,已经算是小有成就。然而,由于接触了那些别人见不到的原始文献,经过数个月的努力,我又有了许多丰硕的收获。”   “因此,我现在拥有独一无二的条件,能够相当准确地评估第二基地的真正威胁。比起我们这位爱生气的朋友,我比他够条件得多了。”   安索咬牙切齿地说:“那么,你对他们的威胁又如何评估?”   “哈,等于零。”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爱维特·瑟米克用讶异而不可置信的口气问道:“你是说,他们对我们的威胁等于零?”   “当然啦,朋友们,世上根本没有第二基地!”   安索端坐在原处,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孟恩现在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感到很得意,又继续说下去:“更有意思的一点是,第二基地其实从来未曾存在过。”   达瑞尔问道:“你这个惊人的结论,究竟有什么根据呢?”   孟恩回答说:“我不承认这是一个惊人的结论。你们全都听过骡寻找第二基地的故事,但是你们可知道寻找的规模与专注的程度?当时他几乎可以支配无穷的人力、物力、财力,而他也的确投入所有的资源。他一心一意想要找到第二基地——最后终究还是失败了,根本没有发现第二基地的蛛丝马迹。”   “他几乎没有希望能找得到,”屠博用不耐烦的口气强调,“第二基地有办法保护自己,不会让那些搜寻者得逞的。”   “即使搜寻者是具有突变精神力量的骡?我可不这么想。不过请稍安勿躁,你们不能指望我在五分钟之内,就把五十册报告的重要内容全部说完吧。根据刚刚签订的和约,这些文献全都将捐给‘谢顿历史博物馆’永久保存,你们以后都可以像我当初那样,从从容容地分析那些资料。到时候,你们就会发现骡的结论写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我刚才已经说过的——第二基地根本不存在,自始至终都不存在。”   瑟米克突然插嘴问道:“好吧,那么究竟是什么阻止了骡的野心?”   “老天啊,你又认为是什么阻止他的呢?当然是我们每个人早晚都会遇见的死   神啦。当今流传的一个最大迷信,就是认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骡,是被某些力   量比他更强的神秘人物所遏止的,这是以错误观点解释每一件事的结果。   “银河中每一个人当然都知道,骡是个肉体与精神双重畸形的人,他不到四十岁就死掉了,那是因为失调的身体再也无法苟延残喘。在死前的那几年间,他就一直病秧秧的;即使健康情况最佳的时候,也比不上普通人的虚弱状态。好,他征服了整个银河,然后由于大自然的规律,投向了死神的怀抱。他能跟死神奋战那么久,还能创下那么大的功业,也实在可算是一个奇迹。朋友们,这些都清清楚楚地记载在文献里面。你们需要的只是耐心,只需要试着用新的观点来解释一切事实。”   达瑞尔若有所思地说:“很好,孟恩,那就让我们试试看。这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尝试,即使没有任何收获,至少能够帮我们的脑子上点油。对于那些受到干扰的人——一年多以前,安索给我们看的那些记录,你又要做何解释呢?请教教我们怎样用新观点来解释。”   “太简单了,脑电图分析究竟有多久的历史?或者,让我换一个方式来问,神经网路的研究发展有多完善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正在展开这方面的研究。”达瑞尔回答道。   “好的,那么,你和安索称之为‘干扰高原’的那种现象,你们的解释又有多少可信?你们对于自己提出的理论又有多少把握?它足以证明某种强大力量的存在吗?别忘了其他所有的证据都是负面的。将未知的现象归诸超自然或神意,是一种最简单的做法。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在银河过去的历史中,有许多孤立的行星系退化成蛮荒世界的例子。我们从那些例子中学到了什么呢?在每一个个案中,那些蛮人都将他们不能了解的自然力量——暴风、瘟疫、干旱——全部归诸神力的结果。我在此所谓的‘神’,是泛称一切比人类更有力量、更能支配宇宙万物的生命体。   “这就是所谓的‘神人拟同论’。而我相信,在目前这个问题上,我们所采取的态度与蛮人无异,也陷入了窠臼而不自知。我们对于精神科学根本一知半解,却将我们不懂的一切归咎于超人——在此就是第二基地,只因为我们想到了谢顿留下的那点暗示。”   “哦,”安索打断孟恩的话,“原来你还记得谢顿,我还以为你把他给忘了呢。谢顿的确说过有第二基地,这一点请你解释一下。”   “你了解谢顿的整个意图吗?你明白在他的计算中,牵涉了多少的必要因素?事实上,第二基地也许是个非常必要的‘稻草人’,在整个计划中具有极为特殊的目的。比方说,我们是如何打败卡尔根的?你在最后的系列报导中是怎么写的,屠博?”   屠博挪动了一下壮硕的身躯,回答道:“对,我知道你想要推出什么结论。我在战争末期去过卡尔根,达瑞尔。那个行星的士气低落得无法想像,这一点非常明显,我仔细看过他们的新闻记录,而……唉,他们竟然都相信注定会战败。事实上,他们都认为第二基地最后一定会介入,自然是向基地这一方伸出援手,因此全体军民完全丧失了斗志。”   “一点也没错,”孟恩说,“在战争期间,我一直都待在那里。我告诉史铁亭第二基地并不存在,他相信了我的话,所以感到安全无虞。可是他没有办法将民众根深蒂固的信念,在一朝一夕间扭转过来。所以在谢顿安排的这场宇宙棋戏中,那个传说的确成了非常有用的一颗棋子。”   此时安索突然睁开眼睛,以嘲讽的目光紧盯着孟恩沉着的面容:“我说你在说谎。”   侯密尔突然变得脸色煞白,回嘴道:“你这样指控我,我绝不接受,我也不用为自己辩白。”   “我这么说,毫无对你做人身攻击的意思。你说谎是身不由己,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可是你还是说了谎。”   瑟米克将枯瘦的手掌放在年轻人的衣袖上,劝他说:“冷静一点,年轻人。”   安索却将他的手甩开,而且动作相当粗鲁:“我对你们这些人都失去了耐心。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个人几次,却发现他的改变令我无法置信。你们其他人都认识他好多年了,可是全都忽略了这个事实,这简直会把人气疯。你们认为面前这个人是侯密尔·孟恩吗?他并不是我原来认识的侯密尔·孟恩。”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混乱,孟恩高声吼道:“你说我是冒牌货?”   “也许不是普通的冒牌货,不过仍然算是一个冒牌货。请安静下来,各位!我要你们听我说。”安索也必须用力喊叫,才能盖过一片吵杂声。   他目光炯炯地瞪着众人,逼得大家都闭上了嘴巴。这时他再说:“你们有谁还记得,侯密尔·孟恩过去是什么样子?我记得他以前是个内向的图书馆馆员,每次开口都显得很害羞,说话的声音紧张又神经质,讲到不敢肯定的事就会结结巴巴。可是现在这个人像他吗?他的言语流畅,信心十足,开口闭口都是理论,而且,老天啊,他没有一点口吃了。这难道还会是同一个人吗?”   现在甚至连孟恩都有点迷惑了。裴礼斯·安索乘机怂恿:“好,我们是不是应该来求证一下?”   “怎么做?”达瑞尔问道。   “你还要问我怎么做?眼前就有一个最明显的办法。你这里有十四个月前帮他做的脑电图记录,对不对?现在重新再做一次,然后比较一下就成了。”   他指着那位眉头深锁的图书馆馆员,凶巴巴地说:“我敢说他一定会拒绝接受分析。”   “我并不反对,”孟恩不甘示弱地说,“我始终都是我自己。”   “你又怎么知道?”安索用轻蔑的语气回嘴道,“我还要得寸进尺呢,因为在座的每一个人我都不相信,我要大家全都接受分析。一场战争刚刚结束,孟恩在卡尔根待了好几个月;屠博随着舰队跑遍了整个战区;达瑞尔和瑟米克也曾经离开过——只是我不知道两位去了哪里。唯有我一直待在此地,与世隔绝而安然无恙,所以我无法再信任你们任何人。为了公平起见,我自己也愿意接受测验。你们大家是否同意?还是要我立即告辞,单独去进行自己的计划?”   屠博耸耸肩说:“我并不反对这个提议。”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反对。”孟恩说。   瑟米克默默地挥了挥手,表示他也同意。于是安索静等达瑞尔表明态度,而最后达瑞尔总算也点了点头。   “让我先来吧。”安索说。   年轻的神经电学家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他紧闭着眼睛,好像在沉思什么心事。此时,指针正在网格纸带上描绘出复杂的曲线。达瑞尔已经翻出了旧档案,现在他从里面掏出安索的脑电图记录,然后给安索看了看那个卷宗。   “这是你自己的签名,对不对?”   “没错,没错,这是我自己的记录,赶快进行比对吧。”   扫瞄仪将新旧两份记录投射在荧幕上,两份记录各自的七条曲线都清清楚楚。黑暗中,孟恩以刺耳却清晰的声音说:“哈,喂,大家看那里,那里起了变化。”   “那两条是额叶的主波,没有什么意义,侯密尔。你指着的那些多出来的锯齿状波纹,代表的只是愤怒的情绪,其他那些曲线才能作准。”   说完,他就轻轻按下一个控制钮,荧幕上的七对曲线便重叠在一起。除了两条主波的较大震幅处没有重叠,其他六条曲线完全没有任何出入。   “满意了吗?”安索问道。   达瑞尔略微点了点头,自行在躺椅上坐了下来。在他之后轮到瑟米克,接下来则是屠博。大家都不再说话,静静地接受测量,静静地比对结果。   孟恩是最后一个坐上躺椅的人,他犹豫了好一阵子,然后用自暴自弃的口气说道:“好了,听我说,我是最后一个,而且我很紧张,希望你们能将这些因素考虑进去。”   “一定会的,”达瑞尔向他保证,“意识的情绪顶多只会影响到主波,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接下来又是一片肃静,时间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然后在比对的过程中,安索突然在黑暗中粗声叫道:“果然没错,果然没错,这只是一个刚发端的情结。记得他刚才说什么吗?他说根本没有干扰这回事,全部只是愚蠢的‘神人拟同’观念。可是看看这里!我想大概只是个巧合吧?”   “到底怎么了?”孟恩尖声问道。   达瑞尔用力按住那位图书馆馆员:“镇定点,孟恩——你被动了手脚,你的心灵被‘他们’调整过了。”   然后室内重新大放光明,孟恩用涣散的目光环视四周,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容。   “你们当然不会是认真的,这一定有什么目的,你们是想要试探我。”   可是达瑞尔却坚决地摇着头,对他说:“不,不,侯密尔,这都是真的。”   孟恩突然泪流满面,哭道:“我没有感到任何不对劲,我不相信。”   然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你们全都串通好了,这是个阴谋。”   达瑞尔想要伸手拍拍孟恩,给他一点安慰,没想到却被他一把推开。孟恩大吼道:“你们计划好了要杀我,老天啊,你们计划好了要杀我!”   安索突然冲到他面前,然后只听得“啪啦”一声,孟恩应声倒地,整个人瘫成了一团,脸上还挂着那种惊愕的表情。   安索吃力地站起身来,对其他人说:“我们最好把他绑起来,把他的嘴巴塞住。然后,我们再来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一面说,一面将长发撩到背后。   屠博问道:“你怎么会猜到侯密尔有问题?”   安索转身面向屠博,露出嘲讽的表情,回答他说:“这并没有什么困难,你可知道,我刚好晓得第二基地究竟在何处。”   接二连三而来的冲击,已使得大家的感觉都有点麻木……   因此,瑟米克以相当温和的口气问道:“你能肯定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刚刚已经听了孟恩说的……”   “我的说法可不一样。”安索答道,“达瑞尔,当战争爆发的那一天,我以很认真的态度跟你讨论,试图劝你离开端点星。如果当初我能够信得过你,那时候早就对你说了,也不至于要等到今天。”   “你的意思是说,你半年以前就已经知道了?”达瑞尔带着微笑说道。   “当我听说艾嘉蒂娅转到川陀去的时候,我就已经完全想通了。”   这句话使得达瑞尔吃了一惊,他陡然站起来,问道:“这跟艾嘉蒂娅又有什么关系?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绝对都是我们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艾嘉蒂娅在卡尔根遇到了大麻烦,可是她却没有赶紧回家,反而逃到了昔日的银河中心;迪瑞吉警官是我们在卡尔根最好的间谍,可是他的心灵却被调整过;侯密尔·孟恩去了一趟卡尔根,结果心灵也受到干扰;骡征服了整个银河,最后却出人意料之外地选择了卡尔根作为他的大本营——这不禁使我怀疑,他究竟是一位征服者,抑或只是一个工具?在每一个事件中,我们总是会碰到卡尔根,卡尔根——永远都是卡尔根。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大大小小的军阀发生过无数次战争,那个世界却始终能够安然无恙。”   “那么,你的结论又是什么呢?”   “太明显了,”安索的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第二基地就在卡尔根。”   此时屠博突然打岔:“我到过卡尔根,安索,我上个星期还在那个地方。除非是我疯了,否则那个行星上绝对没有什么第二基地。说句老实话,我倒认为是你发疯了。”   年轻人猛然转身面向他,反唇相讥道:“那你就是一个头号大笨蛋。你以为第二基地长得什么样子?像一间小学学堂吗?你以为在太空船入境的航道上,会有辐射场的紧致波束构成的‘第二基地’彩色字样吗?听我说,屠博,不论他们是什么样的组织,必定会形成一个严密的寡头政体。他们一定在存身的那个世界藏得很隐密,跟那个世界在银河中一样见首不见尾。”   屠博的面部肌肉下自主地扭曲,他说:“我不喜欢你这种态度,安索。”   “这的确令我感到困扰。”安索故意反讽道,“你在端点星放眼望望吧,我们这里是第一基地的中枢、核心与起点,拥有第一基地所有的物理科学知识。可是,又有多少人是科学家呢?你懂得如何操作能源传输站吗?超核发动机的运作原理你又知道多少?啊?在端点星——甚至在端点星上——真正的科学家也从没有超过百分之一。   “而必须严守机密的第二基地情况又如何呢?其中真正的行家一样不会太多,甚至在自己的世界上,他们照样也会隐姓埋名。”   “不过,”瑟米克谨慎地说,“我们才刚刚把卡尔根打垮……”   “我们做到了,的确做到了。”安索又用讽刺的口吻说,“哦,我们大肆庆祝胜利,各个城市现在依然灯火通明,人们还在街头施放烟火,还在利用视讯电话大声互道恭喜。可是话说回来,从现在开始,当我们准备再来寻找第二基地时,最不会注意到的是哪个地方?每一个人最不会注意到的是哪个地方?就是卡尔根!   “我们根本没有伤到他们,你可知道,没有真的伤到他们。我们只是击毁了一些船舰,打死了几千人,粉碎了他们的‘帝国’,接收了一些贸易、经济势力——可是这些都毫无意义。我敢打赌,卡尔根那些真正的统治阶级,每个人一定都毫发无伤。反之,他们的处境变得安全多了,因为没有任何人会再疑心那个地方,唯独我不然。你怎么说,达瑞尔?”   达瑞尔耸耸肩,答道:“很有意思。我在两个多月前收到艾嘉蒂娅的一个口信,现在,我正试图将你的理论跟她的话相互印证。”   “哦,一个口信?”安索问道,“内容是什么?”   “唉,我也不能确定。只是短短的五个字,不过却很有意思。”   “慢着,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瑟米克插嘴道,他的口气十分急切。   “什么事情?”   瑟米克字斟句酌,嘴唇一闭一合,一字一顿很勉强地说:“嗯,这个,侯密尔·孟恩刚刚才说,虽然哈里·谢顿声称建立了第二基地,但那其实根本是在唬人。现在你又说事实不是那样,第二基地并非只是一个幌子,啊?”   “对,他并没有唬人。谢顿声称他建立了第二基地,而事实就是如此。”   “好的,可是他还说了一点别的。他说他将这两个基地,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好了,年轻人,这句话又是不是唬人的呢?因为卡尔根并非位于银河的另一端。”   安索看来有点烦了,他回答说:“那只是个小问题,他之所以会那么说,很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故意放出烟幕。无论如何,请想想看——将那些心灵科学大师放在银河的另一端,又会有什么用处呢?他们的作用到底是什么?是要尽力维护谢顿计划。谁又是计划的主要执行者?是我们,是第一基地。这么说的话,他们应该置身何处,才最适宜观察我们的行动,并且最符合自己的需要?在银河的另一个尽头吗?简直荒谬!他们一定在相当近的地方,只有这样才合理。”   “我喜欢这种说法,”达瑞尔说,“听起来合情合理。听我说,孟恩已经清醒一阵子了,我提议将他松绑。他不可能伤害我们,真的。”   安索看来并不同意,可是侯密尔却使劲地点着头。五秒钟之后,他开始使劲地搓揉着两只手腕。   “你感觉怎么样?”达瑞尔问道。   “糟透了,”孟恩悻悻然说,“不过没有关系。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面前这位青年才俊。我已经听到了他的长篇大论,希望你们让我问问他,他究竟认为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接下来,是好一阵子诡异的肃静。   孟恩冷笑了一下,然后问道:“好,假设卡尔根真的是第二基地,卡尔根上哪些人又是第二基地分子?你要如何去把他们找出来?如果找到了,又准备怎么对付他们?”   “啊,”达瑞尔说,“实在太巧了,我刚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要不要我来报告一下,瑟米克和我过去半年在忙些什么?安索,我之所以坚持要留在端点星,这是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他继续说下去,“首先我想告诉各位,多年来,我从事脑电图分析的研究,其实是怀着一个任何人都猜不到的目的。想要侦测出第二基地分子的心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比单纯地找出‘干扰高原’还要困难。我并没有完全成功,不过可以算是接近成功的边缘。   “你们有谁知道情感控制的机制是什么?自从骡的时代之后,它就一直是小说家的热门题材,各种无稽之谈、有关这个问题的着作与讨论记录等等,简直可说是汗牛充栋。在大多数的理论中,总是把它视为一种神秘玄奥的异能,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其实大家都知道,人脑是无数细微电磁场的场源。每一个飞纵的情感或情绪,都会或多或少、直接或间接地令那些电磁场产生变化,这一点也是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的。   “所以说,我们可以想像有一种特殊的心灵,它能够感知这些多变的电磁场,甚至能够与之共振。换句话说,也就是大脑中可能存在一种特殊的器官,这种器官能解读它所侦测到的电磁场型样。至于真正的运作原理,我也没有概念,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打个比方吧,如果我是一个盲人,我仍然可以了解光子的量子理论,所以能够接受视觉的科学性解释——当眼睛吸收了某种能量的光子之后,便会导致人体某个器官产生化学变化,因而能够侦测出光子的存在。可是,当然啦,因为我自己看不见,所以怎么样也无法了解色彩的概念。   “你们大家都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索使劲点了点头,其他人则茫然地点点头。   “这种假设中的心灵共振器官,当它调谐到与其他心灵发射的电磁场谐振时,就像传说中的那样,可以感知他人的情绪,甚至能做到更微妙的‘他心通’。从这个假设出发,我们很容易再想像另一种类似的器官,这种器官可以强行调整他人的心灵,也就是能发射强力的电磁波,以同化他人脑部较微弱的电磁场——就像一个强力的磁铁,能够固定钢条中原子偶极排列的方向,使得钢条因此永久磁化。   “我已经解出了第二基地机制的数学。方法是先建构一个方程式,以便预测神经网路必须做出何种组合,才能形成我刚才所描述的那种器官——不过,很可惜的是,那个方程式过于复杂,无法用现有的任何数学工具解出。这实在很糟糕,等于说如果光靠脑电图的图样,根本就无法辨识那些心灵术士。   “不过还好,我还有另外一个办法。藉着瑟米克的帮助,我已经制成了一个命名为‘精神杂讯器’的装置。以我们现有的科学水准,不难造出一种能够复制任何脑电波的能量发射器。这种装置所发射的电磁波,波型可以设定为完全随机变化,对于那种‘第六感’而言,随机的电磁波就是一种‘噪声’或‘杂讯’。因此它能够屏蔽我们的心灵,使那些特殊心灵无法接触得到。各位还都能听得懂吗?”   瑟米克咯咯笑出声来。他当初帮达瑞尔制作那个装置时,虽然只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不过他还是做了一个猜测,如今证明他猜得完全正确。这个老前辈果然还有两把刷子。   安索说:“我想我听得懂。”   “这种装置相当容易大量生产,”达瑞尔继续说下去,“只要借着战时研发的名义,基地所有资源都在我的支配之下。现在市长办公室和立法机构都已受到‘精神杂讯’的保护,而此地的重要工厂,以及这栋建筑物也不例外。如今,我们可说已经变得较为隐密;将来,我们也可以让任何地方变得绝对安全,不论是第二基地分子,或者类似骡的异人都无法入侵——这就是我要向各位报告的。”   他将右手一摊,做了一个发言完毕的手势。   屠博显得极为惊讶:“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谢顿保佑,一切都结束了。”   “不,”达瑞尔说,“并不尽然。”   “怎么会不尽然呢?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吗?”   “没错,我们还没有真正找到第二基地!”   “什么,”安索立刻吼道,“你是说……”   “是的,我要说的是——卡尔根并不是第二基地。”   “你又怎么知道?”   “太简单了,”达瑞尔喃喃地说,“你可知道,我刚好晓得第二基地真正位在何处。” 第十五章 满意的答案   屠博突然爆出了狂笑——笑声好像一阵呼啸的巨风,在墙壁上来回反弹,许久之后才消失在一阵喘息声中。然后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才开口说:“老天啊,整个晚上不断发生这种事情。我们列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假想敌,我们玩得很开心,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天啊!也许所有的行星都是第二基地;也许他们根本没有用任何行星作据点,重要人物全散布在银河各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达瑞尔说,我们已经有了完美的防御武器。”   达瑞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光有这种完美的防御武器还不够,屠博,而且我的精神杂讯器根本谈不上完美。即使它真的完美无缺,也只能让我们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们总不能永远摩拳擦掌,一直虎视眈眈地防范着未知的敌人。我们不仅要知道如何打赢这场战争,还得知道我们的对手是谁。而我可以肯定,敌人的确盘踞在某个世界上。”   “赶紧直说吧,”安索催促道,“你的情报究竟是什么?”   “艾嘉蒂娅送了一个口信给我。”达瑞尔说,“在我收到她的口信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那个明显的事实,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那只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只有五个字:‘圆没有端点’。你们听得懂吗?”   “不懂。”安索以倔强的语气答道,而且这显然代表了大家的意见。   “圆没有端点——”孟恩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皱起了眉头。   “好啦,”达瑞尔感到不耐烦,准备自己宣布答案,“我认为这句话的意思相当明显——对于第二基地,我们掌握的一项绝对的事实是什么,啊?让我告诉你们!我们知道哈里·谢顿将它设在银河的另一端。侯密尔·孟恩提出一个理论,认为根本没有第二基地,谢顿其实是在唬人;裴礼斯·安索又提出了另一个理论,认为谢顿的话并非全是谎言,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只不过谢顿故意谎报了它的位置。可是我要告诉各位,哈里·谢顿其实完全没有骗人,他所说的绝对都是事实。可是,哪里又是‘另一端’呢?银河是一个扁平、凸透镜状的天体,它的横截面是一个圆,而圆形是没有端点的——这就是艾嘉蒂娅悟出来的道理。我们——我们第一基地——位于端点星上,而端点星则在这个圆的边缘。因此根据一般的定义,我们处于银河的端点。现在,你沿着这个圆周一直走,前去寻找所谓的‘另一端’。你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结果你根本找不到‘另一端’,只会重新回到原来的起点——”   “而在那里,你将会找到第二基地。”   “那里——”安索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里?”   “是的,我指的就是这里!”达瑞尔中气十足地吼道,“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可能吗?你自己说的,如果第二基地分子是谢顿计划的守护者,他们就不太可能会在所谓的‘银河的另一端’;假使他们真的待在那里,一定会完全与世隔绝。你认为卡尔根的距离应该较为合理,可是我告诉你,那里还是太远了,最合理的距离是根本没有任何距离。他们藏在哪里最安全呢?谁会在此地寻找他们呢?最明显的地方就是最隐密的地方,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当可怜的艾布林·米斯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时,他为什么会那么惊讶,为什么那么气馁?他飞过大半个银河,拼命想要找到第二基地,以便警告他们骡就要打来了,却发现骡已经一举攻下两个基地。而骡自己的寻找为什么又会失败?怎么可能不会?如果有谁要去搜索一个危险的敌人,绝对不会在自己的俘虏堆里找。因此那些心灵科学大师,才能够争取到充裕的时间,布置好天衣无缝的计划,最后终于一举成功,遏止了骡的泛银河攻势。   “哦,这实在简单得令人忍不住生气。我们在这里绞尽脑汁计划一切,以为每一步行动都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我们始终都在敌人的根据地中心,这实在是太滑稽、太可笑了。”   安索脸上的疑惑仍旧没有消失,他问道,“你真的相信这个理论吗,达瑞尔博士?”   “我真心地相信。”   “那么我们的任何邻居,在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的超人。他们或许正在窥视你的心灵,并且能够感知其中一切的脉动。”   “正是如此。”   “而我们的计划竟然还能进行那么久,至今仍未受到他们的干涉?”   “未受到他们的干涉?谁告诉你没有?你,你自己,证明了孟恩的心灵遭到了干扰。你以为当初我们派他到卡尔根去,完全是出于我们的自由意志吗?而艾嘉蒂娅窃听到我们的谈话,因此跟他一起去了,这真是她自己的主意吗?哈!我们也许始终不断受到干涉呢。总而言之,他们何必做出过度的反应呢?对于他们而言,误导我们比阻止我们还要有利得多。”   安索低头沉思了一阵子,然后又抬起头来,脸上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说:“好吧,然而,我还是不喜欢这个理论。你的精神杂讯器根本一文不值,我们不能一辈子躲在房间里,可是根据我们现在自以为是的了解,我们一旦走出房门,就等于已经输掉了。除非你能够将这种装置制成可携带的大小,然后银河中每个居民都发一个。”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们并非全然绝望,安索。那些第二基地分子的确拥有我们缺少的特殊感官,这虽然是他们的长处,却也正是他们的弱点。比如说,你能不能想像一种特殊的武器,对普通的明眼人具有足够的杀伤力,可是对盲人却根本没有作用?”   “当然可以,”孟恩抢着答道,“强烈刺眼的光线。”   “一点都没错,”达瑞尔说,“只要有高强度,足以使人失明的光线。”   “可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屠博问道。   “这个类比实在相当明显。我已经制成了精神杂讯器,它可以发射一种特殊的电磁波,这种电磁波对于第二基地分子的影响,就像普通光束对明眼人造成的效应。不过精神杂讯器所发出的电磁波,一直不断迅速地变换着型样,变化速率绝非任何心灵能跟得上。好,现在请想像一束强烈的闪光,看久了会令人头痛的那种光束,如果我将这种光束的功率增强,直到它足以令人目盲——就会给人带来肉体上的痛楚,一种无法忍受的痛楚。但是它只对具有视觉的人才有效,对于盲人根本没有一点作用。而精神杂讯器发出的电磁波也是一样,它只对具有特殊感应的心灵才会造成伤害。”   “真的吗,”安索开始有兴趣了,问道:“你试验过吗?”   “拿谁来试验呢?我当然还没有试过,但是我保证一定有效。”   “哦,那么控制此地杂讯场的开关在哪里?我想看看那玩意。”   “在这里。”达瑞尔将手伸进外衣口袋,掏出一个通体黑色、呈圆柱型、附有一些键钮的控制器。那是一个很小的装置,放在口袋中几乎看不出来。达瑞尔掏出控制器后,顺手丢给了安索。   安索仔细地检视着,然后耸耸肩道:“光是这样看,我根本看不出什么苗头。喂,达瑞尔,哪里是我不能碰的?你知道,我可不想无意中把保护伞关掉。”   “不会的,”达瑞尔随口答道,“那个控制开关已经锁住了。”说完,他就朝一个按跳开关轻轻弹了一下,那个开关果然一动也不动。   “这个旋钮又是干什么的?”   “那是改变型样的变换速率用的,这个——这是改变强度的,我刚才提过。”   “我可以——”安索问道,同时手指已经按在强度旋钮上,此时其他三个人也凑了过来。   “有何不可?”达瑞尔耸耸肩道,“反正对我们没有作用。”   安索慢慢地、战战兢兢地开始转动旋钮,先朝一个方向转到底,然后又一路转回来。屠博紧张得咬紧牙根,孟恩两眼迅速眨个不停,好像他们都想将自己的感官发挥到极限,试图感受那个不会影响他们的电磁脉冲。   最后,安索又耸了耸肩,将那个控制器丢回达瑞尔的膝盖上,然后说:“嗯,我想我们应该可以相信你的话。可是实在难以想像,当我在转动旋钮的时候,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   “自然不会啦,裴礼斯·安索,”达瑞尔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说,“我给你的那个是假的,你看我这里还有一个。”他脱掉外衣,解下挂在腰际的另一个控制器,两个控制器看起来一模一样。   “你看,”达瑞尔一面说,一面把强度旋钮转到了底。   只听见一声可怕至极的惨叫声,裴礼斯·安索立刻倒在地板上。他显得痛苦万分,在地上拼命地打滚,脸色一片死灰,十指猛力抓扯着自己的头发。   孟恩两只眼睛充满了恐惧,他赶紧抬起脚来,深怕碰到这个扭动不已的躯体。瑟米克与屠博则成了一对石膏像,两人都是脸色苍白,全身动弹不得。   达瑞尔一脸凝重的表情,将旋钮转回原来的位置。安索又微微抽动了几下,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作。不过他显然还活着,急促的呼吸带着身体剧烈地起伏着。   “把他抬到沙发上去,”达瑞尔说完,就伸手去抱他的头,然后又说,“帮我一下。”   屠博赶忙去抬安索的脚,两人像抬一袋面粉似的把他抬到沙发上去。   过了好几分钟,安索的呼吸逐渐缓和下来,眼睑跳动了一阵子之后,才终于张开双眼。他的脸色早己变得蜡黄,头发和身体全被汗水湿透,而当他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得让人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话。   “不要……”他喃喃地呻吟,“不要!不要再开了!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喔——”他发出了一阵颤声的哀号。   “我们不会再让你吃苦头,”达瑞尔说,“只要你能说实话。你是第二基地的一分子,对不对?”   “我要喝一点水。”安索哀求道。   “拿点水来,屠博,”达瑞尔吼道,“顺便把那瓶威士忌也带来。”   达瑞尔向安索灌了一小杯威士忌,再给他喝了两大杯开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年轻人似乎感到放松了一点……   “是的,”他用疲惫不堪的声音说,“我是第二基地的一员。”   达瑞尔继续问道:“它就在端点星上——在这里?”   “是的,是的,全都给你猜对了,达瑞尔博士。”   “很好!现在解释一下过去一年所发生的事,告诉我们!”   “我想睡觉。”安索细声地说。   “等一下再睡!先把话说完!”   安索先是发出带着颤抖的叹息,然后才吐出一串话来。他说得又快又小声,其他人都得俯下身来才听得清楚。   “情况变得越来越危险,我们知道端点星的科学家,开始对脑波分析产生了兴趣,而你们发展精神杂讯器这类装置的时机也成熟了。此外,你们对于第二基地的敌意越来越浓。我们必须阻止这些,却又不能因此让谢顿计划受到波及。   “我们……我们试图控制这个行动,试图加入这个行动,这样就能转移你们的疑心和注意力。我们策动卡尔根宣战,是为了进一步转移你们的力量,而这就是我让孟恩去卡尔根的原因。那个史铁亭的所谓宠姬,其实也是我们的一份子。她负责监控孟恩的每一步行动……”   “嘉丽竟是……”孟恩大叫起来,可是达瑞尔却挥手示意他闭嘴。   安索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插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结果艾嘉蒂娅也跟去了,我们没算到这一步——不可能预测到每件事——所以嘉丽设计把她送到川陀,以免因为她的介入而误了大事。这就是整个的计划,只不过我们最后还是失败了。”   “你也曾经想把我骗到川陀去,是不是?”达瑞尔又问。   安索点点头:“必须设法把你支开,你心中逐渐升高的得意之情太明显了,我们知道你正在研究精神杂讯器,而且很快就要成功。”   “你们为什么不控制我呢?”   “不能……不能。我有我的命令,我们依照计划行事,如果我自作主张,会将全盘的计划毁掉。我们的计划只能预测几率……你知道……就像谢顿计划一样。”安索的脑袋剧烈地左右摇摆,一面说一面痛苦地喘息着,几乎已经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我们针对个人而订定计划……不是群体……其中的几率很低……导致失败。此外……如果控制你……其他人也会发明……没有用……必须控制时机……更巧妙的……首席发言者自己的计划……不知道全盘的……除了……没有成功……啊——”他筋疲力尽了。   达瑞尔用力摇着他的身体,同时吼道:“你还不能睡,你们总共有多少人?”   “啊?你说啥……哦……不多……会感到惊讶的……五十……已经足够了。”   “全都在端点星吗?”   “五……六个在别的世界……就像嘉丽……我要睡了。”   安索陡然甩了甩头,好像是拼命要力图振作。他想在挫败之后再争回一点颜面,而这就是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果然,他的话比刚才清楚多了:“我已经几乎将你击败,本来可以将防御装置关上,把你的心血毁掉,让你知道究竟谁才是主宰。没想到你却给了我一个假的控制器……从一开始就怀疑我……”   他终于睡着了。   屠博余悸犹存地问道:“你怀疑他有多久了,达瑞尔?”   “从他来找我的那天起。”他用很平静的口吻说,“他自称是从克莱斯那里来的,可是我很了解克莱斯,也明白我们两人为何不欢而散。他对第二基地这个题目充满狂热,可是我却遗弃了他。我这样做有我的道理,因为我认为独自研究自己的理论,才是最好、最安全的做法。然而我却无法向克莱斯解释这一点,即使我说了,他也绝对听不进去。在他心目中,我是一个懦夫兼叛徒,也许还认为我就是第二基地的间谍呢。他是个爱记仇的人,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他快要去世了,都一直没有与我联络。然后,突然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周,他竟然又写信给我——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向我推荐他最优秀、最有前途的学生,要我们两人合作,继续昔日的探索。   “这实在太意外了,如果没有外力的影响,他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的举动?所以我就开始怀疑,这件事情惟一的目的,是要我全心全意接纳一名真正的第二基地间谍。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说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好一阵子。   瑟米克插嘴道:“我们该拿他们怎么办……那些第二基地的人?”他的声音听来很犹豫。   “我也不知道,”达瑞尔以悲伤的口吻说,“我想,也许可以将他们集体放逐吧。比如说,送他们到佐拉尼星去,然后在那个行星上布满‘精神杂讯’。男女可以隔离开来,更好的办法是将他们通通结扎。这样,五十年之后,第二基地就会成为历史。除此之外,安乐死或许是个更仁慈的办法。”   “你认为——”屠博问道,“我们能够学到如何使用他们那种感应力吗?还是他们生来便具有那种机能,就像骡一样。”   “我不知道,但我想那是长期训练所发展出来的。因为根据脑电图,普通人也都具有这方面的潜能。可是你要那种能力干什么?连他们自己都未能因此受惠。”   说完,达瑞尔皱起眉头。虽然他不再开口,心中却在拼命呐喊。   这一切都太容易了——太容易了。他们失败了,这些所向无敌的超人,竟然像故事书中的坏蛋那样,最后被好人一网打尽——他并不喜欢这个结局。   老天啊!一个人要何时才能确知自己不是傀儡?又要如何才能确知自己不是傀儡?   艾嘉蒂娅马上就要回来了,自己终将面对那个最后的难题,但是他强迫自己暂时忘掉这件事情。   她回来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他却始终无法忘怀那个念头。   他怎么可能不想呢?不知道是什么魔法作祟,她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已经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少女。她是他生命的延续,是那段婚姻留下的惟一纪念——那是一段苦乐参半的婚姻,蜜月几乎没有度完就陡然结束。   某一天晚上,他尽可能用最自然的口吻问道:“艾嘉蒂娅,是什么让你想到两个基地都在端点星上?”   他们刚从戏院回来。刚才在戏院中,他们坐在最好的座位,两人都有专用的三维视镜。她还特别穿了一件新衣服,乘兴而去,尽兴而归,玩得开心极了。   听到这个问题,她瞪着父亲好一会儿,然后干脆地答道:“啊,我不知道,爸爸,我就是想到了。”   达瑞尔博士心头立刻蒙上一层冰霜。   “好好想一想,”他急切地问道,“这一点非常重要。你怎么会想到端点星上有两个基地?”   她微微皱起眉头:“嗯,我遇到了嘉丽贵妇,我发现她是第二基地的人……安索不也这么说吗?”   “可是她在卡尔根,”达瑞尔毫不放松,“你怎么会想到端点星的?”   艾嘉蒂娅沉默了好几分钟,她是怎么想到的?究竟是怎么想到的?她心中升起了一种可怕的感觉,感到自己无法完全掌握自己。   她终于又开口道:“她知道许多事情——我是说嘉丽贵妇,她的情报一定是从端点星来的。这样说难道不合理吗,爸爸?”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对她摇头。   “爸爸,”她喊道,“我就是知道,我越想就越肯定,觉得完全合情合理。”父亲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目光,对她说,“很糟糕,艾嘉蒂娅,这实在很糟糕。面对第二基地的时候,直觉便是一种可疑的征兆,这你应该了解吧?那种念头也许只是单纯的直觉,却也可能是遭到控制的结果!”   “控制!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令我改变了?喔,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她一面后退,一面说,“安索不是说我猜得都对吗?他已经承认了,承认了每一件事,而且你们也在端点星把那些人都一网打尽,对不对?对不对?”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知道,不过……艾嘉蒂娅,你愿不愿意让我为你做一次脑电图分析?”   她猛力摇着头:“不,不!我害怕极了。”   “怕我吗,艾嘉蒂娅?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我们无论如何要弄明白,你自己也了解这一点,对不对?”   于是,她顺从地跟父亲进入实验室,在整个过程中,她只打了一次岔。当达瑞尔正要转开最后一个开关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问道:“如果我真的发生变化呢,爸爸?你要怎么办?”   “我什么都不必做,艾嘉蒂娅。如果你真有什么不同,我们两人立刻就离开这里。让我们回到川陀去,只有你和我,从此……从此我们永不过问银河中的任何事情。”在达瑞尔一生中,从来没有一次分析做得比这次更久、耗费他更多的心力。等到分析终于做完,艾嘉蒂娅蜷缩成一团,根本不敢张开眼睛。但她随即听到了父亲的笑声,而这就足以代表一切。她立刻跳起来,扑到父亲的怀抱中。   当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时,达瑞尔兴奋若狂,喋喋不休地说:“这间屋子在最强的‘精神杂讯’保护之下,而你的脑波仍然完全正常。我们真的逮到他们了,艾嘉蒂娅,我们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   “爸爸,”她喘着气说道,“我们现在可以接受奖章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求免去这个活动?”他双手抓着她的肩膀,瞪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又开怀大笑,对她说,“没关系啦,反正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好吧,你可以上台去接受奖章,还可以当众致辞。”   “还有……爸爸?”   “啊?”   “从今以后,你能不能改口叫我艾卡蒂?”   “可是……没有问题,艾卡蒂。”   胜利的骄傲渐渐渗入、充盈他内心。基地——第一基地——现在已经成为惟一的基地,变成了银河绝对的主宰。再也没有任何障碍横亘于第二帝国——谢顿计划的最终目标——与他们之间。   只要不断向前迈进就行了……   谢天谢地…… 第十六章 真正的答案   在一个不知名的世界上,一个地点不明的房间中!   某人的计划完全成功了。   首席发言者抬头看了看弟子,然后开口道:“五十名男女,五十位烈士!他们明知下场不是被处决,就是遭到终身监禁。而且,他们还不能事先接受意志力的强化——否则很容易就会被侦测出来。不过他们却没有表现出一点软弱,他们顺利地完成了计划,只因为他们热爱那个更伟大的‘计划’。”   “人数不能再减少一点吗?”弟子以不解的语气问道。   首席发言者缓缓摇了摇头:“那已经是下限了,如果人数再少一点,对方就不可能会相信的。事实上,从纯粹客观的角度而言,至少需要七十五个人,才足以吸收可能的误差。不过别操这个心了,发言者评议会十五年前拟定的行动方针,你研究过了没有?”   “研究过了,发言者。”   “和实际的发展比较过了吗?”   “是的,发言者。”顿了一顿后,弟子又说,“我感到十分惊讶,发言者。”   “我明白,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经验。如果你知道投注了多少人力,花了多少个月——事实上,应该说多少年——才将这个计划修改到尽善尽美,你就不会感到那么讶异了。现在告诉我其中的内容——用普通的语言,我要你将数学都翻译成普通的语言。”   “是的,发言者。”年轻人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便说,“原则上,必须让第一基地的人彻底相信,他们已经找到了第二基地,并且已经将它摧毁。这样一来,一切就回到了我们所希望的原点。从今以后,端点星恢复对我们一无所知的状态,在他们的一切算计中,都不会再将我们列入考虑。我们再一次安全地藏匿起来,那五十个人便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而卡尔根之战的目的呢?”   “让基地明白,他们有能力战胜有形的敌人,以扫除骡所带给他们的打击,让他们重新恢复自尊与自信。”   “你这里的分析不够完整。记住,端点星的人对我们抱着相当矛盾的情结——他们认为我们拥有优势,因此对我们又憎恨又嫉妒;然而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却又始终仰赖我们的保护。如果在卡尔根之战发生前,我们就被他们‘摧毁’,将会为整个基地带来普遍的恐慌。一旦史铁亭发动攻击,他们将失去面对这场战争的勇气,而史铁亭便会得逞。只有在胜利的骄傲冲昏头的情况下,我们的‘毁灭’带来的负面影响才能减到最小。即使多等一年,他们的成就感也将冷却一大半。”   弟子点点头,又说,“我懂了。那么从此之后,历史的轨迹将一直遵循谢顿计划发展,不会再有任何偏差。”   “除非——”首席发言者强调,“又有什么个别的、不可预见的意外发生。”   “为了预防这种事情,”弟子接着说道,“所以我们必须存在。只是……只是……目前的态势,有一点令我很担心,发言者。第一基地发明了能产生精神杂讯的装置,那是专门用来对付我们的强力武器。至少,这种情形以前未曾出现过。”   “说得好,但他们却找不到需要对付的敌人,所以那个装置将永无用武之地。就好像我们的威胁与刺激消失之后,脑电图分析也会变成一门无用的科学,其他方面的科学很快会取而代之,因为它们可以带来更重要、更立即的回报。所以说,第一基地这些第一代的精神科学家,也将是最后一代;再过一个世纪,精神杂讯器就会变成古董,为绝大多数的人所遗忘。”   “嗯——”弟子在心中默默盘算着,然后说,“我想您说的很对。”   “可是年轻人,为了你将来在评议会中的工作,我最希望你了解的是在过去十五年间,由于需要处理个人的行为,我们的计划被迫得考虑到一些微妙的情况。比如说,安索必须让人对他产生怀疑,而且要使一切在适当的时机成熟,不过这是相当简单的一件事。   “此外,我们必须安排一种状况,让端点星上不会有人过早起疑,想到他们的世界就是所要寻找的目标。这种想法必须由那个小女孩——艾嘉蒂娅——提出来,而且除了她的父亲之外,不会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个情报。因此,她必须被带到川陀去,以确保两人在时机成熟之前不会接触。这两个人就好像超核发动机的两极,少了一个就无法运转,而且必须在正确的时间才将开关按下,让线路接通。而我设法做到了!基地与卡尔根的最后一战,必须要处理得极为恰当。一定要让基地舰队信心十足,而使卡尔根舰队未战先怯,人人都想开溜。这一点我也做到了!”   此时弟子又说:“我好像觉得,发言者,您……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家……的行动,都得依赖一个关键的因素,就是达瑞尔博士没有怀疑艾嘉蒂娅是我们的工具而我检查这方面的计算,却发现他会起疑的几率约有千分之三百。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又会有什么变化呢?”   “我们已经做了完善的防范。你学过干扰高原的理论吧?它究竟代表什么呢?当然不是植入某种情感倾向的证据。即使再精密的脑电图分析,也完全不可能侦测出这种变化。这是拉弗特定理的结果,你当然应该知道。真正能在脑波上显示的,是将原有的情感倾向取出——切除——所造成的影响,那种变化一定会显现出来。当然,安索负责让达瑞尔知晓有关‘干扰高原’的一切细节。”   “然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让一个人受我们控制,而又完全不会在脑波中显现出来?唯有那个人原先根本没有任何情感倾向,这样便可免去切除的过程。换句话说,如果那人是个新生的婴儿,整个心灵如同一张白纸,我们就能够做到这一点。十五年以前,当计划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刚刚在川陀出生的艾嘉蒂娅·达瑞尔,就是这样的一个婴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受到控制,而且这样最好,因为这个控制帮助她建立了一个优秀、聪敏的性格。”   首席发言者轻轻笑了一声,又继续说下去:“就某一方面而言,整个事件的讽刺性最令人感到惊讶。四百年以来,多少人曾经被谢顿的一句‘银河的另一端’所愚弄。针对这个字谜,他们各自提出了特定的、物理科学的解答;真的拿量角器和直尺测量银河地图,想要把‘另一端’找出来。结果,不是绕到银河边缘一百八十度之处,就是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   “而我们最大的危险,在于仅仅根据物理观念,的确有可能推测出答案。你也知道,银河不是一个扁平的卵形体,银河外缘也并非一个封闭曲线。银河其实是一个双螺旋,至少有八成的住人行星位于主螺旋臂上。端点星位于螺旋臂的最外端,而我们则在另外一端——螺旋线的另一端在哪里呢?当然,是在中心区域。   “不过这实在太明显了,好像是个根本不切题的答案。如果钻研这个问题的人,能够记得哈里·谢顿是一位社会科学家,而不是自然科学家,再根据这一点调整他们的思维模式,就应该可以立刻想到这个答案。对于一名社会科学家而言,‘另一端’代表的是什么意义?地图上的另一端吗?当然不是,那只是一种机械式的诠释。   “第一基地设在银河外缘,该处原本是昔日帝国势力最薄弱、受到文明洗礼最少,财富与文化趋近于零的地方。哪里又是银河社会的另一个极端呢?当然,就是帝国最强盛,文明最发达,财富与文化鼎盛之处。   “这里!这个中心!就在川陀,谢顿时代的帝国首都。   “这是完全理所当然的事。哈里·谢顿留下一个第二基地,是为了要维护、改进、推展他的计划——早在五十年前,许多人就已经明白这一点,或者至少猜测到了。而这个工作最适宜在何处进行呢?自然是在川陀。当年谢顿领导的研究在这里进行,数十年搜集的资料也全都汇集此地。此外,第二基地的目的是要保卫谢顿计划,不让计划毁于任何敌人之手,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而对于端点星和谢顿计划而言,最大的威胁来源又在何处?   “在此地!就在川陀这里。帝国虽然已经奄奄一息,可是前后有三个世纪的时间,帝国仍然有办法摧毁基地——只要他们决心这么做。   “一个世纪前,当川陀沦陷敌手,遭到史无前例的劫掠,整个行星变作一片废墟时,我们自然有办法保卫自己的大本营。在满目疮痍中,只有帝国图书馆与周围的校园安然无事,这一点也是银河中人尽皆知的事实。然而即使是如此明显不过的暗示,却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艾布林·米斯就是在川陀发现我们的下落,我们只好提早结束他的生命,令他无法说出这个秘密。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借重一个普通的基地女子,借她的手来击败骡强大无比的突变异能。当然,这样做难免会使人怀疑到这个行星——就在此地,我们对骡做了首度的研究,因而订出了最后击败他的计划,而艾嘉蒂娅也是在此出生的。从此就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终于使得谢顿计划重新回到正轨。   “我们所暴露的秘密,所有的那些漏洞,竟然全都没有被发现。这都是因为谢顿所说的‘另一端’是别有所指,他人却都自以为是地另做解释。”   首席发言者沉默了良久。他刚才对弟子所说的那些话,其实,更像是在为自己解说一切。现在,他站在窗前,抬头望着苍穹中不可思议的强烈光焰,望着从此永远太平的广袤银河。   “哈里·谢顿将川陀称作‘群星的尽头’,”他又细声说道,“为何不能是个诗意的意象呢?宇宙一度完全受到这个星体支配;所有的恒星都曾经跟此处保持联系;古谚有云,‘条条大路通川陀’——这里才是群星真正的尽头。”   十个月以前,首席发言者曾站在同一个地点,满怀沉重的心情,抬头凝视着拥挤的星空——在人类称为“银河系”的这个巨大物质团块,再也没有比中心处更拥挤的区域。   如今,在那张浑圆、红润、朴素的脸庞上,首席发言者——普芮姆·帕佛——微微现出了一个满意的神情。 【正传⑤ 第二基地 完】 【后传⑥ 基地边缘】 序幕   第一银河帝国正在崩溃瓦解之中。这个腐朽与倾颓的过程已经进行了数个世纪,却仅有一个人全盘了解这个事实。   那人就是哈里·谢顿——第一帝国最后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心理史学在他手中发展至登峰造极之境,从此之后,人类行为得以简化为数学方程式的运算。   个体的行为虽然无从预测,然而谢顿发现,人类群体的反应却能以统计方式处理。群体的数目越大,统计性的预测就越为精确。而谢顿所研究的群体,则是整个银河数千万住人世界的人口总和。   谢顿根据自己导出的方程式,预测到了第一帝国终将灭亡,而人类要经历三万年悲惨痛苦的岁月,才会有另一个第二帝国自废墟中崛起。不过,假如能够修正某些现有的历史条件,则三万年的“大断层”即可减至一个仟年——免除掉二万九千年的过渡期。   为达到这个目的,谢顿建立了两个科学家的根据地,分别命名为“第一基地”与“第二基地”,并且故意将它们设立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 。其中,专注于物理科学的第一基地,它的一切发展过程完全公开;而由心理史学家与精神科学家组成的第二基地,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形式的纪录。   大断层前四个世纪的重要历史,在《基地三部曲》中已有详细的记述。第一基地(一般都简称为“基地” ,因为第二基地的存在始终鲜为人知)最初只是银河外缘虚无太空中一个被人遗忘的小型社群。周期性的危机一个接一个冲击这个基地,各个危机都蕴涵着当时人类活动的各种变数。它的行动自由被限定在一条特定的轨迹上,只要沿着这条轨迹不断前进,最后必有柳暗花明的发展,进而得以开展另一个新局。而这一切,都是早巳作古的哈里·谢顿在数百年前便已规划好的。   第一基地首先凭藉优越的科技,征服了周围数个落后的行星,随后它被迫对抗从垂死帝国脱离、割地称雄的大小军阀,并且将他们一一击败。接着,第一基地又与帝国的残躯发生正面冲突,结果在帝国最后一名强势皇帝及他麾下最后一位真正大将的武力威胁下,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谢顿计划看来进行得相当顺利,似乎不会再有任何艰难险阻,而第二帝国必定能够按时兴起。此外,过渡期的动荡与战祸亦能减到最低程度。   然而,由于心理史学是一门统计性科学,某个环节发生差错的机会在所难免。接下来所发生的变故,的确连哈里·谢顿都未曾预见。一位自称为“骡”的人无端崛起,他具有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调整人类的七情六欲,进而重塑他人的心灵结构。他可以将最强硬的死敌,改造成为最忠诚的奴仆;任何军队都不能——也不会——与他为敌。第一基地终于难逃陷落的命运,谢顿计划眼看就要埋葬于历史的灰烬中。   此时,只剩下神秘的第二基地是银河唯一的希望。不过骡的出现太过突然,以致于第二基地也措手不及,只好着手策划一个长期的反攻计划。第二基地最大的防御本钱,即在于它的下落不为人知。为了完成征服银河的壮举,骡势必要将它寻获;而第一基地流亡在外的忠贞之士,也在尽力找寻第二基地的下落,冀望能够得到它的奥援。   双方的寻找最后都未有结果。骡的第一波搜索行动,被一个平凡的女子——贝妲·达瑞尔——所阻止,这正好为第二基地争取到充分的时间,筹划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行动,终于彻底遏止了骡的野心。而第二基地的下一个任务,则是要将谢顿计划慢慢导回正轨。   可是这样一来,第二基地却因此被迫曝光。第一基地获悉了第二基地存在的事实,却不希望自己的未来被那群精神学家预定。第一基地的有形武力强大绝伦,第二基地除了要化解武力的威胁,还要尽快完成一项双重任务——令第一基地放弃寻找的努力,并且将自己再度隐藏到幕后。   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席发言者普芮姆·帕佛领导之下,第二基地终于完成了这些使命。他让第一基地自以为大获全胜,自以为消灭了第二基地。从此之后,第一基地致力发展横扫银河的势力,第二基地则完全销声匿迹。   如今,第一基地已经在银河中屹立了四百九十八年,势力正处于巅峰状态。然而,却有一个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第一章 议员   1   “我当然不相信。”葛兰·崔维兹说,他正站在“谢顿大厅”前宽大的台阶上,眺望着闪耀在阳光下的城市。   端点星是一个十分宜人的行星,海/陆比率相当高。自从引进气候控制机制之后,整体环境变得更为舒适,不过,崔维兹常常想,却也因此单调不少。   “我根本一点也不相信。”他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洁白整齐的牙齿绽露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崔维兹的死党曼恩。李·康普议员——他不顾端点星的传统,坚持要保留中间那个名字——此时站在一旁,不安地摇了摇头。 “你到底不相信什么?不相信我们拯救了这座城市?”   “唉,这点我是相信的。我们明明做到了,不是吗?谢顿早就说过我们能做得到,并且说我们这样做是对的,他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预知了这一切。”   康普压低嗓子,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听好,你跟我讲这些事情,我是不会介意,因为我认为你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可是假如你在大庭广众之前高声呐喊,那么任何人都会听到。要真是那样,坦白讲,一旦你遭到天打雷劈,我可不要站在你身边,我对雷击的准确性不大有信心。”   崔维兹依旧笑意不减:“我说这座城市被拯救了,说我们未曾动武就做到了,这样说说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敌人。”康普应道。他有一头乳黄色的头发,一对天蓝色的眼珠。虽然这两种色彩都已不再流行,他却始终按捺住改变头发与眼珠颜色的冲动。   “难道你从来没听说过内战吗,康普?”崔维兹问道。他的身材高大,漆黑的头发微微卷曲;平常他总是系着一条宽厚的软纤腰带,并且习惯在走路的时候,将两手的大拇指勾在腰带上。   “一场因为迁都争议而引发的内战?”   “这个问题就足以引发谢顿危机。它毁掉了汉尼斯的政治前途,帮助你我在上次大选后双双进入议会,而且这争议还悬宕许久……”他一只手缓缓地前后摆荡,好像天平渐渐趋向平衡点。   崔维兹在台阶上停住脚,任由许多人从他身旁穿过。那些人包括了政府官员、媒体记者,以及千方百计弄到一张邀请函,前来目睹谢顿重现(更正确地说,是他的影像重现)的当今社会名流。   这些人全都沿着台阶往下走,一路上谈笑风生,赞美一切的发展都正确无比,淘醉在由谢顿背书的信心中。   崔维兹不再挪动脚步,拥挤的人潮一波波从他身边卷过。康普向下走了两级台阶,也停了下来——两人好像被一条隐形的绳索系住一样。康普转过头来说:“你下来吗?”   “没什么好急的,布拉诺市长一定会以她惯有的坚定口气,一字一顿地对当前局势发表评论。在她的演说结束之前,议会是不会进行议程的。我可不急着去忍受另一场长篇大论——你看看这座城市!”   “我看到了,每天都能看见。”   “话是不错,可是在五百年前,它建立之初的面貌,你曾经见过吗?”   “是四百九十八年以前——”康普立刻更正他。“两年之后,我们才要举行五百周年大庆。布拉诺市长那时想必仍会在位,但愿如此,除非发生了什么机率极小的意外。”   “但愿如此——”崔维兹用尖酸的口气说。“可是在五百年前,当这座城市刚刚建好时,你知道它是个什么样子吗?一个单一的城市!一个小城市,住了些准备编纂一套百科全书的人,结果那项工作一直没有完成!”   “乱讲,它早就完成了。”   “你是指我们现有的这套《银河百科全书》吗?那并不是他们原先编的。我们现在的这套《银河百科全书》,内容全部存放在电脑中,每天都会自动进行增删修订。他们原来没有完成的那个原始版本,你见过吗?”   “你是指放在‘哈定博物馆’的那套?”   “它叫作‘塞佛·哈定原始资料博物馆’,请使用全名好吗,既然你对日期年份那么斤斤计较。你到底见过没有?”   “没有,我该看看吗?”   “不,根本就不值得看。反正当年这座城镇的核心人物,就是那群百科全书编纂者。那时,端点市只是一个小城镇,建立在这个几乎没有金属的世界上;这个世界围绕着一个孤独的太阳,与其他星系隔离,处于银河的边缘——最外缘的星空。如今,五百年后,我们成了一个边陲重镇,要有什么金属就有什么金属。这里已经成了万事万物的中心!”   “并不尽然,”康普说:“我们仍然围绕着一个孤独的太阳,仍然与其他星系隔离,仍然处于银河的最外缘。”   “啊,下对,你这种讲法有欠考虑。最近这个微不足道的‘谢顿危机’,它真正的关键就在这里。我们并不只是端点星上的单一世界,我们是基地,我们的触角遍布银河各处,从最边缘的位置控制着整个银河。我们所以能够如此,就是因为并非与银河其他区域隔绝——只有与理位置例外,但这点根本算下了什么。”   “好吧,我姑且接受你的讲法。”康普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迳自跨下了一级台阶。两人之间那条看下见的绳索,遂又被他拉长了一点。   崔维兹伸出手,好像想将他的同伴拉回来一样。“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意义吗,康普?变化是如此之巨,我们却仍旧不愿接受。在我们的心目中,我们只想要一个小小的基地,就如同古时候——一去下复返的英雄与圣徒时代——那样的一个单一小世界。”   “得了吧!”   “我是说真的,你看看这个谢顿大厅。在塞佛·哈定的时代,最初那几次危机出现时,这个地方只是一个穹窿,一个小小的集会厅,专门为了谢顿的全讯影像显像而设,就是这样罢了。现在,它被改建成为宏伟的纪念堂,可是这里有没有‘力场坡道’?有没有‘滑道’?有没有‘重力升降梯’?没有,仍旧只有这些台阶。我们跟当年的哈定一样,必须一阶一阶爬上爬下。每当遇到困难或不可预料的状况,我们就会怀着戒慎恐惧的心情,死守着过去的传统。”   他猛力将手臂向外一挥,很激动地说:“你看看四周围,有任何建材是金属的吗?一样也没有。这样做根本是故意的!因为在塞佛·哈定时代,本地完全不产任何金属,而进口金属也少得可怜。在盖这座庞然大物的时候,我们甚至刻意沿用旧的塑胶材料,由于年代久远,那些塑料都已经变成粉红色。我们这样做,全是为了使其他世界的观光客忍不住在此驻足赞叹说:‘老天啊!多么可爱的古旧塑料!’我告诉你,康普,这全都是假的。”   “思,这就是你不相信的吗?谢顿大厅?”   “还有它里面的一切,”崔维兹咬牙切齿地低语:“不相信躲在这个宇宙边缘有什么意义,先人们这样做,并不代表我们就应该效法。我相信我们应该勇往直前,走进银河万事万物的中心去。”   “可是谢顿却证明你错了,谢顿计划正在逐步实现之中。”   “我知道,我知道。端点星上的每一个儿童,从小就被灌输了一些根深柢固的观念——全都相信谢顿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预见一切,并拟定了一个计划,建立了这个基地,还预测出许多危机。每当危机发生时,他的全讯影像便会出现,向我们透露最少的讯息,这些讯息少得仅仅够我们撑到下一个危机。靠着这个方式,谢顿将领导我们度过一千年的岁月,直到我们安全地建立一个更伟大的帝国。过去的那个银河帝国,早在五世纪前就已经四分五裂,两个世纪前则完全烟消云散。谢顿计划中的第二银河帝国,就是要重建于旧帝国的废墟与灰烬之上。”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葛兰?”   “因为我要告诉你,这全是假的,彻头彻尾都是假的。即使当初一切都是真的,现在也全成了假的!我们不是自己的主人,因为并非我们主动追随这个计划。”   康普仔细打量着崔维兹,“葛兰,过去你也曾经跟我讲过这些,我却总以为你在胡说八道,是故意想戏弄我。银河在上,现在我才发现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很认真!”   “下可能。这如果不是一个复杂无比的恶作剧,目的只是要好好捉弄我一番,就是你这个人已经疯了。”   “不是,都不是。”崔维兹说完,突然平静下来,他两手的大拇指又勾住腰带,似乎不再需要用手势来强调他的义愤。“我过去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承认那时只是凭直觉而已。可是今天早上这场闹剧,却使我顿悟了一切。因此,我准备让整个议会也大彻大悟。”   康普立刻应道:“你真的疯啦!”   “不信的话,跟我来,马上就有好戏可看。”   两人双双走下台阶,此时台阶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当崔维兹稍微超前一点时,康普的嘴巴动了几下,冲着他的身后骂了一句无声的“笨蛋!”   2   赫拉·布拉诺市长站上了发言台,宣布会议正式召开。她的目光盯着所有议员,眼神中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然而在场的人却都知道,哪位议员出席与否,她心里已全都有数。   她的灰发仔细梳成一个特殊的发型,既没有女性的味道,也没有模仿男士的风格,总之就是她独一无二的发型。她的脸孔平庸,谈不上任何美貌,不过也从来没有人会注意这一点。   她是这个行星上最能干的管理者。虽然,跟基地头两个世纪的大功臣塞佛·哈定与侯伯·马洛比较之下,她绝对要略逊一筹,却从未有人敢如此比较。当然,也不会有人将她跟骡之前的基地世袭市长——一代不如一代的茵德布尔家族联想到一块。   她的演讲并不怎么鼓动人心,也很少有夸张的手势,然而,她却具有做出稳当决定的能力。而且只要她坚信自己是对的,就会一直坚持到底。虽然看不出有什么领袖魅力,她总是有本事说服大多数选民,使大家都认为她的稳当决定是正确的。   根据谢顿的学说,历史的变迁极难脱出常轨。(不过,总是难免有不可测的意外发生,但大多数的谢顿信徒都忘了这一点,只有骡所造成的变异,是大家都记得的唯一例外。)因此,不论发生任何情况,基地都应该能一直定都在端点星上。不过,请注意“应该”这两个字。谢顿五百年前所录制的影像,刚才再度重现的时候,曾经以平静的口吻告诉大家,他们继续留在端点星的机率为千分之八七二。   无论如何,即使对于忠实的谢顿信徒而言,这也表示存在千分之二一八的机率,对应于首都已迁移到接近基地联邦中心的位置。刚才,谢顿也略述了该项行动将带来的悲惨后果。这个机会约占八分之一的事件没有发生,无疑应该归功于布拉诺市长。   她当然不会允许这个企图得逞。过去,甚至在她声望下跌时期,她也始终坚决认为,端点星是基地的传统根据地,这个事实必须永远维持下去。由于布拉诺的态度如此坚决,她的政敌曾经在政治讽刺漫画中,把她坚毅的下巴画成了一大块花冈石。(不过老实讲,看起来倒还真是入木三分。)   现在,谢顿也已经表示支持她的观点,眼前她至少获得了绝对的政治优势。根据报导,她在一年前曾经表示过,如果即将出现的谢顿影像果真支持她的看法,她就会认为自己的工作已圆满结束。这样的话,她便要辞去市长职位,转任资政,免得日后再卷入前途难料的政争之中。   不过,没有任何人真正相信她这番话。她在政治斗争中一向表现得游刃有余,这一点历代市长大多望尘莫及。如今谢顿影像已经出现过了,果然看不出她有任何打算退休的意思。   她说话的声音极为清晰,带着浓重的“基地口音”而毫不脸红。(她曾经担任基地驻曼缀斯的大使,却没有学到旧帝国的腔调,虽然这种腔调目前最为流行——过去在帝政时代,由于帝国半强迫性地推行,内围星省一律使用这种腔调。)   她说道:“谢顿危机已经过去了,基于一个睿智的传统,对于那些支持错误观点的人士,我们绝不会做任何言语或行动上的报复。许多正直的人士曾经相信,他们有很好的理由要求谢顿不欲见到的结果。如今,这些人如果要扳回颜面与自尊,唯一的办法就是否定谢顿计划本身,因此,任何人都不应该再羞辱他们。另一方面,曾经支持错误观点的人士,则应该以君子的风度,欣然接受失败的事实,不必再逞口舌之勇,这是政治人物的基本修养与风范。这件事情既然已成为过去,我们双方都应该将它抛到脑后。”   讲到这里,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以稳重的目光环视议场中每一张脸孔,然后才继续说下去:“各位议员,预定的历程已经过了一半,距离新银河帝国的诞生,如今只剩下五百年。过去的历史充满无数的艰难险阻,然而我们已经走过一段很长的路。如今,我们几乎可以算是另一个银河帝国,而且再也没有强大的外敌存在。”   “假使没有谢顿计划,新旧帝国之间的大断层时期,将无可避免地长达三万年。历经三万年的分崩离析,人类可能再也无力重建一个新的帝国。而整个银河中,或许只会剩下许多孤立、垂死的世界。”   “我们今日能有如此的成就,全拜哈里·谢顿之赐:而往后的岁月,我们亦将仰赖他当年的明智洞见。从现在开始,各位议员,真正的危险只在于我们自己。因此,大家都不应该再对这个计划产生怀疑。让我们现在就达成一个共识,心平气和而又坚决地达成共识!——今后对于伟大的谢顿计划,不会再有任何公开的质疑、批评或诬蔑。我们必须彻底支持这个计划,因为它已经自我验证了五百年。它是人类安全的唯一凭藉,不容受到任何阻挠。各位都同意吗?”   会场中扬起一片低声的交头接耳,不过市长几乎连头部没抬。她根本用不着看,就知道结果必定是全体通过。她对议会的各个成员都一清二楚,当然知道每位议员会有的反应。她刚刚赢得全面性的胜利,现在绝不会有任何人敢反对她。明年或许又会有麻烦,但是现在却不可能。明年的问题,留到明年再解决好了。   但是凡事难免会有例外……   “思想控制吗,布拉诺市长?”葛兰·崔维兹一面大步沿着通道走下来,一面使劲大声问道,好像要代表所有噤声的议员发言一样。新科议员的座位在议场的最后一排,但他显然没有走到自己座位上的意思。   布拉诺还是没有抬起头来,她只是说:“你的看法呢,崔维兹议员?”   “政府无权干涉言论自由,任何人都有权利讨论当今的政事——这其中,当然包括在座的各位议员先生女士。选民托付我们的就是这件差事。而任何的政治议题,则一律脱离不了谢顿计划的范畴。”   布拉诺双手一合,抬起头来,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崔维兹议员,你无端挑起这场争辩,根本不符合会议的程序。不过,我还是请你表明自己的意见,然后我会立刻答覆。”   “请你注意,在谢顿计划的范畴中,并没有任何言论自由的限制,只是计划本身限制了我们某些行动。在谢顿影像出现并做出最后决定之前,每个人都可以对当前的问题,提出各种不同的解释。然而谢顿公布他的决定之后,即使是在议会中,也不得再有任何质疑。当然,在谢顿现身前,也不可以有人提出诸如:‘假使哈里·谢顿这么、那么说的话,他就大错特错了。’这样的言论。”   “可是假如某人的确有这种感觉呢,市长女士?”   “那么他仍旧可以提出来——假如他只是个普通人,只是在私底下讨论这个问题的话。”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所提出的对言论自由的限制,是专门为了规范政府官员?”   “正是如此,这并非基地法律的一项新原则,过去任何党派推选出来的市长,都一直沿袭着这项原则。个人私下的观点无足轻重,伹具有官方身份的人所表达的意见,就会受到他人的重视,因而足以构成危险。目前,我们还不能对这种行为坐视不顾。”   “市长女士,是否能够允许我指出,你所提到的这项原则,历年来引用的次数极少,而且都是针对议会的某些特殊议题。像谢顿计划这种没有定论的大题目,从来都未曾受到它的规范。”   “谢顿计划尤其需要保护,任何质疑都可能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   “请问你是否相信,布拉诺市长——”崔维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台下一排排的议员。此时议场早已一片鸦雀无声,所有的议员似乎全屏住了气息,好像都在静待这场对决的结果。“请问你们是否相信,各位议员同仁,其实,我们有理由怀疑谢顿计划根本不存在?”   “今天,大家还亲眼目睹计划仍在运作。”布拉诺市长说。虽然崔维兹的口气越来越慷慨激昂,她的声音反倒越来越平静。   “就因为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它在运作,各位议员先生女士,所以我们才能看出所谓的谢顿计划——我们一向被强迫相信的这个计划——事实上根本就下存在。”   “崔维兹议员,你完全违反了议事程序,我不准你再继续大发谬论。”   “身为议员,我就有这样的权利,市长。”   “你的权利已经被褫夺了,议员先生。”   “你不能褫夺我的权利。你刚才提出的对言论自由的限制,并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这个提案尚未经过议会表决,市长。而即使表决通过之后,我仍然有权质疑它的合法性。”   “我宣布褫夺你的权利,议员先生,与我保护谢顿计划的提议无关。”   “那么,你又是凭什么呢?”   “你被人指控意图叛变,议员先生。为了表示对议会的尊重,我并不希望在议会厅中逮捕你。不过,安全局的人现在就等在门口,一旦你离开议场之后,他们就会立刻将你扣押。现在请你乖乖退席,如果你轻举妄动,那么,你就会被视为现行犯,安全局的人马上会进入议会厅,相信你并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   崔维兹不由得皱起眉头,大厅中此时则是一片死寂。(难道说,大家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只有他跟康普两人例外?)他转头望向出口,却没有看到什么,但他晓得布拉诺市长不是在虚张声势。   他火冒三丈,结结巴巴地说:“我代……代表一群不容忽视的选民,布拉诺市长……”   “毫无疑问,他们必然会对你感到失望。”   “你有什么证据,对我提出如此荒谬的指控?”   “我们在适当时机自然会提出来,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是个极为鲁莽的年轻人。你应该了解一件事实——即使是你的朋友,也绝不会愿意加入你的叛变行动。”   崔维兹猛地转向康普,康普那对蓝眼珠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布拉诺市长又以平静的口气说:“我请所有在场人士作证,在我刚才陈述时,崔维兹议员曾转身向康普议员望去。你现在愿意退席了吗,议员先生?还是说,你要强迫我们在议场拘捕你,让你尊严尽失呢?”   葛兰·崔维兹立即转身,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出口。他才刚跨出议会厅,就有两名身穿制服、全副武装的安全人员,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赫拉·布拉诺冶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蠕动嘴唇,轻声吐出了两个字:“笨蛋!”   3   自从布拉诺市长掌权之后,里奥诺·柯代尔就一直担任安全局局长这个职务。这并不是件会累坏人的工作,他时常喜欢这样讲,可是他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当然没有任何人晓得。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但是这一点却不一定有任何意义。   他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这对他的工作实在有很大的帮助。他的身高在一般标准以下,体重却在一般标准之上,唇上留着两撇浓密的胡子(极少有端点星的公民这样做),不过现在大多已经由灰转白:他的眼睛是浅棕色,单调的制服胸口处绣了一个原色的识别标志。   现在他说:“坐下来,崔维兹,让我们尽量维持友善的态度。”   “友善的态度?跟一名叛徒?”崔维兹将两根拇指勾在腰带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只是被指控为叛徒,我们还没有进步到起诉就等于定罪的地步,即使指控来自市长本人也不例外,我相信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而我的工作,就是要尽我所能还你清白。我很希望在还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之前——也许你的尊严是唯一例外——就能让这件事圆满收场。我极不愿意将事情闹大,弄得非举行一场公开审判不可,我希望你也同意这一点。”   但是崔维兹并未软化,他说:“省省吧,局长阁下,我们不必彼此卖乖了。你的工作就是将我视为叛徒,以此作为前提来审讯我。然而我并不是叛徒,我也认为没有必要为自己辩护,更没有必要做到令你满意的地步,你又何必一直想证明是在为我着想呢?”   “原则上,我绝无此意。不过现实是残酷的,如今权力掌握在我这边,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因此,问话的权利在我而不在你。假如有一天,有人怀疑我不忠或意图叛变的话,我相信我的职务马上将被人取代,然后便会有人来审讯我。到了那个时候,我衷心希望那个审讯我的人,能够像我对你一般地对待我。”   “你又打算如何对待我呢?”   “我相信,我会做到如同朋友、平辈那样,如果你能够礼尚往来的话。”   “我该请你喝杯酒吗?”崔维兹故意挖苦他。   “也许以后再请不迟,现在,请你先坐下吧,我是以朋友的态度这样说的。”   崔维兹迟疑了一下,然后便坐了下来。任何敌对的态度似乎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了。“现在又要如何?”他问。   “现在,我可否请你以诚恳的态度,仔细回答我一些问题,完全不做任何隐瞒或规避?”   “假如我不肯呢?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威胁?心灵探测器吗?”   “我相信不至于。”   “我也相信不至于,你们还没胆用那种手段对付一名议员。要是你们真那么做,唯一的结果只是证明我的清白。等到我无罪开释之后,我就会令你的政治生命结束,也许连市长也得一并下台。这样想来,或许让你用心灵探测器整我一下也很值得。”   柯代尔皱起眉头,微微摇着头说:“喔,使不得,使不得。那很可能使你的脑部受到严重损伤,有时得疗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你犯不着冒这个险,绝对不值得。你也知道,有些时候,假如强行使用心灵探测器……”   “你在威胁我,柯代尔?”   “我只是就事论事,崔维兹——请你不要误解,议员先生。若是我非得使用心灵探测器不可,我绝对不会犹豫。即使后来证明你是无辜的,你也无权追索任何补偿。”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柯代尔把办公桌上的一个开关打开,然后说:“我的问话和你的回答,都会以录影的方式保存下来。我不要你主动说些什么,也不希望有任何的题外话。现在千万不要这么做,我相信你懂得我的意思。”   “这我了解,你只会录下那些你想要的部分。”崔维兹用轻蔑的口气说。   “没错,不过,请你不要误会。我不会扭曲你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但我有权加以取舍,就是这么简单。你知道什么话对我没有用,相信你不会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   “等着瞧吧。”   “崔维兹议员,我们有理由认为,”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正式,表示他已经开始录影。“你曾经在许多场合公开声明,说你不相信谢顿计划的存在。”   崔维兹缓缓答道:“假如我的确曾经公开声明,而且在许多场合都说过,你还需要我再说些什么呢?”   “请不要将时间浪费在诡辩上,议员先生。你应该知道,我需要的只是你在绝对清醒,而且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之下,亲口坦承这件事情。而在我们的录音中,你的声纹就可以证明这一切。”   “我想,这是因为任何催眠效应,不论是化学药物或者其他方法,都会使我的声纹改变?”   “会有相当明显的变化。”   “而你只是渴望证明,你并未采用任何非法手段审讯一名议员?这点我并不怪你。”   “我很高兴你能够谅解,议员先生。那就让我们继续吧——你曾经在许多场合中公开声明,说你不相信谢顿计划的存在。你承认这件事吗?”   “我们称之为谢顿计划的这个东西,一般人都赋予它极重大的意义,但是我却不相信这一点。”崔维兹说得很慢,措辞极为谨慎。   “这个陈述过于含糊,是否能请你详加解释?”   “我的意思是说,通常一般人都认为,哈里·谢顿在五百年前,运用心理史学这门数学,钜细靡遗地算出了人类未来的发展;而我们目前所遵循的轨迹,便是他早就设计奸的,是第一银河帝国通往第二银河帝国的最大机率路径。但我认为这种观念过于天真,根本就不可能是事实。”   “的意思是说,根据你的观点,哈里·谢顿从来未曾存在过?”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当然有他这个人。”   “那么,他未曾对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做过任何贡献?”   “不是的,我当然也不是这个意思。听好,局长,如果我刚才有机会的话,就能把这件事向议会解释得清清楚楚,而我现在可以向你解释。我所要说的这番道理,其实非常明显……”   安全局长虽然没有作声,却显然已将录影装置关掉。   崔维兹随即住口,皱着眉头说:“你为什么要关掉?”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议员先生,我并不是请你来演讲的。”   “你刚才明明要求我解释自己的观点,不是吗?”   “绝对没有,我只是要求你回答问题,用简单、明了、直接的方式回答。针对我的问题回答,不要说任何题外话,你只要这样做,这项工作就可以很快结束。”   崔维兹说:“你的意思足说,你想要诱导我做—些陈述,用来作为官方说法的辅助证据,证明我的确承认了你们罗织的罪名。”   “我们只要求你据实陈述,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绝对不会断章取义。拜托,让我再试一遍,我们刚才正在谈哈里·谢顿。”录影装置再度开启,柯代尔又用平稳的语气问道:“他未曾对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做过任何贡献?”   “他当然发展出了我们称为心理史学的科学。”崔维兹已经无法掩饰心中的厌烦,气呼呼地挥动着双手。   “你对心理史学——如何定义?”   “老天啊!心理史学通常被视为数学的一支,专门研究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人类群体受到某种刺激之后的整体反应。换句话说。理论上,它能够预测社会与历史的变迁。”   “你用了‘理论上’这三个字,你是否以专业的数学观点,对这个定义抱持怀疑的态度?”   “不是的,”崔维兹说:“我并不是一名心理史学家。而基地政府的每一位成员,以及端点星上的每个公民,也没有任何人是心理史学家,甚至……”   柯代尔右手一抬,柔声说道:“议员先生,拜托!”于是崔维兹只好住口。   柯代尔又说:“我们都知道,哈里·谢顿根据他的分析结果,设计出了以基地作为跳板,以最有效率的方式,配合最大机率的因素与最短的时程,使银河自第一帝国跃进至第二帝国的计划。你是否拥有任何理由,足以质疑这个事实?”   “当时我还没有出生,”崔维兹又用尖刻的语气说:“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能确定他未曾这么做吗?”   “不能。”   “或者,你是否怀疑,过去五百年来,每当基地发生历史性危机时,都必然会出现的谢顿全讯影像,并不是哈里·谢顿在去世前一年间,也就是基地设立的前夕,由他本人亲自录制的?”   “我想,我不能否认这一点。”   “你想——你愿不愿意干脆地说,你认为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是过去的某个人,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而故意设计出来的骗局?”   崔维兹叹了一声,答道:“不,我并不坚持这一点。”   “那么你是否准备坚持,由哈里·谢顿的影像所传达的讯息,是某个人暗中玩出来的把戏?”   “不,我没有理由认为这种把戏是可能的,也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用处。”   “我明白了。你刚才亲眼目睹谢顿再度显像,难道你认为他的分析——早在五百年前就准备好的分析——与今日的实际情况并不十分符合吗?”   “正好相反,”崔维兹突然精神一振。“它与现状极其符合。”   对方的情绪似乎对柯代尔毫无影响。“然而,议员先生,在谢顿影像显现之后,你却仍然坚持谢顿计划并不存在?”   “我当然如此坚持,我之所以坚持它并不存在,正是因为谢顿的预测实在过于完美……”   柯代尔又关掉了机器。“议员先生,”他一面猛摇着头,一面说:“你害我要洗掉这段纪录。我只是问你,你是否仍然坚持那个古怪的信念,你却给我冒出一大堆理由来。让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   于是他又问道:“然而,议员先生,在谢顿影像显现之后,你却仍然坚持谢顿计划并不存在?”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谢顿影像出现之后,根本没有任何人有机会和我当初那位朋友康普讲上一句话。”   “那姑且算是我们猜到的好了,议员先生。而且,让我们假设你已经回答了一句‘我当然如此坚持’。如果你愿意再说一遍这句话,不再自动添油加醋,这个问题就算是问完了。”   “我当然如此坚持。”崔维兹以极尽讽刺的口吻答道。   “非常好,”柯代尔说:“我会帮你选一个听起来比较自然的‘我当然如此坚持’。谢谢你,议员先生。”接着录影装置便又被关掉了。   崔维兹说:“这样就完了吗?”   “我所需要的部分,已经做完了。”   “你所需要的其实非常明显,就是一组问答纪录而已。你可以向端点星公布这段纪录,甚至传到端点星统治的基地联邦每个角落,让大家都知道本人全心全意接受谢顿计划这个传说。日后,如果我自己再做任何否认,你们就可以用它来证明我的行为疯狂,或者完全精神错乱。”   “或者,在那些过激群众的眼中,你的言行将被视为叛逆。因为他们都认为,谢顿计划是基地安全的绝对保障。也许我们并不需要把刚才的纪录公开,崔维兹议员,如果我们彼此可以达到某种谅解;不过万一真有必要的话,我们绝对会让整个联邦全都知道。”   “你是否真的那么愚蠢,局长阁下,”崔维兹皱着眉说:“所以才对我真正想讲的毫无兴趣?”   “以一个人类而言,我的确相当感兴趣。而且如果有适当的机会,我非常乐意以半信半疑的态度听你讲讲。然而,以安全局局长的身份而言,现在我已经得到需要的一切了。”   “我希望你能够知道,这些纪录对你,以及对市长都没有什么用处。”   “真奇怪,我的看法和你恰恰相反。你现在可以走了,当然,路上还是会有警卫护送。”   “我会被带到哪里去?”   柯代尔却只是笑了笑。“再见,议员先生。你并没有充分合作,不过我也从来没有这么指望,否则我就太不切实际了。”   说完,他伸出手来。   崔维兹缓缓起身,根本不理会对方。他把宽腰带上的皱褶抚平,然后说:“你只不过是在做无谓的拖延,必然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一定有人抱持着和我相同的想法,总是会有这种人的。如果将我囚禁或杀害,反而会引起众人的好奇,促使大家提早起疑。无论如何,真理和我终将是最后的赢家。”   柯代尔将手收回来,缓缓摇了摇头。“说句老实话,崔维兹,”他说:“你是个笨蛋。”   4   在安全局总部的一个小房间里,崔维兹一直待到午夜,才有两名警卫将他带了出来。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一间很豪华的房间,不过外面却上了锁,不管怎么说,它真正的名字就是“牢房”。   在被拘禁的这四个多小时中,崔维兹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里踱来踱去,痛定思痛地反省一切。   自己为什么要信任康普?   为什么不呢?他似乎显然同意自己的观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他好像很容易被说服——不对,也不是那么回事。他看起来好像很蠢,很容易受人左右,明显地缺乏思想与主见,所以,崔维兹喜欢把他当成一个乖顺的“共鸣板”。由于有康普时常跟他讨论,崔维兹才能不断修正、改良自己的理论。他实在算是一个很有用的朋友,而崔维兹之所以信任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罢了。   可是事到如今,再来反省是否应该先彻底了解康普,却是为时已晚。当初自己应该谨遵一个简单的通则: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然而,一个人一生之中,难道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答案显然是不得不如此。   可是谁又会想到,布拉诺竟然如此大胆,敢在议场中明目张胆地逮捕一名议员——而且竟然没有任何议员愿意挺身而出,保护他们其中的一份子?即使这些议员打心眼里不意崔维兹的见解,即使他们不惜用身上的每一滴鲜血,来打赌布拉诺才是正确的一方,可是原则上,为了维护自己崇高的权利,他们也不应该如此保持沉默。许多人称她为“铜人布拉诺”,她行事果真心狠手辣……   除非,她本身已经受到了控制……   不!这样子疑神疑鬼,迟早会得妄想症!   然而……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翻来覆去转个不停,警卫进来的时候,他还未能从这些不断循环的徒劳思绪中解脱。   “现在您得跟我们走,议员先生。”开口的是较年长的那名警卫,他的口气严肃,不带半点感情,由胸章可以看出他是一名中尉。这位中尉右颊有个小疤,看来满脸倦容,好像是嫌这份差事干得太久,却始终不能有什么作为——在维持了一个多世纪太平岁月的世界中,任何军人都难免有这种感觉。   崔维兹一动不动,只是问道:“中尉,贵姓大名?”   “我是艾瓦德·索佩娄中尉,议员先生。”   “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已经违法了,索佩娄中尉,你无权逮捕一名议员。”   中尉回答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阁下。”   “这不重要。没有人能命令你逮捕一名议员。你必须了解,这样做将使你面临军法审判。”   中尉又说:“您并没有遭到逮捕,议员先生。”   “那么我就不必跟你们走了,对不对?”   “我们奉命护送您回家。”   “我自己认识路。”   “并且负责沿途保护您。”   “有什么天灾吗?或是有什么人祸?”   “可能会有暴民集结,我们必须保护您的安全。”   “三更半夜?”   “这就是我们等到半夜才来的原因。阁下,现在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必须请您跟我们走。我得提醒您一句话,当局已经授权我们,必要的时候可以使用武力。这并不是威胁,只是据实相告。”   崔维兹注意到他们两人随身带了神经鞭,他只好缓缓起身,尽可能维持自己的尊严。“那么,就带我回家去吧——或者,到头来我会发现被你们带进了监狱。”   “我们并未奉命对您说谎,阁下。”中尉以傲然的口气说。崔维兹这才发觉,对方是个一板一眼的职业军人,就连说谎也需要先有上级的命令。他现在说的应该都是实话,否则他的表情与语气一定瞒不了人。   于是崔维兹说:“请别介意,中尉,我并不是怀疑你说的话。”   一辆车子已经等在外面,街头空空荡荡,毫无人迹,更不用说有什么暴民。不过中尉刚才并未撒谎,他没有提到外面有一群暴民,或者有一群暴民将要集结,他说的是“可能会有暴民集结”,他只是说“可能”而已。   来到外面后,中尉谨慎地将崔维兹夹在车子跟他之间,崔维兹想要掉头逃跑都不可能。等崔维兹一上车,中尉立刻钻进车中,跟他一起坐在后座。   然后车子就开动了。   崔维兹说:“等我回到家以后,想必能还我自由了吧——比方说,如果我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出门。”   “我们没有奉命干涉您的任何行动,议员先生,但是我们奉命持续保护您。”   “持续保护我?这话怎么说?”   “我奉命知会您,一旦您回到家以后,就不得再离开家门。您上街可能会发生危险,而我必须对您的安全负责。”   “你的意思是说,我将被软禁在家中。”   “我不是律师,议员先生,我不了解那是什么意思。”   中尉直视前方,可是手肘却紧挨着崔维兹的身侧。崔维兹稍有动静,中尉一定会察觉。   车子停在崔维兹位于富列克斯纳郊区的小房子前。目前他欠缺一位女伴——在他当选议员之后,生活变得极不规律,芙勒薇拉在忍无可忍之下离他而去——所以他知道没有人会在家里等他。   “现在我可以下去了吗?”崔维兹问。   “我先下车,议员先生,然后我们护送您进去。”   “为了我的安全?”   “是的,阁下。”   在前门内侧,已有另外两名警卫守在那里。屋里渗出少许夜灯的光芒,但由于窗玻璃被调成不透明,从外头根本瞧下见屋内的情形。   崔维兹发现有人侵入他的住宅,最初的反应是怒不可遏,但是转念一想,也就只好认了。今天在议会厅中,整个议会都无法保护他,自己的家当然更算不上什么堡垒。   崔维兹说:“你们总共有多少人在我家里?一个军团吗?”   “没有那么多,议员,”屋内传出一个严厉而沉稳的声音。“除了你现在见到的,只不过多了一位,而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赫拉·布拉诺——端点市的市长,此时正站在起居室门口。“是我们该谈谈的时候了,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崔维兹瞪着她说:“费了这么大的周章,结果……”   布拉诺却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安静点,议员——你们四个,出去,出去!这里没你们的事啦。”   四名警卫随即敬礼,接着就转身离去,房间中便只剩下崔维兹与布拉诺两人。 第二章 市长   1   布拉诺已经等了一个钟头,在这段时间中,她不停思索着许多问题,不禁感到有点头昏脑胀。严格说来,她已经犯了非法侵入私宅的刑事罪;更有甚者,她也侵犯了一名议员的特权,这更是一种严重违宪的举动。将近两世纪以前,在茵德布尔三世与骡出现之后,端点星订立了数条严格的法令,规范市长在各方面的权限,根据这些法令,她已经足以遭到议会的弹劾。   然而在今天,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论她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任何人敢说她是错的。   可是今天终将过去,每当想到这一点,就令她坐立不安。   基地历史的头两个世纪,应该算是它的黄金时期,后人回顾那段历史,都会承认那是一个“英雄时代”——虽然,不幸生在那个动荡岁月的人,可能绝不会同意这一点。塞佛·哈定与侯伯·马洛,是当年两位最伟大的英雄,在后人的心目中,他们的地位崇高神圣,威名直逼至高无上的哈里·谢顿。在基地的任何野史中(甚至在正史中也一样),他们都是鼎足而立的三大伟人。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代,基地只是个单一的小世界,对四王国的控制力量极为薄弱,对于谢顿计划这个保护伞的范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当时根本没有人知道,甚至连银河帝国残躯对基地的可能威胁,都早已在谢顿的算计之中。   等到基地这个政治与经济实体的实力变得越来越强大之后,不论是统治者或英勇的斗士,地位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拉珊·迪伐斯几乎已经为人遗忘,即使还有人记得他,想到的也只是他惨死在奴工矿坑中的悲剧,而非他为了瓦解贝尔·里欧思的攻势,而从事的反间行动——虽然事后证明那个行动根本没有必要,但也不能否定它是个成功的反间计。   至于贝尔·里欧思——基地有史以来最高贵、最可敬的对手,也早已变得没没无闻,光芒被后来居上的骡所遮掩。遍数基地历代所有的敌人,也唯有骡曾经颠覆过谢顿计划,击败并进而统治过基地:只有骡才是唯一“伟大的敌手”——事实上,他也是银河历史中最后的一位“大帝”。   不过,却没有什么人记得,其实骡是被一个人,一位名叫贝妲·达瑞尔的女性所击败的,而且她的胜利全凭一己之力,毫无任何外援,甚至没有谢顿计划作为后盾。后来,她的儿子与孙女——杜伦·达瑞尔与艾卡蒂·达瑞尔,又联手击溃了第二基地,使他们的基地——第一基地——获得唯我独尊的地位。但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事迹,也毫无例外地尘封在逝去的历史中。   这些基地历史中的后起之秀,不可能再具有任何英雄形象,随着时间轴不断地延展,英雄人物都被压缩成普通的凡人。而艾卡蒂为其祖母撰写的传记,则是将她从一位女英雄,化约成了传奇小说的女主角。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英雄出现——甚至连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也消失了。卡尔根之战是基地卷入的最后一场战祸,不过也只能算一个小场面。如此算来,基地已经整整度过两个世纪的和平岁月!而在过去的一百二十年间,甚至连半艘船舰都未曾损失过。   这实在是一段很不错的太平岁月——布拉诺绝不否认——是一段安和乐利的太平岁月。虽然基地尚未建立银河第二帝国(根据谢顿计划,目前才完成了一半的准备工作),但是分散在银河各处的政治实体,已有三分之一被基地掌控经济命脉;而在那些未受直接控制的领域,基地的影响力也非同小可。行遍当今银河各个角落,只要报出“我是基地公民”,听到的人几乎无不肃然起敬。在数千万个住人星系中,没有任何人的地位能够媲美“端点星市长”。   “市长”这个头衔一直沿用至今,始终没有任何更动。五世纪以前,“市长”只是个小城市的领导者,而那个城市是一个孤立世界上唯一的城市,那个世界则处于银河文明边陲的边陲。长久以来,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要更改这个头衔,或是再加上一点点敬称。如今,“市长”已经成为令人敬畏的象征,在银河历史上,仅有完全遭人遗忘的“皇帝陛下”差堪比拟。   ——只有在端点星是唯一的例外。在这个世界上,市长的权限受到了谨慎的规范。当年茵德布尔家族的殷监,一般人都还记忆犹新。不过人们无法忘怀的,倒并不是他们的极权与专制,而是正巧在他们的统治时期,基地落入了骡的手中。   而她——赫拉·布拉诺——就是现任的市长。自骡死后百余年以来,她是银河中最强有力的统治者(这点她自己也很清楚),亦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五位女性市长。然而却也只有今天,她才有办法公然施展自己的力量。   从政许多年来,对于何事正确,何者当行,她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与那些顽强的反对派奋战到底——那些家伙都在觊觎盛名远播的银河内围,渴望为基地加上帝国的光圈。而今天,她终于获得了全盘的胜利。   还早哩,她曾经这么说过。还早哩!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过早跃进银河内围,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而遭到惨败。如今,连谢顿也站出来为她说话,甚至遣词用字也几乎跟她一模一样。   一时之间,在所有基地成员的心目中,她成了与谢顿同样睿智的人物。然而,他们很快就会忘掉这件事,这一点她也心知肚明。   而这个年轻人,竟然敢在今天就当众向她挑战。   而且,恐怕他说的没错!   危险即在于此,他的看法是对的!而只要他是对的,他就可能毁掉基地!   现在,她终于跟这个年轻人面对面,而且没有第三者在场。   她以惋惜的口吻说:“难道你就不能私下来找我?难道你非得在议会厅中高声咆哮?你的想法实在太愚蠢了,以为这样就能当众羞辱我吗?你可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口没遮拦的孩子?”   2   崔维兹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只好拼命控制住怒火。市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马上就要满六十三岁了,这样一个年纪几乎长他一倍的老太婆,他实在不想跟她吵架。   何况,她早已在政治斗争中锻炼得炉火纯青,了解只要一开始便将对手弄得手足无措,一场战争就等于赢了一半。不过这种战术想要收效,先决条件是必须有观众在场,可是如今连一个旁观者都没有,也就不会有人令他感到羞辱。算来算去,房间中也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所以他故意对那番话充耳下闻,只是尽全力维持一副漠然的表情,仔细审视着对方。对面的老女人穿着一身中性服装——这种服饰已经流行了两代,不过穿在她的身上并不适合。这位市长,全银河的领袖——如果银河中还有领袖的话,当然非她莫属——看起来像个平庸的老太婆,甚至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个老头。她与男性唯一的差别,在于她将铁灰色的头发紧扎在脑后,而传统的男性发式则完全不束不系。   崔维兹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这个上了年纪的对手,竟然用“孩子”来称呼他。下论她多么努力地把“孩子”一词当成羞辱,可是她面前的这个“孩子”,至少也拥有两方面的优势——一来比她年轻,二来生得英俊。而且他完全明白这两点。   于是他说:“完全正确,我今年才三十二岁,所以当然还能算个孩子;而且身为一名议员,口没遮拦正是我的职责所在。关于第一点,我实在是莫可奈何;至于第二点,我只能说非常抱歉。”   “你晓得自己闯了什么祸吗?别鬼头鬼脑地站在那里,坐下来,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全神贯注,理智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将自己看穿的真相说了出来。”   “你却偏偏选这一天向我挑战?选在我的声望如日中天的日子?在今天我可有办法把你赶出议会厅,再立刻逮捕你,而让其他的议员都噤若寒蝉,没一个敢站出来抗议。”   “议会迟早会回过神来,然后就会向你提出抗议。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在进行抗议了。你这样迫害我,只会使他们更加听信我的话。”   “谁也不会听到你讲什么。只要我认为你将继续我行我素,我就一定会继续视你为叛徒,将你从严法办。”   “那我就必须接受审判,我总能够等到在法庭出现的机会。”   “你别指望这一点,市长的紧急处分权可是非常大的,虽然市长通常都很少动用。”   “你凭什么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我自然会想出名目来,这点智慧我还有,而且我也不怕面对政治危机。别逼我,年轻人,希望我们能在此地达成一个协议。否则你就永远别想重获自由,你将会遭到终身监禁,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们彼此瞪视对方。布拉诺用她的灰眼珠盯着崔维兹,崔维兹则用驳杂的棕色眼珠回瞪着布拉诺。   然后崔维兹问道:“什么样子的协议?”   “啊,你感到好奇了,这样就好多啦。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不必再一直大眼瞪小眼——你的看法究竟是什么?”   “你应该清楚得很,你不是一直在跟康普议员暗通声息,难道没有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你对刚刚过去的谢顿危机有什么看法?”   “很好,如果这正是你想要听的——市长女士!”(“老太婆”一词差点就脱口而出)“谢顿影像所说的未免太正确了,过了五百年还能讲得那么准,实在是太不可能了。他这一次重现,我相信,是有史以来的第八次。过去有几次,当他的影像出现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在场。而至少有一次,在茵德布尔三世执政时期,他所讲的那一番话,与当时的实际情况完全不符——不过那是在骡崛起的时候,对不对?可是在过去七次当中,他哪一次曾经像今天这样,一切都预测得那么准确?”崔维兹故意微微一笑,“市长女士,根据我们拥有的纪录,谢顿从未能将现况描述得如此精确,连最小的细节也讲得分毫不差。”   布拉诺应道:“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的全讯影像根本就是伪造的?谢顿的录影是他人最近准备的,也许这个人正是我;而谢顿这个角色,则是由某个演员所扮演的。”   “并非不可能,市长女士,然而这并不是我的意思。真相其实还要糟糕得多,我相信我们所看到的,的确是谢顿本人的录影,而他对于当代现况的描述,也的确是在五百年前所准备的。这些,我都已经向你的手下柯代尔讲过,可是他却故意跟我打哑谜,狡猾地引导我说些模棱两可的话。那些不用大脑的基地人,听了你们精心剪辑的录影之后,一定就会相信我也支持那些迷信。”   “没错,如果有必要的话,那个纪录就能派上用场,好让基地上上下下,都认为你从未真正站在反对的立场。”   崔维兹双手一摊:“但我明明就是如此。我们心目中的那个谢顿计划,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大概早在两个世纪前,它就已经烟消云散。这件事我已经怀疑了好几年,而十二个小时之前,我们在穹窿中目睹的事实,恰好足以证明这一点。”   “因为谢顿预测得过于准确?”   “正是如此。不要笑,这正是铁证。”   “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并没有发笑。说下去。”   “他怎么可能预测得那么准?两个世纪以前,谢顿对当时现状的分析就完全错误。那时距离基地的建立超过了三百年,他的预测已经离谱得过分,完完全全离谱了!”   “关于这一点,议员,你自己刚才已经做过解释,那是因为骡的关系。骡是一个突变异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谢顿计划根本无法考虑到他。”   “不论考虑到了没有,反正他就是出现了,因而使得谢顿计划偏离了既定的轨道。然而骡的统治时间并不长,而且他也没有继承者。他死了之后,基地很快就重新独立,同时也拾回了昔日的霸权。问题是经过这场波折之后,谢顿计划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它又怎么可能会回到正轨呢?”   布拉诺绷着一张老脸,两只苍老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你应该知道答案是什么。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基地,历史你总该读过。”   “我读过艾卡蒂为她祖母写的传记——无论如何,那是学校的指定读物——我也看过她写的那些小说。此外,我还读过官方发布的‘骡乱’始末,以及‘后骡’时期的报告。我可不可以质疑这些文献?”   “怎么质疑?”   “根据公认的说法,我们这个第一基地,设立的目的是保存所有的物理科学知识,进而继续发扬光大。我们的一切发展都光明正大,我们的历史依循着谢顿计划发展——不论我们知情与否都没有关系。不过除了我们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第二基地,它的功能是保存并发展各种心理科学,其中还包括了心理史学。而第二基地的存在必须保密,甚至连我们也不可以透露。这个第二基地,就是谢顿计划的微调机制,当银河历史的潮流偏离预定轨道时,它负责将历史重新导回正轨。”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市长说:“贝妲·达瑞尔当年之所以能击败骡,也许就是因为受到第二基地的暗中激励,虽然她的孙女一再强调并无此事。无论如何,在骡死去之后,银河历史能够重归谢顿计划,无疑是第二基地努力的成果,他们显然不辱使命。你究竟还想说些什么呢,议员?”   “市长女士,如果我们分析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就可以发现一个明显的事实。第二基地在企图修正银河历史的过程中,无意间破坏了整个谢顿计划。因为在进行这项修正活动时,他们使自己曝了光,让我们这个第一基地发现了自己的镜像——第二基地存在的事实。由于我们不甘心受到他们的操控,因此千方百计找出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并且一举将他们消灭。”   布拉诺点了点头,接下去说:“依照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我们后来的确成功了。不过很明显的一点是,在此之前,一度为骡所搅乱的银河历史,已经被第二基地重新导回正轨,直到如今依然没有任何偏差。”   “你能相信这一点吗?根据艾卡蒂的说法,我们找到了第二基地的大本营,逮捕了其中所有的成员。那件事发生在基地纪元三七八年;也就是距今一百二十年前。过去整整五个世代,我们都认为第二基地不复存在,一切都是我们独立发展的结果。可是直到如今,我们仍然能够瞄准谢顿计划的目标,而你所说的话,和谢顿影像说的几乎如出一辙。”   “这也许可以做如下的解释:我具有高瞻远瞩的敏锐洞见,可以洞察历史发展的深层意义。”   “对不起,我无意对你的敏锐洞见表示怀疑。不过我却认为还有一个更明显的解释,那就是第二基地根本没有被摧毁。它依旧在操控着我们,依旧在支配着我们——那才是我们能重返谢顿计划正轨的真正原因。”   3   如果说,这番话真的让市长感到震惊,她脸上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她实在很想赶快结束这场谈判,却也知道绝对不能着急。这个年轻人必须好好对付,她不希望让他把钓鱼线绷断。而且,她也不想白白将他作废,因为他或许可以先发挥一点功能。   她说:“有这种可能吗?那么你是说,艾卡蒂写的有关卡尔根之战的故事,以及第二基地被摧毁的经过,全都是假的?捏造的?是一个骗局?一堆谎言?”   崔维兹耸了耸肩,回答道:“那倒也不一定,这一点跟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无关。我们如果假定艾卡蒂的记述全部属实,她真的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假定所发生过的一切,跟艾卡蒂的描述完全一模一样,第二基地的巢穴的确被寻获,其中的成员也全部被捕。可是我们又凭什么能说,他们的每一个成员都落网了呢?别忘了,第二基地所操控的对象,乃是整个银河系,并不只是端点星上的历史,也并不仅限于第一基地。他们并非只对我们这个首都世界,或者整个联邦负责。一定还有某些第二基地分子,藏在一千秒差距之外——甚至更远的地方,我们有可能把他们一网打尽吗?”   “假如我们并未将他们一举成擒,难道可以声称自己大获全胜吗?当年的骡能这么说吗?他先拿下了端点星,以及基地直接控制的所有世界,而当时独立行商世界仍在奋战;后来他打垮了那些行商世界,可是却溜走了三个人:艾布林·米斯、贝妲·达瑞尔,还有她的丈夫。骡将其中两人置于他的控制之下,却完全没有控制贝坦——独独放过了贝妲。如果我们愿意相信艾卡蒂写的小说,骡之所以如此做,乃是因为感情用事。而一个人就足以改变一切,根据艾卡蒂的记述,全银河中只剩下一个人——只剩下贝妲能够随心所欲。而她所做出的行动,果真使得骡无法找到第二基地,因此导致了他最后的失败。”   “仅仅一个人保有自由意志,竟然就能令骡全盘皆输!那些围绕着谢顿计划的所有传说,都在强调个体根本不值一提,唯有群体的反应才有意义,但就这件事看来,个人的确能发挥重大的影响力。”   “我们当初摧毁第二基地的时候,假如漏网的第二基地分子不只一名,而是有好几十个,这似乎是很有可能的,那又会怎么样呢?难道他们不会重新会合,重建第二基地,再到处招兵买马,经过一段时间的励精图治,然后继续进行他们的工作,使我们再一次成为他们的傀儡?”   布拉诺以严肃的口气说:“你相信有这种可能吗?”   “我绝对可以肯定。”   “可是请你告诉我,议员,他们又为何要自找麻烦?那些所剩无几的可怜虫,又何必死守着一个人人都不欢迎的计划?他们尽力使银河朝向第二帝国发展,这背后的原动力又是什么?假如他们这一小撮人,坚持一定要完成这件使命,我们又何必在乎?为什么不能就接受这个计划的安排,并且对他们心存感激呢?因为他们会尽一切的可能,不让我们的历史脚步偏向或迷路。”   崔维兹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尽管他年轻许多,却似乎比对方还要疲倦。然后,他瞪着市长说:“我无法相信你的话。难道你真的以为,第二基地是为了我们着想,才做出这一切的吗?难道他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难道你不能根据政治常识,根据权力斗争与从政的实际经验,清清楚楚地看出一件事实——他们这么做,其实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们只不过是冲锋陷阵的敢死队,只是整个机制的发动机与动力之源。我们拼命奋斗,流汗、流血又流泪,他们却只管控制与操纵——调整一下这个放大器,按动一下那个开关,工作既轻松又自在,而且不必亲身涉险。最后,等到一切大功告成,也就是说,经过一千年的辛苦努力,我们终于建立起第二银河帝国时,第二基地的人就会大摇大摆地出现,成为真正的统治阶级。”   布拉诺道:“这么说的话,你是想将第二基地彻底消灭?建立第二帝国的工作,如今我们已经完成一半,你想试试从此拒绝他们的协助,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以我们一己之力完成其余的工作,对不对?”   “当然!当然!这难道不也是你的希望吗?虽然你我看不见这一天的来临,可是你有儿孙,将来我也会有,而儿孙们还会再有儿孙,一代一代绵延不绝。我要他们享受我们辛苦努力的成果,我要他们在慎终追远时,将我们视为源头,对我们的成就赞美讴歌。我可不希望我们一切的心血,全都被谢顿设计的阴谋吸收——他并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告诉你,他对我们的威胁比骡还要可怕——如果我们真让他的计划完成的话。银河在上,我真希望当年的骡瓦解了整个计划,而且永远无法复原。他死了之后,我们仍能继续存活,无论如何,他的寿命有限,可是第二基地却似乎是打不死的。”   “然而你想要摧毁第二基地,是不是?”   “只要我知道该如何做!”   “但是你并不知道该如何做。难道你就没想过,他们很可能会先下手为强?”   崔维兹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我甚至曾经怀疑,连你也可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你准确地猜到谢顿影像将会说些什么,还有你后来对付我的那些手段,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的阴谋。你现在也许只剩下一副空壳子,里面早就已经被第二基地填满了。”   “那么,你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么多?”   “因为,假如你的确受到了第二基地的控制,我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这样发泄一下,至少也可以出一口气。而且,事实上,我仍然赌你并未受他们控制,只不过是无意中做出这些事而已。”   布拉诺又说:“无论如何,你显然赌赢了。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在控制我。可是话说回来,你如何能够确定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我的确受到第二基地的控制,自己难道会承认吗?我要是真被他们控制了,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当然,讨论这些问题根本一点用也没有。我相信自己未曾受到控制,因此你也不得不买帐。不过,你想想看,第二基地如果真的存在,他们最大的愿望,一定就是希望能确定银河中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实。唯有谢顿计划的棋子——也就是我们这些人,对于计划的内容毫不知情,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受支配,这个计划才能够顺利地进行。由于骡的出现,使得基地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基地身上,因此第二基地才会在艾卡蒂的时代被摧毁——或者我应该说,是几乎被摧毁了。议员,你说对不对?”   “由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推导出两个引理。第一,我们可以合理地假定,他们对银河所做的各种干预行动,已经尽量减到了最低程度。由此我们又可以假设,他们不可能完全控制我们。即使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它的力量也必定有某种限制,如果控制了某一部分人,而使得其他人猜疑的话,谢顿计划便会遭到扭曲。因此,我们便能得出一项结论,那就是他们的干预会尽可能做得精巧、间接与分散。所以说我并没有受到控制,而你也一样没有。”   崔维兹说:“这第一个引理我可以接受——也许,是基于一厢情愿的乐观。另一个又是什么呢?”   “那是个更简单、更必然的结果。假如第二基地果真存在,却又希望保住这个秘密的话,那么有一点是绝对可以肯定的——如果有任何人认为它仍旧存在,并且与他人讨论这个可能,甚至在公开场合高谈阔论,闹到整个银河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就一定会立刻用某种巧妙的手法,将这个人解决掉、铲除掉、消灭掉。你难道不也是这么想吗?”   崔维兹道:“你将我逮捕,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市长女士?为了保护我,不让我被第二基地谋害?”   “就某个角度而言,的确可以这么说。里奥诺·柯代尔精心为你录制的自白,不仅是为了向端点市与基地所有民众澄清,让大家不至于被你的妖言所惑;另一个目的,是想藉此让第二基地的人也能放心。假如他们真的存在,我不希望你引起他们的注意。”   “真是难以想像,”崔维兹用极尽讽刺的口吻说:“原来是在为我着想?因为我有一对可爱的棕色眼珠?”   布拉诺顿时动容,然后,在没有任何前兆下,发出了一阵沉稳的笑声。接着她继续说:“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议员,不会没注意到你有一对可爱的棕色眼珠,而且,如果是在三十年前,这一点也许就足以构成我的动机。不过现在,我不会为了拯救这对眼睛,或是你身上的其他部分,而伸出半公厘的援手。问题是,假如第二基地果真存在,而且你已经招惹了他们的注意,那么,他们绝不是解决了你就会善罢干休的。除了我自己这条老命,还有其他许多远较你更聪明、更具有价值的人,以及我们早就拟定好的所有计划,全都会遭到他们的威胁。”   “哦?这么说你的确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因此你的行动才会如此谨慎,以防范他们可能有的反应?”   布拉诺一拳打在面前的桌上。“我当然相信,你这个天下无敌的笨蛋!如果我不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如果我没有使出浑身解数跟他们奋战的话,你拿这个题目大作文章,我又何必要管呢?假使第二基地只是子虚乌有,你到处宣扬他们的潜在威胁,难道又会什么关系吗?其实,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想趁你尚未公开这个问题时,设法让你三缄其口,可是对于一名议员,我却没有权力强行干涉。谢顿影像出现之后,让我顿时声望大振,使我的权力在无形中扩张——即使只是暂时而已。而就在这个时候,你果然当众引爆了这个问题,于是我毫不犹豫、立即采取行动。现在,如果你还不肯照我的话去做,而想有一丝一毫的反抗,我立刻就处决你。我不会有一点点良心不安,也不会有一微秒的犹豫。”   “此时此刻,我早就应该安稳地进入梦乡,可是我却故意挑这个时间,跑到这里来跟你苦口婆心讲这么多,就是为了要让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我要让你知道,第二基地这个问题——我刚才已经仔细为你分析过了——就让我有足够的理由与动机,不给你任何受审的机会,便直接让你的脑波终止。”   崔维兹听到这里,立时准备起身。   “噢,可不要轻举妄动。”布拉诺说:“我只是个老太婆,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可是在你碰到我一根汗毛之前,你就已经是个死人。我的手下正在暗中监视,傻里傻气的年轻人啊,难道你不晓得吗?”   崔维兹只好又坐下来,然后说:“你这样做实在不合理,如果你相信第二基地依旧存在,就不应该如此肆无忌惮地说这番话。你说我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你自己就不可能希望受到相同的威胁。”他的声音中只带有轻微的颤抖。   “这么说的话,现在你自己也已经明白,我做事至少比你要谨慎一点。换句话说,你相信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可是你却随便乱讲,因为你是一个笨蛋;而我也相信它的存在,现在却也敢随便开口——因为我已经做好完善的防范措施。既然你似乎熟读艾卡蒂写的历史,你就应该记得她提到过,她父亲曾经发明了一种称为‘精神杂讯器’的装置。它可以作为一种精神防护罩,足以抵御第二基地的精神力量。这个装置并没有失传,反之,我们将它改良得更为有效,当然是在极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此时此刻,这栋房子可说是相当安全,不怕被他们刺探到任何情报。现在你已经了解到这一点,我就可以告诉你,我将指派给你的任务是什么了。”   “什么任务?”   “如今,你我已经达成一个共识,我要你替我去证实它。你得去证实第二基地是否仍然存在,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你就要负责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地。这就是说,你必须离开端点星,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该去哪里找——即使最后的结果,是你发现第二基地就在我们身边,就跟艾卡蒂的时代一样,你也必须先到银河去转一圈。这也就代表说,在你得到我们需要的情报之前,绝对不可以回来。如果你始终未能有所发现,那么就永远不必回来,这样,端点星上至少可以少掉一个笨蛋。”   “我怎么能够一面去寻访他们,一面又能保守秘密?他们一定会随便找个办法害死我,这样对你根本没有好处。”崔维兹发现自己竟然说得结结巴巴。   “那你就不要去找他们,天真的孩子,你可以去找别的东西。你干脆全心全意去找别的,这样他们就会懒得注意你。如果在寻找的过程中,你无意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那么就再好不过!你可以用密码送一个密封超波电讯给我们,这样子就等于是将功赎罪,你便可以回到端点星来了。”   “我猜我要去找的那个‘别的东西’,你心里大概早就有数了。”   “我当然有数,你认识詹诺夫·裴洛拉特吗?”   “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宇。”   “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他会告诉你该去找的是什么。而且他会跟你一起走,乘坐我们最先进的船舰出发。只有你们两个人单独行动,因为赌你们两条命就够了。如果你在尚未获得我们需要的满意答案之前,就试图返回此地的话,那么,在距离端点星一秒差距之外,你就会被击毁在太空中。就是这样,这次的谈话结束了。”   她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慢慢把手套戴上,然后向门口走去。门口立刻出现两名警卫,两个人都持械在手,他们站定后又赶紧往两旁一跨,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市长站在门口,转过头来说:“外面还有更多的警卫,千万不要惊动他们,否则你会为我们省掉许多麻烦。”   “那样的话,我也不可能为你带回任何情报了。”崔维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试试看吧。”布拉诺皮笑肉不笑地说。   4   里奥诺·柯代尔说:“整个对话我都听到了,市长,你实在非常有耐性。”他早已在屋外等着她。   “而且也实在非常疲倦,我觉得今天好像有七十二小时——其他的事就交给你吧。”   “我会处理的。可是,市长,我想知道——在这栋房子附近,真的装设有‘精神杂讯器’吗?”   “喔,柯代尔,”布拉诺以疲惫的口气说:“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明白。有人在暗中监视的机会究竟多大?你以为那个第二基地,真能够一直监视一切的人地事物吗?我可不是崔维兹那样的浪漫青年,他心里也许这么想,但是我可不会。而且,即使事实真是如此,假如第二基地的耳目无所不在,我们若是轻易动用‘精神杂讯器’,不是正好欲盖弥彰吗?一旦第二基地发现,他们的精神力量无法穿透某个区域,就会立刻知晓这个防护罩的存在,对不对?在我们尚未做好万全准备之前,是不是应该严守这个秘密?这个秘密武器不但比崔维兹重要,就连你我加起来也比不上它,你说是吗?不过……”   此时他们两人正坐在车中,由柯代尔亲自驾驶。“不过——”柯代尔问道。   “不过什么?”布拉诺说:“——喔,对了,不过那个年轻人相当聪明。我换了好几种方式骂他笨蛋,只是希望他不要得意忘形,其实他绝对不笨。他只是太年轻,而且读了太多艾卡蒂·达瑞尔的小说,所以才天真得以为银河真是如同那些小说所描述的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具有敏捷的洞察力,失去他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   “那么,你确定他必定会一去不返吗?”   “相当确定。”布拉诺以哀伤的口吻说:“无论如何,这样做总是一个比较好的办法。我们不能放任这种浪漫青年盲目冲锋陷阵,让我们多年辛苦的经营毁于一旦。何况他还能发挥一项功能,他这次出去,一定会吸引第二基地的注意——假设他们真的存在,并且对我们极为关切。当他们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之后,就有可能会忽略我们,除此之外,也许我们还能有更大的收获——希望当第二基地集中力量追踪崔维兹时,会在无意中暴露他们自己的行踪。这样就能使我们争取到机会与时间,策划出一个反制行动。”   “也就是说,让崔维兹去吸引雷电。”   布拉诺嘴唇一噘。 “啊,这正是我一直在找的譬喻。他就是保护我们的避雷针,让我们不至于直接遭到雷击。”   “而那个裴洛拉特,他也会暴露在闪电之中喽?”   “他同样会遭殃,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柯代尔点了点头。“没关系,你总该记得塞佛·哈定讲过的一句话,不要让道德观阻止你做正确的事。”   “此时此刻,我并没有感觉自己不道德,”布拉诺喃喃说道:“我只是感到腰酸背痛。不过——我宁可牺牲其他人,也不想失去葛兰·崔维兹。他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而且,当然,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她最后的话越说越模糊,而且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开始打起盹来。 第三章 历史学家   1   詹诺夫·裴洛拉特有着一头白发,在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他的面容看来十分空洞,不过他也绝少有什么表情。他的身高与体重都属中等,做起事来慢条斯理,说起话来深思熟虑。虽然只有五十二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他这辈子从未离开过端点星,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尤其对他这种职业的人而言,更是极端地不寻常。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他是否因为过于沉迷历史,才会事事表现得有如老僧入定。   他对历史的迷恋始于十五岁那年,起因相当的偶然。那次他生了场小病,只好抱着一本讲述早期传说的书解闷。在那本书中,不断地提到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那个世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孤立的,因为上面的居民根本从未听说过其他世界。   他的病马上有了起色。两天之内,他把那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三遍,一场病就几乎痊愈了。又过了一天,他已经坐在自己的电脑终端机前面,联线到端点大学图书馆,查询收录类似传说的藏书目录。   从此以后,这类传说便成为他生命的全部重心。端点大学图书馆在这方面的搜集,虽然已经可谓汗牛充栋,但等到他年纪再大一点,更发现了藉由“馆际合作”搜集资料的乐趣。在他所搜集的资料中,竟然有远从伊夫尼亚经由超辐射波讯号所送达的。   三十七年之后的今天,他成了一位专攻古代史的教授。如今,他正开始休第一次长假。他准备利用这一年的假期,进行一趟川陀之旅,这将是他生平首次的太空旅行。   裴洛拉特自己也很明白,像他这种从未到过太空的人,在端点星可说是相当稀有的动物。然而,他并不是有意要如此特立独行,也绝非藉此沽名钓誉。只不过每次他有机会上太空的时候,总是会有什么新的书籍、新的研究结果、新的分析报告出现,令他不得不将计划好的行程延期,直到把那些新的材料彻底消化为止。然后如果可能的话,他就会在已经堆积如山的资料中,再加上一条“事实”、“臆测”或“想像”。就是因为这样,他的研究从未有过遗珠之憾,唯一的遗憾只是川陀之旅始终未能成行。   川陀曾经是第一银河帝国的首都,在长达一万两千年的悠久岁月中,它一直是银河帝国历代皇帝的京畿。而在帝政之前,川陀则是一个极重要王国的京城——这个王国逐步鲸吞蚕食其他各个王国,最后终于建立了空前的银河大帝国。   川陀是一个环球的单一大都会,是一个被金属包覆的城市。从盖尔·多尼克的著作中,裴洛拉特读到了有关川陀的一切。那位作者与哈里·谢顿是同时代的人,年轻时曾经游历过川陀。多尼克的书如今早已绝版,裴洛拉特所珍藏的那一本,如果他愿意出售的话,应该可以赚到一名历史教授半年的薪水。不过光是想到可能再也看不见这个珍本,就会令这位历史学家惶惶不可终日。   当然,裴洛拉特对川陀唯一感兴趣的地方,只是该地的“银河图书馆”。在帝政时代,它曾是银河中最大的图书馆(当时的名称为“帝国图书馆”)。第一银河帝国是人类有史以来版图最庞大、人口最众多的帝国,而川陀这个帝国首都,是由一个世界构成的单一城市,拥有四百亿余的人口。那座图书馆中的收藏,涵盖了人类所有原创性(或者辗转抄袭而来)的智慧结晶,可谓是人类一切知识的总和。图书馆的内部作业完全电脑化,由于电脑系统过于复杂,唯有专家才懂得如何操作运用。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银河图书馆如今依然安在。对于裴洛拉特而言,这才是最令人惊讶的事实。两百多年前,当川陀陷落敌手并惨遭劫掠时,曾经出现过一阵腥风血雨的日子。川陀各地都遭到严重的破坏,无数烧杀掳掠、惨绝人寰的故事,实在令人不忍重述。然而银河图书馆却居然幸运地保存下来了,(据说)这都是川陀大学的学生誓死保卫的结果。这些大学生发明出一些神秘的武器,因而能够以寡敌众,顽抗到底。(不过也有一些人认为,这种学生志愿军的说法很可能只是无稽之谈。)   不管真相如何,总之银河图书馆安然度过一场浩劫。后来,艾布林·米斯来到这个废墟世界,钻进了依旧完好如初的图书馆,在那里进行过详尽的研究,差一点就找到第二基地确实的位置(基地的人至今仍旧相信这种说法,不过历史学家则始终不以为然)。而达瑞尔家族前后三代——贝妲、杜伦,与艾卡蒂——也都曾经先后到过川陀。不过艾卡蒂从未造访过银河图书馆,而且自她那个时代之后,这座图书馆再也未曾跃上银河历史的舞台。   过去一百二十年来,从没有任何基地人去过川陀,可是这并不代表银河图书馆已不复存在。银河中没有传出关于它的消息,就是它依然存在的最佳证明。如果它被摧毁的话,必然会在银河中引起轩然大波。   这座图书馆现在必定既陈旧又古老——在艾布林·米斯的时代就已经如此——可是这样再好不过。每当裴洛拉特想到一座既老旧又过时的图书馆时,就会忍不住兴奋地猛搓双手。越是老旧,越是过时,就越可能保有他所想要找的东西。他常常梦见自己走进银河图书馆,紧张兮兮地问道:“这座图书馆已经现代化了吗?你们有没有将那些老旧的电脑磁带丢弃?”。而每次在睡梦中,他都会见到一个满身灰尘的古代图书馆馆员,抬起头来答道:“一点都没有变化,教授,仍然跟过去一模一样。”   如今,他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市长亲自向他保证过。她究竟如何获悉他的工作,这一点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并没有发表过许多论文,他的研究大多缺乏充分的佐证,所以很少为学术期刊接受;而他发表过的少数文章,也没有激起任何回响。不过,据说“铜人布拉诺”对端点星上大小事件全都了若指掌,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耳目。裴洛拉特几乎可以相信这个说法,不过如果她原来就知晓自己的工作,早先为何没有看出其中的重要性,而提供他一点补助经费呢?   或许最主要的原因,他带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想道,是由于基地只知道专注于未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二帝国以及自身的命运。所以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回顾一下过去的历史——甚至还敌视有心回顾的人。   那些人当然愚不可及,可是他又无法凭藉一己之力,将普遍的愚昧一扫而尽。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也实在不错,让他得以独享一项伟大的研究工作。将来总有一天,后人会将他奉为一位伟大的“先驱者”。   当然,这也代表说(他做学问的态度太过诚实,所以不会拒绝承认),他本人也极为重视未来——那时人人都会知晓他的大名,将他视为与哈里·谢顿齐名的英雄人物。其实,后人应该会认为他更伟大些,因为谢顿只是规划了未来仟年可见的历史,他却将发掘出一个至少已湮没两万五千年之久的重大史迹。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市长曾经告诉他,等到谢顿影像出现之后,他就可以正式展开工作。裴洛拉特会对这次的谢顿危机感兴趣,这便是唯一的原因。而过去数个月以来,端点星的居民,乃至联邦中每一个人,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危机上。   在他看来,基地的首都究竟应该留在端点星,还是应该迁到别处去,实在没有任何差别。如今危机虽然已经圆满解决,他还是不清楚哈里·谢顿到底支持哪一方,甚至也根本不知道,谢顿影像究竟有没有提到这个喧腾一时的问题。   只要谢顿出现过就行了,反正盼望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下午二时刚过,在裴洛拉特位于端点市近郊、地点相当隐蔽的住宅前,一辆车子停了下来。   车子的后门立刻滑开,一名警卫率先下车。从他所穿的制服,就能看出他属于市长安全警卫队。接着下车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后面又跟着下来两名警卫。   裴洛拉特难得有这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市长不但了解他的工作,显然还对他极为重视,将要跟他同行的这个年轻人,竟然还有警卫护送。此外,市长答应提供他一艘一流的太空船,想必就是由这个年轻人负责驾驶。简直是太给面子了!简直是……   裴洛拉特的管家将大门打开,那个年轻人便自己走了进来,两名警卫则留在入口处两侧站岗。裴洛拉特由窗户望出去,看见第三名警卫仍然待在外面,而且这时又有一辆车子驶来,载来了更多的警卫。   怎么回事?   他转过身来,看到那个年轻人已经走进房间。此时他才发现这个人并不陌生,自己曾经在全讯电视上看过他,这又令裴洛拉特大吃一惊,他立刻说:“你就是那位议员,你是崔维兹!”   “葛兰·崔维兹便是在下。你就是詹诺夫·裴洛拉特教授吗?”   “是的,是的。”裴洛拉特说:“你就是那位将要——”   “我们两人将要同行,”崔维兹木然地说:“至少据我所知是如此。”   “可是你并不是历史学家。”   “对,我并不是。正如你所说的,我是一名议员,一个政治人物。”   “是的!——是的——我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自己就是个历史学家,干嘛还需要另一位?你会驾驶太空船吗?”   “会的,我很内行。”   “好极了,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太棒啦!我本来还在担心,因为我不是一个实际的行动派,年轻人。所以只要你是的话,我们就能成为很好的搭档。”   崔维兹说:“此时此刻,我对自己的本事也没多少信心。不过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只好尽量协调合作。”   “那么,希望我自己能克服对太空的疑惧。你可知道,议员,我这辈子还未上过太空呢。我是一只土拨鼠,你们大概就是这样称呼我们这种人的吧。对了,你要不要来杯茶?我可以叫柯罗达替我们准备一点吃的。反正据我了解,我们几小时后才会出发。不过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两人需要的东西都已齐备。市长表现得极为合作,她对这个计划的兴趣令我惊讶不已。”   “这么说,你已经晓得这件事?你知道多久了?”崔维兹问。   “市长来找我——”(裴洛拉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计算日子)“是两个星期,或者三个星期以前的事,那天我实在高兴死啦。现在我想通了,我需要的是一位驾驶员,而不是另外一位历史学家,我非常高兴同行的是你,我亲爱的伙伴。”   “两、三个星期以前……”崔维兹重复了一遍,声音有点茫然。“那么她早就有所准备,而我——”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请问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教授,我向来就有自言自语的坏习惯。如果我们的旅程拖得很长的话,一路上你得试着多多包涵。”   “一定会是个长途旅行,一定会的。”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将对方拉进餐厅,管家早巳在餐桌上准备好精致的茶点。“这次的行程相当自由,市长说我们想去多久就去多久,爱到银河哪一处便到哪一处。而且,不论我们到哪里去,都可以动用联邦基金。当然,她说过,我们的花费要合情合理,我一口就答应下来。”   他咯咯笑了几声,搓了搓手,又说:“坐下来,我的好伙伴,坐下来。吃完这一顿之后,不知何年何月,我们才会再回到端点星来。”   崔维兹依言坐下,然后问道:“你有家室吗,教授?”   “我有一个儿子,他现在是圣塔尼大学的教授,我想他研究的是化学,至少是类似的学问,他走的是他母亲的路子。我太太已经跟我分开很久了,所以你也看得出来,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并没有任何家累。我相信你也没有——吃点三明治吧,好孩子。”   “我现在也没有家累,过去有过几个女人,但总是来来去去的。”   “好,好,这样最轻松愉快,如果你想通了,不必对这种事情认真,那就更轻松更愉快——也没小孩吧,我猜。”   “没有。”   “好极了!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实在太好啦。我承认,当你刚走进来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可是我现在越瞧你越顺眼,你实在讨人喜欢。我需要的正是像你这样的人——朝气蓬勃、热情洋溢,而且有办法飞遍整个银河。我们要去从事一项探索,你知道吗,一项了不起的探索。”裴洛拉特一向稳重的面容与声音,此时突然变得充满了生气,不过他的表情与声调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不晓得你是否知道详情。”   崔维兹眼睛一眯,问道:“一项了不起的探索?”   “一点都没错,有一颗无价的珍珠,隐藏在银河系千万住人世界之中,我们却只有一些极模糊的线索。然而,假如我们能把它找到,就会得到不可思议的报偿。如果你我能够成功的话,好孩子——崔维兹,我敢说——我们两人必定能够名留青史、永垂不朽。我这么说,绝不是故意要你领情。”   “你所说的报偿——那颗无价之宝的珍珠……”   “我这番话好像是艾卡蒂·达瑞尔的口气——那个名作家,你应该知道——她提到第二基地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口气,你说对不对?怪不得你那么惊讶。”裴洛拉特将头向后一仰,奸像准备要大笑几声,结果却只露出一丝微笑。“绝不是那么愚蠢、那么微不足道的东西,我可以向你保证。”   崔维兹又问:“既然你指的不是第二基地,教授,那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裴洛拉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甚至略带一点歉意。“啊,那么市长还没有告诉你?你可知道,这实在有点古怪。几十年来,我对政府一直非常不满,因为他们一直无法了解我的工作。而现在,布拉诺市长却大方得不得了。”   “没错,”崔维兹故意透出揶揄的语调。“她这个女人面恶心善,骨子里是个大好人,可是她并未告诉我一切来龙去脉。”   “这么说的话,你对于我的研究工作,根本就一无所知喽?”   “是的,很抱歉。”   “不必感到抱歉,绝对没有关系,反正我也还没有什么真正惊人的成就。告诉你吧,你和我将要去寻找‘地球’,而且一定能找到,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可能的答案。”   2   那天晚上,崔维兹几乎难以成眠。   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关在一所监狱中,是那个老太婆专门为他盖的监狱。他不断地想破墙而出,却怎么样也找不到一条出路。   他已经注定被放逐,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而她始终表现得冷酷无情,甚至连公然违宪也懒得掩饰。自己原先倚仗的是议员的特权,以及身为联邦公民的种种权利,可是她根本就不买帐,连口头的应酬话都没说一句。   如今,又出现了这个叫作裴洛拉特的古怪学究,这个人根本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而裴洛拉特竟然告诉自己说,早在几个星期之前,那个可怕的老太婆就将一切安排好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是她口中的一个“孩子”。   他马上就要被驱逐出境,要跟一个不停叫他“亲爱的伙伴”的历史学家一起流浪。而那人对于即将展开的泛银河探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们要去寻找的那个东西,叫作“地球”?   “地球”是个什么东西?大概只有骡的奶奶才知道!   他曾经向裴洛拉特追问,当然要问!他当时立刻就问了。   崔维兹说:“对不起,教授,我对你的专业不大了解。如果我请求你,用简单的方式解释一下‘地球’,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裴洛拉特马上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足足瞪了他二十秒钟,这才说道:“它是一颗行星,人类的发源地,人类最早就是出现在那颗行星上,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瞪大了眼睛:“最早出现?从哪里出现?”   “哪里也不是。在这个行星上,人类是经由演化的过程,从低等动物逐渐演化而来的。”   崔维兹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洛拉特脸上闪过一阵恼怒的表情,不过随即又消失无踪。他清了清嗓子,再说:“几百年前,端点星上也没有人类。端点星只是人类的殖民地,居民的祖先都是由别的世界迁徒来的。我想,这一点你总该了解吧?”   “没错,这我当然知道。”崔维兹不耐烦地说。对方突然质疑起他的常识,令他很不高兴。   “很好,这种情形其他世界也完全一样——安纳克瑞昂、圣塔尼、卡尔根……银河中每一个世界都是如此。它们全部都是在过去某个年代,由人类建立起来的殖民世界,其上的居民都是由其他世界迁移过去的,就连川陀也不例外。虽然川陀这个伟大的都会,如今已经有两万年的历史,可是在此之前,它却并非如此。”   “为什么?两万年前它又是什么样子?”   “空空如也!至少上面没有任何人类。”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是真的,古老的纪录中就是这么记载的。”   “第一批殖民川陀的人类,又是从哪里去的呢?”   “谁也不能确定。银河中有好几百颗行星,都声称在遥远模糊的远古时代,就已经有人类生存其上,并且对于第一批抵达的人类,都有一些奇妙的传说。不过历史学家通常并不接受那些说法,而只专注于‘起源问题’的研究。”   “那又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这点我倒不意外,我必须承认,现在它并不是个很流行的历史题目。可是当年,在银河帝国走下坡的那段时期,它曾经吸引一些知识分子的注意。塞佛·哈定在他的回忆录中,也约略提到过一点。这个题目探讨物种起源于哪一颗行星,它的位置又在哪里。假如我们回溯银河的历史,想像时光倒流的话,就会发现人类从最近所建立的世界,逐渐回流到那些较旧的世界,人潮一直不断向更旧的世界集中,最后便会聚集在某一个世界上——那里就是人类的发源地。”   崔维兹马上想到这个推论有个明显的破绽。“难道说,人类就不可能发源自许多行星吗?”   “当然不可能,银河中所有的人类,全都属于一个相同的物种。同一个物种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行星上,绝对不可能。”   “你又怎么知道?”   “首先——”裴洛拉特左右手的食指互敲了一下,他本来无疑想要发表一篇复杂难解的长篇大论,但忽然好像又想到一种比较简单的讲法。于是他将两手放下来,以极为诚恳的语气说:“我亲爱的伙伴,我以人格向你担保。”   崔维兹马上对他一鞠躬,“我作梦也不会怀疑你说的话,裴洛拉特教授。那么,就照你所讲的,物种起源的行星只有一个,可是我想,至少有好几百个世界,都可能宣称这个光荣属于他们的行星。”   “不是可能,事实上他们真的那么讲,但是那些说法全都没有什么价值。那些渴望争取这份光荣的数百个世界,都找不到任何‘前超空间社会’的遗迹,更不存在低等有机体演化成人类的迹象。”   “那么你是说,的确有一个人类起源的行星存在,可是因为某种原因,它自己反倒没有张扬?”   “你完全说对了。”   “而你将要去寻找这颗行星?”   “是我们将要去,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布拉诺市长全都安排好了,你将负责驾驶太空船,带我们到川陀去。”   “到川陀去?它并不是物种的起源行星啊,刚才你自己明明说过的。”   “川陀当然不是,地球才是。”   “那为什么你不说,要我驾太空船到地球去呢?”   “我没有说清楚。地球只是个传说中的名字,藉着古代的神话传说保存下来,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用它来代表‘人类起源的那颗行星’,总是一种比较方便的称呼。然而在银河系中,究竟哪颗行星才是我们所谓的‘地球’,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川陀上的人知道吗?”   “当然,我希望能从那里找到资料。川陀是银河图书馆的所在地,那是全银河最伟大的图书馆。”   “在第一帝国时代,你刚才说的那些对起源问题有兴趣的人,必定已经翻遍了那座图书馆。”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没错,伹是也许并不彻底。我对于起源问题有极深入的研究,五百年前的帝国学者,知道的也许都比我还少。所以我翻查那些古老纪录时,了解的程度也许能够胜过其他人,你懂了吧。我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很久,心中也已经有了一个很可能的答案。”   “我猜,你把这些都跟布拉诺市长一五一十说了,而她也都赞同?”   “赞同?我亲爱的伙伴,她简直乐坏了。她告诉我,想找到我所需要的答案,当然就一定得到川陀去。”   “这点毫无疑问。”崔维兹喃喃地说。   上面这段对话,就是令他当晚辗转反侧的原因之一。布拉诺市长派他出去,是要他尽力探查第二基地的下落:而她又故意派裴洛拉特与他同行,打着去寻找“地球”的旗号,以便掩护那个真正的目的。利用这个藉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银河中横冲直撞。事实上,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掩护,他不禁对市长的智慧肃然起敬。   可是为什么要去川陀呢?去那里有什么意义?他们一旦抵达川陀,裴洛拉特便会一头钻进银河图书馆中,再也不肯出来。那里一定有无数的印刷书、胶卷书、影音资讯,还有数不清的电脑磁带与符号媒体,他怎么还会舍得离开?   何况……   艾布林·米斯曾经去过川陀,那是骡刚崛起的时候。根据一则流传甚广的传说,他在那里找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却没来得及透露就死了。后来,艾卡蒂·达瑞也去到川陀,并且成功揭露了第二基地的秘密。不过,她所发现的第二基地却就在端点星上,而那个大本营早已被扫荡干净,如今东山再起的第二基地,必定隐藏在别的地方。这么说的话,川陀又能提供什么情报呢?如果他想寻找第二基地,去哪里都会比去川陀有用。   再说……   布拉诺究竟还有什么其他计划,他并不清楚,可是他实在没有兴趣讨好她。布拉诺乐坏了,因为他们要去川陀?好,如果布拉诺希望他们前往川陀,他们就偏偏不去!去哪里都好——就是不去川陀!   此时,黑夜已经快被黎明取代,崔维兹感到筋疲力尽,终于断断续续睡了一阵子。   3   崔维兹遭到逮捕的第二天,布拉诺市长感到心情好极了。对于她的成功,大家都歌功颂德不遗余力;对于那段意外的插曲,则是有志一同绝口不提。   纵然如此,她晓得议会迟早会从瘫痪中恢复过来,开始质疑她的作为。打铁必须趁热,因此她把许多正事搁到一边,打算先将崔维兹的事情做个解决。   当崔维兹与裴洛拉特讨论地球的时候,布拉诺正在市长办公室接见曼恩·李·康普议员。此时康普坐在市长办公桌对面,表现得极为轻松自然。而市长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又赞扬了他一次。   与崔维兹比较起来,康普的个子比较瘦小,年纪则大两岁。两个人都是议会的新鲜人,年轻而有冲劲,这必定就是他们结为死党的唯一原因,因为除此之外,两人其他方面都截然不同。   崔维兹似乎显得咄咄逼人,康普却始终流露出沉稳的自信——也许是因为他拥有金发与蓝眼的关系,这样的人在基地联邦并不多见。由于这两项特色,他表现出一种近乎女性化的秀气,(根据布拉诺的判断)这使他对女性的吸引力远逊于崔维兹。不过,他显然对自己的外表十分自负,还故意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头发相当长,而且仔细烫成了波浪状;眉毛下面甚至涂有淡淡的蓝色眼影,以突显他那双湛蓝色的眸子。(过去十年间,各色眼影已经在男士间非常流行。)   他并不是—只花蝴蝶,一直与妻子过着安分的日子,不过直到目前为止,夫妻俩尚未登记“生子意愿”。康普从未有过秘密的婚外情,这也是跟崔维兹完全不同的地方。崔维兹换“室友”的勤快程度,足可媲美他那些色彩夺目俗丽的腰带的汰换率。   对于这两位年轻议员的一举一动,柯代尔主持的安全局鲜有不清楚之处。而现在,柯代尔正坐在市长办公室的一角,一如往常地散发着快活的情绪。   布拉诺说:“康普议员,你为基地立了一件大功,不过很可惜的是,我们却无法公开表扬,也不能遵循一般方式奖赏你。”   康普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布拉诺心中忽然闪过一个突兀的念头——天狼星区的居民,难道全都是这种模样吗?天狼星区相当接近银河外缘,是一个极特殊的区域,而康普本人与那个地方的渊源,要追溯到他的外祖母——她也有着金色的头发与湛蓝的眼珠,而且始终坚持她的母亲来自天狼星区。可是根据柯代尔调查的结果,并无任何有力的证据可以支持这一点。   柯代尔曾经做过如下解释:女人全都是这样,总是喜欢宣称她们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充满异国风情的地方,以使自己平添几许魅力。即使她们早已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也绝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这是女人的通病吗?”布拉诺听了之后,曾经用讽刺的口吻问道。柯代尔随即笑了笑,喃喃说他指的当然是普通的妇女。   对于布拉诺刚才那番话,康普的回答是:“我的贡献并不需要让基地家喻户晓,只要市长知道就够了。”   “我知道,而且永远不会忘记。此外我还要强调一点,你不要以为自己的责任已了,既然你已经参与这个错综复杂的行动,你就必须继续走下去——我们要挖掘更多有关崔维兹的情报。”   “有关他的一切,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   “你所说的那些,也许只是你希望我相信的一切,甚至你自己也可能真心相信那些话。不管怎么说,我要你回答我现在的问题,你认识一位名叫詹诺夫·裴洛拉特的男子吗?”   康普的额头突然皱了起来,但随即又恢复原状。然后他以谨慎的口吻说:“假如见到这个人,我也许能够认识,可是对这个名字我好像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是一位学者。”   康普张开嘴巴,做了一个“哦?”的轻蔑口型,仿佛市长期望他会认识一位学者,令他感到十分惊讶。   布拉诺继续说道:“裴洛拉特是个很有趣的人,为了自己的研究工作,他一心想到川陀去一趟,崔维兹议员将要与他同行。好,既然你是崔维兹的好朋友,你也许知道他的思考方式,现在告诉我——你认为崔维兹会乖乖地去川陀吗?”   康普答道:“假如你将崔维兹押上一艘太空船,而且那艘太空船预定飞往川陀,那么他除了乖乖去那里之外,又还能有什么选择?你当然不会认为他将策动喋血事件,劫收那艘太空船吧。”   “你不了解,那艘太空船上将只有他和裴洛拉特两个人,而且将由崔维兹负责驾驶。”   “你是想问我,他会不会自动自发地飞向川陀?”   “对,我问的就是这个。”   “市长女士,他会怎么做,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康普议员,你一直和崔维兹走得很近,知道他坚信第二基地仍旧存在。难道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过第二基地究竟藏在何处,应该到哪里去才能找到?”   “从来没有,市长女士。”   “你认为他找得到吗?”   康普呵呵笑了几声,“我认为第二基地不论是何方神圣,不论过去有多重要,反正它早已不复存在。在艾卡蒂·达瑞尔的时代,它就已经被摧毁了,我相信她写的故事。”   “真的吗?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你还要出卖朋友呢?假如他只是在寻找一样并不存在的东西,那么,他提出的那些荒诞离奇的理论,又能造成什么伤害呢?”   康普回答说:“并非只有真实消息才会造成伤害。他的说法也许只是离奇的谬论,却也有可能动摇端点星的人心,并对基地在银河大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播下怀疑和恐惧的种子。这样便会削弱端点星在联邦中的领导权,腐蚀我们建立第二银河帝国的使命感。你自己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否则你不会在议场中公然逮捕他,然后未经审判便强行将他放逐。我能否请问,市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是否可以这么说——我有足够的警觉,认为他讲的话仍有可能是正确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见解或许就会造成具体而直接的危险。”   康普这次没有答话。   于是布拉诺继续说道:“其实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基于职责所在,我却必须考虑那个可能性。让我再问你一次,他对于第二基地的下落有什么猜想?他可能打算到哪里去?你心中是否有任何概念?”   “我完全没有概念。”   “难道说,他从未给你任何这方面的暗示?”   “没有,当然没有。”   “没有?不要那么轻易就放弃,奸好想一想!从来都没有过吗?”   “从来没有。”康普以坚定的语气答道。   “从来没有一点暗示?没有一句玩笑话?没有随手写下只字片语?没有突然若有所思地发呆片刻?你现在好好回想一下,那些举动都可能具有重大意义。”   “没有。我告诉你,市长女士,他那个所谓第二基地存在的幻想,可说是最虚无缥缈的梦话。这一点你自己也非常清楚,你现在这样做,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神。”   “你总不至于突然又改变立场,转而保护你亲自交到我手中的那位朋友吧?”   “不,”康普说:“我向你举发他,是因为我自认这是正确与爱国的行为。我没有任何理由后悔这样做,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度改变立场。”   “这么说的话,我把太空船交到他手上之后,他会飞到哪里去,你无法为我提供任何线索?”   “我已经说过……”   “可是,议员,”市长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使她看来一副渴盼的样子。“我却想要知道他会去哪里。”     “既然如此,我想你应该在他的太空船上,装设一个超波中继器。”   “我也这样想过,议员。不过,他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我怕他会把那个装置找出来——不管放置得多么巧妙,仍有这个可能。当然,我们可以把它固定在某个机件上,如果他硬要拆掉的话,就一定会使太空船受损,那样,他可能只好让中继器留在那里……”   “很高明的招数。”   “只不过这么一来,”布拉诺说:“他就会知道自己受到监视,知道他不能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也许就不会前往预定的地点。我即使知道他的行踪,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么说的话,你根本没有办法查出他的动向。”   “还是有可能的,我打算使用非常原始的办法。他以为我用的总是复杂巧妙的诡计,因此凡事战战兢兢、处处小心提防,却很可能因此忽略了原始的办法。我准备派人去跟踪崔维兹。”   “跟踪?”   “正是如此,由另一艘太空船上的驾驶员负责跟踪。你看,这个想法让你感到多么惊讶?如果崔维兹知道的话,他也一定会有相同的反应。他也许不会想到,当他在太空中飞来飞去的时候,竟然还有另一艘太空船跟他作伴。反正,我们绝不会在他那艘太空船上,装置我们最先进的质量侦测仪。”   康普又说:“市长女士,我绝非有意冒犯你,但是我必须指出,你欠缺太空飞行的实际经验。想用太空船跟踪太空船,这种尝试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根本就办不到。崔维兹藉着第一次超空间跃迁,就可以逃之夭夭了。即使他不知道被人跟踪,在做完首次跃迁之后,他也会变得无影无踪。如果他的太空船上没有装设超波中继器,就绝对不可能追踪他的航迹。”   “我承认我缺乏经验,不像你和崔维兹那样,曾经接受过舰队训练。不过,我却有很多顾问可供谘询。他们都跟你们一样,曾经接受过完整的训练。我的顾问告诉我,在一艘太空船进行跃迁之前的瞬间,如果跟踪它的太空船能够遥测到它的方向、速率和加速度,一般说来,就可以估计出它将跃迁到何处去。只要跟踪者拥有一套良好的电脑,自身又有绝佳的判断力,他就可以做出极为接近的跃迁,足以咬住对方的尾巴——若是在跟踪者的太空船上,配备了精良的质量侦测仪,那就更能事半功倍。”   “即使这个方法行得通,也只适用于第一次跃迁。”康普中气十足地说:“如果跟踪者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有第二次,可是绝对不会有第三次,你不能把希望放在这上面。”   “也许我们能——康普议员,你当年曾经参加过超空间竞速赛。你看,我对你的背景相当清楚。你是一名优秀的驾驶员,曾经藉由一次跃迁咬住对手,创下了空前绝后的纪录。”   康普两眼睁得老大,几乎想从椅子上跳起来。“那是我在大学时代的活动,现在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也不算太老,还没到三十五岁。所以,议员,我决定派你去跟踪崔维兹。不论他到哪里,你都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并且随时将行踪报告给我。崔维兹再过几个小时便要出发,而在他升空之后,你也要马上行动。假如你拒绝这项任务,议员,你就会因叛乱罪下狱。我们会提供一艘太空船给你,如果你登上那艘太空船,却把崔维兹跟丢了,那你就不必再回来。如果你试图硬闯的话,我保证让你在外太空就被击毁。”   康普陡然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吼道:“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的工作,这里还有我的妻子,我绝对不能离开端点星。”   “你必须要走,我们这些志愿为基地效命的人,随时都要准备接受各种任务。假如有必要的话,即使是分外的、艰苦的工作,也都应该甘之如饴。”   “我太太当然得跟我一道走。”   “你当我是白痴吗?她当然得留在这里。”   “做人质吗?”   “如果你喜欢这么说,随你的便。不过我倒宁可说,因为你将去从事一件危险的任务,我仁慈的心肠不忍让她跟你一道冒险,所以才要她留下来——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现在的处境和崔维兹一模一样。我相信你也应该了解,我必须尽快采取行动。端点星上的陶醉气氛不久便要耗光,我担心自己的福星很快就不再高照。”   4   柯代尔说:“你对他相当不客气,市长女士。”   市长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为什么我该对他客气?他出卖了自己的朋友。”   “他那样做对我们有好处啊。”   “对,这次是不错。然而,下一次可能就会刚好相反。”   “为什么还有下一次呢?”   “得了吧,里奥诺,”布拉诺以下耐烦的口气说:“少跟我来这一套。任何人表现了一次吃里扒外、卖友求荣的本事,我们都得提防他一辈子。”   “他可能用这种本事再度联合崔维兹,他们两人联手,也许就会……”   “你自己也不相信这一点。像崔维兹那种既愚蠢又天真的角色,他只知道瞄准目标勇往直前,根本不懂得那些阴谋伎俩。而且,从今以后,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他都不会再信任康普了。”   柯代尔又说:“对不起,市长,我想确定一下是否搞懂了你的想法。照你这么说的话,你又能相信康普几分呢?你怎么敢肯定,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跟踪崔维兹,并且随时回报他的下落?你是否算准了他毫无选择的余地,因为他担心老婆的安危?因为他想要回到她的怀抱?”   “这两者都是重要的因素,可是我并不完全指望这些。在我们交给康普的太空船上,将装置一个超波中继器。崔维兹会怀疑有人跟踪,所以会先搜查自己的太空船:然而康普——身为一名跟踪者——我猜他不会想到自己会被跟踪,所以不太可能发现那个装置。当然,如果他真的动手寻找,还是很可能找得到,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必须仰赖他老婆的魅力了。”   柯代尔笑了起来。“真难想像以前我还得为你上课呢。那么,跟踪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种双重保障。如果崔维兹被第二基地抓到了,也许康普能够接替他的工作,继续提供我们所需要的情报。”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万一,崔维兹竟然找到了第二基地,也立刻回报我们;或者也许是康普报告的;或者他们两人都遇难了,但我们却获得了充分的证据,足以怀疑第二基地仍旧存在,那又该怎么办呢?”   “我倒希望第二基地的确存在,里奥诺。”她说:“无论如何,谢顿计划不能再帮我们多久了。伟大的哈里·谢顿拟定这套计划的时候,帝国已经奄奄一息,当时科技的发展几乎等于零。谢顿也不过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不管这门近乎神话的科学——心理史学——有多么灵光,也一定有它本身的限制,它必定无法容纳迅速进展的科技。然而,基地的科技发展就是如此神速,过去的一个世纪尤其惊人。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质量侦测仪,是前人作梦也想不到的;我们的电脑已经能够直接靠思想操作;此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发明——精神防护罩。第二基地即使现在还能控制我们,这种情势也不能再维持多久。在我掌权的最后这几年,我要成为那个将端点星带上新轨的人。”   “假如事实上,根本就没有第二基地呢?”   “那我们就立刻跃上那条新轨。”   5   崔维兹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就感觉有人在推他的肩膀。不久之后这种感觉又来了一次。   他猛然惊醒,张开惺忪的眼睛,却搞不懂自己为何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怎么……怎么……”   裴洛拉特用带着歉意的口气说:“我很抱歉,崔维兹议员。你是我的客人,我很想让你好好睡个觉,不过市长已经来了。”他站在床边,身上穿着一套法兰绒的睡衣,身子好像有点颤抖。崔维兹渐渐清醒过来,昏昏沉沉想了半天,这才想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市长早已在裴洛拉特的起居室里等着,她看起来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柯代尔也跟她一块来了,正在一旁轻轻抚着他的白胡子。   崔维兹调了调身上的腰带,脑于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布拉诺跟柯代尔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真正分开的时候?   崔维兹故意用揶揄的口吻说:“议会的元气恢复了?议员们开始关切那位失踪的同仁了?”   市长回答道:“是的,议会是恢复了点生气,可是尚未恢复到帮得了你的地步。我仍然有权强迫你离去,这一点毫无疑问。你将被带到终极太空航站……”   “不是端点太空航站吗,市长女士?连我接受成千上万民众含泪送别的机会,你都要狠心剥夺吗?”   “我发现你又恢复了少年人的稚气,议员。这令我感到很高兴,否则我会觉得有点良心不安。等你们到达终极太空航站之后,你和裴洛拉特教授两人将悄悄地离去。”   “然后就一去不复返?”   “也许就一去不复返。当然啦——”她露出了短暂的微笑,“假如你发现了什么非常重要、非常有用的东西,连我都希望你能带着这些情报回来的话,你就可以返回此地,甚至还会受到英雄式的欢迎。”   崔维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几乎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不管怎么说,这将是一趟很舒适的旅程。我们拨给你的太空船,是最近才研发成功的袖珍型太空艇‘远星号’——这名称是为了纪念侯伯·马洛当年那艘太空船。它只需要一个驾驶员,不过内部空间足够容纳三个人。”   崔维兹原本故意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此时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道:“武器系统完备吗?”   “没有任何武装,除此之外所有设备一应俱全。不管你们到哪里去,你们都是基地的公民,随时可以向基地的驻外领事求助,所以你们根本无需武器。如果有需要,你们可以动用联邦基金——但并非毫无限制,我必须先声明。”   “你好大方。”   “这点我知道,议员。不过,请你弄清楚我的意思——你是去协助裴洛拉特教授寻找地球,在你自己的脑海中,也只有地球这个唯一的目标。不论你遇到任何人,都必须让他们了解这件事。此外,千万不要忘记远星号没有任何武装。”   “我是去寻找地球的,”崔维兹说:“我完全了解这一点。”   “那么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对不起,但是显然还有点事我们没讨论清楚。过去我的确驾驶过太空船,但是,我对最新型的袖珍太空艇却毫无经验。假如我根本不会驾驶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据我所知,远星号的一切操作完全电脑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不必知道如何操作一艘最新型太空船的电脑,你想知道的任何事它都会告诉你。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崔维兹以哀伤的目光,低头打量了自己一下。“我想换件衣服。”   “在太空船上,你可以找到各种衣物,包括你现在穿着的这种束腰,或者叫作腰带,不管它叫什么,反正都不缺就对了。教授所需要的一切也全准备好了,该有的东西太空船上都有。不过我得补充一句,其中并不包括女性伴侣。”   “那太糟了,”崔维兹说:“否则会更有趣的。不过嘛,此刻我也刚好没有适当人选。可是话说回来,想必银河处处有佳人,一旦我们离开此地,我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猎艳吗?这个随你的便。”   她缓缓起身,“我不送你们到太空航站了,不过自然会有人送你们去。千万不要试图擅自行动,如果你想逃跑,我相信他们会马上解决你。我既然不在场,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崔维兹说:“我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市长女士,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崔维兹心念电转,最后终于带着笑容开口说:“将来总有那么一天,市长女士,你会求我帮你的忙。那时我会依照自己的决定行事,可是,我不会忘记过去两天的遭遇。”他尽量使这个笑容看起来很自然。”   布拉诺市长叹道:“省省这些戏剧性的台词吧,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该来的总是要来。不过目前嘛,我什么也不必求你。” 第四章 太空   1   远星号远比崔维兹想像中更为先进。他还记得,当这类新型太空艇正式公开时,有关单位曾经大肆宣传,然而百闻果然不如一见。   令他惊叹不已的并非太空艇的尺寸(因为它的确相当小)。它的设计强调机动性、高速率、完全重力推进,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尖端的电脑化操控。所以它根本不必造得太大,否则反而会使性能大打折扣。   过去类似的太空艇,必须要十几个人才能伺候,远星号却只要一个驾驶员便能应付自如,甚至可以做得更好。如果还有一两个人轮班执勤,单单一艘这种太空艇,就能够击败异邦大型星舰组成的小型舰队。此外,它的速度敢夸天下第一,能够轻易摆脱任何船舰的追击。   整个船体光润如玉,里里外外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每一立方公尺的容积都发挥到了极限,使得内部空间宽广得不可思议。不论市长原先如何强调这趟任务的重要性,崔维兹如今感到最惊讶的一点,却是自己竟然要亲自驾驶这艘太空艇。   “铜人布拉诺”——他悲愤不已地寻思——设计了一个阴险的诡计,迫使自己从事一项重大无比却危险至极的任务。如果不是她精心策划这样一个圈套,让他主动向她表明自己能证明什么,他也许根本不会接受这个安排。   至于裴洛拉特,现在则惊奇得几乎心神恍惚。“你相信吗?”在准备登上远星号的时候,他伸出一根手指轻抚着船体。“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靠近一艘太空船。”   “教授,只要是你说的话,我当然都相信。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   “老实跟你说,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亲爱的伙……我是说,亲爱的崔维兹,我想是因为自己对研究工作太过投入。你也知道,一个人家里如果有一台非常精良的电脑,可以靠它跟银河中所有的电脑联线,那么他就根本不必走出家门。可是,我总以为太空船应该更大一点。”   “这艘是小型的。不过,跟其他同样大小的太空船比起来,它的内部空间却大上许多。”   “怎么可能呢?你是看我什么都不懂,故意跟我开玩笑。”   “没有,绝对没有,我是说真的,这是第一批完全重力推进的太空船。”   “那又是什么意思?如果牵涉到太多的物理学,那就请你不必解释,我相信你就是了。就像昨天,我们在讨论人类是单一的物种、人类发源于单一世界时,你无条件接受我的说法一样。”   “让我们试试看吧,裴洛拉特教授。在数万年的太空飞航史中,人类曾经使用过化学能发动机、离子发动机、超核发动机,这些发动机都是庞然大物。旧帝国星际舰队的星舰,动辄长达五百公尺,可是内部的活动空间却小得可怜,还不到一个小房间的容积。好在基地自建立以来,一直致力于微型化的研究,这都要拜资源缺乏之赐。这艘太空船便是我们的登峰造极之作,它使用反重力作为推进动力,推进系统根本不占任何空间,完全隐藏在船体中。如果不是我们还需要超核……”   此时一名安全警卫走了过来,对他们说:“该登上太空船了,两位先生!”   天色正逐渐转亮,不过距离日出还有半个小时。   崔维兹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问道:“我的行李都装上去了吗?”   “是的,议员,你将发现里面一应俱全。”   “我猜想,衣物不可能太合身,也可能不合我的品味。”   警卫突然露出带着稚气的笑容,回答道:“我想不至于,过去三、四十个小时,市长命令我们加班,拿你原有的衣服作样本尽量搜购类似的服装,费用毫不考虑。我跟你们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亲切,同时赶紧环顾四周,像是想确定没有人在注意他。“你们两个运气实在太好了,这是全世界最棒的太空船。除了没有武装之外,设备齐全得令人难以置信,你们简直太走运了。”   “或许是走霉运吧,”崔维兹说:“好啦,教授,你准备好了吗?”   “只要带着这个,我就算准备好了。”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举起一个银色塑胶封套,那里面装着一个正方晶片,边长大约二十公分。崔维兹这才想起来,自从离开家门之后,裴洛拉特就一直拎着这个东西,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始终不肯放下来。当他们在半途停下,匆匆吃了一顿早餐时,那个东西也没离开过他的手。   “那是什么,教授?”   “我的私人图书馆啊,我所拥有的一切资料,一律按照主题与出处分门别类,那些资料全都放进一片晶片中。如果你认为这艘太空船巧夺天工,我这个晶片又如何?我所有的藏书!我所搜集的一切!太妙啦!太妙啦!”   “嗯,”崔维兹说:“我们的确是在走运。”   2   崔维兹对太空艇的内部设计也赞不绝口,空间的利用简直巧妙至极。贮藏室里装满了食品、衣物、影片与游乐器材,此外还有一间健身房、一间起居室,以及两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寝室。   “这间寝室一定是你的,教授。”崔维兹说:“至少,那里面有一台特效阅读机。”   “太好啦,”裴洛拉特志得意满地说:“我以前真是一头笨驴,竟然一直排斥太空飞行。现在我才知道,亲爱的崔维兹,我可以心满意足地住在这里头。”   “比我想像的还要宽敞。”崔维兹很高兴地说。   “发动机真的装在船体中,如你所说的那样?”   “至少控制装置一定是的。我们无需储存燃料,也不必使用任何燃料,我们用的是宇宙本身所蕴涵的基本能量,因此可以说,燃料和发动机全都——在外面。”他随手指了指。   “嗯,我突然想到——万一发生了什么故障,那又该怎么办呢?”   崔维兹耸耸肩。“我曾经受过太空飞航训练,但并不是在这种太空船上。如果重力子系统出了问题,只怕我完全没有办法。”   “但是你会开这艘太空船——我是说,驾驶这艘太空船吗?”   “我自己也在怀疑这一点。”   裴洛拉特说:“你想这会不会是一艘全自动的太空船?我们两个有没有可能只是乘客?也许我们只要乖乖坐着就行了。”   “在一个恒星系中,往返行星与太空站之间的太空交通船,的确是有全自动的。不过我从来没听过全自动化的超空间航行,至少目前为止没有听过——至少目前为止。”   他再次环顾四周,心中突然感到一阵不安。那个妖婆市长是否早已料中一切?基地已经拥有全自动星际航行能力了?他难道就像太空艇里面的陈设一样,毫无任何选择余地,只能乖乖地等着被送到川陀?   他故意装出快活的声调对裴洛拉特说:“教授,你先坐一下。市长曾经说过,这是一艘完全电脑化的太空船,既然你的房间有特效阅读机,我的房间就该有台电脑。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让我一个人到处查看一下。”   裴洛拉特立刻露出忧虑的神情。“崔维兹,我亲爱的兄弟——你不是想要溜走吧?”   “我绝对没有这种打算,教授。即使我真有这样的企图,你也大可放心,我一定会被挡驾的,市长可不想让我溜掉。我现在只是想找操纵远星号的装置。”他笑了笑,又说:“我不会丢不你的,教授。”   当他进入那间想当然是自己的寝室时,笑容还一直挂在脸上。不过等到他将舱门轻轻关上之后,表情就渐渐变得严肃。照理说,太空艇上一定装有某种通讯设备,可以用来跟附近的行星联络。因为实在很难想像,会有人故意将一艘船舰密封起来,使它与外界完全隔绝。所以说,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在哪个壁槽中——应该会配备一个联络器。只要他找得到的话,就可以联络到市长办公室,直接询问操纵装置究竟在何处。   他仔细查看了每一面舱壁,然后又开始检查床头板与其他各种光洁的陈设。如果这里找不到的话,他决定要搜遍太空艇的每个角落。   当他正打算转身离去时,突然看到淡棕色的平滑桌面发出闪烁的光芒。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圈光晕,里面映着一行整齐的字迹:“电脑介面”。   啊哈!   不过他的心跳随即加快,因为各式各样的电脑种类实在太多,所用的程式需要花费许多时间才能熟练。崔维兹从未低估过自己的智慧,然而,他也知道自己并非万事通。有些人天生有本事操作电脑,却也有人刚好相反——崔维兹非常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类。   在基地舰队服役时,他官拜中尉,有时会需要担任值日官,所以偶尔也得使用星舰上的电脑。不过他从来没有独力操作电脑的经验,而且,除了值日官必须懂得的例行程序之外,他向来不必知道更多的细节。   他想起那些厚重的程式手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注解的程式,一颗心就不由得猛往下沉。他还记得那位电脑技术士宫克拉斯乃特每次坐在星舰电脑控制台前的各种动作。他操作电脑的方式,像是在演奏银河间最复杂的乐器,而且每次都流露出冷漠的神情,彷佛嫌它太过简单——不过他有时也难免需要翻查那些手册,而且一面翻,一面不停地骂自己是笨蛋。   崔维兹迟疑地伸出食指触摸那圈光晕,没想到只轻轻一触,光芒就扩散到整个桌面,上面立刻显现出两只手掌的轮廓——一左一右。此时桌面也突然动了起来,动作平稳而流畅,不久便形成四十五度角的斜面。   崔维兹赶紧坐上椅子。根本无需任何文字说明,他该怎么做简直再明显不过。   他将双手放到桌面的手掌轮廓上,发现距离与角度都恰到好处,没有感到丝毫勉强。桌面摸起来似乎很柔软,像是触摸天鹅绒的感觉——而且他感到手掌陷了进去。   他吃惊地瞪着自己的双手,看到手掌仍然好端端地摆在桌面。不过那只是视觉送来的讯息,对于触觉而言,桌面似乎被穿透了,双手彷佛已被某种轻柔温暖的质料所包覆。   怎么回事?   现在该怎么做?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即感受到一个讯息,于是便将眼睛闭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   然而在他脑海中,好像自行冒出了一个飘忽的念头:“请闭上眼睛,放轻松,我们即将进行接触。”   藉着一双手?   过去崔维兹一向认为,假如要用思想与电脑直接沟通,就必须戴上特制的头罩,同时得在头颅与眼脸布满电极。   用手?   为什么不能用手呢?崔维兹觉得有点恍恍惚惚,几乎感到昏昏欲睡,可是神智却依旧敏锐如昔。又为什么不可以用手呢?   眼睛只不过是一种感官,大脑只不过是中央控制板。大脑藏在头盖骨中,与身体的工作介面仅凭神经系统联系。而双手才是真正的工作介面,人类就是依靠万能的双手,来感知、操控整个宇宙。   人类其实是利用双手来“思考”的。双手可以满足一切的好奇心,可以感触、掐捏、扭转、抬举……许多动物的大脑容量也不小,然而它们却没有手,因此就形成了天壤之别。   当他与电脑“手牵手”的时候,两者的思想便融合为一,他的眼睛是睁是闭已经不再重要。睁开双眼并不能增加半分视力,闭起来也不会变得模糊不清。   反正,他能够将这个房间看得一清二楚——并不仅限于正前方,而是包括上下左右、四面八方。   此外,他还能看见太空艇中的每一间舱房,也同时看得到外面的景象。如今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在晨雾中显得有些蒙胧。他能够直接逼视太阳的光芒,不会因此感到刺眼,因为电脑已经自动将光波过滤一遍。   他感觉到了微风的吹拂,以及空气的温度,还有周遭世界所有的声音。他探触到了这个行星的磁场,与太空艇外壳的微弱电荷。   他完全体会到了如何操纵这艘太空艇,那些繁杂的细节根本就不重要。他发现,如果想要使太空艇上升、转向、加速,或者执行任何一项功能,过程就像自己的身体做出类似动作一样,只需要使用自己的意志。   然而意志并非完全属于自己,电脑随时可以凌驾其上。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又形成了一个句子,使他明白太空艇将在何时升空,以及如何升空。这些过程根本没有任何适应的问题,他可以完全确定,从现在开始,自己已经能够决定一切。   当他将电脑辅助的意识向外投射时,发现自己可以感测高层大气的状况,可以看出气候的型态,也可以探知周围各艘船舰的活动——包括飞翔其上与停驻其下的每一艘。所有这些条件都必须纳入考虑,而电脑也的确在详加处理分析。此外,崔维兹还领悟到,即使电脑没有做到,他只要“希望”电脑那么做,就再也不用操心了 。   过去那些大本大本的程式手册,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崔维兹不禁又想到技术士官克拉斯乃特,同时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他自己很注意有关重力子学的发展,许多报导都在强调,重力子学将会带来重大的科技革命。现在他才知道,电脑与心灵的融合才是基地的最高机密,而这势必引起一场更伟大的革命。   他也意识到了时光的推栘,知道现在的精确时间,包括端点星当地时间与银河标准时间。   可是他应该怎样离开呢?   就在这个念头闪入脑海之际,他的双手已经被松开来,桌面也回复到了原先的位置。下一瞬间,崔维兹便只剩下原先的肉体感官。   他顿时感到孤独无助,彷佛在体验了神力的拥抱与保护之后,突然间又遭到遗弃。若不是他晓得随时可以进行接触,那种绝望感足以令他痛哭流涕。   现在他只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重新适应这些局限的感官。然后他茫然地站起身来,头重脚轻地走出了那间寝室。   裴洛拉特显然已经把特效阅读机调整完毕。看到崔维兹走过来,他便抬起头说道:“那个装置功能非常好,具有优异的搜寻程式——你找到操纵装置了吗,亲爱的孩子?”   “找着了,教授,一切都很顺利。”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该做些起飞前的准备工作?我的意思是说,一些安全防范措施?我们是不是应该绑上安全带,或者做些什么别的?我想要找这方面的说明,可是却什么也没找到,这令我感到神经紧张。我得专心安装我的图书馆,如果我正在工作的时候……”   老教授一直喋喋不休,崔维兹忍不住伸手推他,希望能让他赶快闭嘴,却发现一点用也没有。崔维兹只好提高音量,盖过对方的声音。“全都没有必要,教授。反重力等价于零惯性,当太空船的速度改变时,我们不会感到任何加速度,因为船上的每一件物体,都会同时改变速度。”   “你是说,当我们由这个行星起飞,进入太空的时候,我们会毫无感觉?”   “正是这个意思,因为在我跟你讲话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升空了。再过几分钟,我们即将穿出高层大气;而半个小时之内,我们就会进入外太空。”   3   裴洛拉特睁大眼睛瞪着崔维兹,似乎有些畏缩。他那张长方形的脸孔一片空洞,除了显得极不自在之外,完全看不出任何其他情绪。   然后,他的眼珠开始向右瞥——又一路转到最左侧。   崔维兹马上记起自己首次离开大气层时,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感受。   他尽可能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詹诺夫,”(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老教授,不过这回是老手安慰新手,所以自己非要装得“老大” 一点不可)“我们会十分安全,我们是在基地舰队战舰的肚子里头。虽然它毫无武装,可是我们行遍银河,不论到什么地方,基地的名号都足以保护我们。即使有哪艘船舰发了狂,想要攻击我们,我们也可以在瞬间脱身。而且我向你保证,我发现自己可以完全掌握这艘太空船。”   裴洛拉特道:“我只是突然想到,葛……葛兰,想到那种空无的……”   “哎,端点星周围也同样是一片空无。我们生活在行星表面,和头上空无的太空之间,隔的也只是一层稀薄的空气。我们现在的行动,只不过是穿过那薄薄的一层而已。”   “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我们呼吸的空气可都在那里啊。”   “我们在这里照样能够呼吸。跟端点星的自然大气层比较起来,太空船内的空气更清洁、更纯净,而且会永远保持这般的清洁纯净。”   “那么陨石呢?”   “陨石又怎么样?”   “大气层可以帮我们阻挡陨石的侵袭,同理,也可以挡住放射线。”   崔维兹说:“人类从事太空旅行,至今已经有两万年之久,我相信——”   “两万两千年。如果我们根据《霍尔布拉克年表》,显然可以追溯到——”   “够了!难道你曾经听说过,由于陨石的袭击或放射线的伤害,而造成的太空意外吗?我是说最近有吗?我的意思是说,基地的船舰遭遇过这种意外吗?”   “这些新闻我倒从未真正注意,不过我是个历史学家,孩子,听以——”   “历史上,没错,的确发生过这种事情,可是科技在不断进步。任何大到足以危害我们的陨石,只要接近到某个距离,我们一定会采取必要的闪避措施。假如有四颗大陨石,同时从四个不同的方向袭来,就像来自正四面体的四个顶点,而太空船位在中心处,那我们倒有可能会被击中。不过如果你计算这种事件的机率,那么你将发现,想要观察到这种有趣的现象,在你老死一兆兆次之后,机率还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由你控制电脑的话?”   “不对,”崔维兹以轻蔑的口气说:“如果我凭藉本身的感官与反应操纵电脑,那么很可能在我还浑然不觉的时候,我们就被陨石击中了。其实真正在工作的就是电脑,它的反应速率比你我快上千百万倍。”他突然伸出手抓住裴洛拉特,“詹诺夫,来,我让你看看这台电脑能做些什么,同时我要让你看看真正的太空是什么样子。”   裴洛拉特两眼瞪得老大,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他笑了两声之后才说:“我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葛兰。”   “你当然会犹豫,詹诺夫,因为你不知道将会看到什么。试试看!来啊!到我的房间去!”   崔维兹抓着对方的手,将他半推半拉到自己房间。崔维兹一坐到电脑前面便问道:“你曾经见过银河吗,詹诺夫?你曾经仔细看过吗?”   裴洛拉特说:“你是指天上的那个?”   “当然啦,还有另外一个吗?”   “我见过,每个人都见过。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到。”   “你曾经在黑暗、晴朗的夜晚,当钻石群在地平线下的时候,仔细地端详过银河吗?”   所谓的“钻石群”,指的是几颗距离端点星不远,而且光度够强,因而能在夜空显出中等亮度的恒星。这一小簇星辰在天球的范围不超过二十度,夜晚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地平线之下。除了这个钻石群之外,夜空各处还散布着些许黯淡的星辰,用肉眼仅能勉强看见。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模糊的乳白色银河。由于端点星位于银河螺旋臂最外环的端点,所以住在这种世界上的居民,夜晚抬头所见到的天象,必然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有吧,可是为什么要仔细端详呢?那只是个普通的景象啊。”   “当然只是个普通的景象。”崔维兹说:“就是因为如此,才没有人好好看过。如果你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又何必专门挑个时间详加观察呢?不过现在你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而且是从太空中眺望,你将看到前所未见的新面貌。从端点星表面观察天象,总是会受到云雾的干扰。不论你如何发挥目力,不论星空多么晴朗,不论周围多么黑暗,你以前所看到的银河,保证无法跟这回媲美。我多么希望自己从未到过太空,这样我就能像你一样,在今天首次目睹银河赤裸的美感。”   他推了一张椅子给裴洛拉特,“坐下来,詹诺夫,这得花一点时间,我必须慢慢适应这台电脑。根据我已经感觉到的讯息,我知道显像是全讯式的,所以我们不需要任何萤幕。显像会直接输入我的大脑,不过我想可以叫它再产生一个客观影像,让你也能够看到——请你把灯关上好吗?不,我真笨,我可以叫电脑做这件事,你坐在那里就行了。”   崔维兹开始与电脑接触,感到电脑热情而亲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灯光逐渐暗下来,终至完全熄灭,裴洛拉特在黑暗中显得相当不安。   崔维兹说:“别紧张,詹诺夫。我正在试着控制这台电脑,也许我会碰到一些小麻烦,不过我会步步为营,所以你得耐心一点。你看到那个东西没有?那个新月形?”   在黑暗中,那个新月形就悬垂在他们眼前。起初有一点黯淡,光影也有些晃动,不过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明亮。   “那就是端点星吗?我们真的已经距离它那么远了?”裴洛拉特的声音充满着敬畏。   “对,太空船运动得非常快。”   此时,远星号正沿着弧形轨道飞入夜面阴影,因此端点星看起来是一弯明亮的半月形。崔维兹突然起了一股冲动,想要以大弧度飞到这个行星的日面,看看它整体的美感,不过最后总算按捺住了。   裴洛拉特也许会觉得那是新奇的经验,不过那种美感实在也很平凡。数不尽的相片、舆图、天体仪上都有这种画面,每个小孩都晓得端点星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它是一颗多水的行星——水分多于大多数行星——水源丰富而矿藏贫乏,适宜农业而不利重工业。然而它的精密科技与微型化工业,却是全银河最先进的。   假如他能让电脑分析微波数据,再转换成一个可见光模型,端点星上一万个住人岛屿都能一览无遗。其中只有一个岛比较大,勉强可以算是大陆,而端点市便位于其上……   转向!   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个意念的运用,然而显像瞬间就改变了。有如新月的端点星移到了视线的边缘,不一会儿便完全消失。如今他的眼中只有黑暗的太空,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裴洛拉特清了清嗓子,然后说:“我希望你能把端点星再找回来,亲爱的孩子,我现在感觉像个瞎子。”他的声音中透着紧绷的气息。   “你并没有瞎,看!”   一团半透明的蒙胧浓雾,陡然间跃入他们的视野。浓雾渐渐扩散,变得越来越耀眼,直到整个舱房好像都燃烧起来。   缩影!   又是一次意念的运用,银河随即向后退却,仿佛是将望远镜倒转过来,并且不断增加缩小的倍率。银河一直不停地收缩,最后变成一个光度变换不定的圆盘。   调高亮度!   圆盘变得越来越亮,不过尺度却始终固定。端点星所属的恒星系位在“银河盘面”之上,因此他们看到的并不是银河的正侧面。如今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影像,是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银河双螺旋,对应于自极遥远的宇宙观测银河的结果。在靠近端点星的一侧,许多黑暗星云的罅隙呈现出弧形的暗纹。核心处则是乳脂状的雾气,由于距离太远,几乎收缩成了一点,看起来毫下显眼。   裴洛拉特以敬畏的口吻,轻声地说道:“你说对了,我从未见过像这样子的银河,我作梦也想不到它的结构那么复杂。”   “你过去怎么可能看得到呢?端点星的大气层挡在你和银河之间,你根本无法看见外面那一半,也几乎看不到银河核心。”   “真可惜,我们只能从侧面来看。”   “并不一定非得如此,电脑可以显现出各个方向所见的银河。我只要表示出这个愿望——而且不必多么费力地想。”   转换座标!   这个意念就等于一个明确的指令。当银河的影像开始慢慢改变时,他的心灵继续指导着电脑,让它依照自己的心意运作。   整个银河缓缓地转向,他们的视线终于来到银河盘面的正上方。现在看起来,银河展成一个闪烁的巨大漩涡,其中有许多黑暗的曲线与光灿的节点,中心处则是近乎无形的炽焰。   “这样的景象,必须在距离此地超过五万秒差距的太空中才能见到,电脑怎么有办法显现出来?”裴洛拉特问道。伹他随即压低了声音:“请原谅我问这种问题,我对这一切全部一无所知。”   崔维兹说:“我对这套电脑的了解,其实比你多不了多少。不过,即使是一台简单的电脑,也具有调整座标的功能,可以从它感测的真正位置——也就是电脑在太空中的方位——所看到的银河景象,变换到其他任何方位所见的银河。当然啦,电脑只能利用它观测得到的资料,所以当转换成广角镜头时,显像中就会出现隙缝与模糊之处。不过,现在……”   “怎么样?”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显像。我猜这台电脑一定贮存有整个银河的完整舆图,所以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显像,都能够做得一样好。”   “完整的舆图,那是什么意思?”   “银河中每一颗恒星的空间座标,电脑记忆库里一定都有。”   “每一颗恒星?”裴洛拉特感到难以置信。   “嗯——也许并不是全部的三干亿颗吧。但是一定包括每个住人行星所属的恒星,也可能每一个属于K型光谱,以及更热的恒星都包括在内,这就代表至少有七百五十亿颗。”   “每一个住人星系所属的恒星?”   “我可不愿意打包票,也许不是全部。总之,在哈里·谢顿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二千五百万个住人星系——听起来虽然很多,其实只是所有恒星系的一万二千分之一。而谢顿时代距今已有五个世纪,帝国的崩溃并没有阻碍人类继续殖民,我认为这反倒有鼓励作用。银河中还有许多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所以如今或许存在有三千万个住人星系。在基地的纪录中,很可能会漏掉一些新的世界。”   “但是那些老的呢?它们当然应该全都在里面,不会有任何例外。”   “我猜没错,当然,我无法保证。但是如果有哪个历史悠久的住人星系,在纪录中竟然查不出来,我会感到十分惊讶。让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希望我有足够能力控制电脑。”   崔维兹双手向下微微用力,手掌似乎陷得更深,被电脑抓得更紧。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做,他只需要轻松地在心中默念:端点星!   当他转动心念时,电脑立即有了反应,在巨大漩涡的极边缘处,出现了一颗闪亮的红色菱形光线。   “那就是我们的太阳,”他兴奋地说道:“就是端点星所环绕的恒星。”   “啊——”裴洛拉特发出低沉而颤抖的叹息。   接着,在银河心脏地带群星丛聚之处,突然进现出一个闪亮的黄色光点。这个光点并非位于正中央,而是较为偏向端点星。   “那一个,”崔维兹说:“就是川陀的太阳。”   又叹了一声之后,裴洛拉特才说:“你确定吗?可是,人们总是说川陀位于银河的中心。”   “就某方面而言,它的确如此。在所有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中,川陀是最接近中心的一颗,远比任何主要的住人星系更为接近。银河系真正的中心,其实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占据,它的质量接近一百万个恒星,所以银河中心是个去不得的地方。根据我们现有的资料,那个实际的中心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也许根本不容许有生命存在。川陀位于螺旋臂的最内环,而且请你相信,如果你有机会目睹它的夜空,必定会认为它的确位于银河中心,因为它的四面八方,全都被无数稠密的星丛层层包围。”   “你到过川陀吗,葛兰?”裴洛拉特问道,话中带着明显的羡慕之意。   “其实我也没去过,不过我观赏过川陀夜空的全讯模型。”   说完,崔维兹怀着忧郁的心情,凝视着面前的银河影像。在骡出现的那段期间,整个银河都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有多少人绞尽脑汁参研银河舆图?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记载、讨论、演绎这段历史的书籍又有多少?   这都是因为哈里·谢顿一开始就说过,第二基地将设在“银河的另一端”,一个名为“群星尽头”之处。   在银河的另一端!崔维兹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之际,一条细微的蓝线已经出现在显像中。蓝线以端点星为起点,一路延伸至银河中心,在穿过了中心黑洞之后,又一直达到对角的边缘。崔维兹差点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并未直接下令叫电脑画出这条线,却曾经清楚地想到这点,而这对电脑来说就已足够了。   不过,当然,这条跨越银河两端的直线,尽头处不一定就是谢顿所说的“另一端”。艾卡蒂·达瑞尔曾经使用“圆没有端点”这句话(只要愿意相信她的自传的话),来说明一个目前所公认的事实……   崔维兹赶快试着将这个新的想法压下去,不过电脑的反应比他快了无数倍。那条直线随即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环绕银河边缘的蓝色圆周,圆弧刚好穿过那个深红色光点——也就是端点星的太阳。   圆没有端点,如果这个圆周的起点是端点星,若想找出它的另一端,那就势必会回到端点星上。当年,第二基地果然在那里被发现,它跟第一基地竟然处于同一个世界。   然而,假若实际上,它根本没有真正被找到,万一所谓的“寻获第二基地”只不过是个幌子,那又该怎么办?这个谜语的谜底,除了直线与圆周之外,还能有什么合理的答案呢?   裴洛拉特突然问道:“你在制造什么幻象吗?为什么会有个蓝色圆圈?”   “我只是在测试对电脑的控制——你想不想找出地球的位置?”   足足愣了一会儿或两会儿之后,裴洛拉特才说:“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让我试试看。”   崔维兹试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反应。   “很抱歉。”他说。   “没有吗?没有地球?”   “我猜想大概是自己想错指令,可是这又不大可能。我认为,现可能的解释,是地球的资料并未收录在电脑中。”   裴洛拉特说:“也许纪录中用的是另一个名称。”   崔维兹立刻追问:“什么另一个名称,詹诺夫?”   裴洛拉特却什么也没说,崔维兹只好在黑暗中笑了笑。他突然想到,许多事情必须等待时机成熟,才有可能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姑且暂时不提这件事吧。于是他故意改变话题说:“我想试试看能否操纵时间。”   “时间?我们怎么办得到?”   “银河是一个不断旋转的天体,端点星要花上将近五亿年的时间,才能绕行银河一大圈。当然啦,越是接近中心的星体,转完一周的时间也越快。每一颗恒星相对于中心黑洞的运动,也许电脑中部有纪录,果真如此的话,就有可能叫电脑将那些运动加快千百万倍,让我们看到整体的旋转效应。我可以试着做做看——”   他说做就做,当他在驱动意念时,全身肌肉也不自禁地紧绷起来。仿佛是他一手抓住整个银河,用力推动它,扭转它,使它克服了骇人的阻力而开始旋转。   银河动了——缓慢地、庄严地,顺着将螺旋臂旋紧的方向,银河开始旋转了。   时间以不可思议的脚步掠过两人眼前。那是一种虚幻的、人工的时间。随着这个人工时间迅速地流逝,星辰也不再永恒不变,全部化作了过眼云烟。   各处都有一些较大的恒星,在逐渐膨胀成红巨星的过程中,颜色越变越红,光焰越来越强。然后在中央星丛里,一颗恒星无声地爆炸,发出了令人目眩的光芒,而下一瞬间随即烟消云散。但在那极短暂的时间中,整个银河都为之黯然失色。接着,在某个螺旋臂中,又出现了一次这般的爆炸,不久之后附近又爆了一颗。   “超新星。”崔维兹的声音微微发颤。   难道说,电脑有本事精确预测恒星会在何时爆炸?抑或它只是使用某种简化的模型,概略地显现群星未来的命运,而不是做出精准的预测?   裴洛拉特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银河看起来好像一个生物,正在太空中不停地爬行。”   “的确如此,”崔维兹说:“不过我有点吃不消了。除非找到一种不那么吃力的方法,否则这个游戏我没法再玩多久。”   说完他就放弃了。银河的旋转随即慢了不来,然后趋于静止,接着又开始倾斜,直到回复侧面的影像才停止。这正是他们一开始见到的银河。   崔维兹闭起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此时他们正穿过大气层最外围,刚刚掠过最后一股稀薄的空气。他能够感知端点星正在逐渐缩小,也能够感知附近太空中每一艘船舰。   但他并没有想到要侦察一下,看看是否有哪艘船舰特别不同;是否还有一艘同样使用重力推进的太空艇,跟他们的轨迹太过接近,而且绝非只是偶然的巧合。 第五章 发言者   1   川陀!   过去曾经有八千年的岁月,银河中一个强大的政治实体以它为首府。这个政体不断地对外扩张,形成一个越来越庞大的行星系联盟。之后的一万二千年,一个涵盖整个银河的政体定都于此,川陀就是银河帝国的中枢、心脏与缩影。   任何人想到帝国,绝对不可能不联想到川陀。   帝国的国势走了很长一段下坡路之后,川陀的物质文明才真正臻至巅峰。事实上,由于川陀表面的金属始终灿烂耀眼,当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帝国业已失去原动力,前途已经毫无希望。   当川陀变成环球的单一大都会时,它的发展达到了极致。此时的人口总数(藉着法律)固定在四百五十亿,而行星表面唯一的绿地,只剩下了皇宫的所在地,以及银河大学/图书馆两者的复合体。   整个川陀表面全部被金属包覆,沙漠与沃土一视同仁被掩埋在金属之下,其上则是人口拥挤的住宅区、林林总总的行政机关、电脑化的精密工厂,贮存粮食与零件的巨大仓库。所有的山脉皆被铲平,每一个断层都被填满,市内数不清的地下回廊一直延伸到大陆棚。至于海洋,则变成了巨大的地底水产养殖场——那是当地唯一的粮食与矿物资源(不过当然无法自给自足)。   川陀所需的一切资源,绝大多数依靠与“外世界”的交通。这个复杂无比的运输网,成员包括川陀的上千个太空航站、上万艘战舰、十万艘太空商船,以及百万艘硕大的太空货轮。   银河中再也没有另一座城市,其新陈代谢如川陀这般频密,也没有任何行星的太阳能使用率超过此地,或是像它那般走火入魔地排放废热。在川陀世界的夜面,无数闪亮的散热器伸入稀薄的高层大气,而在另一侧的日面,同样的散热器完全收进金属层中。随着这颗行星的自转,当某地渐渐夜幕低垂之时,散热器便会缓缓升起,而在黎明破晓时分,又一个接一个地沉入地下。因此川陀表面的景观,水远存在一种人工的不对称,这几乎已经成为它的专利标志。   在川陀的巅峰时期,它统治着整个帝国!   它的统治相当差劲,不过也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世界,能够将帝国治理得差强人意。帝国的疆域实在太过辽阔,根本无法让单一世界君临天下。即使是最强而有力的皇帝,也一样会感到束手无策。而在帝国走向败亡的途中,掌权者都是狡桧的政客与愚蠢无能之辈,他们将皇冠视为私相授受的囊中物,官僚政治发展成为贪污贿赂的次文化,在这种情况之下,川陀又怎能将帝国治理得好呢?   然而即使一切跌到谷底,整个体制仍然需要一个动力之源,因此,银河帝国绝对不能没有川陀。   虽然帝国一步步江河日下,然而只要川陀仍旧是川陀,帝国的核心便依然存在,就能继续保持黄金时代的假相——政府维持着传统与权力,百姓的心中充满着得意与骄傲。   意料不到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川陀终于陷落敌手,而且遭到大规模的烧杀掳掠。数百亿居民惨遭杀害,数百万幸存者面临大饥荒。“蛮子”的舰队将强固的金属表层炸得百孔千疮,甚至将许多处熔毁殆尽。直到这一天,大家才真正认为帝国垮台了。在这个曾经独步银河的世界上,浩劫余生者为了活口,只好将剩余的金属表层逐一拆解,又过了一个世代之后,川陀便从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行星,转变成难以想像的一片废墟。   “大浩劫”是发生在两百多年前的事,然而在银河其他各处的人们,却始终未能忘怀川陀过去的盛况。川陀永远是历史小说的热门题材、集体记忆最珍贵的象征,它也将永远保存在格言成语中,例如“艘艘星舰落川陀”,“大海捞针、川陀寻人”,“这玩意跟川陀一样独一无二”等等。   在银河其他各处,每一个角落……   可是唯独在川陀不然!在这里,昔日的川陀已遭遗忘,金属表层几乎完全消失。川陀现在成了一个农业世界,上面散居着一些自给自足的农民。太空商船难得来到此地,即使偶尔真有一艘降落,也不见得会多受欢迎。而“川陀”这个名称,虽然在正式场合仍然出现,但是在日常用语中已不再通用。今日川陀人使用的方言将这个世界称作“阿姆”,翻译成银河标准语,它的意思就是“母星”。   这些思绪在昆多·桑帝斯的脑海中此起彼落,此外他还想到了更多更多。现在他正安稳地坐着,进入一种舒适的假寐状态。在这种境界中,他的心灵可以自动运作,产生许多杂乱无章的意识之流。   他担任第二基地首席发言者已有二十余年,只要他的心灵依旧强健,可以继续投入政治斗争,这个位子就还能再坐个十年到十二年。   他可算是端点星市长的镜像,但是两者在各方面却又极为不同。端点星市长就是第一基地的统治者,威名响彻银河,对于当今各个世界而言,第一基地就是唯一的基地。而第二基地的首席发言者,却只有身边的同僚才认识他。   事实上,真正掌握银河实权的是第二基地,而第二基地的领导人,便是历代的首席发言者。在有形力量、科技与武器的领域中,第一基地具有至高无上的成就;可是在精神力量、心灵科学、心智控制的领域中,第二基地无疑拥有绝对的权威。当双方发生冲突之际,第一基地即使有再多的星舰与武器,如果这些武力控制者的心灵受到第二基地的控制,那么一切又何足为惧?   然而这个秘密的力量,还能使他再志得意满多少日子?   他是第二十五代首席发言者,与历代首席发言者比较之下,他在位的时间已经略微超过平均年数。他是否应当不再眷恋这个位子,是否该让年轻一辈有出头的机会?例如那个坚迪柏发言者,他是圆桌会议上最新的成员,也是心灵最敏锐的一位。他们两人今晚将要会面,桑帝斯欣然期待着这个机会:而他是否也该欣然期待,坚迪柏有朝一日可能继任首席发言者?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桑帝斯尚未认真考虑退位这件事,他实在太喜欢这个职位了。   现在,他默默地坐在那里。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仍然能够完美地履行职务。他的头发已经灰白,可是由于颜色一向很淡,又剪得只剩寸许,所以颜色的变化并不显著。他的蓝眼珠也开始褪色,一身衣服式样单调,那是为了刻意模仿川陀农民的穿着。   只要他愿意,这位首席发言者有办法混迹在阿姆人之间,完全不露出马脚。他的精神力量始终如影随形,随时能将目光与心灵聚焦在某人身上,而那人便会遵循他的心意行事,事后却毫无记忆。   不过这种事很少发生,几乎从来就没有过。第二基地的金科玉律是:“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必须采取行动时,仍要三思而后行。”   想到这里,首席发言者轻叹了一声。他们生活在银河大学昔日的校园中,皇宫废墟那个庄严的历史古迹,就在不远的地方。偶尔环顾四周,难免会令人忍不住怀疑金科玉律究竟有什么价值。   在大浩劫的前后,这条金科玉律差一点就被放弃。假如想要保护川陀,就必须牺牲建立第二帝国的谢顿计划。拯救四百五十亿生灵虽然是大慈大悲的行为,不过这样一来,第一帝国的核心就不会消失,如此必定使得整个计划遭到延搁。数个世纪之后,将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也许第二帝国将永远无法出现……   早期的几位首席发言者,在大浩劫发生之前的数十年间,已经明确地推算出这个事件,却苦于找不到任何解决之道。拯救川陀与建立第二帝国,是绝对无法两全其美的事。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川陀必须毁灭!   当时的第二基地人士,仍然冒了绝大的风险,设法把银河大学/图书馆保存下来,不过这个举动却带来了无穷的后患。虽然从来没有人能够证明,骡之所以会在银河历史上昙花一现,银河大学/图书馆的存留是主要原因,伹许多人仍然直觉地认为两者必有牵连。   真是千钧一发!差点就让一切都前功尽弃。   经过了大浩劫与骡乱的数十年动荡岁月,第二基地开始迈入黄金时代。   在此之前,亦即谢顿死后的两百五十年间,第二基地像地鼠般躲在银河图书馆里,一心只想避开帝国的耳目。在日渐衰微的社会中,世人越来越不重视越来越名不副实的银河图书馆,他们便以图书馆员的身份出现。那个遭人遗弃的图书馆,恰好最适合作为第二基地的大本营。   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只需要全心全意保护谢顿计划。而与此同时,在银河的某个端点,第一基地为了救亡图存,必须跟一波比一波更强大的敌人奋战,完全未曾获得第二基地的协助,对第二基地也几乎没有任何了解。   由于大浩劫的发生,才使得第二基地因而解放,这也是第二基地默许大浩劫发生的另一个原因。(年轻的坚迪柏——唯有他才有那种勇气——最近曾说,其实那根本就是主因。)   经过大浩劫的洗礼,帝国正式宣告灭亡,此后,川陀上的劫后余生者,就从来未曾擅自闯入第二基地的地盘。既然银河大学/图书馆躲过了大浩劫的劫数,第二基地自然不会让它受到“大复兴”的干扰,甚至连皇宫废墟也顺便保存下来。除了这里之外,整个世界的金属表层一块不剩,而地底无数盘根错节的巨大回廊,则全部遭到掩盖、填埋、扭曲、毁坏、弃置。所有的工程都埋葬在土石之下,唯有此地例外,昔日绿地的四周仍旧围绕着一大圈金属。   这里可以视为一代伟业的巨大纪念碑、昔日帝国的衣冠冢。然而在川陀人——阿姆人——的心目中,该处却是一个不祥之地,充满了冤死的亡魂,绝对不能随便惊扰。因此,只剩下第二基地人士穿梭在古代的回廊中,也唯有他们才触摸得到闪闪发光的钛金属。   即使如此,由于骡的出现,第二基地的心血差点全部白费。   骡曾经亲访川陀,如果当时他晓得这个世界的真面目,那将有什么结果?骡所拥有的传统武器比第二基地强大无数倍;他的精神力量也与对手旗鼓相当。第二基地一直受到金科玉律的限制,此外他们也很明白,若有希望赢得眼前的胜利,很可能就是将来更大挫败的预兆。基于这两点原因,第二基地人士始终都有缚手缚脚的感觉。   如果不是贝妲·达瑞尔当机立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她那次的英勇行动,也几乎没有第二基地的协助。   接着便是黄金时代的来临——当时前后几代的首席发言者,找到了主动出击的方法,终于遏止了骡的泛银河攻势,并且控制住他的心灵。数十年之后,当第一基地对他们越来越好奇、越来越疑心、越来越严防的时候,第二基地经过一番努力,也总算成功地使对方收兵。其中,第十九代发言者,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席发言者普芮姆·帕佛,亲自完成一项精心设计的计划,一举消除了所有危机;在未做重大牺牲的情况下,拯救了谢顿计划未来的命运。   过去一百二十年间,第二基地恢复了往日的状态,隐匿在川陀某处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他们不必再回避帝国的耳目,却仍然需要跟第一基地躲迷藏。如今的第一基地,几乎已经跟过去的银河帝国同样强盛,而在科技的进展方面,则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首席发言者想到这里,佣懒舒适地闭上眼睛,进入了一种介于梦境与清醒之间的状态,体会到一种如真似幻的松弛感。   雨过天青,否极泰来,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川陀依然是银河的首府,因为第二基地就在这里。比起当年的那些皇帝,他们的力量更强大,控制得更得心应手。   第一基地始终只是傀儡,由第二基地负责操纵,使它的一切举动正确无误。不论他们如何船坚炮利,只要在必要的时候,关键人物的精神都受到控制,他们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什么花样都要不出来。   有朝一日,第二帝国终将诞生,但绝对不会是第一帝国的翻版。它将是一个联邦制帝国,成员都拥有相当的自治权,因此不会出现一个外强中干的中央集权政府。新帝国的结构将较为松散,较富有弹性与韧性,因而更具有应变能力。隐藏在幕后的第二基地男女成员,将会永永远远负责指导这个政体。那时,川陀仍将是帝国的首都,而四万名心理史学家的领导能力,将强过当年的四百五十亿行政人员……   首席发言者猛然惊醒,发现已经接近日落时分。刚才有没有自言自语?是否曾经大声说过什么话?   如果说,第二基地的成员要知道得比别人多,说的话却要比别人少,那么身为领导阶层的发言者,就需要知道得更多,但是说得更少;而身为首席发言者,则需要知道得最多,而且说得最少。   他露出了一抹苦笑。为川陀效忠的诱惑始终那么强烈,这会使人将建立第二帝国的目标,单纯地等同于为川陀取得银河霸主的地位。早在五个世纪之前,谢顿就已经预见这一点,并且曾经发出警告。   首席发言者并没有睡着太久。他接见坚迪柏的时间还没有到。   桑帝斯对这次的私下会谈寄望颇高。坚迪柏年纪很轻,能够用新的眼光审视谢顿计划,而他也有足够敏锐的心灵,足以见前人所未见。从这位最年轻的发言者所说的话中,桑帝斯或许可以学到些什么,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从来没有人能确定,伟大的普芮姆·帕佛在那次接见年轻的寇尔·班裘姆时,从那位后辈吸收了多少宝贵意见。当时班裘姆尚未满三十岁,专程来向帕佛报告对付第一基地的可行方案。班裘姆后来从未提起那次晋见的经过,不过最后他果然成为第二十一代首席发言者,而且被奉为谢顿身后最伟大的理论家。有些人甚至认为,在帕佛时代所完成的丰功伟业,真正的功臣其实是班裘姆,而不是帕佛本人。   桑帝斯开始猜想坚迪柏将要说些什么,像是在跟自己玩一个猜谜游戏。根据第二基地的传统,当一个杰出的年轻后辈,首次有机会与首席发言者单独面对面时,第一句话便要开宗明义地报告自己的来意。当然,他们绝不会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就浪费掉首次晋见的宝贵机会。如果有人这么做,首席发言者很可能认为他不够分量,这无异是自毁前程的不智之举。   四个小时之后,坚迪柏终于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年轻人没有露出丝毫紧张的神色,只是默默地等待桑帝斯首先开口。   于是桑帝斯说:“发言者,你请求私下晋见我,要向我报告一件重要的事情,可否请你先将内容的大要告诉我?”   坚迪柏以平稳的口吻,就像是在描述晚餐的内容一样,流畅地说道:“首席发言者,谢顿计划根本毫无意义!”   2   史陀·坚迪柏从不需要任何人肯定他的价值,他自小即了解自己与众不同。当他年仅十岁的时候,第二基地的一名特务就发掘到他的心灵潜能,从此他便加入了第二基地的行列。   此后的岁月,坚迪柏在学习过程中表现得极为优异。他对心理史学极度着迷,就像重力场吸引太空船一样,心理史学对他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使他身不由己地一头栽进去。同龄弟子还在学习微分方程的时候,他已经开始阅读谢顿手著的心理史学入门教材。   到了十五岁那年,他考进了银河大学。(银河大学即昔日的川陀大学,如今已经正式改名。)在接受入学面试时,面试委员问到他将来的志愿,他以坚定的口气答道:“在我四十岁前成为首席发言者。”   他的目标不仅是首席发言者的宝座,对他而言,那几乎是唾手可得的囊中物。言下之意,他真正的目标是要向时间挑战。就连普芮姆·帕佛,也是在四十二岁那年才就任的。   坚迪柏说出这句话之后,那名面试委员立刻脸色大变。然而年轻的坚迪柏早已熟悉心理语言,知道如何诠释那个骤变的神情。他非常清楚(好像那名面试委员当场宣布一样)他的档案会被加上一条小小的注记,大意是说他是一个难缠的家伙。   嗯,当然如此!   坚迪柏的本意,就是要做一个难缠的家伙。   现在他三十岁了,再过两个月,就要庆祝三十一岁的生日。他如今已是发言者评议会的一员,想要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最多还有九年时间可资利用,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够成功。今天晋见现任首席发言者,就是他计划中关键性的一步。为了要得到最佳结果,他曾不遗余力地勤练心理语言的沟通技巧。   当两名第二基地发言者彼此沟通时,采用的语言与银河其他各处完全不同。他们除了开口之外,还配合了无数迅疾的手势,以及各种精神型样的变化。   如果有外人在场的话,只能听到极少的语汇,甚至什么也听不见。然而事实上,在极短暂的时间之内,他们已经交换了大量的思想讯息。至于沟通的内容,除非是对其他的发言者,否则也无法被忠实地重述。   发言者彼此之间所用的语言,优点在于效率极高,而且无比细腻生动。至于它的缺点,则是几乎无法掩饰任何的心意。   坚迪柏很了解自己对首席发言者抱持的看法,他感觉首席发言者已经过了精神全盛期。而且根据坚迪柏的评估,首席发言者从未预期任何危机,也没有受过危机处理训练,万一真有危机出现,他将缺乏当机立断的能力。桑帝斯是一个亲切、和善的好好先生,而这种人却也正是可怕的祸源。   所有的这些想法,坚迪柏都必须隐藏得很好,不但在话语、动作、面部表情中不可流露任何迹象,甚至在思想中都要深藏不露。不过,他并不知道有任何有效的方法,能够将这些想法掩饰得天衣无缝,不让首席发言者察觉半分蛛丝马迹。   同理,坚迪柏也能知道首席发言者对自己的感觉。从对方那和蔼可亲的态度中——这相当明显,而且诚挚得恰到好处——坚迪柏还是可以感到稍许卖帐与玩味的意思。因此他再将自己的精神控制收紧了些,以免显露出任何憎恶的情绪(至少也得将它减至最低程度)。   首席发言者微微一笑,同时将身子缓缓靠向椅背。他并没有把脚翘在书桌上,不过他的身体语言已经十分明确,其中融合着充满自信的安然与私人的情谊。这些适足使坚迪柏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产生了什么作用。   由于首席发言者一直没有请坚迪柏坐下,即使坚迪柏想要有些反应或行动,以尽可能减低这个疑虑,他能够采取的方案也少得可怜。当然,首席发言者自己也绝不可能不了解这一点。   桑帝斯终于再度开口:“谢顿计划毫无意义?多么惊人的说法!你最近观察过元光体吗,坚迪柏发言者?”   “我经常研究,首席发言者。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也是我的一大兴趣。”   “你通常是否只专注于自己负责的部分?你是否一律用微观的观察方式,仔细审视某些方程组与微调路径?那样做当然很重要,不过我一向认为,偶尔做一次整体的观察,也会是一个绝佳的练习。一寸寸地研究元光体绝对有其必要,然而对它做一次鸟瞰,则是极具启发性的观察法。告诉你一句老实话,发言者,我自己也有好久没这么做了,你愿意陪我温故而知新吗?……”   坚迪柏不敢沉默太久,他一定得遵命,还必须表现得既欣然又从容,否则还不如根本就别答应。于是他答道:“这是我的荣幸,也是一件乐事,首席发言者。”   首席发言者按下书桌旁的一个闸柄。这种装置在每位发言者的办公室都有,而坚迪柏办公室的元光体,各方面的功能都不逊于首席发言者这一台。表面上看起来,第二基地是个人人平等的社会,不过表面上的一切并不重要。事实上,首席发言者拥有的唯一正式特权,就是在任何场合中,他都是最先发言的一位,这在他的头衔上,已经明显表达出来。   闸柄按下之后,整个房间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不过几乎在同一瞬间,黑暗便转换成一种珍珠般的幽光。两侧的巨幅墙壁变成淡淡的乳黄色,接着越来越亮,越来越白,最后终于显出无数列印整齐的方程式,每一行都非常细小,肉眼几乎看不清楚。   “假如你不反对的话,”首席发言者的意思相当明显,他根本不给对方反对的余地。“让我们将放大率尽量缩小,以便每次能够看到最多的内容。”   一行行整齐的方程式迅速缩小,直到每一行都变得细如发丝,在珍珠般的背景上,形成了无数模糊的黑色曲线。   首席发言者将手挪到座椅扶手,按了一下控制板的某个按键。“让我们回到起点,回到哈里·谢顿的时代,然后调成缓缓向前推进的模式。我们仅开一个视窗,每一次只看十年的发展,这样能给人一种静观历史推栘的奇妙感觉,而不会因为细微末节分神。不晓得你以前有没有试过?”   “从未真正这样做过,首席发言者。”   “你应该试试的,这是一种非常精采的感受。注意看,起点处的黑色纹路十分稀疏,因为在最初的几十年间,几乎没有机会出现其他可能。然而,随着时间的演进,分支点以指数式的速率增加。每当选定一个特殊分支后,其他大多数分支的发展就会被取消,倘若不这样做,整个画面很快就会变得无法处理。当然,在处理未来的发展时,我们必须谨慎选择应当取消的分支。”   “我知道,首席发言者。”坚迪柏的回答带着一丝不客气的语调,他实在无法完全掩饰。   不过首席发言者没有任何反应,他迳自说下去:“注意那些红色符号形成的曲线,它们的图样似乎具有某种规律。照理说,它们显然应该随机出现。发言者在获得发言权之前,必须对原始的谢顿计划做一点补充,这些红线就是补充的内容。要预测哪里比较容易补充,或是发言者由于个人的兴趣和能力,会倾向于选择哪一部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长久以来我却一直怀疑,‘谢顿黑线’与‘发言者红线’的混合体,其图样变化遵循着某种严格的规律,这种变化与时间有很重大的关联,与其他因素则几乎无关。”   坚迪柏仔细盯着墙上的画面,随着“时间”一年一年地流逝,黑线与红线交织成越来越复杂的图样,看久了几乎让人昏昏欲睡。当然,图样本身一点意义也没有,重要的是符号所象征的历史发展。   此时,各处出现了一些明亮的蓝线,范围逐渐扩大,进而生出许多分支,变得越来越显眼,接着又开始汇聚在一起,最后尽数没入黑线或红线中。   首席发言者说:“偏逸蓝线——”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嫌恶的情绪,充塞在彼此之间。“我们注意跟踪它的发展,最后就会来到‘偏逸世纪’。”   他们果然看到了,甚至能精确指出“骡乱”何时骤然震撼整个银河。在那个历史时刻,元光体射出的蓝色线条突然加速繁衍,几乎暴涨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随着蓝线继续不断开枝散叶,蓝色的光芒也越来越强,直到整个房间似乎都变成蓝色,整幅墙壁也都遭到蓝线的污染(也只有“行染”这个字眼能够形容)。   蓝线达到猖撅的极限,随即又开始消退,慢慢汇聚在一起,变得越来越稀疏。又过了一个世纪之后,才终于消失殆尽。蓝线消失的那一点,显然就是普芮姆·帕佛的心血结晶所在,从此,谢顿计划又恢复了黑线与红线的构图。   继续前进,继续前进……   “这里就是现在的情况。”首席发言者以轻松的口吻说。   继续向前,继续向前……   然后所有的线条全部汇集一处,像是一个紧密的黑色绳结,其间还装饰着少许红线。   “那就是第二帝国建立的时期。”首席发言者解释道。   说完,他关掉了元光体,整个房间再度沐浴在普通的灯光下。   “实在是个非常动人的经验。”坚迪柏说。   “不错,”首席发言者笑了笑。“而你也一直很小心,尽可能不让情绪展现出来。不过这并不重要,让我跟你把话说明白吧。”   “首先你应该注意到,在普芮姆·帕佛的时代之后,偏逸蓝线就几乎完全消失。换句话说,蓝线已经有一百二十年未曾出现。你也应该注意到,在未来五个世纪内,再度出现高于五级的‘偏逸现象’,机率实在太小。此外你还应该注意到,我们已经开始拓展谢顿计划,也就是说,开始进行第二帝国建立之后的心理史学计算。你一定很明白,虽然哈里·谢顿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但他却不是——也不可能是万事通。我们站在巨人的肩上继续攀爬,如今,我们对于心理史学的认识,已经超出谢顿当年可能的极限。”   “谢顿的计算终止于第二帝国的诞生,我们则帮他继续推算下去。其实,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个涵盖第二帝国往后发展的‘超谢顿计划’,绝大部分内容出自我的手笔。而我能够获得今天这个位子,也就是由于这个贡献。”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别跟我说没有必要的废话。我们拥有这么完善的计算,你怎么还能说谢顿计划毫无意义?它根本就是完美无瑕的。谢顿计划能够安然度过偏逸世纪,便是它毫无瑕疵的最佳证明,当然,帕佛的天才也功不可没。年轻人,谢顿计划究竟有什么缺陷,你竟敢用‘毫无意义’这种字眼来诬蔑它?”   坚迪柏僵直地站在原地,回答道:“您说得很对,首席发言者,谢顿计划的确毫无瑕疵。”   “那么,你收回自己的成见喽?”   “不,首席发言者。毫无瑕疵正是它的瑕疵,完美无瑕乃是它的致命伤!”   3   首席发言者仍然平静地望着坚迪柏,他自己的表情早已练到收放自如,看到坚迪柏这方面的笨拙表现,他感到十分有趣。每一次讯息交换之际,这个年轻人都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情感,然而每次却毫无例外地暴露无遗。   桑帝斯以沉稳的目光打量着他。坚迪柏是个瘦削的年轻人,比中等身材仅略高一点,嘴唇很薄,一双手瘦骨嶙峋,而且总是闲不下来。此外,他的一双黑眼珠显得冰冷无情,还微微透着忧郁的目光。   首席发言者心中非常清楚,他是一个难以说服的人。   “你讲的是一种诡辩,发言者。”他说。   “只是听起来像诡辩,首席发言者。因为谢顿计划一向被人视为理所当然,而且大家总是照单全收,从来不曾怀疑。”   “那么,你的疑问又在哪里?”   “在于该计划的最根本。我们都知道,如果计划所试图预测的对象中,有太多人知晓了计划的本质,甚至它的存在,那么这个计划就不可能成功。”   “我相信哈里·谢顿必定了解这一点。我甚至相信,他将这个事实定为心理史学两大基本公设之一。”   “可是他并末预见到骡,首席发言者。因此他也无法预见,当骡证明了第二基地的重要性之后,我们竟然会成为第一基地的眼中钉。”   “哈里·谢顿——”首席发言者忽然打了一个冷颤,没有马上说下去。   哈里·谢顿的容貌,第二基地的所有成员都很熟悉。在第二基地的大本营中,到处可以见到谢顿的肖像,不论是二维或三维、相片或全讯图像、浅浮雕或圆雕,坐姿或站姿。不过所有的肖像都取材自谢顿的晚年,一律是位慈祥的老者,脸上布满代表成熟智慧的皱纹,表现出这位天才最圆熟、最精粹的神韵。   首席发言者现在却想起来,他曾经看过一张据说是谢顿年轻时的相片。那张相片从未受到任何重视,因为“年轻”与“谢顿”就像是两个互相矛盾的名词,桑帝斯能看到那张柑片也纯属偶然。而如今他心中突然冒出的念头是,史陀·坚迪柏看起来跟年轻的谢顿极为相像。   荒唐!根本就是迷信。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多么理智的人,有时也难免会被这种迷信纠缠。自己只是被一种飘忽的神似所欺骗,如果现在那张相片就在眼前,他会立刻发现这根本是一种幻象。然而,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傻念头呢?   他很快回过神来。那只是极短暂的震悸、思绪的瞬间脱轨,除了发言者外,不可能被任何人察觉。现在,不晓得坚迪柏会如何诠释。   “哈里·谢顿——”他这一次的语气非常坚定,“明白有无数种可能的发展,都是他所无法预见的,由于这个缘故,他才设立了第二基地。我们自己也没有预测到骡,但是当他威协到我们的时候,我们立刻警觉到他的危险,及时阻止了他。我们也未预测到,自己后来竟会成为第一基地的眼中钉,然而当危机浮现之际,我们便立即发现,终究阻止了这个发展。过去的这些历史,你能够找到任何错误吗?”   “有一点,”坚迪柏说:“第一基地对我们的戒心,到今天仍未解除。”   坚迪柏语气中的敬意明显减低,(根据桑帝斯的判断)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声音中那一下悸动,并且将它诠释为一种迟疑的表现。这一定要想办法纠正,桑帝斯这么想。   首席发言者打起精神说道:“让我来推测一下。第一基地上的某些人,比较了最初四个世纪的艰困历史,与过去一百二十年的太平岁月,从而得出一项结论——除非第二基地仍旧守护着谢顿计划,否则绝不可能有这种结果,当然,他们这项结论完全正确。而且,他们还会进而推断,第二基地也许根本未被摧毁,当然,这项推断也完全正确。事实上,根据我们收到的一些报告,第一基地的首都世界端点星上,有个年轻人,一名政府官员,他相当坚持这种说法。我忘了他的名字……”   “葛兰·崔维兹,”坚迪柏轻声答道:“是我首先从报告中发现这件事,也是我指示将这个报告转到您的办公室。”   “哦?”首席发言者用夸张的礼貌口气应道,然后又问:“你是怎么注意到他的?”   “我们派驻在端点星的某位特务,前些日子送回一份冗长的报告,内容是他们那些新科议员的背景资料。这纯粹是一件例行报告,发言者通常都不会留意。不过这份报告却吸引了我,因为上面有那位新当选的议员葛兰·崔维兹的详细描述。我可以从那些记述中看出来,他似乎过分自信,而且斗志昂扬。”   “你发现有人跟你臭味相投,是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坚迪柏用平板的语气说:“他似乎是个相当莽撞的人,喜欢做些荒唐的事情,这点跟我很不一样。总之,在我的指示下,我们对他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调查。不久之后我就发现,如果他年轻时就被我们吸收的话,将会是第二基地的一位优秀成员。”   “也许吧,”首席发言者说:“但是你应该晓得,我们从来不吸收端点星的居民。”   “这点我很明白,总之,他虽然没有受过我们的训练,却已经拥有不凡的直觉。当然啦,那种直觉完全未经剪裁。因此,即使他猜到了第二基地仍然存在,我也不会感到特别惊讶。但是我认为这一点相当重要,所以就送了一份备忘录到您的办公室。”   “根据你现在的态度,我猜想一定又有什么新的发展。”   “由于他具有很强的直觉,因而猜中了我们仍旧存在的事实,然后便肆无忌惮地拿来大作文章。就是因为他表现得太过火,结果被逐出了端点星。”   首席发言者扬起双眉,接口道:“你突然停下来,是想要我诠释其中的含意。我暂且不动用电脑,让我以心算大致推估一下谢顿方程式。我猜那位机灵的市长,也有足够智慧怀疑我们的存在,她不希望那个不守纪律的家伙大嚷大叫,惊动整个银河,使她心目中那个第二基地提高警觉。我猜想,根据铜人布拉诺的判断,只有将崔维兹逐出端点星,才能确保他们自己的安全。”   “她为何不囚禁崔维兹,或是悄悄将他处决?”   “将谢顿方程式应用到个人身上,所得到的结果根本就不可靠,那些方程式只适用于处理人类群体,这点想必你也很清楚。由于个人的行为无法预测,因此我们可以假设市长是个人道主义者,认为囚禁是一种不人道的做法,更不可能想要将他处决。”   坚迪柏有好一会儿没再讲话,但是这段沉默却抵得上滔滔雄辩。他将这段空档拿捏得恰到好处,足以使得首席发言者自信心动摇,却又不至于引起对方的反感。   他在心中倒数读秒,一读完“零”,便立刻开口说道:“这并不是我心目中的诠释。我相信,那个崔维兹此时扮演的是个前锋的角色,而他背后的力量,将会对第二基地构成史无前例的威胁——甚至比骡还要危险!”   4   坚迪柏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很满意,这番话的确发挥了预期的威力。首席发言者没有料到他会发出这种惊人之语,一听之下方寸大乱。从此刻开始,坚迪柏已经抢到主控权。即使他原本对这个逆转还有丝毫存疑,当桑帝斯下一句话脱口之后,这一点怀疑也立时无影无踪。   坚迪柏敢打赌自己已经占了上风,他决定乘胜追击,不让首席发言者有喘息机会。他迅即以训人的口气说:“首席发言者,一般人都相信,谢顿计划经过了偏逸世纪的重大扭曲后,是普芮姆·帕佛又令它回到正轨,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信念而已。只要仔细研究元光体,您就可以发现,直到帕佛死后二十年,偏逸蓝线才完全消失,而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出现任何蓝线。我们可以将这一点,归功于帕佛之后的数代首席发言者,但这却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不大可能?纵使我们这几位都比不上帕佛,可是——为什么不大可能?”   “能否准许我来示范一下,首席发言者?利用心理史学的数学,我能够很清楚地证明,偏逸蓝线完全消失的机率太小,不管第二基地如何努力,也几乎无法办到。我的示范得花上半个小时,您必须从头到尾聚精会神,如果您没有时间,或者没有兴趣的话,大可不必答应我的要求。我还有另一个机会,就是请求召开发言者圆桌会议,当场向所有发言者公开示范。不过那样会浪费我的时间,还会引起不必要的争辩。”   “对,而且可能会让我丢脸——现在就示范吧。不过我要先警告你——”首席发言者力图挽回颓势,“假如你给我看的东西毫无价值,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如果真的毫无价值,”坚迪柏以骄傲的口气轻松化解了对方的攻势,“我会当场向您辞职。”   整个示范过程比预定时间超出许多,因为从头到尾,首席发言者都在紧紧逼问许多数学内容。   由于坚迪柏使用“微光体”极为熟练,因此节省了一点时间,否则整个过程还会拖得更长。微光体能将谢顿计划任何部分以全讯画面显示,无需借用墙壁作萤幕,也不要书桌那么大的控制台。这种装置在十年前才正式启用,首席发言者从未学会操作的诀窍。这一点坚迪柏很明白,而首席发言者也知道瞒不过他。   坚迪柏将微光体挂在大拇指上,用其他四根指头操作控制钮。他的手指从容挪移,仿佛是在演奏某种乐器。(他还真的写过一篇短文,讨论两者的类似之处。)   坚迪柏用微光体产生(或者说轻而易举找到)的方程式,随着他的解说不断地前后运动,看来就像是许多条蛇在空中飞舞。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随时叫出“定义”,列出“公设”,画出二维与三维图表。(当然他可以将“多维关系式”投影到二、三维图表上。)   坚迪柏的解说清晰而精辟,终于使得首席发言者甘拜下风。最后,他心悦诚眼地问道:“我不记得看过这样的分析,这是什么人做出来的?”   “首席发言者,这是我自己的成果。有关这方面的数学基础,我也已经发表过了。”   “非常杰出的创见,坚迪柏发言者。你能做出这种成绩,一旦我死了,或者退位的话,下一代首席发言者很可能就是你。”   “我倒没有想过这一点,首席发言者——可是既然您不可能相信,我索性就收回这句话。事实上,我的确想过这件事,并且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首席发言者。因为不论是谁继任这个职位,都必须采取一个唯有我才清楚的方案。”   “说得好,”首席发言者接口道:“不当的谦虚是很危险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案?也许现任的首席发言者同样能做到。即使我已老得无法像你那样有所突破,但至少还有能力接受你的指导。”   这实在是相当大方的让步,坚迪柏完全没有料到,顿时感觉心中充满了温暖,虽然明知这正是老前辈意料中的反应。   “谢谢您,首席发言者,因为我实在太需要您助我一臂之力。没有您的英明领导,我自己不可能掌握圆桌会议。”(这显然是礼尚往来)“那么,我想您已经从我刚才的示范中看出来,我们采取的对策不可能矫正偏逸世纪,也无法使所有的偏逸现象从此消失。”   “这点我很清楚,”首席发言者说:“假定你的数学推导是正确的,那么,要使谢顿计划真如我们所知的这样,完全回到正轨,而且继续完美无瑕地发展下去,我们就必须能够相当准确地预测少数人的反应,甚至是个人的反应,才有可能。”   “非常正确。既然心理史学的数学无法做到这一点,偏逸现象就不可能消失,更不可能永远不再出现。现在您应该明白,我刚才为什么会说:谢顿计划的瑕疵就在于完美无瑕。”   首席发言者做出了结论:“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谢顿计划中的确还有偏逸现象,二是你的数学推导有错误。由于我必须承认,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谢顿计画并未显现任何偏逸现象,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推导出了问题,然而,我又无法找出任何谬误或无心之失。”   “您犯了二分法错误,”坚迪柏说:“您排除了第三种可能性。事实上这两者可以同时成立,也就是说谢顿计划不再有任何偏逸现象,而我的数学推导也完全正确,虽然根据我的推导,前者绝对不可能出现。”   “我看不出有什么第三种可能。”   “假如谢顿计划被某种先进的心理史学方法控制,这个先进方法超越了我们现有的成就,可以预测一小群人的反应,甚至也许连个人的反应都能预测。在这个前提,也唯有在这个前提下,根据我的数学推导,谢顿计划才可能摆脱所有的偏逸现象!”   首席发言者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子(以第二基地的标准而言),他才又开口道:“你所谓的那种先进的心理史学方法,我从来就未曾听说过,听你的口气,我可以确定你也没有概念。如果连你我都不知情,那么,某位或某些发言者发展出这种‘微观心理史学’——让我暂且这样称呼它——而能对圆桌会议其他成员保密,这种机会几乎是无限小。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我同意。”   “那么我们又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你的分析有误,二是‘微观心理史学’的确存在,却并未掌握在第二基地手中。”   “完全正确,首席发言者,第二种可能一定就是事实。”   “你能否证明这个立论的真实性?”   “我无法以任何正式的方法证明,但是请您回想一下,历史上不是已经出现过一个人,可以藉由操纵个体,而直接影响整个谢顿计划吗?”   “我猜你指的是骡。”   “没错,当然就是他。”   “骡专事破坏,如今的问题却是谢顿计划进行得太过顺利,太过于接近完美,而你的推导证明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现在应该找的是一个‘反骡’——某个能够像骡一样改写谢顿计划,可是动机却完全相反,并不是要令它瓦解,而是想使它精益求精的人。”   “完全正确,首席发言者,我只恨自己无法表达得这样鞭辟入里。骡是何方神圣?他是一个突变异种,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会具有那种异能?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难道不可能有更多类似的人吗?”   “显然不会有,骡最著名的特点在于他无法生育,他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莫非你认为那只是个传说?”   “我指的并非是骡的后人,我的意思是说,可能有一大群人——至少目前变成了一大群,全都具有与骡相近的能力,而骡却是那个团体的叛徒。那群人为了他们自己的理由,非但不想破坏谢顿计划,反而全心全意地尽力维护。”   “银河在上,他们凭什么要维护谢顿计划?”   “我们又为什么要维护它呢?我们计划中的第二帝国,是由我们,或者应该说是我们的传人来担任决策者。如果另有更高明的组织在维护这个计划,他们绝不会把决策权留给我们,他们将会自己当家作主,然而最终的目标又是什么?他们准备为我们建立什么样的第二帝国,难道我们不应该设法搞清楚吗?”   “你打算如何进行?”   “嗯,为什么端点星市长要放逐葛兰·崔维兹?她这么一来,正好让那个具有潜在危险的人物,在银河中自由自在地横冲直撞。若说她这么做是出于人道的动机,我绝对不相信。证诸历史,第一基地的领导人全是现实主义者,这也就是说,他们的行为通常不顾及道德。事实上,他们的一位传奇英雄塞佛·哈定,甚至公开向道德观念挑战。所以说,我认为那些‘反骡’——我也借用您的名词——势力已经延伸到了端点星,那个市长一定受到他们的控制。我相信崔维兹已经被他们吸收,而且我还相信,他是攻击我们的第一波敢死队,将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危险。”   首席发言者终于有机会答腔:“谢顿在上,你说的也许都对,但是我们要如何说服圆桌会议?”   “首席发言者,您太低估您的权威了。” 第六章 地球   1   崔维兹感到心浮气躁,他正跟裴洛拉特坐在用餐区,两人刚吃完中饭。   裴洛拉特说:“我们在太空才待了两天,我却已经相当适应,感觉十分舒适。当然啦,我仍旧会怀念新鲜空气、大自然,以及地面的一切。怪啦!当那些东西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好像从来未曾注意过。不过这里有我的晶片,还有你那台了不起的电脑,就等于所有的藏书都跟着我,这样我就感到什么都不缺。而且,我现在对于身处太空这件事,已经连一点恐惧感也没了,真令人费解!”   崔维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正在低头沉思,根本没有注意到外界的一切。   裴洛拉特又轻声说道:“我并不想多管闲事,葛兰,可是我认为你没有真正在听。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特别有趣的人——总是有点令人觉得乏味,这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们遇上麻烦了吗?你不必顾忌,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想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绝不会惊慌失措,亲爱的伙伴。”   “遇上麻烦?”崔维兹似乎回过神来,稍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是指这艘太空船,既然它是最新型的,所以我猜也许是哪里出了问题。”裴洛拉特勉强露出一个迟疑的微笑。   崔维兹猛摇着头,回答道:“我真不应该让你产生这种疑虑,詹诺夫。这艘太空船没有什么不对劲,它表现得十全十美,我只是在寻找超波中继器。”   “啊,我懂了——只不过,我还是不懂,什么是超波中继器?”   “好吧,让我来为你解释一下,詹诺夫。我始终跟端点星保持着联络,至少我随时可以联络得上,而端点星也能够联络到我们。他们一直在观测这艘太空船的轨迹,所以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即使他们原先没这么做,也能随时将我们找出来。方法很简单,只要扫描近太空的质点,就能定出任何船舰或流星体的位置。他们还能进一步侦测能量型样,这样不但可以区别船舰与流星体,还能辨识每一艘船舰,因为没有两艘船舰使用能量的方式完全一致。总之,不论我们开启或关闭哪些设备或装置,这艘太空船的能量型样都有固定的特征。如果端点星没有某艘船舰的能量型样纪录,那当然无法辨识它的身分;反之,像我们这艘太空船,端点星上拥有完整的纪录,因此侦测到后就能立即辨识出来。”   裴洛拉特道:“我有一种感觉,葛兰,文明的进步只不过是加强对隐私权的限制罢了。”   “你这种说法也许有道理。不过,迟早我们必须进入超空间,否则我们这一辈子,就只能在距离端点星一两秒差距的太空中游荡,只能进行最低程度的星际旅行。而取道超空间,我们在普通空间的航迹就成为不连续的跃进,可以在瞬间由一处跳到另一处,我的意思是说,通常可以一举跨越几百秒差距。我们会突然出现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由于变换的方位极难预测,实际上我们再也不会被侦测到。”   “我懂了,一点都不错。”   “当然,除非他们预先在太空船内植入一个超波中继器。那玩意能自动送出穿越超空间的讯号——一个对应这艘太空船的特定讯号,如此端点星当局就能永远知道我们位在何方。这也等于回答了你的问题,明白了吧。要真是这样,我们在银河中就无所遁形,不论我们做多少次超空间跃迁,都不可能避开他们的追踪。”   “可是,葛兰,”裴洛拉特轻声说道:“难道我们不想要基地保护吗?”   “当然要,詹诺夫,可是只限于我们主动要求的时候。你刚才说过,文明的进步代表不断剥夺人类的隐私权,哼,我可不想那么进步。我希望有行动的自由,不希望随时随地都会被找到——除非我自己请求保护。所以说,假如这艘太空船上没有超波中继器,我心里会比较舒服,舒服千万倍。”   “你找到了没有,葛兰?”   “还没有。如果给我找到了,我应该有办法使它失灵。”   “如果你看到的话,能够一眼认出来吗?”   “这正是目前的困难之一,我也许根本就认不出来。我知道超波中继器大概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如何测试可疑物件,然而这是一艘新型的太空船,专门为了特殊任务而设计,超波中继器也许成了机件的一部分,单从外表根本就看不出来。”   “反之,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超波中继器,所以你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不敢遽不断语,而且除非弄清楚了,否则我不想进行任何跃迁。”   裴洛拉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这就是我们始终在太空中飘荡的原因,我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还不进行跃迁。我听说过一些有关跃迁的传闻,老实说,我有一点紧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命令我系上安全带,或者吞一颗药丸,或是诸如此类的准备工作。”   崔维兹勉强笑了笑。 “根本不需要担心,现在不是古时候了。在这种船舰上,一切交给电脑就行了。你只需要下达指令,电脑便会完成一切工作。你不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的变化只是太空景观陡然不同。如果你看过幻灯片,就应该知道当幻灯片跳到下一张的时候,它的投影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嗯,跃迁的感觉就跟这个大同小异。”   “我的天哪,竟然会毫无感觉吗?怪了!我反倒觉得有点失望。”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从来就没有任何感觉,而我所搭乘过的那些船舰,没一艘比得上现在这艘太空船。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进行跃迁,并不是因为超波中继器的关系,而是我们必须再离端点星远一点,也得离太阳远一点。我们距离巨大的天体越远,就越容易控制跃迁,也就越容易重返预定的普通空间座标。在紧急情况下,即使距离行星表面只有两百公里远,有时还是得冒险一跃,这时只能祈祷自己运气够好,可以平安到达目的地。由于在银河中,安全的空间比不安全的多很多,一般说来运气都不会太坏。不过,总是存在着某些随机变数,可能使你在重返普通空间时,出现在距离一颗巨大恒星几百万公里处,甚至掉进银河核心,你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就会发现已经被烤焦了。我们距离各个天体越远,那些因素的影响就会越小,不幸的事件就越不可能发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赞赏你的谨慎,我们不用急着赶去投胎。”   “一点都没错,尤其是我在行动之前,实在很想先找到那个超波中继器——或是想办法说服自己超波中继器并不存在。”   崔维兹似乎又坠入冥想之中,裴洛拉特不得不将声量略微提高,以便超越那道心灵的障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不考虑那个超波中继器的话,你准备在什么时候进行跃迁,我亲爱的兄弟?”   “根据我们现在的速率和轨迹,我估计要等到出发后的第四天,我会用电脑算出正确的时间。”   “好吧,那么你还有两天时间可以利用。我能提供一个建议吗?”   “请说。”   “我在工作中体会出一个心得——我的工作当然与你的截然不同,不过这个道理或许可以类推。我的心得是,假如对某个问题猛钻牛角尖的话,结果反倒会弄巧成拙。为什么不把心情放轻松,跟我谈点什么别的,这样你的潜意识在没有密集思考的压力下,也许就会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崔维兹先是露出厌烦的神情,随即又张口哈哈大笑。“嗯,有何不可呢?告诉我,教授,为什么你会对地球那么有兴趣?你怎么会有那种古怪的念头,认为人类全都发源于某个特殊的行星?”   “啊!”裴洛拉特缓缓点着头,整个人浸淫在回忆中。“那可说来话长,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我刚进大学的时候,本来想成为一个生物学家,因为我对不同世界的物种变异特别感兴趣。这种变异,你应该知道——嗯,也许你并不知道,所以想必不会介意我从头说起。这种变异其实很小,银河各处的所有生命型态,至少目前我们接触到的一切生命,都是以水为介质的蛋白质/核酸生化结构。”   崔维兹说:“我读的是军事学院,课程偏重核子学与重力子学,不过我并非那种知识狭隘的专才,我对生命的化学基础倒还略有所知。以前我们也学过,水、蛋白质与核酸是唯一可能的生命基石。”   “我认为那个结论是不恰当的,比较安全的说法,应该是至今尚未发现其他形式的生命;或者应该说,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辨识出任何其他形式的生命——你知道这点就成了。更令人惊讶的是,各个行星的‘固有物种’,也就是除了那个行星之外,其他世界都不存在的物种,数目竟然都非常少。现今存在的大多数物种,特别是‘现代智人’,在银河所有的住人世界几乎都能发现,而且无论就生物化学、生理学、形态学的角度而言,相互之间都有密切的关联。反之,固有物种的特征却有很大的差异,不同行星上的固有物种也几乎没有交集。”   “嗯,这又怎么样?”   “结论就是银河中有某个世界——单独一个世界,与其他世界截然不同。银河中有数千万个世界——没有人可以确定究竟有多少——都发展出了生命,不过都是些简单的、纤弱的、稀稀落落的生命,没有太大的变化,不容易存续,更不容易扩散。可是却有一个世界,那个唯一的世界,轻而易举地发展出几百万种生物,其中有些相当特化,演化成了高等生命,非常容易增殖与扩散,这里面就包括了我们在内。我们有足够的智慧形成文明、发展超空间飞行、殖民到整个银河系;而在扩展到整个银河的过程中,我们随身带了许多其他生物,那些生物彼此间都存在生物学上的渊源,跟人类也多少有些亲戚关系。”   “仔细想一想,”崔维兹以毫不惊讶的口气说:“我认为这种说法站得住脚。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个充满人类的银河,如果我们假设人类起源于单一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必定与众不同。这又有什么不对呢?生命的发展能够那么多样化的机率一定很小,也许只有一亿分之一,平均在一亿个能产生生命的世界上,才会出现一个那样的世界——顶多也只能有一个。”   “然而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那个世界跟其他世界如此不同?”裴洛拉特的语气很激动,“到底是什么条件使它变得独一无二?”   “大概只是偶然吧。毕竟,目前在数千万颗行星上,都可以发现人类和人类带去的其他生命型态,那些行星既然都能维持生命,所以条件一定都差不多。”   “不对!人类这个物种一旦演化成功,一旦发展出科技,一旦在艰难的生存斗争中磨练出头,就会具有很强的适应力,即使是最不适宜生存的世界,也一样能在上面落地生根,像端点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可是你能相信端点星上会演化出什么智慧型的生命吗?当人类初到端点星时,也就是百科全书编纂者掌权的时代,端点星上最高等的植物,是生长在岩石上的藓类;而最高等的动物,海洋中的是珊瑚类生物,陆地上的则是类似昆虫的飞虫。我们来到之后不久,便几乎将那些生物一扫而光。我们在海洋中放生大量鱼类,又在陆地上繁殖兔子、山羊、草本植物、木本植物、五谷杂粮等等,当地的固有生命如今几乎全部绝种,只有在动物园、水族馆才能看得见。”   “嗯——”崔维兹无言以对。   裴洛拉特瞪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并非真的感兴趣,对不对?怪啦!我发现好像没有任何人有兴趣。我想,这大概是我自己的错,虽然我自己被这个问题深深吸引,伹就是没办无法说得引人入胜。”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很有趣,真的。可是……可是……又怎么样呢?”   “难道你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科学研究题目?想想看,一个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世界,只有在那个世界上,才能产生真正丰富的固有生态。”   “这对一位生物学家而言也许很有趣,可惜我却不是,懂了吧,所以你得原谅我。”   “当然啦,亲爱的伙伴。只不过,我也从未发现有任何生物学家对这个题目感兴趣。刚才说过,我本来主修的是生物,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我的教授,可是他却一样兴趣缺缺,还劝我应该研究些实际的问题。这令我很反感,所以我索性转攻历史,反正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满喜欢阅读历史书籍。从此之后,我就从历史的角度来钻研‘起源问题’。”   崔维兹说:“可是,这样至少让你找到一个毕生的志业,所以你应该高兴,应该感谢那位教授的冥顽不灵。”   “对,我想这样说也有道理。而且这项毕生志业的确很有趣,我从来没有倦勤的感觉。不过我实在很想挑起你的兴趣,我恨透了老是这样自言自语。”   此时,崔维兹突然仰头大笑,笑得极为开心。   裴洛拉特平静的脸上,顿时露出几许被刺伤的神情。“你为什么要嘲笑我?”   “不是你,詹诺夫,”崔维兹答道:“我是在笑我自己的愚蠢。我十分感激你的关心,你知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你是指我认为人类起源是个重要的课题?”   “不,不——噢,对,那也没错。不过我的意思是说,你刚才叫我别再拼命想那个问题,应当将心思转移到别处去,这个建议完全正确,而且真的很有效。当你正在讲述生命演化的方式时,我终于想到了该如何寻找那个超波中继器。假如它存在的话,我就一定能够找出来。”   “噢,那件事啊!”   “对,那件事!我刚才一心一意想的就是那件事。我原先一直用传统的方式寻找,好像还在受训时的那艘老教练舰上,只用肉眼查看每个角落、寻找各个可凝物件。我忘了这是一艘最新型的太空船,是几万年科技进化的结晶,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葛兰。”   “太空船上有电脑,我怎么会忘了呢?”   他立刻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同时挥手叫裴洛拉特一道来。   “我只需要试验它的通讯功能就行了。”他一面说,一面将双手放到电脑感应板上。   他试着联络端点星。如今他们已经距离端点星数万公里远。   联络!通话!他的神经末稍仿佛长出新芽,不断向外延伸,以不可思议的速率(当然是光速)伸展到太空中,开始尝试进行接触。   崔维兹感觉自己正在触摸……思,不完全是触摸,而是感触……嗯,又不完全是感触,而是……这并不重要,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   他“感到”已经与端点星取得了联络。虽然两者之间的距离,正以每秒约二十公里的速率越拉越远,联系却始终持续不断,仿佛行星与太空艇都静止不动,而且相互距离仅有数公尺而已。   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将联系切断了。他只是在测试通讯的“原理” ,并非真正想做任何通讯。   安纳克瑞昂在八秒差距之外,除了端点星外,目前它是距离最近的一颗较大行星——就银河的尺度而言,它就是端点星的后院。若是仿照刚才与端点星联络的方式,以光速送出一道讯号,想要收到回讯的话,必须等上五十二个年头。   联络安纳克瑞昂!想像安纳克瑞昂!尽可能想像清楚。你知道它与端点星以及银河核心的相对位置:你研究过它的历史与行星表面学;在服役期间,你曾经推演过如何夺回安纳克瑞昂(如今,它绝不可能再遭到敌人占领,那只不过是个假想状况罢了)。   老天啊!你曾经到过安纳克瑞昂。   想像它!想像它的模样!利用超波中继器,营造置身其上的感觉。   什么也没有!他的神经末稍在太空中不停地飞舞,却找不到任何栖身之所。   崔维兹收回意念,对裴洛拉特说:“远星号上没有装置超波中继器,詹诺夫,我现在可以肯定了。假如我没有听从你的建议,不晓得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得到这个结论。”   裴洛拉特面部的肌肉虽然没有动,脸上却露出明显的喜色。“我真高兴能够帮得上忙,这是否表示我们可以跃迁了?”   “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得再等两天。我们必须远离各个天体,还记得吗?这是一艘仍在实验中的新型太空船,而且我对它又完全没有概念,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许得花两天时间来计算正确的程序——尤其是首度跃迁的恰当‘超推力’。不过我现在有个感觉,电脑将会完全代劳。”   “我的天哪!那我们会等得无聊死了。”   “无聊?”崔维兹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可能!你我两人,詹诺夫,要好好聊一聊地球。”   裴洛拉特说:“真的吗?你是想逗老头子开心吧?你的心地真好,实在是太好了。”   “胡说!我是想逗我自己开心。詹诺夫,如今你终于说服了一个人,从你刚刚那番话中,我发觉地球才是宇宙间最重要、最有趣、最吸引人的一个题目。”   2   当裴洛拉特在讲述他对地球的看法时,崔维兹一定已有了体会。只是超波中继器的问题萦绕心中,所以未立即回应。果然,在那个问题迎刃而解之后,崔维兹随即有所反应。   哈里·谢顿最常为人引述的一句话,也许就是他对第二基地所做的描述。他曾说过第二基地位于“银河的另一端”,甚至还提到了该处的地名,说它为“群星尽头” 。   “在银河的另一端……”这句话收录在盖尔·多尼克的记述中。根据多尼克为谢顿所著的传记,谢顿在接受帝国法庭审判之后,曾经亲口对他如此说过。从那一天开始,这句话的含意就始终为人争论不休。   银河某一端与“另一端”的联系究竟是什么?一条直线、一条螺线、一个圆、还是其他线条?   现在,维兹突然间恍然大悟,了解到那应该不是,也不可能是银河舆图上的任何直线或曲线,真正的答案其实更加微妙、更加抽象。   其中一端指的是端点星,这是绝对没有疑问的一件事。端点星位于银河边缘,没错——就在我们基地联邦的边缘——因此“端点”两字具有字面上的意义。然而,在谢顿说那句话的时候,它也是银河中最新的世界,严格说来,它当时还不存在,只是一个即将建立的世界。   根据这种观点,银河的另一端又在何处?在基地另一个边缘吗?哈,银河最古老的世界在哪里?照裴洛拉特刚才的说法——尽管他自己完全不知道这重意义——唯一的答案就是地球,第二基地当然就在地球上。   虽然谢顿曾经说过,银河的另一端叫作“群星尽头”,谁又敢断言这不是一种隐喻呢?如果像裴洛拉特那样回溯人类的历史,想像时光倒流的话,就可以看到每一个住人星系中的人类,逐渐回流到其他星系,也就是第一批移民的出生地。然后人潮继续不断回流,直到最后,所有的人类都退回到某个行星,那里便是人类的发源地。而照耀地球的那颗恒星,正是所谓的“群星尽头”。   想到这里,崔维兹露出了微笑,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再多告诉我一些有关地球的事,詹诺夫。”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回答说:“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真的。我们要到川陀去,才能找到更多的资料。”   崔维兹立刻说:“不,不会的,詹诺夫。我们不会在那里找到什么,因为我们并不打算去川陀。我负责驾驶这艘太空船,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到那里去。”   裴洛拉特的嘴巴立刻张得老大,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用悲凄的语调说:“噢,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连忙安慰他:“拜托,詹诺夫,不要这样子。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直接去找地球。”   “可是只有川陀才有——”   “没有,那里什么也没有。你到川陀去,只能一头钻进那些尘封的档案,和变脆的胶卷堆里面,到头来自己也会灰头土脸,也会变得一捏就碎。”   “几十年来,我一直梦想——”   “你梦想能找到地球。”     “可是只有到了——”   崔维兹突然站起来,倾身向前,一把抓住裴洛拉特的短袖袍。“别再说了,教授,别再提那个地方。在我们还没登上这艘太空船之前,你第一次告诉我说我们要去寻找地球时,你说我们一定能找到它,因为——让我引述你自己的话:‘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可能的答案’。现在,我不要再听到你提起‘川陀’,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个极可能的答案。”   “可是必须先证实才行。直到目前为止,它还只是一种想法,一线希望,一个模糊的可能答案。”   “好!就告诉我这些!”   “你不了解,你根本就不了解。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研究过这个题目,它完全没有历史的依据,没有可信的理论,也毫无真凭实据。当人们谈到地球时,总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至少有一百万种互相矛盾的传说……”   “奸吧,那么,你自己的研究又是怎么做的?”   “我不得不搜集每一项传说,每一点可能的史料,每一件传闻轶事,每一个扑朔迷离的神话,甚至包括那些杜撰的故事。无论任何资料,只要里面提到地球这个名字,或是涵盖了起源行星的概念,我都一律照单全收。三十多年来,我从银河的每一颗行星上,尽一切可能搜集各种资料。现在,我只需要到银河图书馆,去查阅一些更可靠的资料,不过那座图书馆却在……但你又不准我说那个地名。”   “对,别提那个地方。我只要你告诉我,在你搜集的那么多资料中,哪一条特别吸引你的注意,而你又是基于什么原因,才认定那是一条可靠的资料。”   裴洛拉特不停地摇头。“帮个忙,葛兰。你不介意的话,我可要说句老实话,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个军人,或是一名政客。研究历史可不能用这种方法。”   崔维兹深呼吸了一下,硬生生地忍下这口气。“那就告诉我该用什么方法,詹诺夫。我们足足有两天的时间,请你教教我吧。”   “绝对不能只靠某一个或一组神话传说,我必须将它们搜集齐全,然后分析整理。我还创立了一些符号,用来代表各种不同的内容。例如那些不可能存在的气候、与实际情况不符的行星系天文数据、文化英雄并非源自本土的地方,总共有好几百条之多,这么说绝对不夸张。我想,没有必要跟你讲所有的细目,两天时间—定不够。我告诉过你,我花了超过三十年的时间。”   “后来我设计出一个电脑程式,可以自动搜寻那些神话传说,找出其中的共同点,并且将绝对不可能的部分删除。用这种方法,我逐渐建立起一个地球模型,它包含了地球应有的各种条件。毕竟,如果人类的确发源自单一的行星,该行星所具有的特征必定会反映在所有的起源神话,以及每一个文化英雄故事中。嗯,你要我讲解数学上的细节吗?”   崔维兹说:“暂时还不要,谢谢你。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被数学模型所误导呢?我们确知端点星是在五百年前才建立的,第一批移民名义上来自川陀,可是他们真正的星籍如果没有好几百,至少也包括几十个世界。不过,如果有人不知道这段历史,或许就会假设哈里·谢顿来自地球,因为他并不是在端点星出生的,进而会认为川陀其实就是地球。当然,如果根据谢顿时代的川陀景观——一个表面覆满金属的世界——去寻找川陀的话,那就一定找不到,而川陀也许就因此被视为不可能的神话。”   裴洛拉特显得很高兴。“我收回刚才那番军人与政客的批评,我亲爱的伙伴,我现在才发现,你具有了不起的直觉。当然啦,我得设定一些控制方法。我根据正史以及搜集来的神话传说,设计了一百组假历史,其中一组甚至是取材自端点星的早期发展史。然后,我试着将这些创作代入地球模型,结果电脑全部加以否决,每一组都被淘汰。老实说,这也许代表我欠缺幻想的天分,没法子编出合理的故事,可是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相信你尽了全力,詹诺夫。根据你建立的模型,地球应该是什么模样?”   “我推算出地球的一个大概轮廓,它有许多特征,每个特征的可能性不尽相同。比方说在银河中,大约有百分之九十的住人行星,自转周期都介于二十二到二十六银河标准小时之间。这一点——”   崔维兹突然插嘴道:“我希望你没有在这上面花工夫,詹诺夫,这根本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一个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不可能自转得太快或太慢,前者会使大气环流产生强烈的风暴;后者会使温度呈两极化的变化。你刚才说的那个现象,其实是人类刻意选择的结果,因为人类喜欢住在条件宜人的行星上,所以适宜住人的行星才会具有相同的特点。可是却有人因此说:‘这是多么惊人的巧合啊!’实际上这根本一点都不惊人,甚至不能算是一种巧合。”   “事实上,”裴洛拉特以平静的口吻说:“你所说的这一点,是社会科学中众所周知的现象,我相信在物理学中也是一样。不过我并非物理学家,所以不太敢肯定,但我至少知道这称为‘人本原理’——观测者在观测过程中,无可避免地会影响到被观测的事件,甚至观测者的存在本身就足以产生影响。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合乎模型的那颗行星在哪里?哪一颗行星的自转周期,刚好是一个银河标准日,也就是二十四个银河标准小时?”   崔维兹抿起嘴,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你认为地球应该是那样的吗?银河标准时间下一定以地球作标准,它可能根据任何世界的特征时间而定,不是吗?”   “不大可能,这不符合人类的习性。过去一万两千年来,川陀一直是银河的首都;而且足足有两万年的时间,它都是银河中人口最多的世界,可是川陀并没有将它的自转周期——一·○八个银河标准日,强行推广到银河各处。端点星的自转周期则是○·九一个标准日,我们也没有强迫辖下的行星以这个时间当作一天。每一个行星都有本身的当地行星日,利用它作为计时的标准,而在处理星际间的重要事务时,就会借助电脑换算行星日与标准日。所以说,银河标准日必然源自地球!”   “为什么是必然呢?”   “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地球曾经是唯一的住人世界,因此依据它的周期所定出的日与年,自然就会成为标准。而人类殖民到其他世界的时候,由于社会的惯性,很可能会继续以这两个单位作为标准。所以我建立的地球模型自转周期刚好是二十四个银河标准小时,而它围绕太阳公转的周期,则刚好是一个银河标准年。”   “这难道不会是巧合吗?”   裴洛拉特哈哈大笑。“现在轮到你在谈巧合了,你想不想打赌,赌这件事情真的是巧合?”   “这……嗯……”崔维兹吞吞吐吐讲不出话来。   “事实上,除了日与年之外,还有一个古老的时间单位,称为‘月’。”   “这我也听说过。”   “它显然就是地球卫星环绕地球的公转周期,不过……”   “怎么样?”   “嗯,我的模型中有一项相当惊人的特点,就是那个卫星的体积实在太大,它与地球的直径比超过四分之一。”   “我从来没听过有这种事,詹诺夫。放眼银河,不论哪一个住人行星,都没有那么大的卫星。”   “伹这是个好现象啊,”裴洛拉特手舞足蹈地说:“如果地球是唯一能产生各式各样物种,还能演化出智慧型生命的行星,那么它也应该具有独一无二的自然条件。”   “可是产生各式各样物种和智慧型生命,以及其他的一切特点,又跟一颗大卫星有什么关联?”   “好啦,现在你问倒我了。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过这很值得深入探讨,你难道不觉得吗?”   崔维兹站了起来,两手抱在胸前。“可是这又有什么问题?你只要查查住人行星统计表,找一颗自转周期等于一个银河标准日、公转周期等于一个银河标准年的行星,如果它刚好具有一颗巨大的卫星,你就算是已经找到了。你说过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可能的答案’,我猜这就代表你已经这样做了,也已经找到了那个世界的位置。”   裴洛拉特突然露出困窘的表情。“嗯,这个,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的确查过统计表,至少我请天文系的人帮我查过,结果——嗯,让我对你直说吧,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世界。”   崔维兹突然又坐了下来。“这就代表说,你所有的理论全都砸锅了。”   “我倒认为并不尽然。”   “什么叫作并不尽然?你建立了一个模型,其中包括了各种详尽的细节,结果你却找不到实际符合的行星。这就代表你的模型毫无用处,你必须再从头来过。”   “不对,那只是代表住人行星的统计表并不完整。毕竟,银河中总共有几千万颗行星有人居住,其中一些位置非常偏僻隐匿。比方说,统计表中有将近一半的行星,其中的人口数目并不精确。此外,还有六十四万个住人世界,除了名称之外,其他资料几乎阙如,有些顶多还附上方位而已。根据某些银河舆理学家的估计,统计表未登录的住人行星也许高达一万个。根据一般的猜想,那些世界是故意这样做的,在帝政时期,这样就可能帮他们逃税。”   “等到帝国崩溃之后,过去数个世纪以来,”崔维兹以嘲讽的语气说:“这样就可能有助于他们从事没本生意,把自己的世界当作大本营。有些时候,干这一行会比正经的贸易更容易致富。”   “这我可不晓得。”裴洛拉特以怀疑的口吻说。   崔维兹又说道:“无论如何,不论地球上的居民作何打算,我认为住人行星的名单总应该包括地球。根据定义,它是最古老的一个世界,不可能被早期的银河文明遗漏。而它一旦登录在统计表上,就再也不可能消失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当然可以相信社会惯性的效应。”   裴洛拉特现出了为难的神情,犹豫了半天才说:“事实上,的确有。在住人行星的名单中,的确有一个叫作地球的。”   崔维兹瞪着他说:“我记得你刚才明明告诉我,说地球并不在那份名单中。”   “名单中并没有‘地球’这个名字,不过却有一个叫作‘盖娅’的行星。”   “‘盖压’?它跟地球又有什么关系?”   “盖世的‘盖’,女字旁的‘娅’,它的意思就是地球。”   “为什么它的意思就是地球,而不是代表其他的东西,詹诺夫?这个名字在我听来毫无意义。”   裴洛拉特原本难得有什么表情的脸孔,此时却好像愁眉不展。“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根据我对那些神话传说的分析,我发现在地球上,存在有好几种不同的、彼此无法沟通的语言。”   “什么?”   “你没有听错,毕竟,在整个银河中,我们也有上千种不同的腔调——”   “银河各处当然有许多种不同的方言或乡音,但却不是无法沟通的不同语言。即使有些方言不容易听得懂,却仍未脱离银河标准语的范畴。”、  “当然,但如今星际间保持着持续不断的星际旅行。如果说,有哪个世界孤立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但你讲的是地球本身啊,那是单一的一颗行星,哪来的什么孤立?”   “地球是人类起源的行星,别忘了这一点。那里必然有过一段难以想像的原始时期,没有星际旅行,没有电脑,甚至没有任何科技。经过了不知多少年的岁月,以及无数的生存竞争,人类才由非人的祖先逐渐蜕变而来。”   “这种说法简直太荒谬了。”   裴洛拉特听了这句评语,立刻露出窘迫的神态。“也许讨论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用,老弟,我从来没有说服过任何人。这当然是我自己的错,我可以肯定。”   崔维兹随即感到后悔,连忙赔罪道:“詹诺夫,我向你道歉,我刚才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有经过大脑。你告诉我的这些观念,毕竟有许多是我不熟悉的,你花了超过三十年的时间,才慢慢建立起这些理论,我却得一下子就照单全收,你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听我说,我可以想像地球上出现过原始人,他们发展出两种完全不同、彼此无法沟通的语言……”   “或许有六、七种之多——”裴洛拉特的语气没有什么自信,“地球可能分成好几个庞大陆块,起初,各个陆块之间也许没有任何联系。居住在每个陆块上的人,都有可能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语言。”   崔维兹刻意以严肃认真的口气说:“在每一个陆块上的人,一旦知晓了彼此的存在,他们可能也会开始争辩起源问题,争论究竟在哪一个陆块上,最早出现从其他动物演化而来的人类。”   “这很有可能,葛兰。他们如果那么做,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而在那些不同的语言中,有一种以‘盖娅’代表地球,但是‘地球’这个名称却是源自另外一种语言。”   “对,对。”   “而那个将地球称作‘地球’的语言,后来发展成为银河标准语。可是地球上的居民,由于某种原因,却用他们另外一种语言中的‘盖哑’,来称呼他们自己的世界。”   “完全正确!你学得的确很快,葛兰。”   “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把它想得多玄。如果盖娅真的就是地球,虽然名称不同,可是根据你先前的论点,这个盖哑的自转周期应该刚好是一个标准日,公转周期正是一个标准年,而且具有一个巨大的卫星,以恰好一个月的公转周期环绕这个行星。”   “对,一定应该是这样。”   “好啦,那么请告诉我,它到底是符合还是不符合这些必要条件?”   “其实我还不敢说,因为统计表上没有这些资料。”   “真的吗?好吧,那么,詹诺夫,我们是不是该飞到盖娅,去测量一下它的自转与公转周期,同时好好看一看它的卫星呢?”   “我是很想去,葛兰。”裴洛拉特说得很迟疑。“问题是它的位置也没有精确的记载。”   “你的意思是说,你唯一的资料只是一个名字,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就是你所谓的‘极可能的答案’?”   “伹这也就是我想去银河图书馆的原因!”   “慢着,你说统计表中没列出精确的位置,上面究竟有没有任何其他资料?”   “它被列在赛协尔星区之下,旁边还加了一个问号。”   “好啦,那么——詹诺夫,别再垂头丧气了,就让我们飞到赛协尔星区,我们总有办法找到盖娅的!” 第七章 农夫   1   史陀·坚迪柏正沿着大学外围的乡间小路慢跑。   第二基地的成员,通常很少来到川陀的农业世界冒险。他们当然可以这样做,不过当他们出来的时候,绝对不会走得太远,也不会在外头耽搁太久。   然而坚迪柏却是个例外,过去他也经常寻思自己为何如此特立独行。寻思的意思就是探索自己的心灵,这是第二基地的成员——尤其是发言者——日常的重要功课。他们的心灵兼具矛与盾的功能,必须随时锻炼攻击与防御的能力。   自己之所以与众不同的原因,坚迪柏所找到的答案——至少是他自己满意的答案——是他出身于一个较特殊的世界,那里比一般的住人行星更为寒冷,而且质量也更大。十岁那年,当他被带到川陀来的时候(第二基地在银河各处暗中布下的特务网,不会放过像他这种天赋异禀的少年),便发现川陀是个重力场较弱、气候温和宜人的世界。因此,他很自然地比其他人更喜欢到户外来。   在他刚到川陀的那几年,就意识到自己的身材瘦弱矮小,担心在这个温暖舒适的世界住久了,会变成温室里的花朵。由于有了这种警惕,他一直规定自己做大量的运动。经过许多年持之以恒的锻炼之后,虽然他的身材仍旧矮小,却练就了一身铜筋铁骨与庞大的肺活量。慢跑与健行便是他健身之道的重要一环——关于这一点,已经有其他的发言者在背后说话,坚迪柏却将这些闲言闲语完全置之脑后。   他始终都是我行我素,也不曾顾虑自己只是个“第一代”,而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全都是第二或第三代,换句话说,他们的父祖辈已经是第二基地的成员;此外,他们也一律比他年长。所以说除了招惹闲话之外,他还能指望得到什么好评?   根据第二基地一项悠久的传统,在发言者圆桌会议上,所有的心灵都必须完全敞开。(理论上是要完全敞开,但实际上,鲜有发言者会不保留一个隐私的角落。久而久之,这项传统便形同具文。)因此,坚迪柏很清楚他们真正的感觉是嫉妒,而他们也知道这点瞒不过他;正如同坚迪柏了解自己的野心是源自过度自卫的心理,他们对此也都一清二楚。   此外,他自己的童年(坚迪柏的思绪又回到他喜欢出来冒险的原因)是在一个无拘无束的世界度过,那里广大开阔,拥有壮观而变化多端的自然景观。他的家乡位于一个肥沃的谷地,在他心目中,谷地周围的山脉是全银河最最美丽的,而一到酷寒的冬季,群山更显现出难以想像的壮丽景色。故乡世界的风貌,以及遥远的童年美景,他至今仍记忆犹新,而且常在梦中重温昔日的欢乐。如今,他又怎能让自己关在百公里大的古代建筑中?   他一面跑,一面以轻蔑的目光四处打量。川陀是个温和舒适的世界,却缺少了壮美的崎岖地貌;虽然它是一个农业世界,却从来都不是一个肥沃的行星。   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再加上其他因缘际会,才使得川陀成为泛银河的行政中心。当年范围广大的行星联盟,与其后涵盖整个银河的帝国皆定都于此。川陀没有其他方面的优良条件,也没有强烈的动机来从事其他方面的发展。   在经历了大浩劫之后,川陀还能撑下去的原因之一,是它表面所累积的大量金属资源。这是个巨大的“矿藏”,为五十几个世界提供了廉价的钢、铝、钛、铜、镁。过去数千年来所搜集的各种金属,就这样子又流散出去,算起来,比当初积聚的速率要快上几百倍。   如今川陀仍然保存着大量金属,不过全都埋在地底,不再唾手可得。那些阿姆农民(他们从不自称“川陀人”,认为那是一个不吉利的名字,第二基地成员遂刻意沿用此一名称)不愿意再打金属的主意,这无疑是出于迷信。   他们真是一群笨蛋——留在地底的金属,很可能会不断毒害土壤,使原本就不肥沃的上地变得更加贫瘠。但是话说回来,由于人口相当稀疏,再贫瘠的土地也足以养活他们。事实上,金属的买卖也从未真正中断过。   坚迪柏的目光盘桓在平直的地平线上。就地质学的观点而言,川陀跟绝大多数的住人行星一样,仍旧是一颗活生生的行星。不过上一次大规模的造山运动期,距今至少已有一亿年,因此高山都已被侵蚀成低缓的丘陵。然而即使是丘陵,在川陀历史的金属包覆期,也大多遭到了铲平的命运。   “首都湾”位于南方,远在目力不可及的位置,而再向南便是“东洋”。在地底水产养殖场毁坏殆尽之后,海湾与海洋遂再度重见天日。   往北遥望,可看到银河大学的尖塔建筑,相较之下显得低矮宽广的图书馆(大部分结构位于地底)则全部被尖塔所遮掩。再往北一点,就是皇宫的遗迹。   小路的两旁紧邻着许多农场,其间偶尔会有一栋建筑物。坚迪柏经过了许多牛群、羊群、鸡群,全都是川陀农场最常见的家畜与家禽,它们的心灵一律无视他的存在。   坚迪柏忽然想到,不论在银河的哪个角落,只要是有人类居住的世界,都可以看到这些动物,不过,却没有任何两个世界的品种完全一样。他记得家乡那些山羊,以及自己养的那头母羊,还想起了帮它挤奶的过程。它们似乎比川陀的山羊大一些,个性也比较坚决;川陀的山羊都是在大浩劫之后引进的,属于体型较小,性情较为沉稳的品种。在银河各个住人世界上,每一类动物都有不同的变种,种类简直不可胜数。而各个世界的上流社会,都发誓他们最喜欢本地的品种,不论是肉类、乳品、蛋类、羊毛等等,全都是自己家乡的最好。   跟往常一样,一个阿姆人也看不到。坚迪柏感到农民们是有意躲避,因为他们不愿意被所谓的“斜者”看见。(他们在方言中,把“学者”误念成“斜者”,也可能根本是故意的。)这又是另一个迷信!   坚迪柏抬头看了看川陀的太阳,现在太阳已经爬得很高,却不会使人感觉闷热。在这个地带、这个纬度上,气候一向四季如春,从来不会出现炙人的烈日,也没有刺骨的冷风。(坚迪柏有时甚至怀念那种酷寒的天气,至少在他的想像中,那种寒意十分令人怀念。他一直没有再返回家乡,也许就是不希望使美梦幻灭,这一点他自己也必须承认。)   他感觉到肌肉敏锐而紧绷,十分舒畅,料想自己已经跑得够久了,便逐渐改为步行,同时大口大口做着深呼吸。   对于即将召开的圆桌会议,他已经做好完善的准备。他准备藉这次会议做最后的冲刺,一举改变第二基地以往的政策,并且唤醒所有发言者的危机意识,让他们都能了解,第一基地与另一个对手都将带来重大威胁;并且要让他们觉悟到,必须终止依赖“完美的”谢顿计划,因为那样将会带来致命的危险。他们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完美”正是最明确的警讯?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是其他发言者提出这个议题,一定不会遇上什么问题。现在由他提出来,难免会有些麻烦,不过最后仍旧能够过关,因为老桑帝斯会支持他,而且无疑将会支持到底。桑帝斯不会希望成为历史罪人,让第二基地毁在他这位首席发言者手里。   阿姆人!   坚迪柏猛然一惊,在看到那人之前,他早已感应到那个遥远的心灵卷须。那是一个阿姆农夫的心灵——粗糙而率直。坚迪柏小心翼翼地撤回精神感应力,他刚才仅仅轻触一下对方的心灵,对方绝对不会有任何感觉。第二基地在这方面的规定极为严格,因为农民们在无意中已成为第二基地最好的屏障,所以必须尽可能不去打扰他们。   凡是到川陀来旅行或做生意的人,除了偶尔会看到几个活在过去的无名学者,见到的都是这些农民。如果把农民赶走,或甚至只是干扰到他们纯朴的心灵,就会使“学者们”变得引人注目,从而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这是一个典型的心理史学问题,每一位初进银河大学的弟子都要自行证明一次。他们会发现,只要稍微扰动一下农民的心灵,元光体便会显出惊人的、剧烈的“偏逸现象” 。)   现在坚迪柏看见他了,的确是一名农夫,彻头彻尾的阿姆人。像极了漫画中典型的川陀农夫模样——身材又高又壮,皮肤晒成褐色,衣着简陋随便,双臂裸露在外,黑发、黑眼,走起路来步伐又大又不雅观,坚迪柏彷佛已能闻到一股谷仓的味道。(坚迪柏提醒自己,可别因此蔑视对方。普芮姆·帕佛为了计划的需要,常常心甘情愿扮演农夫的角色,他又矮又胖又松垮,哪里像个农夫。当年,他绝不是靠外表骗倒年少的艾卡蒂,而是凭藉他心灵的力量。)   那个农夫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双眼大刺剌地紧瞪着他——这使得坚迪柏不禁皱起眉头。从来没有阿姆的男女用这种眼光看他,即使是小孩子,也会先跑得老远,才敢对他露出好奇的目光。   坚迪柏并未放慢脚步,反正路还很宽,自己绝对能够从旁边穿过去,不必跟对方罗唆半句,而且看都不用看他一眼——这样最好。因此,他决定不碰触那个农夫的心灵。   坚迪柏往路边挪,那个农夫却不吃这一套,反而停了下来,两条腿向外张开,同时伸出双臂,好像故意要挡住去路。然后他开口说:“喂!你是斜者吗?”   坚迪柏尽量收敛精神力量,却仍从欺近的心灵中,感受到一种好勇斗狠的狂乱情绪。他也停下了脚步,因为衡量现在这种态势,想要不讲几句话就走过去,已经绝无可能了。对他而言,这可是一件烦人的事。像坚迪柏这种人,早已经习惯第二基地的沟通方式,也就是藉由声音、表情、思想与精神状态的繁复组合,构成一种迅疾而微妙的“心理语言”。因此,单纯使用声音来表达意念,总是令他觉得格外厌烦。就像是想撬起一块大石头,放着旁边的铁棍不用,却偏偏要徒手行事一样。   坚迪柏不得不开口,他尽量以平稳而不带一丝情绪的口气说:“没错,我正是一名学者。”   “喂!你正是一名斜者!我们现在是在讲外国话吗?老子看不出你正是或歪是斜者吗?”他故意戏谑地低头鞠了一躬,“你,你是又小又瘦又苍白、鼻孔又朝天的斜者。”   “你想要怎么样,阿姆人?”坚迪柏仍旧镇定地问道。   “老子姓氏是鲁菲南,大名为卡洛耳。”他的阿姆口音越来越重,舌头卷得非常厉害。   坚迪柏问道:“你想要怎么样,卡洛耳·鲁菲南?”   “你姓啥名啥,斜者?”   “这有什么关系吗?你继续叫我‘学者’就行了。”   “若老子问你,老子就要得到答案,鼻孔朝天的小小斜者。”   “好吧,我的姓名是史陀·坚迪柏,现在我要去办自己的事了。”   “你有何事要办?”   坚迪柏突然觉得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因为他觉察到附近出现了其他心灵。他根本不必回头,就可以知道后面还有三个阿姆男子,而远处还有更多的人,农夫特有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我的事情,卡洛耳·鲁菲南,与你无关。”   “哦?你竟敢如此说?”鲁菲南提高了音量。“伙计们,他说他的事同咱们无关。”   他身后顿时响起一阵笑声,然后又传来了几句话:“他的话是对的,他的事是啃书本和擦电脑,根本不算真正男子汉的工作。”   “不管我的工作是什么,”坚迪柏以坚定的口吻说:“我现在就要去做了。”   “你打算如何去,小小斜者?”鲁菲南问道。   “从你身边走过去。”   “你想试试看?你不惧怕遭到手臂拦阻?”   “你要跟所有的伙计一起上?还是只有你一个人?”接着,坚迪柏突然改用道地的阿姆方言说:“汝不惧怕单打独斗?”   严格说来,他不应该这样子向对方挑衅。可是这样说,至少可以防止他们一拥而上。群殴是万万不可发生的事,否则他将被迫采取更轻率的措施。   这句话果然生效了,鲁菲南皱着眉头说:“倘若此地有惧怕,蛀书虫,惧怕全部在你心中。伙计们,闪开点,站到后头去,让他走过来,他将明了老子惧不惧怕单打独斗。”   说完,鲁菲南便举起一双粗大的拳头,不停地使劲挥舞着。坚迪柏并不把农夫的拳击功夫看在眼里,不过仍有可能冷不防地重重挨上一记。   坚迪柏谨慎地发出精神力量,迅疾地接触鲁菲南的心灵。他并没有做太多手脚,只是轻轻接触了一下,对方完全没有感觉,但是反射机制却已遭到抑制。然后坚迪柏又将力量延伸出去,探进周围越聚越多的心灵中。他的发言者心灵发挥了高超的技艺,不断迅速地来回游走,在每个人的心中停留的时间恰到好处,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足以侦测到是否藏有可资利用的念头。   他轻巧而警觉地向鲁菲南逼近,同时注意到没有其他人准备插手,这才总算稍微松了一口气。   鲁菲南突然一拳击出,坚迪柏在他牵动肌肉之前,早已清楚他心中的企图,因此及时闪到了一旁。拳头卷着一阵风声打过来,要闪开可不容易,但是坚迪柏依旧奸端端地站在原处,人群中立时发出一连串叹息声。   坚迪柏未曾试图招架,也没有想要还击。如果招架的话,难保自己的手臂不会痛得发麻,而还击则毫无用处,对方可以轻易地承受他的拳头。   他只能像斗牛一般对付这个莽汉,让他每次的攻势都落空,慢慢将对方的锐气挫尽,这是直接还手绝对无法做到的。   鲁菲南果然像疯牛般高声怒吼,同时再度发动攻击。坚迪柏又重施故技,在千钧一发之际往旁边一闪,正好让农夫扑了个空。接着鲁菲南又发动第三波攻势,结果照样未能得逞。   坚迪柏感到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虽然体力消耗得不多,伹他必须施展似有若无的精神控制力,那是相当困难的事,他实在撑不了多久。   于是他又开口,尽量以最平静的口吻说:“我不要跟你玩了。”与此同时,他还轻拍着鲁菲南的“恐惧抑制机制”,试图以最不干扰他心灵的方式,唤起农夫对学者迷信式的敬畏。   鲁菲南的脸孔因愤怒而扭曲,不过一时之间却没有任何动作。坚迪柏能够感知对方的想法——小小斜者会像变戏法一样凭空消失!坚迪柏还感到对方的恐惧感正逐渐增强,有那么片刻……   不料这个阿姆人的怒意又陡然高涨,瞬间将恐惧感完全淹没。   鲁菲南大声吼道:“伙计们!这斜者会跳舞,脚趾头很滑溜,瞧不起阿姆人光明正大一拳换一拳的规矩。逮住他,抓牢他,好让老子跟他换换拳头。他能先打老子,毕竟来者是客,老子——老子然后再回敬他。”   坚迪柏发现周围的人堆中有些空隙。他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设法弄出一道可以脱身的缝隙,立刻钻出去,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仗着自己的肺活量,加上足以化解农民们意志的精神力量,也许就能逃过一劫。   他不停地闪躲挪栘,同时不断发出抑制性的精神力量。   办不到了,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而第二基地的戒律又太严格。   他感觉双臂被许多手抓住,他被逮到了。   现在,他至少得干扰几个人的心灵。这样做将犯了大忌,会因而葬送掉他的前途,可是他的性命——他宝贵的生命——此时已经岌岌可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2   圆桌会议的成员还没有到齐。   一般说来,如果有任何发言者迟到,会议通常仍会准时召开。而现在,桑帝斯想,在场的成员根本也无意再等下去。史陀·坚迪柏是最年轻的发言者,显然对这一点还不够了解。他一向表现得好像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而年长者全都该随时提醒自己年事已高。其他的发言者都不欣赏坚迪柏,事实上,桑帝斯自己也非百分之百欣赏他。可是今天这种状况,却并不是欣赏与否的问题。   他的沉思被黛洛拉·德拉米打断,她正用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望着他。她的圆脸总是带着纯真友善的表情,恰好掩饰了精明的心灵(与她地位相等的第二基地成员,几乎全都承认这一点)与鹰隼般敏锐的注意力。   她带着微笑说道:“首席发言者,我们还要再等下去吗?”(由于会议尚未正式召开,因此严格说来,她的确有资格首先打破沉默。下过,其他的发言者都会等桑帝斯先开口,因为根据他的头衔,他总是有这个权利。)   桑帝斯以宽容的目光望着她,对于她的轻微失礼并不在意。“通常我们并不需要再等下去,德拉米发言者。然而这次召开圆桌会议,正是为了听取坚迪柏发言者的意见,稍微放松一点规定也无伤大雅。”   “他到哪里去了,首席发言者?”    “这一点,德拉米发言者,我并不知道。”   德拉米望了望四周那些拉长的脸孔。除了首席发言者之外,应该还有十一位发言者,也就是说,总共只有十二位。五个世纪以来,第二基地的势力与职责扩张了无数倍,但是增加圆桌会议席次的各种尝试,却始终都没有成功。   在谢顿死后,第二代首席发言者(谢顿本人一向被奉为第一代首席发言者)就做出了明确的规定,将发言者的名额定为十二名,从此这个规定便一直沿袭至今。   为什么是十二名呢?因为十二个人很容易等分成几组;而且这个数目不多不少,集体开会不至于乱成一团,也足够分成好几组分别行事。更多的话就会变得大而无当,再少一些则将失去弹性。   上述这些理由,只不过是后人的诠释。事实上,没有人知道选取这个数字的真正原因,也不懂为什么要保持一成不变。这也就是说,即使是第二基地的成员,有时也难免成为传统的奴隶。   当德拉米环视每一张脸孔,接触每一个心灵时,这个问题在她心中一闪即逝。最后,她以嘲讽的目光凝视着那个空置的座位——那个地位最低的座位。   她发现没有任何人对坚迪柏表示同情,这点令她十分满意。她始终觉得这个年轻人像娱蚣一样令人嫌恶,这是他咎由自取。只不过他具有显著的能力与才干,因此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公开提议将他交付审判,以取消他的发言权。(在第二基地五百年的历史中,前后只有两位发言者遭到弹劾,不过两人都没有被定罪。)   现在坚迪柏无故不出席,显然对圆桌会议构成严重的侮辱,这比其他犯众怒的举动更糟。如今大家想审判坚迪柏的意识陡然高涨,德拉米因此觉得非常高兴。   她继续说道:“首席发言者,如果您不知道坚迪柏发言者目前的下落,我很乐意告诉您。”   “请说,发言者。”   “我们之间,有谁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她没有使用正式的头衔称呼他。当然,这一点大家都注意到了)“总是跟阿姆人牵扯不清呢?至于到底是些什么牵扯,我并不想多过问。不过,他此时此刻正跟他们在一起,而且显然对他们非常关心,甚至将他们看得比圆桌会议更为重要。”   “我相信,”另一位发言者说道:“他只不过是到外面去散步或慢跑,做做运动而已。”   德拉米再度露出微笑,她经常面带笑容,这是惠而不费的举动。“大学、图书馆、皇宫,以及周围这一大片领域,全都是我们的地盘。虽然跟整个行星比较起来,这个范围并不算大,可是要做做运动,我想也足够宽敞了——首席发言者,我们还不能开始吗?”   首席发言者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有全权让圆桌会议继续等待,甚至可以宣布暂时休会,直到坚迪柏出现之后再复会。   然而,身为一名首席发言者,必须得到其他发言者的支持,如果连消极的支持都没有,工作不可能顺利推展,因此得罪他们绝非明智之举。即使是普芮姆·帕佛,当年为了要贯彻自己的计划,有时也不得不说些违心的甜言蜜语。更何况,坚迪柏的缺席的确令人恼火,连首席发言者自己都有这种感觉。给这个年轻人一点教训也好,好让他知道自己不能为所欲为。   因此,身为首席发言者,他照例率先正式发言:“让我们开会吧。坚迪柏发言者从元光体的资料中,推导出了一些惊人的结果,他相信另外还有一个组织,以更高明的方法在维护谢顿计划,而且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他们自己。因此他的看法是,为了自卫起见,我们必须对这个组织多加了解。你们都已经收到这个报告,这次召开会议的目的,是让诸位有机会当面质询坚迪柏发言者,希望我们能够达成某种结论,以便作为未来政策的指导方针。”   事实上,桑帝斯根本就不必说那么多。他已经敞开了自己的心灵,其他发言者都能一目了然,开口发言只不过是一种礼貌。   德拉米飞快地环顾四周,其他十个人似乎都同意让她出面,担任反坚迪柏的发言代表。于是她说:“然而坚迪柏——”(她又省掉了头衔)“并不知道,也说不出那个组织是何方神圣。”   她发言的口气很清楚,那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直述句,而且语意已经接近无礼的程度。这句话的意思等于是说:我能够分析你的心灵,你用不着再费心多做解释。   首席发言者体会到了她的言外之意,但却立刻决定不加予理会。“坚迪柏发言者——”(他一丝不苟地使用这个正式称谓,甚至没有故意加重语气来强调)“虽然不知道,也说不出那个组织的究竟,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第一基地的成员,在他们的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都对我们一无所知,事实上,现在他们也几乎不晓得我们的真面目,难道你认为我们自己也不存在吗?”   “虽然我们的存在是个秘密,”德拉米答道:“这却不能代表,任何东西想要存在,也必须跟我们一样不为人知。”说完她轻笑了一声。   “说得很有道理,这就是为什么坚迪柏发言者的推论,有必要以最审慎的态度详加检验。他的结论是基于严格的数学推导,我自己已经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我奉劝诸位也都能认真研究一下,它是——”(他寻思著一个适当的表达)“相当具有说服力的。”   “那个第一基地人葛兰·崔维兹,他一直盘踞在您的心中,但您为何却只字不提?”(又一次无礼的冒犯,首席发言者这回有点光火了)“他又是怎么回事?”   首席发言者答道:“坚迪柏发言者认为这个人,崔维兹,是那个组织的工具,也许连他自己都被蒙在鼓里,我们绝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如果这个组织,”德拉米靠向椅背,将已呈灰色的头发从眼前拨开,顺手推到脑后。“不管它是什么,如果它的确存在,又具有恐怖的强大精神力量,而且如此隐密的话,那么,他们有可能用这样公开的手段,假手一个这样抢眼的人物——一名遭到第一基地放逐的议员行事吗?”   首席发言者严肃地回答:“照理说应该不会,但我却注意到一件令人极为不安的事,连我自己也不大了解。”他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将思绪埋藏起来,羞于让其他的发言者看见。   每位发言者都注意到了这种心灵转变,根据一项严格的要求,他们全都对这种愧意表示尊重。德拉米也照做了,不过却感到很不耐烦,然后她又遵循既定的公式说道:“既然我们明白并且谅解您的愧意,可否请您让我们知道您的想法?”   于是首席发言者又说:“德米拉发言者,我跟你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假设崔维兹议员是另一个组织的工具;即使他真是一个工具,我也看不出他能达到什么目的。可是坚迪柏发言者好像十分肯定,而对于一位有资格担任发言者的人,我们绝对不能忽视他的直觉。因此,我做了一个尝试,试着将心理史学套用在崔维兹身上。” ; “套用在单独一个人身上?”某位发言者以低沉而惊讶的口气问道,同时他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那等于是清清楚楚地说了句:真是个笨蛋!不过他立即表示了悔意。   “套用在单独一个人身上,”首席发言者说:“你的想法没错,我真是个笨蛋!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心理史学绝不可能适用到个人身上,甚至对一小群人也不灵光。然而,我实在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我将‘人际交点’外推到超过极限很远的区域,可是我总共用了十六种不同的方法,而且选择的是一个区域,而并非只是一个点。然后,我又分析了我们手中有关崔维兹的所有资料——第一基地的议员多少会受到我们的注意,此外还加上基地市长的资料。最后我将这些结果综合起来,只怕其中的过程恐怕是乱七八糟。”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   “怎么样?”德拉米追问:“我猜想您……结果出人意料之外吗?”   “正如同诸位预料的一样,根本没有任何结果。”首席发言者答道。“单独一个人的行为绝对无法预测,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我在心理史学上花了四十年的时间,如今在分析任何问题之前,我都能对结果先有一个相当明确的预感,而且很少猜错。我对眼前这个问题,虽然没有合理的答案,却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认为坚迪柏的说法是正确的,我们不可以对崔维兹置之不理。”   “为什么呢,首席发言者?”德拉米问道。首席发言者心中强烈的情绪,显然令她大吃一惊。   “我感到很羞愧,”首席发言者说:“自己竟然无法克制住冲动,而将心理史学用在不适用的问题上。而更令我感到羞愧的是,我还允许自己被纯粹的直觉所左右。然而我却身不由己,因为这种感觉太过强烈。假使坚迪柏发言者是对的,如果我们正遭受到不知名的威胁,那么根据我的感觉,当我们的危机降临时,崔维兹将是扭转乾坤的决定性人物。”   “您这种感觉有什么根据呢?”德拉米感到很吃惊。   首席发言者桑帝斯愁眉苦脸地环视众人,然后说:“我毫无根据,心理史学的数学没有给出任何结果。可是当我观察各种关系的交互作用时,我感到崔维兹便是一切事物的关键。对于这个年轻人,我们一定要密切注意。”   3   坚迪柏心里很明白,他已经无法及时赶回去参加圆桌会议,还有可能永远都回下去了。   他的四肢都被牢牢抓住,但他仍拼命测试四周的心灵,试图找出迫使他们释放自己的最佳对策。   鲁菲南站在他的面前耀武扬威,对他说道:“你准备好没,斜者?一拳换一拳,一掌换一掌,阿姆传统方式。来吧,你个子小,你先来打。”   坚迪柏说:“那么,是否有人像抓住我这样抓住阁下?”   于是鲁菲南说:“放开他,不对不对,光放开手臂,让他能挥动拳头,两只脚要好好抓牢,我们不要他再跳舞。”   坚迪柏感觉双脚好像被钉在地上,但是至少两只手可以活动了。   “打呀,斜者,”鲁菲南说:“打一拳给咱们看。”   此时,坚迪柏向四处探出的精神感应,突然发现了一个合适的心灵——其中充满着愤怒、不平与怜悯的情绪。他毫无选择余地,必须冒险增强精神力量,将那个心灵完全掌握,然后再随机应变……   但他随即发觉没有这个必要!他根本尚未碰触这个新出现的心灵,它的反应却与他的期望一样——完全一模一样。   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较小的身形——结实健壮,一头黑发又长又乱,两只手臂向前伸出——疯狂地冲过来,疯狂地推开那名阿姆农夫。   那是一个女人,刚才由于坚迪柏太过紧张,一心一意只想脱困,因此完全浑然不觉,直到现在才凭视觉发现这一点。想到这里,他不禁埋怨起自己来。   “卡洛耳·鲁菲南!”她对农夫尖声叫道:“你是大欺小的懦夫!一拳换一拳,是哪门子阿姆传统方式?你是那斜者的两倍大,你打我都比打他危险多。揍一顿那可怜小子你很有名望吗?我想你是不要脸。会有一大堆人指着你鼻子,大家全会说:‘那边有个鲁菲南,出了名的大欺小。’我想人人会笑你,再没一个要脸的阿姆男人会跟你喝酒,再没一个要脸的阿姆女人会跟你有牵扯。”   鲁菲南忙着阻止这轮猛攻,一面挡开她不停落下的拳头,一面还不停地向她讨饶:“好啦,苏拉,好啦,苏拉。”   坚迪柏感到抓住他的手一下都松掉了,鲁菲南不再对他横眉竖眼,所有人的心思也都从他的身上栘开。   苏拉也没有理睬他,她的怒火全部集中在鲁菲南身上。坚迪柏此时回过神来,赶紧设想如何才能让那股怒火持续不灭,还要让鲁菲南心中的羞愧更为增强,而这两者必须做得恰到好处,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然而,他又发现这也根本没有必要。   那女人又骂道:“你们全站远点,听好,假若光是大块头卡洛耳欺负这个营养不良的家伙还不够丢脸,你们这五、六个狐群狗党一定还会加上一份,不要脸。你们等一下回到农场,一定会大大吹嘘这件大欺小的英勇行为。你会说:‘我抓住那小子的手臂,大块头鲁菲南打他的脸,他不敢还手。’你会说:‘可是我负责抓他的脚,所以光荣也有我一份。’大块头鲁菲南会说:‘我没法子逮到他,所以我的农夫朋友把他抓牢,有他们六个人帮忙,我一拳就赢了他。’”   “可是,苏拉,”鲁菲南以近乎呜咽的声音说:“我告诉斜者他可以先打。”   “你会怕他那两只细手臂的重拳头?得了吧,笨头鲁菲南。奸啦,让他爱到哪去就到哪去,你们这些人赶紧爬回家,这样你们的家还都会欢迎你们。你们最好祷告今日这件伟大事迹被人忘掉,假如你们要把我的火气再升高,那么就甭指望啦,因为我一定会把这个消息传到远方。”   农夫们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全都垂头丧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坚迪柏看他们走远了,这才转过头来盯着那个女人。她穿着宽松的工作服与长裤,脚上套着一双粗制的鞋子,满脸都是汗水,正在使劲喘着气。她的鼻子稍嫌大了些,胸部很厚实(由于她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坚迪柏无法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裸露在外的双臂肌肉发达——这是当然的事,阿姆女人总是跟男人一块下田干粗活。    她双手叉腰,以严肃的目光瞪着他。“好啦,斜者,干嘛还拖拖拉拉?赶快回到‘斜者之宫’去。你惧怕吗?想我陪你走吗?”   她全身的衣服显然好久没有洗过,坚迪柏可以闻到散发出来的汗酸味。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如果露出任何嫌恶的表情,都将是最失礼的行为。    “我很感谢你,苏拉小姐……”   “我的姓氏是诺微——”她粗声地说:“苏拉·诺微,你可以叫我诺微,不必再多加什么。”   “我很感谢你,诺微,你帮了我大忙。欢迎你陪我一起走,并非是我惧怕,是有你作伴我感到荣幸。”说完,他优雅地鞠了一个躬,就像对大学里的女郎致意一般。   诺微立刻涨红了脸,好像完全不知所措,只好也模仿着他的动作。“荣幸——是我的。”她似乎在头脑中翻找了许久,才想到这句足以表达她的喜悦,并且显得很有教养的话。   于是他们一道往回走,坚迪柏很明白,每跨出悠闲的一步,就代表他会多迟到几秒钟。在圆桌会议上迟到,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行为,但是他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仔细思考刚才的变故究竟有何深意。因此他异常镇定,毫不在意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   当银河大学的建筑遥遥在望的时候,苏拉·诺微停下了脚步,以迟疑的口气说道:“斜者师傅?”   坚迪柏想,显然因为已经渐渐接近她口中的“斜者之宫” ,因此她的谈吐越来越文雅。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冲动,想要说:“你不再叫我可怜小子啦?”——可是那只会无谓地害得她无地自容。   “什么事,诺微?”   “斜者之宫很美观、很豪华吗?”   “是很不错。”坚迪柏说。   “我曾经作梦我在斜者之宫里,而且——而且我是一个斜者。”   “哪一天,”坚迪柏客气地说:“我带你参观一下。”   由她望向他的眼神,可以看出她绝不认为那只是客套话。“我会写字,我向学校师傅学过,假如我写信给你——”她假装只是随口问问:“我该怎样标示,信才能到你手上?”   “只要写‘发言者之家,第二十七栋’,我就能够收到了。不过现在我得走了,诺微。”   他再向她鞠了一躬,而她又试着模仿了一次那个动作,两人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坚迪柏很快便将她从心头挥去,现在他心中只有圆桌会议,尤其是黛洛拉·德拉米发言者,一想到这些,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分外沉重。 第八章 农妇   1   发言者们围坐在圆桌周围,每一位都在精神屏蔽的掩护之下。他们像是有志一同,全都想将心灵隐藏起来,以免对首席发言者做出难以避免的侮辱。因为首席发言者刚才的陈述——有关崔维兹事件的来龙去脉——简直就是自取其辱。他们唯一的举动,只是偷偷向德拉米看去,即使只是这样,也差下多泄露了他们的态度。在所有的发言者中,德拉米的蛮横无礼是最出名的,连坚迪柏有时也不得不说些表面的应酬话。   德拉米注意到了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她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勇敢地挺身面对这个难局。事实上,她也并不想逃避这个问题。在第二基地过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首席发言者因为“错误分析”(她故意发明了这个名词,以便做为一种掩饰,其实言外之意就是“无能”)而遭到弹劾,但是现在却有了这个可能,因此她绝不会犹豫畏缩。   “首席发言者!”她以柔和的语气说,她的脸上毫无血色,薄唇看起来几乎和脸色一样苍白。“这是您亲口说的,说您的意见没有任何根据,心理史学的数学未曾导出任何结果。您是要我们根据玄奥的直觉,就做出一个重大无比的决策?”   首席发言者抬起头来,双层紧紧锁在一起,他注意到所有的发言者都将心灵屏蔽起来,也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他以冷静的口吻说:“我并不讳言缺乏证据,也没有提出任何伪造的结果。我向诸位所报告的,是一位首席发言者心中强烈的直觉,而这位首席发言者一生都在钻研谢顿计划,总共累积了数十年的经验。”他带着鲜有的孤傲神情环视众人,这使得他们的精神屏蔽一一软化、解除。其中,德拉米(当他的目光转向她的时候)是最后如此做的一位。   她赶紧在心中注满毫无敌意的坦然情绪,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我当然接受您的说法,首席发言者,不过,我想您大概愿意重新考虑一下。既然您对于诉诸直觉这件事,已经表示了羞愧之意,您现在是否希望,能够将这段发言从纪录中删除——如果,根据您的判断,应该……”   此时,坚迪柏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什么发言应该从纪录中删除?”   每一对眼睛部同时立刻转向。在先前那个紧要关头,如果不是他们都将心灵屏蔽,那么早在坚迪柏进门之前,大家就应该感到他已经接近。   “刚才大家的心灵都封闭了?全都不知道我走进来?”坚迪柏以讽刺的口吻说道:“我们这个圆桌会议,今天开的是什么同乐会,竟然没有人警觉到我的出现?还是你们全都认为我无法出席?”   这一连串惊人之语,严重破坏了所有规炬。迟到已经是很糟的事,坚迪柏未经通报就闯入会场,所以更要罪加一等;而在首席发言者准许他人席之前,他竟然就擅自发言,这简直就是罪不可赦了。   首席发言者转头望向他——其他的问题暂时都不重要了,纪律问题必须最先解决。   “坚迪柏发言者,”他说:“你迟到了,你未经通报就进入会场,然后又未经许可就擅自发言。我是否应该中止你三十天的发言权?你有任何抗辩的理由吗?”   “当然有,我们现在应该先讨论,究竟是谁设法让我迟到——以及原因何在。弄明白这个问题之后,才应该来讨论停权处分的动议。”坚迪柏的话说得既冷静又谨慎,不过思绪中却夹杂着怒火,他也不在乎有什么人会感觉到。   德拉米当然察觉了,她高声说道:“这个男人已经疯了。”   “疯了?这个女人这么说才疯了呢,还是因为她心虚的缘故?首席发言者,我现在向您提出一项事关我个人权益的动议。”坚迪柏说。   “什么样的个人权益,发言者?”   “首席发言者,我指控在座其中一位企图谋杀。”   所有的发言者全都跳了起来,同时会场响起了由语言、表情与精神状态构成的聒噪,几乎将屋顶都掀翻了。   首席发言者举起双手,大声喝道:“我们必须给这位发言者一个机会,让他陈述他的个人权益。”他发现必须借助精神力量增强自己的威权,虽然这样做极不合宜,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   聒噪渐渐止息了。   坚迪柏默默地等待,直到会场完全恢复宁静,再也没有一点普通噪音与精神噪音之后,他才开口说道:“刚才,我从阿姆人的路上走回来,照我当时所在的位置,以及行进速度,都绝不可能会迟到。但我却在半途被几个农夫拦住去路,还差点挨了一顿揍,甚至有可能被他们打死。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被耽搁到现在才能赶来。首先容我指出,从大浩劫之后到现在,据我所知,从来没有任何阿姆人曾对第二基地成员出言不逊——动粗就更不用说了。”   “我也没听说过。”首席发言者说。   德拉米突然叫道:“我们第二基地的人,向来很少单独走到阿姆人的领域!而你却偏偏这么做,你这叫作咎由自取!”   “没错,”坚迪柏说:“我的确经常单独走到阿姆人的领域,每一条路我都走了好几百遍,可是以前从来没有遇上麻烦。其他人虽然没有像我这样到处走遍,却也没有人自我放逐,把自己永远关在大学里面。然而,根本没听说过有谁曾经遭到阻拦。我记得德拉米有时候——”此时,他好像想起来忘记加上称谓,可是已经来不及补救,索性决定乘机羞辱她一下。“我的意思是说,我记得德拉米女发言者有时也会去阿姆人的领域,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跟她搭讪。”   德拉米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或许因为我不会主动跟他们攀谈,因为我总是保持安全距离,因为我的举止合宜,所以能受到他们的尊敬。”   “怪了,”坚迪柏说:“我正想说是因为你看起来比我可怕。毕竟,即使在我们这里,也很少有人敢接近你。不过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过去有那么多次机会,阿姆人都未曾拦阻我的去路,却偏偏选择今天这个日子——当我正赶回来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的时候?”   “假如并非由于你的举止不当,那就一定是个巧合。”德拉米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谢顿的数学可以否定机率在银河中扮演的角色——尤其是个人事件上。或者你的这一番话,也是根据直觉的灵感而来?”(这句话旁敲侧击地攻击了首席发言者,一两位发言者忍不住在心中轻叹一声。)   “并非我举止不当,也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早就计划好的行动。”坚迪柏说。   “我们又怎能确定呢?”首席发言者以温和的口气问道。由于德拉米刚才的讽刺,他对坚迪柏的态度不免缓和了许多。   “我将心灵向您敞开,首席发言者,我将刚才那些事件的记忆,全部传递给您,以及圆桌会议的每一位成员。”   记忆的传递只花了极短暂的时间,然后首席发言者便说:“真可怕!在那么巨大的压力之下,发言者,难得你还能如此有分寸。我同意那个阿姆人的表现的确反常,并且保证会下令调查。现在,请加入我们的讨论……”   “且慢!”德拉米突然插嘴。 “我们如何肯定这位发言者的陈述属实?”   面对这样的侮辱,坚迪柏气得几乎鼻孔冒火,但他仍然勉力维持镇定,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我的心灵是敞开的。”   “我知道有些看似开放的心灵,其实并未真正敞开。”   “这我一点也下怀疑,发言者,”坚迪柏说:“因为你跟我们其他人一样,总是在开放心灵上留一手。然而我却跟你不同,当我打开心灵的时候,它就是完全敞开的。”   首席发言者说:“我们不要再继续——”   “我也要提出一个有关个人权益的动议,首席发言者。同时我要向您道歉,请原谅我的打岔。”德拉米说。   “什么样的个人权益,发言者?”   “坚迪柏发言者指控我们其中某人企图谋杀,方法是教唆那个农夫借刀杀人。在这项指控尚未撤回之前,我就必须被视为凶嫌,在座的每一位也都一样——包括您在内,首席发言者。”   首席发言者说:“你愿意撤回这项控诉吗,坚迪柏发言者?”   坚迪柏坐回自己的座位,两手紧紧抓住扶手,好像要将座椅据为己有似的。然后他才说:“我会的——不过得有人先出面解释一下,在我赶回来参加会议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一个阿姆农夫,伙同其他几个同伴,竟然故意要拦阻我,让我无法准时赴会。”   “这也许有好几千个理由,”首席发言者说:“我再重申一遍,这件事一定会详加调查。现在,坚迪柏发言者,可否请你撤回控诉,好让讨论继续进行?”   “我不能,首席发言者。刚才在现场,我花了好几分钟时间,尽可能以最精妙的手法探索对方的心灵,以便设法转变他的行为,又不至于使他受到伤害,结果我却失败了。他的心灵缺乏应有的弹性,他的情绪全被定型,好像受到了外在心灵的控制。”   德拉米突然微微一笑,接口道:“而你认为那个外在心灵,正是我们其中之一?难道不可能是你所谓的神秘组织——那个与我们对立、比我们更强大的组织干的吗?”   “有这个可能。”坚迪柏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这些人都是清白的,因为我们都不属于那个只有你才知道的组织,所以你应该立刻撤回指控。难道说,你是想指控在座的某个人,已经受到那个神秘组织的控制?也许我们其中的某一位成员,已经不完全是他自己了?”   “或许吧。”坚迪柏答得并不干脆,他很清楚德拉米正在把他引进一个圈套。   “不过却也有可能,”德拉米准备开始收紧圈套,“你所幻想的这个既秘密又隐匿的神秘组织,只是一个妄想症患者所作的恶梦。根据你的被迫害妄想,那些阿姆农夫受到了影响,甚至连发言者也受到秘密控制。好,就让我姑且迁就你这种奇特的思路。发言者,请你说说看,我们中间,到底是哪一个人受到了控制?会不会就是本人?”   坚迪柏回答说:“我倒不这么想,发言者。如果你试图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铲除我,就不会如此公然地对我表示憎恶。”   “也许是负负得正的结果吧?”德拉米一字一顿地柔声说道,口气听来得意之至。“妄想症患者很容易得出这种结论。”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有这种可能,你的妄想经验比我丰富多了。”   此时另一名发言者列斯提姆·吉安尼突然怒声插嘴道:“听好,坚迪柏发言者,如果你洗刷了德拉米发言者的嫌疑,就等于指控我们其他人的嫌疑更重。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又有什么理由要阻延你参加会议,更遑论想要害你的性命?”   坚迪柏等的好像就是这个问题,立刻应声道:“我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正在讨论的议题是将某些发言从纪录中删除。我相信那是首席发言者的发言,而我是唯一未能听到那些话的发言者。请让我知道它的内容,相信我就能告诉你们某人阴延我的动机。”   首席发言者说:“我刚才陈述的是,我根据直觉以及心理史学的不当应用,判断谢顿计划未来的成败,全部系于被第一基地放逐的葛兰·崔维兹身上。这项陈述遭到德拉米发言者和其他人的强烈反对。”   坚迪柏说:“其他发言者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就我自己而言,我完全同意这种假设。崔维兹正是关键所在,他突然被第一基地放逐到太空,我发现其中内幕绝不单纯。”   德拉米说:“坚迪柏发言者,你是不是想要说崔维兹,或者放逐他的那些人,已在那个神秘组织的掌握之中?也许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受到了他们的控制,只有你、首席发言者,还有我是例外,因为你刚才已经断定我并未受到控制。”   坚迪柏答道:“这些胡说八道我根本不必回答。接下来我想问的是,在座的发言者当中,有谁愿意赞同首席发言者和我的观点?我经过首席发言者的许可,分发给各位的那些数学推导,我想你们都已经看过了。”   会场中一片死寂。   “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坚迪柏说:“还有哪位同意?”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坚迪柏说:“首席发言者,现在我可以告诉您阻延我的动机了。”   首席发言者说:“请你明讲。”   “您曾经表示过,说我们必须对崔维兹——那个第一基地人——采取因应对策,这就代表我们将转被动为积极主动。如果诸位发言者看过我的报告,他们应该对酝酿中的改革至少有个概念。假使全体发言者一致反对您——全体一致反对的话,那么,根据传统的权限,您就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可是只要有一位发言者支持您,那么您就能够施行新的政策,而我就是那位会支持您的发言者,任何人只要读过我的报告,都可以了解到这一点。因此绝对不能让我出席圆桌会议,必须不计任何代价阻止我赴会。”   “这个诡计几乎得逞,不过现在我还是赶来了,而且我表明支持首席发言者的立场。既然我赞同他的观点,那么根据传统的惯例,就可以对其他十位发言者的反对置之不理。”   德拉米用拳头敲了一下会议桌。“这代表说,某人事先就知道首席发言者准备讨论的内容,并且知道坚迪柏发言者将会支持这个提案,而其他人则全部会反对;换句话说,这个人能预先获悉他不可能知晓的事情。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首席发言者提出的这个先发制人的计划,是坚迪柏发言者妄想出的那个组织所不愿见到的,因此他们才会出面阻挠,而且我们之中的一位或数位,已经在那个组织的控制之下。”   “这些都是很正确的推论,”坚迪柏表示同意,“你的分析实在极为精辟。”   “你指控的到底是谁?”德拉米大声叫道。   “我不想指控任何人,这件事我想请首席发言者处理。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我们之中的确有人暗中与我们为敌,我在此提出一项建议——每一个为第二基地工作的人,都应该接受一次彻底的精神结构分析。每一个人,包括所有的发言者,甚至我自己和首席发言者也不例外。”   圆桌会议的秩序立时失控,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混乱场面与激动情绪。   首席发言者终于正式宣布休会,坚迪柏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迳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他心中非常明白,其他的发言者都不是他的朋友,甚至连首席发言者所能提供的支持,也顶多只能算是半推半就而已。   然而,他究竟是为自己担心,还是在忧虑整个第二基地的安危,却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末日就要到来的感觉,令他满嘴盈溢着苦涩。   2   当天晚上,坚迪柏睡得很不好。不论在清醒的思绪中,或是在睡眠的梦境里,他都一直跟德拉米争吵下休。在某一个梦中,她竟然与那个阿姆农夫鲁菲南融成一体,于是,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比例怪异的德拉米,向他一步步逼近,她抡着两个巨大的拳头,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并且露出许多细长的尖牙。   直到床头柜的蜂鸣器发出微弱的声音,坚迪柏才总算醒了过来。现在早已过了他平日的起床时间,他却一点也没有歇息过的感觉。   他赶紧转过身来,伸手按下对讲机的键钮。“喂?什么事?”   “发言者!”说话的是该层楼的舍监,语气之中缺乏应有的尊重。“有个访客希望见你。”   “访客?”坚迪柏按了一下行事历的开关,萤幕显示中午以前并无任何约会;他再按下时间显示键,现在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二分。于是他没好气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不愿通报姓名,发言者。”然后,舍监用明显不以为然的口气说:“是一个阿姆人,发言者,说是应你的邀请而来。”最后中句话的口气更加不以为然。   “让他到会客室去,我过一阵子才下来。”   坚迪柏一点也不急,他在沐浴的时候,从头到尾都陷入了沉思。有人利用阿姆人来阻挠他的行动,这个假设越想越合理,伹他更想知道的是,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现在这个登堂入室来找他的阿姆人又是谁?难道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吗?   谢顿在上,一个阿姆农夫来大学做什么?他能够有什么藉口?真正的来意又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的工夫,坚迪柏想到是否该携械防身,但他几乎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高傲的自信,确定自己在大学校园中不会有任何危险。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能够轻而易举控制任何一个农夫,却不会在阿姆人心灵中留下过深的痕迹。   坚迪柏又想到,一定是由于昨天卡洛耳·鲁菲南带来的麻烦,令他的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自己才会变得这般疑神疑鬼。对了,会不会就是那个农夫呢?也许他已不再受到干扰——不论是什么人或什么组织的干扰——他当然会担心受到惩罚,因而主动前来为昨天的事道歉。可是鲁菲南怎么知道该到这里来?又怎么可能找到自己呢?   坚迪柏大摇大摆地走过回廊,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他才刚踏进会客室,就马上大吃一惊。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去找那名舍监。   舍监坐在玻璃围成的隔间中,正假装埋头办公。坚迪柏兴师问罪道:“舍监,你没说访客是个女的。”   舍监沉着地回答:“发言者,我说是一个阿姆人,你就没有再问下去。”   “问一句答一句是吗,舍监?我得记住这是你的特点之一。”(此外,还得查查这个舍监的底细,确定一下他是不是德拉米的眼线。而且从现在开始,自己必须注意身边每一名工作人员——这些“低层人员”实在很容易被他这种人忽视,虽然他才刚刚升任发言者不久。)   “哪一问会议室是空的?”   舍监答道:“只有四号会议室空着,发言者,有三小时的空档。”他装着一副老实的模样,瞥了一下那个阿姆女子,然后又看了坚迪柏一眼。   “那我们就用四号会议室,舍监。我还要奉劝你一句话,最好别多管他人的心灵。”坚迪柏投射出并不算弱的精神力量,舍监根本就来不及防御。如此对付一名弱势的心灵,绝不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这一点坚迪柏很明白。可是像他这种人,也实在应该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既然无法掩饰心中的下流揣测,就不该一直乐此不疲。舍监至少要头疼好几个小时,那是他罪有应得。   3   坚迪柏一时之间未能想起她的名字,也没有心情费神去想。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指望他会记得。   他仍是没好气地说:“你是……”   “我是诺微,斜者师傅。”她几乎是喘着气说出这句话的。“我的名是苏拉,伹我只用诺微称呼。”   “对啦,诺微。我想起来了,我们昨天见过面,你曾经出面保护我。”在大学校园中,他实在无法改用阿姆腔调说话。“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师傅,你说我可以写信给你。你说要写‘发言者之家,第二十七栋’。我自己送信来,我拿给他们看——是我自己写的信,师傅。”她流露出掺杂着害羞的骄傲。“他们问:‘写这信给谁?’斜者师傅,你对那笨头鲁莽南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你讲自己的姓名,所以我说是送给史陀·坚迪柏。”   “他们就这样让你进来,诺微?他们没有要求看那封信吗?”   “我很惊吓,我想也许他们感受轻微抱歉。我说:‘坚迪柏斜者答应带我参观斜者之宫。’他们都笑起来,大门口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还会让她参观别的。’他们指出我该哪里走,说不可走到别的他处去,否则一下子把我赶出去。”   坚迪柏的双颊有些涨红,谢顿在上,如果他需要找阿姆女子寻欢作乐,绝对不会做得如此明目张胆,也不会这么饥不择食。他再看了一眼这个阿姆女子,不禁在心中暗自摇起头来。   她似乎还很年轻,也许风吹日晒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些,但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这种年龄的阿姆女子通常已经嫁人,不过她却将黑发扎成辫子,这就代表她依然未婚——而且还是个处女。这一点他倒并不惊讶,由她昨天的表现,看得出她有当泼妇的足够本钱。坚迪柏甚至怀疑,是否会有任何阿姆男子,能够消受得了她的伶牙俐齿外加那副重拳;而且她的外表也不吸引人,虽然她已经费尽心血装扮一番,脸蛋看起来仍旧瘦削而平庸,双手则是又红又肿,而且骨节粗大。她的身材天生就是吃苦耐劳型,没有半分婀娜多姿的美感。   在他仔细的打量之下,她的下唇开始微微发颤。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她的尴尬与恐惧,因而感到十分同情。昨天她的确帮了他大忙,坚迪柏想,自己可不能过河拆桥。   坚迪柏试着用温和的话语抚慰她:“所以你是来参观……嗯……学者之宫?”   她将眼睛睁得老大(那双黑眼珠倒满秀气的)。“师傅,别生我的怒气,但我来是自己要做个斜者。”   “你想做一个学者?”坚迪柏感到这句话像晴天霹雳。“我的好姑娘——”   他说不下去了。她只是个完全不通世故的农妇,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向她解释,想要成为阿姆人口中的“斜者”,必须具备怎样的智慧与精神活力,还必须接受多少训练才行。   可是苏拉·诺微却拚命地强调:“我会写字,也会念书,我读完好些书本,都是从尾读到头。我永远希望做个斜者,我不希望做农夫老婆。我不系该待在农场的人,我不会嫁农夫,再生下许多农夫娃娃。”   她突然抬起头来,用很骄傲的语气说:“我被人求婚,有很多次,我总说‘不要’,我系客气地说,但不要就系不要。”   坚迪柏一眼就能看出她在骗人,根本就没有人向她求过婚。可是他仍然装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对她说:“如果你不结婚的话,你这辈子想做什么?”   诺微伸出一只手来按在桌子上,以坚决的口吻说:“我要做斜者,我不要做农妇。”   “假如我不能使你成为学者呢?”   “那我什么都不做,我就等死。假若我不做斜者,我这辈子没有意义。”   坚迪柏突然有股冲动,想使用精神力量探索她的心灵,以便弄清楚她的动机究竟有多强。然而这样做是不对的,身为一名发言者,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随便进入他人毫无抵抗力的心灵,在里头恣意翻找答案。与其他各行各业一样,精神控制这门科技——所谓的精神力学——也自有一套规范,至少各人心中都有一把尺。(他突然对攻击舍监的举动感到后悔。)   他又说:“为什么不愿意做个农妇呢,诺微?”他只需要稍微动一点手脚,就能使她对注定的命运心满意足,坚迪柏想,然后再影响一个阿姆乡巴佬的心灵,让他乐意把她娶回家,她也会欢喜跟他过一辈子。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害处,而是一种单纯的善举——但却是违反戒律的行为,因此连想都不该想。   她回答说:“我不做,农夫系大老粗,每日在泥巴里打滚,自己也变成一团泥巴。假若我做一个农妇,我也变成一团泥巴。我会失去时间读书写字,我会遗忘。我的脑袋,”她伸出手来指着太阳穴,“会变馊和腐坏。不!斜者系不一样的人,系有心人!” (坚迪柏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是指“聪明人”,而不是指“心思细腻的人”。)   她又继续说:“学究身边全都系书本,还有……还有……我忘掉它称为什么名字。”她比画了一个动作,有点像是在操作什么仪器。坚迪柏若是没有接收到她的精神辐射,实在不可能根据这个动作猜出她的意思。   “微缩胶卷,”他说:“你怎么听说过微缩胶卷?”   “从书本里头,我读到许多东西。”她很得意地说。   坚迪柏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阿姆女子,他从未听说过有人像她这样。第二基地一向不吸收阿姆人,可是假如诺微再年轻一点,比如说只有十岁的话……   真可惜!他不愿骚扰她,绝对不愿意。然而,如果他不能观察一个不寻常的心灵,从中学到更多的精神力学知识,又怎么配做一名发言者呢?   于是他说:“诺微,我要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心情尽量放平静,一句话也别说,也别想着要说什么,只要试着睡一会儿,你懂吗?”   她的恐惧感立刻复发。“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师傅?”   “因为我想要考虑一下,怎样才能使你成为学者。”   无论她看过多少书,她终究不可能了解做一名“学者”的真正意义。因此有必要先了解一下,看看她心目中的学者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开始探入她的心灵,手法无比精妙又极度谨慎,根本没有真正接触到,却足以感知其中的内容,就像将手掌放在光滑的金属表面,而完全不留下任何指纹。结果他发现,她以为学者就是永远在读书的人,至于为什么要读书,她却连丝毫概念都没有。而对于她自己成为学者这件事,她心中的图像是继续做日常的工作,煮饭、洗衣、擦地、搬运东西、听从吩咐,只不过换成了是在大学里干这些活,因此可以接触许多书籍,她也能有闲暇读书,然后就能够“变得有学问”,不过那只是个很模糊的念头。将这些想法加在一起,等于说她想在此地做个仆人——他自己的仆人。  ,   坚迪柏不禁皱起眉头。一名阿姆女仆——平庸、粗俗、无知、几近文盲——简直难以想像。   他只需要改变她的想法就行了,一定有办法能够调整她的欲望,让她心甘情愿当个农妇。这必须做得不着痕迹,甚至连德拉米也无从挑剔。   ——或者她正是德拉米派来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是引诱自己去干扰一个阿姆心灵,然后他就会被抓个正着,再名正言顺地遭到弹劾?   荒唐,他真的出现了妄想症的迹象。在她单纯心灵的某一个角落,那里的精神细流需要稍加转向,只需要轻轻推一下就行了。   严格说来,这种做法是违反戒律的,但是绝不会有什么害处,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他陡然停止了动作。   向后退,向后退,向后退。   天啊!他差一点就没注意到!   难道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   不可能!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里,他可以辨识得很清楚。有一根最细微的精神纤维显得紊乱——一种不正常的乱象,可是却又过分细致,几乎没有任何分歧。   坚迪柏赶紧撤出她的心灵,轻声说道:“诺微。”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什么事,师傅?”她问道。   坚迪柏说:“你可以在我手下工作,我会让你成为一名学者——”   她的眼睛陡然一亮,兴奋地叫道:“师傅——”   他随即察觉她就要跪在自己脚下,连忙伸出双手使劲抓住她的肩膀。“别动,诺微,待在原处——不要动!”   他好像在跟一只只受过一点训练的动物讲话,直到看出命令贯穿她的心灵,他才松开手。抓着她的时候,他感觉到她上臂的肌肉好结实。   坚迪柏对她说:“假如你想成为一名学者,就要表现得像个学者的模样。这就代表说你随时要保持肃静,随时要轻声说话,随时要听从我的指导。此外,你必须试着学习我的说话方式,还得与其他的学者接触,你会害怕吗?”   “我不会惊吓——不会害怕的,师傅,只要你系跟我一起。”   “我会跟你在一起的。不过现在,我得先为你找一个房间,替你安排盥洗室、餐厅的座位和适当的衣着。你必须穿得像个学者才行,诺微。”   “这些系我全部……”她的口气突然变得哀伤。   “我们会帮你找些合适的衣服。”   坚迪柏知道必须找个妇人帮忙,请她替诺微准备一些衣物。他还得再另外找一个人,来教这个阿姆女子基本卫生习惯。她现在穿的衣服可能是她最好的行头,而且显然刻意梳洗过,但是她身上仍旧有一股异味,让人闻起来有些不舒服。   除此之外,他还得跟她划清界线,不能让别人产生误会。第二基地的男人(女人也如此),有些偶尔会出去找阿姆人寻欢作乐,这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只要从头到尾都没有干扰到阿姆人的心灵,绝不会有人对这种事情大惊小怪。不过坚迪柏从来不喜欢这样做,他认为校园中的男女关系就能满足自己,所以不必再去寻找也许更狂野、更有味的性爱活动。跟阿姆女子比较起来,第二基地的女性显得苍白瘦弱,然而她们个个都很干净,而且皮肤光滑细腻。   不过即使引起了误会,让人暗笑他这个发言者做得太过分——不但跑出去打野食,还把一个阿姆女子带到自己房间来,他也必须忍受这种尴尬。德拉米发言者与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势必会跟自己正式决裂,现在看来,在那场即将来临的对决中,这个农妇——苏拉·诺微——将会是自己致胜的关键。   4   坚迪柏整天没再见到诺微,直到晚餐之后,他找来帮诺微打点的那位妇人,才又将她带到他的面前。今天早上,坚迪柏曾经对那妇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至少得让她了解,他们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肉体关系。妇人最后似乎听懂了,或者应该说,至少不敢表现出不解的模样,这样也许已经够了。   此时诺微站在他面前,脸上同时流露出害羞、骄傲、困窘、得意……错综复杂的表情几乎无所不包。   坚迪柏开口便说:“你看起来相当不错,诺微。”   她们帮她找的衣服竟然非常合身,而且她穿起来一点也不显得滑稽。她们是否帮她束过腰?把她的胸部托高了?还是她原来穿着农妇服装时,无法让这些部分突显出来?   她的臀部十分突出,不过绝对不至于难看。当然,她的面容仍然很平庸,不过等到被太阳晒黑的肤色褪去,她又学会了如何打扮之后,看起来就不至于太丑了。   一定是旧帝国的幽灵作祟,那个妇人还是把诺微当成了他的情妇,挖空心思想要让她显得好看一点。   不过他随即想到:嗯,又有何不可呢?   诺微终将出现在发言者圆桌会议上,她看起来越吸引人,自己的立论就越容易被人接受。   他刚想到了这一点,首席发言者的讯息便无声无息飘然而至。在这个精神挂帅的社会中,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联络方式,它通称为“偶合效应”,不过却并非十分正式的名称。假如某甲模糊地想到某乙,某乙同时也模糊地想到某甲,便会产生一种相互提升的刺激,在几秒钟之内,就能使两人的念头都变得清晰明确;而且显然两者是同步发生的。   这种效应有时会让人冷不防地吓一跳,即使是了解来龙去脉的人也不例外。尤其是当原先那个念头非常含糊——不论是单方如此,或者双方皆然——连当事人也没有意识到,因而不可能有任何准备的时候。   “今晚我不能陪你了,诺微,”坚迪柏说:“我还有学者的工作要做。我会带你到自己的房间,那里有一些书籍,你可以开始练习阅读能力。我也会教你如何使用讯号器,这样你就可以随时找人帮忙。我明天会再来看你。”   5   坚迪柏用很礼貌的口气说:“首席发言者?”   桑帝斯只是点了一下头,他显得郁郁寡欢而老态龙钟,看来好像需要暍杯烈酒提振精神。等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道:“我‘召唤’你来……”   “没有派信差,而是直接‘召唤’我,我猜一定有重要的事情。”   “没错,你所指望的情报来源——那个第一基地人崔维兹……”   “怎么样?”   “他并不会到川陀来。”   坚迪柏并未显出惊讶的神色。“他为什么要来?根据我们获得的情报,他是跟一名古代史教授同行,而那名教授准备去寻找地球。”   “对,就是那颗传说中的太初行星,这正是他应该到川陀来的原因。总之,那个教授知道地球在何处吗?你知道吗?我知道吗?我们能确定它真正存在,或者曾经存在过吗?他们当然应该前来此地,到银河图书馆去寻找必要的资料,如果还有任何资料留下来的话,一定都藏在这个图书馆里。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情况尚未达到危机的程度,我以为那个第一基地人会到这里来,而我们就可以从他身上,打探出我们需要的情报。”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对方绝对不会让他到这里来。”   “那么,他又要到哪里去呢?”   “我懂了,原来我们还没有查到。”   首席发言者以不悦的口气说:“你好像很冷静。”   坚迪柏答道:“我不懂为何不应该冷静。您希望他来到川陀,认为这样就能稳住他,并且可以从他身上挖取情报。可是话说回来,如果让崔维兹去他想去的地方,办他想办的事情,只要我们不把他跟丢了,那么他就可能引出其他方面的情报,而且会比他原本所能提供的更为重要,您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那还不够!”首席发言者说:“你已经说服我,使我相信我们有了新的敌人,现在我整天都寝食不安。更糟糕的是,我现在坚信一定要锁定崔维兹,否则我们将会全盘皆输;我认为他就是唯一的关键,我已经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坚迪柏慷慨激昂地说:“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首席发言者,我们都不会输的。唯有那些‘反骡’——让我再次借用您发明的称呼——继续潜伏在我们之中,而我们却不知不觉,那才是导致我们失败的唯一可能。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存在,再也不会盲目行事。下一次召开圆桌会议的时候,如果大家都能顾全大局通力合作,那我们就能展开反击了。”   首席发言者说:“我召唤你来,其实并不是为了崔维兹这档事。我先跟你提这个问题,是因为我觉得这是属于我个人的失败,我对当前的情况分析错误。我要向你致歉,我不该将个人的好恶置于政策之上。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更严重的事吗,首席发言者?”   “更为严重,坚迪柏发言者。”首席发言者长叹一声,手指不停地在桌面上敲打着。坚迪柏耐着性子。站在书桌前面默默等待。   首席发言者终于再度开口:“德拉米发言者最近发起一次紧急圆桌会议,在会中……”他的语气很温和,彷佛如此便能将冲击减低到最小的程度。   “未经过您的同意,首席发言者?”   “她只需要获得其他三名发言者的同意,不必包括我在内。在这个紧急会议中,你已经遭到了弹劾,坚迪柏发言者。会中决议你不配担任发言者的职务,而且必须接受审判。过去三个多世纪以来,这还是头一次通过发言者的弹劾案……”   坚迪柏强忍住心头狂怒,不露出一点痕迹。“你自己当然不会投不赞成票。”   “我没有,可是我却人单势孤。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有志一同,因此以十票对一票通过了弹劾案。你也知道,弹劾案成立的条件,是包括首席发言者在内的八票,或者末包括他在内的十票。”   “但是我并未出席。”   “你根本没有表决权。”   “至少我可以为自己辩护。”   “但不是在这个阶段。前例虽然很少,可是却很明确。要等到审判时你才有答辩的机会。当然,审判将会尽快举行。”   坚迪柏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说:“我倒不怎么担心这件事,首席发言者。我认为您最初的直觉完全正确,崔维兹这件事必须优先处理,基于这个理由,我能否建议您将审判延期?”   首席发言者做了一个手势。“我不怪你不了解状况,发言者,弹劾案实在太过罕见,连我自己也得查阅相关的法定程序。没有任何事情比它更具优先权,我们必须直接准备审判,其他问题一律都得延后。”   坚迪柏双手握拳抵着桌面,上身倾向首席发言者。“您不会是说真的吧?”   “这是法律。”   “我们不能碍于法律,而忽视眼前一个明显的威胁。”   “对于圆桌会议而言,坚迪柏发言者,你正是那个眼前明显的威胁——不要插嘴,听我说!这其中所牵涉的法律,其立法精神在于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没有任何问题,比发言者的腐化或滥用职权更为严重。”   “可是这两者我都没有犯,首席发言者,而您也非常清楚。这只是德拉米发言者和我的私人恩怨,如果真有滥用职权的行为,那也是她而不是我。我唯一的过错是从不在乎人际关系,这一点我承认,对于那些还没老到无法掌权,却早就变成老糊涂的笨蛋,我在他们身上花的心思太少了。”   “比方说我就是其中之一,发言者?”   坚迪柏长叹一声。“您瞧,我又得罪人了。我指的并不是您,首席发言者。好吧,那么,让我们立即开庭,明天就举行审判,或者今晚更好。让我们尽早把这件事做个了结,然后赶紧着手处理崔维兹的问题,我们实在不能再冒险多等片刻。”   首席发言者说:“坚迪柏发言者,我想你还是不了解目前的状况。过去我们也曾经有过弹劾的先例,不多,仅有两次而已,不过那两次都没有定罪。然而,这回你却会被定罪!你将被逐出圆桌会议,对第二基地的政策再也没有发言的机会,甚至在‘周年集会’中,你也不再有表决权。”   “而您将不会出面阻止?”   “我无能为力,其他人会一致否决我,然后我就得被迫辞职,我想那些发言者都希望看到这种结果。”   “而德拉米就会成为首席发言者?”   “这种可能性当然很大。”   “但我们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一点都不错!因此我也必须赞成将你定罪。”   坚迪柏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求立即举行审判!”   “你需要时间准备答辩。”   “什么答辩?他们不会想听任何辩辞,立刻举行审判!”   “圆桌会议也需要时间准备他们的起诉书。”   “他们没有任何起诉书,也不想提出什么起诉书。他们心中早已将我定罪,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事实上,他们希望尽快将我定罪,后天不如明天,明天不如今晚。立刻通知他们。”   首席发言者站了起来,两人隔着书桌对视良久。然后首席发言者说:“你为什么那么急?”   “崔维兹那件事不会等我们。”   “一旦你被定罪,圆桌会议其他成员将联合起来反对我,我一定会被他们架空,那时候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坚迪柏压低了声音,坚定地说道:“不用怕!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被定罪的。” 第九章 超空间   1   崔维兹说:“你准备好了吗,詹诺夫?”   裴洛拉特将视线从阅读机移开,抬起头来说:“你是指跃迁吗,老伙伴?”   “对,超空间跃迁。”   裴洛拉特咽了一下口水。“这个,你确定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我知道害怕是件很蠢的事,但是每当我想到自己将被转换成无质无形的超光速‘迅子’,谁也没有见过或侦测到过那东西……”   “得了吧,詹诺夫,这是完全成熟的科技,我以名誉向你保证!你曾经说过,跃迁的应用已经有两万两千年的历史,我却从未听说在超空间里出过人命。当我们自超空间重返时,也许会出现在不妙的地方,可是意外仍旧只会发生在普通空间中,而不是我们化作迅子的阶段。”   “这似乎不算是什么安慰。”   “我们重返时也不会出任何差错。老实告诉你,我本来打算瞒着你进行,这样你就不会知道已经做过跃迁。不过为了以后着想,我认为应该让你亲身体会一下,让你明白根本不会有任何问题,今后你就再也不会担心了。”   “这——”裴洛拉特迟疑地说:“我想你讲的应该没错,不过老实说,我并不怎么着急。”   “我向你保证……”   “不,不,老伙伴,我衷心接受你的保证。只不过——你曾经读过‘圣特瑞斯提·玛特’这本书吗?”   “当然读过,我又不是文盲。”   “没错,没错,我根本不该多此一问。你还记得它的内容吗?”   “我也没有患健忘症。”   “我似乎真有得罪人的天分。我要说的是,我一直在想其中一段——圣特瑞斯提和他的朋友班恩,从十七号行星出发,然后迷失在太空里。我想到那些具有催眠魔力的场景,身处于群星之间,在深邃幽静、一成不变的太空中缓缓运动……你可知道,我以前从来不相信那些描述。我很喜欢那个故事,也深深受到感动,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当真过。然而现在,当我习惯了置身太空这个事实之后,我真的体会到那种感觉,这是个傻念头,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不想放弃,好像我就是圣特瑞斯提……”   “而我就是那位班恩。”崔维兹的话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可以这么说,外面那些稀落迷蒙的星辰,全部都是静止不动的。当然我们的太阳例外,虽然我们没法看见,可是它一定在不断地缩小。银河始终是那么朦胧而庄严,彷佛亘古不变;太空中寂静肃穆,不存在任何纷扰……”   “除了我。”   “除了你——不过,葛兰,亲爱的兄弟,跟你谈谈地球,试着教你一点史前史,这其中也自有乐趣。所以,我不希望一切这么快就结束。”   “不会的,反正不会立刻结束。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们经过一次跃迁之后,就能功德圆满地出现在行星表面上吧?我们依旧会在太空中,而跃迁几乎不需要任何时间。至少要再过一个星期,我们才有可能着陆,所以请你放松心情。”   “你所谓的着陆,指的当然不是盖娅。我们结束跃迁之后,不太可能就出现在盖娅附近。”   “这点我知道,詹诺夫,但我们会抵达正确的星区,只要你的资料正确的话。否则,那就……”   袭洛拉特板着脸使劲摇头。“如果我们不知道盖娅的座标,即使到达正确的星区,那又有什么帮助呢?”   崔维兹答道:“詹诺夫,假设你在端点星上,想要前往阿基若普镇,可是你只知道那个镇在地峡中,却不知道正确的位置。当你抵达地峡之后,你会怎么办?”   裴洛拉特谨慎地思考了半天,彷佛认为正确答案必定极其微妙。最后他却不得不放弃努力,回答说:“我想我会找个人问问。”   “完全正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你是说,现在?”裴洛拉特急忙站起来,原本和蔼而欠缺表情的脸孔,此时出现了几许忧虑的神情。“我该怎么做?坐着?站着?还是做些什么?”   “老天,裴洛拉特,你什么也不必做,只要跟我到我的房间去,因为我必须操作电脑。然后随便你爱坐、爱站、爱翻筋斗都可以,怎么舒服就怎么做。而我的建议是,你最好坐到显像荧幕前,仔细地盯着看,一定会很有趣的。来吧!”   说完,他们就沿着短廊走到崔维兹的房间。进门之后,崔维兹立刻坐到电脑前面。“要不要由你来操作啊,詹诺夫?”他突然问道。“我会把数据告诉你,你只需要默想一遍,电脑就会处理其他的工作。”   裴洛拉特说:“敬谢不敏。这台电脑跟我似乎不怎么投缘,我知道你会说我只需要多加练习,但我不信会有什么用。你的心灵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葛兰……”   “别傻了。”   “不,真的。电脑好像只跟你合得来,当你跟它搭上线之后,就好像浑然融为一体。可是我搭上它的时候,却还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个体——一个詹诺夫·裴洛拉特和一台电脑,反正就不是那么回事。”   “扯淡。”崔维兹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种模糊的成就感。他伸出手来,用手指轻抚着电脑感应板,好像在抚摸一件心爱的玩具。   “我宁可袖手旁观。”裴洛拉特说:“我的意思是说,但愿能够不必跃迁,不过既然势在必行,我就宁可当个旁观者。”   他显得有些焦虑,两眼紧盯着显像荧幕。现在画面的主体是朦胧的银河,前景则是如薄粉状的幽暗星辰。“快开始的时候通知我一声。”他慢慢地向后退,最后倚靠在舱壁旁。   崔维兹笑了笑,同时将手掌放到感应板上,随即感到精神与电脑合而为一。这种接触一天比一天容易,感受也日益亲切。不论他对裴洛拉特的话如何嗤之以鼻,但他的确有这种感觉。他发现几乎不再需要刻意去想那些座标,电脑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根本不必再驱动意识“告诉”电脑,电脑就会自动从他脑中“读取”那些资料。   不过崔维兹仍旧将跃迁的指令“告诉”电脑一遍,然后要它在两分钟之后开始进行。   “好啦,詹诺夫,我们还有两分钟:一二○……一一五……一一○……你注意看显像荧幕。”   裴洛拉特依言行事,他的嘴角绷紧了一点,还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崔维兹继续轻声倒数:“十五……十……五、四、三、二、一、○。”   他们没有察觉丝毫的运动,也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显像荧幕的画面却陡然之间起了变化。星像场明显地变得稠密,而银河则已经消失无踪。   裴洛拉特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不过是你穷紧张,自己吓自己。你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承认吧。”   “我承认。”   “这就对了。在遥远的过去,当超空间旅行还相当新颖时,在跃迁的过程中,乘客们——总之是根据书上的记载——体内都会出现一种古怪的感觉,有些人还会感到头晕或想吐。这也许是心理作用,却也可能不是。不管怎么说,随着超空间跃迁经验持续地累积,以及设备不断地改良,那种感觉就逐渐降低了。藉着像我们这台电脑的帮助,任何肉体反应都会远低于感觉的阀值。至少,我自己就没有任何感觉。”   “我必须承认,我也一样没感觉。现在我们在哪里,葛兰?”   “只不过才向前跨出一步,来到了卡尔根的星域,前面还有一段漫长的路程。在我们进行另一次跃迁之前,得先检查一下这次跃迁的准确性。”   “我担心的是——银河跑到哪里去了?”   “在我们周围四面八方,詹诺夫,此时我们已经身在其中了。如果我们调整显像荧幕的焦距,就能看到更远处的银河,它看起来好像一条横跨天空的亮带。”   “就是所谓的‘星桥’!”裴洛拉特兴高采烈地叫道。“几乎在每一个住人世界上,都有人如此描述夜空的银河,然而在端点星上就是无法见到。让我看看吧,老伙伴。”   显像荧幕突然向一方倾斜,星像场彷佛随之倾泻而下,不久之后,一个发出珍珠般光芒的天体几乎占满整个画面。画面持续地移动,那个天体的外观逐渐变得狭窄,接着又再度开始膨胀。   崔维兹说:“靠近银河中央的星像场较密,如果螺旋臂中没有暗云的话,看起来还会更稠密、更明亮。在大多数的住人世界上,都可以看到类似的夜空景象。”   “在地球上也是一样。”   “那没什么差别,不能用它作为辨识地球的一种特征。”   “当然不能,不过你可知道——你没有研究过科学史吧?”   “没有真正研究过,不过自然还略知一二。但如果你真有任何问题,可别指望我是专家。”   “由于进行这次跃迁,使我又想到那个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请允许我从头说起——我们可以根据物理定律,建立一个宇宙的模型,在这个宇宙中不可能有超空间旅行,而真空中的光速就是速率的绝对极限。”   “的确如此。”   “这种宇宙的几何结构,使得任何物体的速率都小于光速,也就是说,我们刚才那个位移所需要的时间,不可能比光线行进相同距离的时间更短。假如我们果真以光速运动,我们所体验到的时间,将和宇宙中一般的时间不同。比方说,假设此地距离端点星四十秒差距,那么如果我们以光速飞来这里,就完全不会感到时光的流逝;但是在端点星以及银河其他的地方,却已经过了大约一百三十年。然而我们刚才完成的跃迁,速率还不只是光速而已,实际上等于光速的千、万倍,不过其他各处的时间却几乎没有变化,至少我希望没有。”   崔维兹说:“别期望我能告诉你‘欧朗京超空间理论’的数学架构。我只能这么说——如果你在普通空间中以光速运动,那么每走一个秒差距,外界的时间就会流逝三·二六年,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这就是所谓的‘相对论性宇宙’,人类很早就了解到这个事实,甚至可以回溯到史前史的时代——我想,那是你的学术领域——而这些物理定律至今仍未被推翻。然而,当我们进行超空间跃迁时,却未受到那些条件的限制,也就是说狭义相对论并不适用,物理法则也因此有所不同。就超空间的观点而言,银河只是一个微小的物体,理想的描述是一个无尺度的点,所以根本不会产生任何相对论性效应。   “事实上,在宇宙学的数学表述中,有两种不同的银河符号:代表‘相对论性银河’,其中光速是速率的极限:而代表‘超空间银河’,其中速率并没有真正意义。就超空间的观点而言,所有的速率都等价于零,因此我们并没有在超空间中运动;而相对于普通空间,运动速率却成了无限大。我想除了这些之外,我无法再做更多的解释了。   “喔,不过我还可以告诉你一点,在理论物理学中,有一个捉弄人的精彩把戏,那就是把只有在。才有意义的符号或数值,代进处理的方程式中,或者反之亦然,然后叫学生去解出答案。学生极有可能坠入陷阱,而且通常无法察觉,因此算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就是算不出什么结果来,直到哪位好心的学长一语道破,他才能够脱离苦海。曾经有一次,我就着实被这样捉弄了一番。”   裴洛拉特严肃地思考了一阵子,然后茫然不解地问道:“可是,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银河呢?”   “两者皆是,端视你的行为而定。假设你想从端点星的甲地到乙地,那么你可以坐车走陆路,也可以坐船走海路。不同的路途有不同的情况,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端点星,陆地还是海洋?”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类比总是很危险的,”他说:“但是,我宁可接受这个类比,也不要再去钻研超空间的意义,否则会有神经错乱的危险。从现在开始,我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目前的工作上。”   “我们刚才进行的跃迁,”崔维兹说:“可以视为前往地球的第一步。”   然而,他却在心中暗自怀疑:等在前头的,也许不只是地球而已。   2   “好啦,”崔维兹说:“我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哦?”裴洛拉特正仔细地为藏书编索引,他抬起头来问:“这话怎么讲?l   崔维兹两手一摊。“我起先没有相信电脑,因为我不敢,所以我做了一次比对,比较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与跃迁的预定位置。结果两者的差异在测量误差之下,也就是说根本侦测不到任何误差。”   “那太好了,不是吗?”   “不只是太好了,简直就是不可思议,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种事。我经历过许多次跃迁,也曾经用各种方法和各式设备亲自操作过。在学校的时候,我只能利用掌上型电脑进行计算,然后送出一个超波中继器去检验结果。我自然无法用真正的太空船做实验,因为除了经费不允许之外,我也很可能会让它在重返时,出现在一颗恒星的肚子里。   “当然,我从来没有做得那么差劲,”崔维兹继续说下去:“可是每次都会有相当大的误差,即使是由专家来操作,误差也是在所难免;这是无法避免的现象,因为变数实在太多。让我这样讲吧,空间的几何已经复杂得难以处理,再加上超空间,两者的复杂度相加相乘,使得我们想要装懂也做不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一步一步来,而不能藉由一个大跃迁,从这里直接跳到赛协尔去。因为距离越远,误差就会越大。”   裴洛拉特说:“可是你刚才却说,这台电脑的计算并没有任何误差。”   “是它自己说没有任何误差。我命令它比对目前‘真正的位置’与当初‘预定的位置’,结果它说在测量误差范围之内,这两者完全一致。因此我想:它有没有可能在说谎呢?”   裴洛拉特将原本一直捧着的印表机放到一旁,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在开玩笑吧?电脑是绝对不会说谎的,除非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它可能发生了故障。”   “不,不是那个意思。天啊!我真的认为它在撒谎。这台电脑实在太进步了,我认为它简直就像个活生生的人——也许还是一个超人。它像人一样拥有自尊,因此可能也会说谎。我当初给它的指令,是要它算出一条航线,经由超空间到达赛协尔联盟的首府——赛协尔行星附近的太空。结果它照做了,画出了一个包含二十九个跃迁的航线,这是高傲自大至于极点的表现。”   “为什么说它高傲自大?”   “第一次跃迁所产生的误差,会令第二次跃迁的准确性大幅降低,而这两者的误差加起来,就使得第三次的跃迁更不稳定、更不可靠,依此类推下去可不得了。谁能够一下子算出二十九次跃迁?到了最后,我们可能会出现在银河中任何一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所以我命令它只执行第一次跃迁,这样我们就能先检查一下结果,然后再继续进行其后的步骤。”   “步步为营,我完全赞成!”裴洛拉特击节称赏。   “没错,问题在于我只让电脑执行一次跃迁,它会不会由于我不信任它,而感觉伤心难过呢?在我要它进行比对时,它会不会为了保住面子,而告诉我根本没有误差?它会不会感到无法承认错误,无法坦承自己并非十全十美?果真如此的话,我们还不如根本没有电脑呢。”   裴洛拉特沉静的长脸突然罩上愁云惨雾。“真是那样的话,我们能做些什么呢,葛兰?”   “我们能做的就是像我所做的——浪费掉一天的时间。我使用几种最原始的方法,包括望远镜观测、照相测量以及人工测量,检查了附近几颗恒星的位置。我将这些测量出来的恒星位置,跟无误差的期望值一一比较,这个工作花了我一整天时间,害我累得筋疲力尽。”   “好,结果怎么样?”   “我找到两个巨大的误差,但经过仔细检查之后,却发现问题出在我的计算,是我自己犯的错误。于是我改正了自己的计算,然后让电脑从头到尾跑一遍,想看看它会不会自行得出一致的答案。结果它除了多算出几位小数之外,跟我的答案没有其他出入,也就是说我的数字正确无误:这也就证明了跃迁没有任何误差。这台电脑也许是个骡娘养的自大狂,可是它的确拥有自大的本钱。”   裴洛拉特这才嘘了一口大气。“嗯,这样好极了。”   “一点都不错!所以我准备让它进行另外二十八个跃迁。”   “一次做完?可是……”   “不是一次做完,不用担心,我还没有变得那么视死如归。电脑会让跃迁一个接一个进行,不过在每次跃迁之后,它会自动检查周围的星空,如果太空船的位置在容许的误差范围内,就可以进行下一个跃迁。不论在哪一个步骤中,只要它发现到误差过大——请你柑信,我设定的限度都很严苛——它就必须让太空船停下来,重新计算后面的步骤。”   “你打算何时进行?”   “何时进行?当然就是现在。听我说,你不是正在编你的藏书索引——”   “噢,现在可是做这事的最好时机,葛兰。过去许多年来,我一直打算做,却总是有一些事情挡在前面。”   “我毫不反对,你继续做你的,根本不用操心,专心去编你的索引,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别傻了,在这件事没有结束之前,我怎么可能放松心情,我吓得全身都僵啦。”   “这么说,我实在不应该告诉你的,可是我又非得找个人讲一讲,而这里除了你之外就没有别人。让我坦白地跟你解释一下,我们在跃迁的过程中,总有可能刚巧出现在星际间某一处,那里正好有一个高速的流星体,或者有一个微黑洞,然后太空船便会失事,而我们则会一命呜呼。理论上来说,这种事情是有机会发生的。   “然而,这种机会非常之小。毕竟,当你待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詹诺夫——你在书房整理微缩胶卷,或者在卧室呼呼大睡时,也可能有个流星体穿过端点星的大气层,一路风驰电掣由天而降,不偏不倚正中你的脑袋,你就绝对活不成了,不过这种可能性也实在很小。   “事实上,我们在重返普通空间时,想要恰巧出现在某个天体的轨迹上,而那个天体刚好小到电脑无法侦测,却足以对我们造成致命的伤害,这种事情发生的机会,比你在家中被流星打中的机会还要小太多、太多倍。在超空间旅行的历史中,我从来没听说过任何船舰因此失事,而其他的危险,例如出现在恒星的肚子里头的机率就更微小了。”   裴洛拉特问道:“那你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么多,葛兰?”   崔维兹顿了一下,又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我不知道——不,我知道。我心中所想到的是,不论发生灾祸的机会多么小,如果有许多人尝试了许多次,那么这种灾祸早晚也会发生一回。不论我多么有把握,多么确定不可能有任何差池,我心里总是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嘀咕:‘也许这次就会出事了。’这使我产生一种罪恶感——我想就是这个道理吧。詹诺夫,万一真的发生什么差错,你要原谅我!”   “可是,葛兰,我亲爱的兄弟,如果真有什么差错的话,我俩都会在瞬间就报销。我不可能有机会原谅你,你也没有机会接受我的谅解。”   “我了解这一点,所以请你现在就原谅我吧,好不好?”   裴洛拉特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现在感到快活多了,这个问题一定有些有意思的地方。当然啦,葛兰,我会原谅你的。在各个世界的文学中,有许多关于各种死后世界的神话传说,假如真有那种地方——我想,这机会跟我们落在一个微黑洞差不多,也许还要更小——而我们两人刚好又在同一个阴间,那么我一定会为你作证,证明你真的已经全力以赴,我的死绝不该算到你的帐上。”   “谢谢你!现在我终于感到轻松了。我自己愿意冒这个险,可是一想到你必须陪我冒险,我心里的滋味就不大好受。”   裴洛拉特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你可知道,葛兰,我认识你还不到一个星期,有些事情不应该遽下断言,但我的确认为你是个很杰出的家伙——现在让我们开始吧,早点把这件事了结。”   “正是如此!我只需要轻轻碰一下那个感应板就行了。电脑早就已经接到指令,就等着我说:‘出发!’你想不想要……”   “不!它只属于你!它是你的电脑。”   “很好,而且这是我的责任。你瞧,我还在试图推诿呢。你好好盯着荧幕!”   崔维兹沉稳地伸出手,脸上漾着全然诚挚的笑容,开始与电脑进行接触。   短暂的静止之后,星像场便开始发生变化,一而再、再而三地变个不停。在显像荧幕的画面上,四散的星辰变得越来越浓密、越来越明亮。   裴洛拉特默数着跃迁的次数,当他数到“十五”的时候,显像荧幕的变化忽然中止,就像是某个机件被卡住了一样。   裴洛拉特低声问道:“出了什么问题?发生了什么事?”他显然是担心声音如果太大,会使机件永远卡死。   崔维兹耸了耸肩,回答说:“我猜想它正在重新计算,一定是附近太空中的某个天体,使得整体重力场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形变,电脑原先未将那个天体考虑在内。可能是星图上所没有的矮星,或者是一个脱离了星系的行星……”   “有危险吗?”   “既然我们现在还活着,就几乎可以确定没有危险。一颗行星即使距离我们一亿公里远,仍然能够产生足够大的重力微扰,使电脑必须重新计算一遍;而一颗远在百亿公里外的矮星,也可以……”   此时显像荧幕的画面又开始变化,崔维兹便立即住口。画面一变再变,等到裴洛拉特数到“二十八”的时候,所有动作才陡然终止。   崔维兹向电脑查询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到了。”   “我把首次的跃迁当作‘一’,而在刚才的连续跃迁中,我是由‘二’开始数的。所以说,我们总共只做了二十八次跃迁,可是你说过应该有二十九次。”   “在第十五次之后,电脑重新计算了一遍,也许因此替我们省掉一次跃迁。如果你想弄清楚的话,我可以跟电脑查一下,不过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赛协尔行星附近,这是电脑告诉我的,而我一点也不怀疑。如果我们将显像荧幕正确定向,就可以看到一个又大又亮的太阳,不过,我认为没有必要增加显像荧幕无谓的负担。赛协尔是该星系的第四颗行星,与我们目前的距离大约是三百二十万公里,这是一般跃迁之后剩余的正常距离。我们可以在三天之内抵达,如果快一点的话,两天就可以。”   说完,崔维兹做了一下深呼吸,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你晓得这代表什么意义吗,詹诺夫?”崔维兹又说:“我生平搭乘过,或者听说过的任何船舰,如果想要完成这一连串的跃迁,那么在每次跃迁之后,至少都得花上一天的时间,费尽心力进行计算与复查,即使有电脑帮忙也是一样。因此,这整趟行程得花上一个月,最快也要两三个星期——如果他们情愿鲁莽行事的话;而我们却在半小时内就完成了。等到每艘船舰都装设了这样的电脑……”   裴洛拉特说:“我真想不通,市长为什么会让我们用这么先进的太空船,它的造价一定高得难以想像。”   “它只不过是个实验品,”崔维兹用讽刺的口吻说:“也许那位好心的婆婆,十分乐意让我们负责试飞,以便确定是否会出什么毛病。”   “你这话当真吗?”   “你别紧张,总之,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毛病。不过,我可不敢奢望她,这种事不需要她多少菩萨心肠。何况她也不信任我们,并没有给我们任何攻击性武器,那至少省掉一笔可观的经费。”   裴洛拉特意味深长的说:“我只是在想这台电脑,它似乎被调整得非常适合你——它不可能跟每个人都那么有默契,我跟它就几乎没有办法合作。”   “我们的运气已经够好了,至少它跟我们其中之一很合得来。”   “没错,但这只是一种巧合吗?”   “还会有什么可能呢,詹诺夫?”   “显然市长对你相当了解。”   “我想她的确如此,那艘高龄的‘航空母舰’。”   “她会不会叫人专门设计一台电脑给你?”   “为什么?”   “我只是有点怀疑,电脑不想带我们去的地方,不知道我们是否也能够去。”   崔维兹瞪大了眼睛说:“你的意思是说,当我跟电脑进行联系的时候,真正控制一切的是电脑——而不是我?”   “我只是怀疑而已。”   “这种想法实在荒谬,简直就是被迫害妄想。得了吧,詹诺夫。”   说完,崔维兹便转身操作电脑,让电脑将赛协尔行星显示在荧幕上,并且画出一条飞往该处的普通空间航线。   实在荒谬!然而,裴洛拉特为何要把这种想法灌输给他呢? 第十章 圆桌会议   1   整整两天过去了,虽然坚迪柏感到十分愤怒,心情却不怎么沉重。审判竟然没有火速举行,这实在没什么道理。假如他需要时间准备的话,那么他可以确定,他们一定早就逼他出庭了。   然而自从击败骡之后,第二基地从未面临更为严重的危机。因此他们故意拖延时间——就只为了想激怒他。   这一点他们的确得逞了。谢顿在上!他们这样做,只会使他的反击更加强劲,他在心中暗自做了这个决定。   现在他环顾四周,休息室中空无一人,两天以来都是如此。大家都知道他已是待罪之身,是一个即将被革职的发言者。在第二基地五个世纪的历史中,这将是史无前例的创举——他将遭到罢黜的处分,将被贬为一名普通的、平凡的第二基地成员。   其实,只要能身为第二基地的一员,便已经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而坚迪柏在遭到弹劾之后,也许仍能保有一个可敬的头衔,也就是说,依然会比普通成员更有地位。然而,一位曾经担任过发言者的人,被贬到那样不上不下的地位,绝非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不过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会发生,坚迪柏愤愤地想,虽然两天以来,周围的人都在刻意回避他。只有苏拉·诺微的态度始终不变,但那是由于她太过憨直,不能了解目前的状况,对她而言,坚迪柏仍旧是她唯一的“师傅”。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喜欢她的奉承,不禁感到十分恼怒。当她以崇敬的眼光望着他的时候,他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一想到这种反应,坚迪柏就觉得羞愧不已——难道自己对那么小的恩惠,都变得如此感激不已吗?   这时,一名书记从会议厅走出来,告诉坚迪柏圆桌会议请他列席,他马上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坚迪柏对这位书记有很深刻的认识——他对每一位发言者应该受到何等的殷勤侍奉,心里有一个精确无比的标准。此时此刻,坚迪柏所受到的待遇差到极点,即使只是一名书记,也认为他等于已经被定罪了。   其他的发言者全部围桌而坐,每一位都穿着开庭专用的黑袍,表情分外严肃。首席发言者桑帝斯看起来有点不自在,却未让自己脸上挤出一丝友善的表情。而三位女性发言者之一的德拉米,甚至根本没看他一眼。   首席发言者开始说:“史陀·坚迪柏发言者,由于你的不当行为,如今你已经遭到弹劾。你曾经当着我们的面,以含糊的言语,指控圆桌会议有人涉嫌叛逆与谋杀,却又提不出任何实证。你的话中之意,是要第二基地的所有成员——包括首席发言者与每一位发言者——全都接受彻底的精神结构分析,以便确定究竟什么人不再可信。这种言行足以分化我们的社会,倘若众人的向心力消失,第二基地便无法控制复杂而带有潜在敌意的银河,更不能确保第二帝国能够如期建立。   “你这些犯了大忌的言语,既然我们都已亲耳听到,我们就省略掉宣读正式起诉书的程序,直接进入下一个程序。史陀·坚迪柏发言者,你有任何的答辩吗?”   德拉米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不过眼睛仍然没有望向坚迪柏。   坚迪柏说:“如果事实能够视同辩辞,那么我就有话要说。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我们的安全体系已经出现漏洞,可能有一个乃至数个第二基地的成员,已经遭到外在精神力量的控制——在座诸位也并非没有可能——而这对第二基地造成了空前的危机。如果说,你们急于举行这场审判,真的是因为不敢浪费时间,那么诸位可能也模糊地体察到危机的严重性。然而果真如此的话,在我正式要求立即举行审判之后,你们为何又拖延了两天?在此我要特别声明,由于这个致命的危机迫在眉睫,我才不得不说出那番惹祸的话,假如我没有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我才真的不配当一名发言者。”   “他只不过又在重复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首席发言者。”德拉米轻声说道。   坚迪柏的座位被刻意搬动过,使他比其他人距离圆桌更远——这代表他已经遭到罢黜。他索性将座椅再往后挪,像是表明自己毫不在乎,然后猛然起立。   他说:“你们是否准备不顾法定程序,此刻便要定我的罪,还是准许我提出详细的答辩?”   首席发言者回答说:“这并不是一个没有法律根据的集会,发言者。由于没有多少前例可循,我们愿意采取倾向你的立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我们这些凡人的心灵,有可能偏离绝对的公正,那么我们宁可让罪人逍遥法外,也不希望冤枉任何无辜。因此,尽管目前这件案子如此重大,不容我们轻易错放罪嫌,我们仍准许你依照自己的方式陈述辩辞,而且你可以有充分的时间,直到全体一致决议要你停止——包括本席在内——”(最后半句话他特别提高音量)“我的声明已经够清楚了。”   坚迪柏说:“那么,让我首先向诸位报告,那名最近被逐出端点星的第一基地人葛兰·崔维兹——首席发言者和我都相信,他就是那个潜在危机的先头部队——所驾驶的太空船,突然间无缘无故转向了。”   “发言者应公布情报的来源,”德拉米轻声说道:“发言者怎么会知道的?”(根据她的语调判断,她口中的“发言者”指的并不是他的头衔。)   “我是从首席发言者那里获悉这个消息的,”坚迪柏说:“可是我自己也曾经查证过。然而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由于我对会议厅的安全防范并不放心,请准许我对情报的来源保密。”   首席发言者道:“对于德拉米发言者的动议,本席暂时不做裁决,让我们暂且不过问情报的来源,继续进行原先的程序。不过假如等一下圆桌会议决议要获得答案,坚迪柏发言者就必须提出来。”   德拉米又说:“倘若这位发言者现在不愿提供答案,我想到的唯一合理假设,就是他手下有一特务——一名他私下雇用、不需凡事对圆桌会议负责的特务。像这样的一个人,是否会遵守第二基地成员的行为规范,我们实在无法确定。”   这话惹得首席发言者有点不高兴,他说:“你的言外之意我全部明白了,德拉米发言者,不需要你再一字一句说给我听。”   “我提到这一点,只是想让它列入纪录,首席发言者。因为这样等于是罪上加罪,而在原先的弹劾案中却没有这一条。我想顺便提一下,弹劾议案一直未曾逐条宣读,在此我提议将这一条也加上去。”   首席发言者说:“我让书记将这一条加上,等到适当的时候,再来修饰正式的措辞——坚迪柏发言者,”(至少他口中的“发言者”是指坚迪柏的头衔)“你的答辩等于在开倒车,请继续。”   于是坚迪柏又说:“这位崔维兹不但改变方向,朝着我们无法预料的目标前去,他的运动速度也是前所未见。根据我所获得的情报——这点连首席发言者也尚未知晓——他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就运动了将近一万秒差距。”   “藉由一次跃迁?”一位发言者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说。   “藉由将近三十次跃迁,一次接着一次,其间根本没有任何停顿,”坚迪柏答道:“这比单独一次跃迁的情形更加难以想像。即使我们现在找到他的下落,也需要花一段时间才能跟上,而一旦被他发觉,他又有心逃脱的话,我们就不可能再追得上他——你们却只顾着对弹劾案这种游戏下工夫,就为了替这个案子添油加醋,让两天的时间白白溜走。”   首席发言者勉力隐藏起怒意,毫不动容地说:“请告诉我们,坚迪柏发言者,你认为这代表什么意义。”   “这就是一个警讯,首席发言者,代表第一基地的科技不断突飞猛进,如今他们比普芮姆·帕佛的时代强大太多了。如果他们发现我们,又能自由采取行动,我们绝对无法应付。”   德拉米突然起立发言:“首席发言者,我们的时间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不应该被这种‘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吓到。不论第一基地的机械装置如何惊人,反正一旦危机来临,他们的心灵都会在我们控制之下。”   “你对这一点有何解释,坚迪柏发言者?”首席发言者问道。   “等一下我们自然会讨论到心灵的问题,此时此刻,我只想强调,第一基地的科技力量不但占了绝对优势,而且还在持续增强之中。”   首席发言者说:“开始陈述下一条,坚迪柏发言者。你的第一条答辩,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与弹劾案本身并没有太大关联。”   由圆桌会议其他成员的动作与姿势,可以看出他们全部赞成这个说法。   坚迪柏说:“我这就跳到下一条。崔维兹在这趟旅程中还有一个同伴,”(他顿了一下,在心中搜寻着那个名字)“一个名叫詹诺夫·裴洛拉特的人。他是一个没什么大用的学者,一生致力于探讨有关地球的神话与传说。”   德拉米说:“你对他这个人那么清楚吗?我猜想,这又是那个秘密情报来源提供的?”她俨然成了这次审判的检察官,而且显出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没错,我对他这个人的确那么清楚。”坚迪柏缓缓答道。“几个月以前,端点星的市长——一位精力充沛而能干的女性——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突然对这名学者产生兴趣,当然,我也因此开始注意他。我并未将这一切据为已有,我所获得的所有情报,全都已经转呈首席发言者。”   “我可以证明这一点。”首席发言者低声说道。   一名年老的发言者问道:“你所谓的地球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传说中常常提到的起源世界?也就是当年在帝国时代,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题目?”   坚迪柏点了点头。“如果是德拉米发言者,她一定会说地球是在那些‘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里——我怀疑裴洛拉特的梦想,是要到川陀的银河图书馆来,好好查阅一下有关地球的资料。因为他在端点星上,无法藉着馆际合作借阅银河图书馆的藏书。   “当他与崔维兹从端点星出发时,他一定以为毕生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我们原来也在等待这两个人,期望藉着这个机会查清他们的底细——这当然是为了我们本身着想。结果,诸位现在已经知道,他们不会来了。他们转往其他的目的地,我们还不清楚他们准备去哪里,也不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   德拉米又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们不来这里,我们当然不会有任何损失。事实上,既然他们那么轻易就忽略我们,便可推知第一基地还不知道川陀的真面目,所以我们应该为普芮姆·帕佛的成就再度喝彩。”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圆睑看起来就像天使一般纯真。   坚迪柏说:“假使我们不加深思的话,也许真的会得到这个令人欣慰的答案。然而他们这次突然转向,有没有可能并非他们未曾看出川陀的重要性?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让在川陀的我们有机会调查这两个人,预防我们知晓地球的重要性?”   圆桌会议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任何人——”德拉米冷冷地说:“都可以发明一些骇人听闻的说法,然后洋洋洒洒地胡扯一通。可是你杜撰的这些有什么意义?我们第二基地如何看待地球,为什么又会有人关心?它是否真的是那颗起源行星,或者只是一个神话,以及人类究竟有没有单一发源地这些问题,当然应该只有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民间故事搜集者——比如你口中的这位裴洛拉特——才会感到兴趣,这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关我们什么事?”坚迪柏说:“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图书馆里没有任何地球的资料?”   此刻,圆桌会议首度出现了敌意以外的气氛。   德拉米问道:“真的没有吗?”   坚迪柏以相当冷静的口气说:“当我一接到消息,说崔维兹和裴洛拉特可能会来这里,准备寻找有关地球的资料,我自然很快做了些准备工作。我特别到银河图书馆去,叫电脑列出这些资料的完整目录,结果电脑却什么都没找到,那时我就感到事情不单纯——想想看,不是只有少量的资料,不是一点点,而是根本什么都没有!   “可是你们却坚持要我再等两天,才愿意举行这次的审判。在此期间,我又听说那两个第一基地人不会来了,这就使我更加好奇,我必须想办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你们还浑浑噩噩——就像俗语所说的那样,屋顶塌了还只顾着品尝美酒——我藉着这个空档,翻阅了几本自己收藏的历史书籍。我读到一些章节,特别提到帝国末期有关‘起源问题’的研究,书中列出并引用到一些文献,传统印刷与胶卷都有。然后我又回到图书馆去,亲自动手寻找那些文献,我向诸位保证,那里的确什么也没有。”   德拉米说:“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地球的确只是个神话——”   “那我应该在神话参考书中找到这个名字;如果地球只是‘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我就应该在‘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集’中找到它;如果地球只是精神病患的无稽之谈,我就应该在病态心理学项下发现一点资料。事实上,有关地球的传说的确存在,否则你们不会全都听说过,而且还立刻想到就是传说中的人类发源地。可是,为什么在图书馆中却没有地球的资料,每一个类别都没有?”   德拉米这回没应声,另一位发言者却插了进来。这位发言者名叫李奥尼斯·郑,是个身材相当瘦小的人,对谢顿计划的细节有着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对于真实的银河却抱持着短视的态度。当他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总是喜欢眨个不停。   他说道:“大家都晓得,在帝国末期的那段日子,帝国曾经试图建立本身的神话,因此刻意淡化帝国之前的一切历史。”   坚迪柏点点头。“郑发言者,‘淡化’这个词用得万分恰当,因为它并不等于毁灭证据。你应该比其他人都更了解,帝国倾颓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人们突然开始怀古,认为过去曾经出现过更好的时代。正如我刚才提到的,在哈里·谢顿的时代,许多人都对‘起源问题’产生了兴趣——”   郑发言者用力干咳一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我对这一点非常清楚,年轻人,对于帝国衰落所伴随的社会问题,我的了解一定比你想像中深得多。由于‘帝国化’运动的兴起,压制了人们对于地球的玩票式研究;谢顿死后两百年,在克里昂二世的主导下,帝国发起了最后一次的文化复兴,帝国化运动在那时达到巅峰,所有对于地球的研究完全终止。对于这一点,在克里昂时代还曾颁布一道谕令,将人们对这方面的兴趣称为——我想我的引述应该正确——‘迂腐而无建设性的臆测,易于腐蚀百姓对皇上的赤忱忠心。’”   坚迪柏笑道:“这么说的话,郑发言者,你认为有关地球的所有参考资料,是在克里昂二世时期被毁掉的喽?”   “本人没有做出任何结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你不做出任何结论,这点的确高明之至。在克里昂二世时期,帝国虽然经历短暂的复兴,然而,至少大学和图书馆已经落在我们手中——或者应该说,是在我们先辈的掌握之中。想要从图书馆移走任何资料,不可能瞒得过第二基地的发言者。事实上,如果真有这种企图,奉命执行的人一定就是我们的发言者,只不过垂死的帝国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坚迪柏顿了一下,但是郑发言者却一句话也不吭,只是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因此坚迪柏继续说:“在谢顿的时代,图书馆中一定还藏有地球的相关资料,因为当时‘起源问题’的研究十分盛行。此后第二基地便接掌了图书馆,所以也不可能有机会让人将资料搬走。如今,图书馆里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资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德拉米不耐烦地插嘴道:“你的两难命题可以到此为止,坚迪柏,我们都已经听懂了。你心目中的答案又是什么?是你自己将那些资料搬光的?”   “如往常一样,德拉米,你的确能够一语中的。”坚迪柏对她点了点头,极尽讽刺之能事(她的反应则是微微扬了扬嘴角)。“可能的答案之一,是第二基地某位发言者监守自盗。这个人知道如何支配图书馆员,而不会在他们心中留下记忆;同时也知道如何使用电脑,而不会在其中留下任何纪录。”   首席发言者桑帝斯立刻涨红了脸。“荒唐,坚迪柏发言者,我无法想像有发言者会这么做。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即使有哪位发言者基于某种特殊原因,将地球的资料移到别处,为什么要隐瞒圆桌会议其他成员?不论是谁想动图书馆的手脚,被发现的机会都相当大,他为什么要冒这种葬送前途的危险?更何况,我认为即使是本领再高强的发言者,也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这么说的话,首席发言者,德拉米发言者认为是我干的这种说法,您必然不会同意。”   “我当然不同意,”首席发言者说:“我有时难免怀疑你的判断力,不过我尚未认为你已经完全疯狂。”   “那么,这件事就应该从未发生过,首席发言者。有关地球的资料应该仍在图书馆中,根本没有被人取走,因为我们已经否定了一切的可能——然而,那些资料的确不见了。”   德拉米故意装出厌烦的模样说:“好啦好啦,让我们快点结束这个问题。我再问你一遍,你心目中的答案又是什么?我肯定你心中必定有一个答案。”   “只要你能够肯定,发言者,那我们也都能肯定。我的看法是,图书馆曾遭到某个第二基地成员洗劫,当时此人受到某种神秘外力的控制。由于有那个力量在暗中相助,因此一切过程才会神不知、鬼不觉。”   德拉米哈哈大笑。“结果还是被你发现了是吗?你——不受控制又无法控制的天之骄子。假如这个神秘力量的确存在,你又如何能够发现那些资料失踪?为什么你不会受到控制?”   坚迪柏以严肃的口气说道:“这可不是好笑的事,发言者。他们也许跟我们的想法类似,认为一切干涉行动都必须尽量节制。几天前,当我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保护自己,而是如何避免碰触那个阿姆人的心灵。他们可能也抱持着同样的态度,一旦他们感到安全无虞,就会停止一切干涉行动。这才是真正的危险,致命的危险,我之所以能够发现这些事,也许正代表他们不再有所顾虑,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已经赢了。而我们,却还在这里继续玩我们的游戏!”   “可是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目的究竟何在?有任何可能的目的吗?”德拉米追问道。她一面说,一面不安地挪动双脚,同时不自觉地咬着嘴唇。随着圆桌会议对这个问题越来越有兴趣、越来越关心,她感到自己的势力已经在渐渐消退。   坚迪柏回答道:“假设,第一基地挟着巨大的有形力量,正在全力寻找地球的下落,却故意做得像是将那两人放逐,希望我们误以为事实仅是如此——但是如果真的只是放逐,他们怎会让这两个人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太空船,能在一小时之内,在太空中运动一万秒差距?   “至于我们第二基地,我们一直未曾试图寻找地球,而且显然有人在暗中动了手脚,阻止我们接触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第一基地眼看就要找到地球了,我们却连一步都还没有跨出去,这样——”   坚迪柏稍微顿了一下,德拉米就抢着说:“什么这样那样?快把你的童话说完吧。你到底知不知道任何真相?”   “我并不知道每一件真相,发言者。对于扑天盖地而来的重重阴谋,我至今尚未完全参透,但是我的确知道有阴谋存在。我不知道寻找地球有什么意义,却能肯定第二基地目前正面临极大的危险,而这危险也将危及到谢顿计划与全体人类的未来。”   德拉米猛然起立,脸上毫无笑容。她用激动却仍能勉力控制的声音说:“废话!首席发言者,赶快制止他再讲下去!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被告的不当言行,他却讲一些不仅幼稚而且毫不相干的话。他编出了许多令人费解的理论,只有他自己才认为有道理,但他绝对休想藉此脱罪。我要求对此项议题立即进行表决——一致赞成通过他的罪状!”   “且慢!”坚迪柏厉声说道。“据我所知,我可以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而我还剩下一条辩辞——只剩最后一条。请让我先提出来,然后你们就可以进行表决,我绝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首席发言者揉了一下疲倦的双眼。“你可以继续,坚迪柏发言者。让我提醒圆桌会议一点——将遭到弹劾的发言者定罪,是一件重大决定,而且没有前例可循。我们不能给后人一种印象,认为我们没有授与被告充分答辩的机会。此外还要记住一点,就是即使我们对裁决感到满意,后人却不一定会这么想。我不相信第二基地任何阶层的成员,会对历史评价有丝毫的忽视,更不用说是圆桌会议的发言者了。让我们树立一个典范,以确定未来许多世纪后的发言者也都会赞同我们的做法。”   德拉米尖刻地说道:“我们这样做很可能会丢脸,首席发言者,后人会讥笑我们多此一举。允许被告继续答辩,只是您个人的决定而已。”   坚迪柏深深吸了一口气。“首席发言者,既然您做出如此决定,那么我希望传唤一名证人——她是我三天前遇到的一名年轻女子,没有她的见义勇为,当天我根本就无法出席圆桌会议,而不仅是迟到而已。”   “你所提到的这名女子,圆桌会议的成员认识吗?”首席发言者问道。   “不认识,首席发言者,她是这个行星的原住民。”   德拉米的眼睛立刻睁得老大。“一个阿姆女人?”   “没错!正是如此!”   德拉米叫道:“我们跟这种人有什么干系?他们讲的话全都毫无用处,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坚迪柏紧抿双唇,任何人都不会将这个表情误认为是笑容。他厉声说道:“所有的阿姆人,他们的肉身当然都存在,他们也是人类,在谢顿计划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第二基地受到他们的间接保护,因此他们的角色极为重要。德拉米发言者竟然说出这么没有人性的话,在此我要跟她划清界线,并且希望她的发言能够保留在会议纪录中,以便日后作为她不适于担任发言者的佐证。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是否还有人同意她的惊人之语,也要反对我的证人出席?”   首席发言者说:“传唤你的证人,发言者。”   坚迪柏的嘴角这才松弛下来,回复到发言者遭受压力时应有的冷漠神情。他的心灵早已严阵以待,同时布下了重重禁制,然而在那道防御工事之后,他意识到最危险的时刻已经度过,而自己等于已经赢了。   2   苏拉·诺微看来十分紧张,她两眼睁得很大,下唇微微发颤,胸部轻微地起伏,双手则慢慢地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她的头发全部梳到后头挽成一髻,被太阳晒黑的脸孔不时抽搐着。她双手笨拙地抚着长裙的裙褶,同时迅速打量着圆桌会议的成员——一位发言者接着一位发言者——大眼睛里面充满了敬畏之意。   众人也纷纷回望她,眼中透出不同程度的轻视与不安。德拉米的目光则射向诺微头顶的正上方,故意忽视她的存在。   坚迪柏小心翼翼地轻抚她的心灵表层,使她的心情轻松下来。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其实轻轻拍一拍她的手,或者抚摸她的面颊也可以做到,但是此时此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然后坚迪柏开始说:“首席发言者,我得将这名女子的意识灵敏度减低,这样她的证辞才不会受到恐惧的干扰。您想不想观察一下——其他人想不想?如果你们希望的话,请跟我一起来,以便确定我没有修改她的心灵。”   诺微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点坚迪柏倒并不惊讶。坚迪柏知道,她从未听过第二基地高层人士之间的交谈,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语音、声调、表情、思想的迅速古怪组合。不过她的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收服了她的心灵之后,恐惧感便立即消失无踪。   她的脸上现出一片平静。   “你身后有张椅子,诺微,”坚迪柏说:“请坐下来。”   诺微以笨拙的动作,向众人微微屈膝致意,然后便转身坐了下来,身体仍保持着直挺挺的姿势。   她说话的声音很清楚,可是每当她的阿姆口音太重时,坚迪柏就会要她重复一遍。为了表示对圆桌会议的尊重,坚迪柏必须维持正式的言语,所以有时得将问题重复一遍,诺微才能够会过意来。   坚迪柏与鲁菲南发生冲突的经过,她一五一十描述得相当详细。   坚迪柏说:“这些经过是否都是你亲眼见到的,诺微?”   “不,师傅,不然我早就出来阻止了,鲁菲南系一个好汉子,但是脑袋不大灵光。”   “然而你却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了出来,你没有看到前面的过程,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呢?”   “鲁菲南将它告诉我的,我逼问他,他感觉到惭愧。”   “惭愧?你知不知道,他过去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鲁菲南?没有,师傅,他很温和,虽然个子很大。他不是爱打架的人,并且他很惊怕斜者,他常常说他们很伟大,并且具有力量。”   “当他遇到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那种感觉呢?”   “这是很奇怪的事,搞不懂为什么。”她摇了摇头。“他当时不是他自己,我对他说:‘你这个大笨头,怎么可以攻打斜者?’然后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好像是不在那里,站在一旁看着那个不是我自己。’”   郑发言者突然插嘴道:“首席发言者,为何要让这名女子转述那名男子的话,我们不能把那名男子找来,当面询问他吗?”   坚迪柏说:“当然可以,等这名女子作证完毕,圆桌会议若想听更多的证辞,我随时可以传唤卡洛耳·鲁菲南——就是最近找我麻烦的那个人——来出席作证。如果诸位认为没有必要,等我问完这位证人,圆桌会议就可以直接进行判决。”   “很好,”首席发言者道:“继续询问你的证人。”   于是坚迪柏又问:“而你呢,诺微?你这样出面阻止一场冲突,像不像你平日的作为?”   诺微一时之间并未回答,她的两道浓眉稍微挤在一起,直到眉头再度舒展后,她才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不希望斜者受到伤害,我不得不做,我心里头想也没有想,我就站在你们中间。”   顿了一下之后,她又说:“下次还有需要,我还会再做一次。”   坚迪柏说:“诺微,你现在要睡着了。你什么也不会想,你会好好休息,甚至连梦都没有。”   诺微含糊地说了几句话,接着就闭上了眼睛,将头仰靠在椅背上。   坚迪柏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首席发言者,恭请您跟我一起步入这名女子的心灵,您将发现它极为单纯匀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您将目睹的现象,也许永远无法在别处见到。这里——还有这里!您观察到了吗?如果其他诸位也有兴趣看看,一个一个来会比较容易些。”   会场中不久就响起一片嘁喳耳语。   坚迪柏问道:“各位还有任何疑问吗?”   德拉米说:“我怀疑,因为……”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因为她看到了连她也几乎无法形容的现象。   坚迪柏替她把那句话说下去:“你认为我为了作伪证,事先重塑过这个心灵?这么说的话,你认为我有本事做如此精细的微调,让一条精神纤维显着地变形,而周围的结构却完全不受任何影响?如果我有这种能力,我又何必用这种方式与你们周旋?为什么还要让我自己遭到受审的耻辱?为什么苦口婆心地想说服你们?如果这名女子的心灵真是我的杰作,那么除非你们有万全的准备,否则全都不是我的对手。这名女子的心灵所受到的调整,你们没有人办得到,我自己也同样无法办到,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这种事情又确确实实发生了。”   他顿了一下,轮流瞪视每一位发言者,最后将目光停驻在德拉米的脸上,缓缓说道:“现在,如果还有任何需要的话,我立刻就传唤那名阿姆农夫——卡洛耳·鲁菲南。我曾经检查过他,发现他的心灵也被相同的手法调整过。”   首席发言者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没有这个必要了,”他说:“我们刚才所看到的,实在是震撼人心的景象。”   “既然如此,”坚迪柏说:“我是否可以唤醒这名阿姆女子,然后请她退席?我已经安排好了,外面会有人照顾她的。”   坚迪柏轻轻扶着诺微,将她送出了会议厅,然后赶紧回来,继续进行陈述。他说:“让我很快做个总结——由此可知,人的心灵能够被如此改造,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例子,而这种手法是我们望尘莫及的。藉由这种方法,就能让图书馆员将地球的资料偷走——他们自己浑然不觉,而我们也被瞒过了。我们刚才也已经知道,对方——不论他们是什么人——是如何精心安排,使我无法准时出席圆桌会议。我的生命受到威胁,然后又有人救我脱险,结果因此遭到了弹劾。这一连串看似顺理成章的事件,最后可能会导致我丧失决策权,而我所主张的行动方针——那些足以威胁到对方的主张——就会胎死腹中。”   德拉米上身前倾,她显然也受到了震撼。“如果那个秘密组织真的那么高明,你又如何能发现这一切?”   坚迪柏现在有心情笑了,于是他微笑着说:“我并没有什么功劳,我并没有自夸本事比其他发言者高强,至少绝对比不上首席发言者。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反骡’——这个相当贴切的称呼,是首席发言者发明的——也并非智商无限高而缺点等于零。他们会选取这名阿姆女子作为工具,也许是因为她只需要极小的微调;她原本就对她所谓的‘斜者’没有排斥感,而且还对他们万分崇拜。   “然而,当这件事情结束之后,由于她与我有短暂的接触,更刺激了她希望成为一位学者的幻想。于是第二天,她便怀抱着这个愿望来找我。她这个特殊的雄心令我感到好奇,因此我检视了她的心灵,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不可能会那么做。然后,几乎可说是出于偶然,我发现了那个微调的痕迹,并且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如果当初被选上的是另一名女子——一个对学者没有那么多好感的人——‘反骡’也许得花较多的工夫调整她的心灵,但是这样就不会有接下来的发展,而我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由于那些‘反骡’计算错误,或者是无法充分考虑未知的一切,因此才会功败垂成。他们竟然也会犯错,这一点的确令人感到振奋。”   德拉米说:“首席发言者和你将这个——组织——称为‘反骡’,我猜,是因为他们似乎在尽力维护谢顿计划,跟骡的所作所为刚好相反。如果那些反骡真的是这样,他们又有什么危险性呢?”   “如果没有任何目的,他们又何必这么辛苦?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何。一名犬儒可能会说,他们准备在未来某个时刻介入,然后将历史趋势扭转到另一个方向,当然是对他们更有利的方向。这是我个人的想法——虽然我对犬儒主义并无专研。我们都知道,德拉米发言者具有博爱与诚信的高贵情操,她是否想要推己及人,主张这些人是普渡众生的利他主义者,志愿为我们分担工作,而完全不求任何回报?”   此话一出,会场顿时响起一阵轻笑声,坚迪柏晓得自己已经赢了,而德拉米也明白她已一败涂地。在这一瞬间,—股怒意脱出她的严密精神控制,就像是在浓密的树荫中,突然射进一道红色的阳光。   坚迪柏说道:“当那个阿姆农夫找我麻烦的时候,我马上想到的是某位发言者在幕后指使。后来,我又发现那名阿姆女子的心灵受到微调,就知道自己虽然料中了阴谋的内容,却猜错了阴谋的主使者。在此,我要对自己的错误诠释道歉,请求诸位能重新考量这件案子。”   首席发言者说:“我相信这个道歉应该可以被接受——”   德拉米突然又插嘴道:“请您务必原谅,首席发言者,但我想打个岔。我主张立刻撤销这项弹劾案,事到如今,我不再赞成将坚迪柏发言者定罪,我想其他人也一定不会。我还要进一步建议,立刻将弹劾案的一切内容,从坚迪柏发言者完美无瑕的纪录中删除。他已经用高明的方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在此要恭喜他。此外,我还要恭喜他发现了那个危机,如果不是他的话,我们可能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因而导致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我还要为我过去的敌意,向他致上由衷的歉意。”她又变得相当平静,脸上堆满友善的表情,而且声音极其甜美。   德拉米甚至对坚迪柏露出了微笑,对于她这种立刻就能见风转舵,以便将失败减到最小的本事,坚迪柏不得不感到佩服。同时他还感到这只是另一波攻势的开始,她随时会从另一个方向再度发动攻击。   他可以确定,即将发生的状况绝对不会容易应付。   3   当黛洛拉·德拉米发言者努力表现迷人的丰采时,总是有办法主导发言者圆桌会议。如今,她的声音变得轻柔,她的微笑落落大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总之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因此没有人想要打断她的话,大家都在屏息以待,想看她如何再猛然击出另外一拳。   她说道:“由于坚迪柏发言者的贡献,我想现在大家都知道应该如何做了。我们还未能目睹反骡的真面目,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甚至在第二基地的大本营里,他们都有办法神出鬼没,接触到许多人的心灵。不晓得第一基地的权力中心如何打算,或许,我们将面对反骡与第一基地组成的同盟。总而言之,我们什么都不能确定。   “我们不知道那个葛兰·崔维兹和他的同伴——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两人究竟准备到哪里去。首席发言者与坚迪柏有一个预感,认为当前这个重大的危机,关键就掌握在崔维兹的手上。那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显然,我们应该尽全力调查崔维兹的底细——他准备到哪里去,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的目的可能是什么;或者他到底有没有目标、有没有打算、有没有任何目的;他是否仅仅是一个工具,而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力量。”   坚迪柏答道:“他仍然受到监视。”   德拉米噘起嘴唇,现出了一个纵容的微笑。“被什么人监视?被我们派驻在外世界的特务?我们已经目睹了对方在此地展现的力量,还能指望那些特务有办法对抗他们吗?当然不能。在骡横扫银河的时代,以及其后数十年间,第二基地总是派出——甚至牺牲——由精英所组成的志愿军,从来都未曾犹豫,因为除此之外无计可施。为了挽救谢顿计划,普芮姆·帕佛本人假扮成一位川陀的行商,亲自在银河中东奔西跑,目的就是要带回那个小女孩艾卡蒂。当前的这个危机,可能比前述两者更为严重,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能依赖那些低层人员——那些跟监者与信童。”   坚迪柏说:“你当然不是想建议,让首席发言者在此时离开川陀吧?”   德拉米答道:“当然不是,这里实在太需要他坐镇了。不过嘛,我们还有你,坚迪柏发言者。这次的危机是你发觉的,是你查到有神秘的外力控制了图书馆,以及阿姆人的心灵;是你独排众议,坚持自己的观点,最后说服了整个圆桌会议。在座没有一位比你更了解目前的状况,今后除你之外,也没有人能够洞悉得如此透澈。所以我认为,你必须到第一线去面对敌人。我可否知道其他人的意见如何?”   这一点根本不需要正式表决,每一位发言者都能感知其他人的心灵。坚迪柏突然感到极为震惊,在他刚刚赢得胜利,而德拉米遭到惨败的情况下,这个可怕的女人显然又在瞬间扭转干坤,让他无法推卸这个形同放逐的任务。从此,他不知道要在太空中奔波多久,而她却可以继续控制圆桌会议,也就等于是控制了第二基地,甚至整个银河——迫使所有人面对着危险的命运。   而坚迪柏在流放期间,纵然真能搜集到重要情报,使得第二基地因而避免迫近的危机,那么功劳也将归于德拉米,因为这项任务是她安排的。换句话说,他的成功将有助于巩固她的权力。坚迪柏做得越有效率,越快获致成功,就越有可能帮助她巩固权力。   这个反败为胜的行动实在太精彩、太不可思议了。   即使是现在,她也已经明显地控制圆桌会议,僭取了首席发言者的地位。坚迪柏刚想到这一点,就感受到首席发言者投射出来的怒火。   坚迪柏转过身去,看到首席发言者毫不掩饰他的愤怒。目前的态势已经十分明显,一个外在的危机方才解决,另一个内部危机却已经开始酝酿。   4   昆多·桑帝斯——第二十五代首席发言者——对自己从未有过特别的幻想。   第二基地过去五个世纪漫长的历史中,的确出过几位强有力的首席发言者,但桑帝斯了解自己并非这样的人;然而,他也根本不必像他们那样雄才大略。在他主掌圆桌会议这段时期,银河正处于繁荣的太平岁月,纵有雄才大略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这似乎是个适宜守成不变的时代,而他就是扮演这个角色的适当人选。上一代首席发言者选他作为继承人,也就是由于这个缘故。   “你并不是一个冒险家,你是一名道地的学者,”第二十四代首席发言者曾经这么说。“你会善加维护谢顿计划,而一个冒险家却可能毁掉它。守成!你主持的圆桌会议应当以此为最高原则。”   他一直如此努力,却因而形成了消极被动的领导作风,时常被人解释成软弱无能。他想要退位的谣言耳语从未间断过,也始终有些发言者在公开规划继任人选。   桑帝斯完全心知肚明,知道德拉米是这场权力斗争的领导者。在圆桌会议的成员中,她的作风最为强悍,甚至连血气方刚的初生之犊坚迪柏,也必须避免与她正面交锋,他现在的表现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谢顿在上,自己也许消极被动,甚至真的软弱无能,然而至少有一项特权,历代首席发言者从没有放弃过,而他也绝对要坚持到底。   现在他起立准备发言,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当首席发言者起立发言时,任何人都不准打岔,即使德拉米或坚迪柏也不敢造次。   他说:“诸位发言者!我同意我们正面临一个严重的危机,因而必须采取强有力的因应措施。本来应该由我出马与敌人交锋,不过宅心仁厚的德拉米发言者,却说需要我留下来坐镇,替我免除了这项艰难的任务。然而,事实上,不论是大本营或是最前线,我都无法派上任何用场:我的年事已高,已经力不从心。长久以来,一直有人期望我能尽早退位,也许我应该这么做了。当这次危机圆满解决之后,我就决定立刻退位。   “不过,选择继任者是首席发言者的特权,而我现在就打算这么做。过去许多年来,有一位发言者长期主导圆桌会议的议程,这位发言者具有强势的性格,经常表现出我所欠缺的领导能力。诸位应该知道,我指的正是德拉米发言者。”   他稍事停顿之后,接着又说:“唯独你不表赞同,坚迪柏发言者,我是否能请问为什么?”说完他就坐了下来,让坚迪柏有资格开始发言。   “我并没有不赞同,首席发言者。”坚迪柏低声回答:“选择继任人选是您至高无上的权利。”   “我会这么做的,当你自太空归来——为消弭当前危机跨出成功的第一步之后,就是我退位的时候。我的继任者将完全接掌指挥权,继续一切必要的行动,以便圆满解决这个危机。你有什么意见吗,坚迪柏发言者?”   坚迪柏平静地说道:“当您指定德拉米发言者作为您的继任者时,首度发言者,我希望您务必要劝戒她——”   首席发言者很不客气地打断坚迪柏的话,他说:“我只是提到德拉米发言者,并没有指定她做我的继任者。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向您致歉,首席发言者。我应该说:在我完成任务归来之际,假设您指定德拉米发言者为您的继任者,可否请您务必劝戒她——”   “将来我也不会让她做我的继任者,不论出现任何状况都一样。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首席发言者做出这项声明的时候,心中不禁产生一阵满意的快感,这无异向德拉米迎面狠狠击出一拳,他再也想不到更能羞辱她的办法了。   “嗯,坚迪柏发言者,”他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能说被搞糊涂了。”   首席发言者再度起立,然后说:“德拉米发言者的确具有领导统御的天分,然而身为一位首席发言者,光是具有这种特质还不够。坚迪柏发言者能见人所未见;他面对圆桌会议的一致敌意,却能迫使大家重新考虑各项决定,最后说服圆桌会议同意他的观点。德拉米发言者将追查葛兰·崔维兹的责任,置于坚迪柏发言者的肩上,我虽然怀疑她的动机,不过这个重担的确非他莫属。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知道他会成功,当他归来之后,坚迪柏发言者将成为第二十六代首席发言者。”   说完他立刻坐了下来,每位发言者都急着表示自己的意见,会场一时之间充满了由语音、声调、表情、思想汇成的喧嚣。首席发言者毫不理睬各式各样的噪声,只是漠然地瞪视着正前方。他心中很清楚,该做的现在终于做了,而且还有几分出人意表。能够放下这个重责大任,应该算是人生一大解脱,其实他早就应该这样做,可是却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因为直到现在,他才找到了一位适当的继任者。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首席发言者突然感应到德拉米的心灵。他抬眼向她望去。   谢顿在上!她竟然表现得出奇平静,而且脸上还露出了笑容。她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失望或绝望——这代表她还没有认输。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但她究竟还有什么王牌可出呢?   5   假如表现出悲愤与失望能有什么用的话,黛洛拉·德拉米会毫不保留地好好发泄一番。   那个控制圆桌会议的老笨蛋,还有那个幸运之神宠幸的小白痴!如果能够让这两个人吃点苦头,她一定会享受到复仇的快意。然而她图的却不是一时之快,她还要一点更具体的东西。   她要当上首席发言者。   哪怕手中只剩下一张牌可出,她也要继续打下去。   她露出温和的微笑,同时举起一只手表示准备发言。不过她并未急着开口,故意让这个姿势维持了一阵子,以便当她发言的时候,其他人不但都会住口,而且会保持绝对的肃静。   她说:“首席发言者,正如坚迪柏发言者刚才讲的一样,我并没有不赞同您的决定,选择继任人选是您至高无上的权利。我现在发言的目的,是想对那个如今已成为坚迪柏发言者的任务,提供一点自己的浅见,希望能对这项任务有所贡献。我可否解释自己的想法,首席发言者?”   “说吧。”首席发言者随口答道,他感到她未免太客气、太温顺了。   德拉米低下头,表情十分凝重,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说道:“我们也有太空船,虽然不像第一基地的船舰那样先进,但仍然可供坚迪柏发言者使用,我相信他和大家一样,也懂得如何驾驶太空船。银河中每一颗重要的行星上,都有我们布桩的人,不论他到哪里,都会有人负责接待。此外,他已经完全洞悉目前的危险,因此连那些反骡都无法再加害他。事实上,纵使我们懵懂未觉,我猜他们仍然只会选择低层人员下手,甚至利用阿姆农民。当然,我们将对第二基地的所有心灵,做一次彻彻底底的总检查,包括每一位发言者在内——虽然我确定我们全都安然无事,因为反骡不敢在我们身上妄动手脚。   “不过,坚迪柏发言者却没有理由冒无谓的险,他并不想做冲锋敢死队,因此在从事任务时,如果不希望让对方发现的话,最好能做某种程度的伪装。他如果能以阿姆行商的身分出发,对任务的执行将有很大的助益。我们都知道,当年普芮姆·帕佛在闯荡银河时,便是假扮成一名行商。”   首席发言者说:“普芮姆·帕佛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有特殊的目的,坚迪柏发言者却没有这个需要。如果某种伪装真有必要的话,我相信聪明的他一定会乐于采用。”   “对不起,首席发言者,在此我想提出一个巧妙的伪装。相信诸位都还记得,普芮姆·帕佛的妻子兼多年的助手,当年总是与他一同旅行,这样子最能彻底表现乡下人的气息,任何人都不容易起疑。”   坚迪柏说:“我没有妻子,虽然有些女性助手,可是她们都不会愿意假扮成我的配偶。”   “这点我们都晓得,坚迪柏发言者。”德拉米说:“可是只要有某个女人跟你在一起,别人就会理所当然地将你们视为夫妻。志愿者一定可以找得到,如果你认为需要携带书面证明文件,我们也能为你准备。总之,我认为应该有个女人与你同行。”   在这一瞬间,坚迪柏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总不至于是指……   这是她想分享功劳的一种计谋吗?她是否在争取联合领导权——或是由两人轮流职掌首席发言权?   坚迪柏绷着脸说:“我感到受宠若惊,德拉米发言者自己竟然想……”   德拉米突然张口大笑,同时双眼直视着坚迪柏,并且露出近乎真挚的表情。坚迪柏知道自己又掉进了另一个陷阱,他的表现愚蠢之至,在座所有人绝对不会忘记这一幕。   她说:“坚迪柏发言者,我不会莽撞到想要陪你出这趟任务,这件任务是你的,也只能属于你;正如同首席发言者的职位将是你的,也只能属于你。我没想到你会要我跟你作伴,说真的,发言者,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早就不认为自己是个美娇娃。”   在座的发言者全部露出笑容,就连首席发言者都有点忍俊不禁。   坚迪柏硬生生承受了一记重击,但他随即力图振作,决定不让她的急智专美于前,决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尽可能用温和的口气说:“那么你的建议到底是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没有想到你会希望与我作伴。你最擅长的是主导圆桌会议,而不是处理纷乱的银河事务,这一点我很明白。”   “我同意,坚迪柏发言者,我同意你的说法。”德拉米说:“而我的建议,跟我刚才提到你该扮成阿姆行商有关。想要能够百分之百掩人耳目,除了一个阿姆女子之外,还有什么更适当的旅伴人选呢?”   “一个阿姆女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坚迪柏连续两次惊慌失措。其他发言者只当在看笑话。   “就是那个阿姆女子,”德拉米继续说:“那个救过你一次,使你免遭一顿毒打的女人,也就是那个始终用崇拜目光望着你的女人。你曾经探查过她的心灵,由于你这么做,才使她不知不觉又一次助你脱险,而且是比毒打严重无数倍的危险。我建议你带她一起走。”   坚迪柏的直觉反应是立刻拒绝,但他知道她期待的就是这个答案,这反而会让其他人看更多的笑话。现在的态势已经很明朗,由于首席发言者急于打击德拉米,迫不及待地任命坚迪柏为继任者,即使这个行动本身并没错,德拉米却一下子使它变成了致命的错误。   坚迪柏是最年轻的发言者,他得罪了圆桌会议全体成员,却又巧妙地摆脱制裁的行动。他这种做法,等于是将其他人狠狠羞辱了一番。现在他成为首席发言者的预定人选,大家当然都恨得牙痒痒的。   本来,想要击败他是很困难的事,然而现在他们将会记住,德拉米是多么轻易就使他出丑,而他们在一旁又看得多么开心。今后,她能更轻易地用这件事实说服众人,说他既不够成熟又缺乏经验,根本不配担任首席发言者。当坚迪柏在太空中执行任务时,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向首席发言者施压,强迫他改变原先的决定。纵使首席发言者坚持初衷,当坚迪柏继承了首席发言者之后,也将面对一个众叛亲离的圆桌会议。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作为。   在这一刹那间,他就预见了一切可能的发展,因此,他的回答彷佛没有丝毫迟疑。   “德拉米发言者,我非常钦佩你的洞察力。本来我还想给各位一个惊奇的。其实,我的确准备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但并非完全由于你提出的那个好理由。我想带她一起走,是因为她具有与众不同的心灵,诸位都检查过那个心灵,亲眼目睹了它的结构——难以想像的聪慧,更重要的是澄澈、单纯、完全没有任何心机。外力一旦碰触到它,一定会马上出现明显的痕迹,我相信诸位都会做出这个结论。   “因此,德拉米发言者,不知道你是否想到过,她可以当作一个绝佳的先期预警系统。我可以藉由她的心灵,侦测出异类精神力场出现的征候,我相信,这样会比我用自己的方法,更早发现敌人的踪迹。”   众人似乎全都感到十分讶异,会场顿时出奇地宁静。坚迪柏又轻描淡写地说下去:“啊,你们全都没有想到,没关系,没关系,这并不重要!我现在就该准备出发了,我们不能浪费任何时间。”   “慢着,”德拉米问道:“你打算如何进行?”她第三度由主动转为被动。   坚迪柏微微耸了耸肩。“何必要在此讨论细节呢?圆桌会议知道得越少,反骡就越不会想侵犯诸位的心灵。”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听来像是将圆桌会议的安全摆在第一位。与此同时,他也使心灵中充斥着这种想法,而且让它显露出来。   这番话让他们非常受用,而且他们一旦感到满意,就不会再怀疑坚迪柏是否真的知道该如何做。   6   当天傍晚,首席发言者与坚迪柏私下做了一次晤谈。   “你的想法没有错,”他说:“我忍不住在你的心灵表层之下扫过,我知道你认为我不应该宣布那件事,这一点我也不否认。她经常不露痕迹地僭取我的地位,因此我也想用同样的手法还击。我实在操之过急,想尽早将那无止无休的笑容从她脸上抹去。”   坚迪柏柔声说道:“也许您应该先私下知会我,等我回来之后再正式宣布这件事。”   “那样做的话,我就无法给她来个迎头痛击。这只是一个首席发言者可怜的小小心愿,我自己也了解。”   “这样做并不能让她死心,首席发言者。她仍旧会设法谋取这个位子,也许还因此有了更好的理由。我确定有几位发言者,将要表示我应该婉拒这项任命。他们不难提出许多理由,辩称德拉米发言者是圆桌会议中最佳的心灵,并且会成为最佳的首席发言者。”   “她是圆桌会议上的佼佼者,离开会场就不是了。”桑帝斯喃喃说道:“她看不见真正的敌人,她眼中的敌人只有其他的发言者,当初根本不该让她成为发言者。听我说,要不要我下一道命令,禁止你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我看得出来,她让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要,真的不要。我提出的那个带她同行的理由,并不是我信口胡诌的。她真的可以当我的先期预警系统,如果不是德拉米发言者这样逼我,我还无法想到这一点,所以我真该感谢她呢。我深信,那名女子将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那就好。对了,我也没有撒谎,我真的相信你总会有办法解除这个危机——如果你能够相信我的直觉的话。”   “我想我可以相信,因为我也同意您的看法。我向您保证,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无论反骡或德拉米发言者搞什么鬼,我都会回来接任首席发言者的职位。”   在说出这番话的同时,坚迪柏也在检视自己的心灵。对于这次单枪匹马的太空冒险,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兴奋,那么样踌躇满志?当然是因为他怀抱的雄心壮志。普芮姆·帕佛曾经做过这类的行动,所以他要证明史陀·坚迪柏也能办得到。当他凯旋归来之后,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就任首席发言者。然而除了雄心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呢?实战的诱惑?还是自从成年之后,自己就一直被锁在这个落后行星的隐匿角落,因而想要藉此寻求一点刺激?他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真正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实在太想去了。 第十一章 赛协尔   1   太空艇完成一次崔维兹所谓的“微跃”之后,原先远方一颗闪亮的星星,突然变成了一个球状的天体。詹诺夫·裴洛拉特目不转睛地盯着显像荧幕,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住人的赛协尔行星,该星系的第四颗行星——也逐渐变得更大更显眼。   裴洛拉特膝上放着一个手提显像装置,上面映着电脑画出的赛协尔行星地图。   崔维兹说:“别急着拼命看个不停,詹诺夫,我们得先经过报关站,那些手续可能会很冗长。”他曾经访问过数十个世界,因此表现得分外沉着。   裴洛拉特抬起头来。“那一定只是例行手续吧。”   “对,不过仍旧可能很花时间。”   “但如今是太平岁月啊。”   “当然没错,但这只能保证我们可以通过。不过,他们至少要注意到生态平衡的问题,每一个行星都有各自的生态,没有人会希望它受到破坏。所以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检查每艘入境的船舰,看看上面有没有列管的有机体或传染病,这是一种合理的预防措施。”   “这些小东西我们都没有,至少我这么认为。”   “没错,我们没有,他们也将会确定这一点。但是你还要记住一件事,赛协尔并非基地联邦的成员,为了展现独立自主的地位,他们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   此时一艘小型太空船飞了过来,不久之后,一名赛协尔海关官员登上了他们的太空艇。崔维兹并没有忘记军旅生涯的训练,他俐落地说道:“这是‘远星号’,来自端点星,相关证件在此。它毫无武装,是私人的航具。这是我的护照,还有一名乘客,这是他的护照,我们两人是观光客。”   海关官员穿了一件俗丽的制服,大部分都是深红色的布料。他的两颊与上唇刮得很干净,下巴左右两侧蓄着两簇短须。他问道:“基地的太空船?”   他的发音很不正确,可是崔维兹没有纠正他,也没敢露出笑容。银河标准语分化出许多方言,几乎每个住人行星都不太一样,每个世界的人都有自己的口音,只要互相能够沟通就行了。   “是的,长官,”崔维兹答道:“基地注册的航具,由私人所拥有。”   “很不错。你的装载呢?请告诉我。”   “我的什么?”   “你的装载,你的太空船载了些什么东西?”   “噢——我的货物。这里有一份清单,全都是私人用品。我们不是来这里做生意的,我刚才说过,我们是观光客。”   海关官员四下打量了一下,立时露出好奇的眼光。“对于观光客而言,这艘太空船未免太精巧了。”   “就基地的标准而言却不然,”崔维兹故意表现得很得意。“而且我很富裕,买得起这种好货。”   “你是说我可能因此致富吗?”官员很快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将视线移开。   崔维兹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想通了那句话的言外之意。他在下一瞬间已经做好决定,于是说道:“不,我并不是想贿赂你,也没有理由要贿赂你,即使我真有这个意思,你看来也不像那种能用金钱收买的人。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可以仔细检查这艘太空船。”   “不必了。”官员一面说,一面收起了袖珍记录器。“你们这艘船已经通过检查,上面没有任何法定传染病。我们会指定一个波长给这艘太空船,再以这个波长送出导航电波。”   说完他就走了,整个程序前后只花了十五分钟。   裴洛拉特低声问道:“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他是不是真想要红包?”   崔维兹耸了耸肩,回答道:“给海关人员小费是老规矩了,这种传统简直跟银河一样古老,他只要再暗示一次,我就马上会给。事实上——嗯,我猜他不敢冒这个险,因为这是一艘基地的船舰,尤其还是新型的。那位老市长——银河保佑她死硬的老命——曾经说过,不论我们走到哪里,基地的名号都能保护我们,她这句话并没有错。通常,这种手续花的时间要长得多。”   “为什么?他好像把该做的检查都做完了。”   “没错,但是他对我们相当礼遇,只用电波遥测而已。如果他不客气的话,大可用手提仪器从头到尾搜寻一番,这得花上好几个小时。他还可以把我们两人都送到‘境外医院’,让我们在那里留置好几天。”   “什么?亲爱的伙伴!”   “别紧张,他并没有那么做。我本来以为他可能会,不过他没有,这就表示我们可以着陆了。我很想用重力推进降落,这样只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但我不知道许可着陆的位置在哪里,而我又不愿意惹麻烦。这代表我们必须跟着导航电波束,在大气层中盘旋而下,如此得花上好几个小时。”   裴洛拉特却显得很高兴。“可是这样好极了,葛兰。不知道我们降落的速度多慢,能不能乘机看看地形地貌?”他举起了手提显像荧幕,荧幕上的画面正是低倍率的地图。   “多少能看到些,我们得先钻到云层下方,然后再以每秒几公里的速度运动。虽然不会像乘坐热气球那样,但是你仍然可以观察到行星的地貌。”   “太好了!太好了!”   崔维兹又用迟疑的语气说:“不过我正在想,不知道我们会在赛协尔行星待多久,是不是值得把太空船的时钟调成当地时间。”   “我想,那得看我们打算做些什么。你认为我们会做些什么事,葛兰?”   “我们的工作是寻找盖娅,我不知道这要花多少时间。”   裴洛拉特说:“我们可以把腕表的时间调过来,太空船的时钟则维持不变。”   “好主意。”崔维兹一面说,一面俯视下方逐渐扩展开来的行星表面。“不用再等下去了,我会让电脑校准那个指定给我们的波束,它就能用重力推进模仿传统的飞行。就这么办!让我们降落吧,詹诺夫,看看我们能找到些什么。”   太空艇开始沿着校准的重力势曲线运动,崔维兹若有所思地盯着下方的行星。   他以前从未来过赛协尔联盟,可是他却晓得,在过去一个世纪间,它对基地的态度一向很不友善。他们能够那么快通关,实在令他感到诧异——甚至可说有点失望。   这好像不太合理。   2   刚才那位海关官员名叫久勾洛斯·索巴达尔萨,他已经在这个报关太空站断断续续干了半辈子。   平均每三个月,他就有一个月待在太空中。他对这种生活并不在意,反正刚好可以藉这个机会看看书、听听音乐,并且远离他的老婆,以及越长越大的独子。   然而两年之前,海关主管换成了一个梦想家,使他感到简直难以忍受。这位主管常常无缘无故做些古怪的举动,理由只是他在梦中接到某项指示,这种家伙最令人受不了。   索巴达尔萨本人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一套,不过他表现得十分谨慎,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张扬出去。因为大多数的赛协尔人都有唯心论倾向,如果让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唯物论者,快到手的退休金也许便会泡汤。   现在,他用双手抚着下巴上的两簇胡子——右手抚着右边那簇,左手抚着左边那簇。然后大声干咳了一下,再用很不自然的口气,假装随口问道:“就是那艘太空船吗,主管?”   主管也有一个典型的赛协尔式名字——纳玛拉斯·盖迪撒伐塔。此时他正埋首研究电脑吐出的资料,听到这句话,他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只是反问道:“什么太空船?”   “就是‘远星号’,那艘基地的太空船,我刚刚放行的那一艘,我们已经从各个角度做过全讯摄影。它是不是你梦见的那艘太空船?”   盖迪撒伐塔马上抬起头来,他是个小个子,双眼几乎被黑眼珠占满,眼眶四周布满细碎的皱纹,不过没有一条皱纹是笑多了的结果。他又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索巴达尔萨立刻板起脸孔,漆黑浓密的两道眉毛锁在一起。“他们自称是观光客,可是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太空船,我认为他们是基地派来的间谍。”   盖迪撒伐塔上半身靠向椅背,头拾得更高。“听好,小子,不论我怎么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曾经要你提供意见。”   “可是主管,我认为指出这一点,是尽忠爱国的职责……”   盖迪撒伐塔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以严厉的目光瞪着他的手下。在顶头上司的瞪视之下,这位下属(虽然他的外型与仪态都比他的上司出色)赶紧低下头来,装出一副灰头土脸的神情。   盖迪撒伐塔说:“小子,如果你知道好歹的话,就该多做事少开口,否则我保证让你领不到退休金。如果我再听到你对跟你无关的事发表高论,那么你就离退休的日子不远了。”   索巴达尔萨低声下气地说:“遵命,长官。”   接着,他又用不大诚恳的卑微语气补充道:“长官,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我是否应该向您报告,有另一艘太空船进入了监视幕的范围?”   “算你报告过了。”盖迪撒伐塔没好气地说,然后继续进行原来的工作。   “而且,”索巴达尔萨用更卑下的声音说道:“它的外型与特征,跟我刚刚放走的那艘非常相似。”   盖迪撒伐塔两手在办公桌上使劲一撑,猛然站了起来。“另外一艘?”   索巴达尔萨在心中暗笑,这个残酷的老杂种(他指的是主管),显然没有梦见会有两艘这样的太空船。于是他又说:“看来没错,长官!我现在立刻回到岗位待命,但愿,长官……”   “怎么样?”   索巴达尔萨实在忍不住了,也不管会不会危及退休金,他脱口而出道:“但愿,长官,我们没有把不该放的给放走了。”   3   远星号正急速飞过赛协尔行星上空,舱外的景象令裴洛拉特看得如痴如狂。跟端点星比较起来,此地的云层较为稀薄、零星,而且正如地图所示,陆地较为集中而辽阔——连沙漠地带都比端点星更广,这点可以从大陆中铁锈色的部分看出来。   放眼望去不见任何生命迹象,仿佛这个世界有的只是不毛的沙漠、灰暗的平原,以及山脉所形成的无穷皱褶,此外当然还有海洋。   “看起来好像毫无生气。”裴洛拉特嘀咕着。   “在这种高度,别指望能看到任何生命迹象。”崔维兹说:“等我们再降低一些,你就会看到陆地逐渐变成许多绿色的块状。不过在此之前,你会先看到夜面地表的闪烁光芒。人类有一个共通的倾向,总喜欢在黑夜降临时,用灯火照亮他们的世界,我从来没听过有任何世界例外。换句话说,你将看到的第一个生命迹象,其实不只是人类本身,还包含了科技文明在内。”   裴洛拉特意味深长地说:“毕竟,夜伏昼出是人类的天性。我认为,人类最早发展出的科技,就包括了将黑夜变为白昼的种种方法。假设某个世界完全没有科技文明,那么你就可以拿夜间的照明程度,作为科技进展的一个指标。将完全的黑暗转变为到处灯火通明,你认为得花多久时间?”   崔维兹哈哈大笑。“你常有些古怪的想法,我想这是因为你是个神话学家吧。我认为不可能有任何世界会变得一片光明,夜晚的灯火随着人口密度而各地不同,所以在各个大陆上,灯光的分布都是块状或条状。即使在川陀发展达到巅峰、整个世界成为单一的庞大建筑时,它也只会露出稀稀落落的光芒。”   陆地果然渐渐变成绿色,跟崔维兹预测的一模一样。在做最后一周的环球飞行时,崔维兹指着一些细小的斑点,告诉裴洛拉特那些就是城市。“这并不是一个十分都会化的世界,过去我从未到过赛协尔联盟,可是根据电脑提供的资料,他们有抱残守缺的倾向。银河各个角落的居民,全都会将科技与基地联想在一起,因此只要是不欢迎基地的地方,必定都有怀抱过去的倾向——当然,跟武器有关的科技例外,我可以向你保证,赛协尔在这方面绝对十分先进。”   “乖乖,葛兰,不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对不对?我们终究是基地人,却来到敌人的领域……”   “这里并非敌人的领域,詹诺夫。他们会表现得极为客气,你不用害怕,他们只是不太喜欢基地罢了。赛协尔并非基地联邦的一部分,他们对于独立的地位感到骄傲,不愿意想到自己比基地弱小许多,而他们能够保持独立,只是由于我们默许这个事实。因此之故,他们才故意对我们表现出夸张的憎恶。”   “无论如何,我担心还是会不大好受。”裴洛拉特垂头丧气地说。   “绝对不会。”崔维兹说:“别这样,裴洛拉特,我刚才讲的是赛协尔政府的官方态度。这颗行星上的居民也是人,只要我们脸上堆满笑容,不要处处表现得像银河主宰,那么他们也都会笑脸相迎。我们不是来替基地征服赛协尔的,我们只是观光客,我们问的有关赛协尔的问题,是任何观光客都会问的。   “此外,如果情况许可的话,我们刚好能藉这个机会轻松一下。我们大可在这里待上几天,体验一下他们的待客之道。他们也许拥有引人人胜的文化、美丽的风景、可口的食物。即使这些都找不到的话,至少还有可爱的女人吧,我们有足够的钱可以享受。”   裴洛拉特皱着眉头说:“喔,我亲爱的兄弟。”   “得了吧,”崔维兹说:“你还没有那么老,难道你真的不感兴趣?”   “我并没有说自己从不来这一套,但现在当然不是时候,现在我们有任务在身,要去寻找盖娅。我绝不反对享乐,真的,可是我们一旦开始放纵,也许就会难以自拔。”他摇了摇头,又好言劝道:“我想你当初一定在担心,怕我一头栽进川陀的银河图书馆,从此陷在里面。没错,那个图书馆对我的吸引力,就等于一个,甚至五、六个黑眼珠的美艳少女对你的吸引力。”   崔维兹说:“我并不是个花花公子,詹诺夫,可是我也不想做苦行僧。好吧,我答应你立刻开始查问盖娅的下落,可是如果刚好碰到什么艳遇的话,绝对没有什么理由不准我做正常反应。”   “只要你能把盖娅摆在第一位……”   “我会的,可是你得记住,别对任何人说我们来自基地。其实他们都看得出来,因为我们用的是基地的信用点,而且说话带有浓重的端点星口音,可是如果我们绝口不提,他们就会把我们当普通游客,表现得很友善。万一我们表明了自己是基地人,他们虽然仍旧会对我们和颜悦色,却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们,也不会让我们看任何资料,或是带我们到哪里去,那样我们就会变得孤独而无助。”   裴洛拉特叹了一声。“我永远无法了解人性。”   “没那回事,你只需要好好观察自己,就能够了解每一个人,因为我们全部没有什么特别。如果谢顿不了解人性的话,姑且不论他的数学多么精妙,他又怎么能够拟出那个计划呢?假如人性并不容易了解,他又如何能够精通呢?你随便指出一个不了解人性的人,我就立刻可以为你证明,那人建立了一个错误的自我意象——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绝对不会。我愿意承认自己欠缺这方面的经验,我的生活相当自我中心,而且接触范围狭小。也许我从未真正好好检视过自己,所以凡是牵涉到人性的问题,我都要让你当我的向导与顾问。”   “好,那么现在就接受我的忠告,安心去观赏风景吧。我们很快就要着陆,我保证你不会有任何感觉,我和电脑会负责一切。”   “葛兰,可别感到为难,如果真有年轻女子……”   “别提啦!让我专心操纵太空船降落。”   太空艇正在进行最后一圈盘旋,裴洛拉特又转身向外看去。这将是他首度踏上另一个世界,这种想法仿佛带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事实上,银河中上千万颗的住人行星,最初的殖民者都不是当地上生土长的。   只有一颗行星例外,这种想法令他忧喜参半。   4   就基地的标准而言,此地的太空航站并不算大,不过却维护得相当好。远星号被拖到停泊区并锁牢之后,他们便收到一张印满密码的精致收据。   裴洛拉特低声说道:“我们就把它留在这里啊?”   崔维兹点了点头,并且伸手按在裴洛拉特的肩上。他也压低了声音说:“别担心。”   他们跨进了租来的车子,崔维兹顺手将赛协尔城的地图插入车内的电脑。如今那座城市位于地平线上,抬头就可以看到城中的一些尖塔。   “赛协尔城,”他说:“这个行星的首府——城市、行星、恒星、星区,全都叫作赛协尔。”   “我还是担心那艘太空船。”裴洛拉特忍不住又说。   “没什么好担心的。”崔维兹说:“我们晚上就会回来,除非我们只想在此地待几个小时,否则我们就得睡在太空船中。而且你也应该了解,太空航站必须遵循一个星际间的惯例——只要是没有敌意的船舰,就不会遭到任何侵犯。据我所知,从来没有人敢违犯这个惯例,即使在战时也不例外。否则的话,每个人的生命财产都没有保障,星际贸易便无法维持。任何违犯这个惯例的世界,都会遭到全银河飞航员的杯葛,我向你保证,没有哪个世界敢冒这个险。更何况……”   “何况什么?”   “嗯,更何况我已经跟电脑交代清楚,如果有任何外人试图登上太空船,不论是男是女,只要容貌或声音不像我们,一律立刻格杀勿论。我还用非常礼貌的方式,当面向航站指挥官解释过,说我很想关掉这个特殊装置,因为我尊重赛协尔城太空航站的声誉——全银河都知道,此地的安全绝无问题,工作人员也绝对可靠,问题是这艘太空船过于新颖,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关掉。”   “他不会相信的,一定不会。”   “当然不会!可是他却得假装相信,否则就等于被我当场羞辱了一顿。由于他对我根本莫可奈何,即使被我羞辱也只好认了。然而他又不想白白受辱,所以最简单的下台阶,就是相信我的说法。”   “这也是人性特色的另一个例子?”   “没错,你迟早会习以为常的。”   “你又如何确定这辆车子没有窃听器?”   “我的确想到有这种可能,所以没有要他们为我准备的那辆,故意随便挑了另一辆车子。假如每辆车都装了窃听器——嗯,我们刚才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吗?”   裴洛拉特突然露出不舒服的神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样抱怨似乎相当不礼貌,可是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味,有一种——怪味道。”   “在车子里面?”   “嗯,从太空航站就开始了,我本来以为是航站特有的味道,可是车子却带着那种味道一起走。我们能不能开一扇车窗?”   崔维兹大笑了几声。“我想我可以在控制盘上找到正确的开关,但是这不会有什么用处,整个行星都有这种味道。真的那么难闻吗?”   “倒也不是很强,不过可以闻得出来,而且令人不太舒服。难道整个世界都是这种味道吗?”   “我总是忘记你从来没有到过别的世界。每一个住人世界都有特殊的气味,主要是由各种植物散发出来的,不过我想动物应该也有贡献,甚至人类都不例外。而且据我所知,任何人刚刚踏上别的世界,都绝对不会喜欢当地的味道。不过你很快会习惯的,詹诺夫,几个小时之后,我保证你就不会再注意到。”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所有的世界都有这种怪味道吧。”   “不是的,正如我刚才所说,每个世界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如果我们真的很留意,或者鼻子再灵敏一点,就像安纳克瑞昂犬一样,那么我们也许只要轻轻一闻,就能够分辨出身在哪个世界。当我刚进舰队的时候,每到一个新的世界,头一天一定吃不下东西。后来我学到了太空老前辈的绝招,在开始降落的时候,拿一条沾了当地气味的手帕捣着鼻子。这样一来,当你接触到那个世界的空气时,你就什么也闻不到了。等你在太空中跑久了之后,对于这种事情就会麻木,根本不会在意。事实上,最糟糕的反而是回家的时候。”   “为什么?”   “难道你以为端点星上没有怪味啊?”   “你的意思是说真的有?”   “当然有啦,一旦你习惯了其他世界的气味,比方说赛协尔吧,你就会对端点星上的怪味感到惊讶。从前,每当一次长期任务结束,船舰回到端点星上,气闸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员都会大叫:‘又回到粪坑啦!’”   裴洛拉特现出了恶心的表情。   现在他们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城中的尖塔,裴洛拉特却只顾盯着车边掠过的风景。路上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车辆,头顶上偶尔还有飞车呼啸而过,但裴洛拉特只是专心看着路旁的树木。   他说:“这些植物似乎很奇怪,你猜其中是否有固有品种?”   “我想应该没有。”崔维兹心不在焉地说,他正在忙着研究地图,同时试着调整车上的电脑。“在有人类居住的行星上,不太可能还有固有生物的生存空间,银河殖民者总是引进他们自己的动植物——即使不是在殖民之初,也会在不久之后就开始进行。”   “可是,这好像有点奇怪。”   “你总不会认为每个世界的生物品种都一样吧,詹诺夫。我曾经听人家说过,编纂‘银河百科全书’的那些学者,曾经出版过一套生物品种舆图集,全部资料占了八十七张厚厚的电脑磁碟,然而它还是不算完整,而且在正式出版的时候,也已经变得过时了。”   车子继续前进,不久就被城市外环所吞没。裴洛拉特打了个冷颤,说道:“我并不太欣赏这个城市的建筑。”   “每个人都只欣赏自己的故乡。”崔维兹随口答道,他有丰富的太空旅行经验,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对了,我们要到哪里去?”   “嗯——”崔维兹的声音带着几分懊恼。“我试着让电脑操纵车子,把我们送到旅游中心去。我希望电脑懂得交通规则,并且知道哪些路是单行道,因为我可没有任何概念。”   “我们去那里干嘛,葛兰?”   “第一,我们既然是是观光客,自然会到那种地方。而且希望我们做得尽量自然,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第二,如果你打算询问盖娅的资料,你会到那里去?”   裴洛拉特说:“到某个大学,或是某个人类学会,或者某个博物馆,总之我不会去旅游中心。”   “哈,那你可就错了。到了旅游中心之后,我们装作是那种很有求知欲的观光客,想要取得一份文化重镇的名单,包括城中所有的大学、博物馆等等。然后我们再决定先去哪里,而在‘那里’,我们就能找到合适的人,可以向他们询问有关古代史、银河舆理、神话学、人类学,或是你想像得到的任何问题——可是必须将旅游中心当成第一站。”   裴洛拉特终于不再吭声,此时车子已经加入市区的车流,跟着其他车子一起婉蜒前进。不久他们转到了一条小路,一路上有许多可能是指示方向或交通的号志,不过由于上面的字体风格特殊,两个人几乎都看不懂。   幸好,车子彷佛自己认识路,最后停进一个停车场。停车场入口处有一个招牌,上面用同样古怪的宇体写着:“赛协尔外世界处”,下面还有一行字:“赛协尔旅游中心”,这行字用的是易懂的银河标准字体正楷写成。   他们走进那栋建筑物之后,才发现并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宏伟,而且显然没有什么生意。   大厅中有一排排供旅客等候的小隔间,其中一间坐着一个男子,正在阅读传讯机吐出来的新闻报表。另外一间被两位女士占据,两人似乎在玩一种复杂的牌戏,桌上摆满了纸牌与塑胶牌。此外,有位职员坐在一个稍嫌过大的柜台后面,旁边有个对他而言似乎太过复杂的电脑控制台,这位赛协尔籍职员一脸无聊的表情,身上的花衣服看来像足五彩的棋盘。   裴洛拉特打量着他,压低了声音说:“这个世界的人穿着显然很夸张。”   “没错,”崔维兹说:“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每个世界的时装都各有特色,在某些世界上,不同的地区也会有些分别。此外流行还会随着时间改变,说不定五十年前,每个赛协尔人都穿黑衣服呢。你最好见怪不怪,詹诺夫。”   “看样子我必须如此,”裴洛拉特说:“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我们的服装,至少不会骚扰别人的视神经。”   “因为我们大多数的人,穿的都是一件件的灰衣服吗?其实有些人很讨厌这种流行,我就听过有人将它形容为‘穿了一身的尘土’。而且,也许正因为基地流行无色的服装,这些人才故意穿得五颜六色,好刻意强调他们的独立地位。反正这些你都得学着适应——来吧,詹诺夫。”   当他们两人向柜台走去时,原先在隔间里看新闻报表的男子突然起立,然后向他们迎面走来。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身上的衣服刚好也是灰色系的。   崔维兹起初并未望向那人,可是当他转头一看,整个人马上就僵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说:“银河在上,是那个卖友求荣的家伙!” 第十二章 特务   1   端点星议员曼恩·李·康普向崔维兹伸出右手,不过表情看来有些犹豫。   崔维兹用严厉的目光瞪着那只手,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将脸撇向一旁,好像对着某个隐形人说话:“我明白不应该搅扰异邦行星的平静,否则会害得自己身系囹圄,但是如果这个人向前再走一步,我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康普陡然煞住脚步,站在原处愣了半天,又用迟疑的目光望了裴洛拉特一眼,这才终于低声说道:“我能不能有机会说几句话?做一番解释?你愿意听吗?”   裴洛拉特轮流望着这两个人,长脸稍微绷紧了一点。他说:“这是怎么回事,葛兰?我们跑到这么远的世界来,你却立刻碰到了熟人?”   崔维兹两眼紧紧盯住康普,却故意稍微转过身来,表示他是在跟裴洛拉特讲话。他说:“这个人类——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的外形判断——曾经是我在端点星上的朋友。我对朋友一律以诚相待,因此毫不保留地信任他,什么事都跟他说,其中有些想法也许并不适合公开发表。结果,他显然将我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有关当局,却又懒得告诉我他这么做了。由于这个缘故,我一步步钻进一个设计好的圈套,害得我如今遭到放逐。而现在这个人类——竟然还希望我把他当成朋友。”   他终于转过头来面对康普,同时伸手梳了梳头发,结果却把一头鬈发弄得更乱了。“你,给我听好,我的确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可以在银河任何一个世界上,为什么刚好会在此地?为什么又刚好在这个时候出现?”   崔维兹说话的时候,康普的手一直僵在那里,直到这会儿才缩了回去,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过去始终洋溢在他身上的那种自信神情,如今已没了踪影,这使他看来不到三十四岁,并且显得有些忧郁。“我会解释的,”他说:“可是一定要让我从头说起!”   崔维兹迅速四下望了望。“在这里?你真想在这里谈吗?在这个公共场所?你要我在听烦了你的谎言之后,当场把你打得趴下?”   康普举起双手,两只手掌彼此相对。“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请相信我——”然后他立刻猜到了对方会如何回应,赶紧改口道:“你也可以不必相信,这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说的是实话。我比你们早几个小时抵达这个行星,已经乘机做过一些调查。今天是赛协尔的特殊日子,不知道基于什么传统,今天是他们的沉思日,几乎每个人都待在家里——或者说应该都待在家里。你可以看到这里门可罗雀,总不至于每天都这样吧。”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我本来也在奇怪,这里怎么会如此冷清。”然后他凑到崔维兹的耳旁,细声说道:“为什么不准他说话呢,葛兰?他看起来好凄惨,可怜的家伙,他也许只是想道歉。你不给他这个机会,似乎有点不大公平。”   于是崔维兹说:“裴洛拉特博士好像很想听你说话,我愿意接受他的意见,不过你最好长话短说。今天也许是我发脾气的好日子,既然每个人都关在家里沉思,我制造的骚动可能不会引来执法者。明天我的运气大概没这么好,何必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康普用很不自然的声音说:“听着,如果你想揍我一顿,那就来吧,我根本不会出手招架,懂了吗?动手吧,打我啊——但你一定要听我说!”   “既然你这么说,那请动尊口吧,我会耐着性子听一会儿。”   “首先我要告诉你,葛兰——”   “请称呼本人崔维兹,我的名字不是给你这种人叫的。”   “首先我要告诉你,崔维兹,你的确完全说服了我,使我相信你的说法——”   “你掩饰得可真好。我当初真以为你把它当成笑话。”   “我故意装成是在听笑话,才能掩饰心中极度的不安。听我说,让我们先坐到墙旁边去,虽然这个地方很冷清,也难免会有一两个人进来,我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于是三个人缓缓跨过大厅。此时康普又开始露出笑容,不过仍旧跟崔维兹保持一臂之遥,不敢靠近他的身边。   等到他们坐定之后,才发现椅座竟然会随着体重凹陷,重塑成各人臀部的形状。裴洛拉特吓得差点跳起来。   “别紧张,教授,”康普说:“刚才我已经领教过了。他们在某些方面比我们进步,这个世界很注重小地方的享受。”   他将一只手臂放在椅背上,转身面对崔维兹,然后改用轻松的口气说:“你令我感到不安,令我相信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害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想想看,假使他们果真存在,那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难道他们不会设法对付你吗?不会除去你这个心腹大患吗?如果我表现得像是相信了你的话,我可能也会被一并解决,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我只了解你是个懦夫。”   “匹夫之勇又有什么用处?”康普的语气十分诚挚,一对蓝眼珠射出义愤的怒火。“这种组织有能力重塑我们的心灵与情感,你我难道有能力抗衡吗?我们若是想要和他们对抗,头一件事就是不能让搜集到的情报曝光。”   “所以你就深藏不露,因而能够安然无恙?可是你却没有瞒着布拉诺市长,对吧?这样做难道就不冒险吗?”   “没错!但是我认为值得这样做。如果始终只有我们两人私下讨论这个问题,结果可能导致我们受到精神控制,或者记忆全部被抹除。反之,假如我将整件事情告诉市长——她跟我父亲很熟,你知道的,家父和我都是来自司密尔诺的移民,而市长的祖母……”   “是啊,是啊,”崔维兹用很不耐烦的口气说:“再往前追溯几代,你的祖先就能追溯到天狼星区,你跟每一个认识的人都讲过这些事。言归正传吧,康普!”   “好吧,我终于让她听进去了。只要我能利用你的论证,说服市长相信潜伏的危险的确存在,联邦也许就会采取某些行动,如今我们已经不像骡出现时那般无助。这个危险的讯息至少能散播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样我们两人就不会特别危险。”   崔维兹用讽刺的口吻说:“宁愿危及基地而换取自身的安全,真是爱国的最佳表现。”   “那只是最坏的结果,我当初指望的却是最好的结果。”他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小的汗珠,对于崔维兹始终不变的冷嘲热讽,他似乎一直在咬紧牙关忍耐。   “而你并未把这个高明的计划先告诉我,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说,我为这件事感到十分抱歉,崔维兹。市长命令我不要说。她想弄清楚你所知道的一切。她说像你这种人,一旦知道自己的意见被他人转述,立刻就会三缄其口。”   “她猜得多准啊!”   “我不知道,我无法猜测,我压根也没想到她会计划逮捕你,然后把你逐出端点星。”   “她是在等待适当的政治时机,等我的议员身分无法保护我的时候。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教我怎么看得出来?连你自己也没有看出来。”   “如果我当初知道她获悉了我的意见,那我就能预见这一切。”   康普突然不太客气地顶了一句:“说得倒很容易——你这是后见之明。”   “那你到这里来找我,又是什么意思?既然你也有点后见之明的话。”   “我想要弥补这一切,弥补我的无心之失对你所造成的伤害——真的是无心之失。”   “天晓得——”崔维兹仍然用冷漠的口气说:“你可真好心啊!可是你并未回答我原先的问题,你究竟是如何到这里来的?怎么刚好会跟我在同一个行星上?”   康普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太简单了,我是跟踪你来的!”   “经由超空间?在我做了一连串跃迁之后?”   康普摇了摇头。“这没什么神秘,我有一艘和你一模一样的太空船,上面还有台同型的电脑。你知道我拥有一种本事,能够猜中船舰经过超空间跃迁之后,会朝哪个方向前进。通常我不能猜得很准,平均三次有两次是错的,可是有那种电脑帮忙,我的表现就好得多了。此外,你在开始的时候迟疑了一阵子,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让我能够算出你进入超空间时的方位与速率。我将这些资料——连同我自己的直觉做出的外推——一起输进电脑,其他的工作就全部由电脑负责。”   “而你竟然赶在我之前抵达这座城市?”   “是的,你没有使用重力推进降落,可是我却用了。我猜你会来到这个首府,所以我就直接下来,那时你正在——”康普用手指在半空画了一段螺线,表示对方是循着定向波束降落的。   “你冒着被赛协尔政府逮捕的危险?”   “这个嘛——”康普绽现出可爱的笑容,谁也无法否认那是个很迷人的表情,连崔维兹几乎都要对他产生好感。“我并非永远都是个懦夫。”   崔维兹下定决心不为所动,他继续追问道:“你又是怎样弄到一艘同样型号的太空船?”   “跟你一模一样,是那个老太婆——布拉诺市长——拨给我使用的。”   “为什么?”   “我对你完全开诚布公,我的任务就是要跟踪你。市长想要知道你到哪里去,还有你打算做些什么。”   “我猜,你一路上都很忠实地向她回报,还是你对市长也敢阳奉阴违?”   “我的确照实回报了,事实上我毫无选择。她在我的太空船上装了超波中继器,他们以为我不会发现,然而还是瞒不过我。”   “所以呢?”   “不幸的是它被固定住了,如果我把它取下来的话,太空船就会报废!至少,我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取下。因此她始终都能知道我的下落,也就等于一直都知道你的行踪。”   “假如你无法跟得上我呢?那样她就没办法知道我身在何处了,你有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当然想到过,我曾经想,干脆向她报告说我把你跟丢了。可是她绝不会相信我的,对不对?而且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会有多久无法回到端点星。我跟你不一样,崔维兹,我不是那种无牵无挂、逍遥自在的人,端点星上有我的妻子——她现在怀有身孕,我希望尽快回到她身边。你可以只为自己着想,可是我却不能。此外,我来也是为了要警告你。谢顿在上,我一直想要说,可是你始终不肯听,不停地在说些别的事情。”   “你突然对我如此关怀,我实在不敢相信。你又能警告我什么?对我而言,你似乎才是唯一应该提防的东西。你出卖过我,现在又跟踪我到这里来,准备再出卖我一次。除你之外,根本不会有其他人想要害我。”   康普一本正经地说:“老兄,省省这些戏剧性的台词吧。崔维兹,你是一根避雷针!你被送出端点星,是为了要吸引第二基地的注意——如果真有第二基地的话。我的直觉并不限于超空间竞逐,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真正的打算。如果你试图寻找第二基地,他们会知晓你的企图,必定会对你采取行动。假如他们真的这样做,很可能会暴露行藏,而一旦他们曝光,布拉诺市长就会立刻举兵攻打他们。”   “真可惜,当初布拉诺打算逮捕我的时候,你那著名的直觉却突然失灵了。”   康普顿时涨红了脸,喃喃说道:“你也知道,直觉不是永远都灵验的。”   “而现在,直觉又告诉你说她打算进攻第二基地,她才没有这个胆子呢。”   “我想她的确有,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把你当成钓饵投了出去。”   “那又怎么样?”   “看在宇宙所有黑洞份上,千万别去寻找第二基地。她不会在乎你是否将因此丧命,可是我却在乎!我感觉应该为这件事负责,所以我在乎。”   “我好感动喔,”崔维兹冷冰冰地说:“不过你是白操心了,此时此刻,我手头上刚巧有另一项工作。”   “另一项工作?”   “裴洛拉特和我正在寻找地球,就是某些人推测为人类故乡的那颗行星。对不对,詹诺夫?”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接口道:“对,这是一项纯科学性的研究,也是我长久以来的兴趣。”   康普愣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寻找地球?可是为什么呢?”   “为了研究啊。”裴洛拉特说:“理论上,人类是从低等生命演化而来的,地球就是演化出人类的那个世界。其他的世界却不是这样,全都是演化成功的人类由天而降。这种独特性一定非常值得研究。”   “而且,”崔维兹补充道:“在那个世界上,我可能会找到更多第二基地的线索——只是可能而已。”   康普说:“可是地球并不存在啊,你们竟然不知道吗?”   “不存在?”裴洛拉特脸上毫无表情,这代表他又准备要坚持到底。“你的意思是说,人类这个物种的发源地并不存在?”   “喔,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啦,地球曾经存在过,这点毫无疑问。可是现在却没有什么地球了,那个住人的地球已经不存在,早就消失了!”   裴洛拉特仍然毫不动摇。“有许多的传说——”   “慢着,詹诺夫,”崔维兹打断他的话。“告诉我,康普,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   “你所谓的‘如何’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的祖先可以上溯到天狼星区,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希望你不会感到厌烦。那里的人对于地球的事情所知甚详,因为地球就在那个星区,也就是说它并非基地联邦的一部分,因此端点星上的人显然懒得过问。可是无论如何,地球的确是在那里。”   “没错,的确有这样的说法。”裴洛拉特说:“在帝国时代,许多人都对所谓的‘天狼假说’相当热中。”   康普以激动的口气说:“那可不是什么‘假说’,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裴洛拉特说:“假如我告诉你,我知道银河中有许多不同的行星,附近星空的居民都将之称为地球——或者过去曾经这样称呼——你又怎么说?”   “不过我讲的是真正的地球,”康普说:“在整个银河中,天狼星区是最早有人居住的区域,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   “天狼星区的人当然会如此宣称。”裴洛拉特仍然不为所动。   康普一脸受挫的表情。“我告诉你……”   崔维兹却插嘴道:“告诉我们地球发生了什么变故,你说上面已经不再有人居住,为什么会这样?”   “由于放射性,整个行星表面都具有放射性,可能是由于核反应失控,或者是源自一场核爆——我不太确定。总之,现在上面不可能有任何生命。”   三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过了好一阵子之后,康普才感到有必要再强调一遍,于是他说:“我告诉你们,地球已经不存在了,没有必要再去寻找。”   2   詹诺夫·裴洛拉特脸上难得出现了表情,不过那并非代表什么狂热,或者任何更不稳定的情绪。他只是将双眼眯了起来,面部的每个棱角都显得有些激动。   他的声音也完全不像平常那样犹疑不决:“你说,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我告诉过你,”康普说:“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别胡扯了,年轻人。你是一位议员,这就表示你必定生在基地联邦的某个世界,是司密尔诺,我记得你刚才提到过。”   “没有错。”   “很好,那么你所谓的‘祖上传下来’又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说,由于你具有天狼星区的基因,所以生来就熟悉天狼星区有关地球的神话传说?”   这个问题出乎康普意料之外,他赶紧答道:“不,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康普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思绪,然后才用平静的口吻说:“我的家族保有许多天狼星区的历史古籍,我说祖上传下来是这个意思,并不是指内在的遗传。这种事情不宜对外张扬,尤其是对一个热中政治前途的人而言。崔维兹似乎认为我逢人便说,可是请相信我,我只对好朋友才会提这些。”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愤,继续说道:“理论上而言,每一个基地公民都是平等的,可是出身于联邦原始成员的人,却比其他世界的人更平等些;而那些渊源于非联邦世界的人,则是所有公民中最不平等的。不过别提这种事了,除了那些古籍之外,我也曾经走访过那些古老的世界。崔维兹——喂,回来啊——”   此时崔维兹离开了座位,信步走到大厅一角,透过一扇三角形的窗子向外望去。这种窗子设计得可以让人饱览天空的景色,却不会看到多少街景,如此不但有助采光,还更能确保隐私。崔维兹在窗前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下方望了一下。   不久他又跨过冷清的大厅,回到另外两个人身边。“窗子的设计挺有意思,”他说:“你在叫我吗,议员先生?”   “是的,还记得我大学毕业后的那趟旅行吗?”   “刚毕业的时候吗?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我们是哥儿们,永远的哥儿们,生死之交,两人联手天下无敌。你去做你的长途旅行,我怀着满腔热血加入舰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不想跟你一块去——有一种直觉叫我别去,真希望那种直觉一直跟着我。”   康普没有上钩,他迳自说下去:“我造访了康普隆,根据家族的口耳相传,我的祖先就是来自那个地方——至少父系的祖先如此。在很久以前,该处尚未被帝国并吞时,我们那个家族还是统治阶级,我的名字便是源自那个世界——至少先人是这么说的。康普隆所环绕的那颗恒星,有一个古老而充满诗意的名字,辰龙·艾蕊坦妮。”   “那是什么意思?”裴洛拉特问道。   康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反正这就是传统。那是一个很古老的世界,当地居民保留了无数的传统。他们拥有许多关于地球历史的详尽纪录,却没有人愿意多提。他们对地球有迷信式的恐惧,每当提到这个字眼的时候,他们都会举起双手,然后把食指与中指交叉,希望能够藉此祛除霉运。”   “你旅行回来之后,有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当然没有,谁会感兴趣呢?我也不想强迫任何人听这个故事。得了吧!我有我的政治前途,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强调我的异邦出身。”   “那个卫星又如何?描述一下地球的卫星。”裴洛拉特紧紧逼问。   康普似乎感到很惊讶。“我没听说过有什么卫星。”   “它究竟有没有一个卫星?”   “我不记得曾经读到或听到过,不过我可以确定,如果你去查询康普隆的纪录,就一定能够找到正确答案。”   “可是你却一无所知?”   “我对那个卫星毫无概念,一点印象也没有。”   “唉!地球又是如何变得充满放射性的?”   康普却只是摇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裴洛拉特说:“好好想一想!你一定听过些什么。”   “那是七年以前的事,教授,当时我不知道今天会被你这样逼问。的确是有某种传说,他们却视为历史……”   “什么样的传说?”   “地球上出现放射性……受到帝国的排斥与蹂躏,因而人口锐减……地球上的人设法要摧毁帝国……”   “一个垂死的世界,打算摧毁整个帝国?”崔维兹忍不住插嘴。   康普则为自己辩护:“我说过那只是个传说,细节我并不清楚。不过我知道,贝尔·艾伐丹在这个传说中占了一席之地。”   “他是谁?”崔维兹问。   “是一个历史人物,我曾经考查过他的事迹。他生于帝国早期,是当时银河闻名的正牌考古学家,坚决主张地球位于天狼星区。”   “我听过这个名字。”裴洛拉特说。   “他是康普隆的民族英雄。听我说,如果你们想知道详情,就应该到康普隆去,在这里穷逛一点用也没有。”   裴洛拉特问道:“根据他们的说法,地球计划如何摧毁帝国?”   “我不知道。”康普的声音中透出了几分不悦。   “放射性跟这件事有关吗?”   “我不清楚,在某些传说中,提到地球曾经发展出什么心灵扩张器,叫作‘神经元突触放大器’,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们造出了超心灵吗?”裴洛拉特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   “我并不这么想,我只记得那玩意并不灵光,它能使人变聪明,可是却会因此短命。”   崔维兹说:“这可能只是个道德寓言,如果你追根究柢的话,反倒会把原有的线索都搞混了。”   这句话却惹恼了裴洛拉特,他转向崔维兹说:“你又懂得什么是道德寓言?”   崔维兹双眉向上一扬,回嘴道:“你我的专业领域或许不同,詹诺夫,但这并不代表我完全不懂你那一行。”   “康普议员,关于那个所谓的‘神经元突触放大器’,你还记得一些什么别的吗?”裴洛拉特继续追问。   “没有了,而且我拒绝再接受任何盘问。听好,我奉了市长之命跟踪你们,她可没有指示我跟你们直接接触。我现在这样做,是为了警告你们被人跟踪这件事,同时还要告诉你们,姑且不论市长的目的究竟为何,你们只不过是她的工具。除此之外,我不该跟你们多做讨论,可是你们却突然提到地球,这真令我大吃一惊。好啦,让我再重复一遍:不论过去存在过什么——贝尔·艾伐丹也好,突触放大器也好,其他任何东西都好——都跟现在的一切毫不相干。我再强调一次:地球是个已经死去的世界,我郑重建议你们到康普隆去,在那里你们可以找到想知道的一切,总之赶快离开这里吧。”   “当然啦,你会尽职地向市长报告,说我们转往康普隆去了,而且你势必会继续跟踪,以便确定我们没有半途开溜。或许市长早就知道这一切,我猜想,你刚才对我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是市长授意的,而且在她面前仔细排练过。因为根据她的计划,我们必须到康普隆去,我说得对不对?”   康普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猛然站起来,尽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我试图向你解释,试图帮助你,我现在真后悔。你去跳你的黑洞吧,崔维兹。”   说完他立刻转身,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就气呼呼地快步离去。   裴洛拉特似乎有点吃惊。“你这样做实在是不智之举,葛兰,老伙伴,我本来可以从他那儿得到更多的资料。”   “不可能,你办不到。”崔维兹用严肃的口气说。“凡是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休想从他嘴里套出来。詹诺夫,你并不了解这个人——连我也是直到今天,才认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3   崔维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   裴洛拉特一直不敢打扰他,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们要在这里坐一夜吗,葛兰?”   崔维兹吓了一跳。“不,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到人多的地方比较好。走吧!”   裴洛拉特马上站起来,又说道:“不可能有人多的地方,康普说今天是他们的什么沉思日。”   “他是这么说的吗?我们刚才来的时候,路上难道没有车子吗?”   “有啊,是有一些。”   “我看还不少哩。此外,当我们进入市区时,它难道是一座空城吗?”   “那倒也不像——不过,你必须承认这里几乎没有人迹。”   “是的,没错,我特别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管啦,走吧,詹诺夫,我肚子饿了。附近一定有吃饭的地方,而且我们吃得起好东西,我们总该有办法找到一家好餐厅,尝一尝赛协尔的新鲜口味。如果我们不敢尝的话,也可以点一些可口的银河标准菜肴。来吧,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告诉你我对刚才那件事的看法。”   4   崔维兹靠回椅背上,感觉浑身舒畅,好像元气全部恢复了。就端点星的标准而言,这家餐厅并不算豪奢,不过各方面都显得相当新奇。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有一个烹饪用的开放式火炉,整个餐厅都被烤得暖融融的。肉都切成了小块,刚好可以一口一块——旁边还准备了各式的辛辣调味酱。每块肉都包着一片又湿又凉又光滑的绿叶,那种叶子还带有淡淡的薄荷香。客人可以直接用手拿着吃,不必担心被烫到,也不会沾得满手油腻。   侍者还特别向崔维兹与裴洛拉特解释,说要连肉带叶一口吃下去。那位侍者显然常常招待外星客人,当他们两人拿着汤匙,小心翼翼地盛取冒着热气的肉块时,他在一旁露出慈父般的笑容;而当他们发现绿叶不但可以中和肉块的温度,又能够保护手指头的时候,那位侍者显然觉得十分欣慰。   崔维兹赞叹道:“太可口了!”他立刻再叫了一客,裴洛拉特也随即跟进。   然后他们又吃了一客松软微甜的点心,接着侍者便端来咖啡。两人发现咖啡竟然带有焦糖味,双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约而同地加了许多糖浆,这个举动令一旁的侍者大摇其头。   等到两个人都吃饱暍足了,裴洛拉特才问道:“好啦,刚才在旅游中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指跟康普?”   “难道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该讨论吗?”   崔维兹四下望了望。虽然他们坐在一个深陷的壁凹里,不过也没有什么隐密性可言,好在餐厅高朋满座,鼎沸的喧哗刚好就是最佳的掩护。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说:“他跟踪我们到赛协尔来,这件事难道不奇怪吗?”   “他说他具有跟踪的直觉。”   “没错,他曾在超空间竞逐中拿到大学组冠军,一直到今天我才感到这也有问题。我相当清楚,如果一个人训练有素,练成一种直觉反射的话,就可以藉由另一艘船舰的准备动作,研判它准备跃迁到哪里去。可是我却不能了解,康普如何能够判断一连串的跃迁。我当初只负责首度跃迁的准备工作,其他的都交由电脑负责,康普当然可以研判我们的首度跃迁,可是他究竟有什么魔法,有办法猜到电脑核心的数据?”   “可是他却做到了,葛兰。”   “他的确做到了,”崔维兹说:“我唯一能够想到的答案,就是他事先知道我们准备到哪里去。他预知了结果,而不是研判出来的。”   裴洛拉特考虑了一下,然后说:“这很不可能,我亲爱的孩子。他如何能够事先预知?在我们登上远星号之前,连我们自己也没决定要到哪里去。”   “这点我知道——沉思日这种说法又如何?”   “康普并没有骗我们,刚才我们进餐厅的时候,我已经问过侍者,他说今天的确是沉思日。”   “没错,他是这么说过,不过他强调的是餐厅并没有休业。事实上,他所说的是:‘赛协尔市不是什么穷乡僻壤,我们今天照常营业。’换句话说,的确有人在今天闭门沉思,可是大城市却不作兴这一套,城里人多少有些世故,不像乡下人那么虔诚。因此今天的交通繁忙依旧,照样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也许比平常日子稍微少一点,不过仍然算是够忙的。”   “可是,葛兰,当我们在旅游中心的时候,的确没有任何人走进来。我注意到了,根本没有一个人进来过。”   “我也注意到了,我甚至走到窗口看了一下。结果我清楚地看到,周围街道上都有不少行人和车辆,然而就是没有人走进来。沉思日是个很好的藉口,如果不是我打定了主意,绝不再相信这个异邦人养的,我们绝对不会对这个幸运时机感到怀疑。”   裴洛拉特问道:“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认为答案非常简单,詹诺夫。这个人能够在我们决定目的地之后,立刻知道我们准备去哪里,即使他和我们在不同的两艘太空船上;这个人还能在一个热闹的地区,让一座公共建筑保持无人的状态,以便适合我们三个人密谈。”   “你是想要我相信,他有办法制造奇迹?”   “正是如此。如果康普刚好就是第二基地的特务,因而可以控制他人的心灵;如果他能够在一艘遥远的太空船中,读取你我当时的心灵内容;如果他能够迅速闯过太空海关站;如果他能够用重力推进降落,而使边境巡逻不加理会;如果他能够运用心灵的影响力,使得路人都不想进入旅游中心。”   崔维兹现出愤慨的神情,继续说道:“众星在上,循着这条线索,我可以一直追溯到刚毕业的时候。我并没有跟他一起旅行,我记得是我自己不想去,那是不是他影响了我呢?一定是他必须单独行动,可是他真正的目的地又是哪里?”   裴洛拉特把面前的杯盘推开,像是想腾出一点地方,以便能有足够的思考空间。没想到这个动作却召来了“机械茶房”——一个自动的小餐车,于是两人便将杯盘与餐具移到了餐车上。   等到餐车自动离去后,裴洛拉特才说:“这可是一种疯狂的想法,别忘了任何事都有可能自然发生。一旦你开始怀疑有人在控制一切,你就会顺着这个思路解释每一件事情,从此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别这样,老伙伴,这些都是偶发事件,问题只在于你如何解释,你可别陷入妄想而不能自拔。”   “我也不愿意过度乐观而无法自拔。”   “好吧,那就让我们用逻辑来推理一番。假设他是第二基地的特务,他为什么要冒着让我们起疑的危险,把旅游中心腾空呢?他究竟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让旁人在场?就算附近有几个人,他们也一定都各忙各的啊。”   “这问题的答案相当简单。他得将我们的心灵置于严密观察之下,不希望有其他的心灵在附近干扰,也就是说不要有杂讯,而且不要有造成紊乱的机会。”   “这又是你自己的解释。他跟我们的那一番谈话,到底有什么重要性?我们大可认为,他来找我们就像他自己坚称的那样,只是为了向我们解释他的作为,并且为此向你道歉,同时警告我们等在前面的麻烦。除此之外,他还可能会有什么其他目的?”   此时,位于餐桌一侧的小型刷卡机发出柔和的闪光,显示出这一餐的费用。崔维兹伸手从腰带中摸出信用卡,这种盖有基地戳记的信用卡全银河通用,基地公民不论走到天涯海角,只要一卡在手便能通行无阻。他顺手将信用卡插入槽孔中,不一会儿就结清了帐。崔维兹(出于天生的谨慎作风)检查了一下余额,再将信用卡放回腰带的口袋中。   他又转头四处看了看,确定坐在附近的几位客人,都没有对他露出可疑的神色,这才继续说道:“还可能会有什么其他目的?还有什么其他目的?他跟我们谈的可不只是那些,他还提到了地球,他告诉我们地球已经死了,并且极力怂恿我们去康普隆,你说我们该不该去?”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呢,葛兰。”裴洛拉特坦然承认。   “就这样子走掉?”   “等我们把天狼星区调查完毕,还可以再回来啊。”   “难道你就没有想到,他来找我们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转移我们对赛协尔的注意,让我们自动离开此地?不论我们去哪里都好,总之他不希望我们留下来。”   “为什么?”   “我不知道——听我说,他们希望我们到川陀去,那是你原先的目的地,也许他们的确指望我们去那里。可是我却从中搅局,坚持我们应该到赛协尔来,这一定是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因此必须设法使我们离开。”   裴洛拉特显得相当不高兴。“可是,葛兰,你这是在妄下断语,他们为何不希望我们留在赛协尔?”   “我不知道,詹诺夫,我也不需要知道。既然他们想让我们离开,我就偏偏要留下来,我绝不离开。”   “可是……可是……你听我说,葛兰,如果第二基地真要我们走,他们何不直接影响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心甘情愿地自动上路呢?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工夫,派人来跟我们讲道理?”   “既然你提到了这一点,教授,他们难道没有对你动手脚吗?”崔维兹眯起双眼,露出狐疑的神色。“你不是想离开这里吗?”   裴洛拉特吃惊地瞪着崔维兹。“我只是认为这样做颇为合理。”   “当然你会这么认为,倘若你受到了影响的话。”   “可是我并没有……”   “如果你的心灵真被调整过,你当然会发誓绝对没有这回事。”   裴洛拉特说:“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把我套牢,我就根本无法反证你那种笼统的指控。你打算要怎么做呢?”   “我要留在赛协尔,而你也得留下来。你自己无法驾驶那艘太空船,所以如果康普影响了你,那么他是选错了对象。”   “好吧,葛兰,那我们就留在赛协尔,等我们另外发现了该走的理由,那时候再走也不迟。毕竟,我们最不该犯的错误,就是自己先窝里反,不论去或留,都比不上起内哄错得更凶。好啦,老弟,如果我真的受到影响,难道会这么轻易就改变心意,像我现在打算做的这样,高高兴兴地依着你吗?”   崔维兹想了想,好像突然恍然大悟,随即露出了笑容,并且伸出手来。“我同意,詹诺夫,现在让我们回到太空船去,明天再从另一个管道着手——如果我们能想到其他管道的话。”   5   曼恩·李·康普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被第二基地吸收的。原因之一是当时他年纪还小,原因之二是第二基地的特务行事极为谨慎,一向尽可能湮灭形迹。   康普是第二基地的“观察员”,第二基地的任何成员遇到他,立刻就能辨识他的身分。这代表康普熟悉精神力学,可以跟第二基地人用他们的方式沟通到某种程度,不过在第二基地的成员中,他只算是最低的阶层。他也能够窥视他人的心灵,但是无法进行调整或改造,他所接受的训练从未达到那个境界。他只是个观察员,并非一名执行者。   因此,他最多只能成为第二基地的二等成员,不过这点他倒不在意——并不很在意。他晓得自己在一个大计划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在第二基地的最初两个世纪,它的成员低估了任务的困难度,认为只要有少数的组成分子,就足以监控整个银河;只需要偶尔在某些地方做最轻微的调整,就能维护谢顿计划的正常运作。   直到骡出现之后,才打破了他们这种错觉。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突变异种所发动的攻势,令第二基地(第一基地当然也一样,不过这点并不重要)措手不及,使他们根本就束手无策。足足过了五年之后,第二基地才策划出反击行动,牺牲了许多性命,才终于遏止住骡的攻势。   在帕佛的领导之下,又花了令人痛心的极大代价,谢顿计划才得以完全回到正轨。痛定思痛之余,帕佛终于决心采取适当措施,在避免暴露行迹的前提下,大举扩张第二基地的活动,因此成立了“观察员团”。   康普不晓得银河中总共有多少位观察员,甚至连端点星上有多少也不知道,因为这并非他应该知道的事情。在理想的状况下,两名观察员之间不能有明显的联系,以避免互相株连。第二基地派驻在外的每一位观察员,都是直接与川陀的高层成员联系。   康普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踏上川陀。虽然他明白这种机会极小,却也知道的确曾有观察员调升到川陀。然而那些都是罕见的特例,一位优秀观察员所具备的条件,绝不足以使他成为圆桌会议的一员。   就拿坚迪柏做个例子,他比康普年轻四岁,想必跟康普一样,自小即被第二基地吸收。然而不同的是,坚迪柏被直接带往川陀,如今已成为一名发言者。对于坚迪柏的年少得志,康普从未怀疑有什么不公平,从两人近来的频繁接触中,康普深深体会了这位老弟的心灵力量,他非常清楚,面对如此强大的力量,自己连一秒钟也无法抵挡。   对于自己低下的地位,康普并没有常常感到自卑,无论如何,所谓的低下,只是就第二基地的标准而言(他想,其他观察员的情况一定也差不多)。但在川陀以外的世界,在不受精神力量主导的社会中,每个观察员都很容易获致极高的社会地位。   就以康普自己来说,他求学的过程始终一帆风顺,而且很容易交到许多优秀的朋友。他也能轻易地挪用精神力学的技巧,来增强自己与生俱来的直觉(他十分肯定,自己当初会被吸收,就是由于具有天生的直觉)。藉着这种能力的帮助,他成了超空间竞逐的明星,进而成为大学中的英雄人物,这就等于在政治生涯中迈开了第一步。一旦度过目前这个危机,他的政治前途将更难以限量。   假如这个危机获得圆满解决——这点他绝对可以肯定,谁又会忘记是他首先发现崔维兹异于常人的呢?(这指的是崔维兹的心灵,而并非他的外表,后者谁都能够看得出来。)   他是在大学时代认识崔维兹的,起先,康普只是将他当作一个乐观活泼、心思敏捷的好朋友。不料有一天早上,康普突然从昏睡中惊醒,在半睡半醒的无我境界中,他的意识之流在脑海中激荡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崔维兹竟然未被第二基地吸收,这是何等令人遗憾的事。   当然,崔维兹根本不可能被第二基地吸收。他是端点星上生土长的居民,不像康普,是生在其他世界的移民。即使不考虑这个因素,如今也为时已晚,唯有十几岁的少年才有足够的塑性,能够接受精神力学的传授。过去,第二基地的确曾将这门技艺(这个名词比“科学”更为适切),强行灌输到成年人僵固的大脑中,不过这仅限于谢顿之后的最初两代。   既然崔维兹不具备成为第二基地成员的资格,而且早已过了被吸收的年龄,康普又为何会关心这个问题呢?   再次碰头时,康普立刻钻人崔维兹的心灵深处,终于发现了那个使他不安的真正原因。崔维兹的心灵结构极其特殊,许多方面都与他学过的规则不符,他还发现崔维兹的心灵一而再、再而三地闪避他。当他观察这个心灵的运作时,他又看到了许多空隙,不,不是真正的空隙,不是一无所有的真空,而是心灵中异常深邃的部分,使他有深不见底的错觉。   康普无法判断他的发现有何意义,可是从此之后,他就循着这条线索观察崔维兹的言行举止。不久他就察觉,崔维兹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根据看似不够充分的资料,做出正确的结论。   这是否跟他心灵中的空隙有关呢?当然,这是精神力学中一个深奥的问题,绝对超出康普的能力范围,也许,这问题只有圆桌会议的成员能够解答。事实上,崔维兹对于自己这种能力也不十分明了,这使康普产生一种焦虑,并且想到自己也许可以……   可以做什么?康普本身的知识无法提供适当的建议。对于崔维兹所拥有的这种能力,他几乎可以看出其中的意义,不过并非完全清楚。他得到了一个直觉式的结论,或许只能说是一个猜测——崔维兹可能会成为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   既然有这种可能,他就要把握这个机会,康普遂冒险从事似乎超越了自己权限的行动。反正,只要自己猜得正确……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勇气,使他能够坚持到底。开始的时候,他的报告根本无法送达圆桌会议,总是在半途就遭到搁置。后来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只好(自暴自弃地)去找圆桌会议中最资浅的成员,最后,史陀·坚迪柏终于有了回应。   坚迪柏非常有耐性地听取他的报告,而且从那时候开始,两人之间就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康普之所以继续与崔维兹维持友谊,就是为了替坚迪柏搜集情报;而也是在坚迪柏的指示之下,康普诱使崔维兹一步步走入陷阱,最后终于令他遭到放逐。唯有透过坚迪柏,康普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感到已经有希望了),在有生之年调升到川陀去。   然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准备工作,都是为了要把崔维兹送到川陀。如今崔维兹竟然擅自改变行程,这着实令康普大吃一惊,而且(康普相信〕这也是坚迪柏未曾预见的发展。   如今,坚迪柏已经匆匆赶来与康普会合,这使得危机的气氛更浓了。   想到这里,康普送出了一道超波讯号。   6   坚迪柏在睡梦中,心灵突然感到一下轻触,由于它直接影响“唤觉中心”,因此效率极高,而且不会使人有任何不适。在下一瞬间,坚迪柏已经张开眼睛。   他从床上坐起来,被单随即从上身滑落,露出了健壮而肌肉饱满的躯体。他认出是谁发出的轻触,对于一位精神学家而言,每个人的精神力量都有显着的特征,就像是主要藉由声波沟通的普通人,能根据声音分辨出什么人说话一样。   坚迪柏送出一道标准讯号,询问对方是否可以稍等一会儿,结果立刻收到“无紧急状况”的回讯。   于是坚迪柏不慌不忙地开始晨间的例行工作,当他再度进行接触时,人尚未离开太空船的淋浴室,洗澡水还正在排入回收系统中。   “康普吗?”   “是的,发言者。”   “你跟崔维兹还有另外那个人谈过没有?”   “那个人叫作裴洛拉持,詹诺夫·裴洛拉特。我跟他们谈过了,发言者。”   “很好,再给我五分钟,我来安排视觉接触。”   当坚迪柏走向驾驶舱时,在中途碰到了苏拉·诺微。她一脸困惑地望着他,好像有话要对他说,而他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中央,使她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对于她心灵中强烈的爱慕/崇敬情绪,坚迪柏仍然感到有点不自在,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情绪渐渐成为一种令人愉快的正常氛围。   他伸出一条精神卷须勾住她的心灵,这么一来,倘若有任何外力入侵,两人的心灵一定会同时受到影响。由于她的心灵单纯无比(坚迪柏忍不住想到,凝视着那种朴实的匀称美感,总是给人带来无穷的喜悦),假如附近出现任何异类心灵场,一定可以藉由她而侦测出来。坚迪柏突然又想起来,当他们两人站在大学门口的时候,她表现出了令他感动的谦恭态度;也就是由于她对学者的崇拜,才使她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适时出现。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她生出了感激之情。   他又呼叫道:“康普?”   “我在这里,发言者。”   “请你放松,我必须检查你的心灵。这只是预防万一,绝对没有任何恶意。”   “请便,发言者,但我能否请问目的是什么?”   “以便确定你末遭受到外力侵扰。”   康普说:“我知道你在圆桌会议中有政敌,发言者,可是他们都绝不会……”   “不要乱猜,康普,放轻松——很好,你没有受到侵扰。现在,请你跟我合作,我们马上建立视觉接触。”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假如用普通字眼描述,就是两人心中同时生出幻象。这种影像普通人完全看不到,也没有任何仪器可以侦测出来。唯有训练有素的第二基地成员,才能藉由精神力量帮助双方捕捉这种影像。   所谓的视觉接触,就是将对方的面容投射在自己的心灵幕上,然而即使是最高明的精神学家,也只能产生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现在,坚迪柏能看到康普的脸孔映在丰空中,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薄纱。坚迪柏很清楚,如今在康普的面前,自己的脸孔看起来也是这个样子。   物理科学发展出的超波,可以将清晰的影像送到遥远的地方,即使是两个相隔一千秒差距的人,通讯时也会有面对面的感觉。而在坚迪柏的太空船上,当然也有超波通讯的装置。   然而,“精神视觉”却有其他方面的优点,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它不会被第一基地拥有的任何装置截收,甚至连第二基地的第三者也无法做到。虽然心灵活动也许会被他人察觉,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精神视觉通讯的精髓,全在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   至于那些反骡嘛——嗯,只要诺微的心灵始终保持澄净,就足以保证他们没有在附近出现。   坚迪柏说:“康普,把你跟崔维兹还有裴洛拉特的谈话经过,一字不漏地全告诉我。要转述得完全精确,达到心灵深处的程度。”   “当然没有问题,发言者。”康普说。   虽然这种心灵转述所传达的讯息内容,比用录音机转述每一句对话涵括的要多得多,但利用语音、表情与精神力场的组合,可以将讯息的密度压缩许多倍,因此整个过程并没有花太多时间。   坚迪柏专心望着面前的影像,因为在精神视觉中,几乎没有任何冗余的讯息。在普通的肉眼视觉,甚至跨越数秒差距的超波影像中,都包含大量的光学资讯,数量远超过传递讯息的需要,即使漏失了一大部分,也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的损失。   而如同雾里看花的精神视觉,虽然具有绝对安全的优点,但代价却是通讯者不能忽视任何讯息,因为每一个位元都含有重大的意义。   在川陀的第二基地上,有许多骇人的故事一代代流传下来,导师总是喜欢对弟子讲述这些故事,以便强调全神贯注的重要性。其中最常被人转述、也是最不可靠的一则故事,内容是说当骡尚未攻占卡尔根的时候,第二基地驻外成员已经注意到骡的动向,遂利用精神视觉通讯向川陀回报。可是作为中继站的低层工作人员,却以为报告讲的是一种像马的动物,因为其中有一个微小的讯号,注明那是一个“人名”,但不知他是没有注意到,还是根本就没有看懂,所以他认为整件事情毫不重要,不值得将这个消息转到川陀。等到下一个报告送来的时候,第二基地已经没有机会采取立即行动,只好展开了为期五年的艰苦奋战。   这件事几乎可以肯定是虚构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它本来就是一个戏剧性的故事,目的只是要警惕弟子养成心无旁骛的习惯。坚迪柏记得他自己求学的过程中,曾在接收精神视觉讯息时犯了一个小错误,他自认一点也不重要,而且不会因此产生任何误会,然而他的师父老肯达斯特——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却立刻发出一阵冷笑,然后说道:“一种像马的动物,坚迪柏学员?”光是这么一句话,就令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康普叙述完毕了。   坚迪柏说:“请你估算一下崔维兹的反应。你比我——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这个人。”   康普说:“目前的情势非常明显,精神指标显示得一清二楚。他认为我的言行代表我亟欲劝他们离开,不论他们去川陀也好、去天狼星区也好,或者去其他任何地方都好,反正我不希望他们继续原先的旅程。根据我的推测,这就代表他一定会坚决地留在原地。简言之,由于我一再强调他应该离去,促使他认为这一点极为重要,而由于他自认立场与我有一百八十度的差别,凡是他以为我希望他做的事情,他就会故意反其道而行。”   “你有把握吗?”   “十分有把握。”   坚迪柏考虑了一下,认为康普的看法的确没错。“我很满意,你做得很好。那个地球毁于放射性的故事,你选得极为恰当,它可以使对方产生适当的反应,不必直接操控心灵。值得赞赏!”   康普似乎自我挣扎了一下子,然后才答道:“发言者,我无法接受你的称赞。这个故事并不是我捏造的,它是千真万确的。在天狼星区,真有一颗叫作地球的行星,而且大家的确认为它就是人类的故乡。它很早以前就带有放射性,不知道是原本就有,还是后来才发生的变故,由于情况越来越恶劣,这颗行星最后终告灭亡。当年也确实有人发明出心灵强化装置,不过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在我祖先的母星上,这些事情都被视为历史。”   “真的吗?实在很有趣!”坚迪柏显然并非十分相信。“这样更好,能够知道真话何时派得上用场,也是非常可佩的本事,假话无论如何没法说得那么真诚。帕佛曾经说过:‘越接近真话的谎言越好,真话本身倘使运用得当,则能成为一则最佳的谎言。’”   康普又说:“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报告。由于你曾经指示,在你抵达赛协尔之前,要不计任何代价使崔维兹留在此地,所以我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因此,他显然已经怀疑我受到第二基地的影响。”   坚迪柏点了点头。“我想,在如今这种情况之下,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他的偏执狂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即使没有第二基地踪迹的地方,他也能够无中生有。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发言者,假如绝对有必要让崔维兹留在此地,以便你来亲自处理,我认为不如让我前去与你会合,用我的太空船将你带回来,这样一天之内就能……”   “不可以,观察员,”坚迪柏厉声答道:“你绝不能那样做。端点星上的人晓得你的下落,你的太空船上有一个无法拆卸的超波中继器,对不对?”   “是的,发言者。”   “既然他们知道你登陆了赛协尔,他们一定已经通知驻赛协尔大使,而那位大使也会知道崔维兹亦在此地。假使你来接我的话,超波中继器就会泄露你的行踪,让端点星上的人知道你曾经离开,前往几百秒差距之外的某个地点,然后又再迅速折返。可是那位大使却会向端点星回报,说崔维兹始终留在原地,根据这些情报,端点星上的人会怎么想?不管怎么说,端点星市长总是个机灵精明的女人,我们最不愿意犯的错误,就是做出使她起疑的举动,让她因而提高警觉。我们不希望她率领舰队远征此地,无论如何,这个可能性高得令人担心。”   康普说:“对不起,发言者,既然我们可以控制舰队司令的心灵,又何必怕什么舰队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论我们多么有恃无恐,没有舰队出现总能减少几分顾虑。你就留在原地,观察员,我抵达之后将立刻与你会合。我会登上你的太空船,然后……”   “然后怎么样,发言者?”   “然后,就由我来接掌一切。”   7   结束精神视觉通讯之后,坚迪柏并没有离开座位。他坐在那里,沉思了许久。   与第一基地的先进科技比较之下,坚迪柏的太空船显得相当原始,因此前往赛协尔的旅程不免十分漫长。他刚好利用这段时间,阅读了有关崔维兹的每一份报告,这些报告几乎涵盖前后十年的时间。   不论是根据崔维兹的各项条件,或是最近发生的诸多事件,坚迪柏都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那就是崔维兹应该可以成为第二基地的优秀成员。可惜自从帕佛时代开始,就传下来一个严格的规定,不准第二基地吸收端点星出生的人。   数个世纪以来,第二基地不知错失了多少绝佳的人才。银河总共有数千兆的人口,不可能一一加以评估,然而坚迪柏却可以确定,不会有任何人比崔维兹更具潜力,也没有任何人曾经处于比他更敏感的地位。   想到这里,坚迪柏不禁微微摇了摇头。不论崔维兹是不是端点星土生土长的,他都不应该遭到忽视。好在康普观察员看出了这一点,这实在是功不可没,况且当时崔维兹早已成年,还能看出这点就更不容易了。   当然,如今崔维兹对他们已毫无用处,他的年纪已经太大,早就没有任何可塑性。可是他仍然具有天生的直觉,能够根据相当有限的资料,猜测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此外……   老桑帝斯虽然已经步入晚年,但终究是首席发言者,而且就整体表现而言,他还算是相当优秀的一位。虽然当时他手头没有相关的资料,也不知道坚迪柏在这趟旅程中才做出的推论,桑帝斯却看出了那个“此外……”,认为崔维兹就是这个危机的关键。   为什么崔维兹会跑到赛协尔去?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究竟在干什么?   无论如何不能轻易动他!这点坚迪柏极为肯定。除非弄清楚了崔维兹扮演的确实角色,否则任何企图改造他的尝试,都将会是天大的错误。那些“反骡”——不论他们是何方神圣——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如果对崔维兹(尤其是崔维兹)采取了错误的行动,很可能就等于在自己面前,引爆了一颗威力无穷的“微太阳”。   他突然感到另一个心灵在附近徘徊,想也不想就随便一挥,像是挥走那些川陀特产的蚊虫一样,只不过这次他用的不是手劲,而是发自心灵的力量。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就感到一股外来的痛觉,于是猛然拾起头来。   苏拉·诺微用手捣着皱起的额头。“对不起,师傅,我的头忽然感觉痛苦。”   坚迪柏马上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不已。“我很抱歉,诺微,我没有注意——或者应该说太专注了。”他以迅速而温柔的动作,抚平了被他搅乱的心灵卷须。   诺微随即展现出快活的笑容。“忽然就消失没有了,师傅,你说话的声音可以帮我治病。”   坚迪柏说:“好极了!有什么问题吗?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并没有自行探知答案,因为他越来越不愿意侵犯她的隐私,所以禁止自己进入她的心灵深处。   诺微显得很犹豫,微微俯身凑向他。“我在担心。你的眼睛没有在看哪里,嘴巴却发出了声音,脸孔变来变去。我待在这里,吓得不敢乱动,惊怕你是身体虚弱——生病了,不明白该要怎么做。”   “我没事,诺微,你不用害怕。”他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又说:“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你了解吗?”   恐惧,或是任何强烈的情绪,多少都会扭曲或搅乱她心灵的匀称状态。坚迪柏希望她的心灵永保平静、安详、愉悦,却又不愿用外力达到这个目的。他刚才对她进行了微调,她还以为是他的言语造成的效果,坚迪柏相信这应该是最好的方式。   于是他说:“诺微,何不让我叫你苏拉呢?”   她抬头望向他,脸上现出苦恼的神色。“喔,师傅,请不要这样做。”   “可是我们认识的那一天,鲁菲南就是这么叫你的,而且现在我跟你已经很熟了……”   “我很明白他系这样子叫我,师傅。一个女孩还没有男人,还没有订亲,还系……单独一个人,男人是这样叫她没错。如果你叫我诺微,我会更加光荣,我会感觉骄傲。如果说我现在没有男人,我却有师傅,我很快乐。我让你叫我诺微,我希望你不会感觉生气。”   “当然不会,诺微。”   她的心灵立时显得光润美丽,坚迪柏因此很高兴。简直是太高兴了,他应该感到那么高兴吗?   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想到,当年的骡应该也是如此受到影响,被那个第一基地女子贝妲·达瑞尔吸引,而骡的失败可说就是肇因于此。   自己的情形当然不同,这个阿姆女子是他抵御异类心灵的武器,他自然希望她能发挥最高的效率。   不,这并非真正的原因——如果他不再了解自己的心灵,或者故意欺骗自己而回避现实,那么他就不配做一位发言者。他觉得欣慰的真正原因,是她在没有受到自己的影响下,就能显现出内生的平静、安详与愉悦;他感到快乐的原因纯粹是由于她感到快乐(坚迪柏在心中为自己辩解),而这根本没有什么不对。   他又说:“坐下来吧,诺微。”   她依言坐下,却坐在离坚迪柏最远的地方,而且只坐在椅子的最外缘,在在显示她心中盈溢着崇敬之情。   他开始对诺微解释:“当你看到我发出声音的时候,诺微,我正在用学者的交谈方式,跟很远的一个人在讲话。”   诺微突然露出难过的表情,双眼凝视着地板。“我懂了,师傅,斜者的方式我有太多不了解,而且我想像不到。那系像山一样高的技艺,我却跑来找你想要成为斜者,我感觉羞愧,师傅,为什么你不要嘲笑我?”   坚迪柏答道:“企望一些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物,绝对没有什么好惭愧的。你现在的年龄虽然已经不可能成为像我这样的学者,不过你永远可以多学点新的东西,多学点以前不会做的事情。我将教你一些有关太空船的知识,当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你就会对它有不少了解。”   他感到心情很愉快,这又有何不可呢?他有意要完全抛开对阿姆人的成见。难道多元化的第二基地有权抱持这种成见吗?第二基地成员的下一代,只有少数适合担任重要职位;而发言者的子女,则几乎无人具备发言者的资格。三个世纪之前,据说有祖孙三代皆为发言者的例子,不过始终有人怀疑中间那位并非真正的发言者。果真如此的话,这些把自己关在大学校园里的人,是谁最先开始自命清高的?   他看到诺微的眼中闪出了光芒,这又使他感到很欣慰。   她说:“我会努力学习你教我的全部,师傅。”   “我相信你一定会的。”他说——然后又有些犹豫,因为他突然想到,刚才与康普交谈的时候,始终没有提到自己并非单独行动,也未曾暗示过自己另有同伴。   带个女子同行,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康普想必不会大惊小怪。可是——一个阿姆女子?   虽然坚迪柏早就想通了,既有的成见却再度主宰他的心灵。有那么极短暂的瞬间,他发觉自己竟然感到很庆幸,庆幸康普从来没有到过川陀,因此不会认出诺微是阿姆人。   但他随即挥掉这种念头,康普知不知道根本没有关系,任何人知道了都没有什么关系。自己是第二基地的发言者,只要行事不违背谢顿计划,他爱怎么做都可以,没有任何人能够干涉。   诺微突然问道:“师傅,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我们会分离吗?”   坚迪柏双眼盯着她,回答道:“我们不会分开的,诺微。”他的语气似乎比自己的预期更重了些。   这位阿姆女子立刻露出羞答答的笑容,看起来跟银河中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两样。 第十三章 大学   1   裴洛拉特一脚才刚踏进远星号,鼻于就皱了一下。   崔维兹耸了耸肩,说道:“人体是强力的气味散发器,空气循环系统无法瞬间将体臭排出,人工除臭剂只能压制那些气味,并不能够取而代之。”   “我猜,只要每艘太空船上的人不同,任何两艘的气味都会不一样。”   “说得没错。但你在赛协尔行星待过一个钟头之后,还闻到什么怪味吗?”   “没有。”裴洛拉特承认。   “好,那么再过一下子,你也就闻不到这里的味道了。事实上,假如你在某艘船舰上生活得够久,反倒会喜欢那里面的气味,一旦你再度回到舰上闻到那种味道,就会有回到家的感觉。还有一件事,如果你以后成为一位银河游侠,詹诺夫,那么你就得记住,批评某艘船舰或某个世界的气味,是对其上的成员相当失礼的行为。当然啦,我们两人之间倒无所谓。”   “说来还真有意思,崔维兹,我的确把远星号当成了自己的家,至少它是基地制造的。”裴洛拉特笑了笑,“你可知道,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爱国者,总喜欢认为自己认同的是全人类。可是我必须承认,如今一旦远离基地,我的心中就充满了对它的爱。”   崔维兹一面整理床铺,一面答道:“你可知道,其实你并非真正远离基地。赛协尔联盟几乎被基地联邦的疆域包围,这里有我们的大使,还有领事以下的许许多多代表。赛协尔人喜欢在口头上跟我们唱反调,可是他们行事通常都十分谨慎,不敢做出任何触怒我们的举动。詹诺夫,上床睡觉吧,今天我们一无所获,明天得有较好的成绩才行。”   两人虽然已经进入各自的寝室,彼此说话的声音仍旧听得很清楚。熄灯之后,裴洛拉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葛兰?”   “嗯——”   “你还没睡吗?”   “你讲话我当然不能睡。”   “其实我们今天还是有点收获。你那个朋友,康普——”   “以前的朋友!”崔维兹吼了一句。   “不管他跟你还是不是朋友,但他提到了地球。他告诉我们一件事,是我过去的研究中从未遇到的,那就是放射性!”   崔维兹用手肘撑着床铺,半坐了起来。“听好,詹诺夫,就算地球真的完蛋了,也不代表我们就要打道回府,我仍然要找到盖娅。”   裴洛拉特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吹开一团羽毛。“我亲爱的兄弟,这当然不在话下,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我并不认为地球已经死了。康普告诉我们的事情,也许他自己的确信以为真,然而银河的每一个星区,几乎都有自己的传说,认为人类的发源地就是附近某个世界。他们几乎都把那个世界叫作‘地球’,不然就是用某个同义词来称呼它。   “在人类学上,我们将这种现象称为‘母星中心主义’。人类总是有一种倾向,认为自己的世界必定优于邻近世界,自己的文化比其他世界的更古老、更优越。其他世界拥有的好东西,都是从自己这里传过去的;而别人的坏东西,则是在流传的过程中遭到扭曲或误用,或者根本就是源自他处。另外还有一个共通的倾向,就是将优越与久远画上等号。他们如果无法自圆其说地坚称母星就是地球——人类这种生物的发源地,也总是想尽办法把地球置于自己的星区中,即使说不出正确位置也不要紧。”   崔维兹说:“你是想告诉我,康普也犯了这个毛病,因此才会说地球位于天狼星区。不过话说回来,天狼星区的确拥有悠久的历史,其中每个世界应该都有名有姓,即使我们不到那里去,也不难查证他这个说法。”   裴洛拉特咯咯笑了几声。“就算你能证明天狼星区每个世界都不是地球,那也一点帮助都没有,你低估了神秘主义埋葬理性的程度。葛兰,银河中至少有六、七个垦区,其中的权威学者都再三强调当地的传说,认为地球——不论他们管地球叫什么——是藏在超空间里,除非刚巧碰着,否则谁也没有办法找到。他们在转述那些传说的时候,全都一本正经,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们有没有提到,有什么人刚巧碰到过呢?”   “那样的传说数之不尽。即使内容荒诞不经,外人从来不会买帐,但是在创造那些传说的世界上,由于本土意识作祟,人们总是拒绝否认。”   “那么,詹诺夫,至少我们自己不必相信那些说法,让我们进入睡梦的超空间吧。”   “可是,葛兰,我感到有兴趣的一点,是地球具有放射性的说法。我认为这种说法似乎有道理——至少有点道理。”   “你所谓的有点道理,指的是什么?”   “嗯,所谓具有放射性的世界,是指那个世界的放射线强度大于普通的世界。在这种世界上,生物发生突变的机率较高,演化因而进行得较快,而且会更为多样化。我告诉过你——假如你还记得的话——几乎所有的传说部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地球上的生物种类多得难以想像,包括了数百万各式各样的物种。可能就是由于生命的多样化——这种爆炸式的发展,才使得地球上产生了智慧型生物,进而逐渐涌向银河各个角落。如果地球因为某种缘故而带有放射性——我是指较强的放射性,也就是说,比其他行星更具有放射性,这或许就能解释地球各方面的唯一性。”   崔维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首先,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康普讲的是真话。他可能根本就是随口胡说八道一番,目的只是想诱使我们离开这个地方,然后疯了似地赶往天狼星区,而我相信事实正是如此。反之,即使他说的是实话,他的意思也是说,由于地球具有过量的放射性,因此上面不可能再有任何生命。”   裴洛拉特又发出吹气的声音。“地球原本的放射性不会太强,不至于阻绝生命的出现。而生命一旦形成,即使环境转变得更恶劣,还是有可能延续下去。假如说,地球的确曾经出现过生命,并且不断地繁衍绵延,那么当初的放射性就不可能太强。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放射性更只会逐渐衰减,绝不可能自动增加。”   “核爆有没有可能?”崔维兹举了个例子。   “这有什么相干?”   “我的意思是说,假如地球上曾经发生过核爆呢?”   “在地球表面?绝对不可能。不会有任何社会愚蠢到那种程度,竟然想要以核爆作为战争的武器,即使翻遍银河历史,也找不到这样的纪录,那会使大家同归于尽。在那次三胶星叛乱事件中,当双方几乎都已弹尽粮绝的时候,简迪普鲁斯·寇拉特曾经建议,引发一场核融合反应……”   “结果他被自己舰队的战士吊死了。银河史我不是没读过,我是想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   “你说的这种意外,足以将整个行星的放射性增强许多倍,银河史中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认为,当我们把手头的问题解决之后,一定得到天狼星区那里去做点探勘工作。”   “有一天,也许我们会去,不过现在嘛——”   “好,好,我这就闭嘴。”   裴洛拉特果然不再吭声,崔维兹又在黑暗中躺了将近一个小时,将如今的情势衡量了一番——自己是否已经吸引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应该立刻前往天狼星区,然后等到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之后,再悄悄转往盖娅?   当他沉沉睡去时。心中尚未做出明确的决定,因此连在梦乡中部觉得不安稳。   2   第二天,他们直到近午时分才进城。这回旅游中心相当拥挤,但他们还是设法找到参考图书馆,然后又学会了如何操作当地的资料汇整电脑。   他们用电脑仔细查遁所有的博物馆与大学,从距离最近的地点开始,试图搜寻任何有关人类学家、考古学家,以及古代史学家的资料。   裴洛拉特突然叫道:“啊!”   “啊?”崔维兹不太客气地问:“啊什么?”   “这个名字,昆特瑟兹,看起来似乎很眼熟。”   “你认识他?”   “不,当然不认识,不过我可能读过他的论文。在太空船上,我搜集的那些参考资料……”   “我们不回去了,詹诺夫。如果这个名字很眼熟,就表示我们有了第一条线索。即使他不能帮我们的忙,也必定能够指点一二。”他站了起来,“我们得想办法到赛协尔大学去。不过午餐时间不会有人在,所以我们干脆先去吃顿饭。”   结果下午过了一大半,他们才来到那所大学。然后又在迷宫般的校园中摸索半天,才找到一间接待室,请其中一位妙龄女郎代为通报。女郎离去之后,两人就在接待室里等着——她或许能带他们去见昆特瑟兹,也可能根本就一去不回。   裴洛拉特等得有点心慌。“不知道我们还得等多久,学校一定快要下课了。”   就有那么巧的事,他这句话才刚刚脱口,离开有半小时之久的女郎便赫然出现,快步向他们走来。她的鞋子随着轻快的脚步发出红紫相间的闪光,而且每踏出一步,就响起一声尖锐的乐音,音调的高低随着步伐的快慢与力道而变化。   裴洛拉特听得浑身难过。他在心中安慰自己——每个世界都有折磨他人感官的独门方法,正如同各个行星的气味各有千秋。既然他已经感觉不到那种怪味,不知道是不是再过一阵子,自己对于时髦少女走路时发出的剠耳音调,也能练就充耳不闻的本事。   女郎走到裴洛拉特面前,停下脚步。“我能否请问你的全名,教授?”   “我的全名是詹诺夫·裴洛拉特,小姐。”   “你的母星呢?”   崔维兹拾起一只手来,像是作势要裴洛拉特保持沉默。但裴洛拉特不知足没有看见还是没注意到,脱口就说:“端点星。”   妙龄女郎露出灿烂的笑容,看来十分高兴。她说:“当我告诉昆特瑟兹教授,说有一位裴洛拉特教授想要求见,他说如果你是端点星的詹诺夫·裴洛拉特教授,那么他就乐意见你,否则的话一律不见。”   裴洛拉特猛眨着眼睛。“你——你的意思是说,他听说过我?”   “显然是如此。”   裴洛拉特一面转向崔维兹,一面拼命挤出一点笑容。“他听说过我,我真不敢相信——我的意思是说,我只发表过几篇论文而已,我并不认为有哪一篇……”他猛摇着头,又说:“那些论文都不是顶重要的。”   崔维兹暗自感到好笑。“好了,你也不必过分妄自菲薄,我们走吧。”他转过头来,对那位女郎说:“小姐,我想应该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载我们过去吧。”   “步行就可以了,我们甚至不必离开这个建筑群,我很乐意为两位带路——你们都是从端点星来的吗?”说完她就迈开步伐,两位男士立刻紧跟在后。   崔维兹用略微不悦的语气答道:“没错,我们都是从那里来的,这有什么特别吗?”   “喔,没有,当然没有。赛协尔上的确有些人不喜欢基地公民,可是在大学里面,我们多少都抱持着宇宙一家的胸怀。我总喜欢说应该将心比心,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我的意思是说,基地公民也是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懂你的意思。我们许多同胞也常说赛协尔人一样是人。”   “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端点星,它一定是个大都会。”   “事实并不尽然,”崔维兹以实事求是的态度说:“我怀疑它比赛协尔还要小哩。”   “你在故意寻我开心,”她说:“它是基地联邦的首都,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没有另一个端点星吧,对不对?”   “当然没有,据我所知,端点星只有一个,而我们就是打那儿来的。它的确是基地联邦的首都。”   “那么,它就应该是个大都会。你们竟然大老远飞来这里专程拜访教授!你知道,他是我们引以为傲的人物,大家都认为他是全银河第一权威。”   “真的?”崔维兹应了一声,接着又问:“哪一方面?”   她的眼睛又睁得好大。“你真会戏弄人,他对于古代史的知识,比……比我对自己家族的知识更丰富。”她一面说,一面继续踏出伴着音乐的步伐。   她一再拿“寻开心”、“戏弄人”这种字眼扣在崔维兹身上,倒也不能算是冤枉了他。崔维兹对她笑了笑,然后又问:“我猜,教授对于地球应该了若指掌,是吗?”   “地球?”她在某间研究室门前停下脚步,对他们露出了茫然的目光。   “你知道,就是那个人类最初的世界。”   “噢,你是说‘最早的行星’。我想是吧,我想他应该完全清楚。不管怎么说,它毕竟位于赛协尔星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到了,这就是他的研究室。我来按讯号钮。”   “不,且慢,”崔维兹说:“再等一下,先告诉我一些有关地球的事。”   “其实,我从没听过别人这样称呼它,我想这应该是基地的用词。在这里,我们都管它叫作‘盖娅’。”   崔维兹迅速瞥了裴洛拉特一眼,又赶紧追问:“哦?那么它在哪里?”   “哪里都不在,它在超空间里面,谁也没有办法找得到。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祖母曾经跟我讲过,说盖娅原本在普通空间中,可是由于它厌恶——”   “人类的罪恶和愚昧。”裴洛拉特喃喃说道:“它为自己散播到银河各处的人类感到羞愧,于是离开了普通空间,拒绝再与人类有任何牵扯。”   “这么说,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喽?我有一位女友还说这是迷信。好,我会告诉她,如果连基地的教授都知道,那么这个说法一定可信……”   研究室门上有一扇灰暗的玻璃窗,上面映着两行闪闪发光的字体。第一行字写着:“索塔茵昆特瑟兹甲博特”,下面一行则印着:“古代历史学系”,两行字都是难懂的赛协尔字体。   女郎伸出手指按在一个光滑的金属圆片上。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但是灰暗的玻璃却有几秒钟转成乳白色。同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出来,心不在焉地说:“请表明自己的身分。”   “来自端点星的詹诺夫·裴洛拉特,”裴洛拉特答道:“以及来自同一个世界的葛兰·崔维兹。”   大门马上应声转开。   3   昆特瑟兹教授是个年过半百的高个子,有着淡棕色的皮肤,一头用发胶固定的铁灰色鬈发。当门打开之后,他立刻从书桌后面站起来,绕到门口迎接客人。他伸出手来表示欢迎,并以柔和而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就是索·昆。非常高兴见到你,教授。”   崔维兹说:“我没有什么学术头衔,只是陪同裴洛拉特教授前来。你称呼我崔维兹就可以了,很荣幸见到你,甲博特教授。”   昆特瑟兹连忙举起手来猛摇,神情显得相当尴尬。“不,不,甲博特只是一种愚蠢的头衔,在别的世界上毫无意义,请不要管它,叫我索·昆就行了。在赛协尔上,一般社交场合我们都习惯用简称。很高兴能够见到两位,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位客人。”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伸出了右手。在伸出去之前,还刻意在裤子上轻轻擦了擦。   崔维兹握着对方的手,心里却在纳闷,想知道他刚才的举动是否代表赛协尔的正统礼节。   昆特瑟兹说:“请坐吧,只怕两位会发现我的椅子不是活的。不过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不喜欢被椅子拥抱,这年头最流行会拥抱人的椅子,我却希望拥抱能带点别的意义,嘿?”   崔维兹露出会心的微笑,随口答道:“谁不这么想呢?你的名字,索·昆,似乎没有赛协尔的味道,有点像是外环世界的名字。如果我这么说失礼的话,请你务必原谅。”   “我不会介意的,我的家族一部分可以追溯到阿斯康。五代以前,由于基地的势力越来越深入,我的高祖父母才决定迁来此地。”   裴洛拉特说:“而我们正是基地公民,这点实在非常抱歉。”   昆特瑟兹亲切地挥了挥手,答道:“我不会为五代以前的事情记仇,遗憾的是先人心中的仇恨却未曾少过。你们想不想吃点什么?或是暍点什么?要不要来点背景音乐?”   “如果你不介意,我倒希望直接进入正题,”裴洛拉特说:“如果赛协尔的礼节允许的话。”   “赛协尔的礼节并没有这方面的限制,我向你们保证。你们不知道事情有多巧,裴洛拉特博士,大约在两周之前,我才在‘考古评论’期刊上,读到你写的那篇讨论起源神话的文章。我认为那实在是一篇了不起的综论,只可惜太短了点。”   裴洛拉特兴奋得涨红了睑。“你竟然读过那篇文章,这真是令我欣喜若狂。我当然得加以浓缩,因为‘考古评论’不愿意刊登全文,我正打算就这个题目,好好地写一篇详细的专论。”   “希望你会这么做,总之,当我读过那篇文章之后,就有了想跟你见上一面的念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甚至想要亲访端点星,然而却很难成行……”   “为什么呢?”崔维兹问。   昆特瑟兹又现出了尴尬的神情。“很遗憾,我必须这么说,赛协尔并没有兴趣加入基地联邦,因而民间若想跟基地进行任何交流,政府都会横加阻挠。我们一向抱持中立主义,这点你们应该知道;甚至当年的骡都没有侵犯我们,只不过硬要我们发表一篇中立声明。因此,任何人想要前往基地领域——尤其是去端点星,政府都会认为动机可疑,而对申请百般刁难。不过像我这样的学者,以学术访问的名义提出申请,最后也许还是能够领到护照。不过这些都不必要了,因为现在你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我几乎不敢栢信,我问自己说:为什么呢?难道不只我听说过你,你也听说过我吗?”   裴洛拉特答道:“我知道你的工作,索·昆,而且你每篇论文的摘要我都有,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的研究涵盖两大主题,第一个题目是地球,也就是所谓人类起源的行星;第二个题目,则是银河早期的探险史与殖民史。我来到这里,是想向你请教赛协尔的创建经过。”   “根据你上次那篇论文,”昆特瑟兹说:“我本来推测你的兴趣是在神话和传说。”   “我更感兴趣的其实是历史,是实际的记载或遗迹——如果找得到的话,否则就只好借助神话和传说。”   昆特瑟兹站了起来,在研究室中快步踱来踱去,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来瞪着裴洛拉特,然后又继续开始踱步。   崔维兹不耐烦地说:“怎么样,教授?”   昆特瑟兹说:“绝了!真是绝了!刚好就是昨天……”   裴洛拉特问道:“刚好昨天怎么样?”   昆特瑟兹说:“我刚才说过,裴洛拉特博士——对了,我能不能叫你詹·裴?我觉得称呼全名相当别扭。”   “请便。”   “我刚才说过,詹·裴,我很钦佩你写的那篇论文,并且想跟你见上一面。我想要见你的原因是这样的,你显然广泛搜集了许多世界的早期传说,可是唯独缺少我们赛协尔的,所以我想为你补充这方面的资料。换句话说,我想见你的原因,和你想见我的原因完全一样。”   “可是这跟昨天又有什么关系呢,索·昆?”崔维兹问道。   “我们拥有许多传说,其中有一则对我们的社会非常重要,因为它已经成为我们的不传之秘。”   “不传之秘?”崔维兹毫无概念。   “我的意思不是神秘或悬疑的事情,我想,在银河标准语中,‘秘’这个字眼通常是那个意思。然而在此却是一个特殊的用法,意味着某种秘密的事物、只有少数人全盘明了的事物、不足为外人道的事物——而昨天恰好就是这一天。”   “什么样的一天,索·昆?”崔维兹问道,语气中刻意强调着不耐烦的情绪。   “昨天正是‘长征纪念日’。”   “啊,”崔维兹说:“一个沉思与沉默的日子,每个人都应该待在家里。”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不过在较大的城市中,也就是在比较现实的社会里,很少有人再奉行这种古老的风俗。不过现在我知道,你们至少还听说过。”   崔维兹的语气越来越不客气,裴洛拉特感到相当不安,赶紧抢着说:“我们是昨天到的,多少听到了一点。”   “哪天还不是一样——”崔维兹用讽刺的口吻说。“听好,索·昆,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并不是一个学者,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要问你。你说那个传说是不传之秘,这就代表不可以向外人透露,那么,你又为何要告诉我们呢?我们正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你们的确是外人,但我并不把沉思日当一回事,我对这种事情没那么迷信。我很早就有一种想法,而詹·裴的论文更增强了我的信心,那就是不论神话也好、传说也罢,都不可能完全凭空杜撰。任何事都不会无中生有,不论神话传说如何添油加醋,如何背离事实,后面必定隐藏着一个真实的核心。因此我很想知道,长征纪念日这个传说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崔维兹说:“讨论这个问题安全吗?”   昆特瑟兹耸了耸肩,回答道:“我想并非百分之百安全,这个世界上的保守分子会被吓到。然而,过去一个世纪以来,他们已经无法控制政府。开明人士的势力很强,只要保守派不利用我们的——请原谅我这么说——反基地情结,开明势力还会越来越强。此外,我是出于对古代史的兴趣,把它当成一个学术问题来讨论,万一有必要的话,‘学者同盟’一定会全力支持我。”   “既然如此,”裴洛拉特说:“你愿意告诉我们那个不传之秘吗,索·昆?”   “是的,不过让我先确定,我们不会受到任何打扰,也不会有人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正如俗谚所云:即使必须捋虎须,虎牙也不必一块儿拔。”   他伸手轻拍了一下桌面某个装置的工作介面,然后说:“我已经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络。”   “你确定这个房间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崔维兹问道。   “手脚?”   “被窃听!被监视!或是在这间研究室偷偷装上一个小仪器,让你的言行举止无所遁形。”   昆特瑟兹显得很惊讶。“赛协尔上绝对没这种事!”   崔维兹耸了耸肩。“如果你这么说,那我们就只好相信。”   “请继续说下去,索·昆。”裴洛拉特说。   昆特瑟兹微噘着嘴唇,上身靠向椅背(他的重量让椅背稍微弯曲了些),将两手的指尖轻轻靠在一起,像是在考虑该如何从头说起。   最后他终于说:“你们晓得机仆是什么吗?”   “机仆?”裴洛拉特说:“没听说过。”   昆特瑟兹转头望向崔维兹,看到崔维兹也缓缓摇了摇头。   “至少,你们总该晓得电脑是什么吧?”   “那当然。”崔维兹又用不耐烦的口气答道。   “好,那么,一种可行动的电脑化工具——”   “就是一个可行动的电脑化工具。”崔维兹益发显得不耐烦,“这种玩意的种类多得数也数不清,除了‘可行动电脑化工具’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一般性的名称。”   “——外表如果做得跟人一模一样,它就叫作机仆。”昆特瑟兹气定神闲地将定义说完,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机仆跟其他电脑化工具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们具有人形,因此也称为‘机器人’。”   “为什么要做成人形呢?”裴洛拉特惊讶不已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人形的工具极端缺乏效率,这点我同意,不过我只是在转述传说的内容。‘机仆’是一个古老的字眼,源自一种如今已无人能懂的语言;我们的学者认为它具有‘工作’的含意。”   “我想不出有什么词汇,”崔维兹以怀疑的口气说道:“即使只是发音与‘机仆’有一点点接近,而又和‘工作’扯得上任何关系。”   “显然在银河标准语中并没有,”昆特瑟兹说:“可是他们的确这么说。”   裴洛拉特道:“这也许是语源学中倒因为果的现象,因为那种东西被用来做工,后来那个字眼就有了‘工作’的含意。不管这个问题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件事?”   “因为在赛协尔上,有一个历久不衰的传说——当地球还是唯一的世界,银河其他各处尚未住人的时候,人类便发明并制造出了机仆,也就是机器人。从此之后,人类就分成了两种:血肉之躯与钢筋铁骨、自然的与人工的、生物的与机械的、复杂的与单纯的……”   讲到这里昆特瑟兹突然住口,然后带着苦笑说道:“实在很抱歉,一旦谈到机器人,我难免就会引用‘长征录’中的句子。总而言之,地球上的人曾经发明出机器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这已经够明白了。”   “他们为什么要发明机器人呢?”崔维兹问。   昆特瑟兹耸了耸肩,答道:“这么遥远的历史,如今谁还能够弄得清楚?也许由于他们人口稀少,因此需要机器人帮忙,尤其是像探索太空、殖民银河这种庞大的计划。”   崔维兹说:“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测。一旦人类成功地殖民到银河各处,机器人就宣告功成身退。如今在银河中,当然再也没有人形的电脑化工具了。”   “言归正传。”昆特瑟兹说:“让我尽量将内容简化,把那些诗意的情节全部省略,老实说,我并不认同那些渲染过分的情节,可是大多数的赛协尔人却信以为真,或者是假装相信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在地球周围的一些恒星系,渐渐兴起了许多殖民世界,那些殖民地拥有的机器人数量远多于地球,因为在尚未开发的新世界上,机器人的用途更为广泛。事实上,地球在这方面却裹足不前,不希望制造更多的机器人,甚至对机器人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结果怎么样?”裴洛拉特问道。   “那些外世界的实力越来越强大,他们藉着机器人的帮助,‘子女击败并控制了母亲——地球’。对不起,我不知不觉又开始引经据典。不过地球上有些人逃了出去,因为他们拥有较佳的船舰,以及较为精良的超空间旅行技术。那些人逃到远方星系的世界上,比先前那些殖民地还要遥远得多。从此,遂兴起了一批新的殖民地,人类在其中自由自在地生存,这回可没有靠机器人的帮助,这段历程就是所谓的‘长征时代’。而首批地球人抵达赛协尔星区的那一天——事实上,也就是这个行星——就被定为‘长征纪念日’,过去几万年以来,每年的这一天都还会举行纪念活动。”   裴洛拉特说:“我亲爱的兄弟,根据你现在这种说法,赛协尔应该是由地球直接建立的。”   昆特瑟兹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回答说:“这是官方版本的说法。”   “显然,”崔维兹道:“你并不接受这种说法。”   “我认为这个说法——”昆特瑟兹开始时说得很慢,接着突然冲口说道:“噢,众星在上,我不接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但这却是官方的教条,不论政府变得多么开明,至少口头上还是得这么讲。不过我们别扯得太远了,从你的论文看来,你应该不知道机器人和两波殖民运动的故事——第一次有机器人参与但规模较小,而第二次却刚好相反。”   “我的确不知道,”裴洛拉特说:“今天我才第一次听到。亲爱的索·昆,我将永远感激你所提供的资料。从来没有任何文章提到过相关的线索,这点令我非常惊讶。”   “这就显示,”昆特瑟兹说:“我们这个社会系统是多么有效率,这是我们赛协尔人的秘密——我们的不传之秘。”   “或许是吧。”崔维兹敷衍了一句,然后又问:“然而,那个第二波殖民运动——没有机器人参与的那次——一定是同时向四面八方扩张,为什么唯独赛协尔保有这个大秘密?”   昆特瑟兹说:“它可能也在其他地方秘密流传,因此外人无法知晓。我们的保守分子相信,只有赛协尔才是地球的直接殖民地,银河其他世界都是赛协尔再殖民的结果,这种说法当然很可能是无稽之谈。”   裴洛拉特说:“这些旁生的历史之谜迟早会被破解。既然我有了一个出发点,就可以在其他世界寻找相关资料。重要的是,我发现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而一个好问题,当然啦,就可以引出无穷的答案。我是多么幸运——”   崔维兹忽然插嘴道:“不错,詹诺夫,然而好心的索·昆显然尚未把整个故事说完。那些较早的殖民地,还有那些机器人,两者后来的命运又如何?你们的口传历史是否曾经提到?”   “没有提到细节,但是有个大概。人类与人形机器显然无法并存,拥有机器人的世界后来都死了,它们根本没有长存的条件。”   “而地球呢?”   “人类离开地球,移民到了此地。理论上来说也应该去了其他行星——虽然保守派反对这种说法。”   “总不至于每个人都离开了地球,地球应该不会完全遭到遗弃吧。”   “应该是没有,但是我不知道。”   崔维兹突然冒出一句:“它是否变得充满放射性?”   昆特瑟兹显得大吃一惊,反问道:“放射性?”   “是的,放射性。”   “这点我完全不知道,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   崔维兹一面咬着手指的指节,一面飞快地转着念头。考虑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说:“索·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许已经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裴洛拉特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提出抗议,崔维兹的手却使劲抓着他的膝盖,裴洛拉特只好作罢,可是不安的表情仍然留在脸上。)   昆特瑟兹说:“能够帮上一点忙,我感到十分荣幸。”   “你的确帮了很大的忙,假如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请你只管说。”   昆特瑟兹轻声笑了几下。“如果好心的詹·裴可以放我一马,在他今后任何有关我们不传之秘的文章中,都能避免提到我的名字,那就是足够的回报啦。”   裴洛拉特用诚挚的口吻说:“假如你能驾临端点星,甚至以访问学者的名义,在我们大学里待一段长时间,你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学术地位,也许还会更加受到重视。我们可能有办法替你安排,赛协尔或许不喜欢基地联邦,可是他们应该不会拒绝你的申请——比方说,你要到端点星去参加一个古代史研讨会。”   昆特瑟兹一听,差点就要站起来。“你是说,你们可以在背后帮我牵线?”   崔维兹马上说:“哈,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詹·裴说的完全正确,这是很可行的,只要我们愿意试的话。当然,我们越感激你,我们就会越努力。”   昆特瑟兹愣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阁下?”   “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有关盖娅的一切,索·昆。”崔维兹说。   昆特瑟兹原本容光焕发的脸孔,陡然之间变得一片死灰。   4   昆特瑟兹低头望着书桌,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拂着又短又硬的鬈发。然后他又抬起头来瞪着崔维兹,同时紧紧抿住双唇,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什么都不说。   崔维兹扬着眉毛,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最后,昆特瑟兹哑着嗓子说道:“实在很晚了——相当昏黄了。”   在此之前,他说的一直是正统的银河标准语,现在却冒出一些古怪的宇眼。好像他突然间忘记了正统教育,脱口而出就是赛协尔的方言。   “昏黄,索·昆?”   “天几乎全黑了。”   崔维兹说:“我没有注意到,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饿了。你愿意与我们共进晚餐吗,索·昆?由我们请客。也许我们可以边吃边谈,继续讨论——盖娅。”   昆特瑟兹迟缓地站了起来,他比两位来自端点星的客人还要高,不过年纪比两人都大,而且也较为肥胖,所以个儿高并没有使他显得特别强壮。跟刚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他似乎变得相当疲倦。   他对两位客人眨了眨眼睛,然后说:“我竟然忘了待客之道,你们两位是异邦人,怎么可以让你们破费。到我家去吧,我就住在校园里面,离这儿不太远,如果你们想继续谈下去,在家里谈我会感到比较轻松自在。唯一的遗憾——”(他似乎显得有点不安)“是我无法招待你们一顿盛宴,内人与我都是素食者,如果你们喜欢吃肉类,我就只能表示歉意与遗憾了。”   崔维兹说:“詹·裴和我都乐意暂时放弃食肉的天性,你的谈话会让这顿晚餐生色不少,比任何大鱼大肉还要值得——我希望如此。”   “不论我们谈些什么,”昆特瑟兹说:“我都敢保证晚餐不至于乏味,只要你们有兴趣尝尝赛协尔的调味佐料,内人和我在这方面部很有研究。”   “客随主便,我期待着一顿充满异国风味的佳肴,索·昆。”崔维兹泰然自若地答道,裴洛拉特却显得有点紧张。   于是三人一同步出研究室,由昆特瑟兹带路,顺着似乎永无止境的长廊一路走去。偶尔会有些学生与同事跟昆特瑟兹打招呼,他却没有把两位同伴介绍给任何人。崔维兹发现有人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腰带,不巧他今天配的腰带刚好是灰色的,这令他很不自在。显然,在这个校园中穿着素色的服饰,并不是合乎礼仪的行为。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出建筑群,来到了露天的环境中,现在天色的确已经很暗,而且有了几分凉意。远方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大树,走道两旁则是相当浓密的草坪。   裴洛拉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建筑群发出的微弱灯光,以及校园中的一排排路灯,抬头仰望着天空。   “真美!”他感叹道:“我们那里有位著名的诗人,曾经写过一首咏叹赛协尔星空的诗,其中有一个名句:赛协尔高耸的夜空,镶嵌着缤纷的星光。”   崔维兹抬头欣赏了一下星空,然后低声说道:“我们是从端点星来的,索·昆,我的朋友从未见过其他世界的夜空。在端点星上,我们只能看见迷蒙的云雾状银河,以及几颗勉强可见的星辰。如果你曾经在我们那里住过,你将更懂得欣赏自己的星空。”   昆特瑟兹以庄严的口气说:“我们对它引以为傲,我可以向你保证。此地算是银河中不太拥挤的区域,不过这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星辰的分布相当均匀。我不相信在银河其他世界上,能够看到一等星的分布如此平均,而且数目也不太多。我曾经到过某些世界,那里正好位于球状星团的外缘,他们的夜空充满明亮的星体,因此破坏了幽暗的夜色,使得星空失去瑰丽的美感。”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崔维兹说道。   “我不知道,”昆特瑟兹·说:“你们有没有看见那五颗差不多一样亮的恒星,它们几乎构成一个正五边形,我们称之为‘五姊妹’。在那个方向,就在路树的上方,你们看见了吗?”   “我看到了,”崔维兹答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非常迷人。”   “没错,”昆特瑟兹说:“这五颗星象征着圆满的爱情,每一个赛协尔人写情书的时候,一律都会在后面画出这五颗星的形状,用来代表求爱的渴吩。每一颗星代表爱情的不同阶段,许多诗人竞相作出许多诗句,尽可能将每个阶段写得香艳露骨。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试着作过这样的情诗,当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五姊妹变得如此漠不关心,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生吧。在五姊妹的中央处,还有一颗黯淡的星辰,你们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那一颗星,”昆特瑟兹说:“代表的是单相思。根据我们的一则传说,过去它也曾经相当明亮,后来却由于神伤而变得黯然。”说完,他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5   晚餐果然吃得相当愉快,这点连崔维兹也不得不承认。各色各样的菜肴令人眼花撩乱,香料与调味料虽然匪夷所思,不过的确称得上滋味无穷。   崔维兹问道:“这些蔬菜好吃极了,它们每一样都是银河标准食物,对不对,索·昆?”   “对啊,当然是啦。”   “不过我想,此地应该也有些固有生物吧。”   “当然啦,当第一批殖民者抵达赛协尔行星时,就发现这里是个含氧的世界,因此绝对能够滋生生命。如今,我们仍旧保存了一些固有生物,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们有许多相当广阔的自然生态公园,保育着古赛协尔土生土长的动植物。”   裴洛拉特以悲哀的口吻说:“这一点你们比我们进步,索·昆,当人类初抵端点星的时候,它上面并没有什么陆上生物,长久以来,只怕我们也未曾齐心协力保存海洋生物。事实上,从前如果没有那些海洋生物制造氧气,端点星根本就无法住人。如今,端点星的生态跟银河其他各处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昆特瑟兹露出了微笑,带着一点自傲说道:“赛协尔对于生命的尊重,向来就有极佳的纪录。”   崔维兹利用这个时机,赶紧改变话题:“当我们离开你的研究室时,索·昆,我记得你不但打算请我们来府上用餐,还准备告诉我们有关盖娅的事。”   昆特瑟兹夫人是个和气的妇人,身材稍嫌丰满,肤色十分黝黑,整顿晚餐从头到尾都很少讲话。此时,她却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脸惊惶的表情,然后一言不发,立刻起身离开了餐厅。   昆特瑟兹有点不知所措,连忙解释道:“很抱歉,内人是个极为保守的人,她只要听到有人提起——那个世界,便会感到有点不安,请两位务必原谅。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很抱歉,但它对詹·裴的研究工作相当重要。”   “可是你们为何要问我呢?我们刚才在讨论地球、机器人、赛协尔的创建经过等等,这些题目跟——跟你现在问的事情又有什么相干?”   “或许没什么相干,不过这件事情透着许多古怪。为什么我一提到盖娅,尊夫人就显得那么不安?你自己为何也会不安?有些人对这个话题却毫不忌讳,就在今天下午,还有人告诉我们盖娅即是地球,由于人类作恶多端,它才会消失在超空间中。”   昆特瑟兹脸上闪出一阵痛苦的表情。“是谁这样跟你胡说八道的?”   “我在这所大学遇到的一个人。”   “那只不过是迷信罢了。”   “这么说,它不是有关长征中心教条的一部分?”   “不,当然不是,只是没知识的愚夫愚妇胡扯出来的寓言。”   “你能肯定吗?”崔维兹用冰冷的语气问。   昆特瑟兹上身靠向椅背,眼睛盯着餐桌上的残汤剩菜。“我们去起居室吧,”他说:“假如我们一直待在这里,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内人永远不会进来收拾餐桌。”   “你肯定这只是个寓言吗?”崔维兹再度问道。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另一个房间,坐在一扇大窗户旁边。那扇窗户的弧形设计十分特殊,能让赛协尔美丽的夜空尽收眼底。室内的光线为避免掩盖室外的夜色,还故意调暗,昆特瑟兹的面孔因而隐入昏暗的阴影中。   昆特瑟兹回答说:“难道你不能肯定吗?你认为有什么世界能够躲进超空间?超空间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般人仅有极其模糊的概念,这一点你一定也了解。”   “事实上,”崔维兹反驳道:“我自己对超空间也仅有极其模糊的概念,而我已经出入超空间不下数百次了。”   “那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我向你保证,不论地球是一颗什么样的行星,它都绝不会在赛协尔联盟疆域之内,你所提到的那个世界并不是地球。”   “然而,即使你不知道地球在哪里,索·昆,你也该知道我提到的那个世界位于何处,它必定在赛协尔联盟的疆域中。这点我们还能肯定,是吗,詹诺夫?”   裴洛拉特一直傻傻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突然间被指名回答,吓了一大跳。不过他随即就回复镇定,答道:“果真如此的话,葛兰,那我就知道它在哪里。”   崔维兹立刻转头瞪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詹诺夫?”   “就在今晚稍早的时候。索·昆,当我们从研究室走回你家时,你指给我们看五姊妹,还指出五边形中央那颗黯淡的星星,我可以确定那颗星就是盖娅。”   昆特瑟兹犹豫了好一阵子。他的脸孔隐藏在阴暗的角落,无法看出他的表情变化。最后他终于开口说:“没错,我们的天文学家的确这么说,不过是私下说的,盖娅正是围绕那颗星的某颗行星。”   崔维兹立刻观察裴洛拉特的表情,不过老教授的情绪却未形之于色,于是崔维兹又转向昆特瑟兹说:“那么请告诉我们有关那颗星的资料,你有它的座标吗?”   “我?没有。”他回绝得相当不客气。“我这里没有恒星座标数据,你可以向我们的天文系查询,不过我能够想像,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任何航向那颗星的申请,政府都从来没有批准过。”   “为什么呢?它位于你们的疆域之内,难道不是吗?”   “就舆理位置而言,没错;就政治领域而言,答案却是否定的。”   崔维兹以为他的话还没说完,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之后,他索性站了起来。“昆特瑟兹教授,”他用很正式的口吻说:“我并不是警察,也不是军人或外交官,更不是职业杀手,我不会强迫你提供资料。事实上,我将去进行一件违背自己意愿的事,那就是前去拜访我们的大使。当然啦,你一定能够了解,我向你询问这些资料,并不是出于自身的兴趣,这是基地交代的公事。我不希望因此惹出星际纠纷,我相信赛协尔联盟也不愿看到这种结果。”   昆特瑟兹用迟疑的口气问道:“什么基地交待的公事?”   “这件事情恕我无法与你讨论,如果你也无法与我讨论盖娅,我们就得将这个问题交到政府手上,而在那种情况之下,也许会对赛协尔有更坏的影响。赛协尔一直保持独立的地位,不愿加入我们的联邦,这一点我完全没有异议。我没有理由希望赛协尔为难,也不想去找我们的大使,事实上,假如我那么做的话,反而会危及自己的前途。因为我接到过严格的指示,要我以私人的力量得到这个情报,不准将政府牵扯进来。现在,请告诉我,是否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让你不敢与我们讨论盖娅。是不是你说了就会因此被捕,还是会受到其他什么惩罚?你是不是想坦白告诉我,除了将问题提升到大使层级之外,我根本就没有其他选择?”   “不,不,”昆特瑟兹的声音听来极其慌乱。“我根本不知道政府有任何禁令,我们只是不愿意谈那个世界罢了。”   “迷信吗?”   “好吧!就算是迷信吧!赛协尔的苍天啊,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我跟其他人一样迷信。就像那个告诉你盖娅在超空间的傻子,还有听到盖娅就立刻离开餐厅的内人。我告诉你们,她甚至会吓得跑到外面去,因为她怕我们家会遭到……”   “天打雷劈?”   “差不多,反正是来自远方的神秘力量。而我自己,甚至连我都不敢随便说出那个名字,盖娅!盖娅!这个发音并不会伤人!我仍旧毫发无损!但我仍是畏畏缩缩。不过请相信我,我实在不知道盖娅所属恒星的座标,我可以帮你们找出来,如果这样做对你们有帮助的话。但是老实告诉你们,我们整个联盟都不愿讨论这个世界,我们既不碰、也不想这个问题。我能告诉你一点我所知道的事——是事实,而不是我的臆测——我相信即使你走遍联盟各个世界,也不可能找到更多的资料。   “我们知道盖娅是一个古老的世界,有些人甚至认为,它是本星区最古老的一个世界,然而这一点我们并不肯定。爱国心告诉我们赛协尔行星是最古老的,恐惧却告诉我们盖娅行星才是。统合这两种说法的唯一方法,就是把盖娅当成地球,因为大家都知道,赛协尔是由地球人所建立的。   “大部分的历史学家认为——这只在他们的圈内流传——盖娅行星是单独创建的。他们认为它不是联盟任何一个世界的殖民地,反之,赛协尔联盟也并非盖娅向外殖民的结果。至于何者的历史较长,却连专家也没有共识,谁也不知道盖娅的创建是在赛协尔之前,还是在赛协尔之后。”   崔维兹说:“直到目前为止,你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每一种可能性都有人相信。”   昆特瑟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下去:“似乎就是如此。我们发现盖娅的存在,还是赛协尔历史上近期的事。过去的悠悠岁月中,我们最初致力于建立联盟,然后又忙着对抗银河帝国,被迫成为帝国一个星省之后,又试图寻找自己适当的定位,并且想尽办法限制总督的权力。   “直到帝国的衰落到达相当程度,中央对此地总督的控制变得极微弱时,最后几任总督之一才知晓了盖娅的存在,并且发现它不但独立于赛协尔星省之外,甚至根本不算是帝国的一份子。它一直与世隔绝,从不暴露自身的存在,所以大家都对它一无所知——直到今天仍旧如此。于是那位总督决心接收盖娅,详细经过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他的远征舰队后来遭到重创,只有几艘船舰逃了回来。当然啦,那个时代的船舰并不够精良,而且也缺少优秀的指挥官。   “总督的失败令赛协尔人兴高采烈,因为他被视为帝国压迫者的代表,这场败仗几乎直接导致我们恢复独立,赛协尔联盟从此挣脱帝国的缰索。我们将那一天定为‘联盟纪念日’,如今每年都还举行盛大的庆典。其后将近一个世纪,我们都没有去打扰盖娅,这主要是出于对它的感激。然而,当我们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时,也曾想过进行一点帝国主义式的扩张。何不接收盖娅呢?何不至少建立一个关税同盟?于是我们派出了自己的舰队,不料也被打得溃不成军。   “从此以后,我们顶多偶尔做些通商的尝试,结果却没有一次成功过。盖娅一直维持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从未试图与外界进行任何贸易,也没有想要跟其他世界联络——至少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反之,不论在任何方面,它也没有主动对谁表现过敌意。后来——”   说到这里,昆特瑟兹按了一下坐椅扶手的控制钮,室内立时大放光明。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嘲讽神情,继续说道:“既然你们是基地的公民,你们也许记得骡是什么人。”   崔维兹顿时变得面红耳赤。在基地五个世纪的历史中,只有一次被外人征服的纪录,虽然历时十分短暂,对于基地迈向第二帝国的步伐也未造成太大阻碍,不过每一个痛恨基地的人,都一定会拿骡——基地唯一的征服者——来大作文章,挫一挫基地自负自满的锐气。昆特瑟兹此时突然将灯光调亮,(崔维兹想)很可能是为了观赏他们这两位基地人的窘态。   他答道:“对,我们基地人一直都记得他。”   于是昆特瑟兹又说:“骡曾经建立过一个短暂帝国,那个帝国的领域和如今基地控制的联邦一样大。然而他却未曾统治我们,他让我们继续过着太平日子。不过他曾经路过赛协尔一次,我们跟他签订了一份中立宣言,并且发表了一篇友好声明,除此之外,他没有做任何其他要求。当骡大举进行泛银河攻势时,我们是唯一的幸运儿,直到病魔令他不得不终止扩张政策,迫使他眼睁睁等待死神的来临,我们一直都安然无事。你们可知道,他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他不会疯狂地用武力解决问题,他并不残忍嗜杀,他的统治相当人道。”   “他只不过是个征服者而已。”崔维兹反讽道。   “就像基地一样。”昆特瑟兹也不甘示弱。   崔维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没好气地说:“盖娅的事情究竟还有没有下文?”   “只剩下一点,就是骡讲过的一句话。当年,骡曾经和联盟主席卡洛举行过一次历史性会议,根据历史记载,当骡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之后,曾经说过:‘根据这份文件,你们甚至对盖娅也是中立的,这算是你们的运气。就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接近盖娅。’”   崔维兹摇着头说:“他哪有那个必要?赛协尔能誓言中立是求之不得的事,盖娅则从来没有惹麻烦的纪录。当时,骡正计划要征服全银河,何必为了微不足道的敌人浪费时间?当他完成征服大业之后,再回过头收拾赛协尔和盖娅也不迟。”   “也许吧,也许吧。”昆特瑟兹说:“然而根据当时一位见证人的说法——这个人信誉极佳,我们都愿意相信他的话——骡一面将笔放下,一面说道:‘就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接近盖娅。’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再也不要……’”   “你说他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那这句话又怎么会被人听到?”   “因为当骡将笔放下来的时候,那枝笔刚好滚到了地下,那位赛协尔人很自然地走过去,弯下腰把笔捡了起来。当骡正在说那句‘再也不要……’的时候,那人的耳朵刚好靠近骡的嘴巴,因此无意中听到了这句话。直到骡死去之后,他才把这件事公布出来。”   “你又怎能证明这不是虚构的?”   “那人是个有头有脸、德高望重的人士,不是那种会捏造这类事情的人,他说的话是可信的。”   “果真如此,又如何呢?”   “除了那一次之外,骡从来没有到过赛协尔联盟,甚至也没有在邻近星空出现过,至少在他跃上银河舞台之后没有,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如果他曾经去过盖娅,一定是在他仍旧没没无闻的时候。”   “所以呢?”   “所以呢,你知道骡生于何处吗?”   “我想谁也不知道。”崔维兹答道。   “在赛协尔联盟,人们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认为他就是生在盖娅。”   “就凭他讲的那句话?”   “并不尽然。骡始终能够百战百胜,是因为他具有奇异的精神力量,而盖娅也同样是无敌的。”   “你只能说盖娅至今尚未打过败仗,并不能证明它将永远保持胜利。”   “可是连骡都不愿意接近它。你去查查骡主宰银河的那段历史,看看除了赛协尔联盟之外,他还曾经对哪个区域如此小心谨慎。此外,你可知道,每一个试图前往盖娅通商的人,虽然都抱着和平单纯的目的,却一个也没有回来。否则的话,你以为我们怎么会对它知道得这么少?”   崔维兹说:“你的态度简直跟迷信没有两样。”   “你爱怎么讲都随便你。自从骡的时代以来,我们就把盖娅从意识中抹去,更不希望它想到我们。我们唯有假装它不存在,才能够感到安全无虞。有关盖娅消失到超空间的传说,也许根本就是政府偷偷传出去的,政府暗中鼓励人们接受这种说法,希望大家渐渐忘却真有这么一个世界。”   “那么,你认为盖娅是一个充满了骡的世界?”   “很可能。为了你自己好,我劝你别到那个地方去,如果你非去不可,那就注定会一去不返。如果基地想要招惹盖娅,便代表基地人比骡更疯狂,这一点你可以转告你们的大使。”   崔维兹说:“帮我把座标找来,然后我就立刻离开你们的世界。我将前往盖娅,而且保证有去有回。”   昆特瑟兹说:“我会帮你查到座标。天文系晚间自然还有人上班,只要办得到,我马上就帮你找来。不过我还是要再劝你一次,不要试图到盖娅去。”   崔维兹说:“我决心要试一试。”   于是,昆特瑟兹沉重地说道:“那么你就是决心自杀。” 第十四章 前进   1   詹诺夫·裴洛拉特凝望着灰暗曙光中的朦胧景色,心中交杂着遗憾与犹疑。   “我们待的时间还不够长,葛兰。这儿似乎是个既亲切又有趣的世界,我希望能够再多了解一点。”   崔维兹原本在埋首操作电脑,这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难道以为我就不想啊?我们在这个行星上吃了三顿正餐,风味完全不同,每一顿都可算是美味佳肴,我真想多吃几顿呢。我们也根本没有遇见几个女人,而且全都是走马看花。她们有些看起来相当诱人,足以——嗯,你晓得我心里想些什么。”   裴洛拉特微微皱起鼻头。“喔,我亲爱的兄弟,她们的鞋子简直像牛铃铛,每个人的衣服都花得一塌糊涂,还有她们的眼睫毛,无所不用其极地弄得怪模怪样,你注意到她们的睫毛没有?”   “你大可相信我注意到了每一件事,詹诺夫。你讨厌的那些都只是表相,只要稍加劝诱,她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把脸洗干净,然后,在适当的时候,还会把鞋子和五彩缤纷的衣服全都褪去。”   裴洛拉特说:“这点我愿意椬信,葛兰。然而,我更想进一步打探地球的资料。目前为止,我们听到有关地球的说法,没有一则能使人满意,而且相互间充满了矛盾——一个人强调放射性,另一个又特别提到机器人。”   “但两人都说地球已经死了。”   “这倒是真的,”裴洛拉特答得很勉强。“不过可能只有一种说法正确,或者两种说法都只有一部分正确,或者他们说的都不是事实。无论如何,葛兰,这些传说只是使真相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听到这些说法,你一定也心痒难熬,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找出真正的答案吧。”   “没错,”崔维兹说:“我向银河中每一颗矮星发誓,我的确也有这种冲动。但我们眼前的问题是盖娅,一旦把这件事弄清楚之后,我们就可以到地球去,或者回到赛协尔来多待些日子。不过,盖娅要列为第一优先。”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手头上的问题!如果我们相信昆特瑟兹说的话,死神正在盖娅恭候我们的大驾。我们到底应不应该去?”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你会害怕吗?”   裴洛拉特犹豫了半天,彷佛是在钻研自己的心灵。最后,他用相当简单、实事求是的态度答道:“我怕,怕死了!”   崔维兹往椅背上一靠,转过身来面对着裴洛拉特,也用沉稳而实事求是的态度说:“詹诺夫,你没有理由要冒这种险。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让你留在赛协尔,你可以把自己的行李全部卸下,并且留下一半的信用点,在这等我回来接你。那时只要你还有兴趣,我们就再到天狼星区去,假如地球真在那里,我们一定会把它找出来。万一我一去不返的话,赛协尔上有的是基地官员,他们会负责将你送回端点星。假使你打算留在此地,我心里并不会感到不舒服,真的,老朋友。”   裴洛拉特猛眨着眼睛,嘴唇紧闭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再度开口,用稍微粗哑的声音说:“老朋友?我们认识才多久?差不多一个星期吧?可是我却拒绝离去,这是不是很奇怪?我的确很害怕,可是我决定留下来陪你。”   崔维兹做了一个不明白的手势。“可是为什么呢?我真的没有要求你留下。”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但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因为……因为……葛兰,我对你有信心。我觉得你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原本打算去川陀,现在我已经明白,如果我们真的去了,可能也会一无所获。你坚持我们到盖娅去,而盖娅必定是银河的一个重要枢纽,许多事情似乎都跟它牵连在一起。假如这还嫌不够的话,葛兰,我目睹你逼迫昆特瑟兹的手段,那实在是高明的诈术,让他不得不把盖娅的详情吐露给你。总之,我对你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么说的话,你对我真的有信心喽。”   裴洛拉特说:“是的,我对你有信心。”   崔维兹将一只手搭在对方的上臂,一时之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他终于说:“詹诺夫,如果我的判断错误,让你遇到了什么——不论是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可不可以请你现在就先原谅我?”   裴洛拉特赶紧说:“喔,亲爱的伙伴,为什么这么问呢?我是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为了你。现在,拜托——让我们尽快离开吧,我担心我的懦弱不知何时会再度发作,让我从此羞愧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遵命,詹诺夫,”崔维兹说:“一旦电脑确定没有问题,我们就在第一时间离开。这一次,只要我们确定大气层上方没有其他船舰,我们就使用重力推进垂直上升。当周遭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我们的速率就会越来越快,要不了一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达太空了。”   “太好啦,”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捏开一个塑胶咖啡容器的盖子,开口处几乎立时冒出了热气。然后他将奶嘴含在口中,开始吸吮容器内的咖啡,同时还吸进了适量的空气,将滚烫的咖啡中和成适当的温度。   崔维兹咧嘴一笑。“你已经学会熟练地使用这些东西,可以称得上是个太空老兵啦,詹诺夫。”   裴洛拉特盯着那个塑胶容器,过了一会儿才说:“既然我们的太空船可以随意调节重力场,我们当然能用普通的咖啡杯了,对不对?”   “那当然,但是你无法让众多的太空常客,放弃那些太空专用设备。‘天龙’如果也用普通的咖啡杯,如何能够显得跟‘地虎’有一大段距离?你看到舱壁和舱顶那些圆环吗?过去两万多年以来,这种吊环是太空航具不可或缺的配备,而在重力推进的船舰中,吊环却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可是它们仍旧没有消失。我敢拿这艘太空船打赌一杯咖啡,当重力推进船舰起飞的时候,太空老兵还是会假装被压得窒息;当船舰维持着单位重力加速度——也就是正常重力时,他们却会拉着那些吊环荡来荡去,彷佛仍旧处于失重状态一样。总之,这两件事情我都敢打赌。”   “你在跟我开玩笑。”   “也许有一点,不过凡事都会产生社会惯性——即使是科技的进展也不例外。否则太空船上就不会有那些没用的壁环,也不会为我们准备配有奶嘴的杯子。”   裴洛拉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喝他的咖啡。等到喝完之后,他才问道:“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起飞?”   崔维兹突然开怀大笑,一面笑一面说:“骗倒你啦,当我开始谈到那些壁环,我们就正在起飞,你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现在,我们已经离地有一公里半了。”   “你又在唬我。”   “看看外面。”   裴洛拉特依言照做,然后说:“可是我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本来就不应该有感觉。”   “我们这样做不会违规吗?我是说,我们应该跟着无线电指标盘旋而上,就像我们降落时那样做螺旋状飞行,对不对?”   “我们没有理由那样做,詹诺犬,没有人会阻拦我们,没有任何人会的。”   “降落的时候,你说……”   “那完全是两码子事,他们并不怎么欢迎我们到来,却恨不得列队欢送我们离去。”   “你为什么会那么说,葛兰?跟我们谈到盖娅的只有昆特瑟兹一个人,而他却央求我们不要去。”   “你可别相信,詹诺夫,他只是在做样子罢了,无论如何他也要诱使我们前往盖娅。詹诺夫,你说佩服我从他口中诈取内幕的本事,很抱歉,我实在愧不敢当。如果我什么也没做,他终究还是会自动告诉我们:假如我把耳朵塞起来,他甚至会冲着我大吼大叫。”   “你怎么会这么讲呢,葛兰?这简直是疯言疯语。”   “妄想症是吗?是的,我知道。”崔维兹转身面向电脑,专心地将感官延伸出去,然后说:“我们没有遭到阻拦,没有任何船舰在拦截距离之内,也没有收到什么警告讯号。”   然后他又把椅子一转,对着裴洛拉特说:“告诉我,詹诺夫,你是如何发现盖娅的?当我们还在端点星的时候,你就已经晓得盖娅了。你知道它位于赛协尔星区,也知道它的名字跟地球同义,这些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裴洛拉特似乎呆住了。“如果我还在端点星上的研究室里面,那么我可以翻查一下旧档案。我并没有随身带着所有资料,像发现某项资料的日期这一类纪录就一定不在身边。”   “好,那你想想看,”崔维兹绷着脸说:“赛协尔人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不愿意谈论盖娅的真面目;政府甚至鼓励迷信式的传说,让这个星区的一般民众都认为,普通空间中并没有一颗这样的行星。其实,我还能再告诉你一件事,注意看!”   崔维兹再度转身面对电脑,手指在指令感应板上轻快地掠过,动作自然、潇洒而熟练。当他将双手按在两个掌印上的时候,立刻又体验到温暖的接触与拥抱。与此同时,他又像往常一样,感觉到部分的意识向外渗出。   他说:“这是电脑记忆库中的银河舆图,我故意没有把来自赛协尔的资料加进去。我准备让你看的部分,相当于我们昨晚看到的赛协尔夜空。”   接着整个舱房暗了下来,荧幕上立时出现一片夜空的景象。   裴洛拉特沉声道:“跟我们在赛协尔看到的一样美丽。”   “其实更加美丽,”崔维兹用不耐烦的口气说:“这个显像没有任何种类的大气干扰、没有云雾、没有地平线附近的吸收作用。不过请稍等一下,我来做一些调整。”   显像开始平稳地挪移,两人都产生了本身正在移动的错觉,裴洛拉特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扶手。   “那里!”崔维兹说道:“你认得出来吗?”   “那还用说,那正是五姊妹,昆特瑟兹指给我们看的那个正五边形,绝对错不了。”   “是没有错,可是盖娅又在哪里?”   裴洛拉特猛眨着眼睛,却看不见中央处有任何黯淡的星辰。   “它不在那里。”他说。   “对了,它不在那里,因为它的位置不在这个电脑的资料库中。这些资料库故意做得不完整、故意整我们冤枉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因此我可以断定,设计这些资料库的基地银河舆理学家,纵使拥有数量庞大的资料,却对盖娅一无所知。”   裴洛拉特说:“你想,假如我们到川陀去……”   “我怀疑即使到了那里,也无法找到任何有关盖娅的资料。赛协尔人一直将它的存在视为秘密,我猜想盖娅人本身的守密程度,恐怕还要更为严格。几天以前,你自己告诉我说这并非不寻常的现象,有些世界为了逃税或避免外界的干扰,会故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一般来讲,”裴洛拉特说:“只有在银河中星辰稀疏的区域,星圆绘制者或天体统计师才会偶然发现这种世界。它们能够隐匿起来,乃是因为位置偏远孤立,而盖娅的舆理位置却不是这样。”   “没错,这是另一个不寻常的地方。我们暂且把星图留在荧幕上,以便你我继续探讨银河舆理学家疏漏的原因。让我再问你一遍,既然连这方面的专家都不知道盖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在搜集有关地球的神话、地球的传说、地球的历史,总共已经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我的好葛兰。现在我身边没有完整的纪录,教我怎么回答……”   “我们可以想办法试试看,詹诺夫。比方说,你听说它的存在,是在你研究工作的前十五年,还是后十五年呢?”   “什么?噢,如果我们这么粗略地划分的话,是在后十五年。”   “你还可以回想得更清楚一点,例如,我猜你是在最近几年才闻悉盖娅的。”   崔维兹凝视着裴洛拉特,却无法看见对方隐藏在阴暗中的表情,于是他将舱房的光线调亮一点,荧幕上壮观的夜空景象随即变得有些朦胧。这时崔维兹才发现,裴洛拉特完全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怎么样?”崔维兹催促道。   “我在想,”裴洛拉特谨慎地说:“你大概猜对了,不过我可不敢发誓保证。当我写信给列德贝特大学的吉姆柏教授时,我并没有提到盖娅,假如当时我已经知道的话,照理说应该会跟他提上几句。而那是——让我想想看——是九五年的事,也就是三年以前。我想你的确猜对了,葛兰。”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崔维兹追问道:“在某次通讯中?某一本书里?某篇科学性论文中?还是某一首古老的歌谣?到底是什么?拜托!”   裴洛拉特靠着椅背,两臂交抱在胸前,整个人一动不动,陷入深度沉思的状态。崔维兹没敢催促,只是在一旁焦急地等待。   最后,裴洛拉特终于开口:“是在某次私人通讯中,但你千万别问我是谁写的信,亲爱的兄弟,我可不记得了。”   崔维兹不敢直接逼问裴洛拉特,只能技巧地诱导他逐步回想,慢慢把答案引出来。他的双手都已经渗出冷汗,便顺手在腰带上抹了一下,继续问道:“是一位历史学家写的信?还是一位神话学专家?或是一位银河舆理学家?”   “没有用的,我根本没法替那封信配上一个名字。”   “或许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署名。”   “噢,不,这简直不可能。”   “为什么?你从来不理会不具名的信件吗?”   “我想那倒不至于。”   “你曾经接到过这种信件吗?”   “偶尔,不过很少。最近几年来,我在某些学术圈中变得小有名气,许多人都知道我专门搜集特定的神话与传说。跟我保持书信往来的学者,如果从非学术性来源发现相关资料,有时就会好心地转寄一份给我。像这一类的资料,有些就没有提到作者或出处。”   崔维兹说:“好的,但你是否直接收到过未具名、而又不是由学术圈朋友转寄来的资料?”   “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不过非常罕见。”   “你是否能够确定,盖娅的资料不是这样子来的?”   “未具名的通讯实在太少见,如果盖娅的资料真是这样来的,我想我应该会记得才对。但是,我仍然不能确定这个资料的来源——注意,这并不代表我真是从匿名信件中获知的。”   “这点我了解,不过可能性总还是有的,对不对?”   裴洛拉特很勉强地说:“我想应该足吧,可是你问这些干什么呢?”   “我还没有问完,”崔维兹用蛮横的口气说:“暂且不论匿名与否,你是从哪里收到那份资料的?哪一个世界?”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饶了我吧,我根本就毫无印象。”   “有没有可能是来自赛协尔?”   “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   “照我说,你的资料正是来自赛协尔。”   “你爱怎么说都可以,然而你说的并不一定就是事实。”   “不一定?当昆特瑟兹指着五姊妹中央那颗暗星的时候,你马上就知道它正是盖娅。在昆特瑟兹还没有告诉我们之前,你就先说了出来,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   “这怎么可能呢?你怎能立刻认出那颗暗星正是盖娅?”   “因为我手上那个有关盖娅的传说,其实很少用‘盖娅’这个名称。通常都是用譬喻的说法,而且有许多不同的譬喻。其中一个重复过好几次的是‘五姊妹的小兄弟’;另一个则是‘五边形之心’,有时也称为‘五边形中点’。当昆特瑟兹指出五姊妹和中央那颗星的时候,那个隐喻就立刻从我脑海浮现。”   “你以前从未跟我提过这些隐喻。”   “我原来并不知道它们的意义,也不觉得有必要跟你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你是一个……”说到这里裴洛拉特犹豫了起来。   “一个外行?”   “是的。”   “我希望你能了解,五姊妹排出的五边形,其实并非一种绝对的形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维兹乐得哈哈大笑。“你这只没上过太空的土蚯蚓,你以为天空具有一个实质的形体吗?还是你以为星辰都被钉在天上?唯有在赛协尔行星所属的行星系中,人们才会看到五姊妹构成一个正五边形。在环绕其他恒星的行星上,五姊妹所呈现的形状都会不一样,原因之一是观察的角度变了;原因之二,由于这五颗星与赛协尔行星的距离各不相同,如果从其他的角度观察,也许根本不能构成一个几何图案。可能其中一两颗星在这半个天球,而其他三、四颗却在另一半。你看——”   崔维兹又关上舱房的灯光,同时俯向电脑。“赛协尔联盟总共由八十六个住人行星系组成,让我们将盖娅——或者说盖娅所在的位置——予以固定,”(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五姊妹构成的五边形中央处,立刻出现了一个小红圈。)“然后在其他八十五个行星系中,随机选取一些世界,将显像转换成那些世界所见的星空。”   星空的景象开始变换,裴洛拉特一面看一面猛眨眼睛。那个小红圈一直保持在荧幕正中央,可是“五姊妹”却已消失无踪:红圈周围虽然有几颗亮星,却没有构成一个紧致的几何图形。星空继续一变再变,一直不停地变换着,红圈始终固定在原处,却从未出现亮度相当的恒星构成的正五边形。顶多偶尔有一个扭曲的五边形,其中五颗星的亮度也不尽相同。昆特瑟兹指给他们看的那个完美几何结构,从头到尾都没有在荧幕上出现过。   “看够了吗?”崔维兹问道。“我敢向你保证,唯有在赛协尔行星系的各个世界上,五姊妹看起来才像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样子。而在其他的住人世界上,就绝对不会刚好是那样。”   裴洛拉特却说:“赛协尔的观点可能流传到其他行星。在帝政时期,很多谚语都是以川陀为基准,有些甚至传到了端点星。”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赛协尔将盖娅视为天大的秘密,难道还可能发生那种事吗?赛协尔联盟之外的世界,又为什么会对这种传说有兴趣?如果夜空中没有那样的星象,有谁会关心所谓‘五姊妹的小兄弟’呢?”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   “既然如此,难道你还不了解,你收到的盖娅资料必定源自赛协尔吗?它甚至不是来自联盟的其他区域,而正是联盟首都世界所属的行星系。”   裴洛拉特猛摇着头。“你说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可是我却怎么都记不得,我就是想不起来。”   “无论如何,你至少看出我的论证极具说服力,对吧?”   “是的,我看出来了。”   “接下来还有个问题,你认为这个传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但我猜它应该早在帝政时代就出现了,它带有那种古老的色彩……”   “错了,詹诺犬。五姊妹和赛协尔行星的距离都不算远,所以它们看来才会那么明亮,而且其中四颗星都具有高速的‘自行’。由于五颗星分属不同的星族,因而‘自行’的运动方向全都不同。我将星图的时间慢慢往回调,你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代表盖娅的小红圈依然保持原来的位置,五边形却渐渐分开,其中有一颗缓缓地挪动,另外四颗则向不同的方向迅速飘移。   “看到啦,裴洛拉特,”崔维兹说:“现在你还能说它是正五边形吗?”   “显然是一边大、一边小。”裴洛拉特答道。   “盖娅还在正中央吗?”   “不,它偏到一边去了。”   “很好,这是一百五十年前,那五颗恒星所呈现的形状,只不过距今一个半世纪而已——你所收到的那份资料,其中有‘五边形之心’等等的描述,在本世纪之前,这些说法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意义,甚至对赛协尔而言也不例外。你收到的那份资料必定源自赛协尔,而且还是本世纪的产物,也许就是过去十年之内出现的。虽然赛协尔人对盖娅守口如瓶,你却能无意中获得那份资料。”   崔维兹又把灯打开,同时关掉了星图的显像,然后他坐在原处,以凌厉的目光盯着裴洛拉特。   裴洛拉特说:“我被你搞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想想看!不久以前,我不知道怎么会突发奇想,忽然想到第二基地依旧存在。那时我正在竞选议员,正准备做一场竞选演说,为了吸收游离选票,我故作惊人之语,在开头说了些诉诸感情的题外话:‘万一第二基地仍旧存在……’当天稍后,我又独自寻思:它有没有可能真的存在?于是我开始阅读相关的历史书籍,不到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已经确信这是事实。纵使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是我总有一种感觉,感到自己拥有一种奇妙的本能,能够从纷乱的臆测中撷取正确的结论。这一次,虽然……”   崔维兹沉思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再看看接下来发生的事吧!世上的人那么多,我却偏偏对康普推心置腹,最后竟然被他出卖了。结果布拉诺市长逮捕了我,然后又把我放逐到太空。可是她为何要选择放逐,而不是干脆将我囚禁,或是试着威胁我住口?又为什么给我一艘最新型的太空船,让我能在银河中进行不可思议的跃迁?除此之外,她为什么坚持要我带你同行,并且建议我帮助你寻找地球?   “而我自己,又为何那么肯定我们不该到川陀去?对于我们的探索计划,我自觉你心中必定有个更好的目标,而你立刻就提起盖娅这个神秘世界。现在我们却发觉,你那个资料的来源近乎是一个谜。   “我们来到赛协尔——这不过是我们理所当然的第一站——竟然就在这里碰到了康普。他主动对我们说了一段地球的兴亡史,然后又向我们保证,说地球位于天狼星区,并且怂恿我们赶快到那里去。”   裴洛拉特说:“你又来了,照你这么说,好像所有的情势都在促使我们前往盖娅;可是你刚才又说,康普试图说服我们到别处去。”   “冲着他那句话,我就决心维持我们原先的调查路线,因为我完全不再相信这个人。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这也许正是他所期望的结果吗?他也许是故意劝我们到别处去,目的却是希望我们不要离开。”   “那只是你的幻想。”裴洛拉特嘀咕了一句。   “是这样吗?让我们继续推敲下去,我们去找昆特瑟兹,只因为他刚好就在附近……”   “并不尽然,”裴洛拉特说:“我记得他的名字。”   “你只是觉得那个名字有些眼熟,你从来没有读过他写的任何东西——至少你不记得,而你为何还会觉得眼熟呢?反之,他刚巧读过你的一篇论文,而且对它万分倾倒,这样的机会又有多大?你自己也承认,你的工作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还有呢,那个带我们去见他的妙龄女郎,也无缘无故地跟我们谈起盖娅,还告诉我们它在超空间里头,好像一定要让我们牢记在心。当我们向昆特瑟兹问起盖娅的时候,他表现得好像不愿意谈论这件事,尽管我对他不太客气,他却没有叫我们滚出去。他反而把我们带到他家里,半路上还不厌其烦地指出五姊妹,甚至特别提到中央那颗暗星,生怕我们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呢?这一切,难道不是一连串异常的巧合吗?”   裴洛拉特说:“如果你这么铺陈的话……”   “你喜欢怎么铺陈都可以,”崔维兹说:“我却不相信能有这么一大串异常的巧合。”   “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特别意义呢?有人暗中策动我们到盖娅去吗?”   “没错。”   “是谁?”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该问。谁有能力调整他人的心灵?谁能够悄悄改变他人的心意?谁又有办法转移各种事件的发展方向?”   “你是想告诉我,这正是第二基地干的事?”   “嗯,我们听说的盖娅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它是招惹不得的,进攻它的舰队一律全军覆没,到过那里的人全都有去无回,甚至连骡都不敢与它为敌——事实上,骡可能就是那里出生的。我当然认为盖娅就是第二基地,而寻找第二基地便是我的最终目标。”   裴洛拉特又猛摇着头。“可是根据某些历史学家的说法,骡正是被第二基地制伏的,他又怎么可能是其中的一份子?”   “他是个叛徒吧,我想。”   “可是第二基地为何又要处心积虑,策动我们前往他们的大本营呢?”   崔维兹的目光不再凌厉,眉头也蹙了起来。他回答说:“让我们来推理一下。第二基地似乎一直奉行着一个信条,那就是对自身的一切尽量保密;最理想的情况,是银河中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过去一百二十年来,大家都认为第二基地已经灭绝,而这必定完全符合他们的理想。然而,当我开始怀疑他们仍旧存在时,他们却根本毫无反应。康普知道这件事,他们本来可以藉由他,使用各种方法让我闭嘴——甚至将我杀害,可是他们并未采取任何行动。”   裴洛拉特说:“你遭到逮捕,这笔帐可以记到第二基地头上。根据你告诉我的,这样就能避免端点星的民众知晓你的看法。第二基地的人完全没有动用武力,就达到了这个目的,他们可说是绝对奉行塞佛·哈定的那句名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   “可是掩住端点星民众的耳目并没有什么意义,布拉诺市长已经知道我的想法,而且——至少——也曾考虑过我有可能是对的。所以现在,你看,他们想要伤害我都已经太迟了。如果在一开始,他们就及时将我铲除,那么谁都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如果他们一直不碰我,他们或许也不会受到任何怀疑,因为他们可以设法使端点星上的每一个人,都相信我是一个怪人,甚至还可能是个狂人。而我一旦发现,如果将自己的信念公诸于世,就会立刻毁掉自己的政治前途,那我大概就不得不闭嘴了。   “可是如今,他们想干什么都太迟啦。布拉诺市长已经对情势起了疑心,所以才会叫康普来跟踪我。而且她对康普也不信任——这点她比我聪明多了,她特地在康普的太空船上装了超波中继器。因此,她也知道我们来到了赛协尔。昨晚当你入睡之后,我让电脑送出了一道电讯,直接传到基地驻赛协尔大使的电脑中。我向他解释说我们正飞往盖娅,甚至连盖娅的座标也一并附上。假使第二基地现在对我们采取任何行动,我确定布拉诺一定会追查到底;而引起基地的注意,绝不是第二基地乐意见到的事。”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厉害,难道还会在乎是否会引起基地的注意吗?”   “没错,”崔维兹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始终躲躲藏藏,就是因为他们某些方面仍旧薄弱,而基地的科技又太过先进——甚至可能超出谢顿当年的预料。他们使用那么委婉,甚至是鬼祟的手段,设法把我们弄到他们的世界,似乎就代表不愿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果真如此的话,那就等于他们已经输了,至少输了一部分,因为他们早已引起他人的注意。我怀疑他们还有什么本事,能够扭转如今这种局势。”   裴洛拉特说:“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呢?如果你的分析正确的话,他们大老远把我们引诱到银河这一端来,不等于是自取灭亡吗?他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   崔维兹瞪着裴洛拉特,慷慨激昂地说:“詹诺夫,我对这件事有一个感觉。我有一种特殊的天赋,能够从趋近于零的线索中,推敲出正确的结论。当我的想法正确的时候,我的心中就会现一种信念,而我现在就有这种自信。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某种东西,而且亟需得到,这才会甘冒曝光的危险进行一切。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不过我一定要找出来。假如我真的拥有什么异能,而且又是威力无穷的话,那么我希望自己能善加运用,只用在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上。”   他微微耸了耸肩,又说:“现在你晓得我是多么疯狂的人了,老朋友,你还要跟我一道去吗?”   裴洛拉特答道:“我告诉过你,我对你有信心,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   崔维兹大大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开怀大笑。“好极了!因为我另外还有一个感觉,就是你在整个事件中应该也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既然这样的话,詹诺夫,我们立刻全速航向盖娅,前进!”   2   赫拉·布拉诺市长看起来绝不只六十二岁:她并非总是显得那么苍老,不过如今却是例外。由于心事重重,以致于当她进入舆图室的时候,竟然忘记避开可恶的镜子,不小心跟自己的影像打了个照面,这才晓得自己的形容变得多么憔悴枯槁。   她忍不住长叹一声,这份差事真能将人耗得油尽灯枯。她已经担任了五年的市长,而在此之前的十二个年头,她隐身在两个傀儡市长之后,其实早已大权在握。这十七年以来,一切都极为平静,一切都极为成功,一切都极为——累人。一帆风顺尚且如此,假如是疲累、挫败、霉运的组合,她怀疑有什么人能吃得消。   她突然之间领悟到,自己的运气的确还不算坏。但一想到自己只能随波逐流,不能有什么大作为,这个可怕的想法就令她万念俱灰。   谢顿计划一向都相当成功,未来也将会顺利执行,然而这完全是第二基地的功劳。她身为基地的伟大舵手(正式的名称应该是“第一”基地,然而在端点星上,从来没有人想到要加上这个形容词),也只能算是躬逢其盛罢了。   历史将不会记得她这个人,顶多只是一笔带过,甚至根本只字不提。她就像坐在一艘太空船的驾驶舱中,而这艘太空船实际上却是由外界遥控。   甚至连茵德布尔三世都做了一点事,至少,基地是在他掌权的时代,不幸陷落于骡的手中;他至少导致了基地短暂的覆亡。   可是后人回顾历史,却会说布拉诺市长什么都没有做!   除非这个葛兰·崔维兹,这名莽撞的议员,这根避雷针,能替她扭转干坤……   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舆图,这套舆图并非由最现代的电脑产生,而是一团三维雷射阵列在半空投射出的银河全讯图。虽然它无法移动、旋转、扩张、收缩,但是使用者可以在它四周移动,以便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这个模型。   她按下一个开关,银河舆图就有一大片变成了红色(如果不算核心区域的“无生命地带”的核心区域,差不多占了总体积的三分之一)。这个红色区域代表基地联邦,它总共涵盖了超过七百万个住人世界,全部都在“议会”与她自己的统治之下。这七百多万个世界也都各自选出代表,共同组成一个庞大的“行星议院”,成天专门争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还郑重其事地投票表决,却从来没有机会处理任何重大的议题。   她又轻轻按了一下开关,联邦边缘各处便同时冒出许多粉红色区域,这代表影响力的范围。那些区域还不是基地的疆域,不过它们虽然名义上是独立的,却连作梦也不敢反对基地的任何行动。   她心中百分之百确定,银河中没有任何势力能与基地抗衡(甚至连第二基地亦然,只可惜它的下落至今成谜),基地可以随心所欲派出最新型的星际舰队,轻而易举地建立起第二帝国。   然而,谢顿计划执行至今,仅只经过了五个世纪。根据这个计划,必须历经十个世纪的准备期,第二帝国方能建立。而第二基地的任务,便是确保谢顿计划的执行正确无误。想到这里,市长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同时牵动了满头的灰发。如果现在就采取行动,基地无论如何都会失败;虽然他们的舰队无坚不摧,却仍旧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   除非崔维兹这根避雷针,能够吸引第二基地发出的闪电,如此就有办法追踪闪电的来源。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柯代尔在哪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不应该迟到。   柯代尔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召唤,不一刻便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从来没有显得如此慈祥和蔼——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配上两撇灰白的胡子与晒黑的皮肤。虽然说他慈祥和蔼,他看起来却并不算老,事实上,他的年纪比她还足足小八岁。   他怎么会一点倦容都没有?当了十五年的安全局长,岁月竟然不曾在他睑上留下任何痕迹?   3   柯代尔恭谨地缓缓点了点头,这是与市长进行讨论之前的必要礼节。这一类规矩是茵德布尔家族传下来的陋习,如今一切几乎都已改变,唯独礼仪规范是唯一的例外。   柯代尔说:“抱歉我来迟了,市长。不过你逮捕崔维兹那件事,如今麻痹的议会终于开始有反应了。”   “哦?”市长以极其冷静的口气答道:“快要爆发宫廷革命了吗?”   “休想,门都没有,一切都在我们控制之下,只不过将会有些聒噪。”   “就让他们去聒噪吧,那样会让他们觉得舒服一点,而我——将会置身事外。我认为,我可以诉诸一般民意的支持吧?”   “我想你可以获得支持,尤其是端点星以外的各个世界。除了端点星之外,没有人会关心一名失踪议员的下落。”   “可是我却关心。”   “哦?又有消息了?”   “里奥诺,”市长说:“我想要知道有关赛协尔的详情。”   “我可不是长了两条腿的历史课本。”里奥诺·柯代尔带着微笑答道。   “我不要听历史,我只要知道事实。为什么赛协尔是独立的?你看——”她指着全讯舆图的红色部分,在螺旋内圈的内侧部分,有一被围住的白色区域。   布拉诺说:“它差不多被我们完全封死——几乎快被吞没了,然而它仍旧是白色的。根据我们的舆图,它甚至不是粉红色的忠诚盟邦。”   柯代尔耸了耸肩。“虽然它并非正式的忠诚盟邦,却也从来未曾招惹我们,它一直是中立的。”   “好吧,那你再看看这个——”她又轻轻碰了一下控制开关,红色区域突然向外扩大许多,几乎涵盖了半壁银河。“这是骡死亡的时候,”布拉诺说:“他所征服控制的领域。如果你朝红色区域里面望去,就能发现赛协尔联盟此时完全遭到包围,不过仍然是白色的,它是骡唯一放过的包围区域。”   “它当时也是中立的。”   “骡可不怎么尊重中立。”   “他似乎对赛协尔破了例。”   “似乎是破了例。赛协尔有什么特别之处?”   柯代尔答道:“什么都没有!相信我,市长,只要我们想要它,它随时都是我们的。”   “是吗?但事实上它并不是我们的。”   “我们还没有这种需要。”   布拉诺上身靠向椅背,手臂轻轻扫过控制开关,将银河舆图关了起来。“我想现在我们得要它了。”   “对不起,我没听懂,市长?”   “里奥诺,我把那个笨蛋议员送到太空,是要他当一根避雷针,我感觉第二基地会被他唬到,会认为他是相当危险的人物,甚至比基地更加危险。如此他就注定会遭到雷击,而我们就能找出雷电的源头。”   “这个我懂,市长!”   “我本来的想法,是要他去川陀那个废墟,到那个图书馆去翻箱倒柜一番——不管那里还能剩下什么资料——以寻找地球的下落。地球那个世界,你应该记得,那些无聊的玄学家常常强调,说它就是人类起源之处。他们说得好像头头是道,虽然那几乎不可能是真的。第二基地不会相信他要找的就是地球,因此他们必定会采取行动,查出他真正的目标。”   “可是他并没有去川陀。”   “没错,他竟然跑到赛协尔去了,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但是请原谅我这只老警犬,我的职责就是怀疑每一件事,因此请你告诉我,你是如何获悉他和那个裴洛拉特去了赛协尔。我知道康普曾经做过报告,但是我们又能信任康普几成?”   “那个超波中继器告诉我们,康普的太空船的确降落在赛协尔行星。”   “这点毫无疑问,但你怎么知道崔维兹和裴洛拉特也在那里?康普飞往赛协尔可能另有原因,他也许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关心另外那两人的下落。”   “事实上,驻赛协尔大使已经通知我们,说崔维兹和裴洛拉特的太空船也抵达当地了,我可不信那艘太空船没人会自动飞去。此外,康普在报告中说曾经与他们交谈过,就算他不值得信任,我们还有其他的报告可供印证——有人在赛协尔大学见到他们两人,他们去那里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历史学家,跟他请教一些事情。”   柯代尔以温和的口气说道:“这些报告我全部没有收到。”   布拉诺哼了一声。“别吃味了,这些报告全都由我亲自处理,而且我现在不就是在知会你吗?这也并没有延误多少时间。我刚刚接到大使送来的最新消息,他说我们的避雷针又上路了;崔维兹在赛协尔行星待了两天,然后就离开了。他告诉大使说,他正航向另一个行星系,该星系距离赛协尔约十秒差距。他还将目的地名称和银河座标传给了大使,大使随后就转来给我们。”   “康普有没有证实这些事?”   “大使向我们报告两人离开的消息之前,康普的报告就已经送来了。当时康普还不确定崔维兹要去哪里,想必他会继续跟踪。”   柯代尔说:“我们还没有找出情势改变的原因。”他将一颗含片丢进嘴里,一面舔着一面沉思。“为什么崔维兹要去赛协尔?他又为什么要离开?”   “我最感兴趣的问题却是:到哪里?崔维兹准备到哪里去?”   “你刚才说过了,市长,不是吗?你说他把目的地名称和座标给了大使。你是在暗示他对大使说谎?还是说大使欺骗了我们?”   “即使假设每个人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没有任何人犯了无心之失,那个名称也令我感到好奇。崔维兹告诉大使,说他要到‘盖娅’去,盖世的盖,女字旁的娅,崔维兹特别仔细解释了一遍。”   柯代尔说:“盖娅?我从来没听说过。”   “是吗?这并不奇怪。”布拉诺向刚才舆图显像的位置指了指。“从这个房间的舆图中,理论上,我可以立刻叫出每一颗拥有住人世界的恒星,以及许多附近没有人迹,本身却十分显着的星体。如果我操作得当的话,总共可以标示出超过三千万颗——包括独立的、成双成对的、挤成一堆的。我可以标出五种不同的色彩,或是一个一个标示,或是一次全部解决。但我无法在其中找到盖娅的位置,在这套舆图中,盖娅根本就不存在。”   柯代尔说:“舆图上显示的恒星,只占了银河中总数的万分之一。”   “话是不错,可是那些未显示出来的恒星,没有一个是住人行星,崔维兹为何要去一个无人的行星呢?”   “你有没有试过中央电脑?它收录了银河中所有的三千亿颗恒星。”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这能相信吗?你我两人,我们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们的舆图漏掉了数千个住人行星——不只是这个房间里的舆图,中央电脑的资料也一样。盖娅显然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市长,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崔维兹也许只是去瞎闯一番,也可能是故意要骗我们,太空中也许根本没有一颗叫盖娅的星体,他给我们的座标上可能什么都没有。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摆脱我们的盯梢,既然他跟康普碰过面,或许已经猜到自己被跟踪了。”柯代尔的口气仍旧很冷静,甚至有点像在哄小孩子。   “这样做又如何能摆脱我们?康普当然会继续跟踪下去。不,里奥诺,我心中另有一个想法,我们很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听我说——”   她顿了一下,然后又说:“这个房间完全屏蔽,里奥诺,你要了解这一点。我们不会被任何人窃听,所以请你有话尽管说吧,我自己也打算这么做。   “如果那些情报可信的话,这个盖娅距离赛协尔行星只有十秒差距,因此它是赛协尔联盟的一部分。在整个银河中,赛协尔联盟要算是经过充分探勘的区域,其中所有的星系,不论有没有住人,都已有详细的纪录,而住人世界的资料更是钜细靡遗,只有盖娅是唯一的例外。姑且不论它上面是否住了人,总之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也没有收录在任何舆图中。此外,赛协尔联盟对基地联邦保持着奇特的独立状态,甚至对当年的骡也维持独立。事实上,自从银河帝国崩溃之后,它就一直是独立的。”   “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相干?”柯代尔谨慎地问道。   “我讲的这两点当然应该有关联,赛协尔包容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行星系,而赛协尔是个碰不得的地方,这两点不可能没有牵连。不论盖娅是什么样的世界,它都自我保护得很周密,除了近邻之外,几乎不让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而它又一直保护着周围的世界,令外人从来无法征服赛协尔。”   “你是在告诉我,市长,那个盖娅正是第二基地的大本营?”   “我是在告诉你,那个盖娅值得好好调查一番。”   “我能否提出一个费解的问题,也许是你的理论难以解释的。”   “请说。”   “如果盖娅正是第二基地;如果在过去数个世纪以来,它一直成功地抵御外界的入侵,并且还保护整个赛协尔,把那个联盟当作它广阔、深厚的防护盾;又如果,它一直避免让自身的行藏泄露到银河其他各处——那么,所有这些保护网为何会突然消失?崔维兹和裴洛拉特离开端点星之后,虽然你建议他们到川陀去,他们却毫不迟疑地立刻前往赛协尔,如今又转向盖娅。更有甚者,现在你也有能力怀疑盖娅,你为什么没有受到某种外力阻止呢?”   布拉诺市长低下头来,灰白的发丝在灯光下闪着黯淡的光芒。沉默许久之后,她突然说:“我想,是因为崔维兹无意中搅乱了这个局面。他曾做过或正在进行中的某件事,在某方面危及了谢顿计划。”   “这绝对不可能,市长。”   “我认为没有任何事或任何人是十全十美的,即使是哈里·谢顿也并非完美无缺。谢顿计划必定有某种缺陷,刚好被崔维兹撞上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我们必须了解这一切的动向,因此我们必须到现场去。”   柯代尔终于现出凝重严肃的脸色。“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市长。在尚未经过详尽考量之前,我们绝对不可贸然采取行动。”   “别把我当成白痴,里奥诺,我并不想发动战争,也不是要派远征军去登陆盖娅,我只是要亲临现场——或是说尽量接近那里,如果你喜欢咬文嚼字的话。里奥诺,帮我个忙,我不喜欢跟军部的人打交道,经过一百二十年的和平岁月,那些人一定都变得阴阳怪气,可是你好像并不在乎。你去帮我查问一下,到底有多少战舰布署在赛协尔附近。我们能否让他们的运动看来像是例行调防,而不让对方发现我们正在动员?”   “经过如此长久的一段太平盛世,我确定附近不会有太多战舰,不过我会设法找到的。”   “就算只有两三艘也足够了,如果其中有一艘是‘超新星’级就再好不过。”   “你打算要它们做什么?”   “我要它们尽可能向赛协尔推进,但是不可引发任何事端。它们彼此之间还要靠得够近,以便相互提供支援。”   “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机动运用,我要在必要时能够立刻发动攻击。”   “对抗第二基地?假如盖娅有办法让骡都退避三舍,它当然不会把几艘战舰放在眼里。”   布拉诺眼中射出炽烈的斗志,她说:“老朋友,我刚才说过,没有哪件事或哪个人是完美的,甚至连哈里·谢顿都不例外。他在拟定那个千年计划时,绝对无法超越当时的格局;他是垂死的帝国培养出来的数学家,当年所有的科技几乎都奄奄一息,因而在他的计划中,无法充分考虑未来科技的进展。比如说,重力子学就是一门崭新的科技,当时他根本不可能预料得到。除此之外,许多其他的科技也都不断在突飞猛进。”   “盖娅也可能一直在进步。”   “在封闭的情况下?得了吧。基地联邦总共拥有千兆人口,这才能挑选出精英中的精英,集思广益研究发展,使得各种科技获得长足进展。一个孤立的世界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我们的战舰将向前推进,而我要跟他们一起去。”   “对不起,市长,你说什么?”   “我要登上战舰亲赴赛协尔边境。我想亲自观察一下实际状况。”   柯代尔张着嘴愣了老半天,然后才咽了下口水,喉咙发出一声怪响。“市长,那是——不太聪明的做法。”他极尽所能地强调自己的意见。   “不管聪不聪明,”布拉诺以激昂的语气说:“我都要这么做。我已经对端点星厌烦透顶,恨透了这里无止无休的政治斗争、派系对抗、合纵连横、背叛出卖。我在政治漩涡中心已经窝了十七年,现在我想要干点别的——别的什么都好。在那里——”她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整个银河的历史也许将被改写,我要亲自参与这件盛事。”   “你对这些事情根本一窍不通,市长。”   “谁又懂呢,里奥诺?”她站了起来,动作显得相当僵硬。“一旦你帮我把那些战舰的资料找来,一旦我把此地的无聊小事交代清楚,我就即刻准备起程。还有,里奥诺,别企图用任何方法让我改变心意,否则我会立刻翻脸不认人,把我们的老交情一笔勾销,然后将你撤职处分,这一点我还办得到。”   柯代尔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办得到,市长,然而在你下决心之前,能否请你再考虑一下谢顿计划的威力?你的计划也许是飞蛾扑火。”   “这点我倒不害怕,里奥诺。谢顿计划无法预料到骡的出现,有一就有二,既然它的计算曾经出现错误,那就有可能再度失灵。”   柯代尔叹了一口气。“好吧,如果你真的心意已决,我就只好忠心耿耿地全力以赴了。”   “很好,让我再警告你一次,你这句话最好真正出自肺腑。里奥诺,把这一点牢记在心,然后就让我们向盖娅进发,前进!” 第十五章 盖娅之阳   1   一艘旧式的小型太空船,在太空中谨慎地跃迁过许多秒差距,载着史陀·坚迪柏与苏拉·诺微朝向目的地慢慢前进。   此时,诺微正缓缓走进驾驶舱。她显然刚从袖珍盥洗室出来,曾用油脂、暖空气与最少量的水洗了个克难澡。她身上裹着一件浴袍,双手紧紧抓牢,生怕多露出一寸不该露的肌肤。她的头发虽然已经擦干,却仍然纠成乱糟糟的一团。   她低声唤道:“师傅?”   坚迪柏正埋首于电脑与航线图,听到她的叫唤,遂抬起头来问:“怎么了,诺微?”   “恳请师傅恕我……”她忽然打住,接着又慢慢说道:“请原谅我打扰你,师傅,”(然后她又说溜了嘴)“但我系为遗失衣物所苦。”   “你的衣服?”坚迪柏茫然地望着她,过了半晌才突然起身,脸上露出自责的神情。“诺微,我忘记啦。那些衣服需要洗了,现在都在洗衣器中,已经洗净、烘干、叠好,一切都自动处理完毕。我应该把它们拿出来,放到你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可是我却忘了。”   “我并不想要……要……”(她低下头来)“惹你生气。”   “你并没有惹我生气,”坚迪柏高高兴兴地说:“听好,我保证等这件事办完之后,会替你张罗一大堆衣服——全都是新的,而且是最流行的款式。我们当初走得太匆促,我竟然没想到多带几件换洗衣服。可是说实在的,诺微,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将在这个小空间共处一段日子,所以不必……不必……太过在意……那个……”他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马上就发觉她眼中露出惧色。   他随即想到:嗯,她毕竟只是个乡下姑娘,心中必然自有一套规范,也许并非所有不合礼数的事情都会反对——但衣服却是一定要穿的。   他突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不已,而且庆幸她并不是一名“学者”,因而无法感知他现在的想法。于是他连忙改变话题说:“要我替你把衣服拿来吗?”   “噢,不要,师傅。这不系你该做的事——我知道衣物在哪里。”   当她再度出现在坚迪柏面前时,全身上下都穿戴整齐,连头发也梳好了。她带着羞答答的神情说:“我感到羞愧,师傅,我竟然表现——得这么不识大体,我应该自己把衣物找到。”   “没有关系。”坚迪柏说:“你的银河标准语说得不错了,诺微,学者的语言你学得很快。”   诺微立刻露出了微笑。她的牙齿并不怎么整齐,不过在他的赞美下,她显得分外容光焕发,脸蛋也有几分甜美,牙齿的缺陷也就不算什么了,坚迪柏这么想。他告诉自己,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自己挺喜欢赞美她。   “可是当我回家之后,阿姆人却会轻视我。”她说:“他们会说我系——是一个咬文嚼字的人,他们总是这样叫那些说——古怪话的人,他们不喜欢那样子。”   “我相信你不会再回到阿姆世界去了,诺微。”坚迪柏说:“我确定你能继续留在银河大学/图书馆中,跟学者们住在一起——我是说当这件事情结束之后。”   “我喜欢这种安排,师傅。”   “我想你大概不会希望称我‘坚迪柏发言者’,或者光是……”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到她露出坚决的表情,好像在反对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于是只好说:“不,我知道你不会的。算啦,不提了。”   “那样做不合宜,师傅,可是我能否请问,这件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坚迪柏摇了摇头。“我也不大清楚。目前我需要做的,是尽快前往某个特定的地点。这艘太空船的状况虽然极佳,可是仍嫌太慢,即使‘尽快’也快不到哪里去。你看,”(他指着电脑与航线图)“我必须计算出跨越广阔太空的航道,但是电脑的能力有限,而且我也不够熟练。”   “是不是因为有危险,所以你才要尽快赶去,师傅?”   “你怎么会想到有危险呢,诺微?”   “因为有时候我认为你没看到我,我就看着你,你的脸看起来……我不知道那个字眼,不是惊吓——我的意思是说,不是害怕,也不是期待什么糟糕的事。”   “忧虑……”坚迪柏喃喃自语。   “你看起来好像——挂心,这样说对吗?”   “视情况而定,你所谓的挂心是什么意思,诺微?”   “我的意思是说,你看起来好像在自言自语:‘在这件大麻烦中,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坚迪柏显得相当震惊。“那的确可以说是‘挂心’,可是你能从我脸上看出来吗,诺微?当我在学者之宫的时候,我一向都极为小心,没有人能够从我脸上看出任何事情。但我的确曾经想到,如今独处在太空中,只有你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稍微松懈一下。好像一个人回到寝室之后,就敢穿着内衣裤行动一样——对不起,这样说害你脸红了。我想要说的是,如果你的感知力真那么强,那我今后就要更加谨慎。我需要经常重温一项教训——即使一个不懂精神力学的人,有时也能做出极佳的猜测。”   诺微现出了茫然的表情。“我不懂,师傅。”   “我是在对自己说话,诺微,你不必挂心——瞧,我也用到这个字眼了。”   “那到底有没有危险呢?”   “的确有个尚待解决的问题,诺微。我不知道当我到达赛协尔之后,我将会碰上些什么——赛协尔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到了那里之后,我也许会遇到很棘手的情况。”   “那是否表示会有危险呢?”   “不,因为我有能力可以应付。”   “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我是一位——学者,而且是其中最棒的一位。银河中没有我不能应付的事情。”   “师傅,”诺微的面容扭曲起来,好像极为苦恼的样子。“我不希望令你冒犯——我是说冒犯你——而惹你生气,不过我曾经亲眼看到,当你遇上那个笨瓜鲁菲南的时候,你当时就身处险境,而他只是一个阿姆农夫。现在我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你,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坚迪柏感到有些懊恼。“你害怕吗,诺微?”   “不是为我自己,师傅,我怕——我感到害怕——是为了你的缘故。”   “你可以说‘我怕’,”坚迪柏喃喃地说:“那也是很正确的银河标准语。”   他沉思了一阵子,然后抬起头来,抓住苏拉·诺微粗糙的双手,对她说:“诺微,我不要你为任何事情感到害怕。让我来解释一下,你知道如何从我的表情看出有危险——或者说可能会有危险,就好像能够看透我的心思一样,对不对?”   “嗯?”   “我看透他人心思的本事,比你还要高强许多倍。这就是学者的本事,而我是一名极优秀的学者。”   诺微突然睁大眼睛,双手赶紧抽了回去,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你可以看透我的心思?”   坚迪柏赶快举起一根指头,使劲晃了几下。“没有,诺微,没有必要我不会窥视你的心思。我真的没有窥视你的心思。”   (他心里很明白,严格说来自己是在撒谎。跟苏拉·诺微相处在一起,多少总会察觉到她大概在想些什么,甚至不必是第二基地的成员,连普通人几乎也能够做到,坚迪柏感到自己几乎要面红耳赤。虽然她只是个阿姆女子,她这种态度也是很讨好的。然而,即使是出于普通的善意,也应该让她安心……)   他继续说下去:“我也能够改变别人的想法,能让别人感到痛苦,还能……”   诺微却拼命摇着头。“你怎么能够做到这些呢,师傅?鲁菲南……”   “别再提鲁菲南了,”坚迪柏开始显得急躁。“我可以在一瞬间就制住他,我可以叫他在地上乱爬,我可以让所有的阿姆人……”他突然煞住了,同时对自己这种言行感到不屑——为了说服这个乡下女子,他竟然这样子自吹自擂。不过,纵使他说了这么一大堆,她仍旧不停地摇着头。   “师傅,”她说:“你这么说是想叫我别害怕,但我害怕只是为了你,所以你根本不必这样做。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学者,可以让这艘船一路飞过太空。在我看来,不论是谁到了太空都会迷路,除了迷路之外一无是处——我的意思是说一事无成。你会使用我不懂,而且没有一个阿姆人懂得的机器。但是你不用告诉我那些心灵的力量,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你说你能对鲁菲南做的事,你一样都没有做到,当时你还身处险境。”   坚迪柏紧紧抿起嘴唇,就这样吧,他想。如果这个女子坚持她自己并不害怕,就让她这样想又有何妨。然而,他却不愿被她看成懦夫和吹牛大王,反正他就是不愿意。   于是他说:“如果说我没有对鲁菲南怎么样,实在是因为我并不愿意那样做。我们学者不能对阿姆人造成丝毫伤害,我们是你们那个世界的客人,这一点你了解吗?”   “你们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这使得坚迪柏感到了一点安慰,他又问道:“那么,这个鲁菲南又为什么会攻击我?”   “我不知道,”她答得很干脆。“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一定是理智出走——呃,失去了理智。”   坚迪柏咕哝着说:“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会加害阿姆人。如果我为了阻止他,而被迫——伤害他,那么别的学者就会瞧不起我,我还可能因此被解除职位。然而,为了避免自己受到重创,我也许不得不略施一点手段——尽可能小的手段。”   诺微突然显得垂头丧气。“那么,当时我根本不用像个大傻瓜一样冲出来。”   “你做得完全正确,”坚迪柏说:“我刚才说过,如果我伤害他的话,将会造成不良后果,你却替我免去这个麻烦。你阻止他,等于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心中一直感激万分。”   她随即又展现出了笑容——充满喜悦的笑容。“这么说我就懂了,怪不得你会对我这么好。”   “我当然很感激你,”坚迪柏的对答显得有些慌乱。“但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你必须了解我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可以对付一大群普通人,任何学者都能办到——地位高的学者更是轻而易举,而我告诉过你,我是其中的佼佼者。放眼当今银河,还没有一个人能够与我为敌。”   “只要你这么讲,师傅,我就绝对相信。”   “我的话都很认真,好了,现在你还会为我感到害怕吗?”   “不会了,师傅。只不过……师傅,是不是只有我们的学者才能把心灵看穿?在别的地方,有没有其他的学者能和你对抗?”   坚迪柏突然吓了一大跳。这女子的确拥有惊人的洞察力。   现在他不得不撒个谎,因此他说:“完全没有。”   “可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我曾经试着数过,结果怎么数都数不清。假如说有人住的世界和星星一样多的话,难道别的世界都没有学者吗?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我们那个世界的学者之外?”   “没有了。”   “万一有的话怎么办?”   “即使有的话,他们也不会像我这么厉害。”   “如果他们趁你还没有发觉之前,就突然向你偷袭呢?”   “他们办不到的,如果有任何陌生的学者接近,我有办法立刻察觉。早在他准备对我不利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你能跑得掉吗?”   “我根本不需要跑——”(他马上料到她不会接受这句话)“我很快就要登上一艘新的太空船,一艘全银河最优秀的太空船,假如我必须跑的话,他们也不可能抓得到我。”   “他们会不会改变你的思想,让你自愿留下来?”   “不会的。”   “他们可能人多势众,而你却只有一个人。”   “只要他们一出现,我立刻就能察觉,可以马上掉头就走,他们根本想像不到我的反应会那么快。然后我们整个世界的学者便会联手对付他们,他们一定抵挡不了。而他们想必也了解这种结果,所以绝不敢动我分毫。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希望被我发现——但是我却一定会找到他们。”   “因为你比他们棒很多吗?”诺微问道,脸上还闪着一种迟疑的骄傲。   坚迪柏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她天生的智慧与敏捷的领悟力,都令他感到与她相处是一大乐事。黛洛拉·德拉米发言者那个口蜜腹剑的怪物,当初逼他带着这个阿姆农妇同行的时候,绝对想不到竟然会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   他答道:“不,诺微,并不是因为我比他们棒——虽然这也是事实,而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我?”   “一点都没错,诺微,你曾经猜到这一点吗?”   “从来没有,师傅,”她感到很困惑。“我能做些什么呢?”   “是你的心灵——”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手来摇了摇。“我并没有透视你的思想,我只是观察你的心灵表层,它看起来极为平滑光润。”   她甩手按着自己的额头,问道:“因为我没有学问,师傅?因为我很笨吗?”   “不是的,亲爱的。”他脱口而出。“因为你非常诚实,没有半点虚伪狡诈;因为你很纯朴,从来不会口是心非;因为你有一颗温暖热情的心,还有……还有其他种种因素。假如别的学者发射出任何力量,想要碰触我们的心灵——你的和我的,你那光滑的心灵表面立刻就会显出痕迹。我在自己尚未感到那股力量之前,就可以先察觉那个痕迹,及时采取反击策略,也就是说将那股力量击退。”   他这番话讲完之后,两人维持了良久的沉默。坚迪柏注意到诺微眼中不只盈溢着喜悦,同时还掺杂着兴奋与骄傲。最后,她轻声打破了沉默:“这就是你带我同行的原因?”   坚迪柏点了点头。“是的,这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我要怎样做,才能尽量帮忙呢,师傅?”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已经几乎接沂耳语。   他回答说:“保持冷静,不要害怕,只要……只要维持你原来的心境。”   她说:“我一定会这样做的,我要站在你和危险之间,就像上次挡住鲁菲南那样。”   说完她就离开了驾驶舱,坚迪柏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她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女人,这么单纯的一个人,为何包容着如许的复杂度?在她光滑的心灵表层之下,蕴藏着巨大的智慧、悟性与勇气,他还能再多要求什么,谁还能拥有更多?   此时,他心中又出现了苏拉·诺微的影像(不是一名发言者,不是第二基地的成员,甚至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她战战兢兢地站在他身旁,在即将上场的压轴戏中,扮演着一名不可或缺的配角。   然而他现在还看不清楚其中的细节——还无法预料到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2   “只不过一次跃迁,”崔维兹喃喃地说:“它就赫然在望了。”   “盖娅吗?”裴洛拉特一面问,一面抬头望着崔维兹身后的荧幕。   “盖娅的太阳,”崔维兹回答:“为了避免造成混淆,你可以称它为‘盖娅之阳’。有些时候,银河舆理学家就是这么命名恒星的。”   “那么盖娅又在哪里呢?或者我们应该称它为‘盖娅行星’?”   “称那颗行星盖娅就行了,不过,我们现在还无法看见盖娅。行星不像恒星那么容易观察,而我们距离盖娅之阳还有一百微秒差距。别忘了它只是一颗恒星,虽然相当明亮,但我们目前的距离仍旧太远,所以它看起来还不是圆盘状。可是不要直接瞪着它看,詹诺夫,它的亮度还是足以使视网膜受损。等做完观测之后,我会插进一片滤光镜,到时候随便你爱怎么瞪着看都可以。”   “如果换算成一个神话学家懂得的单位,一百微秒差距应该等于多少呢,亲爱的葛兰?”   “三十亿公里吧,大约是端点星距离端点之阳的二十倍,这么讲有帮助吗?”   “帮助可大了。难道我们不应该再凑近一点吗?”   “不行!”崔维兹拾起头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现在还不可以。我们既然听说了有关盖娅的那些传闻,为什么还要如此冒失呢?有胆量并不等于疯狂,我们要先好好观察一番。”   “观察什么,葛兰?你说过的,我们现在还看不到盖娅。”   “肉眼当然还看不见,可是我们有望远显像仪,还有一台杰出的电脑可进行高速分析。我们当然可以先研究盖娅,或许还能再做一些其他的观测——放轻松点吧,詹诺夫。”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现得像是个长辈一样。   顿了一下之后,崔维兹又说:“盖娅之阳并没有任何伴星,即使有的话,那颗伴星也非常遥远,比我们与盖娅之阳的距离还要远很多,而且那颗伴星顶多是红矮星,这就表示我们根本不必顾虑。盖娅之阳是一颗G4型恒星,代表它的行星很有可能适合住人,这是一个好现象。假使它的光谱型是A型或M型的话,那我们现在就该向后转,根本没有必要再向前走了。”   裴洛拉特说:“也许我只是个神话学家,不过我仍然想问一句,难道我们就不能在赛协尔上,测量出盖娅之阳的光谱型吗?”   “当然可以,而且我早就做过了,然而在近距离再做一次又有何妨。盖娅之阳拥有一个行星系,这点并不令人惊讶。目前可以看到有两颗气态巨行星,其中之一又大又亮——假使电脑对距离的估计正确的话。在这颗恒星的另一侧,很可能还有一颗类似的气态巨行星,可是并不容易侦测到,因为我们刚好——纯粹是巧合——非常接近行星轨道面。我还无法发现内围有些什么东西,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情况,根本不必感到意外。”   “这样很糟吗?”   “倒也不尽然,我早就预料到了。适宜住人的行星都是由岩石与金属构成,体积比气态巨行星要小很多,而且都极为接近恒星,否则表面不可能有宜人的温度。而上述这两个条件,都使它们难以在这么远的距离被观测到。这就代表说,如果想要探测盖娅之阳周围四微秒差距的区域,我们必须移到相当近的距离才行。”   “我准备好了。”   “可是我还没有,我们明天才要进行另一次跃迁。”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为什么要赶在今天?我们给他们一天的时间,等着他们出来抓我们。如果我们侦察到他们的踪迹,又发现情况不妙的话,也许可以趁早溜之大吉。”   3   第二天,崔维兹整日都耗在电脑上,要它计算出数种前进航线,然后再试着从中选择一个最佳方案,整个过程缓慢而又谨慎。由于缺乏精确的数据,他只能凭藉直觉行事,不幸的是直觉却未能提供任何帮助。他时常能体会到的“自信”,这一回却始终未曾出现。   最后,他终于将跃迁指令灌注给电脑,太空艇立刻远离行星轨道面。   “这样我们就能有一个较佳的整体视野,”他说:“不论那些行星在轨道的哪一部分,我们都能取得它们与盖娅之阳的最大表观距离。而他们——不论他们是何方神圣——也许不会对轨道面以外的区域侦察得那么仔细,至少我希望如此。”   他们现在与盖娅之阳的距离将近五亿公里,这与最内围、最庞大的那颗气态巨行星到盖娅之阳的距离几乎相同。崔维兹将那颗行星以最大倍率显像在荧幕上,以便让裴洛拉特尽情观赏一番。那的确是个壮观的镜头,即使荧幕所显示的画面,已经省略了行星周围三道稀疏而狭窄的碴环。   “它也照例拥有一串卫星,”崔维兹说:“但是它距离盖娅之阳这么远,我们可以推知,所有的卫星都不适于住人。而且,也没有任何一颗卫星上,有人类生存在——比方说一个玻璃穹顶内,或是其他极端人工化的环境中。”   “你怎能确定?”   “因为我们接收到的无线电杂讯,完全不具备人工波源的特征。当然啦,”为了避免以偏概全,他又立刻补充道:“还是可能有科学观测站存在,只不过他们费尽心血将无线电讯号屏蔽起来,再加上气态巨行星所产生的无线电杂讯,便足以掩盖他们的踪迹,让我根本就找不到。话又说回来,我们的无线电接收装置极为灵敏,我们的电脑又非比寻常,因此我敢说,那些卫星上有人类居住的机率实在是小得可怜。”   “这是否表示盖娅并不存在?”   “不,这表示若是真有盖娅的话,它并没有在这些环境恶劣的卫星上殖民。也许是它没有能力,或者只是因为兴趣缺缺。”   “好吧,那么究竟有没有盖娅?”   “耐心点,詹诺夫,耐心点吧。”   崔维兹似乎拥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他望着这片天宇思考良久。最后他终于煞住思绪,对裴洛拉特说:“坦白讲,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抓我们,还真有点令我灰心。照理说,如果他们拥有传说中的能耐,早就应该对我们有所反应了。”   “依我看,有可能——”裴洛拉特闷闷不乐地说道:“整件事情都只是一种幻想。”   “姑且称之为神话吧,詹诺夫,”崔维兹露出一抹苦笑。“反正这刚好合你的胃口。无论如何,是有一颗行星位于天文生物圈内,这就代表它也许可以住人,我准备至少花一天的时间观察它。”   “为什么?”   “原因之一是要确定它是否有住人的条件。”   “你刚才明明说过它处于生物圈中,葛兰。”   “没错,此时此刻它的确在生物圈范围内,不过它的轨道可能具有很大的离心率,也许有时距离恒星只有一微秒差距,也可能会跑到十五微秒差距之外,或者两种情况皆可能发生。我们必须测定这颗行星与盖娅之阳的距离,再将这个距离与它的轨道速率相比,这样就有助于了解它的运动方式。”   4   又过了一天。   “离心率趋近于零,也就是说轨道几乎是圆形,”崔维兹终于找到答案。“这就表示适宜住人的可能性更大了。然而,直到现在还是没人出来抓我们,我们得试着再凑近点看看。”   裴洛拉特问道:“准备一次跃迁为什么要花那么长的时间?你只不过是要进行   “听听这人讲的是什么话,微跃可比普通跃迁更难控制。你想想看,抓起一块石头和捡起一粒细沙,哪件事情比较容易?此外,盖娅之阳就在我们附近,这里的空间弯曲得很厉害,即使对电脑而言,计算都会变得相当复杂。就算是一个神话学家,也应该明白这层道理。”   裴洛拉特叽哩咕噜地抱怨了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之后,崔维兹又说:“现在,你可以用肉眼看到那颗行星了。就在那里,看到没有?它的自转周期大约是二十二个银河标准小时,轴倾角为十二度,简直就是可住人行星的教科书范例。而且,它上面的确有生物。”   “你怎么知道?”   “因为它的大气层具有大量的自由氧分子。如果上面没有发展出繁茂的植物相,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形。”   “有没有智慧型生命呢?”   “那就需要分析无线电波辐射了。当然啦,我猜想,也可能有完全放弃科技的智慧型生命,但是这种情形似乎很不可能。”   “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裴洛拉特说。   “我相信你说的,好歹这是你的专长。然而,上面如果只有一些游牧民族的话,当年是绝不可能把骡给吓跑的。”   裴洛拉特又问:“它有卫星吗?”   “有,的确有一个。”崔维兹随口答道。   “多大?”裴洛拉特突然感到透不过气。   “说不准,也许直径有一百公里吧。”   “哎呀,”裴洛拉特马上槌胸顿足,“我希望脑袋多装几句更够味的感叹词备用,我亲爱的兄弟,可是本来的那么一点机会……”   “你的意思是说,假如它有一个巨型卫星的话,就可能是地球了?”   “没错,不过它显然不是。”   “算啦,如果康普说得没错,地球根本就不在银河的这一带,它应该位于天狼星区——说真的,詹诺夫,我感到十分遗憾。”   “听着,我们先等一下,然后再冒险进行一次微跃。假如没有发现任何智慧型生命的迹象,那我们登陆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万一真是这样的话,我们根本就没有必要登陆了,对不对?”   5   又做了一次微跃之后,崔维兹突然兴奋地大叫:“好啦,詹诺夫,它就是盖娅没错,至少它拥有科技文明。”   “你能根据无线电波分辨出来吗?”   “比那个更直接的证据,有个太空站环绕着这颗行星,你看到了没有?”   显像荧幕中呈现出一个物体的影像,在裴洛拉特的外行眼睛看来,它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崔维兹却说得头头是道:“人工的,金属的,而且是个无线电波源。”   “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做,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他们既然拥有这种科技水准,就不可能没侦察到我们。如果一会儿之后,他们仍旧毫无动静,我准备向他们发出一道无线电讯。假使他们依然没有反应,我就要步步为营,向前逼进。”   “万一他们真有什么反应,又该怎么办?”   “那就得视是什么样的反应而定。如果我不喜欢的话,我们还能仰仗这艘太空船的高超跃迁能力,我不信他们有什么办法追得上我们。”   “你是说我们要溜掉?”   “就像个超空间飞弹那样。”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等于徒劳往返、空手而归吗?”   “才不会,至少我们可以知道盖娅的确存在,它拥有实用的科技文明,而且还故意把我们吓跑。”   “可是,葛兰,我们不要太容易就被吓到。”   “好啦,詹诺夫,我了解银河虽大,你却对地球情有独钟,愿意不计一切代价探寻它的下落。不过请你记住一件事,我可没有染上你那种偏执狂。我们是在一艘毫无武装的太空船内,而下面那些人已经孤立了好多世纪,如果他们从没有听说过基地,就不会明白应该对这个名号肃然起敬;又如果这里就是第二基地,我们一旦落入他们手中,而他们对我们恼羞成怒,我们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你希望他们把你的心灵掏空,让你忘掉所有的神话传说,从此再也不能以神话学家自居吗?”   裴洛拉特露出相当凝重的表情。“既然你这么说……但是我们离开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简单!我们回端点星去,亲自向老太婆报告这个消息——如果她不准我们登陆,我们也要尽量接近。然后,我们也许会再回到盖娅来——以最快的速度回来,不像现在这样走走停停,而且我们还会带来一艘战舰,甚至一个武装舰队。到了那个时候,情况就会完全改观了。”   他们又开始默默地等待,这已经成了例行公事。目前为止,他们花费在等待的时间,已远比当初由端点星飞到赛协尔的时间更长。   6   崔维兹将电脑设定成自动预警模式,心情仍旧异常镇定,甚至在厚实的座椅上打起盹来。   当警报器响起的时候,崔维兹立刻惊醒。裴洛拉特胡子才刮了一半,就赶紧冲进崔维兹房间,整个人吓得不知所措。   “我们收到了什么讯息吗?”裴洛拉特问道。   “不是,”崔维兹中气十足地说:“我们正在运动。”   “运动?往哪里运动?”   “朝那个太空站运动。”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发动机仍旧开着,但是电脑不再有反应——而我们却在运动。詹诺夫,我们离盖娅实在太近了点——我们被逮住了。” 第十六章 焦点   1   当史陀·坚迪柏终于从显像萤幕上发现康普的太空艇时,似乎代表他已经抵达终点,这趟漫长得难以想像的旅程总算结束了。不过,这当然不是什么终点,而是一个真正的起点。从川陀到赛协尔的漫长旅途,只能算是一场序幕而已。   诺微现出了敬畏的神色。“那是另外一艘太空之船吗,师傅?”   “是‘太空船’,诺微。没错,那是另一艘太空船,就是我们拼命赶来会合的那一艘。它比我们的太空船更大、更精良。它能以无法想像的高速掠过太空:如果它有心要避开,我们这艘太空船就不可能追得上——甚至根本无法跟踪。”   “比师傅们的太空船还快?”苏拉·诺微简直吓傻了。   坚迪柏耸了耸肩。“也许你说的对,我的确可以算个师傅,但是我并非样样精通,更不是万能的。我们学者并没有那样子的太空船,也不像那些太空船的主人一样,拥有那么多有形的科技设备。”   “学者怎么可能没有这些东西呢,师傅?”   “因为我们主宰着真正重要的事物。那些人拥有的物质文明产物,其实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诺微皱着眉头沉思了一阵子,然后又说:“我认为能够飞得那么快,快得让师傅都没法子追得上,这可不算是微不足道的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能够拥有这些奇迹——我是说,拥有这些东西。”   坚迪柏被她逗乐了,他答说:“他们自称为基地人,你听说过基地吗?”(他突然发觉自己起了好奇心,想知道阿姆人对银河究竟知道多少,还有发言者对这个问题为何从来不好奇。或者,是不是只有他自己从未感到好奇,只有他才抱着阿姆人除了喜欢挖土之外,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的成见。)    诺微一面回想一面摇头。“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师傅。当学校师傅教我文字学——我的意思是说读书写字的时候,他告诉我说还有很多其他的世界,他也告诉我一些世界的名字。他说,我们的阿姆世界有个正式的名字叫川陀,它曾经统治过所有的世界。他又说川陀以前包着闪闪发光的铁,上面住着一个叫皇帝的人,他是所有主人的主人。”   她抬起头来望着坚迪柏,脸上流露出略带羞赧的喜悦。“不过,我勿相信其中的大部分。在晚上比白天长很多的日子里,我们都聚在集会厅中,说书的人就会讲很多故事。当我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相信它们全部,但是当我渐渐长大,我发现它们许多都不是真的,现在我只栢信非常少,也许全都勿相信。就连学校里的那些师傅,也会说一些难以置信的故事。”   “事实上,诺微,学校师傅讲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川陀的确曾经整个被金属覆盖,也的确有一个统治全银河的皇帝。然而,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基地的人总有一天会统治所有的世界,他们的力量始终不断在增长茁壮。”   “他们将要统治所有的世界,师傅?”   “不是立刻,还要再过五百年。”   “然后他们也会变成所有师傅的主人?”   “不,不,他们将会统治所有的世界,而我们却会统治他们——这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以及所有世界的安全。”   诺微又皱起了眉头,她说:“师傅,这些基地的人,是不是有许多这么好的太空船?”   “我想是吧,诺微。”   “他们还有其他非常……惊人的东西?”   “他们拥有各式各样威力强大的武器。”   “那么,师傅,他们不能现在就收服所有的世界吗?”   “不能,他们不能这样做,因为时机尚未成熟。”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呢?是不是师傅们会阻止他们?”   “我们并不需要这么做,诺微。即使我们根本不管,他们也没办法收服所有的世界。”   “到底是什么会阻止他们呢?”   “是这样的,”坚迪柏开始解释:“从前有一个很聪明的人,他曾经设计出一套计画……”   讲到这里他突然住口,微微笑了笑,还摇了摇头。 “这实在很难解释,诺微,也许改天再说吧。事实上,在我们回到川陀之前,你的所见所闻也许就能使你了解,根本用不着我再多做解释。”   “会发生什么事呢,师傅?”   “我还不能确定,诺微,不过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开始准备跟康普进行联络。与此同时,他在心中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至少我希望如此。   然后他马上对自己发起脾气来,因为这个愚蠢而犹疑的念头究竟源自何处,他自己再清楚不过——透过康普的太空艇,他看到了基地的精实壮大;而诺微对它毫不掩饰的赞叹,更是令他愤恨不已。   真笨!自己怎会将有形力量与无形的控制力相提并论?这就是历代发言者所谓的“遭人扼住咽喉的妄想”。   真是难以想像,自己对那种诱惑竟然还没有免疫力。   2   曼恩·李·康普完全不知道等会儿该如何应对。那些时常与他接触的发言者,始终以神秘的方式掌握着人类全体的命运,然而在他一生之中,全能的发言者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   最近几年,在众多的发言者中,史陀·坚迪柏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不但坚迪柏的声音是他最常听到的,坚迪柏的容貌也经常出现在他心灵中,这是一种和需要超波中继器的超波通讯。   单就这一方面而言,第二基地的成就远远超越第一基地。他们不用任何有形的设备,仅靠训练有素的心灵发出的能量,就可以跟许多秒差距之外取得联络,而且绝对不会遭到窃听或蓄意干扰。这是一种隐形的、外人无法侦测的通讯网路,仅藉着少数忠实工作人员居间媒介,就能在各个世界之间建立起迅速的联系。   当康普想到自己的角色时,曾经不只一次生出飘飘然的感觉。他所属的这个团体何其微小,他们拥有的影响力却何其巨大——而这一切又是何其机密,连妻子都不知道他这一重身分。   一切全都由发言者在幕后操纵,而这位发言者,这位坚迪柏,(康普想)他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代首席发言者,在比帝国更伟大的国度中,扮演一个比皇帝更有权势的角色。   如今,坚迪柏终于抵达此地,就在对面那艘川陀太空船中。这次会面无法在川陀举行,令康普极为失望,不过他尽力压制住这个情绪。   那玩意会是川陀的太空船吗?想当年,带着基地制品闯荡险恶银河的行商们,他们的太空商船也都比这一艘好得多。怪不得从川陀赶到赛协尔,花了发言者那么久的时间。   现代船舰一律具有“自动接合锁固机制”,以便将两艘船舰紧密接驳在一起,让双方的人员可以互相通行。即使是低劣的赛协尔舰队,也都拥有这种配备,但是这艘川陀太空船却付之阙如。这位发言者必须像帝国时代的人那样,首先小心翼翼地调整太空船的速度,然后向康普的太空艇抛出一条索链,再顺着索链从太空中摆荡过来。   康普的心情很是沮丧,无法潜抑涌现而出的失望情绪。没错,这根本就是一艘帝国的旧式太空船——甚至还不是大型的。   此时,两个人形正顺着索链缓缓栘过来,其中之一动作极为笨拙,一看就知道从来没有太空漫步的经验。   最后,他们总算登上康普的太空艇,除下了太空衣。史陀·坚迪柏发言者的身材中等,相貌并不出众,看起来没有威风凛凛的架势,也未散发出任何学者的气质,只有他那对深陷的黑眼珠,还能显现出几丝智慧的光芒。可是现在,这位发言者的眼睛却忙着四下张望,同时流露出明显的敬畏神色。   另外那人是一名女子,和坚迪柏差不多高,外表相当平庸。她也同样不停地东张西望,而且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拢。   3   对坚迪柏而言,太空漫步并非全然不愉快的经验。他当然不是太空人——第二基地每个成员都不是,但他也并非一只真正的“土蚯蚓”,因为凡是第二基地的成员,都必须接受基本太空飞行训练。毕竟,他们随时可能要到太空中执行任务。不过第二基地成员全部抱持着相同的想法,总希望这种需要越少越好。(普芮姆·帕佛所做的众多太空旅行,如今几乎已经成为传奇。他曾经语重心长地说过一句话:为了确保谢顿计画顺利执行,发言者有时不得不闯荡太空,然而越是成功的发言者,被迫飞上太空的次数就越少。)   过去,坚迪柏曾有三次不得不使用索链的经验,今天是他第四次使用这种装置。由于他非常担心苏拉·诺微,自己反倒一点没有紧张的感觉。置身虚空的想法令她吓得不知所措,他根本不需倚靠精神力量,就能清楚看出这点。   “我真系很惊吓,师傅,”当他向她解释该如何做时,她就是这么说的。“我将在虚无中走脚步。”姑且不论别的,她突然又说出了道地的阿姆方言,就足以显示她惊慌的程度。   坚迪柏柔声对她说:“我不能将你留在这艘太空船上,诺微,我自己要到另一艘上面去,所以你必须跟我一道走。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的太空衣可以保护你,让你不受任何伤害,而且你根本不会掉到什么地方去。即使没有抓牢索链,你也几乎只会留在原处,而我就在你身边,随时可以拉你一把。来吧,诺微,向我证明你有足够的胆量,又有足够的聪明,将来一定能够成为一名学者。”   听了这番话之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坚迪柏虽不愿意做出可能搅扰她心灵的举动,这次却破例在她心灵的光滑表面,注入了一股具有镇定作用的精神力量。   “你仍然可以跟我说话,”当他们都钻进厚重的太空衣后,他对她说:“如果你尽力想着要说的话,我就能够听到。把每个字都仔细地、专心地好好想一遍。你现在能听到我的话,对不对?”   “是的,师傅。”她答道。   隔着头盔的透明面板,坚迪柏可以看到她的嘴唇在蠕动,于是他又说:“不要张开嘴巴说话,学者的太空衣没有无线电设备,一切全靠心灵的作用。”   她的嘴唇果然停止动作,表情却变得更为急切不安。   ——你能听到我吗,师傅?   非常清楚,坚迪柏这么想,他的嘴唇也始终没有张开。   ——你听得见我吗,诺微?   ——听得见,师傅。   ——那么跟着我走,模仿我的动作。   于是他们开始沿着索链进行漫步。坚迪柏的技术虽然不算纯熟,伹他对太空漫步的理论却相当了解。它的诀窍在于保持两腿伸直并拢,仅以臀部作为摆荡的支点,再配合两臂规律地轮流向前挥舞,就能使重心沿着一条直线前进。刚才,他已经向苏拉·诺微解释过这个道理;现在他并没有转头去看她,而是从她的大脑运动区中,直接判读她的动作与姿势。   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她的表现相当不赖,几乎可说跟坚迪柏做得一样好。她的确潜抑了紧张的情绪,完全遵照坚迪柏的嘱咐行事,他再一次觉得自己非常欣赏她。   不过,当他们终于又能“脚踏实地”的时候,她仍旧大大松了一口气,而坚迪柏也有同感。他一面除去身上的太空衣,一面张大眼睛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各种设备的奢华与先进几乎令他瞠目结舌,几乎没有一样东西是他认得出来的。他的心随即猛地一沉,因为他想到,自己不会有什么时间学习如何操作这些设备。看来他必须从康普那里直接吸取这些知识,这总是比不上真正的学习令人感到踏实。   然后,他便将注意力集中在康普身上。康普的身材又高又瘦,比自己年长几岁,有着些许文人式的俊秀。而他那一头波浪状的卷发,竟然是极其罕见的乳黄色。   坚迪柏一眼就看出来,此人显然对眼前首度谋面的发言者感到失望,甚至还有一点瞧不起。更糟的是,康普完全无法掩饰心中的真实感觉。   坚迪柏对这种事情不太在意——并不完全在意。康普不是川陀人,也不能算是第二基地的正式成员,因此显然带着一些错觉,即使只是轻轻扫描一下他的心灵,都可以发现到这一点。而典型的错觉之一,就是以为真正的力量必须表里一致。其实,只要不会对坚迪柏造成任何妨碍,他当然可以保有那些错觉,然而此时此地,这个典型的错觉却足以坏了大事。   坚迪柏接下来的动作无异于普通人弹了一下手指,只不过一切动作是在他心灵中进行。康普立刻感到一阵短暂的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晃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被迫全神贯注。他的大脑皮质被印出一道道的皱褶,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知道发言者随时随地都能发出骇人的力量。   康普随即对坚迪柏肃然起敬;今后也将永远如此。   坚迪柏以愉快的口吻说:“我只是想吸引你的注意力,康普,我的朋友。请让我知道你那位朋友葛兰·崔维兹,和他的朋友詹诺夫·裴洛拉特目前的下落。”   康普有点犹豫。“我该当着这位女士的面说吗,发言者?”   “康普,这位女士就像是我的影子。因此你不必有任何顾忌。”   “遵命,发言者。崔维兹和裴洛拉特现在正向一个名叫盖娅的行星推进。”   “你在前几天最后一次通讯中就提到了。照理说,他们应该早就登陆了盖姬,也许都已经离开了,他们在赛协尔行星就没有停留多久。”   “当我还跟踪着他们的时候,发言者,他们尚未登陆盖姬。他们万分小心地一步步接近那个行星,在两次微跃之间都犹豫了相当长的时间。我很清楚,那是因为他们缺乏该行星的相关资料,因此才会踌躇不前。”   “你自己有任何资料吗,康普?”   “我也没有。”康普答道:“或者说,至少这艘太空船的电脑没有。”   “这台电脑吗?”坚迪柏的目光落在控制板上,突然满怀希望地问道:“它对驾驶这艘太空船有帮助吗?”   “可以完全交给它自动驾驶,发言者,只要把思想灌注其中就行了。”   坚迪柏顿时感到有点不自在。“第一基地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   “没错,但是不怎么高明,这台电脑并不太灵光,我必须将一个念头重复好几次。然而即使如此,我得到的反应也极为有限。”   坚迪柏说:“我也许能让它有更佳的表现。”   “这一点我绝对肯定,发言者。”康普以无比尊敬的口吻说道。   “不过目前先别管这个,为什么电脑里面没有盖娅的资料?”   “我不知道,发言者。它曾经宣称——真像人类的口气——它拥有银河中每一颗住人行星的纪录。”   “它拥有的资料不可能超出原先所输入的。如果那些负责输入的人员,认为他们已经搜集到所有住人行星的纪录,那么尽管事实并非如此,电脑仍会同样自以为是。我说的是否正确?”   “当然正确,发言者。”   “你在赛协尔曾经打听过盖娅吗?”   “发言者,”康普显得有些不安,“赛协尔上的确有人谈论盖娅,可是他们说的话毫无可取之处,可以确定全部都是迷信。根据他们所说的故事,盖娅是个具有强大威力的世界,甚至连当年的骡都不敢接近。”   “他们是这么说的吗,真的?”坚迪柏压抑住激动的情绪。“你真的确定那只是迷信,没有再询问细节吗?”   “不,发言者,我问了一大堆。不过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就是他们所能告诉我的一切。每个人都可以就这个题目滔滔不绝,可是将那些话仔细分析过滤之后,就只剩下我刚才报告的内容了。”   “显然,”坚迪柏说:“崔维兹也听到了这个传说,他前往盖娅的动机一定与此有关,也许就是去打探这个神秘的强大力量。而他会如此步步为营,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畏惧这股未知的威力。”   “的确有这种可能,发言者。”   “然而你却没有继续跟踪下去?”   “发言者,我跟踪了好长的距离,足以肯定他的确是要前往盖娅。然后我就回到了这里——盖娅系的外缘。”   “为什么呢?”   “我有三个理由,发言者。第一点,你即将抵达此地,我希望至少能在中途与你会合,让你尽快登上我的太空船,而这也是你的指示。由于这艘太空船上有个超波中继器,如果我离崔维兹和裴洛拉特太远的话,一定会令端点星当局起疑,不过根据我的判断,应该还能冒险来到这里。”   “第二点,当我确定崔维兹以极缓慢的方式接近盖娅,我就判断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先赶来跟你尽早会合,而不至于耽误任何事情。尤其是考虑到你比我更适合跟踪他到那颗行星,也比我更有能力处理任何可能的紧急状况。”   “有道理,第三点理由呢?”   “在我们上次通讯之后,发言者,又发生了一个变故,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也不了解它背后的意义。基于这个理由,我认为,我最好尽快和你碰面。”   “这个你没有预料到、也不了解的事件,究竟是什么?”   “基地舰队的战舰正逐渐接近赛协尔边境。这消息是我的电脑从赛协尔新闻广播上收到的。这个小型舰队至少拥有五艘新型战舰,它们有足够的力量攻陷整个赛协尔。”   坚迪柏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不能表现出自己未曾料到这个行动,或者自己也不了解其中的意义。因此,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故意用不当一回事的口吻说:“你认为,此事是否与崔维兹前往盖娅的行动有关?”   “显然他出发后紧接着就发生了这件事,如果乙事件在甲事件之后,那么有可能是由甲引起的。”康普回答说。   “嗯,这么说的话,似乎我们都汇聚到盖娅这个焦点来了——崔维兹、我自己,还有第一基地。你做得很好,康普。”坚迪柏说:“让我告诉你现在我们该做些什么——首先,你要教我如何操作这台电脑,以及如何利用电脑操纵整艘太空船。我相信,这件事要不了多少时间。”   “接下来,你就登上我的太空船,我会先将它的操作方法灌输到你心中,你可以毫不费力地驾驶它。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想必你也已经从它的外型猜到了——它是一艘极原始的太空船。等你能够控制那艘太空船了,就停在原处等我。”   “要等多久,发言者?”   “直到我回来找你为止。我不会去太久的,你不必担心补给品会用光。不过,假如我实在去得太久,你可以随便降落在某个赛协尔联盟的住人行星上,然后在那里继续等我。不论你在何处,我都有办法找到你。”   “遵命,发言者。”   “还有,你大可不必惊慌,我有能力对付这个神秘的盖娅。万一有必要的话,我还能一并对付那五艘基地的战舰。”   4   黎托洛·杜宾担任基地驻赛协尔大使已有七年之久,他颇喜欢这个职位。   杜宾的身材很高,也算得上壮硕。虽然如今不论在基地或是赛协尔,大多数男人都把脸刮得干干净净,他却仍留着两撇浓密的棕色胡须。虽然他只有五十四岁,却已经满脸皱纹,而且修炼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此外,也很难看出他对工作所抱持的心态。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相当喜欢目前的职位,这可以使他远离端点星政坛的风风雨雨——他对这点分外满意。而且他也捡到一个难得的机会,不但可以过着赛协尔上流社会悠闲逸乐的日子,同时还能让妻女享受令她们上瘾的生活方式。因此,他绝不希望这一切受到任何搅扰。   杜宾相当讨厌里奥诺·柯代尔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也故意留着两撇胡子。只不过柯代尔的胡子较短较疏,而且颜色已经变得灰白。过去曾经有一段日子,公众人物之中只有他们两人留着胡须,两人还在这方面暗中较过劲。如今(杜宾想)比赛早已结束,柯代尔的两撇胡子已经不入流了。   当杜宾仍在端点星上,梦想着要跟赫拉·布拉诺角逐市长宝座时,柯代尔已经出任安全局局长多年。不过早在选举之前,杜宾就接受了大使职位的交换条件,根本没有出马竞选。布拉诺之所以那样做,当然是为了她自己着想,然而每当他想到这件事,仍旧忍不住要感谢她的好意。   可是他却对柯代尔毫不领情。或许因为柯代尔有一张历劫不变的笑脸,总是表现得那么亲切友善——哪怕他心中早巳决定用哪一号手法切断你的喉管。   现在,柯代尔的超空间影像正坐在那里,满面春风的笑脸依旧,敦厚淳朴的态度溢于言表。当然,他本人实际上仍在端点星,因此杜宾得以省却一切实质客套。   “柯代尔,”他说:“我要那些船舰马上撤离。”   柯代尔露出快活的笑容。“哈,我也这么想,可是老太婆已经下定决心了。”   “谁不知道你一向都能说服她改变心意。”   “偶尔吧,在她听得进去的时候,不过这一回她可不想听。杜宾,做好你的分内工作,让赛协尔保持冷静吧。”   “我并不是担心赛协尔,柯代尔,我是在为基地着想。”   “这点大家有志一同。”   “柯代尔,不要闪烁其词,我要你听我说。”   “我很愿意洗耳恭听,不过目前端点星上正热闹着呢,我可没有办法永远待在这里。”   “我会尽可能长话短说。我要告诉你的是——基地可能会因此毁灭。如果这条超空间热线确定没有遭到窃听,那我就敢畅所欲言。”   “我保证没有人敢窃听。”     “那我就继续说下去。几天以前,一个名叫葛兰·崔维兹的人送了一道电讯给我。我记得我还在端点星政治圈的时候,就有一个名叫崔维兹的同僚,他当时担任运输署署长。”   “他是那个年轻人的叔叔。”柯代尔答道。   “啊,这么说的话,你认识那个送信给我的崔维兹。根据我后来搜集到的资料,他原本是一名议员,当最近那次谢顿危机圆满解决之后,他立刻遭到逮捕,随后就被逐出了端点星。”    “完全正确。”   “我根本不相信这回事。”   “哪回事你不相信?”   “他遭到放逐这回事。”   “为什么呢?”   “在基地过去的历史上,有哪个基地公民曾经遭到放逐?”杜宾追问道:“假使一个人涉嫌犯罪,他有可能遭到逮捕;如果他真的遭到逮捕,他就有可能受到审判;如果他真的受到审判,他就有可能会被定罪;如果他真的被定罪,他就会被处以罚锾、降级、罢黜、监禁,甚至处决,可是从来没有人遭到放逐。”   “凡事总有头一遭啊。”   “胡说八道,放逐到一艘先进的军用航具上?他明明在为老太婆执行一项特种任务,即使是笨蛋也看得出来。她想骗谁啊?”   “你认为是什么样的任务呢?”    “多半就是要寻找盖娅那颗行星。”   柯代尔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大半,双眼露出异乎寻常的严厉目光。“我知道你不是万分情愿相信我的陈述,大使先生,但是我现在要郑重地请求你,这一次请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当崔维兹遭到放逐的时候,不论是市长或者是我自己,都未曾听说过盖娅。直到几天以前,我们两人才头一次听到盖娅这个名字。假如你能够相信这一点,那么我们的谈话就可以继续下去。”   “我会暂时收起凡事怀疑的态度,试着接受这个说法,虽然这实在很困难。”   “我能了解,大使先生。假如我在话中突然采用正式语气,那是因为我说完这些话之后,你将发现自己必须回答一些问题,而且会发现这些问题并不怎么轻松有趣。根据你的说法,你好像对盖娅这个世界十分熟悉,你怎么会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你被派驻到那个政治实体的主要职责,难道不就是让我们知道你风闻的每一件事?”   杜宾以和缓的语气答道:“盖娅并不是赛协尔联盟的一部分,事实上,它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难道所有在赛协尔迷信的低下阶层流传的神话,我都得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端点星吗?他们有些人说盖娅位于超空间中,也有人说,它一直以超自然的力量保护着赛协尔,此外还有人说,当年的骡就是它派出来劫掠银河的。如果你打算告诉赛协尔政府,说崔维兹的任务只是要寻找盖娅,而五艘基地舰队的先进战舰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支援他的探索任务,他们是绝不会接受的。民众也许会相信有关盖娅的神话,然而政府可没有那么好骗。他们不会相信基地竟然那么天真。他们会认为你们是想以武力迫使赛协尔加入基地联邦。”   “假如我们真有这个打算呢?”   “那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想想看,柯代尔,在基地五个世纪的历史中,我们什么时候发动过侵略战争?我们打仗都是为了抵御外侮,也失败过一次,可是没有一次战争是为了开拓版图。其他世界都是经由和平的协议加入联邦的,它们所以会加入我们的阵营,是因为看到了加入的好处。”   “难道赛协尔看不到这些好处?”   “只要我们的战舰滞留在他们边境,他们就永远看不见。赶快把战舰撤走。”   “办不到。”   “柯代尔,赛协尔是一个极佳的宣传工具,足以显示基地联邦如何宽大为怀。它几乎被我们的疆域包围,全然无险可守,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它始终都安然无恙、我行我素,甚至能够肆意维持反基地的对外政策。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样板,可以让全银河都知道,我们从不以武力使人就范,我们总是向每个世界伸出友谊之手。赛协尔本来就是我们的囊中物,拿下它只是多此一举,不管怎么说,我们在经济上早已主宰他们——虽然这并未公开。然而一旦我们用武力拿下它,就无异向全银河宣告,说我们已经变成了扩张主义者。”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真的只是对盖娅有兴趣呢?”   “那么,我会跟赛协尔联盟一样不信这种鬼话。那个叫崔维兹的人,曾经送了一道电讯给我,说他正在前往盖娅的途中,并且请我将那则电讯转交端点星。我照做了,虽然我判断这样做并不妥当,但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结果,在超空间热线尚未冷却的时候,基地舰队就开始行动了。假使不穿越赛协尔的领空,你们怎么能够抵达盖娅?”   “我亲爱的杜宾,显然你没有注意自己讲的话。只不过几分钟之前,你还明明告诉过我,说盖娅若是存在的话,它也不是赛协尔联盟的一部分。我想你不至于不知道,超空间并非哪个世界的领域,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如果我们从基地的疆域——我们的战舰目前还在这里待命——经由超空间进入盖娅的疆域,从头到尾没有占据赛协尔一立方公尺的领空,这样赛协尔又怎能指控我们呢?”   “赛协尔却不会这样解释,柯代尔。假如盖娅真的存在,就完全包围在赛协尔联盟领域之内。虽然它并不是联盟的一部分,但是根据星际惯例,赛协尔可以将它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至少对敌方的战舰可以如此解释。”   “我们不是什么敌方的战舰,我们准备与赛协尔和平共处。”   “我告诉你,赛协尔很可能因此宣战。他们当然明白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不会指望赢得军事胜利。然而问题是,这场战争足以引发泛银河的反基地风潮。基地新近采取的扩张政策,会促使反基地的联合势力骤然壮大,联邦某些成员将会重新考虑与我们的关系,我们很可能因为内部动乱而战败。过去五百年间,基地一直在稳健地成长茁壮,如果这样乱搞,就注定要走回头路了。”   “得了,得了,杜宾,”柯代尔不以为然地说:“你这种说法,好像把五百年绩业都一笔勾销;好像我们还是塞佛·哈定时代的基地,正准备对抗那个袖珍王国安纳克瑞昂。事实上,即使跟银河帝国当年如日中天的国势相比,我们现在也比他们强大许多。我们一个分遣队就能击败整个帝国舰队,并且有能力占领银河任何星区,甚至在敌人灰飞烟灭之后,战士们还不知道已经打过一仗呢。”   “我们可不是跟银河帝国作战,我们的敌人来自当今各个行星和星区。”   “他们都没有基地这么先进的科技,我们现在就足以收服整个银河。”   “根据谢顿计画,未来五百年间我们还不能那么做。”   “谢顿计画低估了科技发展的速率。我们现在就能这么做!不要误会我的话,我不是说我们现在‘将要’这么做;也不是说我们现在‘应该’这么做,我只是说我们现在‘能够’这么做。”   “柯代尔,你一辈子都住在端点星上,所以完全不了解银河的局势。我们所拥有的舰队与科技,的确能够击败其他世界的军队,然而我们若是以武力征服整个银河,就注定会造成一个叛乱此起彼落、到处充满敌意的局面,我们绝对没有能力统治这样的银河——叫那些战舰立刻撤离!”   “我说过办不到,杜宾。你想想看,倘若盖娅并非只是神话呢?”   杜宾没有立即回答,他审视着柯代尔的脸孔,彷佛急于窥知对方的内心。“一个位在超空间的世界还不是神话?”   “一个位在超空间的世界当然是迷信,然而即使是迷信,也可能包藏着真实的核心。那个人,那个遭到放逐的崔维兹,依照他的说法,盖娅好像是普通空间中的一个真实世界。如果他的说法正确呢?”   “荒唐!我可不信。”   “不信?能否请你暂且相信它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曾经保护赛协尔避开骡的侵略,又一直在帮助它对抗基地!”   “你这样说是自相矛盾,盖娅如何能够帮助赛协尔人抵御基地?我们不是刚刚派出舰队来吗?”   “舰队不是要进军赛协尔,而是准备进军盖娅。那个世界如此神秘莫测,又如此小心翼翼地销声匿迹,它明明在太空某一个角落,却有办法让邻近世界以为它在超空间中。甚至连最精确、最完整的电脑化银河舆图,也未能搜录到它的资料。”   “照你这么说,它必定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世界,因为它必定有办法操控人的心灵。”   “而你刚才不是也说过,在赛协尔流传的故事中,有一则说骡就是盖娅派出来劫掠银河的?骡不是也会操控心灵吗?”   “那么,盖娅是个充满了骡的世界喽?”   “你敢确定不是吗?”   “这么说的话,它又为什么不是重生的第二基地?”   “是啊,为什么没这个可能呢?难道不该好好调查一下吗?”   杜宾渐渐冷静下来。他原本脸上一直挂着轻蔑的冷笑,现在却低下了头,抬眼瞪着对方。“如果你这话当真,这样的调查难道就不危险吗?”   “危险吗?”   “你用反问来回答我的问题,就表示你心中也没有合理的答案。如果要对付的是一大群骡,或者是第二基地,几艘战舰又能派上什么用场?事实上,万一这些推论真的成立,有没有可能盖娅正在引诱你们自取灭亡?听好,你说谢顿计画虽然只完成了一半,但基地现在就能建立一个帝国,而我也警告过你,你们这样做会冲过了头,谢顿计画一定有办法逼你们慢下来。假若盖娅真的存在,而且它的身份也如你们所料,那么这一切很可能就是一个制动的策略。现在就主动撤离吧,否则你们很快便会被迫转进;现在还能以和平而不流血的方式收场,坚持下去却将演变成悲惨的败退。我再说一次,赶快把战舰撤走。”   “我说办不到就是办不到。老实告诉你,杜宾,布拉诺市长打算亲自登上战舰。而且,我们的斥候舰已经飞掠过超空间,顺利抵达了所谓盖娅系的领域。”   杜宾的眼珠几乎爆了出来。“我告诉你,那绝对会引发一场战争。”   “你是我们的大使,你要设法阻止这场战争,不论那些赛协尔人需要什么保证,你都可以对他们拍胸脯。同时,你要否认我方有任何不良企图。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你就索性告诉他们,最好的对策便是隔山观虎斗,等着让盖娅来收拾我们。随便你爱怎么说都可以,总之不要让他们轻举妄动。”   柯代尔略停了一下,凝视着杜宾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后又继续说:“真的,就是如此而已。据我所知,基地的船舰不会登陆赛协尔联盟任何一个世界,也不会穿越属于联盟的任何一处空间。话又说回来,如果赛协尔船舰越出他们的疆域,也就是说进入了基地的势力范围,想要来向我们挑衅的话,就会立刻化成一团烟尘。把这点也跟他们切实讲清楚,让那些赛协尔人乖乖待着。如果你失败了,你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直到目前为止,你做的只是个闲差事,杜宾,如今是你担负重任的时候了,未来几个星期将决定一切。假如你让我们失望的话,那么银河虽大,你也无法找到一处藏身之地。”   当通讯陡然终止,影像消失,柯代尔脸上早已没有任何愉悦或友善的表情。   杜宾则张大了嘴,愣愣地望着柯代尔刚才现身的位置。   5   葛兰·崔维兹猛扯着头发,像是想知道自己会不会痛,究竟还正不正常,“你现在的心理状态如何?”他突然问裴洛拉特。     “心理状态?”裴洛拉特完全摸不着头脑。   “对啊,我们现在已经被逮到啦。我们的太空船遭到外力控制,被硬生生地拉向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你会不会感到惊慌?”   裴洛拉特那张长脸露出些许忧郁。“没有。”他答道:“当然,我不会觉得高兴,而且的确有点担心,但是我却没有感到惊慌失措。”   “我也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们应该非常慌乱才对,为什么我们没有这种反应?”   “这正是我们所预期的,葛兰,我们知道会遇上这样不寻常的事。”   崔维兹转身面向萤幕,它始终锁定太空站的画面,只不过现在太空站变得更大,这代表他们更接近了。   在他看来,那座太空站的外型没什么惊人之处,根本瞧不出有任何超科技。事实上,它似乎还显得有点原始——但是它有办法制住他们的太空艇。   他再转头对裴洛拉特说:“我现在的思绪条理分明,詹诺夫,简直怪透了!我很想相信那是因为我不是个懦夫,所以在巨大压力下也能有优异的表现,这样是有点自夸,不过我想每个人都免不了。但事实上,我现在应该坐立不安,头冒冷汗才对。我们或许曾预料到会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但是那却于事无补,我们现在仍旧一筹莫展,而且可能会死在这里。”   裴洛拉特说:“我并不这么想,葛兰。如果盖娅人能在远方操控这艘太空船,难道他们就不能从远距离杀害我们吗?既然我们还活着……”   “可是我们并非完全安然无事,我们太过冷静,告诉你,我相信他们给我们打了无形镇静剂。”   “为什么?”   “为了让我们的精神状态完好如初吧,我想。他们可能是想审问我们,之后或许就会把我们杀掉。”   “假如他们想审问我们,那就代表他们理性还够。因此,如果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他们是不会无缘无故杀害我们的。”   崔维兹上身往椅背用力一靠(椅背立刻向后弯曲,他们至少没有把座椅的功能也一并剥夺),同时把双脚翘在桌上——那里本来是他的双手与电脑进行接触的地方。“他们也许相当聪明,有办法罗织一个正当无比的理由。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即使影响了我们的心灵,也没有做得太过分。比方说,假使换成了骡,他会让我们渴望前进,我们会迫不及待、会血脉贲张,身上每一根纤维都会狂喊着赶快走。”   说到这里,崔维兹伸手指了指太空站,问道:“你有这种感觉吗,詹诺夫?”   “当然没有。”   “你看,我也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可以尽情地冷静分析和推理。这实在太奇怪了!可是我又能肯定这一点吗?我是不是处于一种惊惶、慌乱、疯狂的状态,可是却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自己正在尽情地冷静分析和推理?”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我感觉你的精神很正常——但这或许是我的精神跟你一样不正常,也处于同样的幻觉之中。不过这种辩证一点用也没有。也许所有人类精神全不正常,全都陷于同一个幻觉之中,真实的宇宙可能是一片浑沌混乱,这种说法同样也无法反证。可是我们除了相信自己的理智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选择。”然后他突然改变话题说:“事实上,我自己也正在做一项推论。”   “是什么?”   “嗯,我们曾经猜想盖娅或许是骡的故乡,也有可能是死灰复燃的第二基地,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还有更合理的第三种可能?”   “什么第三种可能?”   裴洛拉特没有看崔维兹,他的眼睛似乎在凝视自己内心,声音变得低沉而意味深长。“我们发现,盖娅这个世界不知道从多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尽全力保持绝对的隔绝状态。它从未试图与其他世界接触,甚至连它的近邻赛协尔联盟也不例外。如果他们击毁舰队的故事属实,它某一方面的科学必定极为先进,他们现在有能力控制我们,也可证明这一点。然而,他们却未曾试图扩张自己的势力,唯一的要求只是不要受到打扰。”   崔维兹眯起了眼睛。“所以呢?”   “这全都不像是人类的行径。人类两万多年的太空时代,就是一部连续不断的扩张史,到了今天,所有已知适于住人的世界差不多都有人迹。在殖民银河的过程中,几乎每个行星都经历过你争我夺的阶段,几乎每个世界都跟邻邦抢过地盘。如果盖娅在这方面的表现如此异于人类,也许因为它真是——非人所组成的世界。”   崔维兹摇了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裴洛拉特用急切的口吻说:“我曾经告诉你,人类是银河中唯一演化成功的智慧型生物,这一点其实是一个大谜。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难道某颗行星上,就不可能有另一种完全没有人类扩张倾向的智慧型生物?”裴洛拉特越说越激动,“事实上,银河中可能有百万种智慧型生物,但只有一种是扩张主义者——那就是我们。其他的都安分守己地待在母星,隐藏起来……”   “简直荒谬绝伦!”崔维兹说:“要真是这样,我们早就遇到他们了,我们早已登陆那些世界。他们会发展出各种型态、各种程度的科技,而其中大多数都无法阻止我们,但我们一个都没有遇见过。天啊!我们甚至从未发现非人文明的遗迹或遗址,对不对?你是历史学家,所以请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我们的确没有发现过。可是葛兰,眼前也许就有一个!就是这个!”   “我可不信,你说它的名字叫盖娅,那是源自一种古代的方言,意思就是‘地球’,这怎么可能是非人的文明?”   “盖娅这个名字是人类帮它取的——谁知道为什么?和古老的地球名称类似也许只是巧合。你好好想一想,我们被引诱到盖娅来——这一点前几天你曾经仔细分析过,还有我们现在被硬生生地吸过去,这两件事都是盖娅人并非人类的佐证。”   “为什么?这跟他们是不是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们对我们,也就是人类,感到好奇。l   崔维兹说:“詹诺夫,你已经语无伦次了。过去数千年来,盖娅的周围星空满是人类,他们为何现在才感到好奇?为什么以前没有?即使现在才变得好奇,为什么又会选上我们?如果他们想要研究人类与人类的文化,为什么不利用赛协尔的世界?为什么大老远把我们从端点星引来这里?”   “他们也许对基地有兴趣。”   “胡说八道,”崔维兹以激烈的口气说:“詹诺夫,要是你老是想着非人的智慧型生物,你就会以为他们真的存在。我想,如果你认为将要遇见的是非人生物,你就不会担心被捕,不会担心束手无策,甚至不会担心遭到杀害——只会担心他们没有给你充分的时间,满足你的好奇心。”   裴洛拉特气得结结巴巴,反驳了一大串,久久才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好吧,也许你对,葛兰,不过我暂时还不愿意放弃这个想法。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知道谁对谁错——你看!”他突然伸手指着萤幕。   崔维兹由于争辩得太过激动,视线早已离开萤幕,现在才回过头来。“什么东西?”   “那是不是一艘刚从太空站起飞的船舰?”   “是有个东西,”崔维兹回答得很勉强。“但我还看不清楚,我也无法再将画面放大,现在的放大率已经到了极限。”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它似乎朝我们飞过来,我猜那是一艘太空船,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样的赌?”   崔维兹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回到端点星,我们就去好好大吃一顿,彼此还能请几个陪客,最多不超过——嗯,四个人吧。假如那艘太空船上载的不是人类,那么就由我请客,反之就记你的帐。”   “我愿意跟你赌。”裴洛拉特说。   “那就一言为定。”崔维兹说完又开始盯着萤幕,试图看清楚太空船的细部。不过他自己也有点怀疑,不太相信能发现什么确切的特征,可以判断里面载的究竟是不是人类。   6   布拉诺铁灰色的头发梳得整齐光洁,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像仍待在市长官邸,让人一点都看下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深入太空。(严格说来应该是第三次,不过第一次并不算数,那只是她跟父母去卡尔根的度假旅行。)   她用带着些许厌倦的口气,对柯代尔说道:“毕竟,杜宾的职责就是向我们提供意见,并且适时警告我们。很好,他的确很尽责,这一点我不会怪他。”   此时柯代尔也在市长的战舰上——这是为了能与她面对面交谈,因为影像沟通难免会产生心理障碍。听到市长这么说,柯代尔回答道:“他在那个职位上待得太久,想法已经开始被赛协尔人同化了。”   “那是大使这一行的职业危险之一,里奥诺。等到这事解决之后,我们让他好好休个长假,然后调他到别的地方去。他算得上是个能干的人——至少,他还有点警觉性,晓得立即回报崔维兹的消息。”   柯代尔微微笑了笑。“没错,他告诉我说,虽然他判断这样做并不妥当,‘但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就是这么说的。你看,市长女士,即使他判断这样做并不妥当,他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崔维兹刚进入赛协尔联盟领空之后,我就马上通知了这位杜宾大使,要他把所有跟那小子有关的消息即刻转来。”   “哦?”布拉诺市长转换了一下坐姿,好把柯代尔的脸看得更清楚。“你为什么会那么做呢?”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基于最简单的理由。崔维兹驾驶一艘新型的基地军用航具,这一点赛协尔人必定会注意到;他又是个不具外交人员身分的小傻瓜,这一点他们必定也会注意到。因此,他有可能会遇上麻烦,而基地人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不论在银河何处遇到麻烦,都能找最近的基地驻外代表求助。说实话,我个人并不在乎崔维兹会遇到什么麻烦,那也许还能帮他早点长大,对他有莫大的助益。问题是你送他出去,是要他做你的避雷针,所以我要他好好发挥功能,也就是说当闪电击下时,能够让你估算出闪电的源头。所以我特别叮咛最近处的基地代表,要他好好注意崔维兹的动向,就是如此而已。”   “原来如此!嗯,现在我才明白杜宾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因为我也送了一道类似的训令给他。他接连从我们两人这里分别接到指示,难怪只是几艘基地战舰接近,他就以为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里奥诺,你怎么事先没跟我商量,就迳自送出这样的训令呢?”   柯代尔泰然自若地答道:“如果我做的每件事都要把你扯进去,那你就没时间当市长了。可是你怎么也不先知会我一声呢?”   布拉诺以尖酸的口气说:“如果我把自己每一个想法都告诉你,里奥诺,那你就未免知道得太多了。不过这不重要,杜宾的警告一样没什么大不了。至于赛协尔人的大惊小怪也是小事一桩,我在乎的是崔维兹。”   “我们的斥候舰已经发现了康普,他正在跟踪崔维兹,他们两人都十分谨慎地向盖娅挺进。”   “我有那些斥候舰的完整报告,里奥诺,崔维兹和康普显然都没有把盖娅当作神话。”   “大家都对有关盖娅的迷信嗤之以鼻,市长女士,不过大家也都在想:‘可是万一……’甚至连杜宾大使都对它有点忌讳。这可能是赛协尔人的高明策略,是他们的一种保护色。他们捏造出一个神秘无敌的世界,并且将这些故事散播出去,外人听到之后,不但会对那个世界敬而远之,同时也会远远避开附近的世界——例如赛协尔联盟。”   “你认为这就是骡未曾招惹赛协尔的原因?”   “有可能。”   “基地也从来没有碰过赛协尔,你不至于认为这也是由于盖娅吧?没有任何纪录显示我们过去曾听说过那个世界。”   “我承认,我们的档案没有半条有关盖娅的资料。可是长久以来,我们对赛协尔联盟一向十分客气,这一点也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   “那么,希望赛协尔政府的确相信盖娅的可怕力量,即使相信一点点也好——虽然杜宾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呢?”   “因为如此的话,赛协尔联盟就不会反对我们接近盖娅。他们对这个行动越是反感,就越会确信应该袖手旁观,好让盖娅吞噬我们。他们会认为,这将是一个很好的教训,足以警戒未来的侵略者。”   “万一这一切都是真的呢,市长?假如盖娅真是那么可怕?”   布拉诺露出了微笑。 “你自己怎么也会提出‘万一怎么样……’的问题,里奥诺?”   “我必须提出各种可能性,市长,这是我的职责。”   “假如盖娅真的那么可怕,那么我的避雷针崔维兹就会首当其冲,康普可能也会一块倒楣——而我正希望如此。”   “你希望如此?为什么?”   “因为这么一来,盖娅便会过度轻敌,这种情势对我们非常有利。他们会低估我们的实力,变得比较容易对付。”   “但是如果过于轻敌的是我们自己呢?”   “我们并没有。”布拉诺说得斩钉截铁。   “这些盖娅人——不论他们是何方神圣——很有可能是我们前所未见的敌人,因而我们无法准确估算危险的程度。我只是提醒你,市长,这个可能性也应该加以权衡。”   “是吗?你的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里奥诺?”   “因为我发觉,你认为盖娅充其量不过是第二基地,不会再有更糟的情况。我甚至怀疑,你认为它根本就是第二基地。但赛协尔却有一段很特殊的历史,即使在帝国时代亦然。当时,唯独赛协尔拥有相当的自治权,即使在某些所谓‘坏皇帝’的统治下,赛协尔也能奇迹般地免除一些苛捐杂税。简言之,早在帝政时期,赛协尔似乎已经受到盖娅的保护。”   “所以呢?”   “可是第二基地却是哈里·谢顿亲手创建,和我们这个基地同时诞生。第二基地在帝政时期并不存在,可是盖娅却已经在那里。因此,盖娅绝不会是第二基地。它是另外一个组织——而且,还有可能是个更可怕的组织。”   “我并不打算被未知的事物吓倒,里奥诺。可能的威胁来源总共有两类——有形的武器与精神的武器,对于这两者,我们都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回到你的战舰去,叫舰队一律守在赛协尔外围。我这艘战舰要单独向盖娅推进,但是会随时和你们保持联络,如果有必要的话,你们要在一跃之后就能与我们会合。去吧,里奥诺,还有,把你脸上那种愁容给我抹掉。”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好吗?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确定,”她绷着脸说:“我也研究过赛协尔的历史,盖娅不可能是第二基地。可是我刚才告诉过你,我收到了斥候舰的完整报告,从这些报告中……”   “怎么样?”   “嗯,我知道了第二基地所在位置,我们要一举解决这两个敌人,里奥诺。让我们首先收拾盖娅,然后再去收拾川陀。” 第十七章 盖娅   1   由太空站飞出来的那艘太空船,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抵达远星号附近,崔维兹感觉这几个小时如坐针毡。   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崔维兹会试图呼叫那艘太空船,并期待对方有所回应。假如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他就会开始采取闪避行动。   由于太空艇毫无武装,又一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现在电脑对他的指令有极严格的选择,如果他发出与太空艇运动相关的指令,电脑一概不会有任何反应。   不过,至少太空艇内部一切正常。维生系统维持着最佳工作状态,因此他与裴洛拉特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然而这一点却无济于事,无聊的等待与即将面临的未知数,令他身心越来越疲倦。他发现裴洛拉特似乎很镇定,心中下禁冒起一股无名火。而裴洛拉特好像还故意火上加油,偏偏选他没食欲的时候,开了一个鸡丁罐头。罐头打开之后立刻自动加热,不一会儿冒出了蒸气,裴洛拉特随即吃将起来。   崔维兹没好气地说:“天啊,詹诺夫!好臭!”   裴洛拉特好像吓了一跳,连忙将罐头凑到鼻端闻了闻。“我觉得味道很香啊,葛兰。”   崔维兹摇了摇头。 “别管我,我只是在胡言乱语。不过你总该用把叉子,否则你的指头整天都会有鸡肉的味道。”   裴洛拉特很讶异,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我正在想别的事情。”   崔维兹又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是否有兴趣猜一猜,那艘太空船上的非人生物应该是什么模样?”他现在感觉很羞愧,因为自己竟然没有裴洛拉特镇定。他好歹曾经在舰队服役过(不过当然没有实战经验),而裴洛拉特只是个历史学家。可是现在,这位旅伴却能安然地坐在那里。   裴洛拉特答道:“在与地球完全不同的环境中,演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实在是无法想像。可能性也许并非无穷多,但也一定多得数不清。不过,我可以推测他们绝非蛮不讲理或凶残成性,我相信他们会以文明的方式对待我们。否则的话,我们现在早就死了。”   “至少你还能冷静思考,好朋友,你还能够保持镇静。我的神经却仿佛在和他们的无形镇静剂对抗,我有股异常的冲动,老想站起来踱几步……那艘该死的太空船怎么还没到?”   裴洛拉特说:“我是一个惯于被动的人,葛兰。我这一辈子都在等待新的文献出土,平常只能埋头钻研既有的资料。除了等待之外,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而你却是一个行动派,一旦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你就会感到痛苦莫名。”   崔维兹紧绷的情绪顿时轻松了些,他喃喃说道:“我低估了你的观察力,詹诺夫。”   “不,你没有低估我。”裴洛拉特以平静的口吻说:“然而,即使是一个天真的学者,有时也能从生活中领悟出一些道理。”   “而即使是最精明的政治人物,有时也可能执迷不悟。”   “我可没有那么说,葛兰。”   “你没有说,是我说的,所以我要积极一点。我至少还可以目测观察——那艘太空船已经相当接近了,看得出来,它似乎极为原始。”   “似乎?”   崔维兹说:“如果它是其他智慧型生物制造的,那么表面上的原始,实际上可能只是非人文明的特征。”   “你也认为它可能是非人文明的产物?”裴洛拉特问道,他兴奋得脸色都有点泛红。   “我还不能确定。我认为,人造器物不论因为文化差异而有多大不同,若与另一种生物制造的器物相较,顶多也只能算是大同小异。”   “那只不过是你的猜想罢了。直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接触过不同的文化,却从未发现不同的智慧型物种,根本无从判断非人文明的器物会有多大差异。”   “鱼类、海豚、企鹅、乌贼这些据说是源自地球的生物,以及甚至不是地球物种的围韧,它们在黏滞介质中运动的办法,都是将身体演化成流线型。因此,这些生物的基因构造虽然截然不同,外型却没多大差别——文明的产物也可能如此。”   “乌贼的触手和围韧的螺旋状振器,”裴洛拉特反驳道:“两者之间有极大不同,也跟其他那些脊椎动物的鳍、蹼或鳍状肢完全没有相似之处——文明的产物也可能如此。”   “无论如何,”崔维兹说:“我感觉心情好多了。跟你胡扯这么一大堆,我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下来。我想,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将会遇见什么。那艘太空船无法和我们接驳,所以不论上面是什么样的生物,都必须藉着旧式的索链荡过来,或者他们会用什么方法,驱策我们两人自动摆荡过去——除非上面真是什么非人生物,拥有全然迥异的接驳系统。”   “那艘太空船有多大?”   “我没有办法用远星号的电脑和雷达来计算距离,所以无法估计它的尺度。”   一条索链突然向远星号婉蜒地游移过来。   崔维兹说:“这有两种可能,其一为上面的确是人类:其二为非人生物也使用相同的装置。或许在这种情况之下,除了索链之外根本没有第二种工具。”   “他们可以用一根管子,”裴洛拉特说:“或者一个水平梯。”   “那些东西都没有韧性,很难用来联系两艘船舰。你得用一种既强固又有韧性的东西。”   索链触及远星号时,太空艇坚硬的外壳(连带内部的空气)震动了一下,发出一阵闷沉的铿锵声。接着,那艘太空船开始进行速率微调,以使两者达到一致的速度,此时索链看起来像一条在太空游走的长蛇。等到微调完成之后,索链终于达到相对静止的状态。   然后那艘太空船的表面出现一个黑点,像瞳孔一样越变越大。   崔维兹嘀咕道:“竟然不是自动滑门,而是伸屈隔板。”   “非人文明?”   “还很难讲,可是很有意思。”   一个人形出现在画面上。   裴洛拉特紧抿着嘴唇,过了好一阵子,才用失望的口气说:“太可惜了,是人类。”   “还是很难讲,”崔维兹以冷静的口气分析道:“我们现在能够断定的,只是那个躯体好像有五个突起,可能是头部与双手、双脚,却也可能根本不是——等一等!”   “什么?”   “它的动作比我预料的更迅速俐落——啊!”   “又怎么啦?”   “它配备有某种推进装置,我看得出不是火箭式推进器,但它绝不是只靠拉动索链前进。尽管如此,这也没法保证它就是人类。”   虽然那个人形顺着索链迅疾而至,太空艇中的人却觉得等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外面终于传来一阵噪音。   崔维兹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它马上就要进来了,我决定它一出现就立刻动手。”他已经握紧了拳头。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放轻松点,”裴洛拉特说:“它也许比我们强壮,而且能够控制我们的心灵,那艘太空船上一定还有同伙。我们最好还是稍安勿躁,先看看面对的是什么角色再说。”   “你倒是越来越深谋远虑,詹诺夫,”崔维兹说:“而小弟我反而越来越冲动啦。”   他们又听见了气闸开闭的声音,最后,那个人形终于出现在太空艇内。   “差不多普通的尺寸,”裴洛拉特喃喃说道:“那件太空衣里可以塞进一个人类。”   “这种型式的太空衣我从来没见过,甚至也没听说过,不过我认为,它仍然没有超出人类制品的范围——根本无法提供进一步线索。”   现在,穿着太空衣的人形站在两人面前。太空衣上面是一个圆形罩盔,如果罩盔面板是玻璃制品,那也是一种单向透光的玻璃,完全看不见里面。   那个人形将一只上肢抬到罩盔旁边,迅速碰了下某个开关,崔维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罩盔就脱开太空衣,被举了起来。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张年轻娇媚的脸蛋。来者无疑是一位美丽的女郎。   2   裴洛拉特原本毫无表情的长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愕与茫然。他用迟疑的口气问道:“你是人类吗?”   女郎的眉毛往上一挑,嘴唇立时噘了起来。从她这个反应看来,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听到了一种陌生的语言,不了解对方说些什么,或是她虽然听懂了那句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将右手伸到左侧一拉,整件太空衣立时解开,好像原本只是由一排铰链拴住,她跨了出来,那套太空衣在原处伫立一会儿,发出一声如人声的轻叹,才终于垮成一团。   一旦褪下臃肿的太空衣,女郎看起来就更年轻了。她穿着一套宽松而半透明的衣服,外袍刚好及膝,里层的少数几件也若隐若现。   她的胸部不大,腰肢很细,臀部浑圆而饱满。隐约可见的大腿看来相当壮硕,小腿曲线由膝盖到美丽的脚踝都十分修长。她有一头及肩的黑色秀发,黑色的眼珠又大又亮,丰满的嘴唇微微翘向一边。   她低头打量了自己一下,然后开口说:“我看起来不像人类吗?”这句话证明她完全了解对方的语言。   她说的银河标准语有一点生硬,好像刻意要将每个字的发音都咬得很准确。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微微笑着说:“这点我绝对无法否认,你是百分之百的人类,而且是赏心悦目的人类。”   年轻女郎将两臂向外一伸,仿佛邀请他们再看仔细些。“但愿如此,两位先生,许多男士都爱死了这副躯体。”   裴洛拉特说:“我倒宁愿为了爱它而好好活着。”他感到有点意外,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油腔滑调。   “说得好,”女郎一本正经地说道:“一旦占有这副躯体之后,所有相思的叹息都转变为狂喜的赞叹。”   说完她就哈哈大笑,裴洛拉特也跟着笑了起来。   听到这几句对话,崔维兹的额头不禁皱了起来。他突然凶巴巴地问道:“你几岁了?”   被他这么一吼,女郎显得有点畏怯。“二十三——两位先生。”   “你来干什么?你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我是来护送你们到盖娅去的。”她的银河标准语突然变得有点不标准了,好像将某些单母音发成了双母音。   “你一个女孩子来护送我们?”   女郎立刻显出严肃的神情,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她说:“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盖娅,管理太空站是我当前的职责。”   “你当前的职责?太空站上难道只有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她的语气充满著骄傲。   “那么它现在是空的喽?”   “我已经不在上面了,两位先生,但它并不是空的,它还在那里。”   “它?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指那座太空站,它是盖娅。它不需要我,也能抓住你们的太空船。”   “那么你又在太空站里做什么呢?”   “那是我当前的职责。”   裴洛拉特扯扯崔维兹的袖子,结果却被甩开,但他仍不放弃。“葛兰,”他用接近耳语的声音劝崔维兹:“不要对她大吼大叫,她只是个女孩子,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崔维兹怒气冲冲地摇着头,裴洛拉特却已经开口说:“年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仿佛是回应裴洛拉特温和的语调。她答道:“宝绮思。”   “宝绮思?”裴洛拉特说:“非常好听的名字,想必这还不是你的全名吧。”   “当然不是,名字那么短有什么好处,那样到处都会碰到同名的人,根本没办法分辨谁是谁,男士们还会搞不清哪个才是该爱死的躯体——我的全名是宝绮思奴比雅蕊拉。”   “这可实在很拗口。”   “什么?七、八个字怎么能算拗口?我有些朋友的名字长达十五个字,而且从来打不定主意该让朋友怎么称呼。我打从十五岁开始,就一直用宝绮思这个名字,我妈妈以前叫我‘奴比’,不知道你们能否想像这种事情。”   “在银河标准语中,‘宝绮思’代表的是‘无上欢喜’或者‘快乐至极’的意思。”裴洛拉特说。   “在盖娅的语言中也是这个意思,它跟银河标准语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而‘无上欢喜’正是我想带给别人的印象。”   “我的名字叫詹诺夫·裴洛拉特。”   “我知道,而另外这位先生——这个大嗓门——叫作葛兰·崔维兹,我们是由赛协尔听来的。”   崔维兹立刻眯起双眼,问道:“你又是怎样听来的?”   宝绮思转身望着他,以平静的口气说:“不是我,是盖娅听来的。”   裴洛拉特说:“宝绮思小姐,我可不可以跟我的同伴私下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我不会耽搁太久的。”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猛扯着崔维兹的手肘,硬把他拖到隔壁房间去。   两人避开宝绮思后,崔维兹悄声问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确定她仍然听得到我们说话,可能还有办法读取我们的心思,这该死的东西。”   “不管她能不能听得到,我们暂时需要一点隔绝的感觉。听好,老弟,别再欺负她了,我们现在根本无计可施,拿她出气绝对不是办法。她只是个负责传话的女孩,很可能跟我们一样身不由己。其实,只要她人在这艘太空船上,我们大概就不会有什么危险;若是他们打算摧毁远星号,就不会让她到这里来。如果你一直像个凶神恶煞,他们可能会撤走她,然后摧毁这艘太空船——当然还包括在里面的我们两个。”   “我可不喜欢任人摆布。”崔维兹气急败坏地说。   “谁又喜欢呢?可是凶巴巴的态度无济于事,只会让你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凶神恶煞。喔,亲爱的兄弟,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凶巴巴地对你,如果我过分苛责你的话,你也一定要原谅我,但是无论如何也不用把气出在那个女孩身上。”   “詹诺夫,她的年纪可以当你的么女了。”   裴洛拉特立即正色说道:“所以我们更应该对她和颜悦色,我可不懂你这句话有什么言外之意。”   崔维兹想了想,脸上的阴霾随即一扫而空。“很好,你说得对,是我错了。不过他们派一个小女孩来,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至少也该派个什么军官来,让我们多少感到有点分量。只派一个小女孩?还一直说这都是盖娅的意思?”   “她指的也许是某位以盖娅当作荣衔的领导者,或者是指这个行星的议会。我们迟早会查出真相,但也许不是直接问出来。”   “男人爱死了她那副躯体!”崔维兹说:“呸!因为她屁股大!”   “没有人要你去爱死它,葛兰。”裴洛拉特好言相劝。“好啦!让她自嘲一番又有何妨,我自己倒认为这样很有意思,而且满友善的。”   两人发现宝绮思站在电脑旁边,正俯身打量着电脑的元件。她的双手一直背在背后,彷佛生怕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   当他们低头钻过矮小的舱门时,宝绮思便拾起头来。“这实在是一艘了不起的太空船,”她说:“这些东西至少有一半我完全没概念,不过你们如果要给我一份见面礼,当然再也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它好漂亮,让我的太空船相形见绌。”   她脸上突然显现强烈的好奇。“你们真是从基地来的?”   “你又是如何听说基地的?”裴洛拉特反问道。   “我们在学校学到的,主要是由于骡的缘故。”   “为什么是由于骡的缘故呢,宝绮思?”   “他曾经是我们的一份子啊,先……你的名字可以用哪个字当简称,先生?”   裴洛拉特说:“‘詹’或‘裴’都可以,你喜欢哪一个?”   “他曾经是我们的一份子,裴,”宝绮思露出了老朋友般的笑容,“他生于盖娅,可是似乎没有人知道确实的地点。”   崔维兹接口道:“我想他一定是盖娅的英雄,宝绮思,思?”他的态度突然变得过分友善,几乎有点太过热切了。   崔维兹一面说,一面朝裴洛拉特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放心。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称我‘崔’。”   “喔,不对,”她立刻否认。“他是一名罪犯,未经许可就擅自离开盖娅,谁都不应该这么做。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溜走的,反正他就是溜掉了。我猜这就是他没有好下场的原因——基地最后把他打败了。”   “是第二基地吗?”崔维兹问。   “还有另一个吗?我相信如果好好想一想,我应该就会知道,但是我对历史没有兴趣,真的。我的想法是,只有盖娅认为最有用的东西,我才会感到兴趣。如果我对历史毫不注意,那是因为历史学家已经够多了,或者因为我天生就不合适。我可能正在接受太空技师的养成训练,我一直被指派从事这一类工作,而且我好像也很喜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假如我不喜欢的话……”   她说得越来越快,几乎没有换气,崔维兹好下容易才插进一句话:“到底谁是盖娅?”   宝绮思露出困惑的表情。“盖娅就是盖娅——拜托,裴、崔,让我们办正事吧,我们得赶紧着陆。”   “我们现在不是正在降落吗?”   “没错,可是太慢了。盖娅觉得,如果你们让这艘太空船发挥潜力,速度会比现在快得多。你们愿意这么做吗?”   “我们可以做得到,”崔维兹绷着脸答道:“然而,如果让我重新控制这艘太空船,我不是很可能立刻朝反方向飞走吗?”   宝绮思哈哈大笑。 “你这个人真有趣。盖娅不想让你走的方向,你当然没办法走;可是盖哑要你走的方向,你却可以走得比现在更快。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崔维兹说:“我也会试着控制自己的幽默感。我应该在哪里着陆呢?”   “这个你不用操心,只管往下降,最后就会在正确的地点着陆。盖娅会确保你能做到这一点。”   裴洛拉特说:“而你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宝绮思,以便确保我们受到良好的待遇吗?”   “这一点我自信还能做到,让我想想看,本人通常的服务费——我是指这种服务——可以直接由本人的收支卡入帐。”   “而另外的服务呢?”   宝绮思咯咯笑了起来。“你真是个老不羞。”   裴洛拉特马上不敢再多说话。   3   当太空艇朝盖娅高速俯冲时,宝绮思兴奋得像个无邪的小孩:“根本没有加速度的感觉嘛!”   “这是重力驱动的太空船,”裴洛拉特说:“每一样东西都同时被加速,包括我们在内,所以我们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裴?”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我想崔应该知道,”他说:“不过我想他目前没有心情谈这个。”   崔维兹正操纵着太空艇,顺着盖娅的重力势阱猛然下冲。宝绮思刚才说的一点都不错,对于他所下达的指令,电脑只能接受一部分——当他试图斜向跨越重力线的时候,电脑虽然显得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接受了;当他试着向上攀升时,电脑却完全没有反应。   他仍旧不是太空艇的主人。   裴洛拉特好言劝道:“你降落的速度是不是快了些,葛兰?”   崔维兹尽量避免发火(主要还是为了裴洛拉特着想),他用单调平板的语调说道:“那位小姐说盖娅会照顾我们。”   宝绮思说:“是啊,裴,盖娅不会让太空船做任何危险的事。你们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当然有,”裴洛拉特说:“你想吃什么?”   “不要肉类,裴,”宝绮思很有定见地说:“不过我想吃些鱼类或蛋类,如果你们有蔬菜的话,也请给我来一点。”   “我们有些食物是在赛协尔添购的,宝绮思。”裴洛拉特说:“我不太确定里面是什么,但是你也许会喜欢。”   “好啊,那我就尝尝看。”宝绮思的语气听来不大有信心。   “盖娅上的人都是素食者吗?”裴洛拉特问道。   “很多都是。”宝绮思使劲点着头,又说:“不过也视情况而定,主要取决于身体需要何种养分。我最近对肉类没有胃口,所以我想自己目前并不需要。我现在也不想吃任何甜食,却觉得干酪很好吃,还有虾米,我猜也许是该减肥了。”她伸手“啪”地拍了一下右半边屁股,“这里就需要减掉二、三公斤。”   “我倒不认为有这个需要,”裴洛拉特说:“这样子你坐着比较舒服。”   宝绮思尽可能扭头打量自己的臀部。“喔,算啦,没什么关系。体重的增减应该顺其自然,我自己不应该太过操心。”   这段时间崔维兹几乎没有说话,他正忙着跟远星号奋战。刚才他犹豫的时间稍久,以至于太空艇无法再做绕轨飞行,现在正从外气层底缘呼啸而过。崔维兹发现,这艘太空艇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那个外力好像已经学会如何操纵重力发动机。如今远星号显然一切自动,它沿着一条弧形轨迹升到稀薄的大气中,然后急遽减速;接着又自行选择一条路径,一路画着优美的弧线缓缓落下。   宝绮思毫不理会空气阻力造成的尖锐噪音,只是自顾自地闻着罐头冒出来的蒸气。“这一定很适合我,裴,否则闻起来不会那么香,我也会感觉倒胃口。”她将一根纤细的手指伸进罐头,再用舌头舔了舔。“你猜得果然没错,正是虾米之类的东西,太好了!”   此时,崔维兹向电脑愤愤举起双手,像是认输了。   “小姐。”他的口气像是头一次见到她似的。   “我的名字叫宝绮思。”她断然说。   “好吧,宝绮思!你早就知道我们的名字。”   “对啊,崔。”   “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点很重要,我必须知道才能顺利执行任务,所以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谁是曼恩·李·康普吗?”   “如果对我而言很重要,那我就会知道。既然我不知道他是谁,康普先生就不会到这来的。这一回,”她顿了一下,“除了你们两位,不会再有其他人来。”   “等着瞧吧。”   说完他就迳自向下俯瞰,发现这是一个多云的行星。云层没有结成厚实的一整块,但一片片散布得极为均匀,整个行星表面没有一处看得清楚。   他将扫描仪调到微波频带,雷达幕随即亮了起来。地表几乎是天空的倒影,看来盖娅是一个由群岛构成的世界,跟端点星有些类似,不过岛屿的数目更多,而且大小与分布更为平均。其中没有太大或是过于孤立的岛屿,简直就像个行星规模的多岛海。虽然太空艇的轨道与赤道面的夹角很大,崔维兹却没有看到任何冰冠的踪迹。   通常每个世界都会有些人口集中地带,这能从夜面的照明分布看出来。然而,他现在却看不出任何显著的人口集中趋势。   “我会降落在首都附近吗,宝绮思?”崔维兹问。   宝绮思轻描淡写地答道:“盖娅会让你降落在适当的地点。”   “我比较喜欢大城市。”   “你是指一大群人挤在一起的地区?”   “对。”   “这得由盖娅决定。”   太空艇继续向下降落,崔维兹开始猜测它将落在哪个岛上,藉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不管目的地是哪个岛,显然一个小时之内就要着陆了。   4   太空艇像羽毛般轻巧地落到地面,没有产生任何冲击,也完全没有异常的重力效应。三个人鱼贯走了出来,宝绮思在前头,接着是裴洛拉特,最后才是崔维兹。   天气跟端点市的初夏相仿,不时吹来阵阵和风,多云的天空透出明亮的阳光,看来像是近午时分的光景。他们脚下是一大片绿地,一侧密植着排排树木,看来好像是一个果树园,另一侧则是绵长的海岸线。   他们听到一些低沉的嗡嗡声,可能是某种昆虫类生物发出来的:头上还掠过一只飞鸟——或者是某种会飞的小型生物;远处又传来一连串“咔啦”、“咔啦”的声响,似乎是什么农机发出的噪音。   第一个开口的是裴洛拉特,但他说的话与眼见耳闻都没有关系。他先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啊,好香,像是刚做好的苹果酱。”   崔维兹说:“我们眼前可能就是一个苹果园,看来他们正在做苹果酱呢。”   “反之,在你们的太空船上,”宝绮思说:“那味道闻起来却像……唉,反正很可怕。”   “刚才在上面的时候,你并没有抱怨。”崔维兹回嘴道。   “我得讲礼貌啊,我在你们的太空船上是客人。”   “现在怎么不维持礼貌了呢?”   “现在我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你们成了客人,该轮到你们讲礼貌。”   裴洛拉特急忙打圆场:“她说远星号有股怪味,我看也没有冤枉我们,葛兰。有没有办法给太空船换换空气?”   “有——”崔维兹随即答道:“当然做得到。只要这个小东西能够向我们保证,不会有人对远星号动任何手脚。我们刚才已经领教过,她能以不寻常的力量控制太空船。”   宝绮思立刻抬头挺胸,身子站得笔直。 “我并没有那么小。如果太空船不受外力控制,你就能把里面清理干净的话,我保证十分乐意跟你配合。”   “那么,可以带我们去见你口中那位盖娅了吧?”崔维兹说。   宝绮思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她答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崔,但我就是盖娅。”   崔维兹立时瞠目结舌。他常常听到“收摄心神”这句成语,不过那都是比喻的说法。今天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实实在在经历了这种过程。他久久才吐出一个字:“你?”   “是的,还有这片土地,那些树木,草丛中那只兔子,以及站在树林中的那个人;整个行星和它上面的万事万物,全部都是盖娅。我们都是单独的个体——独立的有机体——可是全都分享一个整体的意识。其中无生命的行星占得最少,不同型式的生命占有不同比例,而人类占了绝大部分——但我们多少都拥有一部分。”   裴洛拉特说:“我想,崔维兹,她所谓的盖娅,指的是某种群体意识。”   崔维兹点了点头。“我也想到了——既然如此,宝绮思,是谁在统治这个世界呢?”   宝绮思说:“它一切自治自理。那些树木自动自发地长得整整齐齐,它们繁殖得不多不少,刚好取代那些因各种原因死去的树木。人类需要多少苹果,就会采收多少苹果;而其他的动物,包括昆虫在内,都只摄取自己所需的分量,绝对不会多吃一点。”   “每只昆虫都知道自己该吃多少,是吗?”崔维兹问道。   “对,它们都懂——可以这么说。有需要的时候便会降雨,有时雨下得很大,那是因为必须如此;有时又会有持续不断的干旱,那也是因为的确有这个需要。”   “雨点也知道该做些什么,是吗?”   “对,它也懂得。”宝绮思一本正经地说:“在你的身体里面有各种不同的细胞,它们难道不晓得该做什么吗?比方说何时开始生长、何时停止生长;何时形成某种物质、何时又适时停止——它们产生那些物质时,还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就某个层次而言,每个细胞都是一座独立的化学工厂,但是它们所使用的原料,都来自共同的运输系统:它们所排放的废料,又全都送到共同的排放管道。就这样,每个细胞对整体意识都能做出一份贡献。”   裴洛拉特听得有些着迷,他说:“这实在是太神奇了,你是说这颗行星是个超有机体,而你们全都是它的细胞?”   “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画上等号。我们好比是细胞,但我们并不等于细胞,你能了解这个分际吗?”   崔维兹随即问道:“你们在哪一方面跟细胞不同?”   “我们自己就是由细胞构成的。相对于这些细胞而言,我们拥有一个群体意识。这种群体意识属于独立的有机体,拿我来说,便是一个人类……”   “有着一副让男人爱死的躯体。”   “完全正确。我的意识远超过任何一个细胞拥有的意识——两者的比例简直天差地远。然后,我们又是更高层次群体意识的一部分,但这个事实不会将我们贬低到细胞的层次,我仍旧是一个人——而在我们之上,是一个巨大的群体意识,它是我完全无法掌握的,就奸像我的二头肌细胞,怎么样也不能了解我的意识一样。”   崔维兹说:“你们抓住我们的太空船,这项行动总该有人授意吧。”   “不对,不是某个人!那是盖娅的意思,是我们全体的意思。”   “连树木和土地也在内吗,宝绮思?”   “它们的贡献非常少,但还是有一点。想想看,一位音乐家写出一首交响乐后,难道你会追问,那是他身上哪些特殊细胞授意与监督的结果吗?”   裴洛拉特说道:“我认为,这个群体意识塑造出的群体心灵——姑且就这么称呼它——一定比个体心灵强大许多,就像一块肌肉远比一个肌肉细胞强壮。因此盖娅才能在很远的距离外,藉着控制我们那台电脑,捕获我们的太空船,而这个行星上的个体心灵却无法办到。”   “你了解得非常透澈,裴。”宝绮思说道。   “我也很了解,”崔维兹说:“这并没什么难懂的。可是你们究竟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不是来攻击你们的,我们只是来这里找资料,为什么要抓我们?”   “因为要跟你们谈谈。”   “你可以在太空船上跟我们谈。”   宝绮思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负责跟你们谈的人。”   “你不是这个群体心灵的一部分吗?”   “我当然是,然而我却不能像鸟那样飞,像昆虫那样鸣叫,或者长得像一棵树那样高。我做的事都是最适合我的,而我不是提供你们资讯的最佳人选——虽然那些讯息可以轻易放进我的脑海中。”   “谁决定不放进你的脑海呢?”   “我们全体决定的。”   “那么,又会由谁来提供给我们?”   “杜姆。”   “杜姆是谁?”   “这个嘛——”宝绮思说:“他的全名是恩杜姆安迪欧维查玛隆德雅索……等等等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场合,会使用不同的简称来称呼他,不过我一向都称他杜姆,我想你们两位也可以用这个简称。在我们这个行星,他可能是享有最多盖娅的人,他就住在这个岛上。他提出与你们见面的要求,而且也获得了允许。”   “是谁允许的?”崔维兹问道,但他随即就想到了答案,“我知道,是你们全体决定的。”   宝绮思点了点头。   裴洛拉特说:“我们何时可以见到杜姆,宝绮思?”   “马上就可以,裴,请跟我来,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当然还有你啦,崔。”   “然后你就要走了?”裴洛拉特问。   “你不希望我离开吗,裴?”   “老实讲,我不希望。”   “又来了,”她带他们走过果园旁一条平缓的石子路,一面走一面说:“男人见到我没有多久,都会开始对我着迷,即使是德高望重的老者,也无法克制少年般的热情。”   裴洛拉特哈哈大笑。“我倒不怎么指望还有少年般的热情,宝绮思,可是如果我真有那种热情,我相信,也必定是由于你的缘故。”   宝绮思说:“噢,不要低估你少年般的热情,我可以创造奇迹喔。”   崔维兹觉得很不耐烦,他问道:“当我们抵达目的地之后,还要再等多久才能见到这位杜姆?”   “他会在那里等你,毕竟,杜姆/盖娅筹备了好多年,才总算把你带来。”   崔维兹立刻停下脚步,迅速向裴洛拉特望去。裴洛拉特则对他做了几个无声的口形:你猜对了。   宝绮思却始终直视着前方,同时以冷静的口吻说:“我知道,崔,你已经在怀疑我/我们/盖娅对你有兴趣。”   “我/我们/盖娅?”裴洛拉特轻声复诵了一遍。   宝绮思转头朝裴洛拉特嫣然一笑。“我们有一大套繁复的代名词,用来表达盖娅与个体的种种微妙关系。有空我可以好好向你解释,不过在此之前,我暂且沿用我/我们/盖娅这个代名词,它足以象征我想要表达的群体观念——请继续走吧,崔,杜姆正在等着呢。我不想强迫你的双脚违背你的意志,除非你习惯了,否则那会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崔维兹继续向前走,他注视着宝绮思,眼光中混杂着无比深沉的怀疑。   5   杜姆是一位老先生,现在,他正用音乐般流畅而抑扬顿挫的声调,吟诵着他那长达两百五十三个字的名字。   “就某种程度而言,”他说:“这串名字就是我自己的略传,可以让听到或者读到、感应到的人,了解我的背景、我在整体中扮演的角色,以及我过去的种种成就。不过,五十多年以来,我都习惯别人称我杜姆,如果另有其他的杜姆出现,我可以改称为杜姆安迪欧,而在各种不同的专业领域中,我还会使用一些不同的简称。每过一个盖娅年,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我都会在心中默诵一遍自己的全名,就像我刚才念诵给你们听的那样。这样念可以给人很深的印象,但我自己难免会有点尴尬。”   杜姆的身材又高又瘦,几乎到了皮包骨的地步。他的行动虽然有些迟缓,深陷的眼睛却闪着异样的青春光芒;高挺的鼻子又细又长,可是鼻孔张得很大;双手虽然布满青筋,不过看不出有关节炎的迹象。他穿着一件很长的袍子,颜色跟他的头发一样灰,一直垂到足踝附近,下面是一双凉鞋,脚趾全都裸露在外。   崔维兹问道:“请问您今年高寿,阁下?”   “请称呼我杜姆吧,崔。另外的称谓显得太正式,反倒会使你我两人难以自由交换意见。以银河标准年计算,我刚刚满九十三岁;然而根据盖娅年,我还要再等几个月,才会庆祝九十岁的生日。”   “如果要我猜的话,我会猜您顶多不会超过七十五岁,阁……杜姆。”崔维兹说。   “以盖娅的标准而言,崔,不论是我的实际年龄或者外表,其实都还不能算老。不过别提这个了,你们吃饱了吗?”   裴洛拉特低头望了望他的餐盘,里头还剩下不少食物,他从来没吃过烹调得这么随便的一餐,简直淡而无味到了极点。他心虚地问:“杜姆,我可不可以问一个冒昧的问题?当然,如果冒犯了您,请您务必明讲,我会马上收回。”   “请说吧,”杜姆笑道:“不论你对盖娅上哪件事感到好奇,我都极乐意为你解释。”   “为什么呢?”崔维兹立刻追问。   “因为两位是我的贵客——我能听听裴的问题吗?”   于是裴洛拉特说道:“既然盖娅上的万事万物,全都分享着同一个群体意识,那么您身为这个群体的一分子,又如何能够吃这些食物呢?它们显然也是群体的一份子。”   “说得很对!然而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循环。我们必须进食,而我们所吃的每一样东西,不论是植物或动物,甚至包括无生命的调味料,都是盖娅的一部分。可是,我们不会为了娱乐或运动而胡乱杀生,当我们不得不杀生的时候,也不会让生灵遭受无谓的痛苦。只怕我们从来不曾在食物的色香味上花功夫,因为盖娅人除非需要食物,否则不会无缘无故吃东西。你们认为这顿饭并不算享受,裴?崔?不过,吃饭本来就不应该是一种享受。”   “不管怎么说,被我们吃进去的东西,仍然还是这个行星意识的一部分。只要其中某些成分与我的身体合而为一,它就能够分享一个较大的整体意识。当我死去之后,我也一样会被蛀尸的细菌吃掉,到了那个时候,我所能分享的整体意识就小得多了。但是总有一天,我的某些部分将会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转移到许多人的身上。”   裴洛拉特说:“这可以说是一种灵魂的轮回。”   “一种什么,裴?”   “我说的是一则古老的神话,不过目前在某些世界依然很流行。”   “啊,我完全不知道,改天你一定要告诉我。”   崔维兹说:“可是您的个体意识——您之所以为杜姆的各种特征与特质,却永远无法完全重组了。”   “不能,当然不能。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仍将是盖娅的一部分,那就够了。我们这里有些玄学家,觉得我们也许应该设法建立过去的群体记忆,然而盖娅意识却认为这实际上是行不通的,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反倒只会模糊现有的意识。当然啦,如果环境与条件逐渐改变,盖娅意识或许也会跟着改变,然而在可预见的未来,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   “为什么您必须死呢,杜姆?”崔维兹问道:“既然您九十几岁还老当益壮,难道这个群体意识就不能……”   杜姆首度皱起了眉头。“绝不可以这样,”他说:“我所能做的贡献只有那么多。每一个新的个体,都是分子与基因的另一次重新组合,如此才能产生新的才干、新的能力,才能为盖娅做出新的贡献。我们必须不断补充新血,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腾出空位来。我已经比大多数人贡献了更多,但是我仍有本身的极限,如今也已经渐渐逼近了。我不想活过生命的大限,也无意在大限前死去。”   说到这里,他好像发觉傍晚的天色突然转暗,于是他站了起来,向两位客人伸出双臂。“来吧,崔、裴,到我的工作室去,我可以给你们看看我自己做的一些艺品。希望你们不会见笑,老头子难免也有点虚荣心。”   他带领两位客人来到另一个房间,里面的一张小圆桌上摆着许多灰暗的透镜,全都两两成对连在一起。   “这些——”杜姆说:“都是我所设计的‘融会镜’。我不能算是个中翘楚,不过我专研‘无生融会镜’,而名匠几乎都懒得在这上面花工夫。”   裴洛拉特问道:“我能拿一个来看看吗,会不会很容易打碎?”   “不,不会的,如果你想试试它的弹性,大可用力摔到地板上——但最好还是别那样做,振荡可能会使它的敏锐度降低。”   “要怎么使用呢,杜姆?”   “把它放在眼睛上面,它就会紧紧贴住你的眼睛。这种装置不会透光,反而可以遮蔽令你分神的光线,不过感觉仍会经过视神经传到大脑。它能使你的意识变得更敏锐,以融入盖娅其他各层面。换句话说,如果你透过它观看一堵墙,你将体会到那堵墙的感觉。”   “太奇妙了,”裴洛拉特喃喃说道:“我可以试试看吗?”   “当然可以,裴,你可以随便选一个。每一个的构造都各不相同,可以显示墙壁,或者你观看的任何无生物意识中的不同风貌。”   裴洛拉特拿起一副放在眼睛上面,立刻感觉镜片贴住眼睛。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呆立良久。   杜姆说:“你看够了之后,将两手放在融会镜的左右两侧,稍微向中间压一下,它就会自动脱落。”   裴洛拉特依言照做,镜片便落了下来。他猛眨一阵眼睛,又伸出双手揉了揉。   杜姆问道:“你有什么体会吗?”   裴洛拉特说:“实在很难形容,墙壁似乎变得闪烁晶莹,有时好像又变成流转的液体:它仿佛有一副骨架,而且几何结构不停地变换着。可是我……我很抱歉,杜姆,我觉得并不怎么有意思。”   杜姆叹了一声,然后说:“你并没有融入盖娅,因此你看到的和我们不同。我本来就在担心这件事,真糟糕!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虽然这些融会镜主要的价值在于艺术欣赏,不过它们也有实际的用途。因为一堵快乐的墙壁,也就是一堵长寿的墙壁、实用的墙壁、有效的墙壁。”   “快乐的墙壁?”崔维兹带着笑意问道。   杜姆说:“墙壁具有一种微弱的感觉,与人类所谓的‘快乐’相仿。如果墙壁的设计精良、根基稳固、结构匀称而不至产生难过的应力,那么它就可说是一堵快乐的墙壁。力学原理虽然能帮助工程师做出优良的设计,但是唯有使用合适的融会镜,才能够真正微调到原子的尺度。在盖娅上,雕刻家想要做出一流的艺术品,没有精巧的融会镜是绝对办不到的。而我所制作的这种特殊型式,不怕你们笑我自夸,在盖娅可说是有口皆碑。”   “有生融会镜不是我的专长,”此时杜姆越说越兴奋,跟任何人提到自己的嗜好时没有两样。“但它的道理是一样的,那种融会镜能让我们直接体会到生态的结构。盖娅的生态环境相当简单,这点跟其他行星并无不同,但我们希望能把它变得复杂一些,俾使整体意识能够更加丰富。”   裴洛拉特似乎有话要说,崔维兹却举起手来对他挥了挥,示意他别插嘴。然后崔维兹自己问道:“既然所有的行星都只拥有简单的生态,您怎么知道盖娅有可能超越这一点呢?”   “啊,”杜姆的眼睛闪耀出机智的光采。“你在测验我这个老头子。其实你跟我一样明白,人类的故乡地球曾经拥有极复杂的生态。具有简单生态的只是那些次级世界,也就是所谓的衍生世界。”   裴洛拉特不甘心保持沉默,他连忙接口道:“这正是我钻研了一辈子的题目。为什么唯独地球能产生复杂的生态?它跟其他世界有什么不同?为什么银河其他百千万个世界,那些能产生生命的世界,都只发展出大同小异的植物生命,顶多还有一些小型、无智慧的动物?”   杜姆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这里有个传说——也许只是一个传奇故事,我不敢保证它的真实性。事实上,它听起来的确像是虚构的故事。”   这时宝绮思走了进来,刚才吃饭时她一直没有出现。现在她换上一件银色的衣裳,质地极薄极透明。   她一进来就冲着裴洛拉特笑了笑,裴洛拉特连忙起身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才不会呢,我刚才还有一些报告和别的工作要做。现在我可以加入你们吗,杜姆?”   杜姆早就站了起来(不过崔维兹却始终坐着),他答道:“万分欢迎,而且你让我这对老眼为之一亮。”   “我穿这身衣裳来,就是专门为了让您养眼的。裴已经修炼到不动心的境界,而崔根本就不喜欢这一套。”     裴洛拉特说:“如果你认为我对这些事不动心的话,宝绮思,哪天我可能会给你一个惊奇。”   “那一定是个很可爱的惊奇,”宝绮思一面说,一面坐了下来,站着的两位男士也跟着她一同坐下。“请继续,别让我打断了你们。”   于是杜姆说:“我正要告诉两位客人有关‘水恒之境’的故事。想要了解这个故事,你们必须先了解一个理论——宇宙并不是唯一的。很多不同的宇宙可能同时存在,事实上应该是无限多个。在我们这个宇宙所发生的任何一个事件,其实都有可能不会发生,或者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发生。在众多的可能性中,每个可能都会导致未来的一连串事件,因而每个未来都会多少有些不同。”   “宝绮思刚才也许不会进来,她也可能早一些加入我们,或者早很多,或者现在才走进来。她也许会穿一件不同的衣裳,而即使穿着这件衣裳,她也可能不会照例对老者露出淘气的笑容。光是她走进来的这件事,就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可能,而众多可能性中的每一个都会使宇宙步上不同的轨迹。以此类推,不论事件有多小,每个事件的不同版本,都会使宇宙的未来有所不同。”   崔维兹有点坐不住了。“我相信,这是量子力学中一种很普通的臆测,事实上,还是非常古老的一种。”   “啊,原来你听说过,不过还是让我继续说下去。请你们想像一种情境——人类有办法将无限多的宇宙通通冻结,然后任意游走各个宇宙之间,以便从中选取一个作为‘真实’的宇宙,姑且不论‘真实’在此做什么解释。”   崔维兹说:“我听得懂您的话,甚至能够想像您所描述的观念,但我就是无法相信这种事情真会发生。”   “老实说,我也不能全盘接受,”杜姆答道:“因此我才会说,它听起来从头到尾像个传奇。根据这个传奇故事的说法,有些人能够跨出时间座标,检查无穷多个可能成为真实的宇宙。这些人叫作‘不朽者’,当他们跨出时间座标时,就是进入了所谓的‘水恒之境’。”   “这些人的任务是要选择一个最适合人类的‘实相’。他们曾经不断修正自己的决定——故事发展到了这里,有许多详细情节的描述,我得提醒你们,这个故事是以冗长的史诗形式写成。最后的结局是,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宇宙——故事是这么说的,而在这个宇宙中,整个银河唯独地球拥有复杂的生态系统,也只有地球能发展出足以创造高科技的智慧型物种。”   “根据他们的判断,人类在这个情况之下最安全,于是他们将这一串事件固定为实相,从此终止了这项工作,因此,如今银河中只有人类一种智慧型生物。而在人类殖民银河的过程中,有意无意间带了许多动植物与微生物同行,结果在各个行星上,源自地球的物种往往征服了固有的生命。”   “在蒙胧迷蒙的机率空间里面,其实还有许多其他实相存在,而在那些实相中,银河拥有许多种类的智慧型生物,可是我们全部无法触及,我们等于被禁锢在这个实相之中。在我们的实相所发生的每一个行动与事件,都会形成许多新的分枝,但是宇宙每次发生分歧的时候,只会有一个分枝成为实相的延续。所以说,应该有数量众多的候选宇宙——也许有无限多个,从我们的实相中产生。但理论上它们全都是类似的,也就是说在每个候选宇宙中,我们这个银河都只有单一的智慧型物种——当然,这个理论不成立的机率虽然极小,但还是存在的,因为可能性既然无穷多,那么排除任何的可能性都是危险的断言。”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微微耸了耸肩,然后又补充道:“至少,故事是这么说的。这个故事早在盖娅建立之前就开始流传,我不敢保证它是真的。”   其他三个人一直都在专心听着。此时宝绮思点了点头,好像她以前就听过这个故事,刚才只是要确定杜姆没有讲错。   裴洛拉特一脸严肃,沈默半晌,然后猛地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   “不,”他哑声说道:“这根本没有意义。我们无法用任何观测或推理,来证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所以它只能算是一种臆测。但是姑且不追究这一点,假设它的确是真的吧!我们所存在的这个宇宙,仍旧只有地球发展出丰富的生命与智慧型物种,所以在这个宇宙中,不论它是仅此一家,还是无限多个可能中的一个,地球这个行星一定有什么唯一的特点,我们仍然要探究这个唯一性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又是好一阵子的静默,结果是崔维兹最先有反应。   他摇了摇头。“不对,詹诺夫,话不是这么说。让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纯粹是出于巧合,在银河十亿颗可住人的行星上,只有地球发展出丰富的生态,最后产生了智慧型生物,这样的机会是一比十亿兆,也就是十的二十一次方分之一。假如真是如此,那么在十的二十一次方个可能的实相中,就有一个含有这样子的银河,而那些不朽者刚好选择了这个实相。所以在我们这个银河中,只有地球这颗行星能够发展出复杂的生态、智慧型物种与高等的科技。这并不是因为地球有什么特别之处,纯粹只是一种巧合。”   崔维兹继续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事实上,我认为还应该存在许多其他的实相,在那些实相中,唯一发展出智慧型物种的行星可能是盖娅,可能是塞协尔,可能是端点星,或者是我们这个实相中完全没有生命迹象的某颗行星。当然还有更多其他实相,其中的银河包含一种以上的智慧型物种,那些实相的数目一定很庞大,所以比较之下,上述的极端情形仅占极微小的比例。我相信,如果那些不朽者检查过足够多的实相,他们就会发现有一个实相,其中每颗可住人行星都独立发展出智慧型物种。”   裴洛拉特说道:“难道我就不能主张是不朽者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实相,其中的地球与其他实相中的地球都不相同,基于某种理由,这个地球特别适于发展出智慧?事实上,我还可以进一步假设,不朽者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实相,其中的银河与其他实相中的银河都不相同,基于某种理由,银河中只有地球一颗行星能够发展出智慧。”   崔维兹说:“你可以这么主张,不过我认为我的说法比较有道理。”   裴洛拉特有点冒火,“那纯粹是主观的认定,当然——”   杜姆赶紧打岔:“这种逻辑上的诡辩,是永远不会有结论的。好啦,我们不要破坏一个愉快闲适的夜晚——至少我自己十分珍惜这个气氛。”   裴洛拉特勉力放松紧绷的情绪,让火气慢慢消退。最后,他终于露出了微笑说道:“遵命,杜姆。”   宝绮思一直乖乖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装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崔维兹原本不时瞅着她,此时说道:“这个世界又是怎么来的,杜姆?我是指盖娅,以及它的群体意识。”   杜姆仰着头,以高亢的音调笑了几声,一张老脸上堆满了皱纹。“仍旧只有传奇!当我读到有关人类历史的纪录时,有时也会想到这些问题。历史纪录不论如何仔细地收藏、归档、电脑化,时间一长总会变得模糊不清。故事像滚雪球一般增加,传说则像灰尘一样累积,越是久远的历史,上面积聚的灰尘就越厚,最后终于退化成了传奇。”   裴洛拉特说:“我们历史学家对这种过程相当清楚,杜姆。传奇自有吸引人的地方,大约十五个世纪之前,列贝尔·坚纳拉特就曾经说过:‘精采的虚构情节驱逐乏味的历史真相’,现在这句话已经被奉为‘坚纳拉特定律’。”   “是吗?”杜姆说:“我本来还以为这只是我自己发明的讽刺呢。嗯,由于这个所谓的坚纳拉特定律,我们过去的历史充满了朦胧的美感——你们知道机器人是什么吗?”   “我们到了赛协尔才知道的。”崔维兹随口答道。   “你们看到过?”   “不,有个赛协尔人问过我们相同的问题,我们回答不知道,那人就向我们解释了一番。”   “原来如此。你们知道,人类曾经和机器人共同生活过一段岁月,但是相处得并不好。”   “这点我们也听说了。”   “机器人都受到所谓‘机器人三大戒律’的严格约束,这一点可以追溯到史前史。三大戒律有好几种可能的版本,根据正统的看法,它的内容是这样的: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亦不得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二、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该命令抵触第一戒律;三、机器人必须保卫自身的存在,除非此一行动抵触第一或第二戒律。   “等到机器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能干之后,就对这些戒律,尤其是最高优先的第一戒律,做出越来越广义的诠释,并且越来越以人类的保护者自居。但它们的保护却剥夺了人类的自由,使人类越来越难以忍受。”   “其实机器人完全是出于善意,它们显然都在为人类着想,为所有人类的幸福而不断努力,可是这样反而更令人无法消受。”   “机器人的每一项进展与突破,都使得这种情况更为变本加厉。后来机器人甚至发展出了精神感应力,这表示连人类的思想都会被它们侦知,从此之后,人类的行为便受到机器人更严密的监督。”   “同时,机器人的外形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可是它们的行为却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徒具人形只让它们更惹人反感。所以,这种情况当然会有个了结。”   “为什么会‘当然’呢?”裴洛拉特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现在才开口发问。   杜姆说:“这是机器人钻逻辑牛角尖的必然结果。最后,机器人进步到了具有足够的人性,终于体认到人类为何会憎恶它们,因为它们名义上虽然为人类着想,实际上却剥夺了人类应有的一切。结果机器人不得不做出决定,不论人类照顾自己的方式多么拙劣、多么没有效率,也许还是让人类自生自灭比较好些。”   “因此,据说永恒之境就是机器人所建造的,而机器人自己则成为不朽者。它们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实相,认为人类处身其中最为安全——也就是独处于银河之中。在它们尽到照顾人类的责任之后,为了切实地、彻底地奉行第一戒律,机器人遂自动终止了运作。从此以后,我们才算是真正的人类,藉着我们自己的能力,独力发展一切的科技文明。”   讲到这里,杜姆稍微停顿了一下,视线轮流扫过崔维兹与裴洛拉特,然后继续说:“怎么样,你们相信这些说法吗?”   崔维兹缓缓摇着头。“不相信,我从未听说有任何历史纪录提到这种事。你呢,詹诺夫?”   裴洛拉特说:“某些神话跟这个故事似乎有类似之处。”   “得了吧,詹诺夫,我们随便哪个人编个故事,都可以找到好像合拍的神话传说,只要加上天花乱坠的解释就行了。但我指的是历史——可靠的纪录。”   “喔,这样的话,据我所知应该没有。”   杜姆说:“我并不感到意外,早在机器人销声匿迹之前,许多人为了追求自由,便已经成群结队离开地球,远赴更深的太空去建立无机器人的殖民世界。大多数的殖民者来自过度拥挤的地球,当然记得人类对机器人长久以来的排斥。新的世界一切从头开始,他们甚至不愿回顾过去痛苦的屈辱——每个人都像小孩一样,被迫接受机器人保母的照顾。因此他们没有保留任何纪录,久而久之便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崔维兹说:“这太可能吧。”   裴洛拉特转向他说:“不,葛兰,并非全然没有可能。每一个社会都会自行创造自己的历史,也都喜欢湮灭卑微的出身,消极的做法是任其渐渐被人遗忘,积极的做法是虚构出一些英雄事迹。当年的帝国政府,就曾试图抹杀帝国之前的历史,以便制造帝国永恒的神秘假相。此外,关于超空间纪元之前的纪录,现在也几乎全部消失,而你自己也明白,如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地球这颗行星。”   崔维兹反驳道:“你不能同时接受这两种说法,詹诺夫。如果整个银河都忘却了机器人,为什么盖娅偏偏会记得?”   宝绮思忽然发出女高音般的轻笑,抢着回答:“因为我们不一样。”   “是吗?”崔维兹说:“哪一点不一样?”   杜姆接道:“好了,宝绮思,让我来讲吧。我们的确与众不同,两位端点星的客人。从机器人国度逃出来的流亡团体,其中有一批人循着赛协尔殖民者的路线,最后终于抵达盖娅。也只有他们这一批人,从机器人那里学到了精神感应的技艺。   “你可知道,那的确是一门技艺。它本是人类心灵与生俱来的潜能,却必须藉由非常微妙而困难的方式,才有办法发展出来。想要将这个潜能发挥到极致,必须经过许多代的不断努力,不过一旦有了好的开始,它就能自动发展下去。盖娅意识就是这个潜能的极致,我们已经花了两万多年的工夫,却仍未达到完美的境界。在我们发展精神感应的过程中,很早便体会到了群体意识的存在,首先仅限于人类,然后再扩及动物,接下来是植物;最后,在几个世纪之前,扩大到了行星本身这个无生命结构。”   “由于这一切都源自机器人,因此我们并没有忘记它们,我们将它们视为导师,而非我们的保母。我们总是认为,它们帮我们打开了心灵中另一扇门,从此我们再也不希望被关上,哪怕只是一时一刻。所以说,我们始终怀着感激的心情追念它们。”   崔维兹说:“你们过去曾经是机器人的孩子,现在这么一来,你们又成了群体意识的孩子。你们不是跟过去一样,仍旧失去人性的尊严吗?”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崔。我们现在所做的,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抉择——我们自己的抉择,因而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我们并没有受到外力的强迫,而是由内而外发展出来的,这点我们绝对不会忘记。此外,我们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我们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世界,再也没有另一个世界和盖娅一样。”   “你们怎能如此肯定?”   “我们当然能够肯定,崔。如果还有一个与我们类似的世界级意识,即使它远在银河的另一端,我们也能够侦测得到。比如说,我们就能侦测出来,你们那个第二基地的群体意识正在起步,不过这只是近两个世纪的事。”   “就是在骡乱时期吗?”   “对,他本是我们的一分子。”杜姆显得面色凝重。“他是一个畸变种,擅自离开了盖娅,当时我们太过天真,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没有及时采取制止行动。后来,当我们将注意力转移到外在世界时,便发觉了你们所谓的第二基地,于是就把这件事留给他们处理。”   崔维兹茫然地睁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喃喃说道:“再来,就可以接上我们的历史课本了!”   然后他摇摇头,故意提高音量说:“盖娅这么做,是不是太孬种了点?他应该是你们的责任。”   “你说得对,可是当我们终于放眼银河之后,才晓得过去根本是有眼无珠。因此,骡造成的悲剧反倒成了我们的警钟。直到那时,我们才察觉到一个事实,就是我们迟早将面临一个严重的危机,现在危机果然来临了。然而多亏骡所引发的意外事件,我们早已有了充分的准备。”   “什么样的危机?”   “一个足以使我们毁灭的危机。”   “我才不相信,你们先后逐退了帝国、骡、赛协尔,你们拥有强大的群体意识,可以在千百万公里之外抓住太空中的船舰,你们有什么好怕的?看看宝绮思,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张,她根本不认为会有什么危机。”   宝绮思将一条美腿搁在椅子扶手上,故意冲着崔维兹扭扭脚趾头。“我当然不担心,崔,反正你会处理的。”   崔维兹大吃一惊:“我?”   杜姆说:“盖娅藉着上百种微妙的安排,才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要你来替我们应付这个危机。”   崔维兹瞪著杜姆,脸上的表情渐渐由惊愕转为愤怒。“我?银河如此浩瀚,为什么偏偏是我?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管怎么说,崔维兹,”杜姆用一种催眠似的平静口吻说:“你,只有你,银河虽然如此浩瀚,却也只有你了。” 第十八章 碰撞   1   史陀·坚迪柏缓缓向盖娅推进,几乎跟崔维兹当初一样小心翼翼。现在那颗恒星已经像一个小圆盘,必须透过强力滤光镜才能观看。此时,他暂停了一切动作,开始考虑下一步行动。   苏拉·诺微坐在一旁,偶尔会抬起头来,用羞怯的眼光望着他。   她突然轻声说:“师傅?”   “什么事,诺微?”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你不高兴吗?”   他马上抬起头来望着她。“不,只是挂心而已,还记得这个词吗?我在考虑到底应该迅速前进,还是要再多等一会儿。我应该表现得很勇敢吗,诺微?”   “我认为你一直都很勇敢,师傅。”    “勇敢有时是愚蠢的同义词。”   诺微笑道:“学者领袖怎么可能愚蠢呢?那是个太阳,对不对,师傅?”她指着萤幕说。   坚迪柏点了点头。   诺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又问道:“它是不是照耀川陀的太阳?是不是阿姆的太阳?”   坚迪柏答道:“不是的,诺微,它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太阳。银河中有许多的太阳,总共有好几千亿个。”   “啊!虽然我的脑袋知道这回事,但是我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怎么会这样子呢,师傅?一个人怎么会脑袋知道,但是却又不相信呢?”   坚迪柏露出淡淡的微笑。“在你的脑子里,诺微——”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意识又自动进入她的脑海。就像过去每次一样,他又轻抚着她的心灵——只是用精神卷须轻触一下,好让她保持镇定与安宁。假如不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他的注意,他会像往常那样,很快就离开她的脑海。   现在他所感觉到的,只能用精神力学的术语形容,而且只能是一种比喻——诺微的大脑发出了幽光,一种极其微弱的光辉。   唯有外在精神力场强行侵入时,才会发生这种现象。伹那个精神力场的强度一定极弱,即使藉着诺微全然光滑的心灵结构,坚迪柏训练有素的心灵中最灵敏的接收功能也只能勉强感知它的存在。   他随即厉声问道:“诺微,你现在感觉怎样?”   她张大了眼睛,回答说:“我感觉很好啊,师傅。”   “你会头晕吗?思绪不清吗?赶紧把眼睛闭上,绝对不要动,直到我说‘好’为止。”   于是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坚迪柏立刻开始行动,谨慎地除去她心灵中杂乱的感觉,同时抚平她的思绪,安慰她的情感,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只让那团幽光留下来。可是它实在太微弱了,令他几乎相信那只是一个错觉。   “好——”他刚说完,诺微就睁开了眼睛。   “你感觉如何,诺微?”   “非常平静,师傅,毫无杂念。”   显然它过于微弱,不至于对她造成任何可觉察的效应。   接着他转身面向电脑,开始与它展开另一回合的搏斗。他必须承认,自己无法跟这台电脑搭配得完美无缺,也许他过于习惯直接使用精神力量,如今隔着一个媒介,反倒有些碍手碍脚。不过,他现在要寻找的是一艘船舰,而不是一个心灵,藉着电脑的帮助,初步的搜寻工作应说更有效率。   不久,他果然发现了一艘可疑的船舰。它远在五十万公里之外,构造与他所乘的这艘相当类似,不过体积显然大得多,而且更为精密复杂。   电脑帮他找到那艘船舰之后,坚迪柏的心灵就开始接掌其他工作。他马上向外送出像雷射光束那般紧密而集中的精神感应,很快就直接“感觉”到那艘船舰里里外外的一切。   接着,他又将心灵向盖娅延伸了几百万公里,随后迅速撤回。但是这两次搜寻过程,都不足以明确告诉他——如果精神力场的确来自其中之一,究竟何者才是真正的场源。   他说:“诺微,不论等一下发生什么事,我都要你一直坐在我身边。”   “师傅,有危险吗?”   “你绝不用挂心,诺微,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师傅,我不会为自己的安危挂心。如果有危险,我希望能够帮你的忙。”   坚迪柏的语气顿时温柔许多。“诺微,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由于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发觉一件很小却很重要的事。若是没有你,我或许会一头栽进泥沼里面,而且会陷得很深,也许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脱身。”   “我是不是用心灵做到的,师傅,就像你以前告诉我的那样?”诺微以惊讶的语气问道。   “的确如此,诺微。没有任何仪器比你的心灵更灵敏,就连我都比不上,因为我的心灵复杂度太高了。”   诺微脸上堆满了喜悦与满足。“能够帮助你,我实在太高兴了。”   坚迪柏笑着点了点头。但他忽然想到自己竟然也需要帮助,心情立时蒙上一层阴影;他的孩子气发作了,他感到无法接受这一点,这个任务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胜算正在急遽滑落……   2   在川陀上,昆多·桑帝斯感到首席发言者的重担压得他快要窒息。自从坚迪柏的太空船消失在大气层,进入黑暗深邃的太空之后,他就一直闭门沉思,没有再召开过圆桌会议。   允许坚迪柏单枪匹马出发,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坚迪柏是个相当杰出的人才,但他并非十全十美,有时难免过分自信。坚迪柏最大的缺点在于傲慢自大,而桑帝斯自己最大的缺点(他难过地想)则是老迈年高。   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当年那位伟大的前辈普芮姆·帕佛,曾在银河各处飞来飞去,亲自摆平许多事情,那是多危险的行动啊。还有谁能像普芮姆·帕佛一样?坚迪柏够资格吗?何况帕佛还有他的妻子为伴。   其实,坚迪柏也有一个旅伴,就是那个与他同行的阿姆女子。然而她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而帕佛的妻子却是一位发言者。   在他焦急等待坚迪柏音讯的这段日子,桑帝斯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衰老。日子一天天过去,坚迪柏却始终音讯全无,这使桑帝斯感到神经越绷越紧。   当初应该派出一个舰队,至少是个小型舰队……   不,圆桌会议不会通过的。   然而……   当讯息终于来到时,桑帝斯正处于睡眠状态——他睡得极不安稳,身心根本无法松懈。前半夜一直刮着强风,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像个孩子一样,想像着风声中夹杂着人声。   在他快进入纷扰的梦乡之际,最后的念头是幻想着退位之后的轻松安逸。虽然他万分渴望早日卸下重担,却也知道目前万万使不得,如果他在此时此刻退位,继任首席发言者的一定是德拉米。   当呼唤传来的时候,他立即由梦中惊醒,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还好吧?”他问。   “好得很,首席发言者。”坚迪柏说:“我们是否应该建立起影像联系,让通讯更加简单扼要?”   “也许等会儿吧,”桑帝斯说:“先报告一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坚迪柏察觉到对方刚刚睡醒,而且极为疲倦烦躁,因此他回答得分外仔细。他说:“我在一个叫作盖娅的住人行星附近。据我所知,没有任何银河纪录提到过它的存在。”   “这个世界的成员,就是那些不断在改良谢顿计画的人?那些反骡?”   “有这个可能,首席发言者,这有几个理由。第一,崔维兹和裴洛拉特所乘坐的太空船,一直朝向盖娅前进,现在可能已经在那里着陆。第二,差不多在距离我五十万公里外的太空中,出现了另一艘第一基地的战舰。”   “大家不会无缘无故对盖娅这么感兴趣。”   “首席发言者,大家的兴趣可能未必刚好相同。我来到此地,是因为我一直跟踪崔维兹,而那艘战舰可能也是因此而来。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崔维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你打算跟踪他到那个行星去吗,发言者?”   “我曾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又出现了新的状况。我现在和盖娅的距离是一亿公里,我感测到周围太空中有一个精神力场,非常均匀而且极端微弱。如果不是那个阿姆女子的心灵产生聚焦作用,我自己绝不可能察觉得到。她的心灵很不寻常,我当初愿意带她同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么说的话,你所做的猜测是正确的。你认为,德拉米发言者当初知道这一点吗?”    “当她怂恿我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的时候吗?我想很不可能——但是我却能够善加利用,首席发言者。”   “我很高兴你做到了。你是否认为,坚迪柏发言者,那个行星就是精神力场的焦点?”   “为了确定这一点,我必须对数个距离遥远的位置进行测量,以检验场分布是否具有普遍的球对称。我的单向精神探测仪可能做得到,但无法肯定。然而目前并不适宜再做深入的调查,因为我正面对着一艘第一基地的战舰。”   “它应该不至于构成威胁。”   “很难讲,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敢说那艘战舰绝不是精神力场的焦点。”   “可是他们……”   “首席发言者,很抱歉,请容许我打个岔。我们并不清楚第一基地如今的科技成就,他们现在的行动显得过分自信,可能会给我们来个意外的惊奇。他们是否发明了控制精神力场的装置,这一点我必须先确定才行。简言之,首席发言者,我所面对的敌人是整艘战舰的或整个行星的精神力学专家。”   “如果那些精神力学专家在那艘战舰中,他们的精神力量可能过于薄弱,无法制住我;不过他们仍有可能牵制我的行动,而战舰上的有形武器就足以将我消灭。反之,焦点若是那颗行星的话,既然我在这么远都能侦测出来,行星表面的强度想必巨大无比,远非我个人所能对付。”   “不论两种可能何者为真,我们都需要架起一个精神网路——一个整体精神网路。在有必要的时候,我要能够支配川陀上所有的精神力量。”   首席发言者感到十分犹豫。“整体精神网路?过去从来没有用过,甚至没有人建议过——只有面临骡的那次例外。”   “这个危机很可能比骡的威胁更严重,首席发言者。”   “我不相信圆桌会议会同意。”   “我不认为您需要征求他们同意,首席发言者,您应该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我有什么藉口?”   “就把我向您报告的这些告诉他们,首席发言者。”   “德拉米发言者会说你是一个无能的懦夫,自己把自己吓疯了。”   坚迪柏顿了一下,才回答说:“我能想像她会说些类似的话,首席发言者,可是她爱怎么说就让她说吧,我承受得了。目前并非我个人的面子或尊严受到威胁,而是第二基地本身已经岌岌可危。”   3   赫拉·布拉诺露出冷酷的笑容,满布皱纹的脸庞浮现出更陡峭的起伏。“我想我们可以进军了,我一切都准备好了。”   柯代尔说:“你真的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里奥诺,如果我真像你故意说的那样,已经陷入疯狂状态,你还会坚持留在这艘舰上陪我吗?”   柯代尔耸了耸肩。“也许还是会的,即使是那样,我仍旧可能留在这里,市长女士。在你做得太过分之前,我也许能阻止你,或者劝你改弦易辙,至少可以让你慢下来。当然啦,如果你没有发疯……”   “怎么样?”   “嗯,那么我不希望未来的历史文献上,独独对你大书特书。我要历史学家都提到你的旁边还有个我,他们也许还会感到难以下笔,不知道该把真正的功劳归给谁,嗯,市长?”   “高明,里奥诺,真高明——不过你这是白费心机。在我尚未正式担任市长之前,早已经在傀儡市长幕后掌权许多年,没人会相信在我亲自出马之后,还会允许这种现象继续存在。”   “等着看吧。”   “不可能,我们看不到的,这种历史评价要等我们死后才会出现。不过,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既不担心历史的评价,也不担心那个——”说到这里,她指了一下萤幕。   “康普的太空船。”柯代尔说。   “没错,康普的太空船,”布拉诺说:“可是康普却不在上面,我们有一艘斥候舰观察到调包的过程。康普的太空船曾被另一艘船舰拦下来,两个人从那艘船舰登上他的太空船,然后康普就到那艘船舰上去了。”   布拉诺搓着双手,继续说道:“崔维兹圆满达成了任务,我把他丢到太空中,就是想让他当一根避雷针,而他果然不辱使命,果然吸引到了闪电。拦下康普的那艘船舰,正是来自第二基地。”   “我觉得有点奇怪,你怎么能如此确定?”柯代尔一面说,一面掏出他的烟斗,慢慢填着烟丝。   “因为我一直怀疑康普可能受到第二基地的控制。他这一生实在太顺利,好事总是落到他头上;而且他又是超空间竞逐的大行家。他出卖了崔维兹,这当然可能是野心分子卖友求荣的行为,可是他每一步都做得那么彻底,不禁让人怀疑这是件超越个人野心的阴谋。”   “全都是些臆测,市长!”   “当崔维兹做了一连串的跃迁,康普却像平常一样轻轻松松追上他之后,我的话就不再是臆测了。”   “他有电脑帮他的忙,市长。”   布拉诺仰头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了几声。“我亲爱的里奥诺,你每天忙着筹划复杂的阴谋诡计,反倒忘记小手段有时也很有效。我派康普去跟踪崔维兹,并不是因为崔维兹需要跟踪。哪会有这个需要呢?不论崔维兹的行动如何保密,只要他到了一个非基地的世界,就一定会引人注目。他驾着基地的先进航具、他说话带着浓重的端点星口音、他使用基地的信用点,这些都会成为招惹敌意的招牌。而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他便会自动去找基地官员求助,就像他在赛协尔时一样。当时他的一举一动,我们全都能立刻知道——而且完全没有透过康普。”   “事实上,”她用意味深长的语气继续说道:“我派康普出去,就是为了要测验他这个人,而这个目的的确达到了。我们故意给他一台有问题的电脑,虽然不至于影响太空船的操作,但绝对无法帮助他做连续的跃迁跟踪。而康普仍然毫不费力地做到了。”   “我发现你有很多事都没有告诉我,市长,直到你认为该说的时候才说。”   “我瞒着你的那些事情,里奥诺,全是你知不知道都无关痛痒的。我很欣赏你,也一直重用你,但是我的信任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就像你对我的信任一样——请不必浪费唇舌否认。”   “我不会否认的,”柯代尔硬梆梆地说:“总有一天,市长,我会毫不客气地提醒你这一点。此时此刻,还有没有任何我应该知道的事情?那艘船舰的底细究竟如何?假如康普来自第二基地,它当然也一定是。”   “跟你谈话总是一件乐事,里奥诺,你的反应迅捷无比。你知道,第二基地向来懒得掩藏形迹,他们自有办法让形迹销匿,或者让人视而不见。就算他们知道,我们能轻易地从船舰使用能量的方式判断它的来历,他们也不会借用他人的船舰来伪装。假如他们的行踪被人发现,他们可以立即将相关的记忆抹除,所以又何必在事先掩藏形迹呢?总之,我们的斥候舰在目击那艘接近康普的船舰之后,几分钟内就判读出它来自何处。”   “我猜,现在第二基地会把这件事从我们的心中抹除。”   “如果他们办得到的话,”布拉诺说:“但他们也许会发现情况改观了。”   柯代尔说道:“你刚才说,你已经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又说要首先收拾盖娅,然后再去收拾川陀。从你那番话中,我推想那艘船舰是从川陀来的。”   “猜得完全正确,你觉得意外吗?”   柯代尔缓缓摇了摇头,回答说:“现在想来一点都不意外。骡首度受挫的那一次,艾布林·米斯、杜伦·达瑞尔和贝妲·达瑞尔都在川陀。贝妲的孙女艾卡蒂·达瑞尔出生在川陀,而在所谓第二基地被摧毁的那个年代,她曾经回到过出生地。在她自己的记载中,有一个名叫普芮姆·帕佛的人,是整个事件中的关键角色;他在紧要关头适时出现,身分是一名川陀贸易代表。第二基地就在川陀上,我想这是非常明显的事。此外,哈里·谢顿建立两个基地的时候,他本人也住在川陀。”   “这些都十分明显,只不过没有人联想到这个可能性,因为有第二基地在背后搞鬼。我刚才说他们不必掩藏形迹,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想要不让任何人追查那些形迹,对他们而言简直易如反掌;万一下小心被人发现了,他们也能将这些记忆清得一干二净。”   柯代尔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急着进行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在你看来,崔维兹怎么有办法断定第二基地仍旧存在?第二基地为何不趁早制止他?”   布拉诺扳着枯竹般的手指数着。“第一点,崔维兹是个极不寻常的人,虽然他毛躁不谨慎,却拥有连我都无法看穿的潜能,他也许是个特殊的例外。第二点,第二基地并非全然不闻不问,康普很快就盯住了崔维兹,然后又向我举发他。第二基地想借我的手来制止他,这样他们就不必冒险公然介入。第三点,当我的反应不完全符合他们预期——既没有处决或监禁他,也没有施以记忆抹除或动用心灵探测器,只是将他送到太空去,第二基地便开始采取直接行动,派出船舰去跟踪他。”   她露出得意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喔,这根避雷针实在太棒了。”   柯代尔说:“那我们下一步棋要怎么走?”   “我们将要向这位第二基地分子当面挑战,事实上,现在我们正悄悄地向他推进。”   4   坚迪柏与诺微并肩坐着,两人一同凝视着萤幕。   诺微心中非常害怕,这一点坚迪柏看得很清楚,他也看得出来,她正尽全力与恐惧奋战。不过坚迪柏却无法帮她什么忙,在如今这种紧要关头,随便触碰她的心灵绝对是不智之举,那很可能影响她对微弱精神力场所产生的反应。   那艘基地战舰在缓缓接近,显然是有备而来。它是一艘大型战舰,根据基地船舰以往的编制估计,舰员可能多达六人。坚迪柏确定它拥有强大武力,即使面对第二基地所有船舰编成的舰队,它的火力也足以自保,必要时,甚至能将第二基地舰队一举歼灭——当然,这是指完全不考虑精神武器的情况。   事实上,那艘战舰面对的,只是单独一艘第二基地控制下的船舰,伹从它的前进方式,却能瞧出一些端倪——即使那艘战舰拥有精神武力,也不该像这样把自己送入第二基地的虎口。它会如此毫无顾忌地直冲过来,很可能只是不知道厉害,而这种无知又有各种程度上的差别。   这可能代表舰长并未发觉康普已经被调包;或者虽然发觉了,却不晓得换上来的是第二基地分子,甚至根本不知道第二基地是何方神圣。   或者(坚迪柏打算考虑到每一种可能状况),假如那艘战舰的确拥有精神武力,而且充满自信地向前推进,那又代表什么呢?这或许只代表控制它的人是一个夸大狂,却也可能代表它的武力强大到坚迪柏无法想像的地方。   然而,他所考虑到的每一个可能性,全都无法断定是真是假。   他又谨慎地探查一下诺微的心灵。诺微的意识层面无法感知精神力场,而他虽然可以做到,但心灵却没有那么敏锐,无法像诺微那样能侦测到极微弱的力场。这实在很郭诡,将来一定要好好研究,也许能够因此得到重要的成果——远比解决目前那艘战舰的威胁更重要的成果。   那天,当坚迪柏发觉诺微的心灵具有不寻常的光滑、匀称结构,他立刻直觉地体察到这个可能性。对于自己拥有这种直觉能力,他难免有点沾沾自喜;发言者一向都对自己的直觉能力感到骄傲。然而直觉又是什么呢?是他们无法直接用物理方法测量的精神力场,也就是他们自己根本无法了解的一种行为。“无知”当然不难用“直觉”这个神秘的字眼掩饰,伹他们这一方面的无知,有多少是源自对物理科学的轻视?   他们的骄傲又是多么盲目啊?坚迪柏想,当他成为首席发言者之后,一定要设法改变这种情况,要拉近两个基地的物理科学距离。第二基地不能永远像现在这样,一旦无法独霸精神力学,哪怕对方才迈出第一步,他们就要面临毁灭的危险。   事实上,这种情况很可能现在就发生了。第一基地也许已经在精神力学上有所突破,或者第一基地与反骡建立了同盟关系。(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个可能,立刻令他不寒而栗。)   他的思绪围绕着这个题目打转,以发言者惯有的速率飞快运转。不过在思考的同时,他仍然紧盯着诺微心灵中的幽光,那是弥漫四处的精神力场所引发的反应。不过当基地的战舰渐渐接近时,那团光辉却不见增强。   但是绝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断定那艘战舰并未配备精神武器。精神力场并不遵循“平方反比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当发射体与接收体的距离缩短时,力场强度并非随着距离呈平方反比式增加。就这方面而言,它与电磁场及重力场都截然不同。然而距离变化对精神力场所造成的影响,尽管不像其他物理场那样显著,却也不是全然无关;当战舰越来越近的时候,诺微心灵的反应多少应该有些增加。   (自哈里·谢顿以降,五个世纪以来,为什么没有任何第二基地的成员,想到要推出一个数学关系式,来描述精神力场强度与距离之间的关系?这种轻视物理学的态度,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制止,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下去,坚迪柏暗自发誓。)   假如那艘战舰拥有楕神武力,而且又确知它自己正在接近第二基地成员,那么在它冲锋之前,难道不会将精神力场强度调到最大吗?果真如此的话,诺微的心灵必定会显示骤然增强的反应。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坚迪柏终于重拾信心,排除战舰拥有精神武力的可能性。它冲过来一定只是不知道厉害,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   当然,那个精神力场仍旧存在,但可以确定是源自盖娅。虽然它仍旧是个大麻烦,不过当务之急却是那艘战舰,只要先把战舰解决,他就能将注意力集中于反骡的世界。   他耐心地等待着。那艘战舰应该会采取某些行动,但如果一直没有动静的话,他反倒可以守株待兔,等双方距离够近时,再选择最有效的攻势。   战舰继续一步步逼近,速度已经变得相当快,却仍未采取任何行动。最后,坚迪柏算定他的攻击力量已经绰绰有余——他的攻击不会造成任何痛苦或不适,对方的人员只会发现,他们脊背与四肢的肌肉无法运作自如。   坚迪柏将心灵所控制的精神力场束紧,那股能量立时骤增,以光速射向对面的战舰。(此时,两艘船舰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没有必要使用超空间接触,更何况超空间会折损准确度。)   下一刻,坚迪柏却惊吓得全身麻痹。   基地战舰竟然配备了高效率的精神力场防护罩,当他发出的精神力场增强的同时,防护罩的密度也随之暴涨。原来那艘战舰并非不知死活,至少,它拥有坚迪柏意料之外的防御性武器。   5   “啊,”布拉诺说:“他企图发动攻击,里奥诺,你看!”   “心灵计”的指数异常升高,指针还下停地微微颤动。   精神力场防护罩的发展,已经花了基地科学家一百二十年的时间。它一直是最高机密的科学计画,也许只有哈里·谢顿独立发展的心理吏学分析,在机密程度上差堪比拟。前后五代科学家花了无数的心血,为的就是不断改良这个装置,由于始终未能推导出满意的理论,因此一切都得依靠经验的累积。   所有的进展,其实全赖于心灵计的发明。这种装置可以作为工作的指标,显示每个阶段的进展方向与程度。没有人能够解释它的工作原理,然而它总是能够创造奇迹,测量出理论上不可能测出的量,显示出理论无法解释的数据。布拉诺一直有个想法(某些科学家也有同感),如果基地有人能够解释心灵计的原理,那么在心灵控制的能力上,他们就可以跟第二基地势均力敌了。   不过那是将来的事情。目前,这个防护罩应该足以应付,况且他们还拥有占绝对优势的有形武器,作为对抗第二基地的后盾。   布拉诺送出了一道电波,那是以男性声音载送的讯息,话中情绪形成的弦外之音全被剔除,听起来平板而死气沈沈。   “呼叫明星号太空船与其上的人员,你们以武力强行掳获基地联邦舰队的航具,现在命令你们连人带船立刻投降,否则马上会遭到毁灭性攻击。”   他们收到的回答是很自然的声音:“端点星的布拉诺市长,我知道你在那艘战舰上。明星号并非遭到武力劫持,而是它的主人——端点星的曼恩·李·康普主动邀请我来的。我提议暂且休战,以讨论对双方都有切身关系的问题。”   柯代尔低声向布拉诺说道:“让我来跟他对话,市长。”   布拉诺却将手臂一挥,做一个不屑的动作。“这是我的责任,里奥诺。”   然后她将发射机略加调整,不再故意传送出失真的声音。不过与刚才的假音相较,她现在的声音几乎一样有力,也一样毫无感情。   “第二基地的人,认清你的处境,如果你不马上投降,我们会以光速将你的太空船当场击毁——而且我们已经做好攻击准备。我们这样做毫无损失,因为我们不必留你这个活口,你没有任何我们需要的情报。我们知道你来自川陀,等我们把你解决之后,下一步就准备解决川陀。我们愿意给你一点时间,不过既然你讲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我们并不准备听你讲太久。”   “既然如此,”坚迪柏说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你们的防护罩并不完善,也绝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你高估了它的功能,又低估了我的能力,我仍然可以接触并控制你的心灵。或许比较起来,会比没有防护罩的情况困难一些,但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当你试图启动任何武器时,我会立刻发动攻击。我必须郑重地警告你:假使没有防护罩的话,我可以用稳当的手法操控你的心灵,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一旦有防护罩阻隔,我势必要硬闯——这点我绝对办得到,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做得稳当而灵巧,你的心灵将随防护罩一起被我击碎,而且这种结果将是不可逆的。换句话说,你根本无法阻止我,反之我却能阻止你,但我将被迫使你遭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下场,你会变成一具没有心灵的行尸走肉。你想要冒这个险吗?”   布拉诺说:“你明明知道这些你都做下到。”   “那么,你并不怕我所描述的那种后果,真想要冒险一试喽?”坚迪柏用冷静而故作轻松的口气问道。   柯代尔凑过去低声说道:“看在谢顿的份上,市长……”   坚迪柏立刻打岔(其实不应该说“立刻”,因为光波,或者任何以光速运动的波动或粒子,必须花上一秒多一点的时间,才能跨越两艘船舰之间的距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柯代尔,没有必要压低声音。我同样也知道市长的心思,她正犹豫不决,所以你现在不必急着惊慌。我能够知道你们的想法,就是防护罩有漏洞的充分证明。”   “它的威力还可以加强。”市长以挑衅的语气说。   “我的精神力量照样可以。”坚迪柏也不甘示弱。   “可是我只需要安坐在这里,利用舰上的能源维持这个防护罩,我的战舰有充足的能源,足以让它维持一段极长的时间。而你却必须使用精神能量贯穿防护罩,时间一久你自然就会疲倦。”   “我现在并不疲倦。”坚迪柏说:“此时此刻,你们两人都无法对这艘战舰的人员下达任何命令,其他船舰上的人员就更不用说了。我能在不伤害你们的限度内做到这一点,但是千万别用任何不寻常的方法,试图挣脱我的控制。如果我因此被迫增强精神力量——我一定会这么做的——你们两人的心灵将会受到永久性伤害,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我会等下去,”布拉诺将双手摆在膝盖上,表现出了十足的耐性。“你终究会疲倦的,等你累坏之后,我就可以下达命令。不过我的命令并不是要消灭你,因为那时你已经失去战斗力,我的命令将是派遣基地主力舰队去对付川陀。如果你希望拯救你的世界,那么现在就投降吧。在大浩劫期间,你们的组织逃过一次全面性毁灭,我保证这一回你们不会那么幸运。”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如果我感到疲累的话——虽然那是不可能的,那么我会在力量尚未竭尽之前,就先奋力将你消灭,这样不就能拯救我的世界吗?”   “你不会那么做的,你们的主要任务是维护谢顿计画。如果将端点星市长消灭,就等于对第一基地的威望与信心施以一记重击,使它的势力严重受挫;对于潜伏在银河各处的敌人,这无异是最大的鼓励。谢顿计画将会因此土崩瓦解,对你而言,这个结果和川陀被毁一样可怕,你最好还是投降吧。”   “你是想要拿老命赌一赌,看看我是不是真有顾忌?”   布拉诺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胸部跟着一起一伏。然后,她坚定地说:“对!”   坐在她身旁的柯代尔,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6   坚迪柏瞪着布拉诺的人影,影像凭空出现在舱壁前方的空间,由于防护罩产生的干扰作用,有点闪动而朦胧。在她身旁的那个男子则像一团雾般模糊不清,这是因为坚迪柏不能浪费任何能量,他必须将所有注意力集中于市长身上。   毫无疑问,她不可能看到坚迪柏的影像。所以她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同伴,也无法根据他的表情或身体语言做出任何判断。就这一方面而言,她显然居于下风。   他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假如他愿意消耗巨大的精神能量,的确能够粉碎那个防护罩。但是如此一来,她的心灵势必受到永久性损伤。   然而她所说的每件事也同样真确,假如她被消灭了,谢顿计画便会遭到重挫,其严重程度不下于骡所造成的伤害。事实上,这一回也许还更严重,因为如今计画即将跨入后半期,不会再有多少时间来补救这个差错。   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个仍是未知数的盖娅,正在一旁虎视眈眈——此时它的精神力场仍然极其微弱,在似有若无的边缘徘徊。   坚迪柏又很快接触了一下诺微的心灵,结果发现那团光辉依然在那里,一点都没有改变。   诺微完全无法感知心灵的探触,伹她却转过头来,小声而畏怯地问道:“师傅,那里有一团模糊的雾气,你就是对它在讲话吗?”   一定是由于两人心灵间的轻度联系,才使她有这种感觉。坚迪棺赶紧将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对她说:“别怕,诺微,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然后他又提高音量说:“布拉诺市长,就这一点而言,你的确是下对了赌注。我不希望立刻消灭你,因为我认为,如果我好好跟你解释,你应该会讲道理,我们双方就不必拼个你死我活。”   “假定今天你胜利了,我也真的向你投降,那后果会如何呢?你和你的继任者将产生浮滥的自信,又过度信赖精神力场防护罩,一定会急于将势力扩张到银河各处。你们这样做,其实将延缓第二帝国的建立,因为如此一来,同样也会毁掉谢顿计画。”   布拉诺说:“你不希望立刻消灭我,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而且我认为,既然你还坐在那里,你就不得不承认,其实你根本不敢动我一根汗毛。”   坚迪柏说:“别拿自我陶醉的傻话自欺欺人。听我说,银河大部分区域仍旧不是基地的势力范围,而且其中反基地的政体占了很大比例。即使在基地联邦之内,也有某些成员对过去的独立地位念念不忘。如果因为我向你们投降,基地便决定迅速行动的话,那么银河其他区域的最大弱点——分崩离析和优柔寡断,必将随即消失,他们会因为恐惧而不得不团结起来。此外,联邦内部还可能发生叛乱。”   “你这是危言耸听,想拿稻草人来吓唬我。”布拉诺说:“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轻易战胜所有的敌人。即使非基地的所有世界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即使联邦内有一半的世界同时叛变,也根本不是问题。”   “只是暂时没有问题,市长,不要犯了只顾眼前、没有远见的错误。你只能口头上宣称创建了第二帝国,却无法让它长治久安。你得每隔十年重新征战一次,才能勉强维持一个局面。”   “那我们就打到那些世界筋疲力尽为止,就像现在消耗你的体力一样。”   “就像我现在越战越勇一样,他们也不可能疲累的。而且这种情势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你所创建的那个假帝国,很快便会面临另一个更大的危机。既然它只能暂时藉由强大的军事力量维持,在过度倚仗军事手段之后,将会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形,就是基地将领比文人政府地位更重要,并且掌握更大权势。假帝国将分裂成许多军区,各区的指挥官也会成为拥兵自重的军阀,进而形成一种无政府状态,最后则注定回归蛮荒。在谢顿计画施行之前,谢顿预计蛮荒时期将持续三万年,可是如果这么一来,蛮荒时期势必持续更久。”    “这种幼稚的威胁只能吓唬小孩子,即使谢顿计画的数学曾预测到这一点,它所预测的也只是或然率,而非必然率。”   “布拉诺市长,”坚迪柏苦口婆心地说:“别再提谢顿计画了,你根本下了解其中的数学,而且也无法看出它的模式。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你并不需要懂得那些。你是个身经百战的政治人物,而且相当成功,这点能从你现在的地位看出来;甚至还能算是勇气十足,这点能从你现在的豪赌看出来。因此请拿出你的政治智慧,回忆一下人类的政治史与军事史,并且参照你对人性的了解,想想一般民众、政治人物、军方官员,通常都是如何行动、如何反应,又是如何互动的,看看我说的话到底是否正确。”   布拉诺答道:“即使你说得正确,第二基地人,我们还是必须冒这个险。只要能够领导有方,再加上科技不断进展——精神力学和物理学齐头并进——我们就能克服一切困难。哈里·谢顿并没有正确估算出这些进展,他根本做不到。在整个谢顿计画中,何曾考虑到第一基地会发展出精神力场防护罩?我们又何必死守着这个计画?我们宁愿冒险舍弃谢顿计画,自行建立一个新帝国。无论如何,舍弃这个计画而遭到失败,总比依靠它而成功要好些。我们不要在建立一个帝国之后,自己却成为一群木偶,被藏在幕后的第二基地暗中操纵。”   “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不了解这种失败的后果,不了解它将带给银河全人类什么样的下场。”   “也许吧!”布拉诺顽强地答道。“你开始觉得累了吗,第二基地人?”   “一点都没有!让我再提出另一个你未曾想到的方案,可以让我不必向你投降,而你也不必向我屈服。现在,我们是在一个叫作盖娅的行星附近。”   “这点我相当清楚。”   “可是你知不知道,它可能就是骡的出生地?”   “我需要更多实际的证据,否则你说破了嘴也没有用。”   “这个行星周围有一个精神力场,它必定是一大群骡的老家。即使你完成了摧毁第二基地的梦想,仍旧会成为这颗众骡行星的奴隶。第二基地究竟对你们造成过什么伤害?我是指真正的伤害,而不是想像中或理论上的。现在你再扪心自问,一个骡就为你们带来了多大的灾难?”   “我听到的仍旧只是你的空话。”   “只要我们一直待在这里,我就无法提供进一步的证据。因此我提议双方暂时休战,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话,可以继续开着防护罩,但是请务必跟我合作一次。我们一同接近这颗行星,等你确信它有危险性之后,我会立刻解除它的精神力场,然后你就命令你的舰队攻占它。”   “然后呢?”   “然后嘛,至少我们不必再担心其他敌人,只剩下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对决,这场决战很快就会明朗化。而现在,你看,我们双方都不敢动手,因为你我两个基地都彼此牵制、腹背受敌。”   “你刚才为什么不早说?”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说服你相信我们不是敌人,那样我们也许就能合作。既然这个努力显然已经失败,我建议双方好歹试着合作一次。”   布拉诺没有立即回答,她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说:“你这是在唱摇篮曲哄我入睡,如果这颗行星上面遍布着骡,你如何能凭一己之力解除那个精神力场?这种想法实在太荒唐,我不得不怀疑你的提议别有用心。”   “我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坚迪柏答道:“我有第二基地的全体力量做我的后盾,这股强大的力量可以传到我身上来,然后再转而对付盖娅。当然,我也可以随时使用这股力量,轻易地拨开你的防护罩,就像吹散一团薄雾。”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需要我的帮助?”   “原因之一,单单解除这个力场并没有多大意义,第二基地不能从此无止无休地做这项工作,就像我不能永远跟你这样闲扯下去一样,我们需要你的舰队发动实际攻势。再说,如果我无法凭口舌说服你,让你相信两个基地应该视彼此为盟友,也许藉着合作一次重大的冒险行动,可以让你回心转意。言语无法达成的目标,也许能够藉由行动起死回生。”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布拉诺才说:“如果我们可以彼此掩护的话,我愿意更接近盖娅一点,除此之外我可什么也没答应。”   “那就够了。”坚迪柏说完,马上俯身面向电脑。   此时诺微却突然开口:“不可以这么做,师傅。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没什么大碍,但请不要再做进一步的行动,我们必须等端点星的崔维兹议员来了再说。” 第十九章 抉择   1   詹诺夫·裴洛拉特语气略带不悦地说:“真的,葛兰,似乎没有任何人顾虑到一件事,那就是在我这不算短的一生中——也不算太长,我向你保证,宝绮思——这还是我第一次遨游银河。可是每当我抵达一个世界,还没来得及好好研究一番时,就得被迫离开,重新飞向太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这话虽然没错,”宝绮思说:“可是你如果没有那么快离开上一个世界,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遇见我。光凭这一点,就能证明你们上次的抉择正确。”   “的确如此,老实说,亲……亲爱的,的确真是如此。”   “而这一次,裴,虽然你离开了这个行星,但是你有我为伴,而我就是盖娅,这就等于它所有的粒子、它上面的一切都与你为伴。”   “你的确是盖娅,但是除了你之外,我绝对不要其他任何一个粒子。”   听到这一番肉麻的对话,崔维兹不禁皱起了眉头。“真恶心。为什么杜姆不跟我们一起来?天哪,我永远也无法习惯这种简称的方式,他的名字明明长达两百五十多个字,我们却只用两个字称呼他。为什么他不带着那两百五十多个字的名字一块来呢?如果这件事真有那么重要,如果这是盖娅存亡绝续的生死关头,他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也好适时指导我们呢?”   宝绮思说:“我在这里啊,崔,我跟他一样等于盖娅,”她溜了溜黑色的大眼睛,“我叫你‘崔’,是不是让你感到不舒服?”   “对,的确如此。我跟你一样,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称呼方式。我的姓氏是崔维兹,三个字——崔维兹。”   “乐于从命,我并不希望惹你生气,崔维兹。”   “我不是生气,而是厌烦。”他突然起身,从舱房的一侧踱到另一侧,在经过裴洛拉特伸长的两条腿时,他索性大步跨了过去(裴洛拉特同时赶紧抽腿),然后又踱了回来。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著宝绮思。   他伸出食指指着她。“听好!我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我被你们用计从端点星骗到盖娅来,就在我开始怀疑这里头有鬼时,似乎已经来不及脱身了。而当我抵达盖娅后,竟然有人告诉我说,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要拯救盖娅。为什么?我该怎么做?盖娅对我有什么意义——还是我对盖娅有什么意义——让我应该义不容辞地拯救它?在银河上千兆的人口中,难道就没有别人能完成这项工作?”   “求求你,崔维兹,”宝绮思说——她突然显得垂头丧气,原先装出来的天真俏皮全部消失无踪。“不要生气,你看,我现在不再叫你崔了,以后我会非常注意,杜姆也请求过你要有耐心的。”   “银河众星在上,我才不要有什么耐心。假如我真的那么重要,难道就不能对我解释一下吗?首先,我要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杜姆不跟我们一块来?难道这件事情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他登上远星号跟我们一起行动?”   “他在这里啊,崔维兹,”宝绮思说:“只要我在这里,杜姆就在这里。盖娅上的每个人也都在这里,这颗行星上的每一个生物、每一粒微尘,全都在这里。”   “你要这么想随你的便,但我可不,我又不是盖娅人。我们不能将整个行星塞进太空船,我们只能塞进一个人。我们现在有你在这里,而杜姆是你的一部分。好,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带杜姆同行,而让你成为他的一部分,由他来代表你呢?”   “原因之一,”宝绮思说:“裴……我是说裴——洛——拉——特,邀请我跟你们同行。他指名要我,而不是杜姆。”   “他只是对你献殷勤罢了,谁会对那种话认真呢?”   “喔,不对,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赶紧站起来,急得满脸通红。“我说这话相当认真,你不要这样把我一笔勾销。盖娅整体的哪一部分同行都没有关系,这点我可以接受,但若能有宝绮思为伴,我觉得总比杜姆来得赏心悦目,这对你来说应该也一样。好啦,葛兰,你未免太孩子气了。”   “我孩子气?我孩子气?”崔维兹皱起眉头,显得分外阴郁。“好吧,那么,就算我孩子气好了。可是——”他又指着宝绮思说:“不管要我做什么,如果不尊重我,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做。首先我要问两个问题——我到底该做什么?又为什么偏偏是我?”   宝绮思瞪大了眼睛,不再那么理直气壮。“拜托,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整个盖娅都还不能告诉你。你到那里去的时候,必须毫无所知,你必须当场获悉一切。然后,冷静而理性地做你必须做的事。如果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到时就根本没法帮忙,盖娅无论如何会走上绝路。你必须改变这种情绪,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帮你。”   “如果杜姆在这里的话,他会晓得该怎么做吗?”崔维兹毫不领情地反问。   “杜姆是在这里啊,”宝绮思说:“他/我/我们并不知道怎样令你改变,也不知道如何让你心平气和。你不能感知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你并未感觉自己是大我的一部分,这样的人类我们无法了解。”   “这话说不通,”崔维兹说:“你们远在一百多万公里外,就能逮住我的太空船,而且还能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令我们保持心情平静。好啦,现在让我镇静吧,别假装你办不到。”   “但是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现在绝对不行。如果我们现在用任何方法改变你,或者调整你的心灵,你就会变得跟银河中其他人没有两样,变得对我们毫无价值,我们将无法再借重你。如今我们能借重你,就是因为你是你——而你必须保持这个自我。此时此刻,假如我们用任何方法影响你的心灵,那我们便会一败涂地。求求你,你一定要自然而然地恢复平静。”   “休想,小姐,除非你能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否则一切免谈。”   裴洛拉特突然插嘴:“宝绮思,让我来试试看,请你暂时到另一间舱房去。”   于是宝绮思慢慢退了出去,裴洛拉特赶紧将舱门关上。   崔维兹说:“她照样能听得到、看得见,还能感应每一件事,这样做有什么差别?”   裴洛拉特答道:“对我而言有差别,我要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即使这种隔离只是幻觉也好。葛兰,你在害怕。”   “别说傻话了。”   “你的确是在害怕。你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你绝对有权利害怕。”   “可是我没有。”   “有,你有。但也许你跟我不一样,害怕的不是实质的危险——我一直害怕太空探险,害怕我看到的每一个新世界,害怕我遇见的每一件新鲜事物。毕竟,我过了半个世纪封闭、退隐、画地自限的生活;而你却活跃于舰队与政坛,在故乡和太空都打过滚。但我一直试着压抑恐惧心理,你也在一旁不断帮我打气。在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你始终很有耐心,对我非常客气,也很体谅我的处境。由于你的帮助,我终于能克服恐惧,还表现得相当不错。现在让我做一点回报,也来帮你打打气吧。”   “老实告诉你,我并不害怕。”   “你当然害怕,即使不是为了别的,你也害怕即将面对的责任。如今情势已经很明显,一个世界的命运有赖你来拯救。因此如果你失败,这辈子将永远忘不掉有个世界毁在你手上。这个世界对你而言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要承担这种可能的后果呢?他们又有什么权利,可以将这个重担压在你身上?你不只担心可能会失败——换成任何人都一样——而且你还感到愤怒,因为他们竟然把你逼到死角,让你想不害怕也难。”   “你完全搞错了。”   “我可不这么想。所以说,让我来取代你吧,由我来做这件差事。不论他们希望你做什么,我都志愿代替你。我猜这件事并不需要什么体能或气力,否则简单的机械装置就可以胜过你:我猜它也不需要什么精神力量,因为这一方面他们不假外求。它应该是……嗯,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既不需要臂力,又不需要脑力,那么其他方面你有的我都有,而我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   崔维兹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愿意挑这个重担?”   裴洛拉特低头看着地板,好像不敢接触对方的眼睛。“我曾经有一个老婆,葛兰,我也认识一些女人,但我从不觉得她们有多重要。她们或许有趣、讨人喜欢,但是从来不会很重要,然而这一个……”   “谁?宝绮思?”   “她却有些不一样——对我而言。”   “端点星在上,詹诺夫,你现在讲的每一个字她都知道。”   “那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她总会晓得。我想取悦她,所以我想揽下这个工作。不管是做什么,不管要冒什么险、担负任何重大的责任——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可以让她重视我。”   “詹诺夫,她只是个孩子。”   “她并不是孩子。她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难道你不了解,你在她眼中又是什么样子?”   “一个老头?那又怎么样呢?她是某个整体的一部分,而我不是,这就足以构成我俩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吗?可是我对她别无所求,只要她……”   “重视你?”   “是的,或是对我产生任何感觉。”   “为了这一点,你就愿意接替我的工作?可是,詹诺夫,难道你刚才没有听清楚吗?他们并不需要你,为了某个我搞不懂的混帐理由,他们只要我。”   “假如他们请不动你,却又必须找一个人帮忙,那么由我接手的话,想必应该聊胜于无吧。”   崔维兹摇了摇头。“我无法相信会有这种事,你都已经步入老年,却在这里找到第二春。詹诺夫,你这是想充英雄,好能爱死那副躯体。”   “不要那么讲,葛兰,这种事并不适合当玩笑的题材。”   崔维兹想要纵声大笑,可是当视线接触到对方那张严肃的脸孔时,他只好干咳几声。“你说得对,我向你道歉。叫她进来吧,詹诺夫,叫她进来。”   宝绮思进来的时候,显得有些畏缩。她用细微的声音说道:“我很抱歉,裴,你不能取代他。这件事必须由崔维兹来做,任何人都无法代替。”   崔维兹说:“好吧,我会保持冷静。不论那是什么差事,我都愿意试试看。詹诺夫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想扮演浪漫的英雄,只要能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什么事我都愿意干。”   “我知道自己的岁数。”裴洛拉特咕哝了一句。   宝绮思慢慢走到裴洛拉特面前,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裴,我……我重视你。”   裴洛拉特故意撇过头去,答道:“没关系的,宝绮思,你用不着这么好心。”   “我并不是好心,裴,我真的……非常重视你。”   2   苏拉·诺微心中浮现出一组记忆,起先有些模糊,然后逐渐变得清晰鲜明。她记起了自己本名叫作苏拉诺微伦布拉丝蒂兰,小时候,双亲都管她叫“苏”,而朋友们则称她“微”。   当然,她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这些事,只是这些记忆在必要时总能深埋心底。而过去一个月以来,她将这些记忆埋藏得最深、最久,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跟如此强力的心灵距离这么近,又相处得这么久。   然而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她没有主动召唤这些记忆,她不需要那么做。为了大我整体的需要,其他绝大部分的她正将本身的意识推出表层。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飘忽的不适,一种无形的痒觉。这种感觉很快被另一种快感淹没,那是自我浮现所带来的舒适畅快。过去那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盖娅。   她记起了小时候在盖娅上,她十分喜爱的一种生物。她终于了解到,它当时的情感正是自己情感中模糊的一部分;她体认到了自己现在鲜明的感受。此刻,她就像是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   3   史陀·坚迪柏以严厉的目光瞪着诺微,仿佛要将她的心灵剠穿:由于他突然大吃一惊,差点就松开对布拉诺市长的掌控。这千钧一发的危机能迅速化解,也许要归功于一股及时使他安定下来的外力。不过此时他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问诺微:“你对崔维兹议员知道多少,诺微?”   他突然感到一股彻骨寒意——诺微心灵的复杂度陡然暴涨。他猛然吼道:“你究竟是什么?”   他试图控制她的心灵,却发现她的心灵再也无法穿透。直到此刻,他才领悟到有一个更强的力量,正在帮他一同攫住布拉诺。他又重复问了一遍:“你究竟是什么?”   诺微露出近乎悲剧人物的神情。“师傅,”她说:“坚迪柏发言者,我真正的名字叫作苏拉诺微伦布拉丝蒂兰。我是盖娅。”   她只不过说了这几句话,坚迪柏立时火气上涌,奋力运起精神力场,倚仗着纯熟的功夫及一股血气之勇,突破了越来越强的障碍,重新将布拉诺紧紧攫住。与此同时,他还伸出精神卷须攻向诺微的心灵,与诺微展开一场势均力敌的无形战斗。   她以同样熟练的功夫抵挡他的攻势,不过她的心灵却无法将他拒斥于外——或许是她并不想这么做。   他用与其他发言者交谈的方式,对她说道:“你竟然也有份,你欺骗我,把我诱来这里,你和骡是同一类的生物。”   “骡是一个畸变种,发言者。我/我们不是骡,我/我们是盖娅。”   她藉着此刻使用的复杂沟通方式,将盖娅的本质很快描述了一番,这种表达比千言万语还要详细。   “整个行星都是活的?”坚迪柏说。   “它有一个整体精神力场,远比你个人产生的强大得多。请不要跟这样的力量对抗,我担心会伤害到你,我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   “即使是一个活的行星,你们也强不过川陀所有精神力量的总和。我们也可以说是一个活生生的行星。”   “那只不过是几千人精神的结合,发言者。何况你也无法获得他们的支援,因为我已经将它阻绝,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你打算做什么,盖娅?”   “发言者,我希望你仍然叫我诺微。我现在虽然以盖娅的身份出现,伹我也是诺微——而对你来说,我只是诺微。”   “你打算做什么,盖娅?”   诺微的精神力场起了一阵振荡,相当于普通人的一声叹息。然后她说:“我们将保持这种三边胶着状态。你的精神力量足以继续穿透防护罩,控制住布拉诺市长,而我将助你一臂之力,那不会耗掉我们太多力量。而你呢,我想,还是会继续攫住我,我也会维持对你的反制,我们两人也不会因此疲倦。所以说,我们三方就这样子僵持下去。”   “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我们要等端点星的崔维兹议员。只有当他做出抉择的时候,才能打破这种胶着状态。”   4   远星号的电脑发现了那两艘船舰,葛兰·崔维兹以分割画面将两者一起显示在萤幕上。   两艘船舰都是基地的航具,其中之一与远星号一模一样,毫无疑问是康普的太空艇。另一艘体积则比较大,而且显然更具威力。   崔维兹转身面对宝绮思说:“好啦,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可以向我透露些什么吗?”   “当然可以!不必惊慌!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我坐在这里吓得全身发抖?”崔维兹凶巴巴地追问。   裴洛拉特赶紧说:“让她说,葛兰,别对她吼。”   于是崔维兹举起双臂,做出无可奈何的投降状。“我不吼就是了,请说吧,小姐。”   宝绮思说:“在那艘较大的船舰上,是你们基地的统治者。跟她在——”   崔维兹吃了一惊。“统治者?你是指布拉诺那个老太婆?”   “那想必不是她的头衔,”宝绮思的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不过她的确是个女性,这点没错。”   她顿了一下,彷佛在专心倾听她所属的那个大我有机体,然后说道:“她的名字叫赫拉布拉诺,一个地位如此重要的人,名字却只有五个字,这似乎很奇怪。不过我想,盖娅之外的人自有另一套规矩吧。”   “我猜,”崔维兹以讽刺的口吻说:“你会管她叫‘布拉’。可是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为什么不待在……我明白了,她也是被盖娅拐来的,这又是为什么?”   宝绮思并没有回答,她迳自说下去:“跟她在一起的人叫里奥诺柯代尔——他虽然是下属,名字却有六个字,这样好像有些失礼——他是你们那个世界的重要官员。此外还有四个人,负责操纵船舰的武器系统,你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不必了。我知道另一艘船舰上只有一名男性,名字叫曼恩·李·康普,而他代表第二基地。你们显然故意让两个基地碰头了,可是为什么呢?”   “你说的并不完全正确,崔……我是说,崔维兹……”   “噢,你索性就叫我崔吧,我一微一尘都不在乎。”   “你说的并不完全正确,崔。康普已经离开那艘船舰,另外换上来两个人。其中之一叫史陀坚迪柏,是第二基地的重要官员,他的头衔是发言者。”   “一名重要官员?那我猜他必定拥有精神力量。”   “喔,没错,很强大。”   “你能对付得了吗?”   “当然可以。和他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盖娅。”   “是你们的同胞之一?”   “对,她的名字叫苏拉诺微伦布拉丝蒂兰,本来还应该长得多,但是她离开我/我们/其他人太久了。”   “她能制住第二基地的高级官员吗?”   “不是她,而是盖娅制住了那人,她/我/我们/全体就有办法将他歼灭。”   “她真打算这么做吗?她打算把他和布拉诺一起歼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盖娅准备一举毁掉两个基地,自行建立一个银河帝国?骡又回来了吗?一个更强大的骡……”   “不,不是的,崔,不要激动,千万不可以。现在三方都处于一种胶着状态,他们正在等待。”   “等什么?”   “等你的决定。”   “又来啦,究竟是什么决定?为什么要由我来决定?”   “求求你,崔,”宝绮思说:“这点马上就会向你解释清楚。目前我/我们/她所能够说的,我/我们/她都已经说了。”   5   布拉诺以困倦的口气说:“显然我犯了一个错误,里奥诺,也许还是个要命的大错。”   “这种事情你该承认吗?”柯代尔喃喃说道,嘴唇却不见动静。   “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出来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即使你完全不动嘴唇,他们也照样知道你在想什么。”布拉诺说:“我实在不该贸然行动,应该等到防护罩发展得更强固时再说。”   柯代尔说:“你又怎么知道呢,市长?如果要等到可靠度加倍,甚至变成三倍、四倍乃至无数倍,那我们就得永远等下去。说句老实话,我倒希望我们没有亲自出马,应该先找个替死鬼来做实验比较好,比如说,就用你的避雷针崔维兹。”   布拉诺长叹一声。“我是想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里奥诺。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一语道破了我的错误。我应该等到防护罩的威力再强一些,用不着百分之百无法穿透,伹至少要有相当的防御能力。我明知防护罩还有不小的漏洞,可是我实在等不及了。要等到它密不可破,我一定早就下台了。但我想在任内完成这件大事,而且我要亲临现场。所以我像个傻瓜一样,欺骗自己说防护罩已经足敷使用,我根本听不进任何警告,比如说,你的疑虑就被我当成耳边风。”   “只要我们有耐心,也许胜利还是属于我们的。”   “你能不能下令向那艘太空船开火?”   “不能,我办不到,市长,这种念头好像不是我能忍受的。”   “我也一样,即使你我设法下达命令,我也确定舰员们都不会服从,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的确是如此,市长,不过情况也许会改观。事实上,现在又有一名新演员登场了。”他指着萤幕说。   当另一艘船舰出现时,舰上的电脑自动将萤幕画面分割成两部分,新来的船舰显现在右侧的画面中。   “你能将影像放大吗,里奥诺?”   “没有问题,那个第二基地人士技艺高超,只要是对他无害的行动,我们仍然都可以做。”  .   “嗯,”布拉诺一面打量着萤幕,一面说道:“那是远星号,我可以肯定。我猜崔维兹和裴洛拉特都在上面,”然后,她改用苦涩的语调说道:“除非他们也被第二基地人调了包。我的避雷针实在非常有效——如果我的防护罩威力再强些就好了。”   “别急!”柯代尔说。   此时,驾驶舱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布拉诺知道声音并非由声波传来,而是直接发自她的心灵。她向柯代尔瞥了一眼,就晓得他同样也听到了。   那个声音说:“你能听见我吗,布拉诺市长?如果你听得见,不必开口回答,只需要想一想就够了。”   布拉诺却仍以冷静的口吻说:“你是谁?”   “我是盖娅。”   6   三艘船舰互相保持静止不动的状态,一同围绕着盖娅行星缓缓运动,像是一个远距离的三合一卫星。彷佛盖娅在无尽的公转旅程中,突然多出了三个旅伴。   崔维兹枯坐在太空艇中,眼睛紧紧盯着萤幕。他已经厌倦了猜想将要扮演什么角色,懒得去管盖娅把自己从一万秒差距之外找来是要干嘛。   当一个声音突然在他心中响起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惊讶,仿佛他一直在等候它的出现。   它说:“你能听见我吗,葛兰·崔维兹?如果你听得见,不必开口回答,只需要想一想就够了。”   崔维兹转头望了望,看到裴洛拉特显然吓了一大跳,正在四下张望,似乎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宝绮思则端坐原处,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轻轻握着,崔维兹立刻明白她认得这个声音。   他不理会那个声音叫他使用思想的要求,故意字正腔圆地回答:“如果我不了解一切来龙去脉,要我做什么事都免谈。”   那个声音则说:“你马上就会了解了。”   7   诺微说:“你们都可以在心中听见我的声音,也都可以自由地以思想回应,我会让你们互相之间都听得到。而且,想必你们都知道,我们的船舰彼此间距离够近,精神力场藉着普通光速传递,不会造成任何延迟与不便。首先我要声明,我们今天来到此地,是经过精心的安排。”   “怎样的安排?”这是布拉诺的声音。   “并非以精神干扰的方式。”诺微说:“盖娅从不干预任何人的心灵,那不是我们的作风,我们只是利用各人强烈的企图心而已。布拉诺市长想要即刻建立第二帝国,坚迪柏发言者想要成为首席发言者,我们只要充分鼓舞这些欲望,然后因势利导,再善加选择运用就行了。”   “我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带到这里来的。”坚迪柏以生硬的语调说——他的确知道。现在他终于明白,当初自己为何那么急于奔向太空,那么急于追踪崔维兹,而且那么肯定自己能够应付一切——这都是因为诺微,喔,诺微!   “你是一个特例,坚迪柏发言者。虽然你的企图心炽旺,可是你也有温柔的一面,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捷径。你所受的教育,让你认为某些人各方面都不如你,而你会对他们表现出亲切与同情。我利用你这个特点引你上勾,对此我/我们感到非常惭愧,唯一的藉口是银河的未来已经岌岌可危。”   诺微停顿了一下,她的声音(虽然她并非使用声带发声)变得越来越阴郁,表情也越来越深沉。   “时间已经很急迫,盖娅不能再等下去。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端点星的人发展出了精神力场防护罩,如果再给他们一代的时间,它就会进步到连盖娅都无法穿越,那时他们便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有形武器,整个银河都将无法与之抗衡。一个端点星模式的第二银河帝国,将不顾谢顿计画、川陀与盖娅的反对,在极短时间内建立起来。因此,盖哑必须设法在防护罩尚未尽善尽美之前,便诱使布拉诺市长提前行动。”   “接下来再说川陀。谢顿计画能进行得完美无缺,是由于盖娅努力使它维持在正确的轨道上。过去一个多世纪的首席发言者,是有史以来最闲散的几位,川陀也因而变得无所事事。然而如今,史陀·坚迪栢迅速崛起,他一定会成为下一代首席发言者。在他的领导下,川陀将变成积极的行动派,必定会集中力量发展有形武力,也会察觉到端点星的威胁,进而采取实际行动。如果在端点星的防护罩发展完善之前,坚迪柏就对端点星采取行动,那么谢顿计画便能有始有终,最后建立起第二银河帝国——不过那是一个川陀模式的帝国,端点星与盖娅都将无法接受。因此,盖娅必须设法在坚迪柏当上首席发言者之前,便诱使他提前行动。”   “幸好,盖娅经过数十年的精心策划,总算在最适当的时候,将两个基地的代表请到了最适当的地点。我不厌其烦地将整个经过重述一遍,主要是想让端点星的葛兰·崔维兹议员能够了解。”   崔维兹突然打岔,但仍然拒绝使用思想沟通,他以坚定的口气说:“我不懂,用这两种模式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有什么不好?”   诺微说:“以端点星模式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将会是一个军事霸权帝国,依靠武力建立,依靠武力维持,最后终将被武力摧毁。它会是第一银河帝国不折不扣的翻版,这是盖娅的看法。”   “以川陀模式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将会是一个父权式帝国,依靠数学建立,依靠数学维持,在数学的框架之中,它永远是一滩死水。那将会是死路一条,这是盖娅的看法。”   崔维兹说:“盖娅又能提供什么其他的选择?”   “一个更大的盖娅!将银河变作盖娅星系!每个住人行星都像盖娅一样有生气,每个活生生的行星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宏大的超级生命体。每一个不住人的行星也都参与其中,甚至还包括每一颗恒星、每一小团星际气体,也许连中央大黑洞都是其中一分子。这是一个活生生的银河,能以无法预见的方式带给各类生命无尽的福祉。它与过去任何生命形式都截然下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不会再重蹈过去那些古老的错误。”   “但是会再产生新的错误。”坚迪柏以讽刺的口吻喃喃说道。   “我们有盖娅累积的上万年经验。”   “却未曾在银河的尺度上实验过。”   崔维兹懒得去听这些琐碎的对话,他的问题直指核心:“我在这件事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盖娅的声音透过诺微的心灵发出了如雷巨响:“选择!到底应该采用哪一种模式?”   接下来是长久而绝对的静寂。最后,在万籁无声中,崔维兹以细弱但仍不服气的声音(这回终于是心灵的声音,因为他惊讶得哑口无言)问:“为什么是我?”   诺微说:“纵使我们体认到,端点星或川陀将变得强大而无法遏制,甚至更糟——两者同时壮大,展开致命的拉锯战,把整个银河都陪葬掉——我们仍旧不能采取行动。为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需要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具有正确判断力的人。结果我们找到了你,议员——不,我们不能居功,其实是一个叫康普的人,帮川陀的人找到了你,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你有多重要。他们寻找你的行动,吸引了我们对你的注意。葛兰·崔维兹,你有一种难得的天赋,知道凡事该怎么做才正确。”   “我否认。”崔维兹说。   “你的直觉的确常常很灵,这一次,我们要你为了整个银河,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也许你不想承担这个责任,也许你会尽可能不做选择。然而,你将了解自己责无旁贷,你将感到绝对肯定!然后你就会做出抉择。我们发现了你以后,就知道寻找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我们努力了许多年,诱发了一连串的事件,在避免直接精神干预的情况下,试图促使你们三位——布拉诺市长、坚迪柏发言者、崔维兹议员,同时来到盖娅附近。如今,我们终于做到了。”   崔维兹说:“在此时此地,就目前的情况看来,盖娅——如果你希望我如此称呼你——难道你不能同时击败市长和发言者吗?即使我什么也没有做,难道你就不能迳行建立那种活生生的银河吗?可是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诺微说:“我不知道我的解释能否让你满意。盖娅是在两万年以前,藉着机器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在历史上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机器人曾经是人类的好帮手,不过这种情形早已不存在。它们曾向我们明白诏示,我们唯有将机器人三大戒律的对象扩及所有生命,并且严格奉行不渝,才能永远存活于银河中。因此,我们的第一戒律是:‘盖哑不得伤害生命,亦不得坐视生命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在我们的历史上,我们始终遵循这个戒律,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结果我们现在却进退维谷。我们虽然有一个活银河的远景,却不能强迫银河的千兆人类,以及其他无数的生灵接受,这样可能会造成重大伤害。但我们也不能坐视银河走上毁灭之途,因为我们也许能阻止这场灾难。我们不知道究竟应该行动还是不行动,才能将银河的牺牲减至最低程度。而如果我们选择行动,也不知道应该支持端点星,或是应该支持川陀。这要由崔维兹议员来决定。不论他的决定是什么,盖娅都会心甘情愿地遵从。”   崔维兹问道:“你要我如何决定?我应该怎么做?”   诺微说:“你有一台电脑。端点星的人制造这台电脑时,不知道做出了比预料中更精良的产品;那台电脑掺入了盖娅的一小部分。将你的双手放在终端机上,然后静下心来沉思。你也许会认为,比如说,布拉诺市长的防护罩没有丝毫漏洞。如果你那么想的话,她可能就会立刻开火重创或击毁另外两艘船舰,然后以武力征服盖娅,接着再去攻占川陀。”   “而你们不会阻止?”崔维兹大吃一惊。   “绝对不会阻止。如果相较之下,你确定由端点星统领银河所造成的伤害最小,那我们乐意帮助端点星达成目标,即使本身遭到毁灭也在所不惜。   “反之,你也可能支持坚迪柏发言者的精神力场,用电脑辅助的攻击力助他一臂之力。如此一来,他必定会挣脱我的束缚,把我推到一旁。然后他就会调整市长的心灵,将她的舰队置于自己控制之下,再以有形武力攻占盖娅,确保谢顿计画的至尊地位,而盖娅也不会阻止这种发展。”   “或者,你会认同我的精神力场,加入我这一方。如果这样的话,活银河的计画就可以立即展开,只不过这个目标不可能立即完成,不会在这一代或下一代完成,而是需要许多世纪的苦心经营,而在此期间,谢顿计画仍将继续进行。现在选择权完全掌握在你手上。”   布拉诺说:“等一等!下要急着做出决定,我能发言吗?”   诺微说:“你可以自由发言,坚迪柏发言者也一样。”   于是布拉诺说:“崔维兹议员,上次我们在端点星分手时,你曾对我说:‘将来总有那么一天,市长女士,你会求我帮你的忙。那时我会依照自己的决定行事,可是,我不会忘记过去两天的遭遇。’我不知道当时你是否已预见了今天,或是直觉感到会发生这种事,还是真如这个大谈活银河的女子所说,你具有一种正确无比的判断力。无论如何,总之被你说中了。现在我要代表联邦请求你帮一个大忙。”   “也许,你会觉得这是报复我的好机会,因为我曾经逮捕你,然后又把你放逐。但是请你记住一件事,我之所以会那么做,完全是为了基地联邦着想。即使我做错了,甚至是出于自私自利才那么做,也请别忘记那只是我个人的行为,与联邦毫无关系。不要为了报复我个人对你的迫害,就毁掉整个联邦。请记得你是基地人,而且是个堂堂的人类,你不希望在川陀那些冷酷数学家制定的计画中,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或是在生物和无生物混为一谈的银河里,做一个连符号部不如的小分子。你希望你自己、你的后代子孙、你的骨肉同胞,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有机体,每一个人都拥有自由意志,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别人或许会告诉你,我们的帝国将走向血腥和悲惨的命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有自由意志,可以选择究竟要不要那样做,而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无论如何,怀抱着自由意志而被击败,也胜过像个机器上的镶齿那样无意义地活着。请你注意一点,盖娅视你为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请你为它做出抉择,因为盖娅的分子都无法做决定,他们的结构使他们失去这种能力,所以必须求助于你。如果你下令,他们还会心甘情愿地自我毁灭,你希望整个银河都变成这样子吗?”   崔维兹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自由意志,市长。我的心灵也许被巧妙地动过手脚,好让我做出某一方乐于见到的选择。”   诺微说:“你的心灵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如果我们能调整你的思想,让你做出有利于我们的决定,这次聚会就根本多此一举。假使我们真的那么毫无原则,大可迳自展开我们认为最有利的行动,根本不用考虑人类全体的需求与福祉。”   此时坚迪柏说道:“我相信现在该轮到我发言了。崔维兹议员,不要囿于褊狭的地域观念,即使你出生在端点星,也不该把端点星的地位置于银河之上。过去五个世纪以来,银河一直依循谢顿计画在发展,不管是基地联邦之内之外,谢顿计画都始终进行得很顺利。”   “你一直都是谢顿计画的一部分,相较之下,你的基地人角色根本不算什么。不要为了褊狭的爱国情操,或是由于对实验性的新方案抱持浪漫的憧憬,而做出任何破坏谢顿计画的举动。第二基地人绝不会阻碍人类的自由意志,我们是心灵的导师,而不是独裁者。”   “我们所规划的第二银河帝国,与第一帝国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回顾人类过去的历史,在超空间旅行出现之后的数万年间,银河从未有过连续十年的太平岁月,总是不时有人惨死于流血事件,即使在基地的承平时期也不例外。如果你选择布拉诺市长,这种情况将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可怕的惨剧会一再循环。谢顿计画最后必能解救人类脱离苦海,但代价并不是变成银河无数微尘之一,也不必将人类贬抑到与青草、细菌、灰尘同等的地位。”   诺微说:“坚迪柏发言者对第一基地帝国的批评,我非常同意,可是他阐述的第二基地帝国远景,我却完全无法苟同。位于川陀的那些发言者,他们该算是具有独立自由意志的人类,而且始终都是如此。然而,他们能够避免恶性竞争、政治倾轧、不惜任何代价向上爬的行为吗?在圆桌会议上,难道没有龃龉甚至仇恨吗?你敢永远追随这样的导师吗?你问问坚迪柏发言者这些是否属实,要他以人格担保据实回答。”   “不必要求我以人格担保,”坚迪柏说:“我愿意承认,在圆桌会议上我们的确有仇恨、斗争、出卖与背叛的行为。不过一旦做成决定,我们就会全体服从,从来没有例外。”   崔维兹说道:“假如我不做选择又如何?”   “你必须选择,”诺微说:“你会晓得逃避是不对的,然后你会做出选择。”   “假如我有心尝试,却力有未逮呢?”   “你必须选择。”   崔维兹又问:“我有多少时间?”   诺微答道:“直到你肯定为止,不论花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崔维兹坐在原处开始沉思。   其他的人也都很安静,崔维兹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脉搏。   然而,他仍旧能听见布拉诺市长坚定的声音:“自由意志!”   还有坚迪柏发言者断然的声音:“指导与和平!”   诺微则以充满期盼的口吻说:“生命。”   崔维兹转过头来,发现裴洛拉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于是他说:“詹诺夫,这些话你都听见了吗?”   “我都听见了,葛兰。”   “你有什么看法?”   “决定权并不在我。”   “我知道,可是你有什么看法呢?”   “我不知道。这三种选择都令我胆战心惊。不过,我忽然冒出一个很特别的念头……”   “什么念头?”   “当我们刚进入太空时,你曾经让我看过银河的显像,你还记得吗?”   “当然啦。”   “你把时间加快,让银河的旋转变得肉眼可辨。我彷佛预料到会有今天这一刻,竟然脱口而出说:‘银河看起来好像一个生物,正在太空中不停地爬行。’你认为,就某个层面来说,银河是不是早已经是活的了?”   崔维兹回想起那一幕,突然之间感到万分肯定。同时他还记起自己曾经直觉地认为,裴洛拉特也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于是他猛然转过身去,不让自己再有任何空档思考、怀疑或犹豫。   他将双手放到感应板上,聚精会神地驱动意念,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意念能有那么强。   他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一个关系到整个银河命运的抉择。 第二十章 结局   1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赫拉·布拉诺市长都应该感到踌躇满志。这次的正式访问虽然历时不长,成果却极为丰硕。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她说话的语气像是要刻意掩饰骄傲自满的情绪。   现在她正盯着萤幕,看着舰队的船舰一艘艘进入超空间,返回它们平时的驻防区。   舰队这回倏来倏去,想必让赛协尔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他们一定还会注意到两件事实:第一,那些船舰自始至终都留在基地的领空;第二,布拉诺才刚刚表示它们将要离开,它们果然很快就不见踪影。   另一方面,赛协尔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船舰可以在一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就重新在边境集结。这次行动不但展示了基地的军事实力,也同时展示了基地的善意。   柯代尔接口道:“一点都不错,我们不能完全信任他们——话说回来,银河中本来就没有任何人值得完全信任。不过赛协尔为了自身的利益,会遵守这个协定中的条款——我们已经表现得够大方了。”   布拉诺说:“许多结果得等到细节订出来才知道,我预测这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概略性的条件可以马上接受,可是许多繁杂的后续工作还有待处理,像是我们该如何安排进出口的停泊航站,他们的谷物和牲畜要如何估价等等。”   “我知道,伹这些问题迟早都能解决,而功劳将会属于你,市长。这是一个大胆的行动,而我必须承认,我仍然怀疑这样做是否明智。”   “得了吧,里奥诺,基地只不过是承认赛协尔人的自尊罢了。自从帝政时代早期开始,他们就保持着部分独立,这点实在值得我们赞赏。”   “对,反正它不会再碍手碍脚了。”   “正是如此。我们唯一需要做的,不过只是稍微屈就一下,向他们摆出一个友好的姿势。我不否认当初内心的确交战过,才决定让我自己,泛银河联邦的市长,屈尊降贵地访问一个偏远的星群。不过一旦做出了决定,我倒也不觉得很不舒服,而且这样做让他们非常陶醉。我们当初必须赌一赌,看是否我们一把战舰叫到边境来,他们就会同意我的访问。当然,我们免不了要故作谦逊,堆满笑脸。”   柯代尔点了点头:“我们舍弃了实力的外表,以便保留它的本质。”   “对极了——这话是谁最先说的?”   “我相信是出自艾瑞登写的一出戏剧,但是我也不敢肯定,我们可以问问老家的文学权威。”   “如果到时候我还记得——我们必须尽快促成赛协尔人回拜端点星,并且要确实尽到地主之谊,让他们受到相同的款待。里奥诺,恐怕你得做好严密的安全防范,他们来到之后,我们那些过激分子必定会义愤填膺。如果让赛协尔人面对抗议示威,即使只是受到轻微短暂的羞辱,也会对我们相当下利。”   “正是如此——”柯代尔说:“还有,你将崔维兹送出去,这一招实在是很高明”   “我的避雷针?老实说,他表现得比我想像中还要好。他误打误撞地闯进赛协尔,结果在我无法相信的短时间内,就吸引了赛协尔发出闪电,向我们提出抗议。天啊!那可是我亲自来访的最佳藉口——关切一个基地公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侵犯,并且特地感谢他们的宽宏大量。”   “妙计!但是你不认为我们把崔维兹带回去比较好吗?”   “不,他到哪里去都好,总之我不希望他回到家乡,他在端点星一定会制造骚乱。当初,他胡扯出来的第二基地危机,刚好提供了赶走他的最佳藉口。当然啦,我们还靠着裴洛拉特才把他带到赛协尔。可是无论如何,我绝不要他再回来,继续散播那些惑众的妖言,我们永远无法料到那会导致什么结果。”   柯代尔咯咯笑了几声。“我不相信还有什么人,会比学者更容易受骗上当。当初如果我们提供他更多的情报,裴洛拉特想必也会照单全收。”   “他相信赛协尔神话中的盖娅的确存在,这对我们而言就足够了。不过别提这个啦,回去之后,我们还得面对议会那一关,需要他们投票通过这个赛协尔条约。好在我们有崔维兹的声明,说他是自愿离开端点星的——有声纹与其他证据可以证明。我会为崔维兹遭到短暂逮捕的事件,向议会表达我正式的歉意,这样议会想必就会满意了。”   “我对你能放能收的口才信心十足,市长。”柯代尔以讥讽的口吻说。“可是你有没有考虑到,崔维兹也许会继续寻找第二基地?”   “随他去吧,”布拉诺耸了耸肩。“只要他不在端点星上面找就行了。那样能让他有事可忙,到头来却白忙一场。第二基地仍旧存在的传说,可算是我们这个世纪最大的神话,正如同盖娅是赛协尔的神话一样。”   她往椅背上一靠,看起来百分之百和蔼可亲。“现在,赛协尔已在我们掌握之中,当他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想要挣脱已经太迟了。基地的势力因此再次壮大,而且将会顺利地、不断地继续成长茁壮。”   “而所有的功劳全都会是你的,市长。”   “我并没有忽略这一点。”布拉诺答道。   此时,他们乘坐的战舰倏地跃入超空间,随即重新出现在端点星附近的太空。   2   史陀·坚迪柏发言者回到了自己的太空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应该感到志得意满。与第一基地遭遇的时间虽然不长,不过成果却极为丰硕。   他已经送出了一个报告,其中尽量不流露得意洋洋的情绪。目前,只需要让首席发言者知道一切顺利(事实上,由于第二基地的总体力量一直未曾动用,他应该早就猜到了这一点),细节可以留待日后再详加说明。   到时候,他会描述自己如何小心翼翼,将布拉诺市长的心灵做了极微小的调整,就使她的思想从帝国主义的宏图,转变成只想要一纸贸易条约的务实心态。以及他如何小心翼翼,在相当遥远的距离之外,调整了赛协尔联盟领导人的心灵,让他主动向市长发出谈判的邀请。后来,又如何在没有进一步心灵调整的情况下,双方就顺利达成和解;而康普则驾着自己的太空船返回端点星,以确保市长会遵守协定。坚迪柏得意地想到,这简直就是故事书中的经典范例——仅藉着精神力学的一点点小技巧,就导致了许多重大的结果。   他万分肯定,当他在正式的圆桌会议上报告完这些细节之后,德拉米发言者很快就会彻底垮台,而他自己不久便能登上首席发言者的宝座。   他绝不否认苏拉·诺微的重要性,不过这点并不需要在其他发言者面前特别强调。她不但对他的胜利有关键性的贡献,而且现在给了他一个藉口,让他在接受正式赞扬之前,可以像个孩子一样雀跃(这也是非常合乎人性的,因为发言者在许多方面都与常人无异)。   他当然明白,最近发生的事情她完全不了解,但是她至少可以看得出来,他将每件事都安排得称心如意,因此她迸现出了骄傲的情绪。他轻抚着她光润的心灵,便能感受到那股骄傲的热度。   他说:“如果没有你,我根本就办不到,诺微。由于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察觉到第一基地——在大型太空船上的那些人……”   “是的,师傅,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人。”   “由于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察觉到他们拥有防护罩,而且具有微弱的精神力量。藉由你的心灵所产生的效应,我得以确认这两者的特征,进而发现如何以最有效的方法,将前者贯穿并使后者偏向。”   诺微怯生生地说:“我并不完全了解你在说什么,师傅,可是如果我能够的话,我会帮你更多的忙。”   “这点我知道,诺微,不过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危险,不过既然被我发觉了,在他们的防护罩与精神力场发展得更强之前,我们就可以制止他们。现在那个市长回去了,有关防护罩和精神力场的事情,她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跟赛协尔签订了一项贸易条约,把赛协尔纳入联邦的势力范围,她正为此感到洋洋得意。我不否认还需要做许多努力,才能毁去他们在精神力学上的一切成就。这种事情过去一直被我们忽视,可是将来一定会做到。”   他出神沉思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过去,我们的成见太深,太过轻视第一基地。从今以后,必须将他们置于更严密的监督之下。我们得设法将银河联系得更紧密,并利用精神力学建立更密切的意识合作。这样做与谢顿计画并行不悖,我确信这一点,一定要这样做。”   诺微用焦虑的口气唤了一声:“师傅?”   坚迪柏突然露出微笑。“对不起,我是在自言自语——诺微,你还记得鲁菲南吗?”   “那个攻击你的笨头农夫?我没忘记。”   “我现在可以确定,必定有第一基地派出的特务,戴着个人防护罩在川陀活动,那次的事件就是他们策划的。此外,其他那些困扰着我们的异象,想必也都是他们的阴谋。想想看,我们竟然完全被蒙在鼓里。不过,当时我专注于那个神秘世界的神话,就是赛协尔人有关盖娅的迷信,因此才会全然忽略了第一基地。这一点,也多亏你的心灵就近发挥作用,帮助我判定精神力场并非来自别处,而正是从那艘战舰发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搓了搓手。   诺微怯生生地说:“师傅?”   “怎么样,诺微?”   “你做到这些事,不会有奖赏吗?”   “会的,桑帝斯很快就要退位,我便会成为首席发言者。然后,我们就有机会成为积极的角色,大刀阔斧地改造银河。”   “首席发言者?”   “对啊,诺微。我会变成所有学者之中,最重要也是最有权力的一位。”   “最重要的?”她露出了忧愁的神色。   “你为什么要愁眉苦脸,诺微?你不希望我获得奖赏吗?”   “不是的,师傅,我当然希望——可是如果你成了最重要的学者,你就不会要一个阿姆女子在你身边,这样并不相称。”   “我不会吗?谁会阻止我?”他突然感觉自己对她涌生出一股爱意。“诺微,不论我到哪里去,不论我变成什么人,你都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吗?圆桌会议上常常会出现阴险的豺狼虎豹,你以为我愿意独力应付吗?只要有你在我身边,甚至在他们认清自己之前,我就能够及早了解他们真正的心思——你拥有如此单纯、无瑕、绝对光滑的心灵。此外——”他似乎感到有些惊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番剖白。“即使抛开其他的因素,我……我也喜欢有你陪着我,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喔,师傅……”诺微轻声答道。当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时,她顺势把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然而在诺微的心灵深处,层层包裹的意识无法探知的角落,却依旧隐藏着盖娅的本质,在引导着每一件事的发展。由于有一重无法揭穿的心灵面具,才使她这项重大的工作得以持续下去。   而那重面具——属于一个阿姆女子的面具——露出了无比快乐的表情。这个面具笑得实在太开心了,使得诺微几乎不在乎她与自己/他们/全体的遥远距离,在未来无尽的岁月中,她对这个角色将永远感到心满意足。   3   裴洛拉特搓着双手说:“我多么高兴能够重返盖娅啊。”他相当小心,不敢流露出太多兴奋的情绪。   “嗯——”崔维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宝绮思告诉我什么吗?市长和赛协尔签了一份贸易条约,正在返回端点星的途中。那个第二基地的发言者,以为这件事情全是他的安排,现在正准备回到川陀。而那名女子,诺微,也会跟他一道回去,以便确定导向盖娅星系的变化能立即展开。两个基地都完全忘了盖娅的存在,这实在太下可思议了。”   “我知道,”崔维兹说:“这些我也全都听说了。可是我们却记得,而且我们还能到处张扬。”   “宝绮思并不这么认为,她说不会有人相信我们,这点我们应该有自知之明。此外,至少我自己不想再离开盖娅。”   崔维兹这时才由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问道:“什么?”   “我准备留在这里。你可知道,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只不过几个星期之前,我还在端点星上过着孤独的生活。好几十年来,我将自己埋在资料、纪录与学术思想中,从来没有梦想会有任何改变,以为我直到死去的那天——不管是哪一天——仍旧还会埋在资料、纪录与学术思想中,仍旧一个人过着孤独的生活。对于那种茫然的日子,我一直十分满意。可是突然间,而且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变成一个银河游客,卷入了银河的危机,而且——你别笑我,葛兰——我还邂逅了宝绮思。”   “我并没有笑,詹诺夫,”崔维兹说:“可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喔,当然知道。地球那档子事已经不再重要,关于它的唯一性——拥有多样化生态与智慧型生命的事实,我们已经找到充分的解释,你也知道,就是那些‘不朽者’。”   “没错,我知道,那你打算留在盖娅喽?”   “正是如此。地球是过去式,我已经厌倦了过去式,盖娅则是未来式。”   “你并非盖娅的一部分,詹诺夫。还是说,难道你认为自己可以变成它的一部分?”   “宝绮思说我好歹可以做到某种程度,即使不是生物上的,也可以在性灵上做到。当然,她会帮助我。”    “然而她是盖娅的一部分,你们两人怎能找到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观点、共同的兴趣……”   他们现在站在室外,崔维兹看着这个宁谧而肥沃的岛屿,脸上却露出严肃的表情。远方是汪洋一片,遥远的水平线上还有另一座岛屿,由于距离太远而显得紫蒙蒙的。眼见的一切都是如此太平、如此文明、如此有生气、如此浑然一体。   他又说:“詹诺夫,她等于是一个世界,你却只是个微小的个体。假如哪天她对你厌倦了呢?她还那么年轻……”   “葛兰,这一点我也想到过,但是只要有几天我就满足了。我知道她会对我厌倦,我并不是一个浪漫的白痴。但在她离去之前,她能带给我的就已经够多了。事实上,我现在从她那里得到的,已经比我能梦想到的多得多。即使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再也见不到她,我仍然可以算是赢家。”   “我真不敢相信,”崔维兹柔声说道:“我认为你就是个浪漫的白痴。不过请你注意,我并不是想改变你。詹诺夫,我们认识没有多久,但是过去几个星期以来,我们每分每秒都待在一起——我这么说如果听来很傻,请你包涵——我实在很喜欢你。”   “我对你也一样,葛兰。”裴洛拉特说。   “所以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我必须跟宝绮思谈一谈。”   “不,不要,拜托你不要那么做,你一定会对她说教。”   “我不会对她说教,我想这么做,也并不全都是为了你——而且我要跟她私下谈。拜托,詹诺夫,我不想背着你这样做,所以请你心甘情愿地让我跟她谈谈,以便厘清几件事情。如果我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我会全心全意地祝福你们,而且今后不论发生任何变化,我都会永远保持缄默。”   裴洛拉特猛摇着头。 “你会把所有事情都搞砸的。”   “我保证不会,我求求你——”   “奸吧……可是千万小心,我亲爱的伙伴,好不好?”   “我向你郑重保证。”   4   宝绮思说:“裴说你想见我。”   崔维兹答道:“是的。”   现在,他们已经来到分配给崔维兹的小房间内。   宝绮思落落大方地坐下来,两腿交叠,以机灵的目光仰望着崔维兹。她美丽的黑色眼睛澄澈而明亮,乌黑的长发闪耀着绚丽的光彩。   她说:“你对我有成见,对吧?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成见。”   崔维兹仍然站在那里。“你能够透视他人的心灵,知晓他人的心事,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观感,以及我为何会那么想。”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盖娅不可以碰触你的心灵,这一点你也知道。我们需要你做出决定,这个决定必须出自清明而未受影响的心灵。当我一开始控制住你们的太空船时,我将你和裴置于抚慰场中,是因为迫于现实的需要。否则你的心灵可能会由于惊慌或愤怒而受损——也许因而无法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除此之外,我不能有进一步的行动,事实上也没有再做任何行动,所以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崔维兹说:“我必须做的决定已经做了,我决定支持盖娅与盖娅星系。你何必再提什么清明而未受影响的心灵呢?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你大可随心所欲地改造我。”   “你这话完全错误,崔。将来也许还会碰到需要抉择的难题,你必须保持本来的心境,只要你活着,就是银河中一个珍贵的自然资源。毫无疑问,银河之中一定还有像你这样的人,你们这种人在未来也不会绝种。然而如今,我们却只知道你一个,所以我们仍旧不能碰触你的心灵。”   崔维兹考虑了一下,又说:“你是盖娅,我却不想跟盖娅说话。我要你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如果这个请求并不荒谬的话。”   “并不荒谬,我们还没到融成一体的程度,我可以和盖娅隔离一段时间。”   “嗯,”崔维兹说:“我也认为你办得到,你已经这么做了吗?”   “我已经这么做了。”   “那么,首先让我告诉你,我发现你耍了花样。你也许并没有进入我的心灵,没有影响我的决定,可是为了达到目的,你必定进入过詹诺夫的心灵,对吧?”   “你认为我这样做过吗?”   “我认为你的确做了。在关键的时刻,裴洛拉特提醒我他将银河视为生物的看法,就在那一瞬间,那个想法驱使我做出了决定。那个想法也许是他的,却是被你的心灵所触发的,对不对?”   宝绮思说:“那个想法的确在他心中,然而他还有许多其他想法。我为那个特殊的记忆铺平了道路,除了有关活银河的记忆之外,我没有对其他记忆动手脚。因此,那个想法很容易从他的意识里溜出来,转化成语言。但是请你注意,那个想法并不是我创造的,它原先就在那里。”   “无论如何,我本来应该完全独立地做出决定,而你这样做,等于用间接的手段影响我,对不对?”   “盖娅感到有此需要。”   “是吗?好吧,我下面的话会让你感觉好过些,或者说感到高贵些——虽然詹诺夫的意见促使我在那一刻做出决定,可是我想,即使他什么都没有说,或者他试图劝我做其他的选择,我仍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要你明白这一点。”   “这样我就释怀了,”宝绮思神态自若地说。“你想要见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件事吗?”   “不是的。”   “还有什么事呢?”   崔维兹拉过一张椅子,放到宝绮思面前,这才坐了下来。两人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但他还是刻意俯身向前。   “当我们接近盖娅时,是你在那个太空站上;是你捉住了我们;是你前来接引我们。除了和杜姆吃饭的时候,你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尤其是当我做出决定的时候,跟我们同在远星号上的仍然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   “我是盖娅。”   “那不是理由,一只兔子也是盖娅,一颗小鹅卵石也是盖娅,这个行星上的每样东西部是盖娅。可是这些成员并非都是平等的盖娅——事实上,某些成员还要更平等呢。但为什么是你?”   “你认为呢?”   崔维兹发动攻势。 “因为我认为你并非盖娅,我认为你还不只是盖娅。”   宝绮思噘着嘴唇,发出了一下嘲弄的“啧啧”声。   崔维兹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当我在做决定的时候,跟发言者在一起的那名女子……”   “他叫她诺微。”   “好,那个诺微曾经说,盖娅是由一群早已消失的机器人规划的,盖娅遵从机器人的教诲,始终服从类似机器人三大戒律的戒律。”   “这点相当正确。”   “机器人消失了吗?”   “诺微是这么说的。”   “诺微并没有这么说,她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是:‘盖娅是在两万年以前,藉着机器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在历史上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机器人曾经是人类的好帮手,不过这种情形早已下再。’”   “嗯,崔,难道这不是说它们已经消失了吗?”   “不,这只表示它们不再为人类服务,难道它们不能摇身一变,成为人类的统治者吗?”   “荒唐!”   “或者是监督者?当我做出决定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在现场?你似乎并不是关键人物,当时由诺微主导一切,由她代表盖娅发言,为什么还需要你?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正是那位监督者,你的任务就是要确定盖娅没有忘记三大戒律。除非你是一个机器人,制作得十分精巧,和人类无法区分。”   “如果我和人类无法区分,你又怎么肯定自己能够分辨?”宝绮思带着讥讽的语气问道。   崔维兹往椅背上一靠。“你们不是都一再肯定,说我天生具有正确的判断力,能够做出恰当的抉择,能够一眼看出答案,能够归纳出正确的结论吗?我从来没有如此自夸,是你们这么说我的。好,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心里就感到不舒服,因为你有些地方不大对劲。我当然跟裴洛拉特一样,能感受到异性的诱惑——其实我认为自己比他更敏感。从你的外表看来,你是一个很诱人的女性,可是我从未感觉你有任何吸引力。”   “你在作践我。”   崔维兹没理会,迳自说下去:“你刚出现在我们太空船上的时候,詹诺夫和我正在讨论盖娅上面有无非人文明的可能性,而詹诺夫一见到你,就天真地问:‘你是人类吗?’也许机器人必须据实回答任何问题,但我想总有蒙混的办法。你只是回答说:‘我看起来不像人类吗?’没错,你看起来很像人类,宝绮思,不过让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人类吗?”   宝绮思没吭声。崔维兹继续说道:“我想,在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你不是女人。你是个机器人,反正我就是能看得出来。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有接踵而来的事件,在我看来都有合理的解释——尤其是你刻意缺席那顿晚餐。”   宝绮思说:“你以为我不能进食,崔?我在你们的太空船上品尝了一颗虾米,难道你忘记了?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吃东西,也具有其他各种生物性功能,包括——不必你追问——性爱活动。然而这些事实,我还是告诉你吧,并不能证明我不是机器人。几万年前,机器人就已发展到完美的境界,只有根据它们的脑子,才能分辨出它们异于人类,因此只有能够侦知精神力场的人,才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例如坚迪柏发言者,如果他那时有心情稍微注意到我,或许就能确定我到底是机器人还是人类。不过当然啦,他并没有那么做。”   “可是,虽然我没有精神力量,却仍然能肯定你就是机器人。”   宝绮思说:“如果我是又如何呢?我可没有承认什么,不过我很好奇,如果我是又如何呢?”   “你不需要承认任何事,反正我知道你是机器人。如果说我需要最后一点证据,那我刚才也已经发现了。你信心十足地说可以和盖娅隔离,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如果你是盖娅的一部分,我不相信你能办得到——然而你并不属于盖娅,你是具有监督者身份的机器人,因此你独立于盖姬之外。提到这件事,我就很想知道,像你这种身份的机器人,盖娅究竟需要多少又拥有多少?”   “我再重复一遍:我什么也没有承认,不过我却很好奇,如果我真是机器人又如何?”   “如果是这样,我想要知道的是:你想从詹诺夫·裴洛拉特那里得到什么?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简直是个孩子。他自以为爱你,认为自己只想要你愿意付出的爱,而你现在给他的已经够多了。他不知道,也无法想像,失去爱情的痛苦。同理,如果他发现你不是人类,也一定会感到痛苦莫名……”   “你知道失去爱情的痛苦吗?”   “那种滋味我领教过几次。我不像詹诺夫那样躲在温室中过日子,我没有用做学问来消耗、麻醉我的生命,也没有让学术吞没了其他事物,甚至包括自己的老婆、孩子,而他就是这样。现在突然之间,他竟然为了你而放弃一切。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也不允许他受到伤害。如果我曾经帮助过盖娅,那我应该可以得到一点回报——而我要求的回报,就是要你保证詹诺夫·裴洛拉特未来的幸福。”   “我是否要装成一个机器人来回答?”   崔维兹说:“没错,而且立刻回答。”   “好吧,那么,假设我是一个机器人,崔,而且假设我身负监督的责任。并且假设在盖娅上面,还有少数,极少数与我类似的角色;假设我们很少碰面;假设照顾人类就是我们的原动力;假设盖姬上没有真正的人类,因为所有成员都是行星整体生命的一部分。”   “假设照顾盖娅能让我们实现自我——虽然并非百分之百;假设我们拥有根深蒂固的需求,渴望照顾一个真正的人类,这是在机器人最初被设计、制造出来时就存在的需求。不要误会我的话,假定我是机器人,我也不是说自己有多高龄,我告诉你我年纪多大,我就有多大。无论如何,假定我是机器人——我的基本构型便不会偏离最初的设计,自然会渴望照顾一个真正的人类。”   “裴是一个人类,他并非盖娅的一部分,他的年纪已经太大,不可能真正变成盖娅的一部分。他想要留在盖娅与我为伴,因为他没有你对我的那种感觉,他并不认为我是机器人,而我,我也想要他;如果你假定我是机器人,就该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我能够做出人类所有的反应,我会好好爱他。如果你坚持我是机器人,也许不会认为我拥有人类那种奇妙的爱意,可是从我的各种反应来看,你也无法分辨那是不是你们所谓的爱意。所以说,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终于说完了,双眼紧紧盯着他,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崔维兹说:“你是在告诉我——你绝不会抛弃他?”   “如果你假定我是机器人,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根据第一戒律,我永远都不能抛弃他——除非他命令我这么做,而我也肯定他说的是真话,如果我不离开,他就会更加痛苦。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我才会离开他。”   “难道不会有什么年轻男子……”   “什么年轻男子?你就是年轻男子,我却看不出你像裴那样需要我。事实上,你根本就不想要我,因此根据第一戒律,我不可以试图缠着你。”   “不是我,而是另外的年轻男子……”   “不会有其他人。根据盖娅之外的标准,除了裴和你自己之外,盖娅还有什么人够资格称得上人类?”   崔维兹的语气变得较为温柔。“然而,如果你不是机器人呢?”   “请你不要这样反覆。”宝绮思说。   “我是说,‘如果’你不是机器人呢?”   “那么我就要说,在这个前提之下,你根本没有权利过问任何事,一切全都操在我自己和裴的手上。”   “那么我再回到原先的话题。我要一点回报,而回报就是要你好好待他。我不会逼你承认自己的身份,只请你向我保证——以一个心智对另一个心智的沟通模式——保证你会永远善待他。”   宝绮思也柔声说道:“我会好好待他的——并不是以此作为对你的回报,而是因为我希望这样做,那是我真挚的渴望,我会好好待他的。”   然后她就连声唤道:“裴!裴!”   裴洛拉特随即走了进来。“我在这里,宝绮思。”   宝绮思向他伸出手。“我想崔有话要说。”   裴洛拉特握住了她的手,崔维兹则伸出双手握住他们两人的手。“詹诺夫,”他说:“我为你们两人感到高兴。”   裴洛拉特说:“喔,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说:“我大概很快就会离开盖娅,现在我要去向杜姆辞行。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聚,詹诺夫。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    “我们合作无间。”裴洛拉特笑着说。   “再见了,宝绮思,我要先说一声谢谢你。”   “再见,崔。”   崔维兹挥了挥手,就离开了那间屋子。   5   杜姆说:“你做得很好,崔——不过,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做。”   杜姆又招待崔维兹吃了一顿,这顿饭跟上次一样难以下咽。不过崔维兹一点都不在意,这可能是他在盖娅吃的最后一餐。   崔维兹说:“虽然我的决定不出您意料之外,然而,也许并不是因为您意料中的理由。”   “你至少肯定这个决定正确无误吧。”   “对,我可以肯定,不过并非由于我所拥有的神秘悟性。我之所以选择盖娅星系,是经过普通推理之后所做的决定——任何人在做抉择之前,都会进行这种推理。您愿意听听我的解释吗?”   “我当然愿意洗耳恭听,崔。”   于是崔维兹说:“我当初总共有三种选择,我可以选择加入第一基地、加入第二基地,或者是加入盖哑。”   “假如我加入第一基地,布拉诺市长会采取立即行动,一举征服第二基地和盖娅。假如我加入第二基地,坚迪柏发言者也会采取立即行动,一举征服第一基地和盖娅。这两种选择都会导致不可逆的结果——万一两者都是错误的答案,便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大祸。”   “然而,假如我选择盖娅,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却能安然无恙,都会以为自己赢得一场小小的胜利。银河的一切将如常地继续下去,因为我已经知道,盖娅星系的建立将要花上好几代,甚至几个世纪的时间。”   “所以说,选择盖娅其实是我的缓兵之计,如果我做了错误的决定,至少还有充裕的时间,可以修正或扭转既定的方向。”   杜姆扬起了眉毛,除此之外,他那苍老而近乎枯槁的面容没有其他表情。他以尖锐的嗓音说道:“那么依你之见,时间也许会证明你的决定是错的?”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并不这么想,但是为了确定这一点,有一件事我必须去做。我打算亲自去地球看一看,只要我能找到那个世界。”   “如果你想离开我们,我们绝对不会阻拦,崔……”   “我并不适合你们的世界。”   “裴也不比你更适合,但我们欢迎你留下来,就像我们欢迎他一样。尽管如此,我们也不会勉强你。可是请告诉我,为什么你想到地球去。”   崔维兹答道:“我以为您应该了解。”   “我并不了解。”   “您还有一点事情瞒着我,杜姆。也许您有理由这么做,但我希望您没有。”   杜姆说:“我没听懂你的话。”   “听我说,杜姆,当初为了做出抉择,我曾经用到电脑。有很短暂的一瞬间,我发觉自己和周围的心灵都有了联系——布拉诺市长、坚迪柏发言者、诺微。我窥视到了一些记忆,单独看来,每件事情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比方说,盖娅透过诺微在川陀所造成的影响,目的是要策动那位发言者来到盖娅。”   “怎么样?”   “其中有一项行动,是把有关地球的所有资料,都从川陀的图书馆中清除。”   “清除有关地球的资料?”   “没错,所以地球必定十分重要——看来非但不能让第二基地知道任何线索,就连我也不能知道。然而,如果我要对银河发展的方向负责,我可不愿意接受这种事情。为什么非得把地球的资料隐藏起来?请您考虑一下是否能告诉我。”   杜姆郑重其事地答道:“崔,盖娅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一点都不知道!”   “您是说,盖娅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崔维兹沉思了一会儿,舌尖缓缓在唇缘打转。“那么,这事又是谁做的呢?”   “我不知道,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两人互相凝视了半晌,杜姆才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我们似乎获得了最满意的结局,但是只要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我们依然不敢放心。跟我们多聚一阵子,让我们看看能理出什么头绪,然后你就可以上路,带着我们全体的助力一块走。”   崔维兹点了点头。“谢谢你。” 【后传⑥ 基地边缘 完】 【后传⑦ 基地与地球】 序言   在上一部《基地边缘》里,第一基地的议员特维兹因为公开质疑谢顿计划的可靠性,并预言银河帝国无法缩短持续的混乱状态而被逐出故乡,和一名对地球有浓厚兴趣的考古学者在浩瀚的宇宙中寻找失踪了两万年之久的地球,同时追寻着人类未来的命运,经过着着波折,他们没有找到地球,却找到了一个叫盖亚的星球,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生物不分种族和智能的高低,都联合在一起了,它们共同拥有一个思想和意识,成为一个巨大的超级生命体。崔维兹认为这种模式会是银河帝国和人类未来的存在方式,但他无法说服自己,他也无法忍受成为超级生命体后会失去每个个体的个性,于是他决定继续寻找地球,他认为地球上一定存在着某些秘密,这两者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在这一部里,所有的秘密将会解开,人类未来的命运将会怎样决定?存在了两万年的银河帝国又能否复兴呢?你想知道的话,千万不要错过这部科幻史上最伟大的小说! 第一部 盖娅星 第一章 寻找开始   1   “我为什么这样做?”葛兰·崔维兹问   这是个老问题了,自从来到盖娅后,他就时常这样问自己。在凉爽的夜晚,他有时会从甜美的睡梦中惊醒,这个问题就像个小蹦似的,在他心中无声地敲着: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为什么这样做?   不过直到现在,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来问杜姆——盖娅上的一位老者。   杜姆很清楚崔维兹的焦虑,因为他能感知这位议员的心灵结构。但他未曾做出任何回应,因为盖娅绝对不能触碰崔维兹的心灵,而抵抗这个诱惑最好的办法,就是狠下心来漠视自己所感知的一切。   “你指的是什么,崔?”杜姆问道。交谈时他实在很难不用简称,不过没关系,反正崔维兹也已经逐渐习惯了。   “我所做的那个决定,”崔维兹答道:“选择盖娅作为未来的蓝图。”   “你这么做是正确的。”杜姆坐在那里,边说边抬起头来,一双深陷的老眼凝视着站在面前的这位基地客人。   “你是说我做对了?”崔维兹不耐烦地说。   “我/我们/盖娅知道你不会犯错,这正是我们着视你的原因。你具有一项特殊的本领,能在资料不全的情况下做出正确决定,而你也已经做出决定,选择了盖娅。你否决了植基于第一基地科技的银河帝国,也否决了以第二基地的精神力学所建立的银河帝国,因为两者无矣诩是无政府状态,你判断它们无法长治久安,所以你选择了盖娅。”   “没错,”崔维兹说:“正是如此!我选择了盖娅,一个超有机体,整个行星共享一个心灵和共同的个性,所以必须发明‘我/我们/盖娅’这种代名词,来表达一种根本无法表达的概念。”他一面说,一面不停地来回踱步。“最后它会发展成盖娅星系,一个涵盖整个银河的超特级有机体。”   他突然停下脚步,近乎无礼地猛然转向杜姆:“我跟你一样,也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是你一心盼望盖娅星系的来临,所以对这个决定十分满意,而我并非全心全意欢迎它,因此我无法轻易相信这是正确的决定。我想知道自己为何做出这个抉择,想要好好衡量、监定一下它的正确性,然后我才会满意。对我而言,光凭感觉认定是不够的。我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对的?究竟是什么机制使我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我们/盖娅也下了解你是如何做出正确决定的。既然已经有了决定,知不知道原因难道很重要吗?”   “你代表整个行星发言,是吗?你代表了每一滴露珠、每一颗小石子,甚至行星的液态核心所构成的共同意识?”   “没错。而且不仅是我,在这颗行星上,只要是共同意识够强的部分,全都可以代表整个行星发言。”   “那么,是否整个共同意识都乐意把我当成黑盒子——只要这个黑盒子能起作用,就不需要再去细究内部?我可不接受这一套,我不喜欢当黑盒子,我想知道这里面有何玄机,想知道自己究竟如何、为何选择盖娅和盖娅星系作为人类未来发展的蓝图,唯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   “可是你为什么如此不喜欢,或者说不信赖自己所做的决定?”   崔维兹深深吸了口气,以低沉有力的声音缓缓说道:“因为我不喜欢成为一个超有机体的一部分。这个超有机体为了整体的利益,随时可能将我抛弃,我不想变成这样可有可无的一份子。”   杜姆若有所思地望着崔维兹。“那么,你想改变自己的决定吗,崔?你知道,你可以这么做。”   “我非常希望能改变这个决定,但我不能仅凭个人的好恶行事。在有所行动前,我必须知道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单凭感觉判断是不够的。”   “如果你觉得正确,那就错不了。”杜姆缓慢而温和的声音一直没有任何变化,与崔维兹内心的激动恰成强烈对比,令崔维兹更加心烦意乱。   在直觉与理智间摆荡多时之后,崔维兹终于挣脱这个无解的挣扎,以微弱的声音说:“我一定要找到地球。”   “因为它与你迫切想知道的答案有关?”   “因为它是另一个令我寝食难安的问题,而且我觉得这两者之间一定有所关联   。我不是一个黑盒子吗?既然我觉得这两者有关,难道还不足以说服你接受这个事实?”   “或许吧。”杜姆以平静的口吻说。   “如果说,银河中的人和地球的渊源已经有数千年——甚趾蠼万年,我们怎么可能完全忘却这个起源行星?”   “两万年的时间比你所能理解的还要久。关于早期帝国,我们所知极其有限;很多几乎可以肯定是虚构的传说,我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着复,甚至完全采信,因为实在找下到其他资料。而地球的历史比帝国还久远。”   “可是一定有些纪录流传下来。我的好友裴洛拉特专门搜集有关早期地球的神话传说,任何可能的资料来源他一律不放过。那是他的工作,更是他的兴趣。下回有关地球的资料,流传下来的也只有神话和传说,如今已找不到任何确实的记载或文献。”   “两万年前的文献?任伺东西都会由于保存不当或战祸而腐朽或者损毁。”   “可是总该有些相关的纪录,例如副本、副本的誊本、副本的誊本的拷贝,这类资料没有那么陈旧,不过却一样有用,然而它们也全都被清光了。川陀的银河图书馆照理应该保有地球的相关文献,事实上,这些文献在其他可考的史料里也曾提及,可是在银河图书馆中却找不到了。提到这些文献的资料也许还在,但所有的引文却全部失踪。”   “你应该记得,川陀在几世纪前经历过一场浩劫。”   “可是图书馆却安然无恙,第二基地人员将它保护得很好。而且不久前,正是第二基地的成员发现地球的相关资料已不翼而飞,,那些资料是在最近才被刻意移走的。为什么呢?”崔维兹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瞪着杜姆。“如果我能找到地球,就能找出它在隐藏些什么——”   “隐藏?”   “隐藏也奸,被隐藏也罢。我有一种感觉,一旦让我解开这个谜,我就能知道当初为何舍弃个体的独立性,而选择盖娅和盖娅星系。届时,我想,我会真正明白自己的抉择为何正确,不再只是感觉而已。而如果我是对的——”他无奈地耸耸肩膀,“就让它继续下去吧。”   “如果你真有这种感觉,”杜姆说:“而且感到必须寻觅地球,那么,当然,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不过,我们能提供的协助实在有限。譬如说,我/我们/盖娅并不知道,在数不清的世界所构成的浩淼银河中,地球到底位于哪个角落。”   “纵使如此,”崔维兹说:“我也一定要去寻找——就算银河无尽的星辰使我的希望如同大海捞针,就算我必须独行到天涯海角。”   2   崔维兹置身盖娅宜人的环境中。这里的温度总是使人感到舒畅,快活流动的空气清爽而无寒意。天空飘浮着几朵云彩,偶尔会将阳光遮蔽一下。如果户外某处地表的水蒸气密度下降太多,立刻会有一场及时雨滴时补充。   这里的树木生长得非常整齐,像是一个果树园,整个盖娅想必都是如此。无论陆地上或海洋里的动植物,都维持着适当的数量与种类,以保持良好的生态平衡。当然,各类生物的数量会在“最适度”上下小幅摆荡,甚至人类的繁衍也不例外。   在崔维兹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唯一显得与周遭物件无法协调的,就是他那艘名为“远星号”的太空艇。   扒娅的数个人类成员已将远星号清理得干干净净,并完成了各项保养,工作做得又快又好。太空艇内添置了充足的食物与饮料,该换的陈设一律更新,机件的功能也重新检验过,崔维兹还亲自将电脑仔细检查了一遍。   这艘太空艇是基地少数几艘重力驱动的航具之一,它从银河各处无所不在的重力场抽取能源,因此不必添加任何燃料。银河重力场蕴涵的能量简直无穷无尽,即使所有的舰队全靠它驱动,直到人类不再存在的那一天,重力场的强度也几乎丝毫不减。   三个月前,崔维兹还是端点星的议员。换句话说,他曾是基地立法机构的一员,就职权而论,可算是银河中一位重要人物。这真的只是三个月前的事吗?他感觉好像是十六年前,也就是半辈子以前的经历。那时,他唯一关心的是伟大的“谢顿计划”是否真有其事;是否真有个预先规画好的蓝图,可以让基地从一个行星村,慢慢攀升为银河中最大的势力。   就某些方面而言,变化其实不算大。他仍旧具有议员的身分,原来的地位与特权依然不变。不过他相信,自己绝不会再回到端点星,重拾往日的地位与特权。虽然他与盖娅小辨模的井然秩序格格下入,但同样无法适应基地庞大的混乱局面。银河虽大,却没有他立足之处,不论走到哪里,他都像个孤儿。   崔维兹紧缩下颚,愤怒地将手指插进一头黑发中。现在不是长吁短叹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地球。假如寻找有了结果、自己尚能全身而退,那么还有的是时间坐下来慢慢哭泣。或许,那时会有更好的理由这样做。   毅然硬起心肠之后,他的思绪开始飘回过去——   三个月前,他与詹诺夫·裴洛拉特——一位博学而性格纯真的学者——一起离开了端点星。裴洛拉特受到满腔怀古热情的驱使,一心一意想要发掘失落已久的地球遗址。崔维兹利用裴洛拉特的探索作掩饰,真正的目的是要寻找自己心中的目标。结果他们并未找到地球,却意外地发现了盖娅,崔维兹还懵懵懂懂地被迫做出。   现在,情况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换成崔维兹决心要寻找地球。   至于裴洛拉特,他也有个意外的收获。他遇到了宝绮思,一位黑发、黑眼珠的年轻女子。宝绮思就是盖娅,其实杜姆也是——甚至身边的一粒沙、一根草,也全都等同于盖娅。即将迈入晚年的裴洛拉特,怀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激情,与年纪小他一半有余的宝绮思坠人情网。说来也真奇怪,宝绮思这个年轻女郎,对年龄的差距似乎根本不在意。   这段恋情实在非比寻常——但裴洛拉特的确很快乐,使得崔维兹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有找寻快乐的不同方式,这也正是独立个体的特点之一。然而在崔维兹所选择的银河中,(若干时日之后)个体的独立性将被完全摒弃。   想到这里,莫名的痛楚再度浮现。当初自己出于无奈所做的抉择,现在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重担,而且……   “葛兰!”   叫唤声闯人崔维兹的思绪,他抬起头,朝阳光射来的方向望去,猛眨着眼。   “啊,詹诺夫。”他用热诚的声音答道——热诚得有些过分,因为他不想让裴洛拉特猜到自己的苦闷,甚至还努力装出高兴的样子。“我看你一定费了好大劲,才和宝绮思扯开来。”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微风吹乱了他丝一般的白发,一张长而严肃的面容,此刻更是显得又长又严肃。“事实上,老弟,是她建议我来找你……来……来讨论一件我想讨论的事情。当然,这并不代表我自己不想找你,而是她似乎比我先想到这件事。”   崔维兹微微一笑。“没关系,詹诺夫。我想,你是来跟我道别的。”   “噢,不,并不尽然。事实上,可以说刚好好相反。葛兰,当我们,你和我,刚离开端点星的时候,我的目的是要寻找地球。我成年之后,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这个工作上。”   “我会继续的,詹诺夫,这个工作现在是我的了。”   “没错,不过它也是我的,仍然还是我的工作。”   “可是——”崔维兹举起手臂比了比,好像指着周遭的一切。   裴洛拉特猛吸了口气说:“我要跟你—道去,”   崔维兹着实吓了一跳。“你不是当真的吧,詹诺夫,你现在已经拥有盖娅。”   “将来我还会回到盖娅的怀抱,可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当然可以,我能照顾自己。”   “你别生气,葛兰,但是你知道得不够多。而我却知道很多神话和传说,我可以指导你。”   “你要离开宝绮思?别开玩笑了。”   裴洛拉特突然双颊泛红。“我不是想那样做,老弟,但是她说……”   崔维兹皱起了眉头。“是不是她想甩掉你,詹诺夫?她答应过我——”   “不是,你不了解,请听我说下去,葛兰。你实在有个坏毛病,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就急着下结论——我知道,这也是你的特长。呃,我好像总是无法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可是……”   “妤吧,”崔维兹的口气缓和下来,“请告诉我宝绮思心里究竟想些什么,随便你用什么方式说,我保证会非常耐心地听。”   “谢谢你,只要你有耐心,我想我马上就能讲清楚。你可知道,宝绮思也想要去。”   “宝绮思也要去?”崔维兹说:“不行,我又要发作了。好,我不发作,告诉我,詹诺夫,为什么宝绮思想一起去?我可是用很冷静的口气问你。”   “她没说,只说她想跟你谈谈。”   “那她为什么没来,啊?”   裴洛拉特答道:“我想,我是说我猜想,她多少有点认为你不喜欢她,葛兰,所以有些不愿接近你。老友,我已经尽力向她保证,说你对她完全没有敌意。我相信任何人见到她,都只会对她产生无比的好感。然而……这么说吧,她还是要我来跟你提这档子事。我能不能告诉她,说你愿意见她,葛兰?”   “当然可以,我现在马上去见她。”   “你会讲理吧?你是知道的,老友,她多少有点紧张。她说这件事很要紧,她一定要跟你去。”   “她没有告诉你原因吗?”   “没有,但如果她认为非去不可,盖娅也一定非去不可。”   “这就代表我根本不能拒绝,对不对,詹诺夫?”   “没错,我想你无法拒绝,葛兰。”   3   在崔维兹暂住扒娅的短暂时日中,这是他第一次造访宝绮思的住处——现在这里也是裴洛拉特的窝。   崔维兹四处浏览了一下。在盖娅上,房舍的结构看起来都很简单。既然几乎没有任何不良气候;既然这个特殊的纬度气温常年适中;既然连地壳板块在必须滑动时,也都晓得平稳地慢慢滑,因此没有必要给房舍添加过多的保护功能,也不必刻意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以隔绝不舒适的大环境。换句话说,整个行星就像一幢大屋子,容纳着其上所有的居民。   宝绮思的房子是这个星球屋中一栋不起眼的小建筑,窗户上只有纱窗而没有玻璃,家具相当少,但优雅而实用。四周墙上挂着一些全讯相片,有不少都是裴洛拉特的,其中一张表情显得既惊愕又害羞。崔维兹看了忍不住咧开嘴,但他尽量不让笑意显现,索性低下头仔细调整腰带。   宝绮思凝视着他,她没有像平常一样面带微笑,而是显得有些严肃。一双美丽的眼睛张得很大,微卷的黑发披在肩上,像是一道黑色的波浪。只有涂着淡淡口红的丰唇,才为她的脸庞带来一丝血色。   “谢谢你来见我,崔。”   “詹诺夫显得很着急,宝绮思奴比雅蕊拉。”   宝绮思浅浅一笑。“答得妙。如果你愿意叫我宝绮思,这是个很不错的简称,那么我也愿意试着以全名称呼你,崔维兹。”最后两个宇她说得有点结巴,不过几乎听不出来。   崔维兹举起右手。“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我知道盖娅人平常在交换讯息时,习惯用简称来称呼对方,所以你如果偶尔称呼我‘崔’,我并不会介意。不过,我更喜欢你尽可能试着叫我崔维兹,而我会称呼你宝绮思。”   与以往每次碰面一样,崔维兹又仔细打量她。就个体而言,她仅是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然而身为盖娅的一部分,她已经有好几千岁。这点从外表虽然看不出来,但有时从她说话的方式,以及环绕在她身边的气氛,还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他希望一切众生都变成这样吗?不,当然不!可是——   宝绮思说:“让我开门见山,你特别强调想要找寻地球——”   “我只跟杜姆提过。”崔维兹决定为自己的观点力争到底,绝不轻易向盖娅让步。   “我知道,但是你跟杜姆说话的时候,同时也和盖娅以及其中每一部分在说话,譬如说,就等于在跟我说话。”   “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没有,因为我并未仔细倾听。不过事后我如果集中注意力,我有办法记起你说的每句话,请你相信这点。让我们再回到原来的话题——你特别强调想要找寻地球,并且坚持这件事极为重要。虽然我看不出其中的重要性,可是既然你天赋异禀,我/我们/盖娅就必须接受你的话。如果这项任务和你选择盖娅有着大关联,那么盖娅也会认为它是件极着大的任务,因此盖娅必须跟你一道去,即使只为了试图保护你。”   “你说盖娅必须跟我一道去,意思是说你自己必须跟我去,我说得对不对?”   “我就是盖娅。”宝绮思回答得很干脆。   “既然这颗行星上的一切,每样东西部是盖娅,那么为何是你呢?为什么不早盖娅的其他部分?”   “因为裴希望跟你去,如果他跟你去了,他不会喜欢盖娅的其他部分同行,只有我去他才会开心。”   裴洛拉特原本一言不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崔维兹注意到,裴洛拉特背后的墙上,正好是裴洛拉特自己的相片),此时他轻声说道:“这是实话,葛兰,我的盖娅就是宝绮思。”   宝绮思突然露出微笑。“你这么想真令我兴奋。当然,这种说法相当新奇。”   “嗯,让我想一想。”崔维兹双手搁在后脑勺,将椅子向后一倾,细瘦的椅腿随即嘎嘎作响。他立刻发觉这张椅子没那么坚固,无法让他玩这种游戏,于是赶紧让四只椅腿回复原位。“如果你离开盖娅,你还会不会是它的一部分?”   “这得看情形。举例来说,假如我有受着伤的危险,或是有其他特殊的理由,我可以把自己孤立起来,这样我受到的伤害就不缓蟋累盖娅。但这仅限于紧急状况,通常我都是盖娅的一部分。”   “即使在我们进行超空间跃迁的时候?”   “即使是那时候,只不过情形比较复杂。”   “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为什么?”   崔维兹皱起鼻子,彷佛闻到什么怪味。“这就代表说,在我的太空船中的一言一行,只要给你听到或看到,就等于被所有的盖娅听到看到。”   “我就是盖娅,因此我所看到、听到、感觉到的一切,盖娅都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   “一点也没错,连那道墙也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   宝绮思望了望他所指的那堵墙,又耸了耸肩。“对,那道墙也可以。它只具有极微小的意识,所以只有极微小的感觉和理解力。不过我想,比如我们现在说的这些话,也会导致它产生某种次原子尺度的移位,让它更能与盖娅融为一体,更加造福这个大我。”   “可是,如果我希望保有隐私呢?也许我不想让这道墙知道我在说什么或做什么。”   宝绮思看来生气了,裴洛拉特赶紧插嘴道:“你知道的,葛兰,我本来不想多嘴,因为我对盖娅的了解显然有限。不过,这阵子我都和宝绮思在一起,多少能做些推断。这么说吧,如果你走在端点星的人群中,你会看到、听到很多事情,也会记得其中一部分。事后,在适当的大脑刺激下,你甚至可能全部记起来,但这些事你大多不会注意,会随看随忘。即使你看到一些陌生人演出感性的场面,即使你觉得很有兴趣,然而如果事不关己,你就会把它当作耳边风很快忘掉。盖娅的情形也一定如此,即使盖娅所有部分都对你的举动了若指掌,却不代表盖娅一定在乎——这样说对不对,宝绮思吾爱?”   “我从没这样想过,裴,不过你的话的确有些道理。然而,崔——我是说崔维兹——所说的隐私,在我们眼中一点价值也没有。事实上,我/我们/盖娅实在难以理解——不想成为整体的一部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人听到、不让自己的行动曝光、不让自己的思想被他人感知——”宝绮思使劲摇了摇头,“我刚才说,在紧急情况下,我们可以让自己与盖娅隔绝,可是谁会想要那样活着呢,哪怕只有一个钟头?”   “我就想要,”崔维兹说:“这就是我必须找到地球的原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特殊理由——如果真有的话——促使我为人类的未来选择这个可怕的命运。”   “这不是可怕的命运,不过我们别再争论这个问题了。我跟你一起去,不是要去监视你,而是以朋友的身分帮助你;盖娅跟你同行,也不是要监视你,而是以朋友的身分帮助你。”   崔维兹阴郁地说:“盖娅如果想帮我,最好的办法就是领我到地球去。”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盖娅不知道地球的位置,这点杜姆已经告诉过你。”   “这点我可不大相信。无论如何,你们一定有些纪录,但是我来到盖娅之后,为什么从未看到任何纪录?即使盖娅真不知道地球的位置,我也可能从那些纪录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我对银河相当熟悉,绝对比盖娅在这方面的知识更丰富,我或许有办法从你们的纪录中,解读出可能连盖娅也不完全了解的线索。”   “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纪录,崔维兹?”   “任何纪录,书籍、影片、胶卷、全讯相片、工艺制品等等,只要你们有的都好。自从来到盖娅,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什么可以视为纪录的东西——你呢,詹诺夫?”   “没有,”裴洛拉特以迟疑的口气说:“但是我没有认真找过。”   “我找过了,暗地里找的。”崔维兹说:“而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有人故意将那些纪录藏起来。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呢?你能不能告诉我?”   宝绮思细嫩光滑的前额皱起来,一副讶异的样子。“你以前怎么不问呢?我/我们/盖娅不会隐藏什么,我们也从来不说谎。一个孤立体——孤立的个体——可能会说谎,因为他是有限的,所以他会感到恐惧。然而,盖娅是个具有强大心灵力量的行星级有机体,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因此盖娅完全不需要说谎,或是杜撰一些与事实不符的陈述。”   崔维兹嗤之以鼻。“那为什么刻意不让我看到任何纪录?给我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当然可以,”宝绮思伸出手,双掌向上一摊。“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纪录。”   4   裴洛拉特首先回过神来,他似乎没有崔维兹那么吃惊。   “亲爱的,”他温柔地说:“这实在不大可能,任何像样的文明都不会没有任何纪录。”   宝绮思扬扬眉毛。“我了解这点,我只是说我们没有崔——崔维兹说的或想找的那些纪录。我/我们/盖娅没有任何种类的手稿、印刷品、胶卷或电脑资料库,完全没有,我们甚至没有石刻文物。既然这些东西全都不存在,崔维兹自然什么也找不到。”   崔维兹问道:“如果你们没有任何我所谓的纪录,那么你们到底有些什么?”   “我/我们/盖娅有一组记忆,我都记得。”宝绮思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非常仔细,仿佛跟小孩子说话一样。   “你都记得些什么?”崔维兹问。   “每一件事。”   “你能记得所有的参考资料?”   “当然。”   “前后多久时间?可以延伸到多少年前?”   “无限久远。”   “你是说包括历史、传记、地理以及科学的资料?甚至地方上的里巷之谈?”   “包括任何资料。”   “通通装在那个小脑袋里?”崔维兹以嘲讽的动作指着宝绮思右侧的太阳穴。   “并不尽然,”她答道:“盖娅的记忆体不仅限于我头颅中的成分。听着,”此时她的神情变得十分庄着,甚至有些严肃:现在的她不只是宝绮思,同时也是盖娅其他单的混合体。“在有历史记载之前,人类一定有过一段原始时期,当时的人类虽然能记住事情,可是根本不会说话。后来人类发明了语言,作为表达记忆的工具,记忆才能在人与人之间流传。为了记录各种记忆,并将它们一代一代传下去,文字终于应运而生。从此以后,科技发展都是为了创造更多传递和贮存记忆的空间,并且尽量简化取得某项资料的手续。然而,当所有的个体融合成盖娅之后,那些发展就全都过时了。我们可以重新回归最原始的记忆,也就是最基本的纪录保存系统,你明白了吗?”   崔维兹说:“你的意思是,盖娅上所有头脑的总和,能比单一头脑记得更多的资料?”   “当然。”   “假如盖娅把所有纪录散布在行星级记忆体中,对身为盖娅一部分的你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太多了。我想知道的任何资料,都一定贮存在某人的心灵,或是某些人心灵中。如果是非常基本的资料,例如‘椅子’这两个字的意思,那么每个心灵中都会有。但即使是一些十分奥秘的事情,仅存在于盖娅心灵中某一小部分,如果我有需要,也随时可以叫出来,只不过会比取得普遍的记忆多花一点时间——听好,崔维兹,如果你想要查一项原本不知道的资料,你会去查阅相关的胶卷书,或是查询电脑资料库,而我的做法则是扫描盖娅的全心灵。”   崔维兹说:“你怎样防止大量资讯涌人你的心灵,以免撑爆你的颅腔?”   “你讽刺成瘾了吗,崔维兹?”   裴洛拉特赶紧说:“拜托,葛兰,别讨人厌。”   崔维兹轮流瞪视他们两人,显然在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才终于使脸上绷紧的肌肉放松。“很抱歉。我被一个强行加在身上的着担压得喘不过气,又不知道该如何解脱。或许由于这个缘故,我讲话的口气听来不大好,但这绝非我的本意。宝绮思,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你如何能取用别人脑中的记忆,却不会很快将自己的脑袋塞满?”   宝绮思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崔维兹,正如你不了解自己头脑运作的细节。我想,你应该知道你们的太阳和最近一颗恒星的距离,可是你未必会一直记着这回事。你把这个数宇贮存在某处,不何时被人问起,你随时都能想起来。如果你一直没有用到,久而久之也许就会忘记,但你总能在某个电脑资料库中查到。你可以将盖娅的头脑视为一座大型电脑资料库,我随时能使用它,然而我却不一定要刻意记住曾经用过的资料。用完某项资料或记忆之后,我可以让它从自己的记忆中消失,换句话说,就是专程把它放回原处。”   “盖娅上有多少人,宝绮思?有多少人类?”   “大约有十亿,你要知道目前确实的数字吗?”   崔维兹露出一丝苦笑。“我很明白,只要你愿意,就能把正确的数字叫出来,不过我知道大概数目就够了。”   “事实上,”宝绮思接着说:“人口数目一直都很稳定,总是在比十亿多一点的数量上下起伏。我可以延伸我的意识——嗯——到达盖娅的边缘,查出目前人口数和平均值的差距。对于没有和我们分享过共同经验的人,我实在无法解释得更清楚。”   “可是我以为,十亿人的心灵——其中还有不少是儿童,一定容纳不下一个复杂社会需要的所有资料。”   “可是人类并非盖娅上唯一的生物,崔。”   “你的意思是动物也能记忆?”   “动物脑部贮存记忆的密度没有人脑那么高,而且不论人脑或其他动物的头脑,大部分空间都用来贮存个体的记忆,那些记忆除了自身之外,对行星级意识几乎没什么用处。尽避如此,仍有许多高等资料能贮存在动物大脑、植物组织以及矿物结构中。”   “矿物结构?你是指岩石和山脉?”   “还有几类资料贮存在海洋和大气层中,它们通通都是盖娅。”   “无生物系统能容纳些什么呢?”   “太多了。比如说,岩石的记忆能力虽然低,但是由于体积庞大,所以盖娅的全记忆有一大部分存在那里。由于岩石记忆体的存取时间较长,所以最适合贮存一些‘死资料’,也就是平常极少用到的资料。”   “假设一个脑部存有十分重要资料的人死了,那又会怎么样呢?”   “里面的资料并不会遗失。人死了之后,当大脑组织开始解体时,资料会慢慢挤出脑部,这些记忆有充分的时间分散到盖娅其他部分。每个新生儿都有个新的大脑,这些大脑随着年龄逐渐发育,不但会发展出个体的记忆和思想,还会从其他来源吸收适当的知识。你们所谓的教育,就我/我们/盖娅而言,完全是自动自发的过程。”   裴洛拉特说:“坦白讲,葛兰,我觉得这种活生生的世界,是一种具有许多优点的概念。”   崔维兹瞟了这位基地同胞一眼。“这点我也同意,詹诺夫,可是我不怎么感兴趣。这颗行星不论多大,不论如何多样化,仍然等于只有一个头脑,只有一个!每个新生的头脑都和整体融合为一,怎么会有反对意见出现的机会?如果你回顾人类的历史,你将会发现,某些人的想法虽然一时无法见容于社会,却能赢得最后的胜利,进而改变整个世界。而在盖娅上,有什么机会出现创造历史的伟大叛逆?”   “盖娅也会有内部冲突。”宝绮思说:“并非盖娅每一部分都会接受共同的观点。”   “但是一定有限,”崔维兹说:“在一个单一有机体内,不可能容许过多的骚动,否则就无法正常运作。在这种情况下,整体的进步和发展纵使没有完全停滞,步调也一定相当缓慢。我们能冒险将这种情形强行加诸整个银河吗?加在全体人类之上吗?”   宝绮思毫不动容地答道:“你是在质疑自己的决定吗?难道你已经改变主意,认为盖娅不适合做人类未来的典范?”   崔维兹紧抿着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我很想这样做,不过——还不到时候。我所做的决定是有根据的——某种潜意识的根据。除非我找出它的真面目,我还不能决定要不要变卦。所以说,我们还是回到地球这个题目吧。”   “你觉得在地球上,可以领悟到促使你做出那个决定的根据,对不对?”   “我的感觉正是这样——杜姆说盖娅不知道地球的位置,我相信你一定同意他的看法。”   “我当然同意他的话,我和他同样是盖娅。”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是指刻意瞒着我?”   “当然没有。即使盖娅能说谎,也不会对你这么做。无论如何,我们得仰赖你所傲的决断,我们希望它正确无误,这就需要一切以事实为基础。”   “既然如此,”崔维兹说:“就让我们利用你们的世界级记忆吧。往前回溯,告诉我你能记得多久以前的事。”   宝绮思茫然地望着崔维兹,迟疑了好一会儿,彷佛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境界。然后她说:“一万五千年。”   “你为什么犹豫了一下?”   “这需要些时间。陈旧的记忆——尤其是那些非常陈旧的,几乎都藏在群山的根部,要花点时间才能挖出来。”   “一万五千年前?是不是盖娅刚创建的时候?”   “不,据我们所知,那还要再往前回溯大约三千年。”   “你为什么不能肯定?你,或者盖娅,难道不记得吗?”   宝绮思说:“当时盖娅尚未发展出全球性记忆。”   “可是在你们仰赖集体记忆之前,盖娅一定保有些纪录,宝绮思。一般性的纪录——录下来的、写下来的、拍下来的等等。”   “我想应该有吧,可是过了这么久,那些东西不可能还存在。”   “也许会有副本,或者说,当全球性记忆发展成功之后,它们就被转移到那里去,如果真是这样就更好了。”   宝绮思皱了一下眉头,接下来又是一阵犹豫,这次持续的时间更久。“你说的那些早期纪录,我找不到任何踪迹。”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崔维兹。不过,我想是因为它们看来不太重要。我猜,当这些早期的非记忆性资料开始腐坏时,就已经被认定是过时和没有用的了。”   “你并不知道实情,你只不过在想、在猜罢了。可是你其实不知道,盖娅也不知道。”   宝绮思垂下眼睑。“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我可不是盖娅的一部分,因此我不需要同意盖娅的看法——这是个很好的例子,让你知道独立性有多重要。我,身为一个孤立体,我有不同的看法。”   “你的看法如何?”   “首先,有一点我非常肯定,一个现存的文明不太可能毁掉早期的纪录。非但不会判定那些资料陈旧无用,还很可能过分珍惜着视这些资料,并且想尽办法保存。如果盖娅全球性记忆出现前的纪录被毁坏殆尽,宝绮思,这不太可能是自发性的行为。”   “那么你要如何解释呢?”   “在川陀那座图书馆中,有关地球的参考资料全被移走,主事者不知是何方神圣,反正不是川陀第二基地的成员。如此看来,盖娅上有关地球的参考资料,会不会也是被外力清除的?”   “你怎么知道早期纪录提到了地球?”   “根据你的说法,盖娅至少是在一万八千年前建立的。那是银河帝国尚未兴起的时代,当时人类正在大举殖民银河,而殖民者的主要来源正是地球。裴洛拉特可以证实这一点。”   突然听到被人点名,裴洛拉特有点惊讶。他清了清喉咙,“传说中的确是这样,亲爱的。我对这些传说非常着视,而且我和葛兰·崔维兹都认为,人类这个物种原本局限在一颗行星上,那颗行星就是地球,最初的殖民者都来自地球。”   “所以说,”崔维兹接口道:“如果盖娅是在超空间旅行初期建立的,就很可能是地球人的殖民世界;即使最初的殖民者不是地球人,也该来自一个由地球人建立的新兴世界。因此,盖娅的开拓史,以及其后数千年的纪录,一定记载了和地球及地球人相关的史实,可是这些纪录通通不见了。似乎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不让地球在银河的任何纪录中曝光。果真如此,其中一定有着大的隐情。”   宝绮思气呼呼地说:“这只是臆测罢了,崔维兹,你没有任何证据。”   “然而盖娅一直坚持我有特殊的天分,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也能做出正确的结论。所以说,在我做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之后,不要再说我缺乏证据。”   宝绮思沈默不语。   崔维兹继续说:“所以说,寻找地球也就更形重要。我想在远星号准备就绪后马上出发,你们两位还是要去吗?”   “当然。”宝绮思不假思索立刻回答;“当然。”裴洛拉特也这么说。 第二章 航向康普隆   5   现在正下着细雨,崔维兹抬头一看,天空是浓密的灰白一片。   他戴的那顶雨帽不但能阻止雨水落到身上,还能将雨滴向四面八方弹开老远。裴洛拉特站在雨滴飞溅的范围外,并未穿戴任何防雨装备。   崔维兹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让自己淋湿,詹诺夫。”   “我一点也不在意,我亲爱的兄弟。”裴洛拉特的神情如往常一般肃穆,“雨势很小,而且相当温暖,又完全没有风。此外,套句古老谚语:在安纳克瑞昂行,如安纳克瑞昂人。”他指了指站在远星号附近默默围观的几位盖娅人。那些人分散得很均匀,仿佛是盖娅树丛中的几株树木,他们全都没戴雨帽。   “我想,”崔维兹说:“他们不怕被淋湿,是因为盖娅其他部分部湿了;所有的树木——草地——泥土——现在都是湿答答的,而盖娅的其他成员也一样,当然,还包括所有的盖娅人。”   “我想你的话很有道理。”裴洛拉特说:“太阳马上会出来,到时每样东西将很快被晒干。衣物不会起皱或缩水,不会让人觉得寒冷;此地没有不必要的病原性微生物,不必担心会伤风、感冒或染上肺炎。所以说,一点点湿又有什么关系?”   崔维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不愿就此罢休,于是又说:“尽避如此,也没必要专挑我们离开时下雨。毕竟雨水是随意降下的,盖娅不想要的话,就一定不会有雨。它现在下这场雨,简直像故意表示对我们的轻蔑。”   “或许,”裴洛拉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是盖娅舍不得我们离开,正在伤心哭泣呢。”   崔维兹说:“也许吧,但我可没有这种感觉。”   “事实上,”裴洛拉特继续说:“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一区的泥土过于干燥,需要雨水滋润,这个因素比你盼望见到阳光更重要。”   崔维兹微微一笑。“我怀疑你真的爱上了这个世界,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即使不为了宝绮思。”   “是的,的确如此。”裴洛拉特带着一点自我辩护的味道说:“过去许多年来,我一向过着平静而规律的生活,你应该可以想像得到,我多么适应这个地方——整个世界都在努力维护生活的平静和规律。无论如何,葛兰,我们建造一栋房子,或是那艘太空船,目的就是希望有个理想的栖身之所。我们在里面配备了所需的一切,并且设法控制、调节内部各种环境因素,例如温度、空气品质、照明采光等等,让我们能在这个栖身之所住得舒舒服服。盖娅则将这种对于舒适、安全的追求,延伸到了整个行星,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问题是——”崔维兹说:“我的房子或太空船,是为了符合我的需求而设计建造的,我不必去适应它们。若是我成了盖娅的一部分,不论这个行星设计得多么理想、多么符合我的需要,我也还得设法适应它,这个事实令我极为不安。”   裴洛拉特噘了噘嘴。“我们可以说,每个社会都会刻意塑造它的组成分子。风俗习惯在社会中自然而然形成后,每一份子就不得不严格奉行,以符合社会整体的需要。”   “不过在我所知的社会中,成员也可以反其道而行,因此总会有些怪人,甚至是罪犯。”   “你希望有怪人和罪犯吗?”   “有何不可?事实上你我就是怪人,我们当然不能算是端点星的典型居民。至于罪犯嘛,定义其实见仁见智。假如罪犯是产生叛逆、矣谒和天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很愿意接受,我坚持这个代价一定要付。”   “难道罪犯是唯一可能的代价吗?我们为何不能只要天才,而不要罪犯呢?”   “如果没有一群异于凡夫俗子的人,就不可能出现天才和圣人,而我不信异于常人的人都集中在好的一端,我认为一定有某种对称存在。总之,盖娅光是一个行星级的舒适住宅绝对还不够,我要一个更好的理由,来解释我为何选择盖娅作人类未来的典范。”   “喔,我亲爱的伙伴,我并非在试图说服你接受自己的抉择,我只是提出我的观……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因为宝绮思正朝他们大步走来。她一头黑发全淋湿了,外袍紧紧贴在身上,突显出她丰满的臀部。她一面走,一面向他们点头打招呼。   “很抱歉耽误你们的时间,”她有点气喘吁吁,“我没想到和杜姆讨论要这么久。”   “当然会,”崔维兹说:“他知道的事你全都知道。”   “伹那并不代表我们对事情的诠释全都一样,我们毕竟不是相同的个体,所以必须经常沟通。听我说,”她的语气变得有点不客气,“你有两只手,每一只都是你的一部分,除了互为镜像,它们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你不会对两只手一视同仁,对不对?有些事你大多用右手做,有些事则惯用左手,这也可说是不同的诠释。”   “她让你无话可说。”裴洛拉特显然感到十分满意。   崔维兹点了点头。“这是个很生动的类比,至于是不是真正贴切,我可不敢肯定。闲话少说,我们现在是否可以登上太空船了?正在下雨呢。”   “可以,可以。我们的工作人员都离开了,远星号一切已准备就绪。”然后,她突然好奇地望着崔维兹。“你全身都是干的,雨点没有淋到你身上。”   “的确没错,”崔维兹说:“我故意不让自己淋湿。”   “偶尔淋湿一下的感觉不是很好吗?”   “这话完全正确,可是得由我来选择时机,而不是让雨点决定。”   宝绮思耸了耸肩。“好吧,随你的便。我们的行李都装载好了,我们现在上去吧。”   于是三人便向远星号走去。此时雨势变得更小,不过草地已经相当潮湿。崔维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着,宝绮思却踢掉凉鞋拎在手上,光着双脚大剌刺地踏过草地。   “感觉真过瘾。”她这么说,算是回应崔维兹投向她脚下的目光。   “很好。”他随口应道,然后又有点不高兴地说:“其他那些盖娅人,他们站在那里到底在干什么?”   宝绮思答道:“他们在记录这件事,因为盖娅认为这是个着大事件。你对我们非常重要,崔维兹。想想看,如果这次探索的结果竟使你改变初衷,转而决定否决我们,我们将永远无法发展成盖娅星系,甚至连盖娅本身也保不住。”   “如此说来,我掌握着盖娅整个世界的生死。”   “我们相信就是这样。”   这时蓝天在乌云的隙缝中出现,崔维兹突然停住脚,伸手摘掉雨帽,“可是此时此刻我仍然支持你们,如果你们现在杀了我,我就再也无法变卦。”   “葛兰,”裴洛拉特吓了一大跳,低声道:“这么说实在太可怕了。”   “这是孤立体典型的想法。”宝绮思以平静的口吻说:“你必须了解,崔维兹,我们着视的并非你这个人或是你的支持,我们所着视的是真理与事实。你的重要性在于能引导我们寻获真理,而你的支持就是真理的指标,这才是我们需要你的真正原因。如果为了防止你变卦而杀死你,那我们只是在自欺罢了。”   “如果我告诉你盖娅并非真理,你们是否都会欣然就义?”   “或许不是绝对欣然,但最后也没什么两样。”   崔维兹摇了摇头。“如果有一天,我终于认定盖娅是个可怕的怪物,不应该存在于世上,很可能就是你刚才那番陈述给我的启示。”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回到那些耐心围观(想必也在耐心倾听)的盖娅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散开来?干嘛需要这么多人?即使只有一个人旁观,然后贮存在他或她的记忆中,这个行星上其他的人不也都能取用吗?如果你们喜欢的话,不是可以把它贮存在百万个不同的地方吗?”   宝绮思答道:“他们以不同的角度来观察这件事,每个人都将它贮存在各人不尽相同的大脑中。如果仔细研究这些观察纪录,可以发现众人观察所得的综合结果,要比单一的观察结果更详实易懂。”   “换句话说,整体强过部分的总和。”   “完全正确,你领悟了盖娅之所以存在的基本理由。你,一个人类个体,大约是由五十兆个细胞所组成,但是身为一个多细胞个体,你要比这五十兆个细胞的总和更为重要,这点你当然应该同意。”   “是的,”崔维兹说:“这点我同意。”   他走进太空艇,又回头看了盖娅一眼。短暂的阵雨给大气带来一股清新的气息,眼前呈现的是一个葱绿、丰饶、静谧、祥和的世界;彷佛是纷扰不堪的银河中,一座与世无争的公园。   ——然而崔维兹却衷心期望永远不要再见到它。   6   气闸在他们身后关上的时候,崔维兹感到挡住的不仅是一场恶梦,更是某个恐怖至极、令他连呼吸也无法顺畅的异形怪胎。   他心中很明白,这个怪物的一部分化身为宝绮思,仍然紧跟在自己身边。不论她到何处,盖娅便到何处——然而,他也深信她是不可或缺的一员。这又是黑盒子在作用了,崔维兹诚心希望自己别再对黑盒子太有信心才好。   他四处浏览了一下,感觉一切都太好了。当初,是基地的赫拉·布拉诺市长强迫他登上太空艇,将他送到银河群星之间——当一个活生生的避雷针,以吸引她心目中的敌人放出的电花。如今这项任务已告一段落,可是太空艇仍旧属于他,他也根本没有打算归还。   他拥有这艘太空艇不过几个月,已经对它有了一种家的感觉。至于端点星的那个家,他却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记忆。   端点星!这个位于银河边陲的基地中枢。根据谢顿计划,基地注定要在未来五世纪内,形成另一个更伟大的帝国。然而他,崔维兹,却让这个计划出了轨。根据他自己的抉择,他将基地的角色完全否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型的社会,一个新的生命宏图,一场惊人的革命。自从多细胞生命出现后,再也没有任何演化能与之媲美。   此刻,他即将踏上一个关键性的旅程,准备向自己证明(或反证)当初的抉择正确无误。   崔维兹发现自己想得出了神,已经呆立良久,遂满肚子不高兴地甩了甩头。然后他快步走到驾驶舱,见到他的电脑仍在原处。   电脑闪闪发光,驾驶舱各处都闪闪发光,一看就知道经过极仔细的清拭。他随手按下几个开关,反应都是完美无缺,而且显然比以前更得心应手。通风系统一点噪音也没有,他不得不将手放在通风口旁,以确定气流的确顺畅无阻。   电脑上的光圈发出动人的灿烂光芒,崔维兹刚碰了一下,光线立刻扩散,洒遍整个桌面,上面现出左、右两只手的轮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屏息了一会儿。盖娅人对基地科技完全不懂,很可能出于无心之失而弄坏这台电脑。还好直到目前为止,他尚未发现损坏的迹象,两个手掌轮廓还在那里。   接下来,应该是进行关键性测试,也就是将自己的双手摆上去。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因为若有任何问题,他立刻就能察觉——可是万一真有什么问题,他该怎么办?若是想要修理,就必须返回端点星,如果回去了,他相信布拉诺市长一定不会再让他走。伹如果不回去……   他可以感到心脏怦怦乱跳,实在没道理再让这种不安的情绪持续下去。   他猛然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按在桌面的轮廓上。在同—瞬间,他感到好像有另一双手抓住自己。他的感官开始向外延伸,已经能从各个方向观看盖娅。外面依然是一片葱绿与湿润,那些盖娅人还在原地围观。他动念令自己向上观望,见到了覆盖着大片云层的天空;他继续驱动意念,云层立时消失无踪,呈现出万里无云的蔚蓝晴空,以及又大又圆的盖娅之阳。   他再次运用意志力,蓝天随即一分为二,群星同时显现眼前。   拨开群星之后,他又动了一个念头,就见到整个银河,形状像是望远镜中看到的纸风车。他测试电脑化的影像,调整相对方位,并且改变表观时间,让风车开始缓缓旋转,不久再转向反方向。他找到赛协尔的太阳,那是距离盖娅最近的一颗显眼的恒星。接着,他又依序找到端点星的太阳,以及川陀的太阳。从一颗恒星跳到另一颗,他在电脑内的与图中畅游整个银河。   然后他缩回手来,再度置身现实世界,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站着,在电脑前面伞弯着腰,双手按在桌面上。他觉得全身僵硬,必须将背部肌肉伸展开来才能坐下。   他凝视着电脑,觉得如释着负。电脑运作一切正常,如果硬要说有何不同,那就是它的反应变得更灵敏。崔维兹对它的感觉,只有“爱”这个宇可以形容。毕竟,当他握着它的双手时(其实他心中早已认定那是“她”的双手,只不过他坚决不肯承认),感觉彼此已经浑然成为一体,他的意志指挥、控制、经验着一个更大的自我,同时也是这个大我的一部分。刚才,他与它必定体会到一种小辨模的“盖娅感”(他突然有了这种令自己不安的想法)。   他摇了摇头。不对!电脑与他的融合,是由他——崔维兹完全掌控,电脑只是个绝对驯服的器具。   他起身走出驾驶舱,来到了狭窄的厨舱与用餐区。那里满是各种各样的食物,还有合宜的冷藏库与简便加热设备。他刚才已经注意到,自己舱房里的胶卷书都有条不紊,而且他相当肯定——不,应该说完全肯定——裴洛拉特的个人藏书也保存得很妥当,否则一定早就听到他的抱怨。   裴洛拉特!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立刻走到裴洛拉特的舱房。“宝绮思在这里挤得下吗,詹诺夫?”   “哦,当然没问题。”   “我可以把公用舱改装成她的寝舱。”   宝绮思抬起头来,双眼睁得老大。“我不想要一问单独的寝舱,我很喜欢跟裴住在一起。不过我想,有必要的时候,我会借用其他的舱房,譬如健身舱。”   “当然可以,只有我的舱房例外。”   “很好。如果由我决定,我也会做这样的安排。不用说,你也不能踏进我们的房间。”   “那当然,”崔维兹说完,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鞋子已经越界。他赶紧退后半步,正色道:“这里可不是蜜月套房,宝绮思。”   “这间舱房挤成这样,我看就算盖娅将它的宽度再扩增一半,它仍然是个十足的蜜月套房。”   崔维兹努力克制住笑意。“那你们彼此之间可得十分和睦才行。”   “我们的确如此,”裴洛拉特显然对这个话题感到很不自在,“可是说真的,老弟,你就让我们自己安排一切吧。”   “恐怕不行,”崔维兹缓缓说道:“我还是要把话说清楚,这艘太空船可不是蜜月旅行的交通工具。你们双方同意做的事,我绝不会反对,可是你们必须明白,你们无法享有隐私。我希望你了解这点,宝绮思。”   “这个舱房有道门,”宝绮思说:“门一旦锁起来,我想你就一定不会打扰我们——除非有什么紧急状况。”   “我当然不会,不过,这里没有隔音设备。”   “崔维兹,我想你的意思是说,”宝绮思道:“我们之间的任何谈话,以及从事性行为时发出的任何声音,你都会听得一清二楚。”   “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既然你明白这点,我希望你能自我约束一下。这样也许会让你感到很不方便,但我只能说声抱歉,因为情况就是如此。”   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咙,温和地说:“事实上,葛兰,我自己早就必须面对这种问题。你该知道,我和宝绮思在一起时,她的任何感觉整个盖娅都体验得到。”   “我想到过这点,詹诺夫。”崔维兹像是压抑着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原本无意提起——只是怕你们自己没想到。”   “只怕你多虑了。”裴洛拉特说。   宝绮思又说:“别小题大作,崔维兹。在盖娅上,随时可能有数千人在享受性爱,有数百万人在吃喝玩乐,这些活动合成一片愉悦的氛围,盖娅每一部分都能感同身受。而较低等的动物,以及植物和矿物,同样能产生一些较轻度的欢乐,这些情绪也会加入整体的喜悦意识。盖娅所有部分总是能分享这种意识,这样的经验在其他世界上是感受不到的。”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喜悦,”崔维兹说:“如果我们愿意,也能以某种形式和他人分享;若不愿意的话,则大可独自品尝。”   “如果你能感受到我们的喜悦,你将明白在这方面,你们孤立体有多贫乏。”   “你怎能知道我们的感受?”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感受,仍旧可以做出合理的推论。一个全体同乐的世界,感受的乐趣一定比孤立个体更强烈。”   “大概是吧,不过,即使我的乐趣贫乏得可怜,我仍希望保有个人的悲喜;虽然这些感觉那么薄弱,我却心满意足。我宁可保持孤立,也不愿和身旁的岩石称兄道弟。”   “别嘲笑我们,”宝绮思说:“你身上的骨骼和牙齿,里面每个矿物晶体所具备的意识,虽然不比相同大小的普通岩石晶体更高,你仍然非常珍惜它们,不想让它们受到任何伤害。”   “你说得很对,”崔维兹不大情愿地说:“可是这好像有点离题了。我不介意盖娅全体分享你们的喜悦,宝绮思,但我自己可不想加入。我们的舱房距离很近,我不希望被迫参与你们的活动,哪怕只是间接参与。”   裴洛拉特说:“这实在是无谓的争论,我亲爱的兄弟。我一样不希望侵犯到你的隐私,同理,我也不想丧失自己的隐私权。宝绮思和我会很谨慎,对不对,宝绮思?”   “一定会让你满意,裴。”   “毕竟,”裴洛拉特说:“我们待在各个行星上的时间,想必会比待在太空中多得多。而在行星上,拥有真正隐私的机会……”   “我不管你们在行星上做些什么,”崔维兹打断他的话,“可是在这艘太空船上,凡事都得由我作主。”   “那当然。”裴洛拉特说。   “既然这件事已经说清楚,现在是升空的时候了。”   “等一等,”裴洛拉特伸手拉住崔维兹的袖子,“要飞到哪里去?你不晓得地球在哪里,我和宝绮思也不清楚,甚至你的电脑也不知道。我记得很久以前,你曾经告诉我,说电脑没有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那么,你究竟想要怎么做?总不能在太空中胡乱游荡吧卜我亲爱的兄弟。”   崔维兹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自从他落入盖娅掌握之后,他首度感到又能为自己的命运作主。   “我向你保证,”他说:“我绝无意在太空中游荡,詹诺夫,我非常清楚该到哪里去。”   7   裴洛拉特轻轻敲了敲门,在门口等了许久,却没听到任何回应。他悄悄走进驾驶舱才发现崔维兹正盯着星像场出神。   裴洛拉特唤了声:“葛兰——”便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崔维兹抬起头来。“詹诺夫!请坐。宝绮思呢?”   “在睡觉——原来我们已经进入太空了。”   “完全正确。”对于裴洛拉特轻微的诧异,崔维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身处这种新型重力太空艇中,根本无法察觉起飞的过程,因为从头到尾没有惯性效应,没有加速的推力,没有任何噪音,也没有一点震动。   远星号能够将外界的重力场部分或全部隔绝,因此当它从行星表面升空时,仿佛漂浮在宇宙之洋中。而在此期间,太空艇内的重力效应却始终不可思议地维持正常。. 太空艇未脱离大气层之前,自然没有必要加速,因此不会有气流急速通过引起的呼啸与振动;而在离开大气层后,即使太空艇迅速加速,乘客也一样不会有任何感觉。   这已经是舒适的极限,崔维兹无法想像还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除非将来人类发现某种方法,可以使人直接在超空间中倏忽来去,无需借助任何航具,也下必担心附近的重力场可能太强。如今,远星号必须花上几天的时间,尽快驶离盖娅之阳,直到重力强度减低到适当的程度,才能开始进行超空间跃迁。   “葛兰,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说:“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一会儿话?你不会很忙吧?”   “根本不忙,我一旦下达了正确的指令,电脑就能处理一切。有些时候,它似乎能预先猜到我的指令,几乎在我未曾好好想一遍之前,它就已经抢先完成。”崔维兹轻拂电脑桌面,流露出非常钟爱的样子。   于是裴洛拉特说:“葛兰,我们认识没有多久就成了很好的朋友:虽然我必须承认,我觉得这段时间并不算短,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说来真是难以置信,当我静下心来,回顾我这不算短的一生,竟然发现我一辈子的经历,有一半都集中在过去几个月,或者好像是这样。我几乎可以认定……”   崔维兹举起一只手。“詹诺夫,我想你越扯越远了。你一开始说我们在很短时间内成为很好的朋友,没错,的确如此,现在也没任何改变。话又说回来,你认识宝绮思的时闾更短,而你们现在却更亲密。”   “这当然是两回事。”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咙,显得有点尴尬。   “当然,”崔维兹说:“可是从我们队邙坚固的友谊,你要引申出什么来?”   “我亲爱的伙伴,假使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们依旧是朋友,那我必须将话题转到宝绮思身上。也正如你刚才所说,我对她特别珍爱。”   “我了解,所以呢?”   “我知道,葛兰,你不喜欢宝绮思。可是,看在我的份上,我希望……”   崔维兹又举起手来。“慢着,詹诺夫。我虽然没有拜倒在宝绮思裙下,却不憎恨她。事实上,我对她没有任何恨意。她是个迷人的年轻女性,就算不是的话,看在你的份上,我也愿意认为她很迷人——我不喜欢的是盖娅。”   “但宝绮思就是盖娅。”   “我知道,詹诺夫,这就是事情变得复杂的原因。只要我把宝绮思当普通人,那一切都没问题,伹我若是把她想成盖娅,问题马上就来了。”   “可是你没有给盖娅任何机会,葛兰——听着,老弟,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宝绮思和我亲热的时候,她有时会让我分享她的心灵,时间顶多一分钟,不能比这更久,因为她说我的年纪太大,已经无法适应——喔,别咧嘴,葛兰,你同样早就超龄了。如果一个孤立体,譬如你或我,与盖娅融合的时间超过一两分钟,就有可能导致脑部的损伤;如果长达五到十分钟,则会造成无法复原的伤害。我希望你有机会体验一下,葛兰。”   “体验什么?无法复原的脑部伤害?、不,谢了。”   “葛兰,你故意曲解我的话,我指的是短暂的结合。你不晓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那实在无法形容,宝绮思说那是一种愉悦的快感。就像你快要渴死的时候,终于暍到一点水的那种感觉,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向你描述。想想看,你能分享十亿人所有的喜乐,而且不是一成不变的快感,否则你很快就会麻木。它不断在颤动,在闪烁;它具有一种奇特的脉动节奏,紧紧攫住你不放。它比你单独所能体验的快乐更多——不,不是更多,而是一种更美好的感觉。当她把心扉关上的时候,我几乎要哭出来……”   崔维兹摇了摇头。“你的口才实在惊人,好朋友,不过你很像是在形容‘假脑内啡’的毒瘾,或是其他迷幻药的瘾头,你可以从它们那里得到短暂的快感,代价却是长久活在痛苦的深渊中。我可不愿意!我绝不要出卖我的独立性,去换取某种短暂的快感。”   “我还是拥有我的独立性啊,葛兰。”   “如果你一直沉溺下去,你还能坚持多久,詹诺夫?你对己罂的要求会越来越高,直到大脑损坏为止。詹诺夫,你不能让宝绮思对你这么做——也许我该跟她谈谈。”   “不!别去!你自己也知道,你说话不够婉转,我不愿让她受到伤害。我向你保证,在这方面她对我的保护超乎你的想像,她比我更担心脑部受损的危险,这点你大可放心。”   “好吧,那么,我跟你说就好了。詹诺夫,千万别再这样做。在你五十二年的生命中,你的大脑一向承受你惯有的快乐和喜悦,别再染上新奇的不良嗜好,否则你一定得付出代价。即使不是近在眼前,最后还是逃不掉的。”   “好吧,葛兰。”裴洛拉特一面低声回答,一面低头望着自己的足尖。然后他又说:“也许你可以这么想,假如你是个单细胞生物……”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詹诺夫。算了吧,宝绮思和我已经谈论过这个类比。”   “我知道,可是值得再想一想。让我们假设一群单细胞生物,它们拥有人类般的意识,以及思考判断能力,并且假设它们遇到难得的机会,可以组成一个多细胞生物。这些单细胞会不会为丧失独立性而惋惜,会不会因为将被迫组成单一生物体而感到厌恶?它们这样做有没有错?单细胞能够想像人脑的威力吗?”   崔维兹猛力摇了摇头。“不对,詹诺夫,这是个错误类比。单细胞生物没有意识或任何思考能力——即使有的话,也是极其微小,根本可以忽略。对这种生物而言,组合之后虽然会失去独立性,其实根本等于毫无损失。然而,人类却有意识,也的确具有思考能力,丧失的将是真正的意识和独立的心智,所以你的类比并不成立。”   两人好一会儿都不说话,这种沉默几乎令人窒息。最后裴洛拉特决定改变话题,于是说:“你为什么盯着显像屏幕?”   “习惯成自然。”崔维兹带着苦笑答道:“电脑告诉我,没有发现盖娅的太空船跟踪我们,也没有赛协尔的舰队等在前面,可是我仍然不安地盯着它瞧。唯有我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任何船舰,我才能真正放心,虽然电脑感测器比我的肉眼敏锐、有力数百倍。此外,电脑能灵敏地侦测出太空中许多性质,是我自己的感官无论如何察觉不到的——虽然这些我都明白,但我仍盯着它。”   裴洛拉特说:“葛兰,如果我们真是朋友……”   “我答应你,不会做出任何让宝绮思为难的事,至少在我能力范围内。”   “我现在讲的是另一件事。你还没把你的目的地告诉我,好像不信任我似的。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你认为自己知道地球在何处吗?”   崔维兹抬起头,同时扬起了眉毛。“抱歉,我一直紧抱着这个秘密不放,对不对?”   “对,可是为什么呢?”   崔维兹说:“是啊,朋友,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宝绮思的关系。”   “宝绮思?你不想让她知道吗?真的,老伙伴,你可以完全信任她。”   “不是这个问题,我不信任她又有什么用?如果她真想知道,我猜她能从我心中揪出任何秘密来。我想,我自己有个更幼稚的理由,我觉得你现在的注意力都摆在她身上,好像我这个人不存在了。”   裴洛拉特看来吓了一大跳。“可是这并非事实,葛兰。”   “我知道,我只是试图分析自己的感受。你来找我,是担心我们的友谊发生变化,现在我想想,我自己好像也有同样的疑惧。我还没真正对自己承认,但我想自己觉得被宝绮思取代了。也许我故意赌气瞒着你一些事,想要以此作为报复,这实在很幼稚,我这么想。”   “葛兰!”   “我说这实在是幼稚,对不对?可是谁不曾偶尔做些孩子气的事?不过,既然我们仍是朋友,这点我们已经达成共识,我不会再玩这种游戏了——我们要去康普隆。”   “康普隆?”一时之间,裴洛拉特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地方。   “你一定还记得我的朋友,那个出卖我的曼恩·李·康普,我们曾经在赛协尔碰过他。”   裴洛拉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当然记得,康普隆是他祖先的母星。”   “也许是,我并不完全相信康普的话。不过康普隆是个众所周知的世界,而康普说其上居民知道地球的下落。嗯,所以嘛,我们要去那里调查一下。这样做也许是徒劳无功,但它是我们目前唯一的起点。”   裴洛拉特又清了清喉咙,露出一副不大相信的神情。“喔,我亲爱的伙伴,你能肯定吗?”   “这件事无所谓肯不肯定。我们只有这一个起点,不论机会多么渺茫,我们都没有其他选择。”   “没错,但我们若是要根据康普的话行动,或许就该把他说的每一点都纳人考量。我好像记得他告诉过我们,而且是以相当肯定的口气说,地球不再是个活生生的行星,它的表面充满放射性,上面完全失去生机。果真如此,那么我们到康普隆注定只是白忙一场。”   8   现在他们三人正在用餐区吃午餐,几乎将小小的空间塞满了。   “真好吃,”裴洛拉特的口气听来相当满意,“这是我们从端点星带来的食物吗?”   “不,全都不是。”崔维兹说:“那些早就吃完了,这是我们航向盖娅之前,在赛协尔采购的食物。很特别,是不是?这是一种海鲜,不过挺脆的。至于这个,我当初买的时候以为是甘蓝菜,不过现在吃起来觉得根本不像。”   宝绮思静静听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仔细地在餐盘中挑挑拣拣。   裴洛拉特柔声道:“你必须吃一些,亲爱的。”   “我知道,裴,我正在吃呢。”   崔维兹说:“我们也有盖娅食物,宝绮思。”他的口气透着些许不耐烦,但他实在无法完全掩饰。   “我知道,”宝绮思说:“不过我宁愿保留下来。我们不知道要在太空待多久,我终究还是得适应孤立体的食物。”   “这些真难以下咽吗,还是盖娅非吃盖娅不可?”   宝绮思叹了口气。“事实上,我们有句谚语:‘盖娅食盖娅,无失亦无得。’只不过是意识在不同的层级上下移动。在盖娅上,我吃的东西都属于盖娅,当食物经过消化吸收,大多变成我的一部分之后,它们仍属于盖娅。事实上,藉由我进食的过程,食物的某一部分才有机会参与较高级的意识。当然,其他部分则变成各种各样的废物,在意识层级中下降不少。”   她坚决地咬下一口食物,用力嚼了一会儿才吞下去,又说:“这可算是个巨大的循环,植物长成之后被动物吃掉,动物既是猎食者,有时也是猎物。任何生物死亡之后,都会变成霉菌细胞或细菌细胞等等的一部分——依旧属于盖娅。在这个巨大的意识循环里,甚至连无机物质也参与其中,而组成循环的每个成分,都有机会周期性地参与较高级的意识。”   “你说的这些,”崔维兹道:“可以适用于任何世界。我身上每个原子都有段久远的历史,它过去或许曾是许多生物的一部分,当然也包括人类;它也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身为海洋的一员,或者可能构成一团煤炭、一块岩石,甚至变成吹拂到我们身上的风。”   “不过,在盖娅上,”宝绮思答道:“所有的原于也始终属于一个更高的行星级意识,而你对这个意识一无所知。”   “嗯,这么说的话,”崔维兹道:“你现在吃的这些赛协尔蔬菜会有什么变化?它们会变成盖娅的一部分吗?”   “会的,可是过程相当缓慢。而从我身上排泄出去的废物,则会慢慢脱离盖娅。由于我具有高层级的意识,所以能和盖娅维持较间接的超空间接触,然而任何东西一旦离开我,就会和盖娅完全失去联系。这种超空间接触可以——慢慢地——将我吃的非盖娅食物转变成盖娅的一部分。”   “我们贮藏的盖娅食物又会有什么变化?会不会慢慢变成非盖娅物质?如果是这样,你最好趁早把它们吃掉。”   一这点你不必担心。”宝绮思说:“我们的盖娅食物都经过特殊处理,可以长时间保持为盖娅的一部分。”   裴洛拉特突然说:“但我们若食用盖娅食物,那又会怎么样?还有,我们在盖娅时吃了不少盖娅食物,本身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自己也会慢慢转变成盖娅吗?”   宝绮思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莫名的愁容。“不会,你们吃进去的食物是我们的损失。至少,经过消化吸收后,成为你们身体组织的那部分,我们永远要不回来。不过,你们的排泄物仍然属于盖娅,或者会慢慢变成盖娅的一部分,因此最后将达到一个平衡。但是无论如何,你们的造访仍使众多的原子脱离盖娅。”   “为什么会这样呢?”崔维兹好奇地问道。   “因为你们无法承受转换的过程,甚至连极小部分也受不了。你们是我们的客人,可说是被迫来到我们的世界,所以我们必须保护你们——即使盖娅将因此损失一小部分。这是我们愿意付的代价,虽然不能算是欣然付出。”   “这点我们感到很遗憾。”崔维兹说:“反之,你确定每一种非盖娅食物都对你无害吗?”   “是的,”宝绮思说:“你们能吃的食物,我全都能吃。只不过我多了一道麻烦,除了要将这些食物消化吸收,成为我的身体组织,还得将它们转换成盖娅。这就形成一种心理上的障碍,让我多少有些倒胃口,所以我才吃得这么慢,不过我会慢慢克服。”   “传染病呢?”裴洛拉特问道,高亢的声音充满了惊慌。“我早先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宝绮思!我们要降落的每个地方,都可能有许多微生物,而你对它们毫无抵抗力,某种小小的传染病就会要你的命。崔维兹,我们必须掉头回去。”   “别慌,亲爱的裴,”宝绮思带着微笑说:“微生物藉由食物,或是其他任何方式进入我的体内之后,也会全部同化为盖娅。如果它们有伤害我的倾向,被同化的速率会更快。一旦成为盖娅的一部分,它们就不会再伤害我了。”   此时正餐已经用完,裴洛拉特正呷着一杯温热的调味综合果汁。“亲爱的,”他一面说,一面舔着嘴唇。“我想现在又该换个话题了。我真的有种感觉,我在这艘太空船上,唯一的工作就是改变话题,为什么会这样呢?”   崔维兹以严肃的口气说:“因为宝绮思和我总是抓着一个话题不放,至死方休。我们得仰仗你,詹诺夫,帮助我们保持清醒。你想换个什么话题,老朋友?”   “我查遍了有关康普隆的参考资料,康普隆所在的那个星区,每个世界都拥有许多古老的传说。根据这些传说,它们的建立可远溯到超空间旅行出现的第一个千年。在康普隆的传说中,甚至还出现一位名叫班伯利的缔造者,不过没提到他来自何方。他们流传着一种说法,康普隆原来叫作‘班伯利世界’”   “依你看,这些记载的真实性有多少,詹诺夫?”   “也许只有故事核心吧,可是谁猜得出哪一部分是核心呢。”   “在正史记载中,我从来没见过班伯利这个名字。你呢?”   “我也没听说过。不过你该知道,在帝政末期,帝国之前的历史曾遭到刻意打压。帝国的最后数个世纪,时局始终纷扰不安,皇帝们都忙着压制本土意识,因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本土意识是导致分裂的原因。因此,几乎银河中每个星区的正史,包括完整的纪录和确切的年表,都变成从川陀兴起的年代开始计算,当时那些星区不是已经和帝国结盟,就是已被帝国并吞。”   “我很难相信历史会如此轻易被销毁。”崔维兹说。   “很多方面并非如此,”裴洛拉特答道:“但是一个有决心的强势政府,却能大大削弱历史的影响力,使早期历史只剩一些零散的资料,因此它们很容易沦为民间传说。这类民间传说全都充满夸大不实的记述,多半会将自己的星区说得比实际上更古老、更强盛。可是不论某个传说有多愚蠢,或者多不切实际,仍会成为本土意识的一部分,该区居民一定全都深信不疑。银河各个角落都有一些传说,提到最早的星际殖民是从地球开始,虽然他们对这颗母星可能有不同的称呼。”   “还有什么别的称呼?”   “有很多不同的名称,有时管它叫气独一世界”,有时称之为气‘最古世界’。也有人用‘有卫的世界’,根据某些权威的解释,这个名称源自地球有个巨大的卫星。可是也有人坚持它的意思是气‘失落的世界’,而‘有卫’则是‘久违’的转音,那是个出现于银河标准语之前的词汇,意思是‘失落’或‘不见踪影’。”   “停,詹诺夫,”崔维兹温和地插嘴道:“你的权威、反权威理论会说个没完没了。这种传说到处都有,你是这么说的吗?”   “喔,是的,我亲爱的伙伴,几乎俯拾即是。你得全部看过之后,才能体会人类这种共通的习性——一旦有了某个事实的种子,便会在上面加上一层又一层美丽的谎言,就像芮普拉星牡蛎那样,可以由一粒砂慢慢生成一颗珍珠。这个极佳的譬喻是我在……”   “詹诺夫!别再说啦!告诉我,在康普隆的传说中,有没有跟其他世界不同的地方?”   “喔!”裴洛拉特木然地凝视着崔维兹,一会儿之后才说:“不同?嗯,他们声称地球就在附近,这点颇不寻常。其他的世界如果提到地球,不管他们选用哪个名称,大多都有一种倾向,那就是将它的位置讲得暧昧不明——不是说不知道有多远,就是说位于某个虚无缥缈处。”   崔维兹说:“是呀,就像在赛协尔上,有些人告诉我们盖娅位于超空间中。”   宝绮思突然笑起来。   崔维兹立刻瞥了她一眼。“这是真的,我们亲耳听到的。”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当然啦,这正是我们希望他们相信的事。如今我们只希望不被打扰,难道还有比超空间更安全、更隐密的地方吗?如果大家都以为我们在那里,即使事实并非如此,也跟我们藏在超空间中没有两样。”   “没错,”崔维兹冶冷地说:“同理,大家相信地球不存在,或者位于很远的地方,或者它的地壳具有放射性,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可是,”裴洛拉特说:“康普隆人相信地球和他们距离相当近。”   “但却说它的地壳具有放射性。只要是拥有地球传说的民族,不论说法如何,都一致认为地球无法接近。”   “差不多就是这样。”裴洛拉特说。   崔维兹说:“赛协尔上有许多人相信盖娅就在附近,有些人甚至还能正确指出它的恒星,可是一致公认盖娅是个去不得的地方。而在康普隆上,或许有人能指认出地球的恒星,虽然他们坚持地球具有放射性且早已失去生机。即使他们这样说,我们仍然要向地球进发,我们要拿当初进军盖娅的行动作榜样。”   宝绮思说:“当时盖娅愿意接纳你,崔维兹。你在我们的掌握中一筹莫展,下过我们完全无意伤害你。如果地球也是一样威力强大,却对我们并不友善,那该怎么办?”   “我无论如何都要试图接近它,下计一切后果。不过,这是我个人的任务,等我找出地球的下落,准备向它前进时,你们若要离开仍然不迟。我会将你们留在最近的基地世界,如果你们坚持的话,我也可以带你们回到盖娅。然后,我再一个人前往地球。”   “我亲爱的兄弟,”裴洛拉特显然感到很不舒服,“别说这种话,我作梦也不会想到丢下你。”   “而我作梦也不会想到要丢下裴。”宝绮思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摸摸裴洛拉特的脸颊。   “这样太好了。我们很快就能进行跃迁,直奔康普隆,然后嘛,希望再下一站——就是地球。” 第二部 康普隆星 第三章 入境站风波   9   宝绮思一面走进舱房,一面说:“崔维兹有没有跟你说,我们随时可能跃迁到超空间?”   裴洛拉特正埋首盯着显像盘,他抬起头来说:“事实上,他刚才顺便来打过招呼,告诉我说‘半小时之内’。”   “我不喜欢想到这种事,裴,我向来不喜欢跃迁,它让我有种内脏要跑出来的古怪感觉。”   裴洛拉特显得有些惊讶。“我从没想过你竟然会是太空旅人,宝绮思吾爱。”   “我不是专指我个人的经验。就盖娅的组成份子而言,这不是我独有的感觉。盖娅本身没有机会经常做太空旅行,基于我/我们/盖娅的天性,我/我们/盖娅并不从事探索、贸易或太空游历。不过,还是需要有人驻守入境太空站……”   “所以我们才能有幸遇到你。”   “是呀,裴。”她对他投以深情的一笑,“基于各种理由,我们也需要派人到赛协尔或其他星域探访——通常都是在暗中进行。然而不论是明是暗,总是需要经历跃迁。当然,下论盖娅哪一部分进行跃迁,所有的盖娅都感觉得到。”   “那实在很糟。”裴洛拉特说。   “还有更糟的事。因为盖娅绝大部分并未经历跃迁,所以效应被大量稀释,可是,我好像比大部分的盖娅感觉更强烈。这正是我一直试图告诉崔维兹的一件事,虽然所有的盖娅都是盖娅,伹各个成分并非完全相同,我们也有个别差异。由于某种原因,我的身体构杂谠跃迁特别敏感。”   “等一等!”裴洛拉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崔维兹跟我解释过,只有在普通的太空船中,你才会有那种糟透了的感觉。普通的太空船进人超空间之际,一定会离开银河重力场,在着返普通空间时,才会回到重力场中,那种感觉便是一去一来的过程产生的。但远星号是一艘重力太空船,它丝毫不受重力场的作用,在进行跃迁时,其实并未真正离开又着返重力场。因此,我们不会有任何感觉,亲爱的,这点我能以个人经验向你保证。”   “那实在太好了,我真后悔没早点跟你讨论这件事,那我就可以不必操那么多心了。”   “此外还有个好处,”难得有机会担任太空航行解说员,裴洛拉特感到精神大振。“一般的太空船必须在普通空间中远离巨大物体,例如恒星,然后才能进行跃迁。原因之一,是越接近恒星重力场越强,跃迁引起的感觉就越剧烈。此外,如果重力场越强,想要进行一次安全的跃迁,来到预期的普通空间目的地,需要解的方程式就越复杂。   “然而,在重力太空船中,根本不会引起‘跃迁感’。况且,这艘太空船有一台新型的电脑,比普通的电脑先进许多倍,能以非凡的功能和高速处理复杂的方程式。所以说,远星号不必为了避开一颗恒星,达到一个安全舒适的跃迁地点,而在太空中航行几周的时间,它只需要飞两三天就够了。尤其是我们不受制于重力场,也就不受惯性效应的影响——我承认自己并不了解这些理论,但这些都是崔维兹告诉我的——因此远星号可以比任何普通的太空船加速更快。”   宝绮思说:“很好啊,这都要归功于崔有办法驾驭这艘非凡的太空船。”   裴洛拉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拜托,宝绮思,请说‘崔维兹’。”   “我会,我会。不过他不在的时候,我想轻松一下。”   “别这样,你不该养成这种习惯,亲爱的,他对这点相当敏感。”   “他敏感的不是这个,他是对我敏感,他不喜欢我。”   “不是这样的,”裴洛拉特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他讨论过这件事——哎,哎,别皱眉头,我讲得非常技巧,小宝贝。他向我保证,他不是不喜欢你,而是对盖娅仍有疑虑。他不得不选择盖娅做人类未来的蓝图,这令他闷闷不乐,我们必须体谅这点。等他慢慢了解到盖娅的优点,他就会没事了。”   “我也希望这样,但问题不只是盖娅。不论他跟你说什么,裴——记住,他对你很有好感,不希望让你伤心——他就是不喜欢我这个人。”   “不,宝绮思,这是不可能的。”   “不能因为你喜欢我,大家就都得喜欢我,裴。让我解释给你听,崔——好吧,崔维兹认为我是个机器人。”   一向面无表情的裴洛拉特,此时脸上布满讶异之色。他说:“他绝不可能认为你是个人造人。”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盖娅就是靠机器人的协助而创建的,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机器人或许有些帮助,就像机械装置一样,但是创建盖娅的是人类,是来自地球的人类。崔维兹的想法是这样的,我知道他是这样想的。”   “我告诉过你和崔维兹,盖娅的记忆体未包含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不过,机器人的确存在于我们最古老的记忆中,即使在盖娅建立三千年之后仍有些机器人存在,它们的工作是将盖娅转变成适于住人的世界。那个时候,我们也致力发展盖娅的行星级意识——这项工作花了很久时间,亲爱的裴。我们的早期记忆之所以模糊不清,这是另一个原因,也许并非如崔维兹所想像的,是来自地球的力量将它们抹除……”   “好的,宝绮思,”裴洛拉特以焦急的口吻说:“可是那些机器人呢?”   “嗯,盖娅形成之后,机器人就全部离开了。我们不希望盖娅之中包含机器人,因为我们始终深信,不论是孤立体的社会或行星级生命体,只要含有机器人这种成分,终究会对人类有害。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达到这种结论的,但可能是根据早期银河历史中的一些事件,盖娅的记忆无法延伸到那里。”   “如果机器人离开了……”   “没错,可是假如有些留下来了呢?假如我就是其中之一,也许我已经有一万五千岁,崔维兹就是怀疑这点。”   裴洛拉特缓缓摇了摇头。“但你不是啊。”   “你确定自己真的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你不是机器人。”   “你怎么知道?”   “宝绮思,我知道,你身上没有一处是人工的。要是连我都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了。”   “因为我告诉你说我不是。”   “啊,但如果你是个可以乱真的机器人,也许你本身的设计,会让你告诉我说你是个自然人,你甚至可能被设定成相信自己是个真人。操作性定义是我们仅有的依据,我们也只能推出这样的定义。”   她将手臂揽在裴洛拉特脖子上,开始亲吻他。她越吻越热情,几乎欲罢不能,裴洛拉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声音,像是嘴巴被蒙住似地说:“可是我们答应过崔维兹,不会把这艘太空船变成蜜月小屋,免得令他尴尬。”   宝绮思哄诱他说:“让我们达到忘我的境界,就不会有时间去想什么承诺。”   裴洛拉特感到很为难。“可是我不能这样做,亲爱的。我知道这一定会让你不高兴,宝绮思,但我一直不停地动脑筋,我天生不愿意让自己被感情冲昏头。这是我一辈子的习惯,也许会让别人感到很讨厌,跟我共同生活的女人,迟早会对这点表示不满。我第一任太太——不过我想现在不适合讨论这……   “是的,的确不太适合,不过没有那么严着,你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   “喔!”裴洛拉特有一点不知所措,但随即注意到宝绮思浅浅的笑意。他连忙说:“我的意思是,当然不会是。我从来就没奢望自己是——总之,我第一任太太不喜欢我这个习惯。”   “可是我喜欢,我觉得你不断陷入沉思的习惯非常迷人。”   “我真不敢相信,不过我的确有了另一个想法。我们都已经同意,机器人和真人没有什么差别,然而,我是个孤立体,这你是知道的,我不是盖娅的一部分。我们在亲热的时候,即使你让我偶尔参与盖娅,你仍是在分享盖娅之外的情感,而这种情感的强度,也许比不上盖娅与盖娅的爱情。”   宝绮思说:“爱上你,裴,自有一种特别的喜悦,我已心满意足。”   “伹这不仅是你爱上我这么简单。你不只是你个人而已,假如盖娅认为这是种堕落呢?”   “如果它那么想,我一定会知道,因为我就是盖娅。既然我能从你这里得到快乐,盖娅一样可以。当我们做爱时,所有的盖娅多少都会分享快感。当我说我爱你,就等于说盖娅爱你,虽然只是由我这部分担任直接的角色——你好像很困惑的样子。”   “身为一个孤立体,宝绮思,我真的不太了解。”   “我们总是可以拿孤立体的身体做类比。你吹口哨的时候,是你的整个身体,你这个生物,想要吹出一个调子,可是直接担任这项工作的,却只有你的嘴唇、舌头和肺部,你的右脚拇趾什么也没做。”   “它也许会打拍子。”   “但那并非吹口哨的必要动作,用大脚趾打拍子不是动作的本身,而是对于动作的回应。事实上,盖娅所有部分当然都会对我的情感产生些许反应,正如我对其他成员的情感也会有所回应一样。”   裴洛拉特说:“我想,实在没有必要对这种事感到脸红。”   “完全不必。”   “可是这为我带来一种古怪的责任感,当我努力让你快乐的时候,我觉得必须尽力让盖娅的所有生物都感到快乐。”   “应该是每个原子——但你其实做到了。我让你短暂分享的那个共有喜悦,你的确对它做出贡献。我想由于你的贡献太小,所以很难察觉,但是它的确存在,而你知道了它的存在,就会使你更加快乐。”   裴洛拉特说:“我希望自己能确定一件事,就是葛兰正忙着驾驶太空船穿越超空间,有好一阵子无法离开驾驶舱。”   “你想度蜜月,是吗?”   “是的。”   “那么拿一张纸来,写上‘蜜月小屋’,然后贴在门外。如果他硬要进来,那是他自己的问题。”   裴洛拉特依言照做。在他们接下来的云雨之欢中,远星号终于进行了跃迁。裴洛拉特与宝绮思都未曾察觉,其实就算两人非常注意,也不可能会有任何感觉。   10   裴洛拉特遇见崔维兹、离开端点星、进行生平首度的星际之旅,其实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在此之前,他的大半生完全在端点星上度过,前后已经超过了半个世纪(根据银河标准时间)。   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在这几个月已成了太空老兵。他曾经从太空看到三颗行星:端点星、赛协尔,以及盖娅。如今,他又从显像屏幕上看到另外一颗,然而这回是藉着电脑控制的望远装置——这颗行星就是康普隆。   不过,这是他第四度感到莫名的失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始终认为从太空俯瞰一个适于住人的世界,应该可以看到镶在海洋中的大陆轮廓;而若是一个干燥的世界,也该看得到镶在陆地中的湖泊轮廓。   可是他从来没看到过。   倘若一个世界适于住人,就应同时拥有大气层与水圈;既然又有空气又有水分,表面一定会有云气;而如果有云的话,外表看起来便相当朦胧。这次也不例外,裴洛拉特发现底下又是无数白色的漩涡,偶尔还能瞥见些苍蓝或銹褐色的斑点。   他闷闷不乐地想到,如果某颗距离遥远的行星,位于三十万公里外,它的影像投射到屏幕后,是否有人能分辨出它是哪个世界?谁又能分辨两团涡状云的异同?   宝绮思以开怀的眼神望着裴洛拉特。“怎么啦,裴?你似乎不大高兴。”   “我发现所有行星从太空看来都差不多。”   崔维兹说:“那又怎么样,詹诺夫?假如你在端点星的海洋航行,那么出现在地平线的每道海岸线,也全都是大同小异。除非你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一座特别的山峰,或是一个形状特殊的离岛。”   “我想这话没错,”裴洛拉特说,但他显然并不满意。“可是在一大片移动的云层中,你又能找些什么呢?即使你试着去找,在你确定之前,可能就已经进入行星的暗面了。”   “再看仔细点,詹诺夫。假如你好好观察云层的形态,将会发现它们都趋向同一模式,那就是围着某个中心,环绕行星打转,而那个中心就是南北两极之一。”   “是哪一极呢?”宝绮思显得很有兴趣。   “栢对于我们而言,这颗行星是以顺时针方向旋转,因此根据定义,我们看下去的这端是南极。由于这个中心和昼夜界线,也就是行星的阴影线,相差大约十五度,而行星自转轴与公转平面的法线夹二十一度角,所以现在的季节应该是仲春或仲夏,至于究竟是何者,要由南极正在远离或接近昼夜界线而定。电脑可以计算出这颗行星的轨道,如果我问它,就能立刻得到答案。这个世界的首府在赤道的北边,因此那里的季节是仲秋或仲冬。”   裴洛拉特皱起眉头。“这些你全都能看出来?”他望着云层,彷佛认为它现在会(或者应该)开口跟他说话,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还不只这些呢,”崔维兹说:“如果你仔绌观察两极地区,将会发现那里的云层没有裂缝,这点跟其他地区很不一样。事实上裂缝还是有的,不过裂缝下都是冰层,所以你看到的是白茫茫的一片。”   “啊,”裴洛拉特说:“我想两极的确应该有这种现象。”   “任何适于住人的行星当然都有。没有生机的行星或许根本没有空气或水分,或者可能具有某些征状,显示其上的云气并非‘水云’,或者冰层并非‘水冰’。这颗行星完全没有那些征状,因此我们可以知道眼前的是水云和水冰。   “接下来,我们应该注意日面这一大片白昼区,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它的面积大于平均值。此外,你可以从反射光中,观察到一种相当昏暗的橙色光芒。这表示康普隆之阳比端点星之阳温度低,虽然与端点星比较之下,康普隆与它的太阳距离较近,伹由于这颗恒星温度偏低,因此就适于住人的世界而言,康普隆要算是个寒冶的世界。”   “你简直就是本活胶卷书嘛!老弟。”裴洛拉特以敬佩的口吻说。   “别太崇拜我,”崔维兹露出诚挚的笑容,“电脑将有关这个世界的统计资料都给了我,包括它稍微偏低的平均温度。既然知道结果,就不难反过来找些理由推论一番。事实上,康普隆目前正濒临冰河期,若非陆地型态的条件不合,它早已进入冰河期。”   宝绮思咬了咬下唇。“我不喜欢寒冷的世界。”   “我们有保暖的衣物。”崔维兹说。   “话不是这么说,人类天生不适应寒冷的气候,我们没有厚实的毛皮或羽毛,也没有足以御寒的皮下脂肪。一个具有寒冷气候的世界,似乎多少有些漠视各个成员的福祉。”   崔维兹说:“盖娅是不是各处气候都很温和?”   “大部分区域都是如此,我们也提供一些寒带地区给寒带动植物,以及一些热带地区给热带动植物。不过大多数地区都四季如春,从不会太冷或太热,让其他的生物都过得舒舒服服,当然包括人类在内。”   “当然包括人类在内。就这方面而言,盖娅的所有部分一律平等,不过有些成员,例如人类,显然比其他成员更加平等。”   “别做不智的挖苦,”宝绮思显得有点恼怒,“意识和自觉的层级与程度是很重要的因素。一个人类成员与同样重量的岩石相比,人类对盖娅自然比较有用,因而就整体而言,盖娅的性质和功能必须以人类为标准来衡量——但不像你们孤立体世界那样看着人类。此外,盖娅这个大我如有需要,也会以其他的标准自我衡量,甚至也许有很长一段时期,会以岩石内部的标准衡量。这点也绝对不可忽视,否则盖娅每一部分都会受连累,我们不会希望来一场没有必要的火山爆发,对不对?”   “当然不希望,”崔维兹说:“如果没有必要的话。”   “这些你听不进去,是吗?”   “听我说,”崔维兹道:“我们有气温低于或高于平均值的世界,有热带森林占了很大面积的世界,还有遍布大草原的世界。没有两个世界一模一样,对适应某个世界的生物而言,那里就是家园。我个人习惯端点星相当温和的气候——事实上,我们将它控制得几乎和盖娅一样适中。可是我也喜欢到别处去,至少暂时换个环境。和我们比较之下,宝绮思,盖娅欠缺的是变化。假若盖娅扩展成盖娅星系,银河每个世界是否都会被迫接受改造?这种千篇一律的单调将令人无法忍受。”   “如果真无法忍受,如果大家似乎希望有些变化,仍然可以保留多样性。”   “这算是中央委员会的赏赐吗?”崔维兹讽刺道:“在它能容忍的范围内,拨出一点点的自由?我宁可留给大自然来决定。”   “伹你们并未真正留给大自然来决定,现在银河中每个适于住人的世界,全都曾经受到改造。那些世界被人类发现的时候,它们的自然环境都无法让人类舒适生活,所以每个世界都被尽可能改造得宜于住人。如果眼前这个世界过于寒冷,我可以确定是因为它的居民无法做得更好。即使如此,他们真正居住的地方,一定也用人工方法加热到适宜的温度。所以你不必自命清高,说什么留给大自然来决定。”   崔维兹说:“你在替盖娅发言吧,我想。”   “我总是替盖娅发言,我就是盖娅。”   “如果盖娅对自己的优越性那么有信心,你们为什么还需要我的决定?为什么不自己向前冲呢?”   宝绮思顿了一下,好像是在集中思绪。“因为太过自信是不智的,我们总是本能地会把自身的优点看得比缺点更清楚。我们渴望做正确的事,那事不一定要是我们认为正确的,伹却必须具备客观正确性——如果真有所谓客观正确性的话。我们经过多方的找寻,发现你似乎是通向客观正确性的最佳捷径,所以我们请你来当我们的向导。”   “好一个客观正确性,”崔维兹以悲伤的语气说:“我甚至不了解自己所傲的决定,必须千方百计寻求佐证。”   “你会找到的。”宝绮思说。   “我也这么希望。”崔维兹应道。   “说句老实话,老弟,”裴洛拉特说:“我觉得这次的对话,宝绮思轻而易举占了上风。你怎么还看不出来,她的论证已足以说明,你决定以盖娅做人类未来的蓝图是正确的?”   “因为,”崔维兹厉声道:“我在做决定的时候,还没有听到这些论证,当时我对盖娅这些细节一概不知。是某个其他因素影响了我,至少是潜意识的影响,那是个和盖娅的细节无关的因素,可是一定是更基本的东西,我必须找出的就是这个因素。”   裴洛拉特伸出手来拍拍崔维兹,安慰他说:“别生气,葛兰。”   “我不是生气,只是觉得压力大得难以承受,我不想成为全银河的焦点。”   宝绮思说:“这点我不会怪你,崔维兹。由于你天赋异禀,才不得不接受这个角色,我实在感到抱歉——我们什么时候登陆康普隆?”   “三天以后,”崔维兹说:“我们还得在轨道上的某个入境站先停一下。”   裴洛拉特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对下对?”   崔维兹耸了耸肩。 “这要由许多因素决定,包括前来这个世界的太空船有多少、入境站的多寡,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核准或拒绝入境的特殊法规,这种法规随时都有可能改变。”   裴洛拉特愤慨地说:“你说拒绝入境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可以拒绝基地公民入境?康普隆难道不是基地领域的一部分?”   “嗯,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这是个微妙的法政问题,我不确定康普隆如何诠释。我想,我们有可能被拒绝,不过我相信可能性不太大。”   “如果我们遭到拒绝,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崔维兹说道:“让我们静观其变,别把精神耗在假想的状况上。”   11   现在他们已相当接近康普隆,即使不借助望远设备,呈现在眼前的也是个可观的球状天体。如果经由望远镜的放大,就连入境太空站都看得见。这些入境站比轨道上大多数的人造天体更深入太空,而且每个都灯火通明。   远星号由南极这端慢慢接近这颗行星,可以看到行星表面的一半始终沐浴在阳光下。位于夜面的入境站是一个个的光点,自然显得特别清楚,全都均匀排列在一圈大弧上。有六个入境站清晰可见(在日面上无疑还有六个),一律以相同的等速率环绕着这颗行星。   裴洛拉特面对这个景象,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他说:“那些距离行星较近的灯光,都是些什么东西?”   崔维兹说:“我对这颗行星不太了解,所以我也答不上来。有些可能是轨道上的工厂、实验室或观测站,甚至是住人的太空城镇。有些行星喜欢让人造天体从外面看来一片漆黑,只有入境站例外,例如端点星就是如此。就这点而言,康普隆显然比较开放。”   “我们要去哪个入境站,葛兰?”   “这得由他们决定,我已经送出登陆康普隆的请求,早晚会收到回音,指示我们该向哪个入境站飞去,以及何时该去报到。这主要取决于目前有多少太空船等候入境,如果每个入境站都有成打的太空船排队,我们除了耐心等待,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宝绮思说:“过去,我只有两次超空间旅行的经验,两次都是去赛协尔或附近的星空,我从来没离盖娅这么远过。”   崔维兹以锐利的目光盯着她。“这有关系吗?你依然是盖娅,对不对?”   宝绮思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恼怒,但是不久就软化下来,发出一声带点尴尬的笑声。“我必须承认这次被你抓到语病,崔维兹。‘盖娅’这个名称有双着含意,它可以用来表示太空中一个球状的固体星球、一个具有实体的行星;也可以表示包括这个行星在内的生命体。严格说来,对于这两种不同的概念,我们应该使用两个不同的名词,不过盖娅人总能从上下文的意思,了解到对方指的究竟是何者。我承认,孤立体有时可能会被搞糊涂。”   “好吧,那么,”崔维兹说:“在距离盖娅这个星球数千秒差距的情况下,你仍是盖娅这个生命体的一部分吗?”   “就生命体的定义而言,我仍是盖娅。”   “没有任何衰减?”   “本质上没有任何改变,我确定自己曾经告诉过你,跨越超空间而想继续身为盖娅,的确有些困难,不过我仍然保持这种状态。”   崔维兹说:“你是否曾想过,可以将盖娅视为一个银河级的魁肯——传说中充满触须的怪兽,它的触须无孔不入。你们只要派几个盖娅人到每个住人世界,就等于建立了盖娅星系。事实上,你们也许已经这样做了。那些盖娅人都在哪里?我想至少有一个在端点星上,川陀也至少有一个。这项行动已经进行到什么程度?”   宝绮思看来相当不高兴。“我说过我不会对你说谎,崔维兹,但这不表示我有义务告诉你全部真相。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盖娅独立成员的位置与身分便是其中之一 。”   “就算我不需要知道他们的下落,宝绮思,我有没有必要知道这些触须存在的原因?”   “盖娅认为你也不需要知道。”   “不过,我想我可以猜到——你们相信自己是银河的守护者。”   “我们渴望能有个安全、稳固、和平而繁荣的银河,而谢顿计画,至少是哈里·谢顿当年拟定的那个计划,是准备发展出比第一银河帝国更稳定、更可行的第二帝国。后来,谢顿计划经过第二基地的不断修正和改良,直到目前为止,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   “盖娅却不希望原始计划中的第二帝国付诸实现,对不对?你们期盼的是盖娅星系——一个活生生的银河。”   “既然已经得到你的准许,我们希望盖娅星系终能出现。假使你不准,我们便会努力经营谢顿的第二帝国,尽可能使它变得安全稳固。”   “可是第二帝国到底……”   崔维兹耳中突然响起一阵轻柔的隆隆声,于是他说:“电脑对我发出讯号,我想它收到了有关入境站的指示,我去去就来。”   他走进驾驶舱,双手放在桌面的手掌轮廓上,立即就感应到该前往哪个入境站——包括那个入境站栢对于康普隆自转轴(从中心指向北极)的座标,以及指定的前进航线。   崔维兹发出同意的讯号,然后仰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   谢顿计划!他已经很久没想到了。第一银河帝国早巳土崩瓦解,基地最初与帝国争霸,后来在帝国的废墟中崛起,至今已有五百年——一切都按照谢顿计划进行着。   其间也曾经由于“骡乱”而中断,骡一度对谢顿计划形成致命的威胁,差一点粉碎了整个计划,但基地终于度过难关。这或许是一直隐身幕后的第二基地伸出援手,不过援手也可能来自行踪更隐密的盖娅。   如今谢顿计划所受到的威胁,却远比骡乱更严着。原先计划着生的帝国遭到淘汰,取而代之的是种史无前例的组织——盖娅星系,而他自己竟然同意了这样做!   可是为什么呢?是谢顿计划有什么瑕疵?有根本的缺陷吗?   在一刹那间,崔维兹似乎觉得缺陷的确存在,也知道这个缺陷究竟是什么,而且是在他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的。可是这乍现的灵光——如果事实确是如此——却来得急、去得快,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印象。   也许当初做决定的那一刻,以及刚才的灵光一闪,两次顿悟都只是一种幻觉。毕竟,除了使心理史学成立的基本假设之外,他对谢顿计划一窍不通。此外,对于其中的细节,尤其是数学理论,他根本没有丝毫概念。   他闭上双眼,开始沉思……   结果是一片空白。   是不是电脑曾供给自己额外的力量?他将双手放在桌面上,立时感到被电脑的温暖双手紧紧握住。他阖上双眼,再度凝神沉思……   依旧是一片空白。   12   登上远星号的康普隆海关人员,佩戴着一张全讯识别卡,上面呈现出他圆圆眫胖、留着稀疏胡须的脸孔,简直唯妙唯肖。全讯相片下面则是他的名字:艾·肯德瑞。   他的个子不高,身材和脸孔一样浑圆,表情与态度都显得随和而又精神。此时,他正打量着这艘太空艇,脸上一副明显的讶异神情。   他说:“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我们以为至少要等两个钟头。”   “这是新型的太空船。”崔维兹以不亢不卑的口气回答。   不过,肯德瑞显然没有看来那么嫩,他刚走进驾驶舱,便立刻问:“重力驱动的?”   崔维兹感到没必要否认那么明显的事实,于是以平淡的口吻答道:“是的。”   “真有意思,我们听说过,就是从来没见过。发动机是在船体中吗?”   “没错。”   肯德瑞看了电脑一眼。“电脑线路也一样?”   “没错,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我自己从来没看过。”   “好吧。我需要的是这艘太空船的相关文件,包括发动机编号、制造地点、识别码,以及一切相关资料。我确定这些都在电脑中,它也许半秒内就能吐出一份正式资料卡。”   资料果然很快就印出来,肯德瑞又四处张望了一下。 “太空船上只有你们三个人吗?”   崔维兹答道:“是的。”   “有没有活的动物?植物呢?你们健康状况如何?”   “没有动物、没有植物、健康状况良奸。”崔维兹答得很干脆。   “嗯!”肯德瑞一面做着笔记,一面说:“可不可以请你把手放进这里?只是例行检查——右手。”   崔维兹向那个仪器瞥了一眼。这种检查仪器的使用越来越普遍了,而且改良的速度很快。只要看看一个世界使用的微侦器有多落后,就几乎能知道那个世界本身的落后程度。然而不论多么落后的世界,如今也鲜有完全不用这种仪器的。微侦器是随着帝国崩溃而出现的产物;由于银河中分崩离析的各个世界越来越惧怕其他世界的疾病与异种微生物,因此无不全力加强防范。   “这是什么?”宝绮思低声问,似乎很感兴趣。然后她伸长脖子,从仪器的一侧看到另一侧。   裴洛拉特说:“微侦器,我相信他们是这么叫的。”   崔维兹补充道:“也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这种仪器可以自动检查你身体的某一部分,从里到外,看看有没有会传染疾病的微生物。”   “这台还能将微生物分类,”肯德瑞以稍嫌夸大的骄傲口气说:“是在康普隆本地发展出来的——对不起,你还没把右手伸出来。”   崔维兹将右手插进去,就看到一串小红点沿着一组水平线不停舞动。肯德瑞按下一个开关,机器立刻就将屏幕的彩色画面印出一份拷贝。“请在这上面签名,先生。”他说。   崔维兹签了名,接着问道:“我的健康情况多糟?该不会柯什么大危险吧?”   肯德瑞说:“我不是医生,所以无法说明细节,不过这些徽状都没什么大不了,不至于让你被赶回去或隔离起来,我关心的只是这点。”   “我还真是幸运啊。”崔维兹一面自嘲一面甩甩右手,想要甩掉那种轻微的剠痛戚。   “换你了,先生。”肯德瑞说。   裴洛拉特带着几分犹豫,将手伸进仪器中。检验完毕后,他也在彩色报表上签了名。   “接下来是你,女士。”   饼了一会儿,肯德瑞看着检查结果说:“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结果。”他抬起头来望着宝绮思,脸上露出敬畏的表情。“你没有任何征状,完全没有。”   宝绮思露出迷人的笑容。“真好。”   “是啊,女士,我真羡慕你。”他又翻回第一张报表,“你的身分证件,崔维兹先生。”   崔维兹掏出证件,肯德瑞看了一眼,又露出惊讶的表情,抬起头来说:“端点星立法机构的议员?”   “没错。”   “基地的高级官员?”   崔维兹以淡淡的口气说:“完全正确,所以请让我们尽速通关,好吗?”   “您是这艘太空船的船长?”   “是的。”   “来访的目的?”   “有关基地安全事宜,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一切,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阁下。你们预计停留多久?”   “我不知道,大概一个星期。”   “没问题,阁下。这位先生呢?”   “他是詹诺夫·裴洛拉特博士,”崔维兹说:“你已经有了他的签名,我可以替他担保。他是端点星的学者,我这次的访问任务,由他担任我的助理。”   “我了解,阁下,伹我必须查看他的身分证件。规定就是规定,我只能这么说。希望您能谅解,阁下。”   于是裴洛拉特掏出他的证件。   肯德瑞点了点头。“你的呢,小姐?”   崔维兹冷静地说:“没有必要麻烦这位小姐,我也替她担保。”   “我知道,阁下,但我还是要看她的身分证件。”   宝绮思说:“只怕我身边没有任何证件,先生。”   肯德瑞皱起眉头。“请问你说什么?”   崔维兹说:“这位年轻小姐没带任何证件,她一时疏忽。不过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可以负完全责任。”   肯德瑞说:“我希望能让您负责,可是我爱莫能助,要负责任的人是我。这种情况没什么大不了,想要取得一份副本应该不成问题。这位年轻女士,我想也是来自端点星吧。”   “不,她不是。”   “那么,是从基地领域的某个世界来的?”   “其实也不是。”   肯德瑞以锐利的目光看了看宝绮思,又看了看崔维兹。“这就有些麻烦了,议员先生。要想从非基地的世界取得证件副本,可能得多花点时间。由于你不是基地公民,宝绮思小姐,我需要知道你出生的世界,以及你是哪个世界的公民,然后你得等证件副本来了再说。”   崔维兹又说:“听着,肯德瑞先生,我看没什么理由浪费任何时间。我是基地政府的高级官员,我来此地执行一项着大任务,绝不能让一些无聊的手续耽误我的行程。”   “我无权决定,议员先生。如果我能作主,我现在就会让你们降落康普隆,可是我有本厚厚的规章手册,它规范了我的每项行动。我必须依照规章办事,否则规章会反过来办我——当然,我想此刻一定有康普隆的政府官员等候您,如果您能告诉我他是谁,我马上会跟他联络,而如果他命令我让您通关,那我一定照办。”   崔维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做不太高明,肯德瑞先生。我可不可以跟你的顶头上司谈谈?”   “当然可以,可是您不能说见他就见他……”   “只要他知道想见他的是一名基地官员,我确定他立刻会来……”   “老实说,”肯德瑞道:“这话别传出去,那样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我们并非基地首都的直辖领域,这您是知道的,我们名义上是基地的‘联合势力’,这点我们非常在意。民众绝不希望政府表现得像基地的傀儡——我只是在说明大众的意见,希望您能了解。因此,他们会竭尽全力展示独立的地位。如果我的上司拒绝一名基地官员的要求,他很可能因此获得特殊的嘉奖。”   崔维兹的表情转趋阴郁。“你也会吗?”   肯德瑞摇了摇头。“我的工作和政治还沾不上边,阁下。不论我做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给我嘉奖,他们只要肯付薪水给我,那我就谢天谢地了。我非伹得不到任何嘉奖,反而动辄得咎,很容易受到各种处分;我可不希望因此受到连累。”   “以我的地位,你知道,我可以照顾你。”   “不行,阁下。对不起,这样说可能很失礼,但我不认为您有办法——此外,阁下,这句话很难出口,伹请您千万别送什么贵着东西给我。最近抓得很紧,接受这些东西的官员,会被他们拿来杀一儆百,而且他们抓贿的本事很高明。”   “我不是想贿赂你。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耽误了我的任务,端点星的市长会怎样对付你。”   “议员先生,只要我拿规章手册当挡箭牌,我就百分之百安全。若是康普隆主席团的成员受到基地的责难,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关系。不过如果有帮助的话,阁下,我可以让您和裴洛拉特博士通关,驾着你们的太空船先行着陆。只要您将宝绮思小姐留在入境站,我们可以负责收容她,等到她的证件副本送来之后,我们立刻送她下去。假如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取得她的证件,我们会以商用交通工具送她回到她的世界,不过这样一来,只怕有人得负责支付她的交通费用。”   崔维兹注意到裴洛拉特的表情变化,于是说:“肯德瑞先生,我们能不能到驾驶舱私下谈谈?”   “当然可以,但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否则会让人起疑。”   “不会太久的。”崔维兹说。   进了驾驶舱后,崔维兹故意把舱门紧紧关上,然后低声道:“我到过很多地方,肯德瑞先生,却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如此刻板地强调各种琐碎的入境法规,尤其是面对基地公民和基地官员的时候。”   “伹那个年轻女子不是基地来的。”   “即使这样也不应该。”   肯德瑞说:“这种事情时松时紧,前些时候发生了一些丑闻,所以目前凡事都很严格。如果你们明年再来,也许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可是现在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试试看,肯德瑞先生。”崔维兹的语气越来越柔和,“我全仰赖你开恩了,我把你当成哥儿们来拜托。裴洛拉特和我从事这项任务已有一段日子,他和我——就只有他和我两个人。我们是好朋友没错,可是旅途中仍难免寂寞,相信你懂得我的意思。不久以前,袭洛拉特遇到这个小泵娘,我不必告诉你事情的经过,反正我们最后决定带她一块上路。偶尔用用她,可以让我们保持身心健康。   “问题是裴洛拉特在端点星已有家室。我自己无所谓,这你应该了解,但裴洛拉特年纪比我大,他已经到了那种有点——不顾一切的年龄。这种年纪的男人,都会想尽办法着拾青春,所以他无法放弃她。然而,如果她出现在正式文件中,那么老裴洛拉特回到端点星之后,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可有受不完的罪了。   “我们没有做什么坏事,你应该了解。宝绮思小姐——她说那就是她的名字;想想她是干哪行的,这个名字实在贴切——她不算是个精明的孩子,我们也不需要她多精明。你非登记她不可吗?能不能说太空船上只有我和裴洛拉特?我们离开端点星的时候,纪录上只有我们两人。其实根本不必登记这个女子,反正她完全不带任何疾病,这点你自己也注意到了。”   肯德瑞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实在不想为难你们,我了解这种情况,而且请您相信,我也十分同情。您想想,在入境站值一次班就得待上好几个月,这能有什么乐趣?而且入境站中也没有女性,康普隆谤本不允许这种事情。”他摇了摇头,“我也有老婆,所以我能了解。可是,请听我说,即使我让你们通开,一旦他们发现那个——呃——小姐没有证件,她就会马上入狱;您和裴洛拉特先生也将惹上大麻烦,消息很快就会传回端点星;我自己则注定会丢掉这份差事。”   “肯德瑞先生,”崔维兹说:“请相信我,我只要踏上康普隆就安全了。我可以对某些适当人士透露我的任务,等我讲清楚之后,就不会再有任何麻烦。对于现在这件事,万一有人追究的话,我会负完全责任——不过我想不大可能会有人追究。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会举荐你升级,而且一定能成功,因为若是有人迟疑,我保证会让端点星对他全力施压。这样一来,裴洛拉特就可以松一口气。”   肯德瑞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我让你们通关。可是我得警告你们,为了预防事迹败露,我现在就要开始设法自保。我绝不会为你们着想。我很了解康普隆处理这种案子的方式,你们却完全没有概念;不守规矩的人,在康普隆可没有好日子过。”   “谢谢你,肯德瑞先生。”崔维兹说:“不会有任何麻烦的,我向你保证。” 第四章 登陆康普隆   13   崔维兹一行三人终于通关。回头望去,入境站正迅速缩成暗淡的小扁点。再过几个小时,他们便要穿越云层。   像远星号这样的重力太空航具,不需要藉着逐渐缩小的螺旋路径慢慢减速,伹也不能高速俯冲而下。虽然它丝毫不受重力影响,并不代表空气阻力对它没有作用。它可以直线下降,但必须相当谨慎,降落的速率不能太快。   “我们准备去哪里?”裴洛拉特满脸困惑地问道。“在着着云层中,我根本分下清哪里是哪里,老伙伴。”   “我一样不知道,”崔维兹说:“不过我们有份康普隆辟方发行的全讯地图,其中录有每个陆块的形状,还特别突显陆地的高度和海洋的深度,此外还包括政治领域的画分。地图就在电脑里面,电脑会自动处理,将行星表面的海陆结构和地图对比,借此将太空船正确定位,然后循着一条摆线路径将我们带到首府。”   裴洛拉特说:“如果我们到首府去,会一头栽进政治漩涡中心。如果这里真如那个海关人员暗示的,是个反基地的世界,那我们就是自找麻烦。”   “伹从另一方面来看,首府也必定是这颗行星的学术中心,假如我们要找的资料真的存在,就一定会在那里。至于反基地的心态,我不信他们会表现得太明目张胆。市长对我也许没什么好感,但也不能坐视一名议员受辱,她绝不会允许这种先例出现。”   此时宝绮思从盥洗室出来,刚洗完的双手还湿淋淋的。她一面旁若无人地整理内衣,一面说:“对了,我相信排泄物会完全回收。”   “没有其他选择,”崔维兹说:“要是不回收排泄物,你想我们的清水能维持多久?我们除了冷冻主食之外,还能吃到风味独特的酵母蛋糕,你以为是用什么培养出来的?我希望这样说不会让你倒胃口,效率至上的宝绮思。”   “怎么会呢?你以为盖娅、端点星,还有下面这个世界的食物和清水是怎么来的?”   “在盖娅上,”崔维兹说:“排泄物想必和你一样是活生生的。”   “不是活生生,而是具有意识,这两者是有差别的。不过,排泄物的意识层级自然很低。”   崔维兹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没有答腔。他只是说:“我要到驾驶舱去陪陪电脑,虽然它现在并不需要我。”   裴洛拉特说:“我们能不能跟你一块陪它?我还是很难接受让电脑处理一切,包括自动控制太空船降落,感测其他的船舰或风暴,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崔维兹开怀大笑。“你一定得想办法适应,拜托。这艘太空船让电脑控制,比由我控制要安全得多——不过当然欢迎,来吧,看看这些过秤谠你只有好处。”   此时他们正在日照面上方,因为就如崔维兹所说,在日光下将电脑中的地图与实景进行比对,要比在黑暗中进行来得简单。   “这个道理显而易见。”裴洛拉特说。   “并非全然显而易见,即使在黑暗中,电脑也能借着地表辐射的红外线,进行同样迅速的判读。然而,波长较长的红外线无法像可见光那样,提供电脑充分的解析度。也就是说,在红外线之下,电脑无法看得那么清晰细腻。如果没有必要,我希望尽量让电脑处理最简单的状况。”   “假如首府在黑夜那边呢?”   “机会是一半一半,”崔维兹说:“就算真是那样,一旦在白昼区完成地图比对,虽然首府在黑夜中,我们仍能准确无误地飞向那里。在距离首府还很远的时候,我们就会截收到许多微波波束,还会收到那里发出的讯息,引导我们到最合适的太空航站,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确定吗?”宝绮思说:“你们将带我一起下去,但我没有任何证件,也说不出一个这些人晓得的星籍——而且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会对他们提到盖娅。所以说,等我们降落之后,如果有人要查我的证件,我们该怎么办?”   崔维兹说:“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人人都会假设在入境站已经检查过了。”   “但如果他们真问起呢?”   “那么等事到临头我们再去面对问题。此时此刻,我们不要凭空制造问题。”   “等我们面对问题的时候,很可能就来不及解决了。”   “我会用我的智慧及时解决,不会来不及。”   “提到智慧,你是怎么让我们顺利通关的?”   崔维兹望着宝绮思,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笑容,看来像个顽皮的少年。“只是用点头脑罢了。”   裴洛拉特说:“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老友?”   崔维兹说:“只不过找到了求他帮忙的正确法门。我先试着用威胁和不着痕迹的利诱,然后又诉诸他的理智,以及他对基地的忠诚,结果都没有成功。所以我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说你对你的妻子不忠,裴洛拉特。”   “我的妻子?可是,我亲爱的伙伴,我目前并没有妻子啊。”   “这点我知道,可是他不晓得。”   宝绮思说:“我猜你们所谓的‘妻子’,是指男性的褂讪女性伴侣。”   崔维兹说:“比你说的还要复杂些,宝绮思。应该说是个法定的伴侣,由于这种伴侣关系,对方依法获得了某些权利。”   裴洛拉特紧张兮兮地说:“宝绮思,我现在没有妻子,过去有些时候有过,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你希望举行一个法定的仪式……”   “喔,裴,”宝绮思右手一挥,“我何必在意这种事?我拥有数不清的亲密伴侣,亲密的程度有如你的左臂和右臂。只有充满疏离感的孤立体,由于缺乏真正的伴侣,才必须以人为方式约定一个薄弱的代用品。”   “但我就是个孤立体,宝绮思吾爱。”   “你迟早会变得不那么孤立,袭。你也许无法成为真正的盖娅,可是不会再那么孤立,而且你将拥有许许多多的伴侣。”   “我只要你,宝绮思。”裴洛拉特说。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慢慢你就能体会。”   对话进行的同时,崔维兹一直紧盯着显像屏幕,尽量不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现在云层已近在眼前,不久之后,四面八方就全是灰蒙蒙的雾气。   微波视讯,他念头一转,电脑便立刻开始侦测雷达回波。层层云雾随即消失不见,屏幕上出现了经过电脑着色的康普隆地表,其中同结构的分界线显得有点模糊不清、摇摆不定。   “是不是一直都会像这样子?”宝绮思问,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   “等飘到云层下就不缓笏,到时会再换回可见光。”他的话还没说完,阳光已经重新出现,正常的能见度也恢复了。   “我懂啦——”宝绮思道。然后她转身面对崔维兹,又说:“但我不懂的是,裴有没有欺骗他的妻子,对那个入境站的海关人员来说,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告诉那个叫肯德瑞的家伙,如果他将你扣下,这个消息就可能传回端点星,然后再传到裴洛拉特妻子的耳朵里,那么裴洛拉特就有麻烦了。我没说他会有哪种麻烦,伹我故意说得好像会很糟。男人彼此之间,都有一种同舟共济的默契,”崔维兹咧嘴笑了笑,“男人不会出卖朋友,如果受人之托,他还会拔刀相助。我想其中的道理,是因为助人者人恒助之吧。我猜想——一   他以较严肃的口吻补充道:“女性之间应该也有这种默契,但我不是女性,所以从来没机会仔细观察。”   宝绮思的睑孔立刻罩上一层阴霾。“这是个笑话吗?”   “不,我是说真的。”崔维兹答道:“我没有说肯德瑞那家伙放我们走,只是因为想要帮詹诺夫的忙,免得他的妻子生气。我对他说的其他理由都有作用,男性默契只不过是最后一股推波助澜的力量。”   “但这样太可怕了。社会需要靠法规维系,才能结合成为整体。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然就能漠视法规,这难道不是件严着的事吗?”   “这个嘛,”崔维兹立刻自我辩护:“有些法规本身实在是过于琐碎。在和平而经济繁荣的时代,例如现在——这要归功于基地——没有几个世界会对进出太空规定得太严。而康普隆由于某种原因,却跟不上时代,也许是因为内政方面有外人不得而知的问题,我们又何必蒙受其害呢?”   “话不是这么说,如果我们只遵循自己认为公正、合理的法规,就不会有任何法规能够成立,因为不论哪条法规,都会有人认为是不公正、不合理的。假如我们想要追求个人心目中的利益,对于那些碍事的法规,我们永远有办法找到理由认为它不公正、不合理。这原来可能只是精明的投机伎俩,结果却会导致失序和灾难。即使是那些精明的投机分子,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因为在社会崩溃之后,是没有任何人能幸存的。”   崔维兹说:“任何一个社会都不会轻易崩溃,你足以盖娅的身分说话,而盖娅不可能了解自由个体的结合方式。建立在公理与正义之上的法规,随着环境的变迁,虽然已经不再适用,但是由于社会的惯性,却很可能继续存在。这时候,我们打破这些法规,等于宣告它们已经过时,甚至是有害的。这样做不但正确,更是一种建设性的行动。”   “这么说的话,每个窃贼和杀人犯都可辩称是为人群服务。”   “你说的太极端了。在盖娅这个超有机体中,对于社会的准则有种自发的共识,因此没有任何成员会想违背。其实我们还下如说,盖娅是一滩陈腐僵化的死水。在自由个体结合成的社会中,不可否认存在着脱序的因素,但若想要诱发创新和变化,这却是不可避免的代价——就整体而言,这是个合理的代价。”   宝绮思将声音提高八度说:“如果你认为盖娅陈腐僵化,那你就是大错特错。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的行事方法、我们的各种观点,都在不断接受自我检视。它们绝不会毫无道理,只是由于惯性而残存至今。盖娅借着经验和思考来学习,因此在有需要的时候,便会进行调适和改变。”   “尽避你这么说,自我检视和学习的过程却一定很慢,因为盖娅上除了盖娅还是盖娅。然而,在自由社会中,即使大多数成员同意某件事,一定还会有少数人反对。某些情况下,那些少数也许才是对的,只要他们够聪明、够积极,而且观点的确够正确,他们就会获得最后胜利,被后人奉为英雄。例如使心理史学臻于完美境界的哈里·谢顿,他有勇气以自己的学说对抗整个银河帝国,结果最后的胜利果然属于他。”   “他的胜利到此为止,崔维兹。他所计划的第二帝国不会实现,盖娅星系将取而代之。”   “会吗?”崔维兹绷着脸说。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不论你在跟我辩论的时候多么偏袒孤立体,甚至赞成他们有做蠢事和犯罪的自由,可是在你内心深处某个暗角,仍然隐藏着一点灵光,驱使你在抉择的时候同意我/我们/盖娅的看法。”   “我内心深处所隐藏的,”崔维兹的脸色更加难看,“正是我所要寻找的东西——而那里,就是我的第一站。”他指着显像屏幕,画面是展开在地平线上的一座大城市。在一群低矮的建筑物中,偶尔有一两栋较为高耸,四周则环绕着得髁列薄霜的褐色田野。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太糟了,我本想在降落时欣赏一下风景,结果只顾听你们的争论。”   崔维兹说:“不要紧,詹诺夫。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你还有一次机会。我答应你到时一定闭上嘴巴,只要你能说服宝绮思也别张嘴。”   接着远星号便缓缓下降,循着导航微波束,降落在某个太空航站中。   14   当肯德瑞回到入境站,目送远星号离去的时候,他的表情相当凝重。到了快交班时,他仍然显得十分沮丧。   此时他正坐在餐桌前吃今天的最后一餐。一位同事在他身边坐下,那人身材瘦长,两眼生得很开,稀疏的头发颜色相当淡,金色的眉毛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有什么不对劲,肯?”那位同事问。   肯德瑞噘了一下嘴,然后说:“刚刚通过的是一艘重力太空船,盖堤思。”   “样子古怪,零放射性的那艘?”   “那就是它没有放射性的原因,它靠重力推动,根本不用燃料。”   扒堤思点了点头。“就是我们奉命注意的那艘,是吗?”   “是的。”   “结果给你碰到了,让你成为那个幸运儿。”   “没那么幸运,上面有个女的没带身分证件——我没有告发她。”   “什么?喂,千万别跟我讲,我可不要知道,一个字也不要再听。你或许是个好兄弟,但我可不想在事后成为共犯。”   “我不担心这一点,不是很担心。我必须将那艘太空船送下去,他们想要那艘重力太空船,或任何一艘重力航具,你是知道的。”   “当然,但你至少可以告发那个女的。”   “我不想这么做。她没结婚,她只是被拿来——拿来用用而已。”   “上面有多少男的?”   “两个。”   “而他们只拿她一个来——来做那件事。他们一定是端点星来的。”   “没错。”   “端点星的人行为都很不检点。”   “没错。”   “真恶心,他们竟然还相安无事。”   “其中一个已经结婚,他不想让他老婆知道。如果我告发她,他老婆就会发现这件事。”   “她不是在端点星吗?”   “当然啦,可是她总有办法知道。”   “如果让他老婆发现了,那是他活该。”   “我同意,可是我不愿意做那个恶人。”   “你没报告这件事,他们一定会好好修理你。不想给一个家伙惹麻烦,这不能算借口。”   “换成你,你会告发他吗?l   “我必须这么做,我想。”   “不,你不会。政府希望得到那艘太空船,假如我坚持告发那个女的,两个男的一定不会想降落,而会飞往其他行星,政府不会希望看到这种结果。”   “可是他们会相信你吗?”   “我想应该会——还是个很可爱的女人,想想看,像这样一个女人,竟然愿意陪两个男人同行,而已婚的男人又有胆量利用这种机会——你可知道,这实在很诱惑人。”   “我想你不会希望尊夫人听到你刚说的话,甚至只是知道你有这种想法。”   肯德瑞气冲冲地说:“谁会去告诉她?你?”   “得了吧,你自己心里明白。”盖堤思的愤慨很快就消退,他又说:“这样做对那些家伙没好处,我是说,你就这样让他们通关。”   “我知道。”   “下面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就算你侥幸不受处罚,他们可不会那么幸运。”   “我知道,”肯德瑞说:“我替他们感到遗憾。不管那个女的带给他们多少麻烦,跟那艘太空船比较之下,简直就是微不足道。那个船长说了些……”   肯德瑞突然住口,盖堤思急忙问道:“说些什么?”   “算了,”肯德瑞说:“如果传出去,倒霉的是我。”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也不会,不过,我还是替那两位端点星来的感到遗憾。”   15   任何一个经历过太空旅程,体验过那种单调的人,都知道太空飞行真正令人兴奋的时刻,就是即将降落另一颗行星之前。此时向下望去,地表景观迅疾后退,可以不时瞥见陆地、湖海,以及像是几何图形的田野与道路。这时肉眼已能分辨各种色彩,包括绿色的植物、灰色的混凝土、褐色的旷野、白色的积雪等等。而其中最令人感到兴奋的,则是看到人群聚集处。在每个世界上,城镇都各有各的特殊几何构图与建筑特色。   假如乘坐的是普通的太空船,还能体会到着陆以及在跑道上滑行的兴奋。而远星号的情况则不同,它缓缓地飘浮在空中,很技巧地平衡了重力与空气阻力,最后静止在太空航站正上方。由于此刻风速很高,使得着陆的困难度相对增加。如果将远星号的重力响应调得很低,不单它的重量会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就连质量亦将同时降低。若是质量太接近零,很快就会被强风吹跑,因此现在必须增加重力响应,并且巧妙地利用喷射推进器,以抵抗行星的引力与强风的推力,而后者需要密切配合风力强度的变化。若是没有一台称职的电脑,绝不可能顺利做到这点。   远星号不断往下降,其间难免需要小幅修正方向,最后终于落在航站标示出的指定地点。   当远星号降落时,天空是一片苍蓝,还掺杂着些惨白的色彩。他们到达地面后,风速几乎丝毫未减,虽然不会再有飞航安全的威胁,强风带来的寒意仍令崔维兹退避三舍。他立刻明白,他们备用的衣物完全不适于康普隆的气候。   反之,裴洛拉特却四处观望,露出一副十分欣赏的神情,还津津有味地深深吸了口气,好像陶醉在刺骨的寒风中——至少暂时如此。他甚至故意拉开大衣,好让风吹进他的胸膛。他知道,不久就得再把大衣拉起来,裹紧围巾,不过现在他要感受大气的存在,这是在太空艇中无法体验的。   宝绮思用大衣紧紧裹住身体,还用带着手套的双手把帽子拉低,盖住两只耳朵。她的五官皱成一团,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眼泪似乎都快掉出来了。   她喃喃抱怨道:“这是个邪恶的世界,它憎恨、虐待我们。”   “并不尽然,宝绮思吾爱,”裴洛拉特态度认真地答道:“我确定此地居民都喜欢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呃,如果照你的说法来说——也喜欢他们。我们很快就要进入室内,里面一定很暖和。”   他突然想起该怎么做,赶紧敞开大衣将她围住,她则紧紧靠在他胸前。   崔维兹尽量不理会寒冷的温度。他从航站管理局取得一张磁卡,再用口袋型电脑检查了一下资料是否齐备——包括停泊的位址、太空艇番号与发动机号码等等。他四下查看了一遍,确定太空艇绝对安全,然后买了最高额的意外险(其实根本没用,因为就康普隆的科技水准而言,看来还无法对远星号构成威胁;万一事实并非如此,那么不论花多大的代价,也根本不可能修复得了) 。   崔维兹在预期的地方找到了计程车站。(通常太空航站的许多设施,不论是位置、外观或使用方法,都已经全部标准化;既然旅客来自各个世界,这当然是有必要的。)他打出召唤计程车的讯号,但只按下“市区”作为目的地。   一辆计程车顺着反磁路轨滑到他们面前,车身被风吹得轻微飘动,同时还不停发颤,那是被声音不小的发动机带动的。这辆计程车的外表是深灰色,后门贴着白色的计程车徽,司机穿着黑色外套,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毛皮帽。   裴洛拉特若有所感,轻声道:“这个行星似乎偏爱黑白两色。”   崔维兹说:“到了市区里,也许会比较多采多姿。”   司机对着一个小型微音器讲话,可能是为了省去开关车窗的麻烦。“到市区去吗,三位?”   他讲的银河方言音韵虽有些单调,但听来相当动人,而且不难懂。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上,这总是能令人大松口气。   崔维兹答道:“是的。”后车门便立刻滑开。   宝绮思先坐进去,接着是裴洛拉特,最后才是崔维兹。车门关上之后,一股暖气流向上涌来。   宝绮思搓了搓双手,长长吁了口气。   车子慢慢开出航站,司机问道:“你们乘的那艘是重力太空船,对吗?”   崔维兹冷冷地说:“照它降落的方式看来,你还会怀疑吗?”   司机说:“那么,它是从端点星来的喽?”   崔维兹说:“你还知道哪个世界会造这种太空船?”   司机一面将计程车加速,一面似乎在咀嚼对方的回答。然后他说:“你总是用问句来回答问题吗?”   崔维兹忍不住说:“有何不可?”   “这样的话,假如我问你,你的名字是不是葛兰·崔维兹,你会怎么回答?”   “我会回答:你为何要问?”   计程车在太空航站外停下来,那司机说:“好奇!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是葛兰崔维兹?”   “关你什么事?”崔维兹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充满敌意。   “朋友,”司机说:“我们就停在这里,直到你回答这个问题为止。而如果你在两秒钟内,不明确地回答是或不是,我便将乘客隔间的暖气关掉,我们就一直这样耗下去。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是葛兰·崔维兹,端点星的议员?假如你的回答早否定的,你必须拿出身分证件让我看看。”   崔维兹说:“是的,我是葛兰·崔维兹。身为基地的议员,我希望受到与我身分相符的礼遇。你要是不这么做,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老兄,怎么样?”   “现在我们可以带着比较轻松的心情上路。”计程车继续向前开去,“我很仔细地选择乘客,我本来该接的只有两位男士,没料到竟然还多个女的,所以有可能是我弄错了。不过就算是三个人,只要我接到的是你,等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后,要怎么交代这个女的,那是你自己的事。”   “你不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恰巧知道,你要去运输部。”   “我不是要去那里。”   “这一点都不重要,议员先生。假如我真是计程车司机,我自然会载你到你要去的地方;既然我不是,我就要载你到我要你去的地方。”   “对不起,”裴洛拉特俯身向前,“你当然应该是计程车司机,你开的是计程车。”   “谁都可能开计程车,伹不是每个人都有执照,也不是每辆看来像计程车的都是计程车。”   崔维兹说:“别再玩游戏了。你是谁?你到底在做什么?别忘了你得将这一切向基地交代清楚。”   “不是我得交代,”那司机说:“也许是我的上级吧。我是康普隆安全局的人,奉上级的命令,以完全合乎你身分地位的方式接待你,伹你必须跟我走。请凡事三思而后行,因为这辆车备有武装,而我奉命遇到攻击必须自卫。”   16   计程车加速到经济速率之后,车身变得绝对平稳而安静。崔维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全身都僵住了。他虽然没看裴洛拉特,也晓得他不时望向自己,脸上带着不安的表情,彷佛在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请告诉我。”   至于宝绮思,崔维兹只是很快瞥了一眼,就知道她冷静地端坐着,显然根本不在乎。当然,她本身就是整个世界,虽然与盖娅有天文数字的距离,所有的盖娅仍然裹在她的皮囊中。在真正紧急的情况下,她还有个稳当的靠山。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显然,入境站的那个海关人员循例将他的报告送了下来——不过没提到宝绮思。这份报告引起安全人员的兴趣,甚至连运输部的人也插了一脚。但是为什么呢?   现在是太平时期,据他所知,康普隆与基地之间没有特殊的紧张关系。而自己又是基地的重要官员……   慢着,他曾经告诉那个海关人员——肯德瑞,说他有重要的公事要与康普隆政府交涉,为了顺利通关,他特别强调这点。肯德瑞的报告中一定也提到这件事,这当然会引起各方面的注意。   他未曾预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他早该想到的。   那么,他那所谓料事如神的本领呢?难道他开始相信自己是个黑盒子,就像盖娅认为的那样(或者声称那么认为)?是否由于建立在迷信上的过度自信不断膨胀,使自己陷入泥沼不能自拔?   他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蠢?他一生之中难道没犯过错吗?他能预知明日的天气吗?他在赌运气的游戏中大赢过吗?答案都是否定的、否定的、否定的。   那么,是不是只有对尚在酝酿中的大事,他的看法才会永远正确?他又怎能分辨呢?   算了吧!反正当初他只不过是提到,自己身负重要的公务——不,他用的字眼是“基地安全事宜”……   那么,光是他为基地安全事宜而来这一点——而且是秘密行动,事先未曾知会对方——没错,就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但他们在弄明白究竟之前,行动一定会万分谨慎,应该对自己相当礼遇,将自己奉为上宾。他们不该使用绑架的手法,还对自己威胁恫吓。   但他们正是这样做,为什么呢?   是什么因素,让他们自认已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胆敢采取这种方式对待端点星的议员?   贬不会是地球?会不会是那个将起源世界成功隐藏起来的力量?甚至第二基地那些伟大的精神学家,也都不是它的对手。如今,是不是他刚踏上寻找地球的第一站,这个力量就先发制人?地球难道无所不知、无不能吗?   崔维兹摇了摇头,这样子会导致妄想。难道要将每件事都记到地球的帐上?难道他遇到的每一个古怪行动、每一条歧路、每一项情势的逆转,都是地球秘密策划的结果?一旦开始有这样的想法,他就已经不战而败。   这时,他觉得车子开始减速,思绪一下子被拉回现实。   他突然想到,在他们通过市区的时候,他连一眼也没有往外瞧过。他匆匆四下望了望,发现建筑物都相当矮。伹这是个寒冷的行星,建筑结构想必大部分都在地下。   他看不到任何一丝色彩,这似乎跟人类的天性不合。   偶尔他才会瞥见一个行人,全身上下裹得紧紧的。不过,人群或许也跟建筑物一样,大多数都在地底。   计程车在一座低矮、宽阔、位于洼地的建筑物前停下,崔维兹此时还看不到它的底层。过了一阵子,车子仍旧停在该处,司机自己也文风不动,他的高筒白帽几乎碰到车顶。   崔维兹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司机要怎样进出车子,才不会将帽子碰掉?然后他说:“好啦,司机,现在怎么样?”他压抑着怒气,表现出任何一位受辱的高傲官员所应表现的样子。   康普隆人用来隔开司机与乘客的力场棒板绝不落后,声波完全能通过这个闪烁的无形力场。不过崔维兹相当肯定,有形物质若非带有巨大能量,是绝对不可能穿透的。   司机说:“有人会上来接你们,现在好好坐着,放轻松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三个人从建筑物所在的洼地缓缓、稳稳地冒出来。先是头部,接着,他们身体的其他部分才逐一出现,显然三人是乘坐类似自动扶梯的装置上来的。不过从崔维兹现在的位置,还无法看清楚那个装置。   那三个人走近时,计程车的客用车门便被打开,大量的冷空气立刻涌进车内。   崔维兹走出车子,顺手将大衣一路拉到领口。另外两人也跟着他下了车——宝绮思显得很不情愿。   三个康普隆人完全看不出身材,因为他们穿的衣服鼓胀得像气球,里面也许还有电暖配备。崔维兹对这种服装很不以为然,它们在端点星几乎派不上用场。有一年冬天,他从邻近的安纳克瑞昂借来一件电暖大衣,结果发现它会一直慢慢加温,等他觉得太热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大汗,令他浑身下舒服。   三名康普隆人走近时,崔维兹注意到他们都带着武器,心中不禁十分恼怒。这三人不仅无意掩饰,反而还在外衣上大刺刺挂着一个皮套,里面装着一只惹眼的手铳。   其中一名康普隆人走到崔维兹面前,粗声道:“失礼了,议员先生。”然后以粗鲁的动作拉开他的大衣,双手伸进去,很快将崔维兹的上下左右、前胸后背,以及两条大腿摸索了一递,接着还将崔维兹的大衣甩了甩又摸了摸。崔维兹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直到一切完毕,才明白被人迅速又有效率地搜了身。   裴洛拉特拉长下巴,扭曲着嘴角,任由另一个康普隆人对他进行类似的羞辱。   第三个康普隆人正走向宝绮思,但她早有心理准备,不等对方伸出手来,便将大衣猛然褪下,身上只剩一层单薄的衣裳,就这样站在呼啸的寒风中。   她说:“你能看出我没有任何武装。”冰冷的声音恰似四周的低温。   的确,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那个康普隆人抖了抖她的大衣,好像从它的重量就能判断是否藏有武器——或许他真有这个本事——然后退了开来。   宝绮思匆匆将大衣套上。一时之间,崔维兹对她的行动不禁肃然起敬。他知道她有多怕冷,但她刚才穿着宽松而单薄的上衣长裤站在那里,却一点也没有发抖或打颤。(但他又不禁怀疑,在紧急情况下,她是不是能从盖娅的其他部分吸取一些温暖。)   其中一个康普隆人做了个手势,三位外星人士便跟着他走,另外两个康普隆人走在他们后面。此时街上有一两个行人,根本懒得向这里多望一眼。也许他们对这种事司空见惯,更可能因为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走到室内的某个目的地。   崔维兹现在才知道,那三个康普隆人刚才是乘滑动坡道上来的,现在他们一行六人则顺着坡道下滑。接着他们又通过一道闸门——看来简直跟太空船的气闸一样复杂,不过显然并非为了锁住空气,而是避免热气外逸。   然后,他们立刻置身在一座巨大的建筑物中。 第五章 太空艇争夺战   17   崔维兹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彷佛身处于一个超波戏剧的场景中,尤其是像以帝国为时代背景的历史传奇剧。那种戏剧有个特别的场景,几乎干篇一律,没有什么变化(也许——据他所知——每个超波戏剧制作人沿用的都是同一个布景)。那个场景模拟的是全盛时期的川陀,一个伟大的环球大都会。   场景中有庞大的空间,有来去匆匆的行人,还有些小型交通工具,沿着保留给它们的道路急驰而去。   崔维兹抬起头,几乎以为会看到计程飞车爬升到幽暗的圆顶窟窿中,但此地至少还没有这一部分。事实上,他惊魂甫定之后,注意到这个建筑显然比川陀上的小得多。这只是一栋单一的建筑物,不是向四面八方绵延数千公里的建筑群。   此外,色调也完全不同。在超波戏剧中,川陀的绚丽色彩被夸张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而人物的服饰若认真考究起来,则完全不实际又不实用。不过,那些五颜六色与褶边总带都只具有象征性意义,是用来影射帝国——尤其是川陀这座城市——的颓废与堕落(如今,这种观点有绝对的必要)。   这样说来,康普隆与颓废堕落完全背道而驰。袭洛拉特在太空航站对色调所做的评语,在此地可找到充分佐证。   墙壁几乎是一片灰色,屋顶是白色的,人们身上的衣服也只有黑、灰、白三色。偶尔可见一套全黑的服装,全灰的则更常见,不过崔维兹一直没看到全白的。然而衣服的式样则各有不同,彷佛人们虽然被剥逗笏色彩,却仍然坚持设法塑造个人的风格。   每个人不是面无表情,便是紧绷着一张脸。女性一律留短发,男性的头发则比较长,不过都往后梳成短辫。路人擦肩而过时,彼此都不会多望一眼。此地看不到悠闲或茫然的人,仿佛每个人心中都有件正事,找不到空位装别的事情。男女的穿着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分别在于头发的长度、胸部的轻微隆起,以及臀部的宽度。   他们三人被带进一座电梯,一口气下了五层。从电梯出来后,又被带到一扇门前,灰色的门上有行不显眼的白色小字,写的是“运长:蜜特札·李札乐”。   带头的康普隆人在那行字上按了一下,不久之后整行宇都后起来。房门随即打开,一行人便鱼贯而入。   那是个很大的房间,而且相当空荡,没有什么陈设。也许是故意如此设计来突显空间使用的奢侈程度,以展现主人的权威与气派。   远处的墙边站着两名警卫,他们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紧盯着进来的每个人。房间中央略偏后的地方摆着一张大办公桌,在办公桌后面的,想必就是蜜特札·李札乐。此人身材壮硕,黑眼珠,脸上毫无皱纹,强有力的双手放在桌上,手指很长,指尖接近正方形。   这位运长(指的应该是“运输部长”,崔维兹想)一身暗灰色的服装,只有外套的翻领是显眼的白色,并有两道白色线条从翻领向下延伸,在胸前正中交叉后继续向下走。崔维兹看得出来,虽然这套服装的剪裁刻意淡化女性胸部曲线,那个白色交叉却具有突显的作用。   这位部长无疑是女性。即使从她的胸部看不出来,她的短发也是明显的标志;她脸上虽然没有化妆,五官也足以显出她的性别。   她的声音也是不折不扣的女性化,彷佛是浑厚的女低音。   她说:“午安,我们难得有这个荣幸,接待来自基地的男性访客,再加上一位报告中未提到的女子。”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最后停在崔维兹身上。崔维兹眉头深锁,僵直地站在那里。   “其中一位男性还是议会的一员。”   “一名基地的议员,”崔维兹试图使自己听来很有派头,“葛兰·崔维兹议员,正在执行基地的任务。”   “执行任务?”部长扬起眉毛。   “执行任务——”崔维兹着复了一遍,“所以,为什么把我们当成着犯一样对待?我们为何会被武装人员逮捕,然后像犯人一样被带到这里?我希望你能了解,基地议会绝不会喜欢听到这种事。”   “姑且不论这些,”宝绮思说——跟那位较成熟的女性比起来,她的声音似乎尖锐一点。“我们得永远这样站着吗?”   部长神态自若地盯着宝绮思,好一会儿之后,才举起一只手臂。“三张椅子!快!”   一道门打开来,三个穿着康普隆典型朴素服装的男子动作敏捷地搬来三张椅子。原本站在办公桌前的三个人坐了下来。   “好,”部长脸上带着冰冷的笑容说:“舒服些了吧?”   崔维兹可不那么想,这些椅子都没有衬垫,坐起来冷冰冰的,而且椅面与椅背都是平面,完全未考虑到人体曲线。他说:“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部长看了看摆在桌上的文件。“我会解释的。但我首先要确定一下,你的太空船是端点星出厂的远星号。这点是否正确,议员先生?”   “正确。”   部长抬起头来。“我称呼你都加上头衔,议员先生。为了礼貌起见,你称呼我的时候也能这样吗?”   “部长阁下成不成?或是有别的尊称?”   “没有尊称,阁下,而且你不必多费唇舌,‘部长’就足够了。或者‘阁下’也行,如果你不喜欢一直着复。”   “那么对于你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正确,部长。”   “这艘太空船的船长是葛兰·崔维兹,基地的公民,端点星议会的一员——而且还是名新科议员——而你就是崔维兹。我说的这些是否完全正确,议员先生?”   “你说的都没错,部长。既然我是基地的公民……”   “我还没说完,议员先生,等我说完你再抗议不迟。与你同行的是詹诺夫·裴洛拉特,学者,历史学家,也是基地公民。那就是你,对不对,裴洛拉特博士?”   看到部长锐利的目光转向自己,裴洛拉特不禁吃了一惊。“是的,没错,我亲爱……”他突然住口,又着说一遍:“是的,没错,部长。”   部长严厉地拍了一下手。“送到我这里来的报告,并未提到有名女子。这女子是太空船上的褂讪成员吗?”   “是的,部长。”崔维兹说。   “那么我自己跟这名女子谈谈,你的名字?”   “大家都叫我宝绮思,”宝绮思坐得笔直,以冷静而清晰的口吻说:“不过我的全名很长,阁下,你需要全知道吗?”   “暂时不需要。你是基地的公民吗,宝绮思?”   “不是的,阁下。”   “你是哪个世界的公民,宝绮思?”   “我没有任何文件,能证明我是哪个世界的公民,阁下。”   “没有证件,宝绮思?”她在面前的文件上做了个注记,“这点我记下了,你在这艘太空船上做什么?”   “我是一名乘客,阁下。”   “你登上太空船之前,崔维兹议员或裴洛拉特博士有没有要求查阅你的证件,宝绮思?”   “没有,阁下。”   “你曾经主动告诉他们,说你没有身分证件吗,宝绮思?”   “没有,阁下。”   “你在太空船上的职务是什么,宝绮思?你的名字和你的职务相符吗?”   宝绮思以傲然的口气说:“我只是乘客,没有其他的职务。”   崔维兹插嘴道:“你为什么要为难这女子,部长?她触犯了哪条法律?”   李札乐部长将目光从宝绮思转到崔维兹身上。“你是位外星人士,议员,你不清楚我们的法律。然而,如果你决定到我们的世界访问,就得接受这些法律的管辖。你不能随身带着你们的法律,我相信这是银河法的通则。”   “这点我同意,部长。不过光这么说,我还是不知道她犯了你们哪条法律。”   “银河中有一条通则,议员先生,任何人到另一个世界造访,只要这个世界和母星属于不同政治领域,他就必须随身携带身分证件。许多世界在这方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因为他们着视观光业,或者根本就漠视法律规章。我们康普隆则不同,我们是个法治的世界,并且严格执行各项法令。她是个没有星籍的人,这就违反了我们的法律。”   崔维兹说:“这件事她根本没得选择,太空船由我驾驶,我把太空船降落到康普隆,她只好跟我们一起来。部长,难不成你认为她该请求我将她抛到太空中?”   “这只表示你也触犯了我们的法律,议员先生。”   “不,事实并非如此,部长。我可不是外星人士,我是基地的公民,而康普隆和它的藩属世界都是基地的联合势力。身为基地公民,我可以自由通行此地。”   “当然可以,议员先生,只要你有证明文件,证明你的确是基地的公民。”   “我的确有,部长。”   “不过即使身为基地公民,你也没有权利触犯我们的法律;你带着一名无星籍人士同行,便已经触犯我们的法律。”   崔维兹迟疑了一下。显然那位海关人员肯德瑞未信守承诺,所以自己也没必要再保护他。于是崔维兹说:“我们在入境站没被拦下来,我认为,这就等于默许我可以带这名女子同行,部长。”   “你们的确没遭到拦阻,议员先生。入境当局的确未将这名女子报上来,反而让她一起通关。可是,据我猜想,入境站的官员们判断——相当正确地判断——放你的太空船登陆比追究一个无星籍人士更重要。严格说来,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这件事我们自然会做适当处置。不过我可以肯定,他们的违法行为将被判无罪。我们是个绝对法治的世界,议员先生,但并未严苛到不讲理的程度。”   崔维兹立即接口:“那么,我现在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部长。如果你真未从入境站那里得到消息,说太空船上有个无星籍人士,那么当我们降落时,你并不知道我们是否触犯了任何法律。然而很明显的是,在我们降落的那一刻,你已经准备逮捕我们,而事实上你也的确这么做了。在不可能知道我们犯法的情况下,你为什么会采取这种行动?”   部长微微一笑。“我能了解你的疑惑,议员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论我们当初知不知道这件事,都和你们遭到逮捕无关。我们如今是在为基地办事,正如你指出的,我们是基地的联合势力之一。”   崔维兹瞪着她说:“伹这是不可能的事,部长。简直比不可能更糟,根本就是荒谬。”   部长发出咯咯的笑声,听来好像一串缓缓流动的蜜汁。“我觉得你这种说法真有意思——比不可能更糟,根本就是荒谬。议员先生,我同意这个说法。然而不幸的是,对你而言这两者都不适用。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是基地政府的官员,正在为基地执行任务。他们绝不可能想逮捕我,他们也根本没这个权力,因为我拥有立法者豁免权。”   “啊,你漏掉了我的头衔,不过你实在太激动,这也许情有可原。然而,我受托之事并非直接将你逮捕,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完成我真正的任务,议员先生。”   “什么任务,部长?”崔维兹问。面对这个难缠的女人,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就是将你的太空船把押,议员先生,然后把它送还基地。”   “什么?”   “你又漏掉我的头衔了,议员先生。你实在太过懒散,这样对你自己没好处。找想,这艘太空船不是你私人的吧。难道它是为你设计,为你建造的?还是你自己出钱买的?”   “当然不是,部长,它是基地政府拨给我使用的。”   “那么,基地政府想必有权将它收回,议员先生。我猜,这是艘很有价值的太空船。”   崔维兹没有回答。   部长又说:“这是艘重力太空船,议员先生。这种太空船不可能太多,即使基地也只拥有少数几艘,他们一定后悔拨了一艘给你。也许你能说服他们,拨给你另一艘不那么珍贵,但仍足以应付你任务需要的太空船——不过,我们必须将你驾来的这艘扣下。”   “不行,部长,我不能放弃这艘太空船,我也不相信基地要求你这么做。”   部长微微一笑。“不是专门要求我,议员先生,也不是特别找上康普隆。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基地管辖范围之内,以及跟基地结为联合势力的各个世界与星域,全都收到这项请托。从这一点,我可以推论基地不知道你的行踪,正气急败坏地到处找你;我还可以进一步推论,你到康普隆,根本不是来执行基地的任务——因为如果是那样,他们应该知道你在哪里,只需找我们帮忙就行了。总而言之,议员先生,你一直在对我说谎。”   崔维兹有些心虚地说:“我想看看基地政府给你的那份公函,部长。我想,我应该有这个权利。”   “如果一切诉诸法律,当然可以。我们对于法律程序极端着视,议员先生,你的权益必能获得完全的保障,我向你保证。然而,如果我们能在这里达成一项协议,不必对外张扬,不让法律行动耽误时间,那将会更理想、更简单。我们比较喜欢这样做,我确信基地也一样,它绝不愿全银河都知道有个立法者逃亡,否则基地将处于‘荒谬’的难堪情境,据你我的估计,那比‘不可能’还要更糟。”   崔维兹再度沉默下来。   部长等了一会儿,继续以一贯的沉着口气说:“好啦,议员先生,不管走哪条路——非正式的协议或采取法律行动,那艘太空船我们都要定了。你带了一个没有星籍的乘客,究竟会使你受到什么惩罚,将由我们所采取的途径决定。若是诉诸法律,她将使你罪加一等,你们都会被判最着的徒刑。我向你保证,刑罚绝对不轻。假如能达成一项协议,我们将以商用太空船,送你这位乘客到她想去的任何目的地,你们两位也可以跟她一起去,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或者,假如基地同意,我们可以提供你一艘我们的太空船,绝对足敷你的需要;当然,前提是基地必续还给我们一艘同型太空船。此外,如果由于任何原因,你不希望回到基地控制的疆域,我们或许会愿意提供你政治庇护,最后你还有可能成为康普隆鲍民。你看,倘若你和我们达成一项友善的协议,将会有很多有利的选择;假使你坚持自己合法的权益,那么你将落得一无所有。”   崔维兹说:“部长,你太过热心了,你答应了一些自己办不到的事。基地既然要求你们将我遣返,你就不能为我提供政治庇护。”   部长说:“议员先生,我从来不做无法实现的承诺。基地的要求只是收回那艘太空船,并未提到要你这个人,或者太空船上任何一个人,他们唯一想要回的只是那艘航具。”   崔维兹很快瞥了宝绮思一眼,又说:“部长,能否请你允许我跟裴洛拉特博士,以及宝绮思小姐商量一下?”   “当然可以,议员先生,你们有十五分钟时间。”   “私下商量,部长。”   “会有人带你们到另一个房间,十五分钟之后,你们将被带回来,议员先生。在那个房间里,你们不会受到打扰,我们也不会监听你们的谈话。我可以对你们承诺,而我一向信守诺言。不过,外面会有足够严密的警卫,所以不要愚蠢得妄想逃走。”   “我们了解,部长。”   “当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希望你能主动同意放弃那艘太空船。否则的话,法律程序将随即展开,那样你们的下场贬很惨,议员先生。明白了吗?”   “明白了,部长。”崔维兹极力控制住怒火,因为此时表露怒意对他根本没有好处。   18   这是个小房间,不过光线很充足。里面有一条长椅与两张椅子,还能听见通风扇的轻微声响。整体而言,比起部长那个又大又空的办公室,这里显然使人觉得较舒服自在。   他们由一名警卫带领,来到这个房间。那名警卫身材高大、表情严肃,一只手始终摆在铣柄附近。三个人走进房间后,那名警卫并未跟进来,他站在门口,以严肃的声音说:“你们有十五分钟。”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门就“砰”地一声被拉上。   崔维兹说:“我只希望他们没有窃听我们的谈话。”   裴洛拉特说:“她对我们承诺过了,葛兰。”   “你总是以自己的标准判断别人,詹诺夫。她所谓的‘承诺’并不算什么,如果她高兴,她会毫不犹豫地变卦。”   “没关系,”宝绮思说:“我可以把这个地方屏蔽起来。”   “你身上有屏蔽装置?”裴洛拉特问。   宝绮思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一闪即逝。“盖娅的心灵就是一种屏蔽装置,裴,那是个硕大的心灵。”   “我们落到这个地步,”崔维兹气呼呼地说:“就是因为那硕大的心灵有先天性限制。”   “你是什么意思?”宝绮思说。   “三边聚会结束之后,你们将有关我的记忆,从基地市长和第二基地的坚迪柏两人心中抽除。他们再也不会特别想起我,顶多只有些模糊而毫不重要的印象;我从此成了自由之身。”   “我们必须这么做,”宝绮思说:“你是我们最重要的资源。”   “是啊,永远正确的葛兰·崔维兹。但你们并未从他们的记忆中,将我的太空船也除掉,对不对?布拉诺市长没要我这个人,她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她想要回太空船,她没有忘记那艘太空船。”   宝绮思皱起眉头。   崔维兹说:“想想看,盖娅理所当然假设太空船是我的一部分,我们两者是一体的,只要布拉诺不再想起我,她就不会想到太空船。问题是盖娅不了解什么是个体,它把太空船和我想成单一有机体,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   宝绮思柔声说:“这点有可能。”   “好了,所以说,”崔维兹断然道:“现在应该由你来纠正这个错误。我一定要保有我的太空船,还有我那台电脑,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它们。因此,宝绮思,请确保我不会失去太空船,你可以控制他们的心灵。”   “没错,崔维兹,可是我们不会轻易控制任何人。为了促成三边聚会,我们的确动用了这种力量,但你知道那次聚会花了多少时间筹划、计算、衡量?可是好几年哪——这绝不夸张。我不能为了提供某人方便,就这样走到一个女人面前,开始调整她的心灵。”   “现在难道不是……”   宝绮思继续有力地说:“我一旦开始这样的行动,要做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当初在入境站,我就可以影响那人的心灵,那样我们便能立即通关;困在计程车里的时候,我也可以影响那人的心灵,那么他就会让我们离去。”   “嗯,既然你提起这件事,当时你为什么没那样做?”   “因为我们不知道会导致什么结果:我们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情况很可能会变得更糟。如果我现在调整那部长的心灵,将会影响到她今后待人处事的方式;由于她是他们政府的高级官员,这样便可能影响到星际关系。除非把这些问题完全厘清,否则我们根本不敢碰触她的心灵。”   “那你跟着我们有什么用?”   “因为你的生命可能遭到威胁,我必须不计一切代价保护你,甚至牺牲我的裴或我自己也在所不惜。在入境站,你的生命并未受到威胁,而现在也没有。你必须自己设法解决问题,至少,在盖娅估量出某种行动的后果,并且真正采取行动前,你一切都要靠自己。”   崔维兹陷入一阵长考,然后他说:“这样的话,我必须做些尝试,但也许不会成功。”   此时房门突然打开,“啪”地一声滑进门槽,声音跟刚才关门时一样响。   警卫说了一句:“出来。”   他们走出来的时候,裴洛拉特悄声问道:“你准备怎么做,葛兰?”   崔维兹摇了摇头,也悄声答道:“我还不完全确定,必须见机行事。”   19   他们回到部长办公室,李札乐部长仍坐在办公桌前。看到他们走进来,她的脸上立刻现出狞笑。   她说:“我相信,崔维兹议员,你现在正准备告诉我,你已经决定放弃这艘基地的太空船。”   “部长,”崔维兹冷静地说:“我是来跟你谈条件的。”   “没什么条件可谈,议员先生。如果你坚持,我们很快就能安排一场审判,还能更快地审理终结。我向你保证,即使在一场绝对公正的审判中,你也一定会被定罪,因为你带了一位无星籍人士入境,这点证据确凿,毫无辩白的余地。将你定罪后,我们就能合法扣押那艘太空船,而你们三人将受到严厉的惩处。不要只为了拖延一天的时间,就将那些着刑揽到自己身上。”   “然而,还是有些条件可谈,部长,因为不论你多快将我们定罪,也不能未经我的同意就扣押那艘太空船。没有我的帮助,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强行进入,都缓螈即引爆太空船,太空航站和航站中每一个人也会跟着陪葬。如此一来必将激怒基地,这是你没有胆量做的事。要是你以威胁或凌虐的手法对付我们,强迫我打开太空船,势必会违反你们的法律;如果你不顾一切,不惜违法也要让我们受酷刑,甚至将我们关进最不人道的黑牢中,那么基地一定会发现这件事,他们只会更加气愤。不管他们多渴望要回这艘太空船,也绝不会容许虐待基地公民的先例出现——我们现在是不是能谈谈条件了?”   “一派胡言。”部长的脸色变得很阴沉,“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向基地求援,他们一定知道如何打开自家制造的太空船,不然他们也会强迫你打开它。”   崔维兹说:“你漏掉我的头衔,部长。不过你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所以这也许情有可原。你自己明明知道,你最不愿做的一件事就是向基地求援,因为你根本不想将太空船交还给他们。”   部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议员先生?”   “我的胡说八道,部长,也许不宜让第三者听到。把我的朋友和这位小姐送到一间舒适的套房,他们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让你的警卫也离开,他们可以留在门外,你还可以让他们留下一柄手铳。你不是个娇小的女子,再握着一柄手铳,你就根本不用怕我,我没携带任何武器。”   部长隔着办公桌,上身倾向崔维兹。“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怕你。”   她头也没回就向某个警卫做了个手势。那名警卫立刻趋前,在她身边“啪”地站定。她说:“警卫,把那两个人带到五号套房,让他们待在那里,好好招待并严加看管。如果他们受到任何不佳的待遇,或者安全上有什么闪失,你要负全责。”   接着她站了起来。崔维兹虽然决心力持镇定,仍免不了感到些许胆怯。她个子相当高,至少和一八五公分的崔维兹一样高,也许还多出一公分左右。不过她的腰肢很细,交叉在胸前的两道白条向下延伸,在她的腰际围了一圈,使得原本的纤腰看来更细。虽然她如此高大,举止却另有一种优雅。崔维兹沮丧地想到,她刚才说根本不怕他,看来一点也没错,假如两人扭打起来,他想,她一定毫不费力就能将自己按倒在地。   她说:“跟我来吧,议员先生。如果你准备胡说八道一番,那么,为了你的面子着想,越少人听到越好。”   她以轻快的步伐在前头带路,崔维兹跟在后面,感到她巨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令他整个人都缩小一号。以前他跟任何女性在一起,从来都没有这种感觉。   他们走进一座电梯,电梯门关上时,她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议员先生。伹如果你有个错觉,以为可以用武力对付我,达到某种幻想中的目的,请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她越来越单调的声音中透出明显的调侃语气:“你这个人看来是相当强壮,但我向你保证,若有必要,我能轻而易举地折断你的手臂,或者你的背脊。我身上有武器,伹我根本不必动用。”   崔维兹一面搔着脸颊,一面上下打量她的身躯。“部长,在摔角比赛中,我不会输给任何同量级的男人。但我已经决定向你认输,在我不敌的时候,我还有点自知之明。”   “很好。”部长说,她看来十分高兴。   崔维兹说:“我们要到哪儿去,部长?”   “下面!很下面,不过你不必惊慌。我想,在超波戏剧中,这是把你带去地牢的第一步。但我们康普隆没有地牢,只有合乎人道的监狱。我们要去我的私人寓所,这里虽然比不上帝国黑暗时期的地牢那么刺激,伹应该更为舒适。   电梯门向一侧滑开,两人走出电梯时,崔维兹估计他们至少距离行星表面五十公尺。   20   崔维兹四下打量这栋寓所,他显然相当惊讶。   部长绷着脸说:“你对我的住处不以为然吗,议员先生?”   “不,我没理由那么想,部长,我只是感到讶异,实在意料不到。自从我来到你们的世界后,根据眼见耳闻得到的一点点印象,我以为它是个——很有节制的世界,戒除了一切无谓的奢侈。”   “的确如此,议员先生。我们的资源有限,因此生活必定和此地的气候一样不理想。”   “可是这些,部长——”崔维兹伸出双手,彷佛要拥抱整个房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现在才真正见到色彩;这里的长椅铺着厚实的衬垫,墙壁发出柔和的壁光,地板则铺重力场毯,走在上面既有弹性又安静无声。“这些可全都是奢侈的享受。”   “正如你刚才所说,议员先生,我们戒除无谓的奢侈、浮夸的奢侈、过度浪费的奢侈。然而这些,则是私人的奢侈,而且自有它的用处。我的工作繁忙,责任又着,我需要一个地方,能让我暂时忘掉工作上的烦恼。”   崔维兹说:“在他人背后,是不是所有康普隆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部长?”   “这要由工作性质和责任轻着决定。这种生活很少有人过得起,或是有资格享受,拜我们的伦理规范之赐,也很少有人有这种欲望。”   “可是你,部长,却过得起、有这个资格——而且想要过这种生活。”   部长说:“随着地位而来的,除责任之外还有些特权。现在请坐下,议员先生,然后告诉我你有什么疯狂的想法。”她已经坐在一张长椅上,衬垫承受着她扎实的重量,缓缓澈笏下去。她指着不远处一张同样柔软的椅子,示意崔维兹坐在那里,这样他就能面对着她。   崔维兹坐了下来。“疯狂,部长?”   部长显然放松许多,她将右手肘倚在一个枕头上。“私下谈话时,我们无需太过拘泥正式晤谈的规范。你可以叫我李札乐,而我叫你崔维兹。告诉我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崔维兹,让我们好好地研究一下。”   崔维兹将双腿交叉,往椅背上一靠。“听我说,李札乐,你给我两个选择:自愿放弃那艘太空船,或是接受一场正式审判;这两者都会使你得到太空船。但你又想尽办法说服我接受第一种选择,愿意拿另一艘太空船来交换,让我和朋友得以继续我们的旅程。如果我们愿意,甚至能留在康普隆,归化为公民。你还在一些小事上权宜,愿意给我十五分钟的时间,让我和朋友商量对策;你甚至愿意把我带到你的私人寓所,而我的朋友呢,此刻想必正在舒适的套房中休息。总而言之,你拼命想收买我,李札乐,你希望避开审判,要我自动将太空船交给你。”   “得了吧,崔维兹,难道你一点也不认为我是基于人道?”   “绝不。”   “或是我认为让你主动屈服,会比一场审判更迅速、更方便?”   “不!我认为另有原因。”   “是什么?”   “审判有个很大的缺点,它是个公开事件。你曾经提到好几次,说这个世界拥有严格的司法体系,我猜想,你很难安排一场不留纪录的审判。而只要有纪录,基地就会知道这件事,一旦审判结束,你就必须将太空船交还基地。”   “当然,”李札乐面无表情地说:“太空船是属于基地的。”   “可是,”崔维兹说:“如果和我私下达成协议,就不必在正式纪录中提到这件事。这样你可以从我手中接收那艘太空船,由于基地根本不知情——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们在这个世界——康普隆就能将太空船留下。我很肯定,这才是你们真正的意图。”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难道我们不是基地联邦的一部分?”   “不完全是,你们的身分是联合势力之一。在银河舆图中,如果基地的成员世界以红色表示,康普隆和它的藩属世界则是一片淡粉红色。”   “即使如此,身为一个联合势力,我们当然会跟基地合作。”   “你们会吗?康普隆难道不曾梦想获得完全独立的地位,甚趾箪导权?你们是个古老的世界——几乎所有世界都故意拉长自己的历史,但康普隆的确是个古老的世界。”   李札乐部长脸上闪过一丝冷笑。“甚至是最古老的,若是我们相信某些狂热分子的主张。”   “有没有可能曾有一段时期,康普隆的确是一小群世界的领导者?你们会不会仍在梦想着拾失落的权柄?”   “你认为我们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梦想吗?在我知道你的想法之前,我将它称为疯狂的想法:现在我知道了,证明我原来猜得一点都没错。”   “梦想也许不可能实现,可是仍有人怀抱着梦想。端点星坐落于银河极外缘,仅仅拥有五个世纪的历史,比任何世界的历史都要短,如今却统领整个银河。康普隆难道不会有这种梦想吗?嗯?”崔维兹露出微笑。   李札乐仍然保持严肃的神情。“据我们了解,端点星能达到今天的地位,是哈里·谢顿的计划实现的结果。”   “那是一种心理支柱,让人们相信端点星是无敌的,它只有在人们相信时才不会崩解,但康普隆政府可能就不相信。此外,端点星还拥有一根科技支柱;它能称霸银河,无疑是靠先进的科技作后盾——你们急于得到的重力太空船,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除了端点星,没有任何世界会制造重力太空船,假如康普隆能得到一艘,并从中学到详尽的运作原理,你们的科技一定会向前跨出一大步。虽然我不信这足以使你们击败端点星,但你们的政府可能就这么想。”   李札乐说:“你这话不可能当真。既然基地希望收回那艘太空船,任何政府若想保有它,都注定会触怒基地。而历史告诉我们,触怒基地绝对不是好玩的事。”   崔维兹说:“除非基地发现了值得发怒的事,否则怎么可能被触怒呢?”   “这样的话,崔维兹——让我们假设,你对这个状况的分析并非全然疯狂——如果你将太空船交给我们,乘机敲我们一笔竹杠,不是对你很有利吗?根据你的论点,若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得到太空船,我们会愿意付出极高的代价。”   “你们指望事后我不向基地报告?”   “当然。假如你要报告,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我可以辩称当时受到或胁。”   “是啊,除非你的常识没告诉你,你们的市长绝不会信这种鬼话。来吧,咱们做个交易。”   崔维兹摇摇头。“不,李札乐部长,那艘太空船是我的,我绝不会让给别人。我已经说过,如果你们试图硬闯进去,会引发威力强大的爆炸。我向你保证我说的是实话,别指望这只是虚声恫吓。”   “你可以将它打开,重新设定电脑。”   “这点毋庸置疑,可是我不会那样做。”   李札乐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的,我们有办法让你改变心意——如果不是直接对付你,那么,也能向你的朋友裴洛拉特博士,或是那个年轻女子下手。”   “严刑拷打吗,部长?这就是你们的法律?”   “不是的,议员先生。我们也许不必那么残酷,心灵探测器总是屡试不爽。”   进了部长的寓所之后,崔维兹首度感到一阵心寒。   “你不能那么做,将心灵探测器用在非医疗用途上,不论在银河哪个角落,都是一种非法行为。”   “但如果我们逼不得已——”   “我愿意赌一赌,”崔维兹冷静地说:“因为那样做对你们没好处。我护船的决心如此坚定,在心灵探测器扭转我的意志之前,我的大脑就会受到严着损伤。”(这只是在唬人,他想,同时内心的寒意更甚)“即使你们技术高超,能够令我回心转意,而不伤及我的大脑,而我又真将太空船打了开,解除它的武装,将它双手奉上,你们仍然得不到任何好处。那上面的电脑比太空船更先进,它被设计得——我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唯有跟我配合才能充分发挥潜能,它是我所谓的‘私人电脑’。”   “那么,假如让你保有那艘太空船,由你继续担任驾驶员,你愿意考虑为我们驾驶吗?你将成为康普隆的荣誉公民,领取巨额薪资,享受极豪奢的生活,你的朋友也一样。”   “不行。”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我们就这样看着你和你的朋友驾驶太空船升空,重新飞回银河?我要警告你,与其被迫放弃,我们也许会索性通知基地,说你和你的太空船都在这里,将一切交给他们处理。”   “让你们自己也得不到太空船?”   “如果一定得不到,或许我们宁愿将它交还基地,也不愿让一个傲慢无耻的外星人士捡便宜。”   “那么让我建议一个我自己的折衷方案。”   “折衷方案?好,我洗耳恭听,说吧。”   于是崔维兹谨慎地说:“我正在执行一项重要任务,这项任务最初由基地资助,如今资助似乎暂时中止,但任务的重要性并未消失。希望康普隆能继续支持我,如果我顺利完成任务,康普隆将因此受惠。”   李札乐现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你不打算把太空船还给基地?”   “我从未计划那样做。假如基地认为我还有可能归还,他们就不会那么拼命寻找这艘太空船。”   “伹这不表示你会把太空船交给我们。”   “一旦我完成任务,太空船对我可能就没用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不会反对由康普隆接收。”   两人默默地对望了好一阵子。   然后李札乐说:“你用的是条件句,太空船‘可能’怎样怎样,这种话对我们没什么意义。”   “我大可信口开河,但那样做对你们又有什么意义?我的承诺既谨慎又有限,至少显示我是诚心诚意的。”   “真聪明,”李札乐点了点头,“我喜欢你这番话。好吧,说说你的任务是什么,它又如何能使康普隆受惠?”   崔维兹说:“不,不,该轮到你表态了。我若能证明这项任务对康普隆很重要,你可愿意支持我?”   李札乐部长从长椅中站起来,身形又变得高大而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我饿了,崔维兹议员,空着肚子我没法再谈下去。我们先来张罗点吃的暍的——但不会太丰盛。吃完之后,我们再谈出个结果来。”   此时,崔维兹觉得她露出一种饥渴的期待神色,因此他紧闭嘴巴,心里多少感到有点不自在。   21   这一餐或许相当营养,不过不怎么可口。主菜包括一客炖牛肉,上面浇着芥末酱,底端铺了一层绿叶蔬菜。崔维兹看不出是什么蔬菜,也不喜欢那种又苦又咸的味道,后来他才弄明白,原来那是一种海草。   主菜之后是一道水果,吃起来像是带点桃子味的苹果(味道还真不错),还有一杯热腾腾的黑色饮料。由于饮料的味道实在太苦,崔维兹只暍了一半,就问道是否能换杯冶开水。每样食物的份量都很少,不过此时此刻,崔维兹也不在意。   这一餐完全自理,没有任何仆佣服务,部长亲自热饭上菜,饭后还亲自将碗盘刀叉收拾干净。   “我希望你吃得很愉快。”他们离开餐厅时,李札乐这样说。   “相当愉快。”崔维兹并不热络地答道。   李札乐又在长椅上坐下来。“让我们回到原先的话题吧。”她说:“你刚才提到,康普隆可能憎恶基地在科技上的领导地位,以及在银河中的政治霸权。就某方面而言,这的确是事实,可是比较之下,只有少数热中星际政治的人,才对这方面的问题感兴趣。更贴切的说法是,一般康普隆人对基地的道德沦丧相当反感。虽然许多世界都有道德沦丧的情形,但端点星似乎最是恶名昭彰。我敢说,这个世界的反端点星敌意都是根源于此,而不是因为那些抽象的问题。”   “道德沦丧?”崔维兹不解地问道:“不管基地有什么缺失,你都必须承认,在它管辖的这一部分银河,行政相当有效率,财政也很清廉。一般说来,民权普遍受到尊着,而且……”   “崔维兹议员,我是指两性间的道德。”   “这样的话,我就更不了解你的意思。就这方面而言,我们是个绝对道德的社会,不论在社会哪个层面,都有许多女性成员。我们的市长就是女性,而且议会里将近半数……”   部长脸上迅疾闪过一丝怒容。“议员先生,你在逗我吗?你当然知道两性闾的道德是指什么,在端点星上,婚姻究竟是或不是一件神圣的事?”   “你所谓的神圣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正式的结婚仪式,将一男一女结合在一起?”   “当然有,如果当事人希望的话。这种仪式有助于简化税务和继承的问题。”   “但离婚也是允许的?”   “当然可以。如果硬要将两个人永远绑在一起,那才是不道德呢。当夫妻两人都——”   “难道没有宗教上的约束吗?”   “宗教?的确有人根据古代祭仪创出一套哲学,但这和婚姻有什么关系?”   “议员先生,在康普隆上,只要是和性有关的事物,都会受到严格控制。非但绝不能有婚外性行为,即使是夫妻之间,性的体现也受到着着限制。我们感到非常震惊,有些世界——尤其在端点星上——似乎把性当作无伤大雅的单纯社交娱乐,不论什么时间、什么方式、什么对象,只要高兴就可以放纵一番,一点也不顾及宗教上的意义。”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很遗憾,不过我无法着手改造银河,甚至对端点星也无能为力——这点又和我的太空船有何相干?”   “我是在讲公众对太空船这一事件的意见,以及舆论如何限制我的妥协程度。假如康普隆民众发现,你在太空船上藏了个年轻迷人的女子,用来供你和你的伙伴发泄性欲,将会引起他们强烈的反感。我考虑到你们三人的安全,才力劝你接受和平的妥协方案,以避免受到公开审判。”   崔维兹说:“我想你是利用刚才一顿饭的时间,想出这个新的威胁劝诱方式。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害怕暴民对我动用私刑?”   “我只是指出潜在的危险。难道你能否认,同行那名女子并非专供发泄性欲之用?”   “我当然否认。宝绮思是我的朋友裴洛拉特博士的伴侣,没有别人跟他分享。你也许不会将他们的关系定义为婚姻,但我相信在裴洛拉特以及那女子的心目中,他们之间的确有着婚姻关系。”   “你是在告诉我,你自己没有介入其中?”   “当然没有,”崔维兹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无法判断,我不了解你的道德观。”   “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我的道德观告诉我,自己不该觊觎朋友的财产,或是玩弄他的伴侣。”   “你甚至不受诱惑?”   “我无法控制诱惑的浮现,可是想要我屈服,却连门儿都没有。”   “门儿都没有?或许是你对女人没兴趣。”   “你可别那么想,我当然有兴趣。”   “距离你上次跟女人发生性关系,已经多久了?”   “几个月吧,我离开端点星就从来没有过。”   “你一定不喜欢这样。”   “当然不喜欢,”崔维兹的情绪十分激动,“可是情非得己,我毫无选择。”   “你的朋友裴洛拉特看到你这么苦,一定愿意把他的女人和你分享。”   “我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来,不过即使我让他知道,他也不会愿意和我分享宝绮思。我想那个女子也不会同意,况且她对我根本没有吸引力。”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曾经尝试过?”   “没有,从来没有,我觉得不需要尝试就能下这个判断。总之,我并不特别喜欢她。”   “真是难以置信!男人应该公认她是个迷人的女性。”   “就肉体而言,她确实迷人,然而她并不合我的口味。原因之一是她太年轻,有些地方太孩子气。”   “那么,你比较喜欢成熟的女人?”   崔维兹顿了一下,这是个陷阱吗?他小心翼翼地答道:“我的年龄够大了,足以欣赏一些成熟的女人。这跟我的太空船又有什么关系?”   李札乐说:“暂时忘掉你的太空船——我今年四十六岁,一直是单身,我始终太忙了,连结婚的时间都没有。”   “这样说来,照你们的社会规范,你必定一直过着禁欲的生活。你问我多久没发生性关系,难道就是这个原因吗?你是不是要我提供这方面的意见?若是这样的话,我会说这种事不像饮食,没有性生活的确令人不舒服,但却不会活不下去。”   部长微微一笑,再度露出饥渴的眼神。“不要误会我,崔维兹。地位自然会带来特权,而且我可以小心行事,所以我并非全然的禁欲者。然而,康普隆的男人无法满足我。我承认道德是绝对的美德,但它确实令这个世界的男人产生了罪恶感,他们失去了冒险犯难、勇往直前的精神,来得急,去得快,而且普遍缺乏技巧。”   崔维兹极其谨慎地说:“这点我也帮不上任何忙。”   “你是说这可能是我的错?我无法挑起他们的欲望?”   崔维兹举起一只手。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这么说,如果给你机会,你将如何反应?你,一个来自荒淫世界的男人,一定有过各式各样的性经验。而你已经被迫禁欲好几个月,却有个年轻迷人的女子不断出现在你面前。面对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正是你自称喜欢的那种成熟典型,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崔维兹说:“我会循规蹈炬,对你敬爱有加,这才配得上你的地位与尊贵。”   “别傻了!”部长说。她一只手挪到右侧腰际,解开东腰的白色带子,再将带子从胸前与颈部扯下,她的黑色上装明显地松开了。   崔维兹僵坐在那里。她这个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这是她在威胁利诱失败后,另一种收买自己的手段?   此时,她的上装连同坚硬的东胸一起落下。这位部长就这样坐着,腰部以上完全赤裸,脸上带着骄傲无比的神情。她的胸部可说是她本人的缩影——硕大、坚挺,散发出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怎么样?”她说。   崔维兹老老实实地答道:“太壮观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根据康普隆的道德观,我该怎么做,李札乐女士?”   “那对端点星的男人有什么意义?你们的道德观又叫你怎么做?开始吧,我的胸部很冷,渴望得到温暖。”   崔维兹站起来,随即开始宽衣。 第六章 地球的真面目   22   崔维兹觉得像是吃了迷幻药,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他身旁躺着运输部长蜜特札·李札乐。她趴在床上,头转向一侧,张着嘴巴,小时发出清晰的鼾声。知道她睡着了,崔维兹才放心一点。他希望她醒来的时候,能清楚记得自己曾睡了一觉。   崔维兹其实也困极欲眠,伹他感到自己必须保持清醒,不能让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呼呼大睡。这点相当重要,必须要让她了解,当她筋疲力尽、不省人事之际,他仍然精神饱满。她会希望基地浪子一直保持生龙活虎的状态,而此时此刻,最好不要令她失望。   就某方面而言,他做得很好。他猜对了,虽然李札乐魁梧强健、拥有很大的权力、轻视她碰过的所有康普隆男性,并且对于基地浪子性技巧的传说(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崔维兹感到纳闷二父杂着恐惧与神往的心情——不过,她却乐于被男人征服。这甚至可能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只是她从来没机会表达这种欲望与期待。   崔维兹的行动便是以这个猜测为原则,结果很幸运,他发现自己猜对了。(永远正确的崔维兹,他自嘲地想。)如此不但取悦了这个女人,也让崔维兹取得主导地位,将她的精力完全榨干,自己却没花太多气力。   不过这也不容易,她拥有令人赞叹的胴体(她说已经四十六岁,却绝不比二十五岁的运动员逊色),以及无穷无尽的精力。只有与她自己挥霍无度的欲望相比,她的精力才甘拜下风。   事实上,如果能将她驯服,教她懂得如何节制,并且在不断的练习中(可是他撑得过来吗?)让她对自己的能力更有自知之明,更重要的是,对他的能力也更加了解,那么,这也许会是一件愉快……   鼾声突然停止,她微微动了一下,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抚摩——她的眼就张开了。崔维兹用手肘撑着身子,尽量使自己看来毫无倦容、精力充沛。   “我很高兴你睡着了,亲爱的,”他说:“你实在需要休息。”   她睡眼惺忪地对他微微一笑,崔维兹突然有点不安,以为她会提议再来云雨一番。不过她只是努力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用柔和而满足的口吻说:“我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你的确是个性爱高手。”   崔维兹尽量表现出谦逊的态度。“我应该更节制点。”   “胡说,你做得恰到好处。我本来还在担心,怕你一直保有性生活,精力都被那个年轻女子耗尽了。但你的表现使我相信事实并非如此,你说的都是实话,对不对?”   “我刚开始就表现得像个半饱的样子吗?”   “不,你不像。”说完她就爆笑起来。   “你还想要用心灵探测器吗?”   她又纵声大笑。“你疯啦?我现在还会愿意失去你吗?”   “不过你最好能暂时失去一下。”   “什么?”她皱起眉头。   “如果我永远待在这里,亲……亲爱的,是不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然而,如果我能离去,继续执行我的任务,我自然会经常回来向你报到,我们自然会关起门来叙旧一番——况且我的任务极为重要。”   她一面考虑,一面随手搔了搔右臀。然后她说:“我想你说得对,我不喜欢这个提议,但是——我想你说得对。”   “而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回来。”崔维兹说:“我不会那么傻,忘记这里有什么在等我。”   她对他笑了笑,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望着他的眼眸说:“你觉得快乐吗,吾爱?”   “快乐得难以形容,亲爱的。”   “不过你是基地人,你正处于人生的黄金岁月,又刚好来自端点星,你一定惯于和具有各种技巧的各种女人……”   “我从没遇到任何一个——任何一个——有一分像你的女人。”崔维兹毫不费力地说得理直气壮,因为这毕竟是百分之百的实话。   李札乐以得意的口吻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但话说回来,有道是积习难改,你知道的,我想我不能没有任何保证就轻易相信男人的话。你和你的朋友裴洛拉特,在我了解并批准你们的任务后,应该就能上路继续进行任务,至于那名年轻女子,我要将她留在这里。她会受到很好的款待,你不用怕,不过我想裴洛拉特博士会想念她,所以他一定会要你经常返回康普隆,即使你对这项任务的狂热,可能让你想在外面逗留很久。”   “但是,李札乐,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她的双眼立刻透出怀疑的目光,“为什么不可能?你需要那个女的做什么?”   “我跟你说过,不是为了性,我讲的都是实话。她是裴洛拉特的,我对她没有兴趣。何况,如果她想学你刚才得意洋洋摆出的那些招式,我确定她缓螈坑谙成两截。”   李札乐差点笑出来,但她克制住笑意,以严厉的口吻说:“那么,如果她留在康普隆,对你又有什么影响?”   “因为她对我们的任务极为重要,这就是我们必须要她同行的原因。”   “好吧,那么,你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现在是你告诉我的时候了。”   崔维兹只迟疑了很短的时间,如今必须实话实说,他根本编不出具有相同说服力的谎言。   “听我说,”他道:“康普隆也许是个古老的世界,甚至是最古老的世界之一,伹绝不可能是最古老的。人类这种生物并非发源于此,最早在这里生存的人类,是从别的世界迁徒来的:人类可能也不是从那里发源,而是来自另一个更古老的世界。不过,这种回溯的过程终究有个尽头,我们一定会回溯到最初的世界,也就是人类的发祥地——我要寻找的正是地球。”   蜜特札·李札乐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令他吓了一跳。   她双眼睁得老大,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身上每条肌肉似乎全都僵住,两只手臂硬梆梆地向上举起,双手的食、中两指交叉在一起。   “你说出了它的名字。”她嘶哑地悄声道。   23   她没再说什么,也没再望他一眼。她的双臂慢慢垂下,两腿缓缓移到床沿,然后背对着他坐起来。崔维兹仍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曼恩·李·康普所说的一番话,此时在他脑际响起,当时他们是在那个空洞的赛协尔旅游中心里面。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康普提到他的祖星——就是崔维兹如今立足之处,他是这么说的:“他们对地球有迷信式的恐惧,每当提到这个字眼的时候,他们都会举起双手,然后把食指与中指交叉,希望能够藉此祛除霉运。”   事后才想起这些话有什么用。   “我应该怎么说呢,蜜特札?”他喃喃问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朝一扇门大步走过去。她穿过之后,那扇门随即关上,不一会儿,便有水声从里面传出来。  现在他全身赤裸,模样狼狈,除等待之外别无良策。他也想到是否应该跟她一起淋浴,却很肯定最好别这样做。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排拒在浴室外,如此一来,想要洗澡的冲动反而立刻剧涨。   她终于走出来,开始默默地挑选衣服。   他说:“你介不介意我——”   她什么都没说,崔维兹便将沈默解释为默许。他本想昂首阔步走进浴室,表现得像个健壮的男子汉,却又觉得很别扭,就像童年时不守规矩惹得母亲生气,而母亲并不处罚他,只是不再跟他说话,使他感到极为难过而沮丧。   进了那问四壁光滑的小浴室之后,他四下望了望,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再更仔细地检查一遍,仍然什么也找不到。   他把门打开,伸出头说:“我问你,怎样才能打开淋浴?”   她把体香剂(至少,崔维兹猜想它具有类似功效)放在一旁,大步走到浴室,仍旧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举起手来指了指。崔维兹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才看到墙上有个淡粉红色的圆点,颜色非常之淡,仿佛设计者不愿为了标示一个小小的功能,而破坏了那种纯白的美感。   崔维兹陉陉耸了耸肩,向那面墙壁凑过去,伸手碰触那个圆点。想必那就是他该做的动作,因为下一瞬间,大蓬细碎的水花便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大口喘着气,赶紧再碰一下那个圆点,水花立即停止。   他打开门,知道自己看来一定更加狼狈,因为他全身抖得非常厉害,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他以嘶哑的声音问道:“热水怎么开?”   现在她终于正眼瞧他,他滑稽的模样显然使她忘了愤怒(或是恐惧,或是任何困扰着她的情绪),因为她噗嗤笑了出来,接着又突然冲着他大笑起来。   “什么热水?”她说:“你以为我们会把能源浪费在洗澡水上?你刚才开的是暖和的温水,寒气已经除掉了,你还想要什么?你这个温室养大的端点星人!给我进去洗!”   崔维兹犹豫了一下,不过只是一下而已,因为他显然没有其他选择。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又碰了一下那个粉红圆点,这次他已经有心理准备,咬紧牙关忍受着冰冷的水花。温水?他发现身上开始冒起肥皂泡沫,判断现在是“洗涤周期” ,而且猜想时间不会持续太久,于是赶紧把全身上下到处都搓了搓。   接下来是“冲洗周期”,啊,真暖和——嗯,也许并非真的暖和,只不过没那么冷,但是对他完全冻僵的身体而言,已经算是非常暖和。不久水花突然停了——当时他正想将水关掉,还纳闷着李札乐是如何全身干爽地走出来的,因为这里绝没有毛巾或其他代用品。此时,突然出现一阵急速的气流,若不是各个方向的风力相当,他一定马上被吹得东倒西歪。   这是一股热气,几乎可说太热了。崔维兹想,那是因为与热水比较之下,加热空气消耗的能源要少得多。热气很快将他身上的水珠蒸干,几分钟后,他已经全身乾爽地走出浴室,就像这辈子从没碰过水一样。   李札乐似乎完全恢复了。“你觉得还好吗?”   “相当好。”事实上,崔维兹觉得全身舒畅异常。“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洗冷水的心理准备,你没告诉我……”   “温室里的花朵。”李札乐略带轻蔑地说。   他借用了她的体香剂,然后准备穿衣服,这才发觉她有干净的内衣可换,而自己却没有。他说:“我应该怎么称呼——那个世界?”   她说:“我们管它叫‘最古世界’。”   他说:“我怎么知道刚才说的那个名字是禁忌?你告诉过我吗?”   “你问过吗?”   “我怎么知道该问?”   “你现在知道了。”   “我一定会忘记。”   “你最好别忘。”   “这有什么差别?”崔维兹火大了,“只是一个名宇,一些声音罢了。”   李札乐以阴郁的语气说:“有些字眼是不能随便说的,你会随时随地说出你知道的每个字眼吗?”   “有些字眼的确很粗俗,有些不适于说出口,有些在特殊场合会伤人。我刚才说……用的那个宇眼,属于哪一类?”   李札乐答道:“它是个可悲的字眼,是个严肃的字眼。它代表我们祖先的世界,这个世界已不复存在。它很悲壮,我们感觉得到,因为它距离我们很近。我们尽量不谈到它,要是不得不提及,也不会说出它的名字。”   “那么手指交叉对着我又是什么意思?这样能抚慰痛苦和悲伤吗?”   李札乐涨红了脸。“那是反射动作,我是被你逼的。有些人相信那个字眼会带来不幸,甚至光是想想都会倒霉——他们就是用那个动作祛除霉运。”   “你是否也柑信交叉手指真能祛除霉运?”   “不相信——嗯,也可以说相信。我不那么做的话,心中就会感到不安。”她说话的时候,眼光一直避开他。然后她仿佛急于改变话题,马上又说:“你们那位黑发姑娘,对于你们寻找——你所说的那个世界,究竟有什么重要性?”   “说最古世界吧,或是你连这个称呼部下愿意用?”   “这件事我连谈部不想谈,但我已经问了你一个问题。”   “我相信,她的祖先就是从最古世界移民到现在那个行星去的。”   “跟我们一样。”李札乐骄傲地说。   “可是她的族人拥有一些口传历史,她说那是了解最古世界的关键。但我们必须先找到它,才能研究它上面的纪录。”   “她在说谎。”   “或许吧,但我们必须查清楚。”   “既然你有了这个女子,以及她那些不可靠的知识;既然你准备和她一起去寻找最古世界,为什么你还要来康普隆?”   “因为我想找出最古世界的位置。我以前有个朋友,他跟我一样是基地人,不过他的祖先来自康普隆。他曾经肯定地告诉我,许多有关最古世界的历史在康普隆是家喻户晓的。”   “他真这么说?他有没有告诉你任何有关它的历史?”   “有,”崔维兹再次实话实说,“他说最古世界已经死了,上面充满放射性。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伹他认为可能是核爆的结果,也许是在一场战争中发生的。”   “不对!”李札乐吼道。   “不对——是没有任何战争?还是最古世界没有放射性?”   “它有放射性,但不是因为战争的缘故。”   “那么它是如何变得具有放射性的?它不可能一开始就有放射性,否则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生命存在——然而人类这种生物正是起源于最古世界。”   李札乐似乎在犹豫,她笔直站着,呼吸沉着,几乎是在喘气。她说:“那是一种惩罚。它是使用机器人的世界之一——你知道什么是机器人吗?”   “知道。”   “他们使用机器人,因此受到惩罚。每个拥有机器人的世界都受到了惩罚,全都已经不复存在。”   “惩罚他们的是谁,李札乐?”   “是‘惩罚者’,是历史的力量,我也不确定。”她的目光又避开他,神情有些不安。然后,她压低声音说:“去问别人吧。”   “我也希望能问别人,但我该找谁呢?康普隆有人研究过太古历史吗?”   “有的,他们不受我们欢迎,我是指不受一般康普隆人的欢迎。可是基地——你们的基地,却坚持他们所谓的学术自由。”   “我认为这个坚持很好。”崔维兹说。   “凡是被外力强迫实施的,都是不好的。”李札乐回嘴道。   崔维兹耸了耸肩。辩论这种题目好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说:“我的朋友袭洛拉特博士,他可算是一位太古历史学家。我相信他一定希望见见康普隆的同道,你能帮忙安排吗,李札乐?”   她点了点头。“有个名叫瓦希尔·丹尼亚多的历史学家,寄身在本市的大学里。他没有开课,不过你们想知道的事,他也许都能告诉你们。”   “他为什么没开课?”   “不是政府不准,只是学生都不选他的课。”   “我想,”崔维兹尽量避免透出讥讽的口气,“是政府鼓励学生不去选修他的课。”   “学生为什么会想上他的课?他是个怀疑论者,到处都有这样的人,你知道的。总有些人喜欢跟一般的思想模式唱反调,而且这种人都十分高傲自大,以为只有自己的看法才正确,其他多数人都是错的。”   “许多时候难道不正是这样吗?”   “从来没有!”李札乐怒吼道,她的语气非常坚定,表示显然没必要就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即使他死抱住他的怀疑论,他告诉你的答案,也注定和任何康普隆人说的完全一样。”   “什么一样?”   “就是如果你要寻找最古世界,你一定会无功而返。”   24   在指定给他们的套房里,裴洛拉特仔细听完崔维兹的叙述,他又长又严肃的面容始终毫无表情。最后他说:“瓦希尔·丹尼亚多?我不记得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如果是在太空船上,我也许能从我的图书馆中找到他的论文。”   “你确定没听说过这个人?好好想一想!”崔维兹说。   “此时此刻,我实在想不起曾经听过这名字。”裴洛拉特十分谨慎地说:“但无论如何,我亲爱的兄弟,银河中稍有名望的学者,我没听说过或听过却记不起来的,少说也有奸几百个。”   “话说回来,他不可能是第一流的学者,否则你一定听过。”   “研究地球——”   “练习说最古世界,詹诺夫,否则你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研究最古世界,”裴洛拉特又说:“在学术界不是个吃香的领域,因此第一流的学者,即使是钻研太古历史的一流学者,都不愿意涉足其间。或者,让我们换个说法,那些已经钻入这个领域的学者,不可能藉着一个大家都没兴趣的世界,使自己在学术界扬名立万,成为公认的第一流学者,即使他们当之无愧——譬如说,就没有人认为我是一流的,这点我相当肯定。”   宝绮思温柔地说:“在我心目中就是,裴。”   “对啊,在你心目中当然不一样,亲爱的,”裴洛拉特淡淡一笑,“但你的评断并非根据我的学术成就。”   根据钟表所指的时间,现在已快入夜了。崔维兹又开始感到有点不耐烦,每当宝绮思与裴洛拉特打情骂俏之际,他总会有这种感觉。   他说:“我会试着安排明天一起去见这位丹尼亚多,伹如果他知道的和那位部长一样少,我们就等于白跑一赵。”   裴洛拉特说:“他也许能带我们去找对我们更有帮助的人。”   “我可不信。这个世界对地球的态度——我想我最好也练习用拐弯抹角的称呼——这个世界对最古世界的态度是愚昧且迷信的。”他背过脸去,又说:“不过这实在是辛苦的一天,我们应该准备吃晚餐了——如果我们能接受他们那种平庸的烹饪术——然后再准备睡上一觉。你们两位学会如何使用淋浴设备了吗?”   “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说:“我们受到很殷勤的款待,学到了各种设备的使用方法,大部分我们都用不着。”   宝绮思说:“我问你,崔维兹,太空船的事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康普隆政府要没收它吗?”   “不,我想他们不会。”   “啊,真令人高兴。他们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说服了部长改变心意。”   裴洛拉特说:“真是难以置信,我认为她不像是特别容易被说服的人。”   宝绮思说:“这点我不清楚,不过她的心灵纹理显示,她被崔维兹吸引了。”   崔维兹突然气呼呼地瞪着宝绮思。“你那么做了吗,宝绮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崔维兹?”   “我是说干扰她的……”   “我没有干扰她。然而,当我注意到她被你吸引的时候,我忍不住扯断一两道心灵禁制。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那些禁制自己也可能挣断;而确保她对你充满善意,则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事。”   “善意?不只如此而已!她的确软化了,没错,但却是在我们上床之后。”   裴洛拉特说:“你当然不是认真的,老友……”   “为什么不是?”崔维兹气冲冲地说:“她也许不再年轻,但我向你保证,她精通此道,可不是个生手。我不会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也不会为她掩饰什么。那是她的王意——这要拜宝绮思之赐,因为宝绮思拉断了她心灵的禁制——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无法拒绝,即使我想到应该拒绝,我也不会那么做,何况我并不想拒绝。得了吧,詹诺夫,别表现得像个清教徒,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这种机缓笏,而你却有——”他朝宝绮思的方向随手挥了挥。   “相信我,葛兰,”裴洛拉特尴尬地说:“如果你将我的表情解释为清教徒的反应,那你就误会我了,我根本一点都不反对。”   宝绮思说:“但她却是个标准的清教徒。我本来只想让她对你热络点,根本没料到她会有性冲动。”   崔维兹说:“但你引发的正是这种结果,爱管闲事的小宝绮思。在公开场合,部长也许必须扮演清教徒,那似乎只会使她的欲火更炽烈。”   “而你若是搔到她的痒处,她就会背叛基地……”   “反正她本来就准备那么做,她想要那艘太空船——”崔维兹突然住口,又压低声音说:“我们有没有被窃听?”   宝绮思说:“没有!”   “你确定吗?”   “确定。以任何未经允许的方式侵入盖娅的心灵,而想不让盖娅发觉,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样就好。康普隆想要得到这艘珍贵的太空船——用来充实他们的舰队。”   “基地一定不会允许的。”   “康普隆不打算让基地知道。”   宝绮思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你们孤立体演出的闹剧。部长为了康普隆,本来准备背叛基地,结果为了回报一场鱼水之欢,立刻又准备背叛康普隆。至于崔维兹嘛,他很乐意出卖自己的肉体,用来引诱部长叛国。你们的银河根本是处于无政府状态,简直就是一团浑沌。”   崔维兹冷冷地说:“你错了,小姐……”   “我刚才说话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小姐,我是盖娅,我是所有的盖娅。”   “那么你错了,盖娅。我没有出卖肉体,我是心甘情愿地付出,我乐在其中,也没伤害到任何人。至于结果,就我的观点而言,其实是圆满收场,我愿意接受这一切。康普隆若是出于私心而想要那艘太空船,这件事又能说谁对谁错?它虽然是一艘基地的太空船,可是基地已经拨给我,作为寻找地球之用,在我完成这项任务之前,它都是属于我的,我想基地没有权利违背这项协议。至于康普隆,它不喜欢受基地的支配,梦想重要独立;站在它的立场,追求独立、欺骗基地都是正当的,因为这不是叛变的行动,而是爱国的表现。谁能说得清呢?”   “正是如此,谁能说得清呢?在一个无政府状态的银河中,如何能分辨合理与不合理的行为?如何判断是与非、善与恶、正义与罪愆、有用与无用?部长背叛她自己的政府,让你保留太空船,这个行动你要如何解释?难道是因为她对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不满,而渴望个人的独立?她究竟是个叛徒,还是个忠于自己、追求自主的女人?”   “老实说,”崔维兹道:“她愿意让我保有太空船,我不敢说只是为了感谢我带给她的快乐。我相信,在我告诉她我正在寻找最古世界之后,她才做出这个决定。对她而言,那是个充满恶兆的世界,而我们三个人,以及载运我们的太空船,由于从事这项探索,也都变成了恶兆。我有一种想法,她认为夺取那艘太空船的行动,已经为她自己以及她的世界招来厄运,现在她心中可能充满恐惧。或许她感到,如果让我们和太空船一块离开,继续进行我们的任务,就能使厄运远离康普隆,这可以算是一桩爱国之举。”   “若是真如你所说的——虽然我很怀疑,崔维兹——那么迷信就成了行动的原动力。你认为这是好现象吗?”   “我既不称赞也不谴责这种事。在知识不足的情况下,迷信总是会指导人们的行动。基地上上下下都相信谢顿计划,虽然我们没有人能了解它、解释它的细节,或是用它来进行预测。我们出于无知与信念,盲目地奉行这个计划,难道不也是一种迷信吗?”   “没错,可能就是。”   “而盖娅也一样,你们相信我做了正确的抉择——盖娅应该将整个银河并成一个超大型有机体,但你们不知道我的选择为何正确、遵循我的决定有多保险。你们甘愿在无知与信念上层开行动,而我试图寻找证据,想帮助你们突破这个窘境,你们竟然还不高兴。这难道不是迷信吗?”   “我认为这回他把你驳倒了,宝绮思。”裴洛拉特说。   宝绮思说:“没有,这次的寻找只有两个结果,若不是一无所获,便是找到支持他那个决定的佐证。”   崔维兹又说:“而你的这个信心,也只是靠无知与信念支持。换句话说,就是迷信!”   25   瓦希尔·丹尼亚多是个小蚌子,又生得一副小鼻子小眼睛,他看人的时候头也不抬,只是将眼珠向上一翻。这副尊容,再加上他脸上经常闪现的短暂笑容,使他看来像是一直在默默嘲笑这个世界。   他的研究室柑当狭长,里面堆满磁带,看起来凌乱不堪。其实也不是真有多乱,而是由于磁带在架上排列得很不整齐,像是好几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他请三位访客坐的三张椅子并非是一套的,而且看得出最近才掸过灰,却没有完全清理干净。   他说:“詹诺夫·裴洛拉特,葛兰·崔维兹,以及宝绮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姓氏,女士。”   她答道:“通常大家就叫我宝绮思。”说完便坐下了来。   “哦,这就够了,”丹尼亚多一面说,一面对她眨眼睛。“你这么迷人,即使根本没有名字,也不会有人见怪。”   大家坐定之后,丹尼亚多又说:“我久仰你的大名,裴洛拉特博士,虽然我们从来没通过信。你是基地人,对不对?从端点星来的?”   “是的,丹尼亚多博士。”   “而你,崔维兹议员,我奸像听说你最近被议会除名,并且遭到放逐,伹我一直不了解是为什么。”   “我没被除名,阁下,我仍是议会的一员,虽然我不知何时会再着拾权责。而且我也不算真的遭到放逐,而是接受了一项任务,我们希望向你请教的问题,就和这项任务有关。”   “乐于提供协助,”丹尼亚多说:“这位引人绮思的小姐呢?她也是从端点星来的吗?”   崔维兹立刻插嘴道:“她是从别处来的,博士。”   “啊,‘别处’ ,真是个奇怪的世界,那地方似乎专门出产最不平凡的人类。不过,你们两位来自基地的首都端点星,而这位又是年轻迷人的女郎,从来没人知道蜜特札·李札乐对这两种人有好感,她怎么会如此热心地把我推荐给你们呢?”   “我想,”崔维兹说:“是为了要摆脱我们。你越早协助我们,你知道的,我们就会越早离开康普隆。”   丹尼亚多看了崔维兹一眼,显得很感兴趣(又是一面眨眼一面微笑),然后才说:“当然啦,像你这样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不论是打哪儿来的,都很容易吸引住她。她把冶冰冰的圣女这个角色演得不赖,可是并非十全十美。”   “这个我完全不清楚。”崔维兹硬梆梆地回道。   “你最好别知道,至少在公开场合。不过我是个怀疑论者,我的职业病使我不会轻易栢信表面的事物。说吧,议员先生,你的任务是什么?让我看看自己是否帮得上忙。”   崔维兹说:“这一方面,裴洛拉特博士是我们的发言人。”   “我没有任何异议。”丹尼亚多说:“裴洛拉特博士?”   裴洛拉特开口道:“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亲爱的博士,我把成年后的所有岁月全部花在钻研一个特殊的世界上,试图洞察一切相关知识的基本核心,这个世界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发源地。后来我和我的好友葛兰·崔维兹一同被送到太空——不过实际上,我原来根本不认识他。我们的任务是要寻找,尽可能寻找那个——呃——最古世界,我相信你们是这么叫的。”   “最古世界?”丹尼亚多说:“我想你的意思是指地球。”   裴洛拉特下巴一松,结结巴巴地说:“在我的印象中……我是说,有人告诉我说,你们都不……”   他望向崔维兹,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崔维兹接口道:“李札乐部长曾告诉我,那个名字在康普隆不能使用。”   “你是说她这样做?”丹尼亚多的嘴角下垂,鼻子皱成一团,然后使劲向前伸出双臂,双手的食、中两指互相交叉。   “对,”崔维兹说:“我正是那个意思。”   丹尼亚多收回手,大笑了几声。“愚不可及,两位先生。我们做这个动作只是一种习惯,在偏远地区的人也许很认真,不过一般人都下把它当一回事。康普隆人生气或受惊的时候,都会随口喊上一声‘地球’,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例外,它是我们这里最普通的一句粗话。”   “粗话?”裴洛拉特细声道。   “或者说感叹诃,随你喜欢。”   “然而,”崔维兹说:“当我用到这个字眼时,部长似乎相当慌乱。”   “喔,对了,她是个山区女人。”   “那是什么意思,阁下?”   “就是字面的意思,蜜特札·李札乐来自中央山脉,那里的孩子是所谓优良旧式传统培养出来的。也就是说,不论他们后来接受多好的教育,也永远无法让他们戒除交叉手指的习惯。”   “那么地球这两个字眼对你完全不会造成困扰,是吗,博士?”宝绮思问。   “完全不会,亲爱的小姐,我是个怀疑论者。”   崔维兹说:“我知道‘怀疑论者’在银河标准语中的意思,但你们是怎么个用法?”   “跟你们的用法一模一样,议员先生。我只接受具有合理可靠的证据而令我不得不接受的观念,但我仍然保持存疑,等待更进一步的证据出现。这种态度使我们不受欢迎。”   “为什么?”崔维兹说。   “我们在任何地方都不受欢迎。哪个世界的人会不喜欢安全熟悉、年代又久远的陈腐信仰——不论多么不合逻辑,而去偏爱令人心寒的不确定感呢?想想看,你们又是如何相信缺乏证据的谢顿计划。”   “没错,”崔维兹边说边审视着自己的指尖。“我昨天也举过这个例子。”   裴洛拉特说:“我可不可以回到原来的题目,老兄?有关地球的种种说法,哪些是一个怀疑论者可以接受的?”   丹尼亚多说:“非常少。我们可以假设,人类这个物种的确发源于单一行星。假如说这么相近的物种,相近到能偶配的程度,竟然发源自数个世界上,那是极端不可能的情形,甚至不会是在两颗行星上独立发展的。我们可以姑且将这个起源世界称为地球。在我们这里,一般人都相信地球存在于银河的这个角落,因为这里的世界特别古老,而最初的殖民世界想必比较接近地球。”   “地球除了是起源行星外,还有没有其他独一无二的特色?”裴洛拉特急切地问道。   “你心里是否有什么特定的答案?”丹尼亚多带着一闪即逝的笑容说。   “我想到了地球的卫星,有些人称之为月球。它应该颇不寻常,对不对?”   “这是个诱导性的问题,裴洛拉特博士,你可能正将一些想法灌输给我。”   “我没说月球有什么不寻常。”   “当然是它的大小,我说对了吗?没错,我想我说对了。所有关于地球的传说,都提到它拥有一大堆的物种,以及一颗巨大的卫星,直径约在三千到三千五百公里之间。一大堆的生命型态不难理解;如果我们所知的演化过程是正确的,生物演化自然会导致这种结果。但一颗巨大的卫星则较难令人接受,在银河中,没有其他住人世界具有这样的卫星,大型卫星总是伴随着不宜住人也无人居住的气态巨行星。因此,身为一名怀疑论者,我不愿意接受月球的存在。”   裴洛拉特说:“如果拥有几百万种物种,是地球独一无二的特色,难道它不能也是唯一拥有巨大卫星的可住人行星吗?一个唯一性可能导致另一个唯一陆。”   丹尼亚多微微一笑。“地球上存在的数百万种物种,如何能无中生有地创造一颗巨大的卫星,这我可真不明白。”   “但是将因果颠倒过来就有可能,也许一颗巨大的卫星有助于创造几百万种物种。”   “我也看不出有这个可能。”   崔维兹说:“有关地球具有放射性的故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个普遍的说法,大家也都普遍栢信。”   “可是,”崔维兹说:“地球生养万物已有数十亿年的历史,当初它不可能具有那么强的放射性,否则根本不会有生命出现。它是如何变得带有放射性的?一场核战吗?”   “那是最普通的解释,崔维兹议员。”   “从你说这句话的态度,我猜你自己并不相信。”   “没有证据显示曾发生过这样的战争。普通的说法,甚至为人普遍接受的说法,并不等于证据。”   “还有可能发生什么其他变故?”   “没有证据显示发生过任何事,放射性也许和巨大的卫星一样,纯粹只是杜撰出来的传说。”   裴洛拉特说:“有关地球的历史,哪些故事是一般人所接受的?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搜集了大量有关人类起源的传说,其中许多都提到一个叫作地球的世界,或者用的是很接近的名称。但我没有搜集到康普隆上的传说,只发现有些资料中,模糊地提到班伯利这个名字。然而即使康普隆的所有传说都有这号人物,他也可能根本是杜撰出来的。”   “这没什么好奇怪。我们通常不对外宣扬我们的传说,你能找到有关班伯利的参考资料,已经令我十分惊讶——这又是另外一个迷信。”   “可是你不迷信,谈一谈应该没什么顾忌,是吗?”   “说得对。”这位矮小的历史学家将眼珠向上扬,看了裴洛拉特一眼。“我要是这么做,一定会使我不受欢迎的程度暴增,甚至可能带来危险。不过你们三人很快就会离开康普隆,而我相信你们绝不会指名道姓引用我的话。”   “我们以人格向你担保。”裴洛拉特立刻说。   “那么以下就是理论上整个历史的摘要,其中超自然理论和软化的成分都已剔除——过去曾有一段无限久远的时间,地球是唯一拥有人类的世界,然后,大约在两万到两万五千年前,人类发明了超空间跃迁,进而发展出星际旅行,开始向其他行星殖民。   “那些行星上的殖民者大量使用机器人。早在超空间旅行出现前,地球上就发明了机器人,而……对啦,你们知不知道机器人是什么?”   “知道,”崔维兹说:“我们被问过不只一次,我们知道机器人是什么。”   “在完全机器人化的社会中,那些殖民者发展出高等科技和超凡的寿命,因而开始鄙视他们的祖星。根据更戏剧性的说法,他们开始支配并压迫地球。   “最后,地球送出另一批殖民者,这些人都将机器人视为禁忌。康普隆是这些新殖民者最早建立的世界之一,此地的爱国分子坚持它是最早建立的世界,可是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点,因此一个怀疑论者无法接受。后来,第一批殖民者灭绝了,接着——”   崔维兹插嘴道:“第一批殖民者为什么会灭绝呢,丹尼亚多博士?”   “为什么?在我们的浪漫主义者想像之中,他们是由于罪孽深着,遭到惩罚者的惩罚。至于袍为何等那么久,则没人追究。伹我们不必求助于这些神话,也很容易解释这件事。一个完全倚赖机器人的社会,由于极度单调无趣,或者说得更玄一点,失去了生存的意志,终究会变得孱弱、衰颓、没落而奄奄一息。   “而舍弃机器人的第二波殖民者,则渐渐站稳脚跟,进而接掌整个银河。伹地球却变得带有放射性,因此渐渐退出银河舞台。对于这一点,通常的解释是地球上也有机器人,因为第一波殖民运动促进了机器人的发展。”   宝绮思听到这里,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吧,丹尼亚多博士,不论地球有没有放射性,也下论有过多少波星际殖民运动,关键问题其实很简单——地球究竟在哪里?它的座标是什么?”   丹尼亚多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不过嘛,吃中饭的时候到了,我可以叫人将午餐送来这里,我们就能一面用餐,一面讨论地球,随便你们想讨论多久都行。”   “你不知道?”崔维兹说,他的声调与音量同时提高。   “事实上,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议员先生,”丹尼亚多轻叹了一声,“如果你硬要说事实是不可能的,那是你的权利,可是这样说对你一点帮助都没有。”   送来的午餐是许多松软、外层裹着面皮的丸子,颜色有很多种,里面包着各式各样的馅。   丹尼亚多首先拿起一样东西,摊开之后原来是一双透明的薄手套。他戴上手套,客人们也都有样学样。   宝绮思说:“请问这里面包了些什么?”   丹尼亚多说:“粉红色的里面包着辛辣鱼浆,那是康普隆的一大美食;这些黄色包的是清淡的干酪;而绿色的则是什锦蔬菜。你们一定要趁热吃,待会儿还有热杏仁派以及饭后饮料,我推荐你们暍热苹果酒。这里气候寒冷,我们习惯将食物加热,甚至甜点也不例外。”   “你吃得不错嘛。”裴洛拉特说。   “并不尽然,”丹尼亚多答道:“现在是因为在招待客人。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吃得非常简单。我身上没有多少肉需要养,你们也许已经注意到了。”   崔维兹咬了一口粉红色丸子,发觉的确有很着的鱼腥味,外面裹的那层辣面皮配上鱼肉相当可口。可是他也想到,这个味道再加上鱼腥味,将会整天挥之不去,他或许还得带着这些味道入梦。   咬了一口之后,他发现面皮立即合上,把里面的馅重新包起来,根本不会有任何汁液溅漏。他突然觉得纳闷,不知道那副手套有什么作用。即使不戴手套,也不必担心双手会弄湿或变黏,因此他断定那是种卫生习惯。在不方便洗手的时候,可以用手套代替,演变到现在,即使已经洗过手,习惯上还是必须戴上手套。(昨天,当他与李札乐一同进餐时,她并未使用这种手套——可能由于她是来自山区的缘故。)   他说:“午餐时间谈正事会不会不礼貌?” 第七章 告别康普隆   26   “依照康普隆的规范,议员先生,的确不礼貌。不过既然你们是客人,不妨依循你们的规范,如果你们想要谈正经事,而不认为或不介意那样会破坏食欲,那就请便吧,我愿意奉陪。”   崔维兹说:“谢谢你。李札乐部长曾经暗示——不,她很不客气地明说——怀疑论者在这个世界下受欢迎,这是真的吗?”   丹尼亚多的好心情似乎更上一层楼。“当然啦,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会多伤心呢。康普隆,你知道,是个充满挫折感的世界。尽避过去的历史没有人清楚,一般人却有一种空幻的信仰,认为在许多仟年以前,住人的银河规模还很小的时候,康普隆曾是领袖群伦的世界,这点我们一直念念不忘。而在可考的历史中,我们却从未居于领导地位,这个事实令我们很不舒服,让我们——我是说,一般的民众——心中有种忿忿不平的感觉。   “可是我们能怎么办?政府曾经被迫效忠帝国的皇帝,如今则是基地的忠诚附庸。我们越是明了自己的次等地位,就越栢信传说中那段伟大的岁月。   “那么,康普隆人能做些什么呢?过去他们无法与帝国抗争,如今又不能公开向基地挑衅。因此他们攻击我们、憎恨我们,用这种方式来寻求慰藉,因为我们不相信那些传说,并且对那些迷信嗤之以鼻。   “然而,我们不必担心受到更大的迫害。我们控制了科技,在大学担任教职的也是我们这些人。其中有些人特别敢说话,因而难以公开授课。比如说,我自己就有这个麻烦,不过我还是有学生,我们在校外定期悄悄聚会。但是,如果真禁止我们公开活动,那么科技将要停摆,大学将会失去全银河的认可。事实上,这种学术自杀的严着后果,也许还无法令他们收敛仇恨的心态,想必这就是人类的愚昧,不过还好有基地支持我们。所以说,虽然我们不断受到漫骂、讥嘲和公开抨击,却仍旧能安然无事。”   崔维兹说:“是不是由于大众的反对,使你不愿告诉我们地球在哪里?虽然你刚才那么说,但你是否害怕如果做得太过分,反怀疑论者的情绪会升高到危险的程度?”   丹尼亚多摇了摇头。“不是这样,地球的位置的确无人知晓。我并非由于恐惧,或是任何其他原因,而对你们有所隐瞒。”   “可是你听我说,”崔维兹急切地说:“在银河这一星区中,自然条件适于住人的行星数量有限,而且,大多数的可住人行星必定都已有人居住,因此你们应该相当熟悉。想要在这个星区寻找一颗特殊的行星——除了带有放射性外,它具有一切适于住人的条件,这会有多困难呢?此外你还有另一个线索,就是那颗行星有颗巨大的卫星相伴。既然有了放射性和巨大卫星两个特征,地球绝不会被错认,甚至只是随便找一找,也应该找得到。或许需要花点时间,不过这是唯一的麻烦。”   丹尼亚多说:“就怀疑论者的观点而言,地球的放射性和旁边那颗巨大卫星,都只不过是传说而已。如果我们去寻找这些特征,那就跟寻找麻雀奶和兔子羽毛一样荒唐。”   “也许吧,可是那不至于使康普隆人完全放弃。如果他们能找到一个充满放射性的世界,大小罢好适于住人,旁边还有颗巨大的卫星,康普隆民间传说的可信度将因此大大提高。”   丹尼亚多大笑几声。“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康普隆才从未进行这类探索。假如我们失败,或是找到一个跟传说显然不符的地球,便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康普隆的民间传说将马上垮台,变成大家的笑柄。康普隆不会冒这个险。”   崔维兹顿了一下,再用非常认真的口气说:“那么,即使我们不强调放射性和巨大卫星这两个‘唯一点’——姑且假设银河标准语有这种说法,根据定义,一定还有第三个唯一点,它和任何的传说都毫无瓜葛。那就是如今在地球上,即使没有众多生机盎然、多采多姿的生命型态,也总会有一些留存下来,不然至少应该保有化石纪录。”   丹尼亚多说:“议员先生,虽然康普隆未曾有组织地计划找寻地球,我们有时还是得做些太空旅行。偶尔会有船舰由于种种原因而迷途,那些船舰照例要将经过做成报告。跃迁不是每次都完美无缺,这点或许你也知道。然而,所有的报告中,从未提到跟传说中的地球性质相似的世界,也没发现过挤满各种生命型态的行星。船舰又不可能只为了搜集化石,而在一颗看似无人居住的行星登陆。如果说,过去数千年来,从来没有疑似地球的报告出现,我就绝对愿意相信找寻地球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地球根本不在那里,又怎么找得到呢。”   崔维兹以充满挫折感的语调说:“可是地球一定在某个地方。在银河的某个角落,存在着一颗行星,人类以及人类熟悉的其他生命型态,都是从那里演化出来的。如果地球不在银河这一区,就一定在其他星区。”   “或许如此吧,”丹尼亚多冷冷地说:“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它还没在任何一处出现过。”   “大家未曾真正仔细找过。”   “嗯,显然你们就会。我祝你们好运,但我绝不会赌你们成功。”   崔维兹说:“有没有人试图以间接的方法,就是除了直接寻找之外的其他方法,来判定地球可能的位置?”   “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丹尼亚多是其中之一,他对裴洛拉特说:“你是否想到了亚瑞弗计划?”   “是的。”裴洛拉特答道。   “那么可否请你跟议员先生解释一下?我想他比较容易相信你的话。”   于是裴洛拉特说:“你可知道,葛兰,在帝国末期,所谓的‘起源寻找’研究曾经风靡一时,许多人把它当作一种消遣,也许是为了逃避周遭令人不快的现实。当时帝国已渐渐崩溃瓦解,这你是知道的。   “黎维的一位历史学家韩波·亚瑞弗,就想到了一个间接的方法。他的依据是,不论起源行星是哪一颗,它一定会先在较近的行星建立殖民世界。一般说来,一个世界距离那个原点越远,殖民者抵达的时间就越晚。   “那么,假使将银河所有住人行星的创建日期整理出来,然后以仟年为单位,把历史同样久远的行星连成网络。比如说,具有一万年历史的行星构成一个网络;具有一万两千年历史的行星构成另一个网络;具有一万五千年历史的行星又构成另一个网络。理论上来说,每个网络都近似一个球面,而且差不多是同心球。较古老的行星所构成的网络,半径应该小于较年轻的行星网络。如果把每个网络的球心找出来,它们在太空中的分布范围应该相当小,而那个范围就该包含了起源行星——地球。”   裴洛拉特双手做成杯状,划出一个个的球面,脸上的表情极其认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葛兰?”   崔维兹点了点头。“明白,不过我猜他没有成功。”   “理论上应该办得到,老伙伴。麻烦的是创建年代都不正确,每个世界多少会将本身的历史夸大拉长,可是除了传说,又没有其他简单的方法可以断定历史的长短。”   宝绮思说:“古老树木中的碳十四衰变。”   “当然啦,亲爱的,”裴洛拉特说:“但你必须得到那些世界的合作才行,事实上从来没人愿意那么做,每个世界都不希望夸大的历史被人推翻。帝国当时又不能为了这么小的事,就强行压制各地的反对声浪,它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   “因此亚瑞弗所能做的,只是利用那些历史顶多两千年,而且创建经过在可靠的情况下,曾经仔细记录下来的世界。那些世界没有多少,虽然它们的分布大致符合球对称,球心却相当接近川陀,昔日帝国的首都。因为那些为数不多的新世界,最初的殖民者全部源自川陀。   “那当然是另一个问题。地球并非星际殖民的唯一起点,一段时日之后,较古老的殖民世界便会送出自己的殖民队伍,而在帝国全盛时期,川陀成了殖民者的主要出产地。说来真不公平,亚瑞弗因此就成为众人的笑柄,他的学术声誉也因此而断送。”   崔维兹说:“来龙去脉我听懂了,詹诺夫。丹尼亚多博士,照这么说来,你甚至连一丝渺茫的希望都无法给我?那在其他世界上,有没有可能找到关于地球的线索呢?”   丹尼亚多陷入迟疑的沉思,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开口。 “嗯……”他先发出一声犹豫的感叹,接着才说:“身为一名怀疑论者,我必须告诉你,我不确定地球如今是否存在,或者是否曾经存在。不过——”他再度沉默不语。   宝绮思终于接口:“我猜,你想到一件可能很重要的事,博士?”   “重要吗?我很怀疑,”丹尼亚多轻声说:“不过也许很有意思。地球不是唯一行踪成谜的行星,第一波的殖民者——在我们的传说中,称他们为‘外世界人’——他们的世界如今也不知所踪。有些人管那些世界叫‘外世界’安定因素,此外也有人称之为‘禁忌世界’,后者现在较为通用。   “传说是这么说的,在他们的黄金时代,外世界人使寿命延长到数个世纪,并且拒绝让我们短寿命的祖先登陆他们的世界。在我们击败他们之后,情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我们不屑和他们来往,要让他们自生自灭,禁止我们的船舰和行商跟他们接触。因此那些行星变成了禁忌世界。我们确定,传说中如此记述着,我们只需袖手旁观,惩罚者自然会毁灭他们,而袍显然做到了。至少,据我们所知,已经有许多仟年,不曾见到外世界人在银河出现。”   “你认为外世界人会知道地球的下落吗?”崔维兹问。   “想必如此,他们的世界比我们任何一个世界都要古老。不过前提是必须还有外世界人存在,而这是极端不可能的事。”   “即使他们早就不存在了,他们的世界应该还在,或许会保有一些纪录。”   “如果你能找到这些世界的话。”   崔维兹看来冒火了。“你的意思是,想要寻找下落不明的地球,应该能在外世界上找到线索,可是外世界一样下落不明?”   丹尼亚多耸了耸肩。“我们已经有两万年未跟他们来往,连想都没有想到他们。而外世界也像地球一样,隐藏到了历史的迷雾中。”   “外世界人分布在多少个世界上?”   “传说中有五十个这样的世界——一个可疑的整数,实际上可能少得多。”   “你却不知道其中任何一个的位置?”   “嗯,这个,我想——”   “你想什么?”   丹尼亚多说:“由于太古历史是我的业余嗜好,和裴洛拉特博士一样,我有时会翻查些古老的文件,找找看有没有任何提到太古时期的记载,比传说更可靠的记载。去年,我发现了一艘古代太空船中的纪录,那些纪录几乎已无法解读。它的年代非常久远,当时我们的世界还不叫康普隆,而是使用‘贝莱世界’这个名称。我认为,我们传说中的‘班伯利世界’,可能就是从那个名字演变而来。”   裴洛拉特兴奋地问:“你发表了吗?”   “没有。”丹尼亚多说:“正如一句古老格言所云:在我确定泳池有水没水之前,我可不愿意往下跳。你可知道,那个纪录中提到了一件事,那艘太空船的船长造访过某个外世界,还带了一名外世界女子离去。”   宝绮思说:“可是你刚才说,外世界人不允许他人造访。”   “没错,这正是我未将纪录发表的原因,听来实在难以置信。有些暧昧不明的传说事迹,可以解释为外世界人的故事,包括他们和我们的祖先‘银河殖民者’的冲突。这类传说事迹不是康普隆的特产,在许多世界上都有大同小异的故事,但有一点完全一致——外世界人和银河殖民者绝不会在一起,双方之间没有社交接触,更别毯蠼性间的接触。可是纪录中的殖民者船长和那个外世界女子,却显然因爱情而结合,这实在太不可思议。我不相信这个故事有可能被人接受,顶多只会被视为一篇浪漫的历史小说。”   崔维兹显得很失望。“就这样吗?”   “不只这样,议员先生,还有另外一件事。我在太空船残存的航行日志中,发现了一些数字,代表的可能是几组空间座标,但也可能不是。假如真是的话——我再着复一遍,怀疑论者的荣誉心使我必须强调,也有可能并非如此——那么,内在证据使我得到一个结论,它们是三个外世界的空间座标。其中的一个,或许就是那个船长曾经登陆的世界,他就是从那个世界带走了他的外世界爱人。”   崔维兹说:“就算这个故事是杜撰的,有没有可能座标仍是真的呢?”   “有这个可能,”丹尼亚多说:“我会给你那些数宇,你喜欢怎样利用都可以,不过你很可能一无所获——但我有个很有趣的想法。”他又露出了短暂的笑容。   “什么想法?”崔维兹问。   “如果其中一组座标代表地球的位置呢?”   27   康普隆的太阳射出耀眼的橙色光芒,看来比端点星的太阳还要大,但它在天球上的位置相当低,因此只能送来微弱的热量。还好风并不强,不过吹在崔维兹脸颊上,仍然令他感到冰冷刺痛。   他的身子瑟缩在电暖大衣里发抖,那件大衣是蜜特札·李札乐送给他的,她现在就站在他身旁。他说:“总该有暖和的时候吧,蜜特札。”   她很快瞥了太阳一眼。站在这个空旷的太空航站里,她未曾显出任何不适。罩在她高大身形上的大衣比崔维兹的还薄,也许她对寒冷并非完全麻木,伹至少她一点都不在乎。   她说:“我们有个美丽的夏季,虽然为时不长,但农作物都能适应。作物品种全部经过精挑细选,能在阳光下迅速生长,而且不容易受到霜害。本地的动物都生有厚实的毛皮,一般公认全银河最佳的羊毛产自康普隆。此外,康普隆的轨道上还有许多太空农场,上面种植各种热带水果,我们还外销风味绝佳的凤梨罐头。大多数的人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我们是个寒冷的世界。”   崔维兹说:“我很感谢你来为我们送行,蜜特札,并感谢你愿意跟我们合作,让我们能继续完成任务。然而,为了使我自己心安理得,我必须问一句,你会不会为自己惹上大麻烦?”   “不会!”她骄傲地摇了摇头,“不会有任何麻烦。第一,不会有人来质问我,一切运输系统由我控制,也就是说,这个太空航站和其他航站的法规,以及有关入境站、船舰来去的所有法规,全都由我一个人制定。总理靠我全权处理这些事情,他不必为任何细节烦心,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就算我受到诘问,也只要据实相告就行了。政府获悉我未将太空船交给基地后,一定会为我喝采;如果让民众知道也无妨,他们的反应想必一样。至于基地,则根本不会晓得这件事。”   崔维兹说:“政府也许愿意见到基地没有如愿,但是你放走了我们,他们也愿意赞成你的决定吗?”   李札乐微微一笑。“你是个高尚的君子,崔维兹。你为了保住太空船,下屈不挠地奋战到底,现在你成功了,却又开始为我的安危操心。”   她试着向他靠近,彷佛忍不住想做个亲昵的动作。然而,显然在经过一番挣扎后,她终于克制住这个冲动。   她又恢复了率直的口气,说道:“即使他们质疑我的决定,我只消告诉他们,说你一直都在寻找最古世界,他们就一定会说我做得很对,的确应该尽快摆脱你们,连太空船一块赶走。然后他们会进行一些赎罪仪式,以弥补当初准许你登陆的错误,虽然我们原先无法猜到你在做什么。”   “你真的担心由于我的出现,为你自己和这个世界带来不幸吗?”   “的确如此。”李札乐生硬地答道,再改用较缓和的语气说:“你已经为我带来了不幸,我认识你之后,康普隆的男人会显得更加索然无味。我的渴求从此再也无法满足,惩罚者已经决定让我万劫不复。”   崔维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并非希望你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我也不希望你被无谓的忧虑困扰。你必须知道,所谓我会带来不幸的这种说法,其实不过是迷信而已。”   “我想,这是那个怀疑论者告诉你的。”   “他不必告诉我,我也一样知道。”   李札乐伸手抹了下额头,她突出的双层上沾积了层细霜。 “我知道有些人认为这是迷信,可是最古世界会带来厄运,却是千真万确的事。过去已经有许多实例,不管怀疑论者如何巧言善辩,也无法否定既有的事实。”   她突然伸出右手。“再缓笏,葛兰。进太空船跟你的伙伴会合吧,免得你那娇弱的端点星身子,在我们寒冷的和风中冻僵了。”   “告辞了,蜜特札,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再见到你。”   “是啊,你答应过会回来,我也试着让自己相信。我甚至告诉自己,到时我将飞到太空,在你的太空船中和你相会,这样厄运便只会降临在我身上,不至于殃及我的世界——可是你不会再回来了。”   “不!我会回来!你曾带给我这样的快乐,我不会那么轻易放弃。”此时此刻,崔维兹坚决相信自己是认真的。   “我不怀疑你浪漫的冲动,我可爱的基地人,但是那些冒险寻找最古世界的人,全都永远回不来了——回不到任何地方,我自己心里很清楚。”   崔维兹尽力不让牙齿打颤,虽然只是因为天气寒冷,他的牙齿才不受控制,但他不愿让她以为那是由于自己胆怯。他说:“那是迷信。”   “不过,”她说:“那也是事实。”   28   回到远星号驾驶舱的感觉真好。将它当成一个房间实在太挤了些,也许它只是无尽星空中的一个小囚笼,然而,它却令人感到那么熟悉、友善而温暖。   宝绮思说:“我很高兴你终于上来了,我正在想,不知道你还要跟那位部长厮磨多久。”   “没有多久,”崔维兹说:“天气冷得很。”   “我有一种感觉,”宝绮思说:“你曾考虑要留下来陪她,而将寻找地球的行程延后。我不愿探触你的心灵,哪怕只是轻轻一碰,可是我关心你,而你受到的诱惑似乎感应了我。”   崔维兹说:“你说得没错,至少有那么片刻,我的确感受到了诱惑。部长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我从来没遇到过第二个。你加强了我的抵抗力吗,宝绮思?”   她答道:“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不能也不会以任何方式干扰你的心灵,崔维兹。我猜,你是借着强烈的责任感,自己战胜了这个诱惑。”   “不,我倒不那么想,”他苦笑了一下,“不可能那么崇高、那么戏剧性。我的抵抗力的确被强化了,一来是由于天气太冷;二来是我有个不详的预感,假如我继续跟她在一起,不出几回合就会要我的命,我永远无法跟上她的步调。”   裴洛拉特说:“嗯,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安全返回太空船了。下一步我们要做什么?”   “眼前要做的,是以轻快的速度离开这个行星系,直到距离康普隆的太阳够远了,我们再来进行跃迁。”   “你想我们会被拦截或跟踪吗?”   “不,我真心相信部长渴望我们尽快离去,而且永远不要回来,以免惩罚者的报复降临这颗行星。其实……”   “什么?”   “她相信报复一定会降在我们身上,她坚决相信我们不会回来。我得说明一下,不是因为她料到我可能会背信,她没有机会估量我的信用。她的意思是,地球是个可怕的不祥之物,任何人试图寻找它,都一定会死在半途。”   宝绮思说:“康普隆有多少人去找过地球,才使得她这么肯定?”   “我怀疑没有任何康普隆人曾经试过。我告诉她,她的恐惧只不过是迷信。”   “你确定自己柑信这点吗,还是你也被她动摇了?”   “我知道她所表现的恐惧纯粹是迷信,但是她的恐惧仍然可能有根有据。”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试图登陆地球,放射线会要我们的命?”   “我不相信地球具有放射性,但我的确相信地球会保护自己。还记得吗,川陀图书馆中有关地球的资料全被移走了;而盖娅虽然拥有惊人的记忆体,行星的每个部分都参与其中,甚至包括地表的岩层和地心的熔融金属,却也无法回溯到够远的过去,所以不能告诉我们任何有关地球的事。   “显然,假如地球真那么有力量,它或许也能调整人类的心灵,迫使大家都相信它具有放射性,这样便能吓阻任何寻找它的念头。也许因为康普隆和地球极为接近,对地球形成特别的威胁,所以又被加上一着诡异的空白。丹尼亚多是个怀疑论者,也是一位科学家,他百分之百相信寻找地球是白费力气,他说地球不可能被人找到——这就是部长的迷信也许有根据的原因。地球如此希望隐藏自己,难道不会将我们杀害,或是将我们引入歧途,反而任由我们找到它吗?”   宝绮思皱着眉头说:“盖娅……”   崔维兹立刻打断她的话。“别说盖娅会保护我们,既然地球有办法消除盖娅最早的记忆,那么在双方的冲突中,地球显然会是赢家。”   宝绮思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那些记忆被消除了?也许只是因为盖娅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才发展出行星级记忆,因此才无法回溯到那个记忆完成前的时代。即使在那之前的记忆的确遭到外力消除,你又怎能确定是地球干的?”   崔维兹说:“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提出我的臆测罢了。”   裴洛拉特突然插嘴,怯怯地问说:“假如地球那么有力量,又如此坚持保留它的隐私——姑且这么说,那我们的努力又有什么用?你似乎认为地球不会让我们找到它,而且必要时,还会将我们全部杀害。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们不该放弃整个计划吗?”   “我们似乎应该放弃,这点我承认,但我如此强烈地坚信地球存在,就一定要也一定会找到它。而且盖娅不断在提醒我,当我有这么强烈的信念时,我的想法总是正确的。”   “可是,老弟,我们发现地球之后,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呢?”   “有一个可能——”崔维兹尽力以轻松的口吻说:“由于我具有这种非比寻常的天赋,地球或许也会体认到我的价值,而不会对我下手。可是——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话——我不能确定你们两位也能生还,我担心的正是这件事。我一直有个念头,而如今这个念头更强,那就是我应该带你们两位回盖娅,然后由我自己继续进行探索。首先断定我必须寻找地球的,是我而不是你们;看出其中重要性的,也是我而不是你们;不得不如此做的人,更是我自己而不是你们。所以说,让我来冒这个险吧,你们没有这个必要。就让我一个人继续吧——詹诺夫?”   裴洛拉特将下巴埋在颈际,他的长脸显得更长了。“我不否认自己感到不安,葛兰,可是如果弃你不顾,我会非常羞愧,会觉得无地自容。”   “宝绮思?”   “盖娅绝不会弃你不顾,崔维兹,不论你做什么都一样。假如地球真是个危险的地方,盖娅会尽全力保护你。而扮演宝绮思这个角色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裴,如果他决定紧跟着你,那我当然要紧跟着他。”   崔维兹绷着脸说:“很好,我已经给过你们机缓笏,让我们一起上路吧。”   “一起走。”宝绮思说。   裴洛拉特轻轻一笑,伸手抓住崔维兹的肩头。“水远走在一起。”   29   宝绮思说:“你看这里,裴。”   她刚才以手动方式操纵着太空艇的望远镜,漫无目标地随意观看,好让脑筋别一直陷在裴洛拉特的地球传说图书馆中。   裴洛拉特走过来,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膀,眼睛向显像屏幕望去。康普隆行星系的气态巨行星之一已经出现,经过多次放大后,画面看来就像实物一般庞大。   在彩色的显像中,它的表面呈淡橙色,并带有一些较暗的条纹。由于这颗行星与太阳的距离比远星号更为遥远,又是从行星轨道面上向它望去,因此看来几乎是个完美的光盘。   “真美丽。”裴洛拉特说。   “中央条纹延伸到了行星之外,裴。”   裴洛拉特紧皱着眉头说:“你知道吗,宝绮思,我相信真是这样。”   “你想这是一种‘光幻视’吗?”   裴洛拉特说:“我不敢肯定,宝绮思,我跟你一样是太空新兵——葛兰!”   必应这声叫唤的,是一句相当微弱的“什么事?”崔维兹随着这声回答走进驾驶舱,衣服显得有点皱,好像刚才和衣在床上打过盹——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他带着几分不悦说:“拜托!别动那些装置。”   “只不过是望远镜罢了。”裴洛拉特说:“你看那个。”   崔维兹依言看了一眼。“那是一颗气态巨行星,根据我获得的资料,他们管它叫葛里亚。”   “只是这样看看,你怎么知道就是那颗?”   “理由之一,”崔维兹说:“根据我们现在与太阳的距离,再考虑各行星的大小和轨道上的位置——在拟定航道时,我已经把这些资料都研究得很透澈——此时此刻,它是你唯一能放大到这种程度的行星。另外一个理由,则是因为它有个行星环。”   “行星环?”宝绮思困惑不已。   “你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个又细又暗的条纹,因为我们几乎是从正侧面取景。我们可以急速拉升,离开行星轨道面,让你们有个较佳的视野。你们想不想这么做?”   裴洛拉特说:“我不想让你重新计算位置和航道,葛兰。”   “喔,放心,电脑会帮我处理,没什么麻烦。”他一面说,一面坐到电脑前,将双手放在那两个手掌轮廓上。接下来,与他的心灵精密调谐的电脑,便开始负责所有的操作。   没有燃料问题也毫无惯性效应的远星号立即加速。对于做出如此回应的电脑与太空艇,崔维兹再度感到一股强烈的爱意。仿佛他的思想化成了动力与指令,又彷佛它就是自己意志的延伸,不但强而有力,而且温驯服从。   难怪基地想把它要回去,也难怪康普隆想将它据为己有。唯一令人讶异的事,是迷信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使康普隆自动放弃了这个野心。   若是有适当的武装,远星号必定能追击或打败银河中任何一艘船舰,甚至任何一支舰队,只要别碰到另一艘同型的太空艇就好。   当然,它现在没有任何武装。布拉诺市长将太空艇拨给他的时候,至少还有足够的警觉性,没让它配备任何武器。   裴洛拉特与宝绮思注视着显像屏幕,葛里亚星正缓缓地,缓缓地朝他们倾斜。上方的那一极(姑且不论是南极或北极)已经出现,周围有一大圈湍流;下方那一极则被球体中央的鼓胀部分遮掩。   在行星顶端,暗面不断侵入橙色部分,使这个美丽的圆盘变得越来越不对称。   包令人兴奋的,则是中央那道暗纹下再是条直线,它渐渐变成一个弧形,就像其他偏南或偏北的条纹一样,只是弧度更为显着。   现在能看得非常清楚了,中央暗纹的确延伸出行星的边缘,在两侧形成狭窄的弧形。这绝对不是幻象,十分明显地,那是由物质构成的环状天体,沿着行星周围绕了一圈,另一侧则隐藏在行星背后。   “这样足以给你们一个概念,我想。”崔维兹说:“假如我们飞到这颗行星的正上方,你们将可看到一个圆形的环,和这颗行星呈同心圆,不过两者完全没有接触。你们还有可能发现,它其实并非单一的环,而是由数个同心环组成。”   “这简直就不可能,”裴洛拉特愣愣地说:“是什么让它停留在太空中的?”   “跟卫星能停留在太空中的道理相同,”崔维兹说:“行星环由细微的粒子组成,每个粒子都环绕着行星运转。由于这些环和行星距离太近,‘潮汐效应’使它们无法聚结成一个球体。”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想想实在太令人难过了,老友。我当了一辈子学者,怎么可能对天文学知道得那么少?”   “而我却对人类的传奇一无所知,没有人能拥抱所有的知识。事实上,这些行星环没有什么稀奇,几乎每颗气态巨行星都有,即使有时只是一圈稀薄的尘埃。端点星的太阳所领导的行星家族,碰巧没有真正的气态巨行星,因此端点星的居民,除非是个星际旅行者,或者在大学里修过天文学课程,否则很可能不知道行星环是什么。如果行星环十分宽广,变得明亮而显眼,就像现在这个一样,那才是不寻常的现象。它实在是壮丽,一定至少有好几百公里宽。”   此时,裴洛拉特突然“啪”地一声弹了下手指。“正是这个意思。”   宝绮思吓了一跳。“你想到了什么,裴?”   裴洛拉特说:“我曾读过一首诗的片段,那是一首非常古老的诗,用一种古体的银河标准语写成,相当不容易读懂,这正好证明它的年代十分久远——不过我不应该抱怨古文体难懂。由于工作的关系,我精通好几种不同的古银河语文,即使这在工作领域之外对我没什么用处,伹仍然让我很有成就感——我刚说什么来着?”   宝绮思说:“一首古诗的片段,亲爱的裴。”   “谢谢你,宝绮思。”然后,裴洛拉特又对崔维兹说:“她总是很注意我在说什么,以便我一旦离题——这是常有的事——她随时能把我拉回来。”   “这是你的魅力之一,裴。”宝绮思微笑着说。   “总之,那个片段主要是描述地球所在的行星系,至于为何有这段描述,我并不清楚,因为完整的诗句已经散轶,至少我从来没办法找到。流传下来的只有这一部分,或许是由于其中的天文学内容。总之,它提到第六颗行星拥有光辉灿烂的三着行星环。‘既宽且大,与之相较,世界相形见绌。’你看,我现在还能吟一句。以前我不明了行星环是什么东西,我记得曾经设想,也许在行星的一侧有三个圆圈排成二列,这似乎十分无稽,所以我懒得收在我的图书馆中。我当初没有追根究底,现在想来十分遗憾。”他摇了摇头,又说:“在今日银河中,神话学家是个很孤独的行业,使人忘记了追根究底的好处。”   崔维兹安慰他说:“你当初没有理会它,也许是正确的态度,詹诺夫,对诗意的文字不可过分认真。”   “但那就是它的意思,”裴洛拉特指着显像屏幕说:“那首诗所提到的景象,正是三个宽阔的同心环,比行星本身还要宽。”   崔维兹说:“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行星环不可能那么宽,和它们环绕的行星比较,行星环总是非常狭长。”   裴洛拉特说:“我们也从未听说拥有一颗巨大卫星的可住人行星,或是它的地壳具有放射性,现在这个则是第三项唯一性。我们若能找到一颗除了有放射性之外,仍具有一切适于住人条件的行星,它拥有一颗巨大的卫星,而且在它的行星系中,有另一颗行星拥有宽阔的行星环,那么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发现地球了。”   崔维兹微微一笑。“我同意,詹诺夫,假如我们找到这三项特征,我们就一定找到了地球。”   “假如!”宝绮思叹了口气。   30   他们已经飞越过这个行星系的主要世界,此刻正在最外围两颗行星间继续往外冲。十五亿公里内,完全没有稍具规模的天体存在。前面有的只是一大团彗星云,不会产生多大的重力效应。   远星号已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崔维兹非常清楚,理论上来说,这艘太空艇可加速到接近光速,不过他也很明白,实际上,十分之一光速已经是合理的极限。   以这个速率飞行,能避开任何稍具质量的物体,却无法闪避太空中无数的尘埃粒子,为数更多的原子与分子更不在话下。在极高速航行的过程中,即使那么微小的物体也会磨损、刮伤艇体,造成十分严着的损害。假若以接近光速的速率飞行,每个撞向艇体的原子都具有宇宙线粒子的性质。曝露在无孔不入的宇宙线辐射下,太空艇中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   在显像屏幕上,远方的恒星看不出任何动静,虽然太空艇以每秒三万公里的速率运动,但从各方面看起来,它都像是静止在太空中。   电脑正在进行长距离扫描,以侦测任何可能与太空艇碰撞的物体,它们即使体积有限,仍然会构成严着的威胁。在必要情况下,太空艇会稍微转向闪避,不过这种情形极不可能发生。由于可能来袭的物体都很小,相对速率也不太大,太空艇改变航向时又不会产生惯性效应,因此身在太空艇中的人,根本无法知道是否出现过堪称“千钧一发”的状况。   因此崔维兹一点都不担心这种事,甚至根本连想都不想。他把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丹尼亚多交给他的三组座标上,而他特别注意的,则是与他们目前位置最接近的那组座标。   “座标数字有什么问题吗?”裴洛拉特紧张兮兮地问。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崔维兹说:“座标数字本身并没有用,你还得知道零点在哪里,以及设定座标所使用的规约——比如说划定距离所依据的方向,以什么作为本初子午线等等。”   “这些你怎么找得出来?”裴洛拉特茫然问道。   “我已经取得了端点星和其他几个已知点相对于康普隆的座标,如果我将它们输进电脑,电脑便会算出究竟该用哪种规约,这些座标才能对应端点星和其他几个点的正确位置。我只是想将这些事在脑中整理一下,这样我就能对电脑发出适当的指令。一旦确定了规约,我们拿到的禁忌世界座标值就可能有意义了。”   “只是可能而已?”宝绮思问。   “只是可能而已,恐怕就是如此。”崔维兹说:“那些毕竟是相当古老的座标,用的应该是康普隆辨约,伹无法绝对肯定。假如它们根据的是其他规约呢?”   “万一真是这样呢?”   “万一真是这样,我们得到的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可是——我们好歹也要确定一下。”   他双手在微微发亮的电脑键盘上轻快滑动,将必要的资料输进电脑,然后双手放在桌面的手掌轮廓上,再静待电脑确定这些已知座标所用的规约。答案出来后,他顿了一下,接着命令电脑使用相同的规约,算出最近一个禁忌世界的位置,最后终于在电脑记忆体的银河舆图中,找出了这组座标对应的地点。   屏幕上出现一个星像场,并且自动迅速移动,达到停滞状态后又开始不断扩大,将周围各方向的星辰都挤出屏幕,直到星辰几乎消失殆尽。肉眼根本跟不上这种迅疾的变化,看起来只是一团模糊的斑点。最后屏幕上剩下来的,只有边长十分之一秒差距的正方范围(根据屏幕下方标示的数值)。然后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变化,在漆黑的屏幕中,只剩下六个暗淡的光芒点缀其间。   “哪个才是禁忌世界?”裴洛拉特轻声问道。   “全都不是,”崔维兹说:“其中四颗是红矮星,一颗是准红矮星,另一颗是白矮星。在这些恒星的轨道上,都不可能有任何可住人世界。”   “单凭这样看一眼,你怎么知道那些就是红矮星?”   崔维兹说:“我们现在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恒星,而是电脑记忆中银河舆图的一小部分,其中每颗恒星都标有简介,只不过你无法看到,通常我一样也看不到。可是一旦我的双手和电脑进行接触,像现在这样,那么我的眼睛注视某颗恒星时,我就能知道不少的相关资料。”   裴洛拉特以悲伤的语调说:“那么,这些座标毫无用处了。”   崔维兹抬起头望着他。“不,詹诺夫,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们还要考虑时间因素,这组座标是两万年前的,在这段时间中,那个禁忌世界和康普隆都绕着银河中心公转,两者的公转速率、轨道倾角和离心率都很可能完全不同。因此,随着时光的流逝,两个世界不是渐渐接近,就是距离越来越远。过了两万年后,那个禁忌世界如今所在的位置,与座标值的偏差可能在半个到五个秒差距之间,当然不会在这个十分之一秒差距边长的方格内出现。”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以康普隆为原点,让电脑将银河的时间往前推两万年。”   “它能这样做吗?”宝绮思的声音听来有点肃然起敬。   “嗯,它无法使银河本身回到过去,却能让记忆库中的舆图时光倒流。”   宝绮思说:“我们能看到任何变化吗?”   “看——”崔维兹说。   屏幕上原来的六颗恒星开始缓缓挪动,此外另有一颗恒星出现在屏幕左侧,且渐渐向中央漂移。裴洛拉特兴奋地指着它说:“来了!来了!”   崔维兹说:“抱歉,又是颗红矮星。它们非常普遍,银河中的恒星至少有四分之三是红矮星。”   屏幕上的画面停下来,星体不再继续移动。   “然后呢?”宝绮思说。   崔维兹答道:“这就是了,这就是银河那一小部分在两万年前的样子。如果那个禁忌世界以平均速度进行星移,就应该出现在屏幕正中央。”   “应该出现,可是没有啊。”宝绮思尖声道。   “的确没有。”崔维兹表示同意,声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   裴洛拉特长长叹了一口气。“啊,太糟了,葛兰。”   崔维兹说:“且慢,不要绝望,我原本就没指望看到那颗恒星。”   “你没有?”裴洛拉特显得极为讶异。   “是的。我跟你说过,这不是真正的银河,而是电脑中的银河舆圆,某颗恒星若没收录在舆图中,我们便不可能看到。假如一颗行星被称为‘禁忌’,而且这个名称沿用了两万年,它就八成不会被收在舆图里。事实上果真如此,因为我们看不到它。”   宝绮思说:“也许因为它不存在,所以我们才看不到。康普隆的传说可能是杜撰的,也可能这些座标并不正确。”   “说得很对。不过,电脑既然找出了那个世界两万年前的可能位置,就能够估计出它如今的座标。根据修正后的座标——我唯有利用星图才能做出这个修正——我们现在可以切换到真实的银河星像场。”   宝绮思说:“伹你只是假设禁忌世界一直以平均速度进行星移,万一它的速度有异于平均速度呢?那你现在得到的座标就不正确了。”   “说得没错,但是和未做时间修正的结果比较,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根据平均速度的假设进行修正后,得到的结果将更接近真实的位置。”   “你真乐观!”宝绮思以怀疑的口吻说。   “我正是那么乐观,”崔维兹说:“希望不出我所料——现在就让我们看看真正的银河。”   两位旁观者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崔维兹则以轻松的语调慢慢解释(或许是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情绪,并且延后揭晓谜底的时刻),好像在发表一场演说。   “观察真正的银河比较困难,”他说:“电脑中的舆图是人工产物,不相干的东西可以除去。比如说,如果有个星云遮蔽视线,我能将它消除;如果视角和我的预期不合,我可以调整到更方便的角度。然而观测真实银河的时候,我必须照单全收,毫无选择的余地。假使我想有所改变,必须在太空中真正运动,花的时间会比调整舆图多得多。”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团恒星云,里面挤满一颗又一颗的星辰,看来像是一堆散乱的粉末。   崔维兹说:“那是银河某个区段的大角度画面,当然,我想要的是前景。如果我把前景扩大,相对之下背景就会变得蒙陇。这个座标点和康普隆足够接近,所以我应该能将它扩大到和舆图中的画面一致。我只需要输入必要的指令,但愿我的头脑能保持足够的清醒。开始——”   星像场陡然扩大,成千上万的恒星被急速推出屏幕。三个人猛然觉得自己向屏幕冲去,由于感觉过于逼真,他们都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彷佛是对一股推力生出的自然反应。   先前的画面又出现了,虽然不似舆图中的那般黑暗,但是那六、七颗恒星都在原先的位置上。此外,在接近中央的部分,还出现了另一颗恒星,它的光芒比其他恒星明亮许多。   “它在那里。”裴洛拉特细声道,声音中充满了敬畏。   “可能就是它,我会让电脑摄取它的光谱,然后详加分析。”沉默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崔维兹又说:“光谱型为G 4,因此它比端点星的太阳较小、较暗一点,不过比康普隆的太阳要明亮些。电脑的银河舆图不该漏掉任何G型恒星,既然这颗遭到遗漏,很可能表示它就是那个禁忌世界环绕的太阳。” 宝绮思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到头来却发现,这颗恒星周围根本没有可住人行星?”   “有这个可能,我想。倘若真是那样,我们再设法寻找另外两个禁忌世界。”   宝绮思固执地说:“万一另外两个也是空欢喜一场呢?”   “那我们再尝试别的办法。”   “比如说?”   “但愿我知道。”崔维兹绷着脸说。 第三部 奥罗拉星 第八章 禁忌世界   31   “葛兰,”裴洛拉特说:“我在旁边看,会不会打扰你?”   “一点都下会,詹诺夫。”崔维兹说。   “如果我问问题呢?”   “问吧。”   于是裴洛拉特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崔维兹将视线从显像屏幕栘开。“只要是屏幕上看起来很接近那个禁忌世界的恒星,每一颗的距离我都得测量出来,这样我才能断定它们真正的距离。我必须知道它们的重力场,所以需要质量和距离的数据。如果缺乏这些资料,就无法保证能做一次成功的跃迁。”   “你怎么做呢?”   “嗯,我看到的每一颗恒星,电脑记忆库中都存有它的座标,这些座标可转换成康普隆的座标系统。接下来,根据远星号在太空中相对于康普隆之阳的位置,再做小幅度的修正,就能得到每颗恒星和我们的距离。屏幕上看来,那些红矮星都很接近那个禁忌世界,伹事实上有些可能更近,有些其实则更远。我们需要知道它们的三维位置,你懂了吧。”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你已经有了那个禁忌世界的座标……”   “没错,但那不够,我还需要知道其他恒星的距离——误差可以容许在百分之一左右;在那个禁忌世界附近,那些恒星的重力场强度都很小,些许误差不会造成明显的差别。而那个禁忌世界环绕的太阳,或是说可能拥有禁忌世界的那颗恒星,在禁忌世界附近产生的重力场却很强,我必须知道它精确的距离,精确度至少得是其他恒星的一千倍,单有座标无法做到这点。”   “那你该怎么做呢?”   “我测量出那个禁忌世界——或者应该说它的恒星——与附近三颗恒星的视距离。那三颗恒星都很暗淡,需要放大许多倍才看得清楚,因此,它们的距离想必都很远。然后,我们将其中一颗摆在屏幕中央,再向一侧跃迁十分之一秒差距,跃迁的方向垂直于对禁忌世界的视线。由于附近没有什么恒星,即使我们不知道较远处星体的距离,这样的跃迁仍然很安全。   “在跃迁之后,位于中央的那颗参考恒星仍缓篝在原处,如果三颗恒星距离我们真的很远,其他两颗暗星的位置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然而,那个禁忌世界的恒星距离较近,因此会有视差移位产生,从移位的大小,我们便能决定它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假如我想验证一次,我可以另选三颗恒星,重新再试一遍。”   裴洛拉特说:“总共要花多少时间?”   “不会太久,繁着的工作都由电脑负责,我只要发号施令就行了。真正花时间的工作,是我必须研究测量的结果,确定它们都没问题,还有我的指令没有任何失误。如果我是那种蛮勇之徒,对自己和电脑具有完全的信心,那么几分钟内就能完成了。”   裴洛拉特说:“真是太奇妙了,想想电脑能帮我们做多少事。”   “这个我一向心里有数。”   “假如没有电脑,你要怎么办?”   “假如没有重力太空船,我要怎么办?假如我未受过太空航行训练,我要怎么办?假如没有两万年的超空间科技做我的后盾,我又要怎么办?事实上我就是现在这样——在此时,在此地。倘若我们想像自己身处两万年后的未来,我们又要赞叹什么样的科技奇迹?或者有没有可能,两万年后人类己不复存在?”   “几乎不可能,”裴洛拉特说:“几乎不可能不存在。即使我们没成为盖娅星系的一部分,我们仍有心理史学指导我们。”   崔维兹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双手松开电脑。“让它计算距离吧,”他说:“让它着复检查几遍,我们反正不急。”   他用怪异的眼光望着裴洛拉特,又说:“心理史学!你知道的,詹诺夫,在康普隆上,这个话题出现了两次,每次都被斥为迷信。我自己说过一次,后来丹尼亚多也提到了。毕竟,除了说它是基地的迷信,你又能如何定义心理史学?它难道下是一种没有证明和证据的信仰吗?你怎么想,詹诺夫?这个问题应该比较接近你的领域。”   裴洛拉特说:“你为什么要说没证据呢,葛兰?哈里·谢顿的拟像已经在穹窿中出现许多次,每当着大事件发生时,他就会针对时势侃侃而谈。当年,他若是无法使用心理史学的方法做出预测,就不可能知道未来才会发生的事件。”   崔维兹点了点头。“听起来的确不简单,即使有过一次失误,没能预测到骡,那仍是不简单的事。但话说回来,它还是令人感到邪门,有点像是魔术,任何术士都会玩这种把戏。”   “没有任何术士能预测几世纪后的事。”   “没有任何术士能创造奇迹,只是让你信以为真罢了。”   “拜托,葛兰,我想不出有什么伎俩,能让我预测五个世纪后会发生什么。”   “你也无法想像有什么伎俩,能让一个术士读取藏在无人轨道卫星中的讯息。然而,我就目睹一个术士做到这一点。你有没有想过,定时信囊以及哈里·谢顿的拟像,也许都是政府一手导演出来的?”   裴洛拉特对这种说法显得相当反感。“他们不会那么做。”   崔维兹发出一下轻蔑的嘘声。   裴洛拉特说:“假如他们企图这样做,一定会被逮到的。”   “这点我不敢肯定。不过,问题是我们不知道心理史学如何运作。”   “我也不知道那台电脑如何运作,可是我知道它的确有用。”   “那是因为还有别人知道它如何运作,如果没有任何人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那样的话,要是它因为某种原因停摆,我们都会变得一筹莫展。如果心理史学突然失灵……”   “第二基地人知道心理史学的运作方式。”   “你又怎么晓得,詹诺夫?”   “大家都这么说。”   “什么事大家都可以说——啊,禁忌世界的恒星和我们的距离算出来了,我希望算得非常精确,让我们来推敲一下这组数字。”   他盯着那组数字良久,嘴唇还不时蠕动,彷佛心中正做着一些概略的计算。最后,他终于开口,不过眼睛没扬起来。“宝绮思在做什么?”   “在睡觉,老弟。”然后,裴洛拉特又为她辩护道:“她很需要睡眠,葛兰。跨越超空间而维持为盖娅的一部分,是很消耗精力的一件事。”   “我想也是。”崔维兹说完,又转过身面对电脑,他将双手放在桌面上,喃喃说道:“我要让它分成几次跃迁前进,并且每次都要重新检查。”然后他将双手又收回来,“我是说真的,詹诺夫,你对心理史学知道多少?”   裴洛拉特好像有点意外。“一窍不通。身为历史学家,比如像我,和身为心理史学家简直有天壤之别。当然啦,我知道心理史学的两个根本基石,但是这点每个人都晓得。”   “连我都知道。第一个条件是涉及的人口数目必须足够庞大,才能使用统计方式处理。可是多大才算‘足够庞大’呢?”   裴洛拉特说:“银河人口的最新估计值是一万兆左右,也许还低估了。当然啦,这是绝对够大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心理史学的确有效,葛兰。不论你如何强词夺理,它的确有效啊。”   “而第二个条件,”崔维兹又说:“是人类不能知晓心理史学,否则他们的反应会产生偏差——可是大家都晓得有心理史学啊。”   “只是知道它的存在罢了,老弟,那不能算数。第二个条件其实是说,人类不能知晓心理史学所做的预测,而大家的确不知道。唯有第二基地人才应该晓得,但他们是特例。”   “仅仅以这两个条件为基础,就能建立起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并非仅仅根据这两个条件,”裴洛拉特说:“其中还牵涉到高等数学和精密的统计方法。据说——如果你想听听口述历史——哈里·谢顿当初开创心理史学,是以气体运动论为蓝本。气体中的每个原子或分子都在做随机运动,因此我们无法知道任何一个的位置或速度。然而,利用统计学,我们能导出描述它们整体行为的精确规律。根据这个原则,谢顿企图解出人类社会的整体行为,虽然这个解不适用于人类个体。”   “或许如此,但人类并不是原子。”   “没错,”裴洛拉特说:“人类具有意识,行为复杂到足以显现自由意志。谢顿究竟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概念,即使有懂得的人设法向我解释,我也确定自己无法了解。可是无论如何,他的确成功了。”   崔维兹说:“因此这个理论想要成立,必须有为数众多而不明就里的一群人。你难道不觉得,这么巨大的一个数学架构,是建立在松软的基础上吗?如果这两个条件无法真正满足,那么一切都会垮台。”   “可是既然谢顿计画没垮……”   “或者,假如这两个条件并非完全不合或不足,只是比理论预期的弱一些,那么心理史学也许能有效运作好几世纪,然后,在遇到某个特殊危机时,它便会在一夕之间垮掉——就像当初骡出现时,它暂时垮掉那样。此外,如果还应该有第三个条件呢?”   “什么第三个条件?”裴洛拉特微微皱起眉头。   “我也下知道,”崔维兹说:“一个论述也许表面上完全合乎逻辑,而且绝妙无比,却隐含了某些未曾言明的假设。也许这第三个条件,是大家视为理所当然的假设,所以从来没人想到过。”   “如果一个假设被视为如此理所当然,通常都是相当正确的,否则的话,就不可能被视为如此理所当然。”   崔维兹嗤之以鼻。“如果你对科学史和对传说历史一样了解,詹诺夫,你就会知道这种说法错得有多严着——不过我想,我们已经来到那个禁忌世界的太阳附近了。”   的确,屏幕正中央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恒星。由于太过明亮,屏幕自动将它的光芒滤掉大部分,其他恒星因而尽数从屏幕上消失。   32   远星号上的洗濯与个人卫生设备十分精简,用水量永远维持合理的最小值,以免回收系统超过负荷。这一点,崔维兹曾板着脸提醒裴洛拉特与宝绮思。   尽避如此,宝绮思总有办法随时保持清爽光鲜,她乌黑的长发永远有着后丽的光泽,她的指甲也始终明亮耀眼。   此时,她走进驾驶舱,说道:“你们在这儿啊!”   崔维兹抬起头来。“用不着惊讶。我们几乎不可能离开太空船,即使你无法用心灵侦测到我们的行踪,只要花上三十秒,就一定能在太空船中找到我们。”   宝绮思说:“这句话纯然是一种问候,不该照字面解释,你自己其实很清楚这点。现在我们在哪里?可别说‘在驾驶舱中’。”   “宝绮思吾爱,”裴洛拉特说着伸出一只手。“我们现在,是在那个禁忌世界所属行星系的外围区域。”   她走到裴洛拉特身旁,将一只手轻放在他的肩上,他则用手臂环住她的腰。她说:“它不会是什么真正的禁忌,我们未受任何阻拦。”   崔维兹说:“它之所以成为禁忌,是因为康普隆和其他第二波殖民者建立的世界,刻意和第一波殖民者——外世界人所建立的世界隔离。如果我们自己没感受到这种刻意的限制,又有什么能阻止我们?”   “那些外世界人,如果还有任何人存留下来,或许也会刻意和第二波殖民世界隔离。虽然我们不介意侵入他们的领域,这绝不代表他们也不介意。”   “说得很对,”崔维兹道:“如果他们还在,的确会是如此。伹直到现在,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行星是否存在。目前为止,我们所看到的只有普通的气态巨行星,总共有两颗,而且不是特别大。”   裴洛拉特连忙说:“但这并下代表外世界人已不存在,可住人世界一律很接近太阳,体积也比气态巨行星小很多,而且在这个距离,闪焰使我们极难侦测到它们。我们得藉由微跃到达内围,以便侦测这些行星。”能像个老练的太空旅人一样说得头头是道,似乎令他相当骄傲。   “这样的话,”宝绮思说:“我们现在为何不向内围前进?”   “时辰未到,”崔维兹说:“我正在叫电脑尽量侦察人工天体的迹象,我们要分几个阶段向内挺进——如果有必要,分成十几个阶段都行——每次都要停下来侦察一番。我不希望这次又中了圈套,就像我们首度接近盖娅那样。还记得吧,詹诺夫?”   “我们每逃诩有可能落入那种圈套,盖娅的圈套却为我带来宝绮思。”裴洛拉特以爱怜的眼光凝视着她。   崔维兹咧嘴冷笑了一下。“你希望每逃诩有个新的宝绮思吗?”   裴洛拉特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宝绮思带着微嗔说:“我的好兄弟,或者不管裴坚持叫你什么,你最好快些向内围前进。只要有我跟你在一起,你就不会落入圈套。”   “靠盖娅的力量?”   “侦测其他心灵的存在?当然没问题。”   “你确定自己的力量够强吗,宝绮思?你为了和盖娅主体维持联系而消耗的体力,我猜一定得睡很久才能补回来。你现在和力量的源头距离那么远,能力也许大大受限,我又能仰仗你多少呢?”   宝绮思涨红了脸。“联系的力量足够强大。”   崔维兹说:“别生气,我只不过问问而已。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就是身为盖娅的缺点之一吗?我不是盖娅,我是个完整的、独立的个体,这表示我能随心所欲到处旅行,不论离开我的世界、我的同胞多远都可以,我始终还是葛兰·崔维兹。我拥有的各种能力,我会继续保有,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假如我孤独地在太空中,几秒差距之内没有任何人类,又由于某种原因,无法以任何方式跟任何人联络,甚至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一颗,我依旧是葛兰·崔维兹。我也许无法生还,我可能因此死去,但我至死仍是葛兰·崔维兹。”   宝绮思说:“孤独一人在太空中,远离所有的人,你就无法向你的同胞求助,也无法仰赖他们的各种才能和知识。独自一人,身为一个孤立的个体,和你身为整体社会的一份子比较,你会变得渺小得可怜。”   崔维兹说:“然而,这种渺小和你如今的情况不同。你和盖娅间有个键结,它比我和社会间的联系要强得多,而且这个键结可以一直延伸,甚至能跨越超空间,可是它需要靠能量来维持。因此你一定会累得气喘吁吁,我是指心灵上的,并且感到自己的能力被大大削弱,这种感觉会比我的强烈许多。”   宝绮思年轻的脸庞突然显得分外凝重,一时之间,她似乎不再年轻,或者说根本看不出年龄。她已经不只是宝绮思,而变得更像盖娅,仿佛欲藉此反驳崔维兹的论调。她说:“即使你说的每件事都对,葛兰·崔维兹——过去、现在、未来你都是你,或许不会减少一分,却也一定不会增加丝毫——即使你说的每件事都对,你以为天下有白吃的午餐吗?难道做个像你这样的恒温动物,不比一条鱼,或是其他的变温动物要好吗?”   裴洛拉特说:“陆龟就是变温动物,端点星上没有,不过有些世界上看得到。它们是一种有壳的动物,动作缓慢而寿命极长。”   “很好,那么,身为人类难道不比做陆龟好吗?不论在任何温度下,人类都能维持快速行动,不会变得慢吞吞的。人类能支持高能量的活动、迅速收缩的肌肉、迅速运作的神经纤维,以及旺盛而持久的思考——这难道不比爬行缓慢、感觉迟钝、对周遭一切仅有模糊意识的陆龟好得多吗?对不对?”   “我同意,”崔维兹说:“的确是这样,伹这又怎么样?”   “嗯,难道你不知道,做恒温动物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使你的体温高于环境温度,你消耗的能量必须比陆龟奢侈得多,你得几乎不停地进食,急速补充从你身上流失的能量。你会比陆龟更容易感到饥饿,而且也会死得更快。你愿意当一只陆龟,过着迟缓而长寿的生活吗?或是你宁可付出代价,做一个行动迅速、感觉敏锐而具有思考能力的生物?”   “这是个正确的类比吗,宝绮思?”   “不是的,崔维兹,因为盖娅的情况还要好得多。当我们紧紧连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不会耗费太多能量;只有部分的盖娅和其他部分相隔超空间距离时,能量的消耗才会升高——别忘了,你选择的并不只是个大型的盖娅,下是个较大的单一世界;你所选择的是盖娅星系,一个由众多世界构成的庞大复合体。不论身在银河哪个角落,你都会是盖娅星系的一部分,你将被它某些部分紧紧包围,它的范围从每个星际原子一直延伸到中央黑洞。到那个时候,维系整体只需要少许的能量,因为没有任何部分和其他部分距离更远。你的决定将导致所有这些结果,崔维兹,你怎能怀疑自己的抉择不好?”   崔维兹低头沉思良久,最后终于抬起头来说:“我的选择也许很好,可是我必须找到切实的证据。我做的决定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事,光说它好还不够,我必须知道它的确好才行。”   “我已经跟你讲了这么多,你还需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伹我会在地球上找到答案。”他说得斩钉截铁。   裴洛拉特说:“葛兰,那颗恒星成了一个圆盘。”   的确如此。电脑一直忙着自己的工作,丝毫不理会环绕在周围的任何争论,它指挥太空艇逐步接近那颗恒星,如今已来到崔维兹所设定的距离。   此时,他们仍旧远离行星轨道面。电脑将屏幕画分成三部分,分别显示三颗小型的内行星。   位于最内围的那颗行星,表面温度在液态水范围内,并且具有含氧的大气层。崔维兹静候电脑计算出它的轨道,初步的粗略估计似乎很有希望。他让计算继续做下去,因为对行星的运动观察得越久,各项轨道参数的计算就能做得越精确。   崔维兹以相当平静的口吻说:“我们看到了一颗可住人行星,极有可能可以住人。”   “啊——”在裴洛拉特一贯严肃的表情上,显露出最接近喜悦的神色。   “不过,”崔维兹说:“只怕没有巨型的卫星。事实上,直到目前为止,还没侦测到任何类型的卫星。所以它不是地球,至少和传说中的地球下合。”   “别担心这点,葛兰。”裴洛拉特说:“我看到气态巨行星都没有不寻常的行星环时,就料到可能不会在这里发现地球。”   “很好,那么,”崔维兹说:“下一步是看看上面有什么样的生命。根据它具有含氧大气层这个事实,我们绝对可以肯定上面有植物生命,不过……”   “也有动物生命,”宝绮思突然说:“而且数量很多。”   “什么?”崔维兹转头望向她。   “我能感测到。虽然在这个距离只有模糊的感觉,伹我肯定这颗行星不只可以住人,而且无疑已有居民存在。”   33   远星号目前在这个禁忌世界的绕极轨道上,由于距离地表还相当远,轨道周期维持在六逃卩一点,崔维兹似乎不急着离开这个轨道。   “既然这颗行星已有人居住,”他解释道:“而根据丹尼亚多的说法,上面的居民曾一度是科技先进的人类,也就是第一波殖民者,所谓的外世界人,如今他们可能仍拥有先进的科技,对我们这些取而代之的第二波殖民者也许不会有什么好感。我希望他们能自动现身,这样的话,在我们冒险登陆之前,可以先对他们有点了解。”   “他们也许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裴洛拉特说。   “换成我们的话,我们就会知道。因此我必须假设,如果他们真正存在,很可能会试图跟我们接触,甚至想升空追捕我们。”   “但如果他们真出来追捕我们,而且他们的科技非常进步,我们也许会束手无策……”   “我可不相信,”崔维兹说:“科技的进步不一定能面面俱到,他们可能在某些方面超越我们许多,但他们对星际旅行显然不热衷。因为开拓整个银河的是我们不是他们,而在帝国历史中,我没见过有任何纪录提到他们离开自己的世界,出现在我们眼前。如果他们一直未曾进行太空旅行,怎么可能在太空航行学上做出着大进展?我们或许毫无武装,但即使他们大举出动战舰追捕我们,我们也不可能被他们抓到——不会的,我们不会束手无策。”   “他们的进步也许是在精神力学方面,可能骡就是外世界人……”   崔维兹耸了耸肩,显然很不高兴。“骡不能是所有的东西。盖娅人说他是他们的畸变种,也有人认为他是偶发的突变异种。”   裴洛拉特说:“事实上,还有些其他的臆测——当然,没有人当真——说他是个人造的机械。换句话说,就是机器人,只不过没人用那个字眼。”   “假如真有什么具有危险精神力量的东西,我们就要靠宝绮思来化解。她可以——对了,她在睡觉吗?”   “她睡了好一阵子,”裴洛拉特说:“不过我出来时,看到她动了一下。”   “动了一下,是吗?喂,如果有任何事故发生,她必须一叫就醒。这件事你要负责,詹诺夫。”   “好的,葛兰。”裴洛拉特以平静的口吻答道。   崔维兹又将注意力转向电脑。“有件事困扰着我,就是那些入境站。一般说来,它们是种确切的迹象,代表行星上住着拥有高科技的人类。可是这些……”   “它们有什么不对劲吗?”   “有几个问题。第一,它们的式样古老,可能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第二,除了热辐射外,没有其他任何的辐射。”   “什么是热辐射?”   “温度高于周遭环境的任何物体,都会发出热辐射。每样东西都能产生这种熟悉的讯号,它具有宽广的频带,由温度决定能量的分布模式,那些入境站发出的就是这种辐射。如果上面有正在运转的人工设备,必定会漏出一些其他的非随机辐射。既然现在只有热辐射,我们可以假设入境站是空的,也许已经空置了几千年;反之,上面若是有人,那些人在这方面的科技就极其先进,有办法不让其他的辐射外泄。”   “也有可能,”裴洛拉特说:“这个行星拥有高度文明,但入境站却被空置,因为我们这些银河殖民者让这颗行星遗世独立太久,他们早已不再担心会有任何外人接近。”   “可能吧。或者,它可能是某种诱饵。”   此时宝绮思走进来,崔维兹从眼角瞥见她,便没好气地说:“没错,我们在这里。”   “我知道,”宝绮思说:“而且仍在原来的轨道上,这点我还看得出来。”   裴洛拉特连忙解释:“葛兰十分谨慎,亲爱的。那些入境站似乎没有人,我们不确定这代表什么。”   “这点根本下必操心,”宝绮思以毫不在乎的口气说:“我们如今环绕的这颗行星,上面侦测不到任何智慧生命的迹象。”   崔维兹低头瞪着她,显得惊讶万分。“你说什么?你说过……”   “我说过这颗行星上有动物生命,这点的确没错,但银河中究竟哪个人告诉过你,说动物指的一定是人类?”   “你刚侦测到动物生命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因为在那么远的距离,我还没办法判别。我只能确定侦测到了动物神经活动的脉动,可是在那种强度下,我无法分辨蝴蝶和人类。”   “现在呢?”   “我们现在近多了,你也许以为我刚才在睡觉,事实上我没有——或者说,顶多睡了一下子。我刚才,用个不恰当的动词,正在尽全力倾听,想要听到足够复杂而能代表智慧生命的精神活动迹象。”   “结果什么都没有?”   “我敢说,”宝绮思的口气突然变得谨慎,“如果我在这个距离还侦测不到什么,那么在这颗行星上,人类的数目顶多下会超过几千。假使我们再靠近点,我就能判断得更精确。”   “嗯,这就使得情况大不相同。”崔维兹说,声音中带着几许困惑。   “我认为,”宝绮思看来很困,因此脾气十分暴躁。“你现在可以中止那些什么辐射分析啦,推理啦,演绎啦,还有天晓得你在做些什么别的。我的盖娅知觉能做得更准确、更有效率。也许你现在可以明白,为什么我说当盖娅人要比当孤立体好。”   崔维兹没立刻答话,显然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火气。当他再度开口时,用的竟然是很客气,而且几乎正式的口吻。“我很感谢您提供这些消息。然而,您必须知道一件事。打个比方吧,即使我想让嗅觉变得更灵敏,因为这样有很多好处,这个动机却不足以令我放弃人身,甘心变成一只血兽。”   34   当太空艇来到云层下方,在大气层中飘移时,那个禁忌世界终于呈现在他们眼前,看起来出奇地老旧。   极地是一片冰雪,跟他们预料的一样,不过范围下太大。山区都是不毛之地,偶尔还能看到冰河,但冰河的范围同样不大。此外还有些小辨模的沙漠地带,在各处散布得相当均匀。   如果暂且不考虑这些,这颗行星其实能变得十分美丽。它的陆地面积相当广大,不过形状歪歪扭扭,因此具有极长的海岸线,以及非常辽阔的沿岸平原。它还有苍翠茂盛的热带与温带森林,周围环绕着草原。纵然如此,它老旧的面貌仍极其明显。   在森林中有许多半秃的区域,部分的草原也显得稀疏乾瘦。   “某种植物病虫害吗?”裴洛拉特感到很奇怪。   “不是,”宝绮思缓缓道:“比那更糟,而且更不易复原。”   “我见过许多世界,”崔维兹说:“可是从未目睹像这样的。”   “我见过的世界很少,”宝绮思说:“不过依我/我们/盖娅之见,这个世界的人类想必已经绝迹。”   “为什么?”崔维兹说。   “想想看吧,”宝绮思的口气相当锋利,“没有一个住人世界拥有真正的生态平衡。地球必定有过这种平衡,因为它若是演化出人类的那个世界,就一定曾有很长一段时期,上面没有人类,也没有其他能发展出先进科技、有能力改造环境的物种。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有一种自然平衡——当然,它会不停变化。然而,在所有其他的住人世界上,人类皆曾仔细改造他们的新环境,并且引进各种动植物,可是他们创造的生态系将注定失衡。它只会保有种类有限的物种,若非人类想要的,便是不得不引进的……”   裴洛拉特说:“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吗?对不起,宝绮思,我插个嘴,伹这实在太吻合了,我忍不住现在就要告诉你们,免得待会儿忘了。我曾经读过一则古老的创世神话,根据这则神话,生命是在某颗行星形成的,那里的物种种类有限,伹都是对人类有用、或是人类喜欢的。后来,最早一批人类做了件蠢事——别管那是什么,老夥伴,因为那些古老神话通常都是象徵性的,如果对其中的内容太过认真,只会把人搞得更糊涂——结果,那颗行星的土壤受到了诅咒。‘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那个诅咒是这么说的。不过这段话是以古银河文写成,如果照原文念会更有味道。然而,问题是它真是诅咒吗?人类不喜欢或不想要的东西,例如荆棘和蒺藜,也许是维持生态平衡所必需的。”   宝绮思微微一笑。“实在不可思议,裴,怎么每件事都会让你想起一则传说,而它们有时又那么有启发性。人类在改造一个世界时,总是忽略了荆棘和蒺藜,姑且不管那些是什么东西,然后他们便得竭力使这个世界维持正常发展。它不像盖娅是个自给自足的有机体,而是一群混杂的孤立体构成的集合,但这群混杂的孤立体却未臻完美,因此无法使得生态平衡永远维持下去。假如人类消失了,就如同指导者的双手不见了,整个世界的生命型态注定会开始崩溃,行星本身将出现反改造的现象。”   崔维兹以怀疑的口吻说:“假如真会发生这种事,它也不会很快发生。这个世界也许已经两万年毫无人迹,但大部分似乎仍旧‘照常营业’。”   “当然啦,”宝绮思说:“这要看当初的生态平衡建立得多完善。如果一开始是个相当良好的平衡,在失去人类之后,仍然可能维持长久的时间。毕竟,两万年对人类而言虽然很长,跟行星的寿命比较起来,却只是一夕之间的事。”   “我想,”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专心凝视行星的景观。“如果这颗行星的环境正在恶化,我们就能确定人类都走光了。”   宝绮思说:“我仍然侦测不到人类层次的精神活动,所以我猜这颗行星确实没有任何人类。下过,一直有些较低层意识产生的嗡嗡声,层次的高度足以代表鸟类和哺乳动物。可是我仍无法确定,反改造的程度是否足以显示人类已经绝迹。即使一颗行星上有人类居住,如果那个社会不正常,不了解保护环境的重要性,生态环境还是有可能恶化。”   “不用说,”裴洛拉特说:“这样的社会很快就会遭到毁灭。我不相信有任何人类,会不了解保护自己赖以维生的资源有多重要。”   宝绮思说:“我没有你那种对人类理性的乐观信心,裴。我觉得,如果一个行星社会完全由孤立体组成,那么可想而知,为了局部的利益,甚至为了个人的利益,就很容易使人忘却行星整体的安危。”   “我不认为那是可想而知,”崔维兹说:“我站在裴洛拉特这一方。事实上,既然有人居住的世界数以千万计,却没一个因为反改杂邙环境恶化,你对孤立体的恐惧可能夸大了,宝绮思。”   太空艇此时驶出昼半球,进入黑夜的范围。感觉上像是暮色迅疾加深,然后外面就成了一片黑暗,只有在经过晴朗的天空时,还能看到一些星光。   藉着精确监看大气压与重力强度,远星号得以维持褂讪的高度。他们目前保持的这个高度,绝对不会撞到隆起的群山,因为这颗行星已经许久未有造山运动。不过为了预防万一,电脑仍然利用“微波指尖”在前面探路。   崔维兹一面凝视逃陟绒般的黑夜,一面若有所思地说:“我总是认为,要确定一颗行星毫无人迹,最可靠的徵状就是暗面完全没有可见光。任何拥有科技的文明,都无法忍受黑暗的环境——一旦进入日面,我们就要降低高度。”   “那样做有什么用?”裴洛拉特说:“下面什么都没有。”   “谁说什么都没有?”   “宝绮思说的,你也这么说过。”   “不是的,詹诺夫。我是说没有科技导致的辐射,宝绮思是说没有人类精神活动的迹象,但这并不代表下面什么也没有。即使这颗行星上没有人类,也一定会有某些遗迹。我要寻找的是线索,詹诺夫,就这点而言,科技文明的残留物就可能有;用。”   “经过两万年之后?”裴洛拉特的音调逐渐提高,“你认为有什么东西能维持两万年?这里不会有任何的胶卷、纸张、印刷品。金属会生銹,木材会腐烂,塑料会碎成颗粒,甚至石头都会粉碎或遭到侵蚀。”   “也许没有两万年那么久,”崔维兹耐心地说:“我提到这个时间,是说这颗行星上如果没有人类,最长也不会超过两万年。因为根据康普隆的传说,在此之前这个世界极为繁荣。可是,或许在一千年前,最后一批人类才死亡或消失,或者逃到别处去。”   他们到达夜面另一个尽头,曙光随即降临,然后几乎在同一刻,出现了灿烂夺目的阳光。   远星号一面开始降低高度,一面慢慢减速,直到地表的一切都清晰可见。陆地沿岸点缀着许多小岛,现在每个都能看得相当清楚,大多数布满了绿油油的植群。   崔维兹说:“照我看来,我们该去研究那些受损特别严着的地区。我认为人类最集中的区域,便是生态最失衡的地方,反改造可能就以那些地方为源头,不断向外扩散开来。你的意见如何,宝绮思?”   “的确有可能。总之,我们对此地缺乏了解,还是从最容易找的地方下手较好。草原和森林会吞噬人类活动的迹象,搜寻那些地方可能只是浪费时间。”   “我突然想到,”裴洛拉特说:“一个世界不论有些什么东西,最终都应该达到一种平衡,而且可能会发展出新的物种,使环境恶劣的区域重新改头换面。”   “是有这个可能,裴,”宝绮思说:“这要看当初那个世界的失衡有多严着。至于说一个世界会自我治疗,经由演化达到新的平衡,所需的时间要比两万年多得多,恐怕要好几百万年的时间。”   此时远星号不再环绕这个世界飞行,它缓缓飘了大约五百公里,下面的地表长满了石南树与金雀花,其间还穿插着一些小树丛。   “你们认为那是什么?”崔维兹突然伸手向前指去。太空艇此时停留在半空中,不再飘移。重力发动机调到了最高档,将行星重力场几乎完全中和,舱内因而传来一种轻微但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崔维兹所指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放眼望去,只有些乱七八糟的土堆,上面长着稀稀疏疏的杂草。   “我看不出什么名堂。”裴洛拉特说。   “那堆破烂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结构,有几条平行线,还有一些互相垂直的模糊线条,看到没有?看到没有?那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一定是人工建筑物,看得出原本是地基和围墙,清楚得好像它们依旧耸立在那里。”   “即使真的是,”裴洛拉特说:“那也只不过是个废墟。如果我们想要做考古研究,我们就得拼命地挖呀挖,专业人士要花上好几年才能妥善……”   “没错,不过我们没时间妥善处理。那也许是一座被湮没的古城外围,某些部分可能尚未倾倒。让我们跟着那些线条走,看看会把我们带到哪里。”   在那个区域的某一端,树木丛距较密之处,她们发现几堵耸立的墙垣。或者应该说,只有部分仍旧屹立。   崔维兹说:“这是个不错的开始,我们要着陆了。” 第九章 面对野狗群   35   远星号停在一个小山丘的山脚下,山丘周围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崔维兹几乎想也没想就觉得,最好别在数公里内没有任何掩蔽的地方着陆,因此这里是理所当然的最佳选择。   他说:“外面温度是摄氏二十四度,多云,西风,风速大约每小时十一公里。电脑对大气循环模式知道得不够,所以无法预测气候。下过,湿度差下多是百分之四十,不太可能下雨。整体而言,我们似乎选了一个舒适的纬度,或者说选对了季节,去过康普隆之后,来到这里真是令人分外愉快。”   “我猜想,”裴洛拉特说:“如果这颗行星继续反改造下去,天气会变得更极端。”   “我肯定这一点。”宝绮思说。   “随便你怎样肯定都行,”崔维兹说:“我们还得等上奸几千年,才能知道正确答案。此时此刻,它仍是个宜人的行星,在我们有生之年,以及其后许久许久,它都会一直保持这样。”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腰际扣上一条宽皮带。宝绮思尖声道:“那是什么,崔维兹?”   “我还没忘记当初在舰队受的训练,”崔维兹说:“我不会赤手空拳闯进一个未知的世界。”   “你当真要携带武器?”   “正是如此。在我的右侧,”他用力一拍右边的皮套,里面是个很有分量的大口径武器。“挂的是我的手铳;而左侧,”那是柄较小的武器,口径很小而且没有开口。“是我的神经鞭。”   “两种谋杀方式。”宝绮思以厌恶的口气说。   “只有一种,只有手铳能杀人。神经鞭却不会,它只会刺激痛觉神经,不过我听说,它会让人痛不欲生。我很幸运,从来没吃过这种苦头。”   “你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   “我告诉过你,这里是敌人的世界。”   “崔维兹,这里是无人的世界。”   “是吗?它可能没有科技发达的人类社会,但是若有‘后科技时代’的原始人呢?他们或许顶多只有棍棒和石块,可是那些东西也能杀人。”   宝绮思看来被激怒了,伹她勉力压低声音,以表现得足够理智。“我侦测不到人类的神经活动,崔维兹。这就剔除了各种原始人的可能性,不论是后科技时代还是什么时代的。”   “那我就没必要使用我的武器,”崔维兹说:“下过话说回来,带着它们又有什么害处呢?它们只会让我的重量增加少许,既然地表重力大约只有端点星的百分之九十一,我还承受得了这点重量。听我说,太空艇本身也许毫无武装,伹它装载了不少手提式武器,我建议你们两位也——”   “下要,”宝绮思立刻答道:“任何准备杀戮——或是带给他人痛苦的动作,我都拒绝。”   “这不是准备杀戮,而是避免自己遭到杀害,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   “我能用自己的方法保护自己。”   “詹诺夫?”   裴洛拉特犹豫了一下。“在康普隆的时候,我们并未携带任何武器。”   “得了吧,詹诺夫。康普隆是个已知数,是个和基地结盟的世界。何况我们才刚着陆便遭到逮捕,即使我们带了武器,也会马上被缴械。你到底要不要拿一柄手铣?·”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我从未在舰队待过,老弟。我不知道怎样使用这些家伙,而且,遇到了紧急情况,我绝对来不及想到要用。我只会向后跑,然后——然后就被杀掉。”   “你下会被杀害的,裴,”宝绮思中气十足地说:“盖娅将你置于我/我们的保护之下,那个装腔作势的舰队英雄也一样。”   崔维兹说:“很好,我不反对受到保护,但我没有装腔作势,我只是要百分之两百的谨慎。如果我永远不必碰这些家伙,我会感到万分高兴,我向你保证。不过,我必须把它们带在身上。”   他珍爱地拍了拍那两件武器,又说:“现在让我们走向这个世界吧,它的地表可能有数千年未曾感受人类的重量了。”   36   “我有一种感觉,”裴洛拉特说:“现在一定相当晚了,可是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看起来好像不过是近午时分。”   “我猜想,”崔维兹浏览着四周静谧的景观说:“你的感觉源自这个太阳的橙色色调,它带来了一种日落的感觉。当真正的日落来临时,假如我们仍在此地,而云层结构又正常的话,我们应该会发现夕阳比平常所见的更红。我不知道你会感到美丽还是阴郁——这种差异在康普隆也许更极端,下过我们在那里的时候,自始至终都待在室内。”   他缓缓转过身来,检视着四周的环境。除了光线令人几乎下意识地感到奇怪,这个世界还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或许是这个地区独有的味道。似乎带有一点霉味,不过还不至于令人恶心。   敖近的树木不高不矮,看来全是些老树,树皮长了下少树瘤。树干都不很直,不过他无从判断这究竟是因为强风,或是由于土质不佳。是否就是这些树木,为这个世界平添了某种威胁感,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更无形的东西?   宝绮思说:“你打算要做什么,崔维兹?我们大老远来到此地,可不是来欣赏风景的。”   崔维兹说:“其实,那也许就是我现在所该做的。我想建议詹诺夫探查一下这个地方,那个方向有些废墟,如果发现任何纪录,也只有他才能判断有没有价值。我猜他看得懂古银河文的手稿或胶卷,而我很清楚自己没办法。而且我认为,宝绮思,你会想跟他一起去,以便就近保护他。至于我自己,我缓篝在这里,在废墟外围为你们站岗。”   “为什么要站岗?防备拿着棍棒和石块的原始人?”   “也许吧。”他挂在嘴角的微笑突然敛去,又说:“真奇怪,宝绮思,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不对劲,我也说下上来为什么。”   裴洛拉特说:“来吧,宝绮思,我这辈子一直蹲在家里搜集古代传说,从没真正摸过古老的文件。想想看,如果我们能发现……”   崔维兹目送着他们两人,裴洛拉特急切地朝废墟走去,他的声音渐行渐远,宝绮思则轻快地走在他旁边。   崔维兹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继续研究周遭的环境。究竟是什么引起他的忧虑呢?   他从未真正涉足毫无人迹的世界,倒是从太空中观察过许多个。它们通常都是小型世界,小得无法留住水分与空气。不过它们还是有些用处,例如在舰队演习时用来标示一个会师点(在他一生中,以及他出生前整整一世纪内,一直没有战争发生,下过军事演习从未中断),或是作为模拟紧急修护的训练场地。他当初服役的那些船舰,曾多次进入这种世界的轨道,有时也会降落其上,可是他从来没机会走到外面。   是否因为他现在真正立足于一个无人世界?如果在服役的那段日子里,他踏上了某个没有空气的小型世界,当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吗?然后呢?   他摇了摇头,那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困扰,他非常肯定。他会穿上太空衣走出去,如同他做过无数次的太空漫步一样。他非常熟悉那种情况,而仅仅与一大块“岩石”接触,并不会改变这种熟悉的感觉。绝对不会!   当然——这次他没有穿太空衣。   他正站在一个可住人的世界上,感觉就像在端点星一样舒服;比康普隆舒服得多。他感到微风拂过面颊,温暖的阳光照在背上,植物摩擦的沙沙声传入耳中。每样东西都那么熟悉,除了没有人类——至少,人类如今已不再存在。   是不是因为这样?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使这个世界显得阴森森的?是否因为它不仅是个无人的世界,更是个遭到废弃的世界?   他以前从未到过任何废弃的世界,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废弃的世界,甚至根本没想到有哪个世界会遭到废弃。直到目前为止,他所知道的每一个世界,人类一旦殖民其上,子子孙孙就会永远住下去。   他抬头望向天空,唯一遗弃这个世界的只有人类。有只鸟儿刚好飞过他的视线,看起来似乎比橙色云朵间的青灰色天空更自然些。(崔维兹十分肯定,只要在这个行星上多住几天,他就会习惯这些奇异的色调,到那个时候,天空与云朵也会显得很正常。)   他听到树上有鸟儿在歌唱,还有昆虫在轻声呢喃。宝绮思早先提到过蝴蝶,现在他果然看见了——数量多得惊人,而且有好几种不同花色。   树旁的草丛中也不时传来阵阵沙沙声,但他无法确定是什么东西引起的。   令他感到心神不宁的,并非附近这些放眼可见的生命。正如宝绮思所说,人类对一个世界进行改造时,一开始就不会引进危险的动物。他幼年所读的童话,以及少年时期看的奇幻故事,一律发生在一个传说中的世界,那一定是从含糊的地球神话脱胎而来。在超波戏剧的全讯屏幕中,则充满各式各样的怪兽——狮子、独角兽、巨龙、鲸类、雷龙、狗熊等等,总共有几十种,大多数的名字他都记不起来。其中有些当然是神话的产物,或许都是也说不定。此外,还有些会咬人、螫人的小动物,甚至连植物都是碰不得的,不过这仅限于虚构的故事中。他也曾听说原始蜜蜂会螫人,但真实世界的蜜蜂绝不会伤害人类。   他慢慢向右方走去,走过山丘的边缘。那里的草丛分布得很零散,一丛一丛错落着,但每一丛都又高又密。他走在树林间,树木也是一丛丛聚在一块。   他打了个呵欠。当然,没有发生任何刺激的状况,他下知道该不该回太空艇打个盹。不,绝不能有那种念头,他现在显然得好好站岗。   也许他该演习一下步哨勤务。齐步走,一、二、一、二,来个迅速的转身,手中拿一支阅兵用的电棒,操演着复杂的花式动作。(战士已有三世纪未曾使用这种武器,伹在训练的时候,它却是绝对必要的项目,没有人说得出这是什么道理。)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不禁令他笑了笑,随后他又想到,自己是不是该到废墟中,加入裴洛拉特与宝绮思的行列。为什么呢?他帮得上什么忙?   或许他能看到裴洛拉特刚好忽略的什么东西?思,等裴洛拉特回来后,还有的是时间那样做。如果有什么很容易发现的东西,一定要留给裴洛拉特才对。   他们两人可能遇到麻烦吗?真傻!能有什么样的麻烦?   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一定会呼救。   他开始仔细倾听,结果什么都没听到。   然后,步哨勤务的念头又在他心中浮现,挥也挥下去。他发现自己开始齐步走,双脚此起彼落,踏出有力的节奏。一支想像中的电棒从肩头甩出去,打了几个转后被他接住,笔直地举在正前方;接着又开始打转,回到另一侧的肩头。在一个俐落的向后转之后,他再度面对着太空艇(不过现在距离很远了)。   站定向前望的时候,他突然僵住了——在现实中,而非步啃的假想状况。   这里不只他一个人。   在此之前,除了植物、昆虫,以及一只小鸟,他没看到任何其他生物。他也未曾见到或听到有任何东西接近——现在却有一头动物站在他与太空艇之间。   这个意外的状况令他吓呆了,一时之间,他丧失了解释视觉讯号的能力。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后,他才明白自己望着的是什么。   那只不过是一只狗。   崔维兹不是个喜欢狗的人,他从没养过狗,他碰到狗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亲切感,这次也不例外。他不耐烦地想,无论在哪个世界上,都一定会有这种动物伴着人类。它们的品种数也数不尽,崔维兹一直有个烦厌的印象,就是每个世界至少有一种特有的品种。然而,所有的品种都有个共同点:不论它们是养来消遣、表演,或是做其他有用的工作,都被教得对人类充满敬爱与信任。   崔维兹向来无法消受这种敬爱与信任。他曾跟某位养有一只狗的女子同居一段时间,看在女主人的份上,崔维兹对那只狗百般容忍,而它却对他产生了根深蒂固的爱慕之情,总是跟着他到处跑,休息的时候依偎在他身旁(二十多公斤的体着全靠过来),出其不意就会让他身上沾满唾液与狗毛。每当他们两人想要亲热时,它就会蹲在门外,同时发出一声声的呻吟。   从那段经验中,崔维兹确信一件事:自己是狗儿们挚爱的对象。至于原因为何,只有犬科的心灵与它们分辨气味的能力才能解释。   因此一旦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过来,他开始放心地打量这只狗。它的体型很大,身形瘦削,四肢瘦长。它瞪着他,但看不出有什么爱慕之情;它的嘴巴张着,也许那可以解释为欢迎的笑容,不过绽现的牙齿可又大又锋利。崔维兹相信,如果这只狗不在自己的视线内,他想必会觉得自在些。   突然间他又想到,这只狗从未见过人类,它的祖先也一定有无数代不知人类为何物。现在忽然出现一个人,它也许跟崔维兹看到它的反应一样,感到相当惊讶而不安。崔维兹至少很快就认出它是只狗,那只狗却没有这个优势,它仍不知如何是好,也可能已经提高警觉。   让一只体型那么庞大、牙齿如此锋利的动物一直处于警戒状态,显然不是件安全的事。崔维兹心里很明白,双方需要赶紧建立友谊。   他以非常缓慢的动作,向那只狗慢慢接近(当然不能有突兀的动作)。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准备让它来嗅一嗅,同时发出轻柔的、具有安抚作用的声音,还不时夹杂着“乖乖狗儿”这类的话,令他自己都感到很难为情。   那只狗双眼紧盯着崔维兹,向后退了一两步,彷佛并不信任对方。然后它掀起上唇,龇牙咧嘴,口中还发出一声从邡的吠叫。虽然崔维兹从未见过哪只狗做出这样的表情,可是除了威吓,这种动作显然不能做别的解释。   因此崔维兹停止前进,僵立原处。此时,他从眼角瞥见一侧有东西在动,于是慢慢转过头去,竟发现又有两只狗从那个方向走来,看起来跟原先那只一样要命。   要命?这个形容词他现在才想到,却是贴切得可怕,这点绝错不了。   他的心脏突然怦怦乱跳。回太空艇的路被堵住了,他不能漫无目的地乱跑,因为那些长腿狗在几公尺内就会追上他。伹他若是站在原地用手铳对付它们,那么刚杀死一只,另外两只便会扑向他。而在较远的地方,他又看到有更多的狗朝这里走来。难道它们之间有什么办法联络?它们总是成群出猎吗?   他慢慢向左侧移动,那个方向没有任何一只狗——目前还没有:慢慢地,慢慢地移动。   那三只狗跟着他一起移动。他心里有数,自己没有受到立即攻击,是因为这些狗从未见过或闻过像他这样的东西。对于他这个猎物,它们尚未建立起可供遵循的行为模式。   假如他拔腿飞奔,这可是那些狗很熟悉的动作。碰到类似崔维兹这般大小的猎物因恐惧而逃跑,它们知道该如何行动;它们会跟着跑,而且跑得更快。   崔维兹继续侧着身,朝一株树木移动,他实在太想爬到树上,这样至少能暂时摆脱它们。它们却跟着他一起移动脚步,轻声咆哮着,而且越走越近,三只狗的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此时又多了两只狗加入它们的行列,而在更远的地方,崔维兹还能看到有更多的狗走过来。当他与那棵树接近到某个程度时,他就必须开始冲刺。他不能等待太久,也不能起跑太早,这两种行动都会使他丧命。   就是现在!   他可能打破了自己瞬间加速的纪录,即使如此仍是千钧一发。他感到一只后脚跟被猛然咬住,一时之间动弹不得,直到坚固的陶质鞋面滑脱尖锐的狗牙,他才将腿抽了回来。   他不擅长爬树,而且十岁之后就没再爬过,他也还记得,小时候他爬树的技巧相当拙劣。不过这回情况还算好,树干不太垂直,树皮上又有许多节瘤可供攀抓。更何况现在情非得已,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一个人总能做出许多惊人的事。   崔维兹终于坐在一个树枝分岔处,离地大概有十公尺。他一只手刮破了,正渗出血来,不过匆忙间他完全没有察觉。在树下四周围,有五只狗蹲坐在那里,每只都抬头盯着树上,吐出舌头,看来全都在耐心等待。   现在该怎么办?   37   崔维兹无法有条不紊地思考目前的处境,他脑子里闪现出许多破碎不连贯的想法。如果事后他能厘清思路,大致应该是这个样子——   宝绮思先前曾极力主张,将一颗行星改造之后,人类建立的是个非平衡的自然界,唯有藉着不断的努力才有可能维系不坠。比如说,银河殖民者身边从来不带大型猎食动物,小型的则无可避免,例如昆虫、寄生物,甚至小型的鹰、地鼠等等。   在传说中以及含意模糊的文学作品里出现的猛兽——老虎、灰熊、杀人鲸、鳄鱼,谁会将它们从一个世界带到另一个世界,即使那样做真有意义?而那样做又会有什么意义呢?   这意味着人类是唯一的大型猎食动物,可以随心所欲摄取镑种动物与植物。若是没有人类的介入,那些动植物将会由于繁衍过剩,导致生存受到威胁。   假如人类由于某种原因而消失,其他猎食动物必将取而代之。会是哪种猎食动物呢?人类能够容忍的最大猎食动物是猫和狗,它们早已被人类驯服,生活在人类的庇荫下。   如果不再有人类饲养它们呢?那时它们必须自己寻找食物——为了它们自己的生存,事实上也等于让那些猎物得以存活。因为后者的数量必须维持一个定值,否则过度繁殖所带来的灾害,将百倍于遭到猎捕所造成的损失。   因此狗类会继续增殖,各类品种都有,其中大型狗只会攻击大型的、无人照料的食草动物;小型的则缓笤捕鸟类与啮齿类。猫在夜间捕食,狗在白昼行动:前者单打独斗,后者则成群结队。   或许藉由演化,最后会产生更多不同的品种,来填补生态栖位多余的空缺。会不会有些狗类最后发展出海中活动的本领,可以靠鱼类维生?而有些猫类则发展出滑翔能力,得以攫获空中与地上行动笨拙的鸟类?   正当崔维兹绞尽脑汁,想要有条理地考虑一下该如何行动时,这些意识的片段却一股脑涌现出来。   野狗的数目不断增加,他数了一下,现在围绕着这棵树的总共有二十三只,此外还有些在渐渐迫近。这群野狗的数量究竟有多少——那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已经够多了。   他从皮套中掏出手铳,可是手中握着坚实铳柄的感觉,并未为他带来希望中的安全感。他上次填充能量丸是什么时候?他总共能发射几次?当然不到二十三次。   裴洛拉特与宝绮思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们出现,那些野狗会不会转而攻击他们?即使他们不现身,就一定能安然无事吗?假使狗群嗅到废墟中还有两个人,有什么能阻止它们跑到那里去攻击他们?肯定没有什么门或栏杆可以暂时阻挡。   宝绮思能不能抵御它们的进攻,甚至将它们驱走?她能否将超空间那头的力量集中,提升到需要的强度?她又能维持那些力量多久?   那么,他应不应该呼救?如果他高声喊叫,他们会不缓螈刻跑过来?而在宝绮思瞪视之下,那些野狗会下会四下逃窜?(真需要瞪视吗?或者只是一种精神活动,不具备那种能力的旁观者根本无法侦知?)或者,他们若是出现,会不会在他面前被撕成碎片,而他只能相当安全地高坐树上,眼睁睁看着这幕惨剧,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下,他一定得使用手铳。如果他能杀死一只,把其他的野狗暂时吓退,他就可以爬下树来,呼叫裴洛拉特与宝绮思。假如野狗显出折回的意图,他会再杀一只,然后他们三人便能冲进太空艇中。   他将微波束的强度调到四分之三,那足以令一只野狗毙命,同时带来巨大的响声。巨响可将其他野狗吓跑,这样他就能节省一些能量。   他仔细瞄准狗群中央的某一只,它似乎(至少,在崔维兹自己的想像中)比别的狗散发出更浓的敌意。也许只是因为它显得特别安静,奸像对它的猎物有更残酷的企图。现在,那只狗正好盯着他手中的武器,仿佛表示崔维兹的手段再凶,它也不会放在眼里。   崔维兹突然想到,自己从未对任何人动用手铳,也从来没有目睹别人使用过。在受训的时候,他曾射击过人形靶。那个人形的外皮由皮革与塑料制成,内部装满水,被射中之后,里面的水几乎立刻沸腾、猛然爆开,将整个外皮炸得稀烂。   可是在没有任何战事的年代,谁会射击一个活生生的人呢?又有什么人敢在手铳之下反抗,令自己成为铳下亡魂?只有在这里,这个由于人类消失而变得病态的世界……   崔维兹突然发觉有团云遮住了阳光——人脑就是有这种奇特的能力,总是会注意到一些全然无关紧要的事物——他猛然按下扳机。   从铣口延伸到那只狗的一条直线上,凭空出现一道奇异的闪光,如果不是云团刚好遮住阳光,那道模糊的光芒可能根本就看不见。   那只狗一定突然感到全身发热,身子稍微动了一下,奸像准备要跳起来。而在下一刹那,它的身体就爆炸了,部分血液与细胞组织随即汽化。   不过爆炸声却小得令人失望,这是因为狗皮下像人形靶的外皮那般坚韧。然而那只野狗的肌肉、毛皮、鲜血与骨骼仍四散纷飞,令崔维兹感到胃部一阵翻腾。   其他的野狗马上后退,有些被高温的碎肉打到,滋味想必不好受。但它们只迟疑了片刻,突然间又挤上前去,争相吞食那些血肉,使崔维兹觉得更加恶心。他没有把它们吓跑,却为它们提供了食物,它们无论如何是不会离开了。事实上,鲜血与熟肉的味道将引来更多野狗,或许,还会有其他小型猎食动物闻风而至。   此时,一声叫喊突然响起:“崔维兹,怎么……”   崔维兹向远处望去,宝绮思与裴洛拉特正从废墟中走出来。宝绮思陡然停下脚步,伸出双臂将裴洛拉特挡在后面,眼睛紧盯着那些野狗。情势非常清楚,她根本不需要再问什么。   崔维兹高声喊道:“我试图把它们赶走,不想惊动你和詹诺夫。你能制住它们吗?”   “很困难。”宝绮思答道。虽然狗群的嗥叫声像是被一大张吸音毯罩住似的静止了,不过她并未用力喊叫,因此崔维兹仍听不太清楚。   宝绮思又说:“它们的数量太多了,我又下熟悉它们的神经活动模式,我们盖娅上没有这种凶残的东西。”   “端点星也没有,任何一个文明世界都没有。”崔维兹吼道:“我尽可能杀多少算多少,你试着对付其他的,数量少了你比较好办。”   “不行,崔维兹,射杀它们又会引来其他野狗——留在我的后面,裴,你根本无法保护我——崔维兹,你另外那件武器。”   “神经鞭?”   “对,它可以激发痛觉。低功率,低功率!”   “你担心它们会受伤吗?”崔维兹气冲冲地叫道:“现在是顾虑生命神圣的时候吗?”   “我顾虑的是裴的生命,还有我的生命。低功率,而且对准一只发射,我无法再压制它们多久。”   那些野狗早已离开树下,将宝绮思与裴洛拉特团团围住,他们两人则紧靠着一堵断墙。最接近他们的几只野狗,迟疑地试图再向前进,同时发出几下哼声,仿佛想弄懂自己是被什么阻挡了,因为它们感觉不到任何障碍。另外还有几只想要爬上那堵危墙,改从后面进攻,不过显然是白费力气。   崔维兹甩颤抖的手将神经鞭调到低功率。神经鞭所用的能量比手铳少得多,一个电源匣能产生好几百下无形的鞭击。可是现在想一想,他也不记得上次充电是什么时候的事。   发射神经鞭不需要怎么瞄准,因为下必太顾虑能量的消耗,他可以一下子扫过大群野狗。那是使用神经鞭的传统方式,专门用来对付现出危险徵兆的群众。   不过,他还是照宝绮思的建议去做,瞄准某只野狗击出一鞭。那只狗立刻倒在地上,四肢不停抽搐,同时发出响后而尖锐的悲鸣。   其他的野狗纷纷向后退去,离那只受伤的狗越来越远,每只狗的耳朵都向后扯平。然后,那些野狗也发出悲鸣,一个个转身离去,最初是慢慢走,然后速度开始加快,最后变成全速飞奔。那只被神经鞭击中的野狗,此时痛苦万分地爬起来,一面发出哀嚎,一面一跛一跛地走开,脚步落后其他野狗甚多。   狈吠声终于在远方消失,宝绮思这才说:“我们最好赶快进太空船,它们还会再回来,其他的狗群也会来。”   崔维兹不记得自己曾如此迅速地操作过闸门机制,以后也可能永远破下了这个纪录。   38   夜晚降临时,崔维兹仍觉得尚未完全恢复正常。他手上刮伤的地方贴了一片合成皮肤,消除了肉体上的疼痛,可是他精神上的创伤,却不是那么容易能抚平的。   这不仅是暴露于危险中而已,如果只是这样,他的反应会跟任何一个普通勇者一样。问题是危险来自一个全然未曾预料的方向,带来一种荒谬可笑的感觉。如果有人发现他被一群野狗逼上树,那将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就算他被一群发怒的金丝雀吓得逃之夭夭,也不会比刚才的情况更糟。   有好几小时的时间,他一直在倾听外面的动静——那些野狗是否发动了新的攻势,是否有狂吠声,是否有狗爪搔抓艇体的声音。   相较之下,裴洛拉特似乎冷静得多。“我心中从来没有怀疑,老弟,怀疑宝绮思能应付这一切。可是我必须承认,你那一击相当精采。”   崔维兹耸了耸肩,他没有心情讨论这件事。   裴洛拉特手中拿着他的“图书馆”——那是一片光碟,他毕生研究神话传说的成果都存在里面。他拿着它钻进寝舱,他的小型阅读机就放在那里。   裴洛拉特的心情似乎相当好,崔维兹注意到了这点,不过并末追根究底。等他的心思不再被野狗完全占据时,还有的是时间弄个明白。   等到宝绮思与他独处的时候,她以近乎试探的口气说:“我想你是受惊了。”   “的确如此,”崔维兹以沮丧的口吻答道:“有谁会想到看见一条狗——一条狗,我就该赶紧逃命。”   “此地有两万年不见人迹,它已经不算一只普通的狗,现在这些野兽必定是力量最强的大型猎食动物。”   崔维兹点了点头。“当我坐在树枝上,变成一个力量最弱的猎物时,我就想到了这点。你所提到的非平衡生态,实在是万分正确的说法。”   “就人类的观点而言,当然是非平衡。但是想想看,那些狗在进行捕猎的过程中,表现得多么有效率。我想裴也许说对了,生态的确能自我平衡,当初被引进这个世界的少数物种可以演化出许多变种,来填补各种不同的生态栖位。”   “真是奇怪,”崔维兹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当然啦,前提是非平衡状态不太严着,否则自我修正的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在成功之前,那颗行星早已回天乏术。”   崔维兹低哼了一声。   宝绮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怎么会想到要武装自己?”   崔维兹说:“结果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是你的能力……”   “并不尽然,我需要你的武器。那是毫无预警的情况,我和盖娅又只有超空间式接触,要对付那么多我不熟悉的心灵,若没有你的神经鞭,我根本无计可施。”   “我的手铳毫无用处,我曾经试过。”   “动用手铳,崔维兹,只能让一只狗消失,其他的狗也许会感到惊讶,可是不会害怕。”   “其实更糟,”崔维兹说:“它们将残骸都吃掉了,我等于是在贿赂它们留下来。”   “没错,我可以想像那种效果。神经鞭却不同,它会带来痛楚,一只狗痛极了便会嚎叫,而别的狗都能了解这叫声的意义。即使不为其他原因,它们也会由于制约反射而感到恐惧。所有的野狗都陷入恐惧之后,我只消轻轻推触它们的心灵,它们便自动离开了。”   “没错,可是你了解在这情况下,神经鞭是更有威力的武器,我却不知道。”   “我习惯和心灵打交道,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坚持要你使用低功率,并且瞄准一只狗,原因就在这里。我不希望过度的痛楚令那只狗死亡,那样它就发不出声音;我也不希望痛觉太过分散,那样只会引起几声低鸣。我要剧烈的痛楚集中在一点上。”   “果然如你所愿,宝绮思,”崔维兹说:“结果完全成功,我实在该好好感谢你。”   “你吝于表达感激,”宝绮思语着心长地说:“因为你觉得自己扮演了一个滑稽的角色。然而,我再着复一遍,没有你的武器,我根本无计可施。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解释携带武器这件事?因为我已经向你保证,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类,这点我至今仍旧肯定。难道你预见了那些野狗吗?”   “没有,”崔维兹说:“我当然没有,至少意识中未曾料到。而且我通常没有武装的习惯,在康普隆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带武器。但是,我也不能让自己轻易相信那是种魔法,不可能是那样的。我猜想,当我们刚开始讨论非平衡生态时,我就有了一种潜意识的警觉,想到在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上,动物可能会变得危险。事后想来这点很明显,而我可能有一丝先见之明,只不过是这样罢了。”   宝绮思说:“别这么随便就敷衍过去。我也参与了有关非平衡生态的讨论,却没有同样的先见之明。盖娅所珍视的,就是你这种特殊的预感。我也看得出来,你一定很气恼,因为你拥有一种隐性的预感,但无法侦知它的本质:你根据自己的决定行动,却没有明确的理由。”   “在端点星,我们通常的说法是‘凭预感行事’。”   “在盖娅上,我们说‘知其然下知其所以然’。你不喜欢不知所以然的感觉,对下对?”   “是的,这的确令我苦恼不己,我不喜欢被预感驱策。我猜预感后面必有原因,伹不知道这个原因,则使我感到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心灵,就像是一种轻度的疯狂。”   “当你决定赞同盖娅和盖娅星系的时候,你就是凭预感行事,现在你却要找出原因。”   “这点我至少说过十几遍了。”   “而我却拒绝把你的声明当真,我为这件事感到抱歉。这方面我不会再跟你唱反调,下过我希望,我可以继续指出盖娅的各项优点。”   “随时请便,”崔维兹说:“反之,希望你了解,我也许不会接受那些话。”   “那么,你是否曾经想到,这个不知名的世界正在返归一种蛮荒状态,也许最终会变得荒芜而不可住人,只因为一种具有足够智慧指导整个世界的物种消失了?假如这个世界是盖娅,或者更理想——是盖娅星系的一部分,那么这种事就不会发生。指导的智慧将化身为银河整体,继续留存在这里,不论生态何时偏离平衡,也不论由于什么原因,终究都会再度趋于平衡。”   “这意味着那些野狗不再需要食物?”   “它们当然需要食物,正像人类一样。然而,它们进食是有目的的,是在刻意指导之下维持生态平衡的行为,而不是随机环境造成的结果。”   崔维兹说:“对狗而言,失去个体的自由也许不算什么,可是对人类一定会有着大影响。如果所有的人类全部消失,到处都没了,而非只是在某个或数个世界上绝迹,那又会怎么样?如果完全没有人类,盖娅星系将变成什么样子?那时还会有指导智慧吗?其他的生命型态和无生命物质,有办法共组一个共同的智慧,担负起这个使命吗?”   宝绮思犹豫了一下。“这种情况,”她又说:“过去从来未曾发生;而在未来,似乎也没有任何可能。”   崔维兹说:“人类心灵和宇宙万物性质迥异,万一它消失了,所有其他意识的总和也无法取代,你难道不认为这很明显吗?所以说,人类是个特例,必须受到特别待遇,这难道不对吗?人类甚至不该彼此融合,更遑论和非人生物或无生物混在一起。”   “可是你当时决定支持盖娅。”   “那是为了一个凌驾一切的理由,而我自己也不清楚它是什么。”   “也许那个凌驾一切的理由,就是你隐约预见了非平衡生态的效应?你的推论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银河中每个世界都好像立在刀刃上,两侧皆是不稳定的状态,只有盖娅星系能预防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各种灾祸。至于持续不断的战争和腐败政治带来的苦难,那就更不在话下。”   “不,当我做出决定时,心中并未想到非平衡的生态。”   “你怎能确定?”   “我也许不知道自己原先预见了什么,但事后若有人对我提起,假如它的确是我曾预见的,我却能认出来。就好像我感觉得到,我当初也许料到这个世界会有危险的动物。”   “嗯,”宝绮思以严肃而平静的口吻说:“若不是我们两人通力合作——你的先见之明加上我的精神力场,那些危险动物可能已经要了我们的命。来吧,让我们做个朋友。”   崔维兹点了点头。“随你的便。”   他的声音透着几许冷淡,宝绮思不禁扬起眉毛。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裴洛拉特突然闯进来,使劲猛点着头,彷佛想将脑袋从脖子上摇下来。   “我想,”他说:“我们找到了。”   39   崔维兹通常并不相信轻易得来的胜利,然而,偶尔舍弃自己的明智判断也是人之常情。他现在觉得胸部与喉头的肌肉紧绷,但仍勉强开口问道:“地球的位置?你找到了吗,詹诺夫?”   裴洛拉特瞪了崔维兹一下,突然像是泄了气一样。“这个嘛,不是的,”他的脸涨得通红,“不完全是——事实上,葛兰,完全下是,我刚才根本忘了那回事。我在废墟中发现的是别的东西,我想它没有什么重要性。”   崔维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要紧,詹诺夫。每一项发现都重要,你跑来是要说什么?”   “嗯,”裴洛拉特说:“这里几乎没什么东西遗留下来,你也该了解。经过两万年的风吹雨打,能留到现在的东西实在下多。此外,植物生命会渐渐破坏遗迹,而动物生命——不过别管这些了,着点是‘几乎没有’并不等于‘完全没有’。   “这个废墟一定包含一座公共建筑物,因为有些掉落的石块,或者也许是混凝土,上面刻着—些文字。那些宇肉眼简直看不出来,你应该了解,老弟,不过我拍了许多相片,用太空船上的相机拍的,就是有内建电脑以增强功能的那种相机——我从来没机缓箸得你的同意,葛兰,可是真的很重要,所以我……”   崔维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继续说!”   “那些文字我看得懂一些,是非常古老的文字。伹即使照相机有电脑辅助,再加上我阅读古代文字的能力不错,却也无法认出太多,真正看懂的只有一个词。那几个字的字体比较大,也比其他的字清楚一点,或许它们被故意刻得较深,因为它们代表的是这个世界。那个词就是‘奥罗拉行星’,所以我猜想,我们目前立足的这个世界叫作奥罗拉,或者说以前叫奥罗拉。”   “它总该有个名字。”崔维兹说。   “没错,可是名字很少会随便乱取。我刚才用我的图书馆仔细搜寻了一下,结果发现两则传说,来源刚好是两个相隔甚远的世界,根据这点,我们可做出一个合理的假设,那就是两者的来源完全无关——不过别管这个了。在那两则传说中,奥罗拉当曙光解释,我们可以假设,在银河标准语之前的某个语言中,奥罗拉的意思正是曙光。   “巧的是,相同类型的太空站或其他人造天体,第一个建好的便常用曙光或黎明这类名字命名。如果这个世界在某种语言中称为曙光,它也许就是同类世界的第一个。”   崔维兹问道:“你是不是想说,这颗行星就是地球,而奥罗拉是它的别名,因为这个名字代表了生命与人类的黎明?”   裴洛拉特说:“我不敢推测那么远,葛兰。”   崔维兹带点挖苦的口气说:“毕竟我们没发现放射性地表,没发现巨大的卫星,也没发现具有大型行星环的气态巨行星。”   “一点都没错。可是康普隆的那个丹尼亚多,他似乎认为这个世界曾经是第一波殖民者——外世界人定居的许多世界之一。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它既然叫作奥罗拉,也许就表示它是第一个外世界。此时我们脚下这颗行星,很可能是除了地球之外,银河中最古老的人类世界。这难道不令人兴奋吗?”   “不管怎么说,的确很有意思,詹诺夫。可是仅由奥罗拉一个名字,就推出了这些结论,是不是嫌太多了?”   “还不只呢,”裴洛拉特兴奋地说:“我找遍了我所搜集的纪录,结果发现当今银河中,没有一个世界叫作奥罗拉,我确定你的电脑能证实这点。正如我刚才所说,许多世界和其他天体都以曙光这一类名字命名,却没一个真正使用奥罗拉。”   “它们何必要用呢?如果那是在银河标准语之前的字眼,就不大可能流行到今天。”   “可是名字会保留下来——即使它们已经毫无意义。如果这里真是第一个殖民世界,它应该很有名气,甚至可能一度是银河的主宰。所以说,一定会有其他世界自称‘新奥罗拉’或‘小奥罗拉’,或者诸如此类的名称。而其他的……”   崔维兹突然插嘴道:“也许它并非第一个殖民世界,也许它从来就没什么重要性。”   “依我看有个更好的解释,我亲爱的兄弟。”   “什么样的解释,詹诺夫?”   “假如第一波殖民者被第二波后来居上,因此当今银河所有的世界都是后者的天下,正如丹尼亚多所说,那么就很有可能,两波殖民者之间曾出现敌对状态,所以第二波殖民者,也就是如今这些世界的建立者,不会采用第一波殖民世界的名宇。如此说来,我们可以根据奥罗拉这个名字从未着复的事实,推论出总共有两波殖民者,而此地是第一波殖民者建立的世界。”   崔维兹微微一笑。“我稍微弄懂了你们神话学家如何做学问,詹诺夫。你们总是建立一个美丽的理论体系,但它也许只是空中楼阁。传说告诉我们,第一波殖民者带了许多机器人随行,这想必就是他们覆灭的原因。现在,假使我们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机器人,我就愿意接受所有关于第一波殖民者的推测,可是我们不能指望经过两万……”   裴洛拉特的嘴巴蠕动好久,才终于发出声音来。“可是,葛兰,我没告诉你吗?没有,我当然没有,我太兴奋了,没法子把事情说得有条有理——这里的确有个机器人。”   40   崔维兹揉了揉额头,仿佛头疼得发胀。“一个机器人?这里有个机器人?”   “对。”裴洛拉特使劲点头。   “你怎么知道?”   “哎呀,它当然是机器人。我亲眼看到了,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你以前见过机器人吗?”   “没有,但那是个看来像人类的金属物体,有脑袋、双手、双脚和躯干。当然啦,我所谓的金属,其实几乎是堆铁銹。当我向它走近时,想必是脚步引起的震动使它进一步受损,所以当我伸手摸它……”   “你为什么要摸它?”   “这个嘛,我想是因为我无法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种自然而然的反应。我才刚碰到它,它就散了开来,可是……”   “怎样?”   “在它快要散开来之前,它的眼睛似乎放出非常微弱的光芒,同时发出一个声音,像是试图说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它还在运作?”   “几乎谈不上,葛兰,然后它就崩溃了。”   崔维兹转向宝绮思。“你能证实这一切吗,宝绮思?”   “那是个机器人,我们都看到了。”宝绮思说。   “而它仍旧在运作?”   宝绮思以平板的语调说:“当它散开来的时候,我捕捉到一丝微弱的神经活动讯息。”   “怎么可能有神经活动?机器人没有细胞组成的有机大脑。”   “它具有电脑化的类似结构,我猜想,”宝绮思说:“而我侦测得到。”   “你侦测到的是机器人的精神作用,不是人类的?”   宝绮思噘了噘嘴。“它太微弱了,只能知道它的确存在,无法做出任何其他判断。”   崔维兹望着宝绮思,然后望向裴洛拉特,同时以激昂的口气说:“这就改变了一切。” 第四部 索拉利星 第十章 机器人   41   晚餐时,崔维兹似乎陷入沉思,宝绮思则将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   只有裴洛拉特看来很想说话,他指出,如果这个世界真是奥罗拉,又如果它的确是第一个殖民世界,它就应该与地球相当接近。   “也许值得在附近星空做一次地毯式搜索,”他说:“顶多是往返几百颗恒星而已。”   崔维兹低声答道,漫无目标地寻找是下下策,即使他找到了地球的位置,也要先尽量搜集相关资料,然后才会试图接近它。他的回答仅止于此,裴洛拉特显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好渐渐闭上嘴巴。   晚餐后,崔维兹仍不主动说一句话。裴洛拉特试探性地问:“我们要留在这里吗,葛兰?”   “总得过一夜,”崔维兹说:“我需要多考虑一下。”   “这样安全吗?”   “除非附近还有比野狗更凶的东西,”崔维兹说:“否则我们在太空船中相当安全。”   裴洛拉特说:“如果附近真有比野狗更凶的东西,得花多少时间才能起飞?”   崔维兹说:“目前电脑维持发射警戒状态,我想我们能在两三分钟内起飞。而且若有任何意外事故发生,电脑缓螈刻警告我们,所以我建议大家都睡会儿。明天早上,我会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说得容易,崔维兹在黑暗中张大眼睛时,心里这么想。他现在蜷缩成一团,只脱下了外套,就这么躺在电脑室的地板上。这样实在很不舒服,但他可以肯定,此时即使是他的床也无法助他入眠。而待在这里,万一电脑发出警告讯号,他至少能立即采取行动。   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不假思索便坐了起来,头一下小心撞上桌缘。虽然没受伤,他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伸手揉了半天。   “詹诺夫?”他含糊问道,同时眼泪夺眶而出。   “不,是宝绮思。”   崔维兹一只手伸出桌缘,与电脑稍微接触了一下,室内随即充满柔和的光芒。他立刻看到宝绮思站在面前,穿着一件淡粉红色的缠身袍。   崔维兹说:“什么事?”   “我到你的寝舱找你,你不在那儿。不过,你的神经活动我不会弄错,我就一直跟到这里,而你显然还没睡着,所以我就走进来了。”   “好吧,但你要做什么呢?”   她靠着舱壁坐下,双膝并拢,将下巴搁在膝头上。“别担心,我并非企图夺走你所剩无几的童贞。”   “我没有这种幻想。”崔维兹反唇相讥,“你怎么没睡觉?你比我们更需要睡眠。”   “相信我,”她用一种低沉而真诚的语调说:“野狗带来的这段插曲,实在令人筋疲力尽。”   “这点我相信。”   “可是我得趁裴睡觉的时候,来跟你谈一谈。”   “谈什么?”   宝绮思说:“他跟你提到机器人的时候,你说那就改变了一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崔维兹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总共有三组座标,代表三个禁忌世界。我打算三个都探访一番,好尽量多了解地球,然后才准备向地球进军。”   他侧身向她稍微靠去,以便将声音压得更低,伹又猛然退回。“听着,我不希望詹诺夫进来这里找我们,我不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   “不大可能。他正在睡觉,我又将他的睡意加强了点。如果他睡不稳当,我会知道的——继续吧,三个世界你都打算探访,那是什么改变了呢?”   “我并未计画在任何世界浪费不必要的时间,如果这个世界,奥罗拉,已经两万年没有人类居住,就很难令人相信会有什么有价值的资料留下来。我不想花上几周甚至几个月,趴在行星表面徒劳无功地摸索,还得击退野狗、野猫、野牛,或是其他任何变得狂野危险的动物,只为了希望在尘上、铁銹、腐物中找到一片残存的参考资料。也许在另外一两个禁忌世界上,会有活生生的人类和完好如初的图书馆,所以我本来打算立刻离开这个世界。假使我那样做了,我们现在已经置身太空,正安稳地呼呼大睡。”   “可是?”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运作中的机器人,它们就可能拥有我们需要的重要资料。和人类比起来,跟它们打交道较为安全,因为我听说,它们必须服从命令,而且不能伤害人类。”   “所以现在你改变计画,准备花时间在这个世界上寻找机器人?”   “我并不想这么做,宝绮思。我总以为在缺乏维修的情况下,机器人无法维持两万年的寿命。不过,既然你们碰到了一个仍有些微活动迹象的机器人,那显然代表我以常识对机器人所做的猜测并不可靠。我不能懵懵懂懂地领导大家行动。机器人也许比我想像中更耐用,或者具有某种自我维修的能力。”   宝绮思说:“听我说,崔维兹,并且请你务必保密。”   “保密?”崔维兹相当惊讶,连音量都提高了。“对谁保密?”   “嘘!当然是对裴。听好,你不必改变你的计画,你原先的想法是对的。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仍在运作的机器人,我什么也没侦测到。”   “你侦测到了那个啊,有一个就等于……”   “我没有侦测到什么,它没有在运作,早就不再运作了。”   “可是你说——”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裴认为他看到了动作,听到了声音。裴是个浪漫主义者,他一辈子的工作就是搜集资料,可是想要在学术界扬名立万,那种做法是难上加难。他深切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着大成就,奥罗拉这个名字确实是他发现的,你难以想像他因此有多快乐,所以他拼命想发现更多的东西。”   崔维兹说:“你是在告诉我,他太希望能有所发现,因此自以为遇到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而事实上根本没这回事?”   “他遇到的只是一块铁銹,它拥有的意识不会比它下面那块岩石更多。”   “可是你支持他的说法。”   “我不忍心夺走他的幻象,他对我是那么重要。”   崔维兹盯着她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才说:“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他对你那么重要?我想知道,我真很想知道。对你来说,他一定像个糟老头子,毫无浪漫气息可言;他是个孤立体,而你一向鄙视孤立体。你既年轻又漂后,盖娅一定有些部分是生龙活虎、英俊潇洒的年轻男性胴体,你要是跟他们在一起,肉体关系必定能藉着盖娅的共鸣达到欢乐的顶峰。所以说,你究竟看上詹诺夫哪一点?”   宝绮思一本正经地望着崔维兹。“你难道不爱他吗?”   崔维兹耸了耸肩,答道:“我对他很有好感,我想你可以说我爱他,以一种和性爱无关的方式。”   “你认识他没多久,崔维兹,为什么会以一种和性爱无关的方式爱他?”   崔维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露出微笑。“他是这么一个古怪的家伙,我真心相信在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为自己着想过。他奉命和我同行,于是他来了,没有一点异议;他本来要我到川陀去,可是当我说要去盖娅,他也没和我争论;而现在,他又跟着我进行寻找地球的任务,虽然他一定知道非常危险。我绝对可以相信,万一他必须为我——或者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也会愿意的,而且不会有任何怨言。”   “你会为他牺牲性命吗,崔维兹?”   “我可能会,假如我没有时间考虑的话。若是有时间考虑,我便会犹豫,结果或许就会逃避,我没有他那么善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尽力保护他,让他保有一颗善良的心。我不希望银河把他教坏了,你了解吗?而我特别要提防你,天知道你看中他哪一点,要是那点不再吸引你,你很可能会把他甩掉,我一想到这件事就难以忍受。”   “没错,我就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你难道未曾想到,裴在我眼中和在你眼中一样——甚至我看得更透澈,因为我可以直接接触他的心灵?我表现得像是想伤害他吗?若非我不忍心伤害他,当他以为看到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时,我会支持他的幻想吗?崔维兹,你所谓的善良我相当熟悉,因为盖娅每一部分随时都愿意为整体牺牲,除此之外,我们不知道也不了解其他的行事原则。伹我们那样做没有放弃什么,因为每一部分都等于整体,不过我不指望你了解这一点。而裴却不同——”   宝绮思不再望着崔维兹,彷佛在自言自语。“他是个孤立体。他没有私心私欲,并非由于他是某个大我的一部分,他没有私心就是单纯因为他没有私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可能失去所有一切而得不到任何好处,但他就是有那种胸襟。他令我感到惭愧,我是不怕有任何损失才会如此大方,他没有希望获得任何利益,却仍能保有那样的胸襟。”   她又抬起头来望着崔维兹,神情显得极为严肃。“你知道我对他的了解,比你可能做到的深入多少吗?你认为我会以任何方式伤害他吗?”   崔维兹说:“宝绮思,今天稍早的时候,你曾经说过:‘来吧,让我们做个朋友。’我则回说:‘随你的便。’我当时的反应很勉强,因为我想到你可能会伤害詹诺夫。现在,轮到我说了,来吧,宝绮思,让我们做个朋友。你可以继续指出盖娅星系的优点,我也许仍会拒绝接受,不过即使这样,还是让我们做个朋友吧。”说完他就伸出手来。   “没问题,崔维兹。”她答道,同时两人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42   崔维兹冲着自己默默一笑,那只是一种内在的笑容,因为他的嘴角没有丝毫牵动。   当初,他用电脑搜寻第一组座标标示的恒星时(并不肯定有没有),裴洛拉特与宝绮思两人都专心地旁观,并且提出许多问题。现在,他们却待在寝舱里睡大觉——至少是在休息,而将所有工作都留给崔维兹负责。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点令他相当得意,因为崔维兹觉得他们接受了一项事实,那就是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需要任何的监督或鼓励。在这方面,崔维兹从第一站获得了足够的经验,知道应更加信赖电脑,并且感到它即使需要监督,自己也不必盯得那么紧。   另一颗恒星出现了——明亮耀眼,但银河舆图中却没有纪录。与奥罗拉环绕的恒星相比,这第二颗恒星显得更明亮,而它在电脑中竟然没有纪录,也就更加耐人寻味。   崔维兹不禁惊叹古代传说的奇奥之处。在人类意识中,几个世纪也许会缩成一点点,甚至全然消失无踪,许多文明可能完全遭到遗忘。伹在无数逝去的世纪、那么多的文明之中,仍会有一两件事项完好地流传下来,例如那几组座标便是。   不久之前,他对裴洛拉特提到这点。裴洛拉特立刻告诉他,这正是研究神话传说如此迷人的原因。“诀窍在于,”裴洛拉特说:“找出或判定传说中哪些成分代表史实与真相。这件事并不容易,不同的神话学家很可能会选取不同的成分,通常取决于何者刚好符合他们自己的诠释。”   无论如何,丹尼亚多提供的座标之一,经过时间修正后,正好就是如今这颗恒星的位置。现在,崔维兹愿意下更大的赌注,赌第三颗恒星同样位于座标点上。若真如此,他愿意更进一步,考虑禁忌世界共有五十个的传说也是正确的(虽然那是个可疑的整数),而且,还会开始研究其他四十七个世界的位置。   接着,他发现了一个可住人的世界——禁忌世界——围绕着这颗恒星。这回,它的出现没有在崔维兹心中激起一丝涟漪,他本来就绝对肯定它会在那里。他立刻驾驶远星号进入它的低速轨道。   云层还算稀疏,从太空中能将地表看得相当清楚。跟几乎所有的可住人世界一样,这也是个多水的世界,包括一个无间断的热带海洋,以及两个完整的极地冰洋。在一侧的中纬度地带,有一块长条状的陆地,弯弯曲曲地环绕着整个世界,陆地两侧有一些海湾,造成了几个狭窄的地峡。在另一个半球的中纬度地带,陆地分裂成三大部分,每部分的南北宽度都比另一半球的陆地更宽。   崔维兹遗憾自己对气候学所知不多,否则根据见到的景象,就能推测出大致的温度与季节。一时间,他起了一个顽皮的念头,想要让电脑解决这个问题,不过此时气候根本无关紧要。   包重要的一件事,是电脑又没侦测到科技导致的辐射。他透过望远镜看下去,发现这颗行星并不显得老旧,也没有荒芜的迹象。不断后退的地表都是色调不一的绿地,下过日面没有都会区的迹象,夜面则见不到任何灯光。   这会不会是另一颗充满各种生命,唯独欠缺人类的行星?   于是,他敲了敲另一间寝舱的门。   “宝绮思?”他轻声喊道,接着又敲了一下。   房间里传来一阵沙沙声,以及宝绮思的声音:“什么事?”   “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需要你帮忙。”   “请等一会儿,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方便见人。”   当她终于现身的时候,模样看来绝不比过去任何一次逊色。可是崔维兹却感到一阵恼怒,因为他根本没必要等这一会儿,她看起来什么样子,对他而言毫无差别。不过他们现在既然已经是朋友,他只好将恼怒的情绪压抑下来。   她面带微笑,以十分愉快的语调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崔维兹?”   崔维兹向显像屏幕挥了挥手。“你可以看到,从我们正在通过的地表看来,这个世界百分之百健康,陆地上布满了相当厚实的植群。不过,黑夜地区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科技性辐射。请仔细倾听,然后告诉我是否有任何动物生命。在某个地点,我想我好像看到一群吃草的动物,但我不敢肯定。或许是我拼命想要看到什么,因而产生一种幻觉。”   于是宝绮思开始“倾听”,至少,她脸上现出了一种特殊的专注神情。“喔,没错——动物生命很丰富。”   “哺乳动物吗?”   “一定是。”   “人类吗?”   现在她似乎更加集中注意力,整整一分钟过去了,然后又过了一分钟,她才终于松弛下来。“我无法分辨得很清楚,每隔一阵子,我似乎就侦测到一丝飘忽的智慧,强度足以代表人类。但它实在太微弱,而且忽隐忽现,或许因为我也拼命想要感测什么,因而产生一种幻觉。你知道……”   她突然陷入沉思,崔维兹催促她道:“怎么样?”   她又说:“事实上,我好像侦测到了别的东西。那并非我熟悉的任何事物,但我不相信它会是别的……”   她开始更聚精会神地“倾听”,整张脸再度绷紧。   “怎么样?”崔维兹又问。   她松了一口气。“除了机器人,我想不出有其他的可能。”   “机器人!”   “是的,而我若能侦测到它们,当然应该也能侦测到人类,可是没有。”   “机器人!”崔维兹皱着眉头着复了一遍。   “是的,”宝绮思说:“而且我还能断定,数量相当庞大。”   43   裴洛拉特听到后,也应了声“机器人!”声调跟崔维兹刚刚几乎一模一样。然后他淡淡一笑,又说:“你对了,葛兰,我不该怀疑你。”   “我不记得你何时怀疑过我,詹诺夫。”   “喔,老友,当时我认为不该表现出来。我只是在想,在我心里头想,离开奥罗拉是个错误,因为在那里,我们有机会遇见一些存活的机器人。可是显然你早就知道,这里有更多的机器人。”   “根本不是这样,詹诺夫,我当初并不知道,我只是想碰碰运气。宝绮思告诉我,根据这些机器人的精神场判断,它们似乎处于正常运作状态,而我觉得若是没有人类照顾和维修,它们不可能处于良好的运作状态。然而,她无法侦察到任何人类的迹象,所以我们仍在继续寻找。”   裴洛拉特若有所思地检视着显像屏幕。“似乎都是森林,对不对?”   “大部分都是森林,不过有几块地区显然是草原。问题是我看不到城市,黑夜地区也不见任何灯光,而且除了热辐射,一直没有其他辐射出现。”   “所以根本没有人类?”   “我很怀疑。宝绮思正在厨舱内设法集中精神。我为这颗行星定出一条本初子午线,也就是说电脑为这颗行星画出了经纬度。宝绮思正握着一个小装置,当她遇到机器人精神活动似乎特别密集的地区——我想对机器人不能用‘神经活动’——或者任何人类思想的微弱讯息,她就会按一下钮。那个装置连到电脑上,电脑可根据经纬度定出位置,然后我们就让它从那些地点中,选取一个适宜的着陆之处。”   裴洛拉特显得有些不安。“让电脑做选择,这是明智的做法吗?”   “有何不可,詹诺夫?它是一台功能很强的电脑。此外,在你自己无从决定的时候,考虑一下电脑的选择,会有什么害处呢?”   袭洛拉特又快活起来。“这话有点道理,葛兰。有些最古老的传说,就捉到了古人将立方体丢到地上来决定事情。”   “哦?那是怎么做的?”   “立方体每一面都刻有不同的决定:做、不做、或许能做、延后等等。立方体落地后,恰巧朝上的一面所刻的宇,就被视为应当遵循的决定。有时他们也用另一种方式,让一个小球在具有许多凹槽的圆板上旋转。每个槽内都写有不同的决定。小球最后停在哪个槽中,就要遵循那个槽内所写的决定。有些神话学家则认为,这类活动其实是种机率游戏,并非用来决定命运,但是在我看来,两者几乎是同一回事。”   “就某方面而言,”崔维兹说:“我们这样选择着陆地点,就是在玩一种机率游戏。”   宝绮思从厨舱中走了出来,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她说:“不是机率游戏。我按了几次‘可能’,还有一次绝对的‘确定’,我们要去的就是那个确定地点。”   “为什么会是确定呢?”崔维兹问。   “我捕捉到一丝人类的思想,非常肯定,绝对错不了。”   44   此地刚才一定下过雨,因为草地很湿。天上的乌云迅速掠过,显出即将放晴的迹象。   远星号轻轻着陆在一个小树丛旁(为了预防野狗,崔维兹半开玩笑地想),四周看来像是一片牧地。刚才在视野较佳、较宽广的高空,崔维兹好像看到一些果园与田地;而现在,眼前则出现了许多如假包换的草食动物。   不过,附近没有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任何物件是人工的。只有果园中排列整齐的果树,以及将田地画分得整整齐齐的界线,看来像微波发电站一般人工化。   然而这种程度的人工化,是不是机器人完成的?没有任何人类参与吗?   崔维兹默默地系上承装武器的皮套,这一次,他确定两种武器都在待发状态,而且都充足了电。突然之间,他接触到宝绮思的目光,随即停止了动作。   她说:“请继续,我认为你绝不会用到,但我上次也这样认为,对不对?”   崔维兹说:“你要不要带武器,詹诺夫?”   裴洛拉特打了一个寒颤。“不,谢了。夹在你和宝绮思之间,你的有形防卫力量加上她的精神防卫力量,使我觉得根本没有危险。我知道躲在你们的庇护下很孬种,不过想到自己不需要使用武力,我感激都还来不及,也就不觉得羞愧了。”   崔维兹说:“我可以了解,但千万别单独行动。如果宝绮思和我分开,你得跟着我们其中一个,不可以由于好奇心作祟,自己跑到别的地方去。”   “你不必担心,崔维兹,”宝绮思说:“我会好好留意。”   崔维兹第一个走出太空艇。外面正吹着轻快的风,雨后的气温带着些微凉意,崔维兹却感到十分宜人。雨前的空气可能又湿又热,一定令人很不舒眼。   他吸了几口气,觉得十分讶异,这个行星的气味很不错。他明白每个行星都具有独特的味道,那些味道总是很陌生,而且通常都不好闻——也许只是因为陌生的关系。陌生的气味就不能令人感到愉快吗?或是他们刚好赶对了季节,又正巧下过一场雨?不论原因为何……   “出来吧,”他叫道:“外面相当舒适。”   裴洛拉特走出来,然后说:“嗯,舒适这个形容诃再恰当不过。你认为这里常年都有这种气味吗?”   “那没什么差别,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会习惯这种香气。鼻中的感受器饱和之后,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真可惜。”裴洛拉特说。   “草地是湿的。”宝绮思似乎有点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不对?毕竟,盖娅上也会下雨啊!”崔维兹说。此时,一道黄色阳光突然自云缝洒下,阳光想必会越来越强。   “没错,”宝绮思说:“但我们知道何时会下雨,我们有心理准备。”   “太糟了,”崔维兹说:“你们丧失了许多意外的惊奇。”   宝绮思答道:“你说得对,我会尽量不再那么褊狭。”   裴洛拉特向四周望了望,失望地说:“附近似乎什么都没有。”   “只是似乎而已,”宝绮思说:“它们正从小丘的另一侧走来。”然后她望向崔维兹,“你认为我们该迎上去吗?”   崔维兹摇了摇头。“不,我们为了跟它们见面,已经飞越许多秒差距,剩下的路程让它们走完,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只有宝绮思能感知那组机器人的动向。在她所指方向的小丘顶上突然冒出一个人形,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相信目前只有这几个。”宝绮思说。   崔维兹好奇地凝视着,虽然他从未见过机器人,却丝毫不怀疑它们的身份。它们拥有粗略的人形,像是印象派的雕塑,不过外表看来并非明显的金属材质。这些机器人表面毫无光泽,给人一种柔软的错觉,彷佛包覆了一层丝绒。   但他怎么知道柔软只是错觉?看着这些以迟钝的步伐慢慢接近的人形,崔维兹突然起了摸摸它们的冲动。假如此地果真是个禁忌世界,从来没有船舰接近过——这一定是事实,因为它的太阳不在银河舆图中——那么远星号与其上的成员,就是这些机器人经验以外的事物。可是它们的反应相当笃定,彷佛正在进行例行公事一般。   崔维兹低声说:“我们在这里,也许能得到银河其他各处得不到的情报。我们可以问它们地球相对这个世界的位置,假如它们知道,就会告诉我们。谁晓得这些东西运作多久、寿命多长了?它们也许会根据自身的记忆回答,想想看,这有多难得。”   “反之,”宝绮思说:“它们也许最近才出厂,因此一无所知。”   “或者也有可能,”裴洛拉特说:“它们虽然知道,却拒绝告诉我们。”   崔维兹说:“我猜想它们不能拒绝,除非它们奉命不准告诉我们。可是在这个行星上,绝不可能有人料到我们要来,谁又会下这种命令呢?”   到了距离他们约三公尺的地方,三个机器人停下来。它们没说什么,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崔维兹右手按在手铳上,目不转晴地紧盯着机器人,一面对宝绮思说:“你能下能判断它们是否怀有敌意?”   “你应该考虑到一件事实,我对它们的精神运作一点也不熟悉,崔维兹,但我未侦测到类似敌意的情绪。”   崔维兹的右手离开了铳柄,不过仍摆在附近。他举起左手,掌心朝向机器人,希望它们能认出这是代表和平的手势。他缓缓说道:“我向你们致意,我们以朋友的身分造访这个世界。”   中间那个机器人迅速低下头来,像是很勉强地鞠了一躬。在一个乐观者的眼中,或许也会把它视为代表和平的动作,接着它便开始答话。   崔维兹突然拉长了脸,显得极为惊讶。在各个世界沟通无碍的银河中,不会有人想到这么基本的需要也可能出问题。然而,这个机器人说的不是银河标准语,也并非任何相近的语言。事实上,崔维兹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45   裴洛拉特的讶异程度与崔维兹不相上下,伹他显然还带着一分惊喜。   “听来是不是很奇怪?”他说。   崔维兹转头望向他,相当不客气地说:“不是奇怪,根本就是叽哩呱啦。”   裴洛拉特说:“绝不是叽哩呱啦,这也是银河标准语,只不过非常古老。我能听懂几个字,如果写出来的话,我也许可以轻易看懂,真正难解的是发音。”   “那么,它说些什么?”   “我想它在告诉你,它不了解你说什么。”   宝绮思说:“我无法意会它说的话,但我感知到的是迷惑的情绪,这点刚好吻合。前提是,如果我能信任自己对机器人情绪的分析——或者说,如果真有机器人情绪这回事。”   裴洛拉特说了一些话,他说得非常慢,并且显得有些困难。三个机器人动作一致地迅速点了点头。   “那是什么意思?”崔维兹问。   裴洛拉特说:“我说我讲得不好,不过我愿意尝试,请它们多给我一点时间。天哪,老弟,这真是有趣得吓人。”   “真是失望得吓人。”崔维兹喃喃说道。   “你可知道,”裴洛拉特说:“银河中每一颗住人行星,都会发展出风格特殊的语文,所以银河中总共有干万种方言,有时相互间几乎无法沟通,但它们都统一在银河标准语之下。假定这个世界已经孤立了两万年,它的语言可能会和银河其他各处越离越远,逐渐演变成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但事实并非如此,也许因为这是个仰赖机器人的社会,而机器人听得懂的语言,就是设定它们的程式所用的语言。多年以来,这个世界没有重新设定机器人的程式,反过来说,他们中止了语言的演化,我们现在听到的,只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银河标准语。”   “这是个很好的例子,”崔维兹道:“说明机器人化社会如何被迫停滞不前,进而开始退化。”   “可是,我亲爱的夥伴,”裴洛拉特抗议道:“使一种语言几乎保持不变,并不一定是退化的徵候。这样做其实有不少优点,可让历史文件在数世纪、数千年后仍然保存原有的意义,历史纪录的寿命与权威性会相对增加。在银河其他各处,哈里·谢顿时代的敕令所用的语文,现在已经显得颇有古风了。”   “你懂这种古银河语吗?”   “谈不上懂,葛兰。只是在研究古代神话传说的过程中,我领略到一点窍门。字汇并非全然不同,但是字形变化却不一样,而且有些惯用语我们早已不再使用。此外,正如我刚才所说,现在发音已经完全变了。我可以充当翻译,可是无法做得很好。”   崔维兹心虚地吁了一口气。“即使只有一点点好运,也是聊胜于无。继续吧,詹诺夫。”   裴洛拉特转向机器人,愣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望着崔维兹。“我该说些什么呢?”   “我们单刀直入,问它们地球在哪里。”   裴洛拉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同时夸张地比画着手势。   那些机器人互相望了望,发出一些声音来,然后中间那个对裴洛拉特说了几句话。裴洛拉特一面回答,一面将双手向两侧伸展,像是在拉扯一条橡皮筋。那个机器人再度回答,它像裴洛拉特一样谨慎,将每个字都说得又慢又清楚。   裴洛拉特对崔维兹说:“我不确定有没有把‘地球’的意思表达清楚,我猜它们认为我是指这颗行星的某个地区,它们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区。”   “它们有没有提到这颗行星的名字,詹诺夫?”   “它们提到的名字,我能做的最接近猜测是‘索拉利’。”   “你在搜集到的传说中听说过吗?”   “没有,就和我从未听过奥罗拉一样。”   “好,问问它们在天上——在群星之间,有没有任何地方叫作地球,你向上指一指。”   经过一番交谈之后,裴洛拉特终于转过身来说:“我能从它们口中套出来的,葛兰,就是天上没有任何的地方。”   宝绮思说:“间问那些机器人它们有多大年纪,或者应该说,它们已经运作多久了。”   “我不知道‘运作’该怎么说。”裴洛拉特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也不确定会不会说‘多大年纪’,我不是个很好的翻译。”   “尽力而为吧,亲爱的裴。”宝绮思说。   又经过几番交谈后,裴洛拉特说:“它们已经运作了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崔维兹不以为然地喃喃说道:“这些机器人比你大不了多少,宝绮思。”   宝绮思突然以高傲的语气说:“事实上……”   “我知道,你是盖娅,已经好几千岁了。不管怎样,这些机器人本身经验中没有地球,而且在它们的记忆库中,显然没有任何和它们的运作无关的资料,所以它们才会对天文学一无所知。”   裴洛拉特说:“在这颗行星的其他地方,或许还有最早期的机器人。”   “我很怀疑,”崔维兹说:“不过还是问问它们,詹诺夫,如果你想得出该怎么说的话。”   这次的问答是段相当长的对话,最后裴洛拉特终于打住,他的脸涨得通红,带着一副明显受挫的神情。   “葛兰,”他说:“他们想表达的我有一部分听不懂,但是根据我的猜测,较老的机器人都被用来当作劳工,所以什么事也不知道。假使这个机器人是真人,我会说它提到那些较老的机器人时,用的是轻蔑的口气。这三个是管家机器人,它们这么说,而且在被其他机器人取代之前,它们是不会变老的。它们才是真正有知识的一群——这是它们的话,不是我说的。”   “它们知道得也不多,”崔维兹忿忿地说:“至少不知道我们想知道的事。”   “我现在后悔了,”裴洛拉特说:“我们不该这么匆忙地离开奥罗拉。我们若能在那里发现一个存活的机器人,它本身记忆中就会含有地球的资料。而我们一定会发现的,因为我遇见的第一个就一息尚存。”   “只要它们的记忆完奸无缺,詹诺夫,”崔维兹说:“我们随时可以回到那里。若是我们必须回去,不论有没有野狗群,我们都一定会那么做。可是假如这些机器人只有二十几岁,它们的制造者必定就在附近,而那些制造者必定是人类,我这么想。”他又转向宝绮思,“你确定感测到……”   宝绮思却举起一只手制止他再说下去,她的脸上现出紧张而专注的表情。“来了——”她低声说。   崔维兹转头朝小丘望去。从小丘背后出现、大步向他们走来的,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身形。他肤色苍白,头发很长但颜色不深,头部两侧的部分微微往外翘。他的面容严肃,不过看来相当年轻,裸露在外的手臂与腿部没有什么肌肉。   三个机器人让出一条路给他,他一直走到它们之间,才停下脚步。   他以清晰而愉悦的声音开始说话,他的用词虽然古老,仍然算是银河标准语,而且不难听懂。   “欢迎,太空来的浪者。”他说:“你们跟我的机器人做什么?”   46   崔维兹未露出欣喜之色,他问了句有点多余的话:“你会说银河标准语?”   那索拉利人带着冷笑说:“有何不可?我又不是哑巴。”   “可是这些呢?”崔维兹朝机器人指了指。   “这些是机器人,它们跟我一样,使用我们的语言。不过我是索拉利人,我常收听远方世界的超空间通讯,因此学缓笏你们说话的方式,我的先人也一样。先人留下了描述这种语言的资料,可是我不断听到新的字汇和语法,每年都有些变化。你们银河殖民者虽然能定居各个世界,却似乎无法将语文褂讪下来。我能了解你们的语言,为何使你感到惊讶?”   “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崔维兹说:“我向你道歉。只是刚才跟这些机器人几乎说不通,我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听到银河标准语。”   崔维兹开始打量这个索拉利人。他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袍,袍子松垮地披在肩上,双臂处有宽阔的开口。白袍的正面敞开,露出赤裸的胸膛与下方的束腰。他双脚踩着一双轻便的凉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装束。   崔维兹突然想到,自己居然看不出这个索拉利人是男是女。此人的胸部无疑属于男性,可是胸膛没有胸毛,薄薄的柬腰下也没有任何隆起。   他转过头来,低声对宝绮思说:“这个可能还是机器人,不过看起来非常像真人……”   “这是个人类的心灵,并非属于机器人的。”宝绮思答道,她的嘴唇几乎没有动。   那索拉利人说:“但你尚未回答我原先的问题,我原谅你的疏失,将它诿诸你的惊讶。现在我再问一遍,你绝不能再不回答,你们跟我的机器人做什么?”   崔维兹说:“我们是旅人,想要打听如何前往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请求你的机器人提供有用的资料,可是它们缺乏这方面的知识。”   “你们在寻找什么资料?也许我可以帮你们。”   “我们在寻找地球的位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   那索拉利人扬起眉毛。“我本来还以为,你们最好奇的应该是我。虽然你们没有要求,我还是会提供这方面的资料。我是萨腾·班德,你们如今站在班德属地上,向四面八方望去,极目所见都是我的属地,它还一直延伸到你们目力所不及的远方。我不能说欢迎你们,因为你们来到这里,等于违反了一项承诺。数千年来,你们是第一批踏上索拉利的银河殖民者。结果,你们来到此地的目的,只是为了询问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捷径。在古老的时代,诸位银河殖民者,你们和你们的太空船一出现就会被摧毁。”   “以这种方式对待并无恶意、又没带来任何危害的客人,实在太野蛮了。”崔维兹小心翼翼地说。   “我同意,不过当一个扩张性社会的成员,来到一个不具侵略性,而且维持静止状态的社会,就算只有初步的接触,也充满潜在的危害。当我们畏惧这种危害时,只要外人一到这里,我们便立即将他们摧毁。既然我们不再有畏惧的理由,你看得出来,我们现在愿意谈一谈。”   崔维兹说:“谢谢你毫无保留地提供这些讯息,但你尚未回答我原先的问题。我再着复一遍,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地球的位置?”   “所谓的地球,我想你是指人类以及各种各样动植物——”他一只手优雅地挥动,仿佛指着环绕他们周围的万物。“——的发源地吧。”   “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先生。”   一个古怪的厌恶神情,突然掠过那索拉利人的脸孔。他说:“如果你必须使用某种称谓,请直接称呼我班德。别用含有任何性别的字眼称呼我,我既非男性亦非女性,我是全性。”   崔维兹点了点头(他猜对了)。“就依你的意思,班德。那么,我们大家的发源地,地球,究竟在哪里?”   班德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算我知道,或者假使我找得出来,对你们也没有好处,因为地球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世界——啊,”他双臂伸展开来,“阳光的感觉真好,我不常到地面上来,太阳若不露脸的话,我是绝不会上来的。刚才太阳还藏在云里的时候,我先派机器人迎接你们,等到云层飘走,我自己才跟了出来。”   “为什么地球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世界?”崔维兹锲而不舍地追问。他已经有心理准备,打算再听一次有关放射性的传说。   不过班德却不理会这个问题,或者没把它当回事。“说来话长,”他道:“你刚才告诉我,你们到此地来没有任何恶意。”   “完全正确。”   “那么你为何武装前来?”   “只不过是防患未然,我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   “没关系,你的小小武器对我毫无威胁,我不过是感到好奇。有关你们的武器,以及似乎全然依赖武器建立的奇特野蛮历史,我当然早就耳熟能详。即便如此,我从未真正见过任何武器,我可以看看吗?”   崔维兹往后退了一步。“我想恐怕下行,班德。”   班德似乎被逗乐了。“我问你只是出于礼貌,其实我根本不必问。”   它伸出一只手来,崔维兹右侧的手铳立时跳出皮套;而他左侧皮套中的神经鞭也同时向上窜起。崔维兹想抓住那两件武器,却感到双臂无法动弹,就像被强固的弹性绳索缚住一样。裴洛拉特与宝绮思也都企图向前冲,可是显然两人同样被制住了。   班德说:“不要白费力气,你们办不到。”两件武器飞到它的手中,它翻来覆去仔细检视了一番。   “这一件,”它指着手铳说:“似乎是能产生高热的微波束发射器,能使任何含有水分的物体爆炸。另一件比较微妙,我必须承认,乍看之下我看下出它的用途。然而,既然你们并无恶意,又不准备危害这个世界,你们就根本不需要武器。我能将武器中的能量释放出来,而我正在这么做。这样它们就不再具有杀伤力,除非你拿来当棍棒使用,不过充作那种用途,它们未免太不称手了。”   那索拉利人将武器松开,两件武器再度腾空而起,向崔维兹飞去,各自不偏不倚落人皮套中。   崔维兹一感到束缚消失,立刻拔出手铳,不过此举完全多余。扳机松垮垮地下垂,能量显然全被抽光,神经鞭的情形也一样。   他抬头望向班德,班德微笑着说:“你完全束手无策,外星人士。只要我高兴,可以同样轻而易举摧毁你的太空船,当然,还有你。” 第十一章 地底世界   47   崔维兹感到全身僵硬,他努力维持正常的呼吸,同时转头望向宝绮思。   她站在那里,手臂护在裴洛拉特腰际,显然相当从容镇定。她微微笑了笑,又以更轻微的动作点了点头。   崔维兹转头再度面对班德。他将宝绮思的反应解释为信心十足的象徵,并万分希望自己的猜测正确无误。他绷着脸说:“你如何做到的,班德?”   班德笑了笑,显然心情非常好。“告诉我,小小外星人士,你相信法术吗?相信魔术吗?”   “不,我们不相信,小小索拉利人。”崔维兹回嘴道。   宝绮思用力拉扯崔维兹的衣袖,悄声道:“别惹他,他很危险。”   “我看得出来。”崔维兹勉强压低声音,“那么,你想想办法。”   宝绮思以几乎听不清楚的音量说:“现在还不行,如果他感到安全无虞,会比较没那么危险。”   对于这些外星人士的简队邡语,班德完全没有理会。它迳自转身离去,那些机器人为它让出一条路。   然后它又转头,懒洋洋地曲着一根手指。“来吧,跟我来,你们三个都来。我将告诉你们一个故事,也许你们不会有兴趣,但我却能自得其乐。”它继续悠闲地往前走。   一时之间,崔维兹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无法确定采取什么行动最好。不过宝绮思已向前走去,裴洛拉特也被她拉走了。最后崔维兹终于移动脚步,否则他将孤独地留在这里与机器人为伴。   宝绮思轻声说:“若是班德那么好心,肯讲一个我们也许没兴趣的故事……”   班德转过身来,神情专注地望着宝绮思,好像这才真正发觉她的存在。“你是雌性的半性人,”它说:“对不对?是较少的那一半?”   “是较小的那一半,班德。”   “那么,其他两位是雄性的半性人喽?”   “他们的确是。”   “你生过孩子没有,雌性?”   “我的名字叫宝绮思,班德,我还没生过孩子。这位是崔维兹,这位是裴。”   “当你该生孩子的时候,这两个雄性哪个会帮你?两个都会?或是都不会?”   “裴会帮我,班德。”   班德将注意力转移到裴洛拉特身上。“你有白头发,我看出来了。”   裴洛拉特说:“我的确有。”   “一直是那种颜色吗?”   “不,班德,年纪大了才会变成这样。”   “那么你年纪多大了?” 准年。”   班德继续向前走(走向一座位于远方的宅邸,崔维兹如此设想),不过脚步放慢了。它说:“我不知道一个银河标准年多长,伹想必跟我们的一年不会相差太多。当你死去的时候,你会有多大年纪,裴?”   “我不敢说,我也许还能再活三十年。”   “那么是八十二年,短命,而且分成两半,真是难以置信。下过我的远祖像你们一样,而且住在地球上——但是后来有些离开了地球,在其他恒星周围建立了新世界,它们是美好的世界,有良好的组织,而且为数众多。”   崔维兹大声道:“不多,只有五十个。”   班德将高傲的目光投向崔维兹,它的心情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好。“崔维兹,那是你的名字?”   “我的全名是葛兰·崔维兹。我说外世界只有五十个,我们的世界却有好几千万。”   “那么,你知道我想跟你们讲的是什么故事?”班德柔声道。   “如果故事是说过去曾有五十个外世界,那么我们已经知道了。”   “我们不仅计算数量,小小半性人,”班德说:“我们还衡量品质。虽然只有五十个,但你们几千万个世界加起来,也抵不上其中任何一个。而索拉利正是第五十个,因此是最优秀的。索拉利遥遥领先其他外世界,正如同其他外世界遥遥领先地球一样。   “唯有我们索拉利人领悟到应如何生活。我们不像动物那样成群结队,而在地球、在其他世界,甚至在其他的外世界却尽皆如此。每一个索拉利人都单独生活,有许多机器人帮助我们,随时能藉电子设备互相会面,可是极少有真正见面的机会。上次我亲眼见到真人,像我现在见到你们这样,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可是,你们只不过是半性人,因此你们的出现,就像母牛或机器人一样,无碍于我的自由。   “然而,以前我们也曾是中性人。当时,不论我们如何增进个人自由;不论我们如何发展独居生活,统领着无数机器人,我们的自由仍不是绝对的。因为,为了产生下一代,必须藉着两个个体的合作。当然,我们可以分别提供精子细胞和卵子细胞,让受精过程和其后的胚胎成长过程,都以人工方式自动进行。至于婴儿,也可在机器人的完善照顾下成长。那些问题都能解决,可是伴随自然受精而来的快乐,半性人却不愿放弃。邪门的情感性依附由此发展,令自由因而消失。你们看不出来这必须改变吗?”   崔维兹说:“不,班德,因为我们衡量自由的标准跟你们下同。”   “那是因为你们根本不知自由为何物。你们一向过着群居生活,你们所知道的生活方式,就是不断被迫屈服于他人意志之下,即使是一些最小的琐事;要不然,就是将时间花在相互斗争上,以迫使他人屈从自己的意志,两者是同样卑贱的行为。这样怎可能还有自由?若是无法随心所欲活着,自由就不存在!自由是不折不扣的随心所欲!   “后来,地球人再度成群结队向外拓展,再度一群群黏成一团在太空打转。其他外世界人虽然不像地球人那般群居,但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异。当时,他们曾企图与地球人抗衡。   “我们索拉利人没有那样做,我们预见了群居注定的失败。我们移居到地底,切断了和银河其他各处所有的联系。我们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发展出合适的机器人和各种武器,用来保卫我们看似空无一物的地表;它们的表现也的确可圈可点,来到此地的船舰都被摧毁,终于再也不来了。这颗行星被视为遭到废弃,逐渐被人遗忘,而这正是我们的初衷。   “与此同时,我们在地底世界努力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藉着精密的技术,谨慎调整我们的基因。我们有过多次失败,但也有些成功,而我们善加利用成功的结果。这花了我们几世纪的时间,伹我们终于变成全性人,将雌雄的本质融为一体,能随心所欲获得极致的愉悦。当我们有意生育后代时,随时可以产生受精卵,再交由熟练的机器人照顾。”   “雌雄同体。”裴洛拉特说。   “在你们的语言中如此称呼吗?”班德随口问。“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   “雌雄同体会完全阻断演化路径,”崔维兹说:“每个子代都是雌雄同体亲代的基因复制品。”   “得了吧,”班德说:“你把演化当成瞎闯乱撞的程序。我们希望的话,当然可以规画子代的特质,我们能改变或调整基因,有时也的确这样做——我的住处到了,让我们进去吧。天色不早了,太阳已经无法供给充足的热量,我们进入室内会舒服点。”   他们经过一道门,门上没有任何型式的锁,但在他们接近时,那道门马上自动打开,他们穿过之后又立刻关上。室内没有任何窗户,不过他们来到一个洞穴般的房间时,四周的墙壁便开始发光,映得室内一片光明。地板上似乎未铺任何东西,踏上去却令人感到柔软而富有弹性。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各站着一个文风不动的机器人。   “那一面墙壁,”班德指着正对门的那堵墙,它看起来与其他三堵墙没有任何不同。“是我的视幕。藉着这个屏幕,整个世界展现在我眼前,但它绝不会限制我的自由,因为没人能强迫我使用。”   崔维兹说:“如果你想藉着屏幕跟某人见面,而他不愿意,你也无法强迫那人使用他的屏幕。”   “强迫?”班德以傲慢的口气说:“别人爱怎么做,就该让‘它’怎么做,只要‘它’也同意我能随心所欲就好——请注意,在互相称呼时,我们不使用带有性别的代名词。”   房间中只有一张椅子,摆在视幕的正前方,班德一屁股坐了下来。   崔维兹四处张望,像是期望会有其他的椅子从地板冒出来似的。“我们也能坐下吗?”他问。   “随你的便。”班德说。   宝绮思面带微笑地坐到地板上,裴洛拉特在她的身旁坐下,崔维兹则倔强地继续站着。   宝绮思说:“告诉我,班德,这个行星上住着多少人类?”   “请说索拉利人,半性人宝绮思。由于半性人自称‘人类’,这个名词已遭到严着污染。我们或许应该自称‘全性人’,不过那样说很拗口,索拉利人是个很贴切的名称。”   “那么,有多少索拉利人住在这个行星上?”   “我不确定,我们从来不做自我统计,大概有一千两百个。”   “整个世界只有一千两百人?”   “足足一千两百。你又在计算数量,而我们却以品质衡量。你也不了解自由的真谛——如果有别的索拉利人,跟我争夺我的任何土地、任何机器人、任何生物或任何一样东西的绝对支配权,那我的自由就受到限制。既然还有其他索拉利人存在,就必须尽可能消除自由的限制,方法是将大家远远隔开,让我们根本没有实质的接触。为了达到这个理想,索拉利只能容纳一千两百个索拉利人。超过这个数目,自由便会明显地受限,造成令人无法忍受的结果。”   “这就代表出生率必须精确统计,并且必须和死亡率刚好平衡。”裴洛拉特突然说。   “当然。拥有稳定人口的其他世界,一定也是这样做的。或许连你们的世界也不例外。”   “既然死亡率可能很小,新生儿一定也很少。”   “正是如此。”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   崔维兹说:“我想知道的是你如何使我的武器腾空飞起,你还没提出解释。”   “我提出法术或魔术作为解释,你拒绝接受吗?”   “我当然拒绝接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那么,你相不相信能量守恒,以及熵值递增的必然性?”   “这些我相信,可是我不信在两万年内,你们就能改变这些定律,或是做出一微米的修正。”   “我们没有,半性人。下过你想想,室外有阳光,”它又做出那种古怪的优雅手势,彷佛指点着所有的阳光。“也有阴影。在阳光下比在阴影中温暖,因此热量从日照区自发地流到阴影区。”   “你说的我都知道。”崔维兹说。   “但也许你太熟悉了,所以不再多动点脑筋。而在夜晚,索拉利的表面比大气层外的物体温暖,因此热量自发地从行星表面流向外太空。”   “这我也知道。”   “不论白天或夜晚,行星内部的温度总是比行星表面高,因而热量会自发地从内部流向地表。我想这点你也清楚。”   “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用,班德?”   “热量从高温处流向低温处,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这是必定发生的过程,而热流可用来做功。”   “理论上说来没错,但阳光中的热量很稀薄,行星表面的热量更不用说,从地心逃逸的热量则是三者中最稀薄的。你所能利用的热量,也许还不足举起一小颗鹅卵石。”   “这要看你使用的是什么装置,”班德说:“经过数千年的发展,我们的工具已成为大脑的一部分。”   班德将两侧头发往上拨,露出耳朵后方的头颅,然后把头向左右转了转。它两耳后方各有一个突起,大小与形状都跟鸡蛋的钝端差不多。   “我的大脑有这一部分,你们却没有,这就是索拉利人和你们不同的地方。”   48   崔维兹一再望着宝绮思,她似乎全神贯注在班德身上。崔维兹越来越肯定,自己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纵使班德不断讴歌自由,它仍然感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无法抗拒。机器人与它的智慧天差地远,无法与它做知性的交谈,它更不可能去找动物聊天。在它的经验中,跟它的索拉利同胞讲话并不愉快,即使它们有时必须沟通,那也一定是迫不得已,绝非主动自愿。   反之,对班德而言,崔维兹、宝绮思与裴洛拉特虽然只是半性人,它也许认为他们就像机器人或山羊一样,不会侵犯它的自由,但他们在智慧上却与自己旗鼓相当(或者几乎差不多)。有机会跟他们交谈,是个太难得的享受,它过去从来未曾体验过。   敝不得,崔维兹想,它会这么乐此不疲。而宝绮思(崔维兹百分之两百肯定)正在鼓励这种倾向,只要极其轻柔地推动班德的心灵,便能怂恿它做出原本就非常想做的事。   宝绮思想必根据一项假设行事,那就是班德如果说得够多,也许就会透露些关于地球的有用讯息。崔维兹认为这样做很有道理,所以即使对现在的话题并非真正好奇,他仍尽力让谈话继续下去。   “这两个大脑叶突有什么功用?”崔维兹问。   班德说:“它们是转换器,藉热流驱动,可将热流转换成机械能。”   “我不相信,热流没有那么多。”   “小小半性人,你不用大脑。若是有很多索拉利人挤在一块,每个都想要使用热流,那么的确没错,热流的供应绝对不够。然而,我拥有超过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这些土地全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从这么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我可任意收集热流,没别人跟我抢,所以热量足敷使用。你明白了吗?”   “在如此宽广的区域收集热流有那么简单吗?光是集中的过程就得耗费许多能量。”   “或许吧,但我没有留意。我的转换叶突不停地集中热流,因此需要做功时,立刻就能把它做好。当我将你的武器吸到半空中的时候,日照区某团大气放出了过剩的热量,流到阴影区另一团大气中,因此我可以利用太阳能帮助我达到目的。我使用的并非机械或电子装置,而是用神经装置完成这项工作。”它轻轻摸了摸一侧的转换叶突,“它的运作迅速、有效、不间断,而且毫不费力。”   “不可思议。”裴洛拉特喃喃说道。   “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班德说:“想想眼睛和耳朵的精巧,还有它们如何能将少量光子和空气振荡转化成讯息。假如你向来不晓得这些器官,也会觉得它们不可思议。比较之下,转换叶突下会更不可思议,若非你对它们不熟悉,你不会有这种感觉。”   崔维兹说:“这两个不停运作的转换叶突,你拿它们做什么用?”   “用来经营我们的世界,”班德说:“这个广大属地上的每个机器人,都从我身上获取能量,或者应该说,靠自然的热流提供它们能源。无论哪个机器人旋转一个开关,或是砍倒一棵树木,能量都是藉由精神转换供应——我的精神转换。”   “假如你睡着了呢?”   “不论是睡是醒,转换的过秤诩会持续进行,小小半性人。”班德说:“当你睡觉的时候,你的呼吸会中断吗?你的心跳会停止吗?到了晚上,我的机器人仍继续工作,代价仅是使索拉利的内部温度降低一点点。就大尺度而言,这种变化根本难以察觉。而且我们总共只有一千两百个,因此即使把我们所用的能量全部加起来,也几乎不会使太阳的寿命缩短,或是令这个世界内部的热量枯竭。”   “你们是否想过拿它当作武器?”   班德瞪着崔维兹,彷佛他是个特别难以理解的怪物。“我想你这句话,”班德说:“意思是指索拉利或许能根据转换原理制成能量武器,用来对付其他世界?我们为何要那么做?即使我们能击败对方根据别的原理制成的能量武器——这无法绝对肯定——我们又能得到些什么?控制其他的世界吗?我们已经拥有一个理想的世界,为什么还要其他世界?我们想要支配半性人,把他们当作奴工吗?我们有机器人,就这项功能而言,它们比半性人好得多。我们已经有了一切,我们不再需要什么,除了希望不受任何干扰。听我说,我再跟你们讲个故事。”   “说吧。”崔维兹应道。   “两万年前,地球上的半性动物开始成群飞向太空时,我们自己则撤迁到地底。其他外世界决心和来自地球的新殖民者对抗,因此他们对地球发动了攻击。”   “攻击地球?”崔维兹很高兴终于谈到正题,但他尽力掩饰得意之情。   “是的,攻击敌人的中心。就某方面而言,这是个聪明的行动。如果你想杀死一个人,不会攻击他的手指或脚后跟,你会直指心脏要害。而我们的外世界同胞,未能完全免除人类的脾气,竟然引发地球表面的放射性,使它大部分地区再也无法住人。”   “啊,原来如此。”裴洛拉特捏紧拳头迅速挥着,像是想要拍板定案。“我就知道不可能是自然现象,那是怎么造成的?”   “我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班德显得毫不在意,“总之,对外世界人也没什么好处,这才是故事的着点。后来银河殖民者继续蜂拥而出,而外世界人——则逐渐灭绝。他们也曾力图一争长短,最后却消失无踪。我们索拉利人则隐居起来,拒绝参加这场竞争,所以我们方能绵延至今。”   “银河殖民者也是。”崔维兹绷着脸说。   “没错,伹不会永远如此。群居动物一定会内斗,一定会你争我夺,而最后终将灭亡。那也许需要好几万年的时间,不过我们可以等。当此事成真后,我们索拉利人,全性、独居、解放的索拉利人,便能将银河据为已有。那时,除了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还可以随意利用或放弃任何一个世界。”   “可是有关地球的事迹,”裴洛拉特不耐烦地弹响手指,“你告诉我们的是传说还是史实?”   “如何分辨两者的差异呢,半性的裴洛拉特?”班德说:“所有的历史多少都可算是传说。”   “但你们的纪录是怎么说的?我能看看这方面的纪录吗,班德?请你了解一件事,神话、传说和太古历史是我的研究领域,我是钻研这些题目的学者,尤其是和地球有关的题目。”   “我只是着复我听来的故事,”班德说:“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纪录。我们的纪录所记载的,全部是索拉利本身的事务,即使提到其他的世界,也都是有关他们侵犯我们的史实。”   “地球当然侵犯过你们。”裴洛拉特说。   “这点有可能,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而在所有的世界中,我们最厌恶的就是地球,假如我们有过任何地球的纪录,由于我们对它极端的反感,那些纪录肯定也早被销毁了。”   崔维兹咬牙切齿,显得极为懊恼。“被你销毁的?”他问。   班德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崔维兹身上。“这里没有别人。”   裴洛拉特下肯轻易放弃,继续追问:“你还听说过哪些有关地球的事?”   班德想了一下,然后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听一个机器人讲过一则故事,内容是说一个地球人来到索拉利,还有个索拉利女子跟他离去,后来她成了银河中的重要人物。不过,依我看,那只不过是个杜撰的故事。”   裴洛拉特咬了一下嘴唇。“你确定吗?”   “这种事我又如何确定?”班德说:“话说回来,一个地球人竟敢前来索拉利,而索拉利竟然容许如此的入侵,这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更不可能的是,一个索拉利女子竟然自愿离开这个世界——尽避我们那时还是半性人,伹此事仍然不可思议。不过别谈这些了,让我带你们去参观我的家。”   “你的家?”宝绮思四处张望了一下,“我们不是已经在你家了吗?”   “根本还没有,”班德说:“这是一间会客室,一间影像室。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在此处会见我的索拉利同胞,他们的影像会出现在墙壁上,或者以三维影像出现在墙壁前。因此,这个房间是集会的场所,不是我家的一部分——跟我来吧。”   它向前走去,并未回头看看他们是否跟来,但是站在角落的四个机器人也开始移动。崔维兹心里明白,他与两位同伴若不自动跟上去,那些机器人就会委婉地押着他们走。   此时裴洛拉特和宝绮思站了起来,崔维兹对宝绮思耳语道:“你是不是让他一直说个不停?”   宝绮思按按他的手,点了点头。“然而,我还是希望能知道它的意图。”她补充道,声音中透着不安的情绪。   49   他们跟着班德向前走。机器人与他们维持着礼貌的距离,伹它们的存在始终带来一种威胁感。   现在他们正穿过一道回廊,崔维兹无精打采地含糊说道:“这个行星上没有能帮我们找到地球的资料,这点我可以肯定,它只有放射性传说的另一个版本。”他耸了耸肩,“我们还得继续前往第三组座标。”   一扇门在他们面前敞开,里面是个小房间。班德说:“来吧,半性人,我要让你们看看我们的生活方式。”   崔维兹细声说:“它藉着炫耀得到幼稚的快乐,我真想好好泼它一盆冷水。”   “别跟它比赛幼稚的程度。”宝绮思说。   班德将他们三人迎进那个房间,其中一个机器人也跟进来。班德挥手叫其他机器人退下,自己走了进去,房门立刻在它身后关上。   “这是电梯嘛。”裴洛拉特说,他对自己这项发现感到很高兴。   “的确是,”班德说:“一旦我们移居地底,就未曾真正出去过,我们也不想那样做。不过我发现,偶尔见见阳光挺舒服,但我不喜欢阴天和黑夜的户外,那令人感到虽不在地底又仍像在地底,希望你们了解我的意思。那是一种认知上的失调,大概可以这么说,我发现那是很不舒服的感觉。”   “地球建造过地底建筑,”裴洛拉特说:“他们称那些城市为‘钢穴’。川陀也曾经建造地底建筑,甚至规模更广大,那是旧帝国时代的事——如今,康普隆仍在建造地底建筑。仔细想一想,这还是一种普遍的倾向。”   “半性人群聚在地底建筑中,我们却在地底独自过着逍遥的日子,这两者有天壤之别。”班德说。   崔维兹说:“在端点星上,住宅都建在地表。”   “暴露在风吹日晒雨打中,”班德说:“太原始了。”   电梯只有在启动时产生连裴洛拉特也能察觉到的重力减小靶觉,其后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崔维兹正纳闷它会钻到多深的地方,重力便突然转强,然后电梯门打了开来。   眼前是一间宽敞且经过精心装潢的房间,室内微微有些光线,却看下出光源在哪里,好像空气本身会发出微弱的光芒。   班德伸出一根手指,所指的地方光线立刻变强。它又指向另一处,同样的现象随即发生。然后它将左手放在门边的一根粗短圆棍上,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整个房间便大放光明,彷佛沐浴在阳光下,但却没有增加丝毫热度。   崔维兹做了个鬼脸,以不大不小的音量说:“这人是个玩把戏的。”   班德厉声道:“不是‘这人’,是‘这索拉利人’!我不确定‘玩把戏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听你的口气,如果我没猜错,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崔维兹说:“它是指一个人并不实在,只会制造些看起来比实际上更炫人耳目的效果。”   班德说:“我承认自己喜爱戏剧效果,但我刚才向你们展示的却不是,那是货真价实的。”   它用右手拍了拍左手按着的那根圆棍。“这个热导棒一直延伸到地底几公里处,在我的属地上,许多合适的地方都有类似的热导棒。我还知道,其他属地上也有这类设备。它们能使地底的热量加速传到地表,并且让那些热量更容易转换成机械功。其实我无需做任何手势,一样可以产生光亮,但是那样没有戏剧效果,或者正如你说的,少了点戏耍的味道,而我就喜欢这一套。”   宝绮思说:“这种小小的戏剧效果带来的快乐,你经常有机会体验吗?”   “没有,”班德摇了摇头,“我的机器人对这种事无动于衷,我的索拉利同胞也一样。能遇到半性人,向他们展示这一切,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我真是太——开心了。”   裴洛拉特说:“我们进来的时候,这个房间有着昏暗的光线,它是不是始终维持这样?”   “是的,只需要消耗很少的电力,就像维持机器人的运作一样。我的整个属地随时都在运转,没有实际从事工作的部分则保持空转。”   “这么广大的属地所需的电力,都靠你一个人不断地提供?”   “真正供应电力的是太阳和行星核,我只能算一根导管而已。而且并非整个属地都从事生产,我让大部分地区保持未开发状态,蕴育着各式各样的动物生命。第一,因为这样做可以保护我的边界:第二,因为我发现这有美化的功能。其实,我的田地和工厂不大,它们只需要供应我个人所需,此外再生产一些特产,以便跟他人的特产交换。比如说,我拥有会制造和装设热导棒的机器人,很多索拉利人都仰赖我提供这方面的协助。”   “而你的家呢?”崔维兹问:“范围有多大?”   这个问题一定是问对了,因为班德立刻笑逐颜开。“非常大,我相信是这颗行星上数一数二的,从任何一个方向延伸出去都有好几公里。我所拥有的机器人,在地底照顾我家的,和在数万平方公里地表上的一样多。”   “那么大的住宅,你当然不会全用到吧。”裴洛拉特说。   “可想而知,有些房间我从未进去过,可是这又怎么样?”班德说:“机器人会负责将每间房间保持得一尘不染、通风良好又整齐有序。好了,出来吧。”   他们并未循着原路,而是从另一扇门走出去,随即发现置身另一道回廊中。在他们面前,有一辆停在轨道上的小型敞篷车。   班德示意他们上去,于是大家一个接一个爬进车里。车内的空间有限,不够容纳四个人再加一个机器人,还好裴洛拉特与宝绮思紧挨在一起,为崔维兹腾出位子。班德坐在前面,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那个机器人坐在它身边。车子开始前进,班德除了偶尔做些流畅的手部动作,看不出它还在进行什么操控。   “事实上,这是个车型机器人。”班德说,带着一副相当冷淡的神情。   他们以稳定的速率前进,每来到一扇门前,门就会自动打开,在他们通过后又立即关上,因此车速完全不必改变。每间房间的装饰都大不相同,好像机器人曾奉命随机设计出各种组合。   他们前方的回廊相当幽暗,身后的情形也完全相同。然而车行所到之处,彷佛都使他们置身没有热度的阳光下。每一扇门打开的时候,室内也会转趋明亮,班德每次都会缓慢而优雅地挥动着手。   这趟旅程似乎没有尽头。他们发现车子不时会转个弯,显然这座地底宅邸是向两个维度延伸的。(不,是三个维度,当他们沿着一个浅坡稳稳下滑时,崔维兹心中这么想。)   不论他们经过何处,都能看到许多机器人——十数个、数十个、几百个,都在从容不迫地工作,但崔维兹很难猜出那些工作的性质。此时他们又通过一扇门,来到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有一排排的机器人,全都安静地趴在办公桌前。   裴洛拉特问道:“它们在做什么,班德?”   “在做簿记,”班德说:“整理统计纪录,财务帐目,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我很庆幸不必为这些事情烦恼。这不是个闲置的属地,大约四分之一的耕地用作果园,另外十分之一则用来种植谷类,下过真正令我感到骄傲的还是果园。我们培育世界上品质最佳的水果,而且品种也最多。‘班德桃’就是索拉利桃的代名词,其他索拉利人几乎都懒得种桃子。此外,我们有二十七种不同的苹果,还有——还有许多,那些机器人可以给你详尽的资料。”   “你怎样处理这么多水果?”崔维兹问。“你自己不可能全部吃掉。”   “我作梦也不会这么想,我不是很喜欢吃水果,它们是用来和其他属地做交易的。”   “交易些什么?”   “主要是矿物,我的属地上没有值得一提的矿物。此外,我也换取维持健康生态平衡所需的各种东西。在我的属地上,有各式各样、种类繁多的动植物。”   “全仰赖机器人照顾吧,我猜想。”崔维兹说。   “的确如此,而且它们做得很好。”   “只为了一个索拉利人。”   “只为了这个属地,以及其上的生态标准。我恰好是唯一巡视属地各处的索拉利人——当我选择这么做的时候——但这是我绝对自由的一部分。”   裴洛拉特说:“我想其他的……其他的索拉利人,也会维持一个局部的生态平衡,或许会有位于沼地、山区或海埔的属地。”   班德说:“我想应该有吧。我们有时必须开会讨论世界性事务,这种事总是花掉许多开会时间。”   “你们多久得聚会一次?”崔维兹问。(现在,他们正通过一条又窄又长的甬道,两侧没有任何房间。崔维兹猜想,这条甬道所在的位置,也许难以辟建更宽的建筑,所以被用作两翼之间的联系,而两翼则可向其他方向继续延伸。)   “太频繁了。我几乎每个月都得花些时间在会议上,都是我所属的那些委员会。我的属地上也许没有山脉或沼泽,然而我的果园,我的鱼池,还有我的植物园都是全世界最好的。”   裴洛拉特说:“但是,我亲爱的夥伴——我的意思是班德,我以为你从未离开你的属地,拜访其他的……”   “当然没有。”班德答道,神情显得有些愤怒。   “我只是说以为而已,”裴洛拉特以和缓的语气说:“可是这样的话,你从未做过调查,甚至没见过其他的属地,又怎能确定自己的最好呢?”   “因为,”班德说:“在属地彼此的交易中,从产品的需求量可以看出来。”   崔维兹说:“制造业的情形又如何?”   班德说:“有些属地从事工具和机械的制造。正如我刚才提到的,在我的属地上,我们制造热导棒,不过这些都相当简单。”   “那机器人呢?”   “到处都在制造机器人。有史以来,索拉利设计的机器人,灵巧精妙的程度一向领先全银河。”   “直到今天仍旧如此,我猜想。”崔维兹小心翼翼控制着语调,尽量让这句话听来是个直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班德说:“今天?今天还有谁跟我们竞争?如今只有索拉利还在制造机器人,你们的世界完全没有。这是我从超波中听来的,如果我的了解没错的话。”   “可是其他的外世界呢?”   “我告诉过你,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全都不存在了?”   “除了索拉利,我不相信别处还有活生生的外世界人。”   “那么根本没有人知道地球的位置喽?”   “会有什么人想要知道地球的位置?”   裴洛拉特插嘴道:“我就想知道,这是我的研究领域。”   “那么,”班德说:“你得改行研究别的了。我根本不晓得地球的位置,也没听说过有谁知道,而且我丝毫不关心这码子事。”   车子突然停下来,一时之间,崔维兹以为班德生气了。下过,停车的过程很平稳,而当班德下了车,又挥手叫其他人下车的时候,它看来仍是原来那副得意的模样。   他们进入另一间房间,在班德做了一个手势后,室内的光线仍相当暗淡。这间房通向一个侧廊,侧廊两边是许多小房间,每个小房间里有一两件华丽的容器,有些旁边还摆着另一个物件,看来好像是影片放映机。   “这些是什么,班德?”崔维兹问。   班德说:“祖先灵房,崔维兹。”   50   裴洛拉特很感兴趣地四处张望。“我猜,你们把祖先的骨灰葬在这里?”   “如果你所谓的‘葬’,”班德说:“意思是指埋在土里,你说的就不十分正确。我们现在也许身处地底,伹这里是我的宅邸,所以这些骨灰都在我家里,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在我们的语言中,我们说骨灰‘安厝’此地。”它迟疑了一下,然后又说:“‘厝’是‘宅邸’的古字。”   崔维兹四下望了望。“这些都是你的祖先?有多少?”   “将近一百个,”班德答道,毫不掩饰声音中的骄傲。“正确的数目是九十四个。当然,最早的并非真正的索拉利人——不符这个名字如今的定义。他们是半性人,雄性和雌性。那些半性祖先的骨灰坛摆在一起,紧邻他们的下一代。我当然不会走进那些房间,那相当‘蒙人羞’。至少,索拉利语是这么说的,但我不知道你们的银河标准语怎么讲,你们也许没有类似的用语。”   “那些影片呢?”宝绮思说:“我想那些是影片放映机?”   “那些是日志,”班德说:“是有关他们生活的历史:是他们在这块属地上最锺爱的部分,所拍摄的一些影像。这意味着它们并未全然逝去,它们的一部分依旧存在。我的自由包括了能随时加入它们,我能随意观看任何影片的任何部分。”   “可是不会加入那些——蒙人羞的祖先。”   班德将目光栘到别处。“不会,”它坦承不讳,“不过我们的祖先都有这么一部分,这是我们共同的不幸。”   “共同的?那么其他索拉利人也有这种灵房?”崔维兹问。   “喔,是啊,我们全都有。不过要数我的最好、最精致,保存得也最妥当。”   崔维兹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把自己的灵房准备好了?”   “当然,它完全建好了,全部装潢完毕。在我继承这个属地之后,那是我完成的第一件任务。而在我归于尘秃筢——这样讲比较诗意——我的继承人便会开始建造它自己的灵房,那也将是它的第一件任务。”.   “你有继承人吗?”   “到时我就有了,但我的寿命还长得很呢。当我必须离开的时候,就会有个成年的继承人,成熟到了足以享受这个属地,它会有发育完成的叶突,以进行能量转换。”   “它应该是你的子嗣吧,我猜想。”   “喔,没错。”   “可是万一,”崔维兹说:“有什么不幸发生呢?我想即使在索拉利,也会发生一些意外和不幸吧。假使一个索拉利人过早归于尘土,没有继承人接掌它的位置,或是继承人尚未成熟到能享有属地,那又会如何呢?”   “那是很罕见的,在我的世系中,那种事只发生过一次。不过,万一遇到这种情况,别忘了还有其他的继承人,等着继承其他的属地。有些继承人已足够成熟,它们的单亲却足够年轻,能够产生另一个后代,并且等得到那个后代长大成人。这种所谓的‘壮/少继承人’之一,就会被指定来继承无主的属地。”   “由谁指定呢?”   “我们有个统领委员会,它的少数功能之一就包括这一项——当有人过早归于尘土时,负责指定一个继承人。当然,整个过秤诩是经由全讯传视进行的。”   裴洛拉特说:“可是我问你,如果索拉利人彼此从不见面,要是某地的某个索拉利人意外——或是在意料之中归于尘土,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呢?”   班德说:“当我们其中之一归于尘秃筢,那个属地所有的电力都会消失。如果没有继承人立即接管,这种反常情况终究会被人发现,纠正措施随即会展开。我向你们保证,我们的社会系统运作得非常健全。”   崔维兹说:“我们有没有可能看看你这里的一些影片?”   班德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不怪罪你,全然是由于你不知情,你刚才的言语既粗鲁又卑贱。”   “我为这件事道歉,”崔维兹说:“我不想强迫你,不过我们解释过了,我们很想获得有关地球的资料。我忽然想到,你这里早期影片的拍摄年代,应该是在地球变得具有放射性之前,因此影片中可能会提到地球,也许还会有详尽的叙述。我们当然不希望侵犯你的隐私,伹有没有变通的办法,例如由你自己查看这些影片,或者让一个机器人来做,再将其中的相关资讯告诉我们?当然啦,如果你能体谅我们的动机,并且了解我们为了回报你的好意,会尽全力尊着你的感受,你也许会让我们亲自观看这些影片。”   班德以冷峻的语气说:“我猜想你并不知道,你变得越来越无礼了。不过,我们可以立刻结束这个话题,因为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的早期半性祖先旁边,根本没有任何影片。”   “没有?”崔维兹简直失望透了。   “它们曾经存在过,但即使是你们,也该想像得到里面会是什么内容。两个半性人彼此表示兴趣,甚至,”班德清了清喉咙,有些勉强地说:“互相作用。半性人的所有影片,自然在许多代以前就被销毁了。”   “其他索拉利人所收藏的呢?”   “全都销毁了。”   “你能确定吗?”   “不毁掉那些东西的人一定疯了。”   “也许有些索拉利人真疯了,或者多愁善感,或者过于健忘。我想,请你指引我们前往邻近的属地,你该不会反对吧。”   班德瞪着崔维兹,一副讶异的表情。“你以为其他人会像我这般容忍你们?”   “为何不会呢,班德?”   “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们必须碰碰运气。”   “不行,崔维兹:不行,你们都不能——听我说。”   后面出现几个机器人,班德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班德?”崔维兹说,他突然感到下安。   班德说:“我很喜欢跟你们聊天,并且观察你们的——怪异言行。这是空前绝后的经验,我感到很高兴,可是我不能记在日志中,或是将这段记忆保存在影片里面。”   “为什么不能?”   “我讲话给你们听,我听你们讲话,我带你们来我的宅邸,我带你们来祖先灵房,这些都是可耻的行为。”   “因为我们不是索拉利人,对你而言,我们跟这些机器人一样微不足道,不是吗?”   “那只是我替自己找的藉口,别的索拉利人也许不会接受。”   “你有什么顾虑?你有绝对的自由随心所欲,难道不是吗?”   “即使像我们这样,自由也不是真正绝对的。假使我是这个行星上唯一的索拉利人,我就有绝对的自由做些甚至更可耻的事。可是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索拉利人,因此,虽然我们与理想中的自由极为接近,却未曾真正达到。这个行星上有一千两百个索拉利人,要是让它们知道我做了些什么,它们全都会瞧不起我。”   “没有理由需要让它们知道。”   “那倒是实话,你们刚抵达此地时,我就已经想到了。在我跟你们寻开心的时候,我始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裴洛拉特说:“如果你的意思是,你担心我们去别的属地寻找地球的资料会为你带来麻烦,这个嘛,我们自然不会提到先拜访过你,这点我们心里有数。”   班德摇了摇头。“我已经冒了太多的风险。我自己当然不会提到这件事,我的机器人也不会提到,它们甚至会奉命不准记住这件事。你们的太空船将被带到地底,我们要进行研究,看看能提供我们什么……”   “慢着,”崔维兹说:“你想检查我们的太空船,你以为我们能在这里等多久?那是不可能的事。”   “绝非不可能”因为你不会再有表达意见的机会。我很遗憾,我也想跟你们多聊一会儿,讨论许多其他的事情,可是你们也看得出来,情况变得越来越危险。”   “下,绝对没有。”崔维兹尽力强调。   “喔,绝对有的,小小半性人。只怕是我该采取行动的时候了,那是我的祖先会在第一时间采取的行动。我必须将你们杀掉,三个通通杀掉。” 第十二章 重见天日   51   崔维兹立刻转头望向宝绮思。她毫无表情,面容紧绷,双眼全神贯注凝视着班德,彷佛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裴洛拉特的眼睛张得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崔维兹不知道宝绮思会(或者能够)做些什么,他勉力击退排山倒海而来的挫败感(并非只是想到死亡,主要是想到尚未发现地球的下落,尚未明白他为何选择盖娅作人类未来的蓝图)。他心中很明白,自己必须尽量拖延时间。   他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与咬字的清晰。“你一直表现得像是个谦恭有礼、风度翩翩的索拉利人,班德。我们闯入你的世界,你丝毫不以为忤,还好心地带我们参观你的属地和宅邸,并且回答我们的问题。如果你现在让我们离去,将更符合你的品格。没人有必要知道我们来过这个世界,而我们也没有理由再回来。我们到这里的动机很单纯,只不过是想要寻找资料而已。”   “你当然会这么说,”班德从容道:“如今,你们的命都是跟我借的。你们进入我们大气层那一瞬间,性命就不再属于自己了。当我和你们进行近距离接触时,我可能会做的——也是应该做的——是立刻将你们杀掉。然后,我该命令专职机器人解剖你们的尸体,看看外星人士的身体能为我提供什么知识。   “伹我没有那么做,我纵容自己的好奇心,屈服在自己随和的天性下。不过现在该适可而止了,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事实上,我已经威胁到了索拉利的安全。因为,我如果由于某些弱点,竟然被你们说服,让你们安然离去,你们的同类必会接踵而至,现在你们如何保证都没有用。   “不过,至少我能做到一点,能让你们死得毫无痛苦。我只消将你们的大脑稍微加热,使它们趋于钝化,你们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只是生命就这样终止。最后,等到解剖研究完毕,我会用瞬间高热将你们化为灰烬,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崔维兹说:“如果我们非死不可,我不反对迅速而毫无痛苦的死亡。可是我们没有犯任何罪,为什么一定要被处死?”   “你们的到来就是一项罪行。”   “这话根本没道理,我们无法预知这样做是有罪的。”   “什么样的行为构成犯罪,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定义。对你们而言,它也许是无理而专断的,但对我们则不然。这里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有绝对的权利决定各种事务。你们犯了错,所以必须受死。”   班德仍面带微笑,彷佛只是在愉快地闲聊。它继续说:“你们的品德也没多高尚,能让你们拿来作为申诉的藉口。你有一把手铳,它利用微波束激发致命的高热,功用和我如今的目的相同,可是我能肯定,它所导致的死亡将更残酷、痛苦得多。如果我笨到允许你有行动自由,让你能将手铳从皮套中拔出来,又如果我没把它的能量抽光,你现在会毫不犹豫地用它对付我。”   崔维兹甚至不敢再看宝绮思一眼,生怕班德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我求你,就算是发发慈悲,不要这么做。”   班德突然现出冷酷的表情。“我必须先对自己和我的世界仁慈,所以你们都得死。”   它举起一只手,一股黑暗立刻笼罩崔维兹。   52   一时之间,崔维兹感到黑暗令他窒息,他狂乱地想:这就是死亡吗?   彷佛他的思绪激起了回声,他听见一个低微的声音说:“这就是死亡吗?”那是裴洛拉特的声音。   崔维兹试图开口,结果发现没有问题。“何必问呢?”他说,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你还能发问,光凭这一点,就表示这不是死亡。”   “在一些古老的传说中,死亡之后还有生命。”   “荒谬绝伦。”崔维兹低声道:“宝绮思?你在这里吗,宝绮思?”   没有任何回答。   “宝绮思?宝绮思?”裴洛拉特也唤道。“发生了什么事,葛兰?”   崔维兹说:“班德一定死了。他一死就不能再为他的属地供应电力,所以灯光就熄了。”   “可是怎么会……你是说这是宝绮思干的?”   “我想应该是的,希望她没在过程中受伤。”在这个全然黑暗的地底世界(若不计墙壁中放射性原子偶然的衰变造成的肉眼下可见闪光),他趴在地上,以双手双膝爬行。   然后,他的手摸到一个温热柔软的物体,他来回摸了摸,认出了抓着的是一条腿。那条腿显然太过细小,不可能是班德的。“宝绮思?”   那条腿踢了一下,崔维兹只好将手松开。   他说:“宝绮思?说句话啊!”   “我还活着。”宝绮思的声音传过来,不知为何却变了调。   崔维兹说:“可是你还好吗?”   “不好。”随着这句话,他们周围重新后了起来,但却相当暗淡。墙壁发出微弱的光芒,毫无规律地时明时暗。   班德垮作一团,像是一堆昏暗的杂物。在一侧抱着它的头的,正是宝绮思。   她抬起头望着崔维兹与裴洛拉特。“这个索拉利人死了。”在幽暗的灯光下,她的双颊闪烁着泪水。   崔维兹愣了一愣。“你为什么哭呢?”   “我杀死了一个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难道不该哭吗?这并非我的本意。”   崔维兹弯下腰,想扶她站起来,她却将他一把推开。   裴洛拉特过去跪在她身边,柔声道:“拜托,宝绮思,即使是你,也无法让它起死回生。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她让裴洛拉特把自己扶起来,含糊地说:“班德能做的盖娅也会,盖娅能够利用宇宙间分布不均的能量,仅藉着心灵的力量,将它转换成适当的功。”   “这我早就知道。”崔维兹试图安慰她,却不太清楚该怎么说。“我们在太空中相遇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你——或者应该说盖娅——制住我们的太空船。当班德夺走我的武器,又令我动弹不得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那件事。它也制伏了你,但是我确信,你若想挣脱是绝没问题的。”   “不对,如果我企图挣脱,那一定会失败。当你们的太空船在我/我们/盖娅的掌握中,”她以悲伤的语调说:“我和盖娅是真正的一体。现在却有超空间的分隔,限制了我/我们/盖娅的效率。此外,盖娅的所作所为,全有赖于齐聚无数大脑而生的力量,然而即使我们的大脑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个索拉利人的转换叶突。我们无法像它那么巧妙、有效又毫不疲倦地利用能量——你看,我就不能让这些灯光变得更后,我也不知再过多久就会筋疲力尽。而班德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能为整个广大的属地供应电力。”   “但你制止了它。”崔维兹说。   “因为它并未察觉我的力量,”宝绮思说:“而且我什么也没做,完全没让我的力量曝光。所以它没有怀疑我,也就没特别注意我。它将精神全部集中在你身上,崔维兹,因为带武器的是你——再次证明你武装自己是明智之举。而我必须等待机会,藉着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制服班德。当它即将杀害我们,当它全副心神集中在那个行动以及你身上的时候,我就有了出手的机会。”   “那一击相当漂后。”   “这么残酷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崔维兹?我的本意只是制止它,只希望阻绝它的转换器。我的打算是,当它想要毁灭我们的时候将会发现它不但办不到,周围的照明还会突然熄灭。在它惊讶不已的那一瞬间,我就收紧我的掌握,使它进入长时间的正常睡眠状态,再将它的转换器松开。这样电力可以维持不断,我们便能逃出这座宅邸,返回太空船,尽速离开这颗行星。我希望做到的是,当班德终于醒来时,会忘记见到我们之后发生的一切。如果不必杀生就能办到,盖娅绝对不会滥杀无辜。”   “哪里出了差错呢,宝绮思?”裴洛拉特柔声问道。   “我从来没接触过像转换叶突这样的东西,我没有时间详加研究,了解它的构造。我只能猛力展开我的阻绝行动,可是显然做得不正确。受到阻绝的并非叶突的能量入口,而是能量的出口。在一般情况下,能量源源不绝迅速灌人叶突,大脑则以相同的速率排出能量,以保护本身不至受损。可是,一旦出口被我阻绝,能量马上累积在叶突中,在极短的时间内,大脑的温度遽然升高,使脑中的蛋白质急速钝化,然后它就死了。当灯光尽数熄灭时、我立即收回阻绝的力量,但是那已经太晚了。”   “我看不出除了这样做之外,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亲爱的。”裴洛拉特说。   “想到我竟然杀了人,怎么讲都无法安慰我。”   “班德眼看就要杀掉我们。”崔维兹说。   “因此我们要制止它,而不是杀害它。”   崔维兹犹豫了一下,他不希望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因为他实在不愿惹宝绮思生气,或是让她更心烦。毕竟,在这个充满无比敌意的世界中,她是他们唯一的防卫武器。   他说:“宝绮思,别再遗憾班德的死亡,现在我们该考虑别的了。由于它的死,这个属地所有的电力已经消失,其他索拉利人发现这点只是迟早的问题——也许不会迟只会早。它们将不得不展开调查,假如几个人联手攻击我们,我认为你根本无法抵御。而且,正如你自己承认的,你现在勉强供应的有限电力,将无法持续太久。所以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赶快返回地面,回到我们的太空船里,一刻也耽误不得。”   “可是,葛兰,”裴洛拉特说:“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走了好几公里弯弯曲曲的路,我猜这下面一定跟迷宫差不多。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如何回到地表毫无概念,我的方向感一向很差。”   崔维兹四下看了看,明白裴洛拉特说的完全正确。他说:“我猜通向地表的出口应该很多,我们不一定要找到原来那个。”   “可是出口的位置我们一个也不知道,又要从何找起呢?”   崔维兹又转向宝绮思。“你用精神力量,能否侦测到任何有助我们找到出路的线索?”   宝绮思说:“这个属地的机器人都停摆了。在我们正上方,我可以侦测到一息微弱的次智慧生命,但这只能说明地表在正上方,这点我们早就知道。”   “好吧,那么,”崔维兹说:“我们只好自己寻找出口。”   “瞎闯乱撞?”裴洛拉特被这个提议吓了一跳,“我们永远不会成功。”   “或许可以,詹诺夫。”崔维兹说:“如果我们动手找,不论机会多小,总有逃出去的机会,否则我们只好待在这里,永远别想逃出去了。来吧,一线希望总比毫无希望强。”   “等等,”宝绮思说:“我的确侦测到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崔维兹问。   “一个心灵。”   “有智慧吗?”   “有,可是智慧有限,我想。不过,我感到最清楚的,却是另外一种讯息。”   “是什么?”崔维兹再度压制住不耐烦的情绪。   “恐惧!无法忍受的恐惧!”宝绮思细声道。   53   崔维兹愁眉苦脸地四下张望。他知道刚才是从哪里进来的,但他不会因此产生幻想,认为他们有可能原路折回。毕竟,他对那些拐弯抹角的道路未曾留心。谁想得到他们竟会落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自求多福独自折返,只有明灭不定的幽暗光芒为他们指路。   他说:“你认为自己有办法启动那辆车吗,宝绮思?”   宝绮思说:“我确定可以,崔维兹,但那并不表示我会驾驶。”   裴洛拉特说:“我想班德是靠精神力量驾驶的,车子在行驶的时候,我没看到它碰过任何东西。”   宝绮思温柔地说:“没错,它用的是精神力量,裴,可是要如何使用精神力量呢?你当然会说是藉着操纵装置,、这点绝对没错,伹我若不熟悉操纵装置的使用方法,就根本没有任何帮助,对不对?”   “你好歹试一试。”崔维兹说。   “如果我去试,必须将全副心神放在它上面,这样一来,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维持照明的灯光。即使我学缓笏如何操纵,在黑暗中这辆车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想,那我们必须徒步游荡了?”   “恐怕就是如此。”   崔维兹凝视着前方,他们周围笼罩着幽暗的光芒,此外尽皆是厚实沉着的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他说:“宝绮思,你还能感受到那个受惊的心灵吗?”   “是的,还可以。”   “你能不能分辨它在哪里?能不能带领我们到那里去?”   “精神感应是直线行进的,几乎不会被普通物质折射,所以我能知道它来自哪个方向。”   她指着黑漆漆的墙壁,继续说:“但我们不能穿墙而过,最好的办法是沿着回廊走,一路选择感应越来越强的方向。简单地说,我们得玩一玩‘跟着感觉走’的游戏。”   “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裴洛拉特却踌躇不前。“慢着,葛兰,我们真想找到那个东西吗,不论它是什么?假如它感到恐惧,或许我们也会有恐惧的理由。”   崔维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我们毫无选择余地,詹诺夫。不论它是否感到恐惧,它总是个心灵,它可能会愿意——或者我们能叫它指点我们回到地表。”   “而我们就让班德躺在这里?”裴洛拉特语带不安地说。   崔维兹抓住他的手肘。“来吧,詹诺夫,这点我们也没有选择。终究会有某个索拉利人重新启动这个地方,然后某个机器人会发现班德,为它料理善后——我希望是在我们安然离去后。”   他让宝绮思在前面带路,不论走到哪里,她身边的光芒总是最后。在每个门口,以及回廊的每个岔路,她都会停下脚步,试图感知那股恐惧来自何方。有时她会在走进一道门或绕过某个弯路后,又折返重新尝试另一条路径。崔维兹只能袖手旁观,一点也帮不上忙。   每当宝绮思下定决心,坚决地朝某个方向前进时,她前方的灯光便缓罅起来。崔维兹注意到,现在灯光似乎较为明亮——可能由于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也可能是宝绮思学会如何更有效地转换能量。有一次遇到一根那种插入地底的金属棒,她便将手放在上面,灯光的后度立时显着增强。她点了点头,好像感到十分满意。   沿途未见到任何熟悉的事物,因此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现在走过的地方,是这个曲折迂回的地底宅邸另外一部分,他们进来的时候未曾经过这里。   崔维兹一路注意观察,想要寻找陡然上升的回廊,有时又将注意力转向屋顶,试图找出任何活门的痕迹。结果他一直没有任何发现,那受惊的心灵仍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他们走在寂静中,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脚步声;走在黑暗里,唯一的光线紧紧包围他们身边;走在死亡的幽谷内,唯一的活物是他们自己。他们偶尔会发现一两个蒙胧的机器人身躯,在昏暗中或立或坐,全都一动不动。有一次,他们看到一个侧卧的机器人,四肢摆出一种古怪的僵凝姿势。当所有的电力消失时,崔维兹想,它一定处于某种不平衡状态,是以立刻倒了下来。不论班德是死是活,都无法影响重力的作用。也许在班德广大的属地各个角落,所有的机器人皆已停摆,或立或卧僵在原地,而在属地的边界,这种情形一定很快会被人发现。   不过或许不会,他又突然这么想。当索拉利的一份子即将由于衰老而死亡时,索拉利人应该全都知道,整个世界都会有所警觉,并且预先做好准备。然而,班德正处于盛年,它现在突然暴毙,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预兆。谁会知道呢?谁会预期这种结果?谁又会期待整个属地停摆?   不对(崔维兹将乐观与自我安慰抛在脑后,那会引诱自己变得太过自信,实在太危险了),班德属地所有的活动都已停止,索拉利人一定会注意到,然后缓螈即采取行动。它们都对继承属地有极大的兴趣,不会对他人的死亡置之不理。   裴洛拉特满面愁容,喃喃说道:“通风系统停止了。像这种位于地底的场所,一定要保持通风良好,当初有班德供应电力,但现在它已不再运转。”   “没关系,詹诺夫。”崔维兹说:“在这个空旷的地底世界,还有足够的空气让我们活好几年。”   “我还是闷得慌,是心理上的难过。”   “拜托,詹诺夫,别染上了幽闭恐惧症——宝绮思,我们接近些了吗?”   “近多了,崔维兹。”她道:“感觉变强许多,我对它的位置也更清楚了。”   她迈出的脚步更为坚定,在需要选择方向的地点,也下再那么犹豫。   “那里!那里!”她说:“我强烈感觉到了。”   崔维兹不以为然地说:“现在就连我也听得到了。”   三个人停下脚步,自然而然屏住了气息。他们听到了一阵低低的悲鸣声,还夹杂着气喘吁吁的啜泣。   他们循声走进一个大房间,当灯光亮起后,他们看到里面满是色彩缤纷的陈设,跟原先所见的各个房间完全不同。   位于房间中央的是个机器人,它微弯着腰,伸出双臂,像是正准备做个亲昵的动作。不过,当然,它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柄器人身后传来一阵衣裳拍动的声音。一只充满恐惧、睁得圆圆的眼睛从一侧探出来,那种令人心碎的啜泣声一直不断。   崔维兹冲到机器人后面。只听得一声尖叫,一个小身形从另一侧冒出来,猛然摔倒,躺在地上用手蒙住眼睛,两腿向四面八方猛踢,彷佛要逐退来自各方的威胁,同时继续不停地尖叫,尖叫——   “是个孩子!”宝绮思说。这点显然毋庸质疑。   54   崔维兹向后退了几步,感到十分不解。一个孩子在这里做什么?班德对自己绝对的孤独多么自傲,而且还极力强调这点。   面对令人不解的事,裴洛拉特比较不会诉诸理性分析。他立刻想到答案、脱口便说:“我想这就是继承人。”   “是班德的孩子,”宝绮思表示同意,“可是太小了。我想它无法成为继承人,索拉利人得另外找人继承。”   她凝视着这个孩子,但并非目不转晴地瞪着它,而是用一种轻柔的、带有催眠作用的目光。那孩于果然渐渐静下来,睁开双眼,回望着宝绮思,原本的叫喊已经收敛,变作偶尔一下轻声的抽噎。   宝绮思发出一些具有安抚作用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她的目的只是要加强镇定效果。她仿佛在用精神指尖,轻抚那孩子陌生的心灵,设法抚平其中紊乱不堪的情绪。   那孩子慢慢爬起来,目光一直没离开宝绮思。它摇摇蔽晃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冲向那个既无动作又没声音的机器人。它紧抱着机器人粗壮的大腿,仿佛渴望得到一点安全感。   崔维兹说:“我猜那个机器人是它的——保母,或者是管理员。我猜索拉利人无法照顾另一个索拉利人,甚至无法照顾自己亲生的孩子。”   裴洛拉特说:“而我猜这孩子也是雌雄同体。”   “一定是。”崔维兹说。   宝绮思的心思仍全放在那孩子身上。她慢慢向它走去,双手平举,手掌朝向自己,仿佛强调她没有抓住它的意图。那孩子现在不哭了,看到宝绮思走过来,它把机器人抱得更紧。   宝绮思说:“来,孩子——温暖,孩子——柔软,温暖,舒适,安全,来,孩子——安全——安全。”   她停了下来,压低声音,头也不回地说:“裴,用它的语言跟它讲。告诉它我们都是机器人,因为这里停电,所以我们来照顾它。”   “机器人!”裴洛拉特吓了一跳。   “我们必须这样自我介绍,它不怕机器人,但它从没见过人类,也许甚至无法想像人类是什么。”   裴洛拉特说:“我不知道能否想出正确的说法,也不知道‘机器人’的古语是什么。”   “那就说‘机器人’吧,裴。如果不管用,就改说‘铁做的东西’,反正尽量说就对了。”   裴洛拉特开始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着古银河语。那孩子望着他,紧紧皱着眉头,像是试图了解他在说些什么。   崔维兹说:“你在跟它沟通的时候,最好顺便问它如何才能出去。”   宝绮思说:“不,暂时不要,先建立信心,再问问题。”   那孩子一面望着裴洛拉特,一面慢慢松开机器人。它说了几句话,声音高亢而带有音乐性。   裴洛拉特慌忙道:“它讲得太快,我听不懂。”   宝绮思说:“请它再慢慢讲一遍,我尽全力消除它的恐惧,让它保持镇静。”   裴洛拉特又听了一遍那孩子说的话,然后说:“我想它在问健比为什么不动了,健比一定就是这个机器人。”   “再问一遍确定一下,裴。”   裴洛拉特再跟那孩子谈了几句,又说:“没错,健比就是这个机器人,这孩子管自己叫菲龙。”   “太好了!”宝绮思对那孩子微微一笑,那是个灿烂开心的笑容。她伸手指指它,然后说:“菲龙,乖菲龙,勇敢的菲龙。”又将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宝绮思。”   那孩子也露出微笑,它展现笑容时,看起来非常讨人喜欢。“宝绮思——”它那个“思”的发音有点不正确。   崔维兹说:“宝绮思,如果你能启动这个机器人健比,它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想知道的事。裴洛拉特可以跟它沟通,不会比跟这孩子沟通更困难。”   “不行,”宝绮思说:“那样做有问题。这个机器人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这孩子 ,如果它被启动后,发觉我们这几个陌生的人类,它或许缓螈即攻击我们,因为这里不该有任何陌生人。到时我若被迫再使它停摆,它就无法提供我们任何讯息,而这个孩子,看到它心目中唯一的亲人再度停摆——唉,我就是不要那么做。”   “可是我们都听说过,”裴洛拉特柔声道:“机器人一律不能伤害人类。”   “我们的确听说过,”宝绮思说:“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索拉利人设计是什么样的机器人。即使这个机器人被设计得不能伤害人类,它也必须做出抉择——一边是它的孩子,或者说几乎是它的孩子;另一边却是三个陌生物件,它也许根本认不出我们是人类,只会把我们当成非法闯人者。它自然会选择保护孩子,而对我们发动攻击。”   她再度转身面对那孩子。“菲龙,”她说:“宝绮思,”她指指自己,接着又指向其他两人,“裴——崔——”   “裴,崔。”孩子乖顺地跟着说。   她向那孩子走近些,双手慢慢向它接近。它一面望着她,一面向后退了一步。   “冷静,菲龙:”宝绮思说:“乖乖,菲龙;摸摸,菲龙;好乖,菲龙。”   它向她走近一步,宝绮思松了一口气。 “乖,菲龙。”   她摸了摸菲龙裸露在外的臂膀,它跟它的单亲一样,只穿了一件长袍,前胸敞开,下面系着一条束腰。她只轻轻摸了一下,手就赶紧移开,等了一会儿,才又将手放回它的手臂上,轻柔地抚摸着。   在宝绮思心灵的强力镇静作用下,那孩子的眼睛微微闭上。   宝绮思的双手慢慢往上移,动作非常轻,几乎没有触摸到它的肌肤。她两只手一路摸到孩子的肩膀、颈部、耳朵,最后伸进它棕色的长发中,来到它双耳后方偏上的部位。   她随即将双手放下,说道:“转换叶突还小,头盖骨尚未发育完全。那里有一层硬质皮肤,等到叶突长成后,它就会向外鼓胀,被头盖骨围起来。这就代表说,如今它还无法控制这个属地,甚至无法启动属于它的机器人——问问它有几岁了,裴。”   经过一番交谈后,裴洛拉特说:“它今年十四岁,如果我没弄错的话。”   崔维兹说:“它看起来更像十一岁。”   宝绮思说:“这个世界采用的年,长度也许和银河标准年不尽相同。此外,据说外世界人曾将寿命延长,这点如果索拉利人跟其他外世界人一样,他们或许也延长了发育期,总之我们不能以年龄为变准。”   崔维兹不耐烦地咂咂舌头。“别再讨论人类学了,我们必须赶快到达地表。我们沟通的对象是个孩子,我们可能只是在浪费时间。它也许不知道通往地表的路径,也可能从来没有到过地表。”   宝绮思说:“裴!”   裴洛拉特明白她的意思,马上又跟菲龙讨论起来,这次花的时间比前几次都要长。   最后他终于说:“这孩子知道什么是太阳,它说自己曾看到过。我想它也见过树木,它的反应好像不确定那个宇的意义,至少不确定我用的那个字眼……”   “好了,詹诺夫,”崔维兹说:“拜托言归正传吧。”   “我告诉菲龙说,如果它能带我们到达地面,我们也许就有办法启动那个机器人。事实上,我说我们‘就会’启动那个机器人。你认为我们可能做到吗?”   崔维兹说:“这件事我们待会儿再操心,它有没有说愿意为我们带路?”   “有。我刚才是这么想的,如果我做出承诺,你也知道,这孩子会更热心。我认为,我们在冒着让它失望的危险……”   “走吧,”崔维兹说:“我们立刻出发。如果我们困在地底,所有的事情都是纸上谈兵。”   裴洛拉特又对那孩子说了几句话,它便开始向前走,不久它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宝绮思。   宝绮思伸出一只手,于是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走了。   “我是个新的机器人。”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它好像相当满意。”崔维兹说。   菲龙一路蹦蹦跳跳,崔维兹心中突然闪过一些疑问,它现在这么开心,只是宝绮思费尽心血的结果吗?或是除此之外,又加上它有机会再度去地表玩耍,还得到三个新的机器人,所以才会这样兴奋?或者,它变得如此兴高采烈,是因为想到保母健比会回到它身边?这都没什么关系,只要这孩子肯带路就行。   孩子的步伐似乎没有任何迟疑,每当遇到岔路,它毫不犹豫就做出选择。它真知道自己向哪里走吗?或者这只是小孩子无意义的行动?它只是在玩一个游戏,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可是,从变得稍微沉着的脚步中,崔维兹意识到自己正在上坡。而那个孩子,则一面信心十足地蹦蹦跳跳,一面指着前方,叽哩呱啦说个不停。   崔维兹望向裴洛拉特,袭洛拉特清了清喉咙说:“我想它说的是‘门’。”   “我希望你所想的正确无误。”崔维兹说。   此时,孩子挣脱了宝绮思的手,飞快向前奔去,同时伸手指着某处的地板,那里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深。它踏上那块地板,在原地跳了几下,然后转过头来,露出明显的沮丧表情,又用尖锐的声音说了一大串。   宝绮思苦笑了一下。“我得负责供应电力,这会让我筋疲力尽。”   她的脸微微转红,灯光变暗了点,但菲龙面前的一扇门却打了开,它立刻发出女高音般的欢呼。   那孩子冲出门外,两位男士紧跟在后。宝绮思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当那扇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她回头望了望,里面已经一片漆黑。然后她停下脚步,稍微喘了一口气,看来相当疲倦。   “好啦,”裴洛拉特说:“我们出来了,太空船在哪里?”   现在他们都已来到户外,沐浴在仍算明亮的夕阳下。   崔维兹喃喃说道:“我觉得它好像在那个方向。”   “我也这么觉得,”宝绮思说:“我们走吧。”说完就伸手去牵菲龙。   除了风声,以及一些动物的叫声与走动声外,四周围可谓一片静寂。他们在途中遇到一个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基附近,手中抱着一个功用不明的物体。   裴洛拉特显然是出于好奇,朝那个方向迈出一步,崔维兹却赶紧说:“不关我们的事,詹诺夫,继续走吧。”   不久,他们又远远看到另一个机器人瘫在地上。   崔维兹说:“我想方圆百公里内,一定到处都是放倒的机器人。”   然后他又得意洋洋地说:“啊,太空船在那里。”   他们马上加快脚步,突然间又停了下来。菲龙扯着喉咙发出兴奋的尖叫。   在太空艇附近,停着一艘显得相当原始的航空器,它的转子看来非常浪费能量,而且十分脆弱。在那具航空器旁边,介于他们四人与太空艇之间,站着四个貌似人类的身形。   “太迟了,”崔维兹说:“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怎么办?”   裴洛拉特以困惑的口吻说:“四个索拉利人?这不可能。它们当然不会做这样的实质接触,你想它们是全讯影像吗?”   “它们是百分之百的实体,”宝绮思说:“这点我能肯定。不过它们也不是索拉利人,这些心灵我绝不会弄错,它们是机器人。”   55   “好吧,那么,”崔维兹带着倦意说:“刚进!”他继续以沉着的步伐向太空艇走去,其他人跟在他后面。   裴洛拉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打算怎么办?”   “假如它们是机器人,它们就必须服从命令。”   那几个机器人正在等候他们。走近之后,崔维兹开始仔细打量它们。   没错,它们一定是机器人。它们的脸部看来好像有皮有肉,但是毫无表情,显得相当诡异。它们都穿着制服,除了面部之外,没有暴露任何平方公分的肌肤,就连双手都戴着不透明的薄手套。   崔维兹随便做了个手势,那是个明确而直接的身体语言,意思是要它们让开。   那些机器人并没有动。   崔维兹低声对裴洛拉特说:“用说的,詹诺夫,语气要坚决。”   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咙,以很不自然的男中音慢慢说,同时也像崔维兹那样,挥手表示要它们让开。然后,其中一个似乎高一点的机器人,以冰冷而犀利的声音答了几句。   裴洛拉特转头对崔维兹说:“我想它说我们是外星人士。”   “告诉它我们是人类,它必须服从我们。”   此时那机器人再度开口,说的是口音奇特伹仍可解的银河标准语。“我了解你的话,外星人士。我会说银河标准语,我们是守护机器人。”   “那么,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我们是人类,你们必须服从我们。”   “我们的程式设计,外星人士,只让我们服从地主的命令,而你既不是地主又不是索拉利人。班德地主对常规接触未做回应,因此我们前来进行实地调查,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们发现了一艘并非索拉利出品的太空船,还有几个外星人士,而班德的机器人全部停摆。班德地王在哪里?”   崔维兹摇了摇头,以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你的话我们完全不明白,我们太空船的电脑出了点问题,将我们带到这个陌生行星附近,这并非我们的本意。我们登陆此地,是想要找出目前的位置,却发现所有的机器人都已停摆,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解释不可信。如果这个属地上所有的机器人都停摆,所有的电力全部消失,那么班德地主一定死了。它刚好在你们着陆之际死亡,如果说只是巧合,那是不合逻辑的假设,其中一定有某种因果关联。”   崔维兹又说:“可是电力没有消失啊,你和其他几个机器人还能活动。”他这样说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以显示他是个局外人,对这里的状况毫不知情,藉此洗脱自己的嫌疑。   那机器人说:“我们是守护机器人,我们不属于任何地主,而是属于整个世界。我们不受地主控制,以核能为动力来源。我再问一遍,班德地主在哪里?”   崔维兹四下看了看,裴洛拉特显得忧心仲忡,宝绮思紧抿嘴唇,但表情还算冷静,菲龙则全身发抖:宝绮思赶紧伸手搭着它的肩膀,它才变得坚强一点,脸上的恐惧神情也消失了。(宝绮思在令它镇静吗?)   那机器人说:“再问一次,这是最后一次,班德地主在哪里?”   “我不知道。”崔维兹绷着脸说。   柄器人点了点头,它的两个同伴便迅速离去。然后它说:“我的守护者同僚将搜索这所宅邸,在此期间,你将被留置此地接受盘问。把你佩挂在腰际两侧的东西交给我。”   崔维兹退了一步。“这些不会伤人。”   “别再乱动,我没问它们会不会伤人,我要你把它们交出来。”   “不行。”   那机器人迅速向前迈出一步,手臂猛然掠出,崔维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机器人一只手已搭上他的肩头。那只手用力收紧,同时向下猛压,崔维兹便跪了下来。   柄器人又说:“交出来。”它伸出另一只手。   “不。”崔维兹喘着气说。   此时宝绮思冲过去,将手铣从皮套中掏出来。崔维兹被机器人紧紧箝制,根本无法阻止她的行动。   她将手铳递给那机器人。“给你,守护者,”她说:“请你稍等一下——这是另外一件,现在放开我的同伴。”   柄器人握着两件武器向后退去,崔维兹慢慢站起来,搓揉着左肩,脸孔因痛苦而扭曲。   (菲龙在轻声抽噎,心慌意乱的裴洛拉特连忙将它抱起来,紧紧搂着它。)   宝绮思以极愤怒的语气,对崔维兹悄声道:“你为什么要跟它斗?它用两根指头就能把你捏死。”   崔维兹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你为什么不对付它?”   “我在试啊,伹这需要时间。它的心灵没有空隙,程式设计得精密无比,我根本找不到漏洞可钻。我必须好好研究一下,你得设法拖延时间。”   “别研究它的心灵,把它摧毁就行了。”崔维兹这句话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宝绮思迅速向那个机器人瞥了一眼,看到它正专注地研究那两件武器,而留在它身边的另一个机器人,则负责看守他们这些外星人士。它们两个似乎对崔维兹与宝绮思之间的耳语毫无兴趣。   宝绮思说:“不行,不能摧毁它。在先前那个世界,我们杀害过一只狗,又伤了另一只;而在这个世界,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很快瞥了一下两个守护机器人)“盖娅从不无故屠杀生灵,我需要时间设法和平解决。”   她后退了几步,眼睛紧盯着那个机器人。   柄器人说:“这两件是武器。”   “不是。”崔维兹说。   “是的,”宝绮思说:“不过它们现在没有用了,它们的能量已被抽光。”   “真是这样吗?你为什么携带能量被抽光的武器?也许它们还有些能量。”机器人抓起其中一件武器,将拇指放在正确的位置上。“它是这样启动的吗?”   “没错。”宝绮思说:“假如它还存有能量,你用力一压,它就会被启动——但是它没有。”   “确定吗?”机器人将武器对准崔维兹,“你还敢说如果我现在启动它,它不会生效?”   “它不会生效。”宝绮思说。   崔维兹僵在那里,几乎话都讲不清楚。班德将手铳中的能量抽光后,他曾经试过一次,证实它已经完全失效。然而那机器人拿的是神经鞭,崔维兹并未测试过。   即使神经鞭仅仅残存一点能量,也足以刺激痛觉神经。而崔维兹将产生的感觉,会使得刚才那一抓相较之下像是亲昵的爱抚。   在“舰队学院”受训时,崔维兹跟每个学员一样,曾被迫接受神经鞭轻微的一击。那样做的目的,只是要让他们尝尝那种滋味,崔维兹觉得一次就绰绰有余。   那机器人启动了武器,一时之间,崔维兹吃力地咬紧牙关——然后,又慢慢放松。   神经鞭的能量也全被抽光。   柄器人瞪了崔维兹一眼,再将两件武器丢到一旁。“这些武器怎么会被抽光能量?”它质问道:“如果它们没有用了,你为什么还要带在身上?”   崔维兹说:“我习惯了这个重量,即使能量没了,我仍然会随身携带。”   柄器人说:“这样讲根本没有道理,你们都被捕了。你们将接受进一步的盘问,而如果地主们做出决定,你们就会被停摆——怎样打开那艘太空船?我们必须进去搜查。”   “那样做没什么用,”崔维兹说:“你不了解它的构造。”   “即使我不懂,地主们也会懂得。”   “他们也不缓笏解。”   “那么你就得解释清楚,让他们能够了解。”   “我不会那样做。”   “那么你会被停摆。”   “我要是停摆了,你就得不到任何解释。不过我想,即使我做出解释,我一样会被停摆。”   宝绮思喃喃地说:“继续下去,我逐渐解开它脑部的运作奥秘了。”   那机器人未理会宝绮思。(是她造成的结果吗?崔维兹想,而且极度希望真是这样。)   柄器人的注意力紧盯在崔维兹身上。“如果你制造麻烦,那我们将令你部分停摆。我们会损坏你,然后你就会把我们想知道的告诉我们。”   裴洛拉特突然喊道:“慢着,你不能这么做——守护者,你不能这么做。”声音听来就像他被人扼住了脖于。   “我接受了详尽的指令,”机器人以平静的语气说:“我可以这样做。我会尽量减小损坏的程度,只要能问出所需的答案就好。”   “可是你不能那么做,绝对不能。我是个外星人士,我的两个同伴也一样。但这个孩子,”裴洛拉特看了看仍抱在手中的菲龙,“是个索拉利人。它会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你必须服从它。”   菲龙张开眼睛望着裴洛拉特,不过它的眼神似乎很空洞。   宝绮思拼命摇头,可是裴洛拉特望着她,现出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情。   那机器人的目光在菲龙身上停了一下,然后它说:“这个儿童一点都不重要,它没有转换叶突。”   “它只是没有发育完成的转换叶突,”裴洛拉特喘着气说:“但它将来总会有的,它是个索拉利儿童。”   “它是个儿童,但它没有发育完成的转换叶突,所以不能算是索拉利人。我没必要听从它的命令,也没必要保护它。”   “但它是班德地主的子嗣。”   “是吗?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怎……怎么会有其他小孩在这个属地上?”就像他过度兴奋的时候一样,裴洛拉特又结巴了。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十几个?”   “你看到其他小孩了吗?”   “现在是我在发问。”   此时,另一个机器人拍拍那机器人的手臂,转移了它的注意力。刚才被派去搜索宅邸的两个机器人,现在正快步跑回来,不过脚步有些踉舱。   突然间一片鸦雀无声,直到它们来到近前,其中一个才以索拉利语开始说话。它一番话讲完之后,四个机器人似乎都失去了弹性。一时之间,它们显得萎靡不振,像是泄了气一样。   裴洛拉特说:“它们找到班德了。”崔维兹根本来不及挥手阻止他。   那机器人慢慢转过身来,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班德地主死了。可是你们刚才那句话告诉我们,你们已经知晓这件事实。怎么会这样呢?”   “我怎么知道?”崔维兹凶巴巴地说。   “你们知道它死了,你们知道在里面能找到它的尸体。除非你们曾经到过那里,除非就是你们结束了它的生命,否则你们怎么能知道?”那机器人的发音咬字渐渐恢复正常,表示它已经消化这个震撼,变得比较可以承受了。   此时崔维兹说:“我们如何能杀死班德?它拥有转换叶突,可以在瞬间将我们摧毁。”   “你怎知道转换叶突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   “你刚才提到了转换叶突。”   “我只不过提到而已,没有描述它们的特性或功能。”   “我们从一场梦中得知的。”   “这是个不可信的答案。”   崔维兹说:“你怀疑我们导致班德的死亡,这个假设也不可信。”   裴洛拉特补充道:“而且无论如何,班德地主若是死了,这个属地现在就由菲龙地主控制。地主在这里,你们必须服从的就是它。”   “我解释过了,”那机器人说:“转换叶突尚未发育完成的儿童,不能算是索拉利人,因此它不能成为继承人。我们报告了这个坏消息后,另一个年龄适当的继承人会尽快飞来。”   “菲龙地主又怎么办?”   “根本没有所谓的菲龙地主,它只是个儿童,而我们的儿童人口过剩,它会被销毁。”   宝绮思激动地说:“你不敢。它是个孩子!”   “不一定由我执行这个行动,”机器人说:“也绝非由我做决定,这要由所有地主达成共识。然而,在儿童过剩时期,我很清楚它们的决定会是什么。”   “下行,我说不行。”   “不会有任何痛苦——但另一艘航具就快到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进入原先的班德宅邸,召开一次全讯审议会,以便产生一个继承人,并决定怎样处置你们——把那个儿童交给我。”   宝绮思从裴洛拉特怀中,将陷入半昏迷的菲龙一把抢过来。她紧紧抱着它,试图用肩膀支撑它的重量,并且说:“不准碰这个孩子。”   那机器人再度猛然伸出手臂,同时迈出脚步,想要将菲龙抓走。但在它展开行动前,宝绮思早巳迅速闪到一侧,机器人却继续前进,好像宝绮思仍站在原地。接着,它全身僵硬地向前栽倒,双脚脚尖顶地,直挺挺地扑向地面。其他三个机器人站在原处静止不动,眼神全都涣散无光。   宝绮思开始哭泣,同时带着几分愤怒。“我几乎找到了适当的控制法,它却不给我时间。我没有选择余地,只好先下手为强,现在这四个都停摆了。趁援军尚未降落,我们赶紧上太空船吧:我现在身心俱疲,再也无法对付其他的机器人了。” 第五部 梅尔波美尼亚星 第十三章 远离索拉利   56   离去的过程可谓一团混乱。崔维兹捡起那两件已失效的武器,打开气闸,一伙人跌跌撞撞进了太空艇。直到他们飞离地表,崔维兹才注意到菲龙也被带上来。   若非索拉利人的飞航技术并不高明,他们也许无法及时逃脱。那艘索拉利航空器花在降落与着地的时间,简直长得不可思议。反之,远星号的电脑几乎在一刹那间就让这艘重力太空艇垂直升空。   以如此的高速升空,原本会产生难以承受的加速效应,但由于远星号隔绝了重力作用,惯性也因而消失,所以能将加速效应完全除去。纵然如此,它仍无法消除空气阻力的效应,是以外壳温度急遽上升,增温速率远远超过舰队规定(或太空艇规范)的合理上限。   在升空时,他们看到第二艘索拉利航空器已经降落,此外还有几艘正在接近。崔维兹不知道宝绮思能对付多少机器人,伹根据他的判断,他们若在地面多耽搁十五分钟,就一定会被大群机器人吞没。   一旦进入太空(或几乎到达太空,周围只剩行星“外气层”的稀薄分子),崔维兹立刻朝行星的夜面飞去。那只是段很短的航程,因为他们离开地表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在黑暗中,远星号可以,较快冷却,并能继续循螺线缓缓飞离这颗行星。   此时,裴洛拉特从他与宝绮思共用的舱房走出来说:“那孩子现在安稳地睡着了。我们教它如何使用盥洗室,它学来毫不费力。”   “这没什么好惊讶,那座宅邸中一定有类似的设备。”   “我在那里一间也没看到,其实我一直在找。”裴洛拉特若有所感地说:“要是我们再迟一刻回太空船,我就憋不住了。”   “我们都一样。但为什么要把那孩子带上来?”   裴洛拉特歉然地耸了耸肩。“宝绮思不愿丢下它,像是想挽救一条命,来弥补她害死的另一条命。她受不了……”   “我懂。”崔维兹说。   裴洛拉特说:“这孩子的形体非常奇怪。”   “既然是雌雄同体,就在所难免。”崔维兹说。   “它有两颗睾丸,你知道吧。”   “几乎不可能没有。”   “还有个我只能形容为非常小的阴道。”   崔维兹扮了个鬼脸。“恶心。”   “并不尽然,葛兰,”裴洛拉特抗议道:“这刚好符合它的需要。它只要产出一个受精卵细胞,或是一个很小的胚胎,受精卵或胚胎就能在实验室中发育,而且我敢说,是由机器人负责照顾。”   “假使他们的机器人系统发生故障,那又会如何?如果发生那种情形,它们就无法产生能存活的下一代。”   “任何一个世界,若是社会结构完全故障,都会陷入严着的危机。”   “不会像索拉利人那么严着,让我忍不住为它们掉泪。”   “嗯,一裴洛拉特说:“我承认它似乎不是非常迷人的世界——我的意思是对我们而言。但问题出在索拉利人和社会结构上,这两者跟我们完全不同,我亲爱的兄弟。但去掉了索拉利人和机器人,你会发现那个世界……”   “可能会开始崩溃,像奥罗拉现在那样。”崔维兹说:“宝绮思怎么样,詹诺夫?”   “只怕她累垮了,她正在睡觉。她有段很不好过的经历,葛兰。”   “我也没感到多么好过。”   崔维兹闭上眼睛。他已经决定,只要一确定索拉利人没有太空航行能力,他立刻要睡上一觉,好好放松一下。而直到目前为止,根据电脑的报告,太空中未发现任何人工天体。   想到他们造访过的两个外世界,他心中充满苦涩——一个上面有满怀敌意的野狗,另一个则有满怀敌意的雌雄同体独居者,两处都找不到一丝有关地球下落的线索。他们到过那两个世界的唯一证明,只有菲龙那个孩子。   他张开眼睛,裴洛拉特仍坐在电脑另一侧,以严肃的神情望着他。   崔维兹突然以坚定的语气说:“我们应该把那个索拉利小孩留在原地。”   裴洛拉特说:“可怜的小家伙,他们会杀了它。”   “即使这样,”崔维兹说:“它终究属于那里,是那个社会的一部分。被视为多余而遭处死,是它生来命该如此。”   “喔,我亲爱的伙伴,这实在是铁石心肠的看法。”   “这是合理的看法。我们不知道如何照顾它,它跟我们在一起,也许会多吃不少苦头,到头来却仍难免一死。它吃些什么东西?”   “我想我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老友。事实上,问题是我们要吃什么呢?我们的存粮究竟还剩多少?”   “很多,很多,即使多一位乘客也不用愁。”   听到这个答案,裴洛拉特并未显得多么高兴。他说:“那些食物已变得十分单调,我们应该在康普隆补充些——虽然他们的烹饪术不怎么高明。”   “我们没办法。你应该还没忘记,我们走得相当匆忙,离开奥罗拉时也一样,而离开索拉利时尤其如此——单调一点有什么关系?虽然破坏了用餐情趣,却能让我们活命。”   “如果我们有需要,有没有可能找些新鲜食物?”   “随时都行,詹诺夫。拥有一艘重力太空船,上面又有几具超空间发动机,那么银河就只算个小地方。几天之内,我们便可到达任何一处。只不过银河中半数的世界都在留意我们的太空船,因此我宁愿暂时避避风头。”   “我想那也对——班德似乎对这艘太空船没兴趣。”   “它可能根本没意识到它的存在,我想索拉利人早就放弃太空航行。它们最大的心愿是完全遗世独立,如果它们在太空中不停活动,到处宣传自身的存在,就几乎不可能享有与世无争的日子。”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葛兰?”   崔维兹说:“我们还有第三个世界有待造访。”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根据前面两个来判断,我对另一个不抱太大希望。”   “目前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不过等我小睡片刻后,就要让电脑绘出飞往第三个世界的航线。”   57   崔维兹的睡眠时间比预期长了许多,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太空艇上并没有自然的日夜,也从未绝对遵循“近似昼夜节律”。一天有几小时是人为的规定,诸如饮食、睡眠的自然作息规律,崔维兹与裴洛拉特就常常无法与时钟同步(宝绮思尤其如此)。   当崔维兹在浴室擦拭身体时(由于务必节约用水,肥皂泡最好别用水冲,只要擦掉就妤),脑子里正想着要不要再睡一两个钟头,他转过身来,竟发现菲龙站在面前,跟自己一样全身赤裸。   他不由自主往后一跳。这种单人盥洗间相当狭窄,身体某部分不可避免地一定会撞到什么坚硬的物体,他马上发出“哼”的一声。   菲龙好奇地盯着他,同时伸手指着他的阴茎。崔维兹听不懂它说什么,但从这孩子的神情看得出来,它似乎感到不可置信。为了让自己心安,崔维兹只好用双手遮住阴茎。   然后菲龙以一贯的高亢声调说:“你好。”   这孩子竟然会说银河标准语,崔维兹感到有些吃惊,不过听它的口气,好像是硬生生背下来的。   菲龙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说:“宝——绮——思——说——你——洗——我。”   “是吗?”崔维兹双手按在菲龙肩膀上,“你——待——在——这——里。”   他指了指地板,菲龙当然立刻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看来它完全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不要动。”崔维兹一面说,一面抓住孩子的双臂,紧紧按在它身体两侧,表示叫它静止别动。然后他赶紧擦干身体,穿上内衣裤,再套上一条长裤。   他走出去大叫:“宝绮思!”   在太空艇中,任何两个人的距离都很难超过四公尺。宝绮思随即来到她的舱房门口,带着微笑说:“是你在叫我吗,崔维兹?还是微风吹过摇曳的草地发出的声音?”   “别说笑了,宝绮思。那是什么?”他伸出拇指,猛力朝肩膀后面一甩。   宝绮思向他身后望了望,然后说:“嗯,看来像是我们昨天带上来的小索拉利人。”   “是你带上来的,你为什么要我替它洗澡?”   “我以为你会乐意帮忙。它是个很聪明的小家伙,银河标准语学得很快,我解释过的事它绝不会忘记。当然啦,我一直从旁帮助它。”   “自然如此。”   “没错,我让它保持冷静。在那颗行星上经历混乱场面时,我让它大多数时间都处于茫然状态,后来,又设法让它在太空船上睡一觉。现在我试图稍微转移它的心思,让它不再那么想念失去的机器人,它显然非常喜爱那个健比。”   “结果它就喜欢待在这里了,我想。”   “我希望如此。它的适应力很强,因为它还小,而在不过度影响它心灵的原则下,我尽量鼓励这一点。我还准备敦它说银河标准语。”   “那么你去帮它洗澡,懂不懂?”   宝绮思耸了耸肩。“我会的,假如你坚持的话,伹我希望让它觉得我们大家都很友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分担些保母的工作,那会很有帮助,这方面你当然能合作。”   “不是合作到这种程度。还有你帮它洗完澡后,就把它给弄走,我要跟你谈一谈。”   宝绮思说:“你说把它弄走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突然透出敌意。   “我不是说把它从气闸抛出去,我的意思是把它弄到你的房间,叫它乖乖坐在角落——我要跟你谈谈。”   “任凭你吩咐。”她冷冷地说。   崔维兹一面瞪着她的背影,一面抚平自己的怒气。然后他走到驾驶舱,开启了显像屏幕。   索拉利星现在是个黑色圆盘,左侧有一道弯成新月形的光芒。崔维兹将双手放到桌面上,开始与电脑进行接触,竟发现他的火气立即平息。想要使心灵与电脑有效联结,就必须保持心平气和,久而久之,制约反射便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以远星号为中心,他们目前与那颗行星的距离为半径,这个范围内没有任何人工天体。由此可以判断,索拉利人(或它们的机器人)不能也不会再跟踪他们。   惫不错,这样的话,现在他最好驶离夜面阴影。事实上,只要他继续远离索拉利,这颗行星呈现的圆盘便会越来越小;当它变得比远方体积大许多倍的太阳更小时,阴影无论如何都会消失。   同时,他指示电脑将太空艇驶离行星轨道面,这样可使加速过程安全许多。如此一来,他们便能更快到达一个空间曲率够小的区域,进行安全无虞的跃迁。   与往常一样,他又开始凝视远方的恒星。静寂而亘古不变的星体几乎带来一种催眠效应;它们本身的动荡与不定都已被长距离遮掩,呈现眼前的只有众多闪烁的光点。   其中一个光点,当然就是地球环绕的太阳——第一个太阳。生命在它的热辐射下诞生,人类也在它的庇荫下演化出来。   当然,如果外世界环绕的那些明亮而显眼的恒星,全未收录在银河舆图中,那么,同样的情形也可能发生在“这个太阳”上。   彬者,是否只有外世界的太阳被故意遗漏,因为早年曾有过什么条约协定,让他们得以遗世独立?会不会地球的太阳虽收录于银河舆图中,却跟那些类似的、不含可住人行星的无数恒星混在一起了?   毕竟,银河中这类恒星总共三百亿左右,却只有约千分之一的轨道上有可住人行星。以他目前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周围几百秒差距之内,也许就有上千颗如此的可住人行星。他是否应将那些恒星逐一筛选,将所有的可住人行星都找一遍?   彬者,第一个太阳甚至不在银河这一区域?还有多少星域的居民,深信那个太阳是他们的近邻,而自己是最早一批殖民者的后裔?   他需要更多的资料,目前为止他什么也没有。   即使当初在奥罗拉的万年废墟中进行最仔细的搜寻,他也十分怀疑能否找到地球的下落。至于索拉利人,他更怀疑它们会提供任何相关资料。   而且,如果有关地球的所有资料,都从川陀那座伟大的图书馆消失无踪:又如果盖娅伟大的集体记忆,对地球也完全一片空白,那么在那些失落的外世界上,也几乎不可能有任何资料得以幸免。   假如他纯粹出于运气,竟然找到地球之阳,进而找到地球本身——会不会有什么外力使他无法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地球的防卫果真滴水不漏?它保持隐匿的决心果真如此坚决?   他究竟在寻找什么?   是地球吗?或是他认为(并无明确理由)可以在地球上找到谢顿计划的漏洞?   如今,谢顿计划已运作了五个世纪,(据说)最终将带领人类抵达一个安全的港湾——第二银河帝国的怀抱,它将比第一帝国更伟大、更崇高、更自由。然而他,崔维兹,却否定了第二帝国,转而支持盖娅星系。   扒娅星系将是个巨大的有机体;而第二银河帝国不论如何庞大,如何多样化,也只是众多独立有机体的联合组织,与它柑较之下,每个有机体仅只具有微观的尺度。自人类发迹以来,不知已建构出多少的个体集合,第二银河帝国只不过是另一个例子。虽然它有可能是最大、最好的一个,却仍无法脱离既有的框架。   扒娅星系则是个完全不同的组织,比第二银河帝国更理想。因此谢顿计划必定存有瑕疵,连伟大的哈里·谢顿自己都忽略了。   伹若是连谢顿都忽略的问题,崔维兹又怎么可能修正?他不是数学家,对谢顿计划的细节一概不知,全然没有概念。而且,即使有人能为他解释,他仍然会听得一头雾水。   他知道的只是谢顿计划的两个假设——必须牵涉到为数众多的人类,而且他们都不知道计划的具体细节。只要想想整个银河庞大的人口,第一个假设便不证自明;第二个假设也一定正确,因为知道计划细节的只有第二基地人,而他们的保密功夫极为到家。   唯一的可能,是还有个并未言明的假设,一个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的假设。由于实在太过明显,所以从来没有人提到或想到——伹却有可能不成立。这个假设若不成立,就会使谢顿计划的伟大目标大打折扣,使盖娅星系比第二帝国更胜一筹。   可是,倘若这个假设如此显而易见,如此理所当然,甚至从未有人想去捉它,它又怎么可能会错呢?如果从来没有人提及或想到,崔维兹怎么知道有这个假设的存在?即使他猜到它的存在,对它的本质又能有什么概念?   难道他真是那个崔维兹,一个拥有百分之百正确直觉的人,正如盖娅所坚持的?他总是知道怎样做才正确,即使不知自己为何要那样做?   现在他正逐一探访所知的每个外世界。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外世界上会有答案吗?或者至少有初步的线索?   奥罗拉除了废墟与野狗之外,还有什么呢?(想必还有些凶猛的动物——狂暴的野牛?过大的野鼠?行动鬼祟的绿眼野猫?)索拉利虽未荒芜,可是除了机器人与懂得转换能量的人类,上面还有些什么别的呢?除非这两个世界保有地球下落的秘密,它们跟谢顿计划还能有什么牵连?   假如它们真藏有地球的秘密,地球与谢顿计划又有什么关联?这一切只是疯狂的想法吗?对于所谓自己料事如神的狂想,他是否听得太多又太认真了?   一股沉着无比的羞愧感向他扑来,压得他几乎要窒息。他望了望舱外遥不可及、与世无争的群星,暗自想道:我一定是银河中的头号大笨蛋。   58   宝绮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好啦,崔维兹,你为什么要见——有什么不对劲吗?”她突然改用关心的语气问道。   崔维兹抬起头,发现一时之间很难摆脱沉着的心情。他瞪着她说:“没有,没有,没什么不对劲。我——我只不过想得出神。反正我三天两头就会陷入沉思。”   他知道宝绮思能读出他的情绪,因此有些不自在。她只对他做过口头承诺,说她绝不偷窥他的心灵。   不过,她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她说:“裴洛拉特跟菲龙在一起,在教它简单的银河标准语。我们吃的东西,那孩子好像都能吃,它没有过分挑嘴——伹你要见我是为了什么?”   “嗯,别在这里讲。”崔维兹说:“电脑现在不需要我,如果你愿意到我舱房来,床铺已经整理好,你可以坐在上面,我嘛就坐在椅子上。或者倒过来也行,如果你比较喜欢那样的话。”   “都可以。”于是他们来到崔维兹的舱房。她仔细盯着他,然后说:“你似乎不再冒火了。”   “你在检视我的心灵?”   “绝对没有,只是在检视你的脸色。”   “我不是冒火。我偶尔会发一阵子小脾气,伹那不等于冒火。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得问你一些问题。”   宝绮思坐在崔维兹的床上,身子挺得笔直,宽颊的脸庞与黑色眼珠透出一种庄着的神情。她及肩的黑发梳理得很整齐,纤纤素手轻轻扶着膝头,身上还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幽香。   崔维兹微微一笑。“你打扮得很漂后。我猜你是认为,我不会对一个年轻、漂后的女孩大吼大叫。”   “如果能让你觉得好过点,随便你怎样吼、怎样叫都行,我只是不希望你对菲龙大吼大叫。”   “我不想这样做。其实我也无意对你大吼大叫,我们不是决定做朋友了吗?”   “盖娅对你一贯的、唯一的态度就是友善,崔维兹。”   “我不是在说盖娅。我知道你是盖娅的一部分,也可以说你就是盖娅,但你有一部分仍是个体,至少在某个程度之内。我是在跟那个个体交谈,是在对一个叫宝绮思的人讲话,我不理会——或者说尽量不理会盖娅。我们不是决定做朋友吗,宝绮思?”   “对啊,崔维兹。”   “那么,在索拉利上,当我们离开那座宅邸,来到太空船附近时,你为何迟迟不对付那些机器人?我遭到羞辱,又受到实质的伤害,而你却袖手旁观。尽避多耽搁一分一秒,都可能会有更多机器人到达现场,数量多得足以将我们吞没,你却一直袖手旁观。”   宝绮思以严肃的目光望着他。“我没有袖手旁观,崔维兹。我在研究那几个守护机器人的心灵,试图了解如何操纵它们。”她彷佛无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只是在做解释。   “我知道你在那样做,至少你是这么说的,我只是不懂那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企图操纵那些心灵?你当时有足够的力量毁掉它们,正如你最后采取的行动。”  “你认为毁灭一个智慧生灵是简单的事?”   崔维兹噘了一下嘴唇,做出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得了吧,宝绮思,一个智慧生灵?它只不过是个机器人。”   “只不过是个机器人?”她的声音透出些许怒意,“总是这种论调,只不过,只不过!那个索拉利人班德为什么迟迟不杀害我们?我们只不过是下具转换器的人类。为什么我们不忍留下菲龙自生自灭?它只不过是个索拉利人,还是个未成年的索拉利人。假如你用‘只不过这个,只不过那个’的论调,跟你想要除去的任何人、任何事物划清界线,你就能毁掉任何东西,你总有办法将它们纳入某些范畴。”   崔维兹说:“别将一个完全合理的说法推到极端,否则只会显得荒唐可笑。机器人就是机器人,这点你无法否认。它不是人类,没有我们所谓的智慧,它只是个机器,只会模仿智慧生灵的表象。”   宝绮思说:“你对它一无所知,竟然一句话就将它否定。我是盖娅——没错,我也是宝绮思,但我仍是盖娅。我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认为它的每个原子都相当珍贵,而且意义着大;而由原子构成的每个组织,则更加珍贵、更有意义。我/我们/盖娅不会轻易破坏任何组织,反之,我们总是乐于将它们建构成更复杂的组织,只要那样做不会危害到整体。   “在我们所知的各种组织中,最高形式的组织能生出智慧。除非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我们不愿毁掉一个智慧。至于那是机械智慧或生化智慧,则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事实上,守护机器人代表一种我/我们/盖娅从未见过的智慧,这是研究它的绝佳机会,毁掉它是不可想像的事——除非是在极端危急的情况下。”   崔维兹以讽刺的口吻说:“当时,有三个更重要的智慧命在旦夕:你自己,你的爱人裴洛拉特,还有——如果你不介意——我。”   “四个!你总是忘记把菲龙计算在内——这些性命还谈不上有何凶险,我这么判断。听我说,假如你面对一幅画,一件伟大的艺术杰作,但它的存在却威胁到你的生命。而你只需要找枝粗笔,在它上面猛然乱画一通,让这幅画从此完蛋,你的性命就能保住。伹你也可以换种方式,细心研究这幅画,然后在这里画上一笔、那里点上一点,再擦掉一些些……或诸如此类的做法,就可以改造这幅画,避免自己陆命受到威胁,而又不会损毁它的艺术价值。当然,要进行那样的改造,必须花下最大的苦心和耐心,这需要很多时间。伹如果时间允许,除了你自己的性命,你一定也会愿意拯救这幅画。”   崔维兹说:“大概会吧,伹你最后还是彻底毁掉那幅画了。你大笔一挥,将细致的笔触和用色破坏殆尽,使精致的形影和构图面目全非。一个小雌雄同体人的性命受到威胁时,你马上就那样做了。可是在此之前,对于我们面临的危险,还有你自己面临的危险,你却完全无动于哀。”   “当时我们没有立即的危险,可是我觉得菲龙突然身陷险境。我必须在守护机器人和菲龙闾做出抉择,不能浪费任何时间,所以我选择了菲龙。”   “真是这样吗,宝绮思?你将两个心灵迅速衡量了一遍,迅速判断出哪个较复杂、较有价值?”   “没错。”   崔维兹说:“我却以为,那是因为站在你面前的是个孩子,一个性命受到威胁的孩子。不论原先三个成人命在旦夕之际,你心中如何盘算,母性本能立刻将你攫获,你毫不犹豫地便出手救它。”   宝绮思微微涨红了脸。“或许有那么点成分在内,伹不像你冷嘲热讽说的那样,我的行动背后也有理性的想法。”   “我很怀疑。如果背后有什么理性的想法,你应该考虑到一件事实:那孩子面临的是自己社会中注定的共同命运。为了维持索拉利人心目中的低数量人口标准,谁知道还有几千几万的小孩已被解决。”   “情况没那么单纯,崔维兹。那孩子难逃一死,是因为它过于年幼,无法成为继承人,而这是因为它的单亲过早死亡,归根结柢是因为我杀了它的单亲。”   “当时不是它死就是你死。”   “这不重要,我的确杀了它的单亲,我不能坐视那孩子因我的行动而遭到杀害。此外,盖娅从没研究过那种大脑,这刚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只是个孩子的大脑。”   “它不会永远是个孩子的大脑,它会在两侧发育出转换叶突。那种叶突带给一个索拉利人的能力,是整个盖娅望尘莫及的。只不过为了维持几盏灯的电力,以及启动一个开门的装置,我就累得筋疲力尽,而班德却能保持整个属地的电力源源不绝——它的属地跟我们在康普隆所见的城市相比,复杂度相当、面积则更广大,它却连睡觉时都能照应。”   崔维兹说:“那么,你是将这孩子视为大脑基础研究的重要资源?”   “就某方面而言,的确如此。”   “我却不这么认为。对我而言,我们好像带了一件危险物品上来,有很大的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它会百分之百适应——在我的帮助下。它极端聪明,也已经对我们产生好感。我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我们去哪里它就去哪里。从它的脑部,我/我们/盖娅能获得许多无价的知识。”   “万一它生出下一代呢?它不需要配偶,它自己就是自己的配偶。”   “它还要经过许多年,才会达到生子的年龄。外世界人的寿命有好几世纪,而且索拉利人从不想增加人口,延缓生殖也许已是它们的习性,菲龙在短期内不会有孩子。”   “你怎么知道这点?”   “我不知道,我只是诉诸逻辑。”   “我告诉你,菲龙会带来危险。”   “这点你不知道,你也没有诉诸逻辑。”   “我感觉到了,宝绮思——此时此刻,根本就不需要理由。还有,坚称我的直觉永远正确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宝绮思皱起眉头,显得坐立不安。   59   裴洛拉特在驾驶舱门口停下脚步,带着几分不安的神情向内探望,像是想判断崔维兹是否在专心工作。   崔维兹双手一直放在桌面上;当他成为电脑的一部分时,总是双眼凝视显像屏幕,维持着这种姿势。因此,裴洛拉特判定他正在工作,于是耐心地等在外面,尽量静止不动,避免打扰或惊动他。   最后,崔维兹终于抬头望向裴洛拉特,却不能算是完全意识到他的存在。当崔维兹与电脑融为一体时,眼光似乎总有点呆滞涣散,奸像他正以异乎常人的方式看着、想着、活着。   伹他还是向裴洛拉特点了点头,彷佛眼前的景象通过着着障碍,终于迟缓地映到他的“视叶”。又过了一会儿,他举起双手,露出微笑,才真正恢复了自我。   裴洛拉特带着歉意道:“我恐怕妨碍到你了,葛兰。”   “没什么,詹诺夫。我只是在进行测试,看看我们现在能否进行跃迁。我们应该可以进行了,不过我想再等几小时,希望运气会好点。”   “运气——或是随机的因素,和跃迁有关系吗?”   “我只不过随口说说,”崔维兹微笑着答道:“理论上而言,随机因素倒是的确有关——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到我的舱房去吧。宝绮思还好吗?”   “非常好,”他清了清喉咙,“她又睡着了,她一定要睡够,你应该了解。”   “我完全了解,因为超空间分隔的关系。”   “完全正确,老弟。”   “菲龙呢?”崔维兹靠在床上,将椅子让给裴洛拉特。   “从我图书馆找出的那些书,你用电脑帮我印出的那些,那些民间故事,记得吗?它正在读。当然啦,它只懂得极有限的银河标准语,伹它似乎很喜欢念出那些字。他——我一直想用阳性代名词称呼它,你认为这是什么缘故,老伙伴?”   崔维兹耸了耸肩。“也许因为你自己是阳性。”   “也许吧。你可知道,它真是聪明绝顶。”   “我绝对相信。”   裴洛拉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猜你并不很喜欢菲龙。”   “我对它本身绝无成见,詹诺夫。我从没有过小孩,通常也不会对小孩特别有好感。你倒是有几个孩子,我好像记得。”   “有个儿子——我还记得,当他是个小男生的时候,那的确是一大乐趣。这也许是我用阳性代名词称呼菲龙的原因,它让我又回到大约四分之一世纪前。”   “我绝不反对你喜欢它,詹诺夫。”   “你也会喜欢他的,如果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相信会的,詹诺夫。也许哪一天,我真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裴洛拉特再度犹豫起来。“我还知道,你一定厌烦了跟宝绮思争论不休。”   “事实上,我想我们不会再有太多争论,詹诺夫,她和我真的越来越融洽。前几天,我们甚至做过一次理性的讨论——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冷嘲热讽——讨论她为何迟迟不令那些守护机器人停摆。毕竟,她三番两次拯救我们的性命,我总不能吝于对她伸出友谊之手,对不对?”   “没错,我看得出来,但我所谓的争论指的不是吵架,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停辩论盖娅星系和个体性孰好孰坏。”   “噢,那件事!我想那会继续下去——很有风度地。”   “如果在这场辩论中,葛兰,我站在她那一方,你是否会介意?”   “绝对不会。你是自己接受了盖娅星系的理念,还是因为和宝绮思站在一边会让你感到比较快乐?”   “老实说,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认为盖娅星系的时代很快会来临。你选择了这个方向,而我越来越相信这是正确的抉择。”   “只因为是我的选择?这不成理由。不论盖娅怎么说,你知道,我都有可能犯错。所以说,别让宝绮思用这个理由说服你。”   “我认为你没有错。这是索拉利给我的启示,不是宝绮思。”   “怎么说?”   “嗯,首先,我们是孤立体,你我都是。”   “那是她的用语,詹诺夫,我比较喜欢自称个体。”   “这只是语意学上的争论,老弟,随便你喜欢怎么称呼都行。我们都包裹在各自的皮囊中,被各自的思想笼罩,我们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最着视的也是自己。自卫是我们的第一自然法则,即使那样会伤害到其他生命。”   “历史上也有许多人物,曾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那是很罕见的现象。历史上更多的例子,是牺牲他人最深切的需要,满足自己突发的愚蠢奇想。”   “这和索拉利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在索拉利,我们看到孤立体——或者你喜欢说的个体——会变成什么样子。索拉利人几乎无法跟自己同胞分享一个世界,它们认为绝对孤独地生活是完全的自由。它们甚至和自己的子嗣没有任何亲情,在人口过多时就会杀掉它们。它们在身边布满机器人奴隶,自己替这些机器人供应电力,所以它们死了之后,整个庞大的属地也形同死亡。这是值得赞美的吗,葛兰?你能将它跟盖娅的高贵、亲切、互相关怀相提并论吗?宝绮思并没和我讨论过这点,这是我自己的感受。”   崔维兹说:“这的确像是你该有的感受,詹诺夫,我非常同意。我认为索拉利的社会实在可怕,伹它并非始终如此。他们是地球人的后裔,近代的祖先则是外世界人,那些祖先过的生活都相当正常。索拉利人由于某种原因,选择了一条通往极端的道路,但你不能根据特例做出结论。在整个银河数千万的住人世界上,你知道还有哪个——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拥有类似索拉利的社会,或者仅有一丝雷同的?即使是索拉利人,若非它们滥用机器人,难道会发展出这样的社会吗?一个由个体组成的社会,假如没有机器人,有可能演化得像素拉利这么恐怖吗?”   裴洛拉特的脸稍微抽动了一下。“你对每件事都过于吹毛求疵,葛兰——至少,你为被你自己否定的银河型态辩护时,似乎也相当理直气壮。”   “我不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盖娅星系一定有其理论基础,当我找到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到时候我一定接受——或者说得更精确点,‘若是’被我找到的时候。”   “你认为自己可能找不到吗?”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怎么晓得?你知道我为何要再等几小时才进行跃迁?事实上,我甚至还可能说服自己再多等几天,为什么?”   “你说过,如果我们多等一下会比较安全。”   “没错,我是那样说过,可是我们现在够安全了。我真正害怕的,是我们拥有座标的三个外世界,全都会让我们无功而返。我们只有三组座标,而我们已用掉两个,每次都是在侥幸中死里逃生。即使如此,我们仍未得到有关地球的任何线索,事实上,甚至连地球的存在也还无法肯定。现在我正面对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万一它还是令我们失望,那该怎么办?”   裴洛拉特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有些民间故事——其实,我给菲龙练习阅读的就有一则——内容是说某人能许三个愿,伹只有三个而已。在这种情节中,‘三’似乎是个很重要的数字,也许因为它是第一个奇数,所以是能做出决定的最小数字;你知道,所谓的三战二胜。着点是在这些故事里,那些愿望根本都没用,没有人许过正确的愿望。我一直有种想法,认为那代表一种古老的智慧,意思是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想要满足自己的心愿,你就得凭努力换取,而不是……”   他突然住口,显得很不好意思。“我很抱歉,老友,我在浪费你的时间。谈到自己的本行时,我很容易喋喋不休。”   “你从不会使我感到无聊,詹诺夫,我愿意接受这个类比。我们得到三个愿望,已经用掉两个,却没有任何收获,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了。不知怎么搞的,我确定我们将再度失败,所以我希望多拖一阵子,这就是我把跃迁尽量往后延的原因。”   “万一又失败了,你打算怎么办?回盖娅?回端点星?”   “喔,不,”崔维兹一面摇头,一面细声道:“寻找必须继续下去——只要我知道该如何进行。” 第十四章 死星   60   崔维兹觉得很沮丧。这趟寻找从开始到现在,他的几个小胜利都没什么重要性,只能算暂时侥幸让失败擦身而过。   现在,他将跃迁到第三个外世界的时间延后,却使其他人也感染到下安的情绪。当他终于下定决心,让电脑将太空艇驶入超空间时,裴洛拉特站在驾驶舱门口,一脸严肃的表情,宝绮思则在他的后侧。就连菲龙也站在那里,一只手紧紧抓住宝绮思的手,像个老学究似地盯着崔维兹。   崔维兹抬起头,目光从电脑栘开,带着几分火气说:“好一个全家福!”他会这么说,纯粹是由于心神不宁。   他开始指示电脑进行跃迁,故意安排在着返普通空间时,让太空艇与目标恒星的距离超过实际需要。他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在前两个外世界上发生的事,让他学到了谨慎的重要,但他其实并不相信这种解释。他知道,在自己内心深处,希望能在着返太空时,与那颗恒星保持相当的距离,以便无法确定它究竟有没有可住人行星。这能让他多做几天太空旅行,然后才揭晓谜底,同时(也许)不得不面对失败的苦果。   因此现在,在“全家福”的观礼下,他深深吸一口气,憋了一会儿,再像吹口哨似地吐出来。与此同时,他对电脑下达最后一道指令。   群星的图样默默进行着不连续的变化。最后,显像屏幕变得较空洞,他们已来到一处恒星较疏的区域。在靠近中央的位置,可以见到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   崔维兹咧嘴笑了一下,因为这也算一项胜利。毕竟,第三组座标有可能是错的,可能根本看不到符合条件的G型恒星。他看了其他人一眼,然后说:“就是它,第三号恒星。”   “你确定吗?”宝绮思轻声问。   “注意看!”崔维兹说:“我要把屏幕转成电脑银河舆图的同心画面,如果那颗明亮的恒星消失,就代表舆图没有收录,那它就是我们要找的那颗。”   电脑立即回应他的指令,那颗行星在瞬间消失,连一点余光都没有,彷佛从来不曾存在。其他的星像却丝毫未受影响,看来仍是那般庄严壮丽。   “我们找到了。”崔维兹说。   即使如此,他还是让远星号慢速前进,速度仅维持在普通速度的一半。还有一个谜底尚未揭晓,那就是可住人行星是否存在,但他并不急于找出答案。甚至飞行了三天后,这个问题仍然没有任何进展。   不过,也许不能说毫无进展。有颗距离恒星非常遥远的气态巨行星,环绕着这颗恒星运动,它的白昼区映出暗淡的黄色光芒。从他们目前的位置看来,它就像一弯肥厚的新月。   崔维兹并不喜欢它的模样,但尽量不表现出来。他像个有声旅行指南一样,以平板的语调说:“那里有颗很大的气态巨行星,看起来相当壮观。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它有一对细薄的行星环,还有两颗硕大的卫星。”   宝绮思说:“大多数行星系都具有气态巨行星,对不对?”   “没错,不过这颗体积相当大。根据两颗卫星和它的距离,以及卫星的公转周期判断,这颗巨行星的质量约为可住人行星的两千倍。”   “那有什么差别?”宝绮思说:“气态巨行星就是气态巨行星,不论体积是大是小,对不对?它们距离所环绕的恒星总是非常遥远,由于体积过大、距离过远,所以一律不适于住人。想要发现可住人行星,我们必须到那颗恒星附近去找。”   崔维兹迟疑了一下,便决定公布实情。“问题是,”他说:“气态巨行星会扫净行星系的大片太空;没被它们吸收到自身结构中的物质,会聚结成相当大的天体,形成它们的卫星系。它们阻止了其他的聚结现象,影响力甚至达到很远的距离。所以气态巨行星越大,就越有可能是唯一的大型行星,除了那颗巨行星,行星系中会只有些小行星。”   “你的意思是,这里没有可住人的行星?”   “气态巨行星体积越大,可住人行星存在的机会就越小。这颗气态巨行星如此庞大,简直就是一颗矮星。”   裴洛拉特说:“我们可以看看吗?”   于是三人一起盯着屏幕。(菲龙正在宝绮思的舱房看书。)   杯面不断放大,直到那个新月形占满整个屏幕。一条细长的黑线跨越新月的上半部,那是行星环造成的阴影。行星环本身是一道珊罅的曲线,与行星表面有一小段距离,在它被阴影遮蔽前,有小部分延伸到了行星的暗面。   崔维兹说:“这颗行星的自转轴对公转平面的倾角约为三十五度,而它的行星环当然位于赤道面,所以在目前的轨道位置上,恒星的光线由下方射来,将行星环投影在赤道上方相当远处。”   裴洛拉特看得出神。“那些都是细小的行星环。”   “事实上,已经在平均大小之上。”崔维兹答道。   “根据传说,在地球所属的行星系中,那颗具有行星环的气态巨行星,它的行星环比这个要更宽、更后、更精致得多,甚至让那颗气态巨行星相形见绌。”   “我一点也不惊讶,”崔维兹说:“一个故事口耳相传好几千年,你认为它会被越说越缩吗?”   宝绮思说:“它实在美丽,如果你仔细望着那个新月形,它似乎会在你眼前翻滚腾挪。”   “那是大气风暴,”崔维兹说:“如果你选取适当波长的光波,一般说来可看得更清楚些。来,让我试试看。”他将双手放到桌面,命令电脑将光谱逐一过滤,然后褂讪在一个适当的波长。   原本显得微微发亮的新月形,突然变成一团变幻不定的色彩,由于变幻速率实在太快,看得人眼花撩乱。最后,它褂讪成橘红色,而在新月的内部,有许多正在漂移的明显螺旋状物体,它们一面运动,一面不断收紧或松弛。   “真是难以置信。”裴洛拉特喃喃说道。   “太可爱了。”宝绮思说。   没什么难以置信,也一点都不可爱,崔维兹难过地想。裴洛拉特与宝绮思都被眼前的美景迷住,根本没想到他们所赞美的这颗行星的存在,大大减低了崔维兹解开谜团的机会。可是话说回来,他们为何要想到这些呢?他们两人深信崔维兹的选择正确,他们只是陪伴他进行求证的探索,本身没有感情的负担,自己根本就不应该责怪他们。   他说:“暗面看来虽然很黑,但我们眼睛若能看到比可见光波长稍长一点的光线,就能看出它其实是阴暗浓着的火红色。这颗行星向太空放出大量的红外辐射,因为它大到几乎红热的程度。它已经超越气态巨行星,简直是一颗‘次恒星’。”   他停了丰晌,又继续说:“现在,我们暂时把它抛在脑后,开始寻找可能存在的可住人行星。”   “也许真的存在,”裴洛拉特带着微笑说:“别放弃,老伙伴。”   “我尚未放弃,”崔维兹虽然这样说,自己却不怎么有信心。“行星形成的过程太复杂,无法建立一套严格规律,我们只能以机率讨论。有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在太空中,机率便会降低许多,可是并不等于零。”   宝绮思说:“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前面两组座标,分别提供了一个外世界人居住的行星,那么这第三组座标,既然已经提供一颗符合条件的恒星,就应该也能让你找到一颗可住人行星。为什么还要谈机率?”   “我当然希望你说得对,”崔维兹说,却一点没有感到安慰。“现在我们要飞出行星轨道面,向中心的恒星前进。”   他说完他的意图之后,电脑几乎立刻开始行动。他靠在驾驶座上,再次肯定一件事实;驾驶一艘拥有这么先进电脑的重力太空艇,后遗症之一是不能——再也不能——驾驶任何其他型号的船舰。   他还能忍受亲自进行那些计算吗?能忍受必须考虑加速效应,将它限定在合理范围内吗?最可能出现的状况,是他会忘掉那些问题,而让船舰全速前进,直到他与其他乘客都被抛向舱壁,撞得粉身碎骨为止。   嗯,那么,他将继续驾驶远星号——或是其他一模一样的太空艇,假如他街能忍受那么一点点的改变——直到永远。   由于他想暂时忘掉有没有可住人行星的问题,他开始沉思另一件事——他刚才命令太空艇离开轨道面,是飞到轨道面的上方。若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必须飞到轨道面之下,驾驶员几乎总选择向上飞,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严格说来,何必非得将某个方向想成上方,而将另一侧想成下方呢?将太空视为对称空间的概念,纯粹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约。   然而,在观察一颗行星时,他总会注意到它的自转与公转方向。如果两者都是反时针,那么举起手臂指的方向就是北方,两脚的方向则是南方。而在银河每个角落,北方总是被想像成上方,南方则是下方。   这纯粹是一种规约,可远溯到迷雾般的太古时代,人类一直盲目沿用至今。一张原本熟悉的舆图,如果南面朝上来看就一定看不懂,必须转过来才显得有意义。在一般状况下,任何人都会习惯向北走,也就是“向上”。   崔维兹想到三世纪前的一位帝国大将——贝尔·里欧思领导的一场战役。在某个关键时刻,他命令分遗舰队转向轨道面下方,而敌军一个中队在毫无警戒的情况下,被里欧思的战舰逮个正着。后来有人抱怨,说这是一种投机行动——当然是出自输家之口。   如此影响深远且与人类同样古老的规约,一定是源自地球。想到这里,崔维兹的心思又被拉回可住人行星的问题上。   裴洛拉特与宝绮思仍然盯着那颗气态巨行星,看它以非常、非常缓慢的动作,在屏幕上慢速倒翻着筋斗。现在日照部分渐渐扩大,崔维兹将光谱褂讪在橘红色波长上,它表面翻腾的风暴变得更狂乱,更有一种催眠力量。   这时菲龙晃进了驾驶舱,宝绮思认为它应该小睡一会儿,她自己也一样有这个需要。   裴洛拉特单独留下。崔维兹对他说:“我必须撤掉气态巨行星的画面,詹诺夫。我要让电脑集中全力,开始寻找大小恰当的重力讯标。”   “当然好,老伙伴。”裴洛拉特说。   不过实际情形要复杂得多。电脑所要寻找的,不只是一个大小恰当的讯标而已,这个讯标还必须发自体积与距离都符合条件的行星才行。还得等上好几天,他才能得到确定的答案。   61   崔维兹走进自己的舱房,表情凝重而严肃——其实应该说是阴郁。然后,他着实吃了一惊。   宝绮思正在那里等他,菲龙紧靠在她身边,它身上的袍子与束腰散发出一股清新气味,一闻就知道经过蒸气洗涤与真空熨烫。这孩子穿上自己的衣裳,要比穿着宝绮思大了几号的睡袍好看得多。   宝绮思说:“你刚才在电脑旁边,我不想打扰你,不过现在请听——开始吧,菲龙。”   菲龙便以高亢而带有音乐性的语调说:“我问候您,保护者崔维兹。我感到万分荣幸,干……更……跟随您乘太空船遨游太空。我也很快乐,因为我有两个亲切的朋友,宝绮思和裴。”   菲龙说完后,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崔维兹再度暗忖:我到底将它当成男孩还是女孩,或者都是,或者都不是?   他点了点头。“记得非常熟,发音几乎完全正确。”   “完全不是死记的,”宝绮思热切地说:“菲龙自己拟好稿子,然后问我可不可以背诵给你听,我事先甚至不知道菲龙会说什么。”   崔维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样的话,的确很不简单。”他注意到宝绮思提到菲龙时,尽量避免使用代名词。   宝绮思转头对菲龙说:“我告诉你崔维兹会喜欢的——现在去找裴,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再向他要些读物。”   菲龙跑开之后,宝绮思说:“菲龙学习银河标准语的速度真是惊人,索拉利人对语言一定有特殊天分。想想看,班德仅藉着收听超波通讯,就能说得一口不错的银河标准语。除了能量转换,它们的大脑也许还有其他异于常人之处。”   崔维兹只是哼了一声。   宝绮思说:“别告诉我说你仍不喜欢菲龙。”   “我无所谓喜欢不喜欢,那小东西就是让我感到下自在。比方说吧,想到跟一个雌雄同体打交道,就令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宝绮思说:“得了吧,崔维兹,这样说实在可笑,菲龙可算完全正常的生物。对一个雌雄同体的社会而言,想想看你我有多么恶心——不是男性,就是女性。每种性别只能算一半,为了生育下一代,必须以丑怪的方式暂时结合。”   “你反对这点吗,宝绮思?”   “别装作误解我的意思,我是试图以雌雄同体的立场审视我们。对他们而言,那种事一定显得极其可厌,伹对我们而言则相当自然。所以菲龙才会引起你的反感,但那只是短视而褊狭的反应。”   “坦白说,”崔维兹道:“不知该用什么代名词称呼这小东西,实在是一件很烦人的事。为了烦恼代名词的问题,思路和谈话会一直被打断。”   “但这是我们语言的缺失,”宝绮思说:“不是菲龙的问题。人类的语言在发展过程中,从未将雌雄同体考虑在内。我很高兴你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一直在想。如果使用‘它’,像班德自己坚持的那样,并不是个解决之道,因为那个代名词是用来指称与性别无关的事物。在我们的语言中,根本没有代名词同时适合两种性别。那么,何不随便选一个呢?我把菲龙当成女孩,原因之一是她拥有女性的尖锐声调,此外她也能生育下一代,这是女性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裴洛拉特已经同意了,你何不一样接受呢?我们就用‘她’称呼菲龙吧。”   崔维兹耸了耸肩。“很好,指出‘她’有睾丸听来会很奇怪,即使如此,还是很好。”   宝绮思叹了口气。“你的确有个惹人厌的习惯,喜欢把每件事都拿来开玩笑。不过我知道你有很大的压力,所以这点我缓舐解。就用阴性代名词称呼菲龙吧,拜托。”   “我会的。”崔维兹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每次看到你们在一起,就越来越觉得你把菲龙当成子女的代替品。是不是因为你想要个孩子,却认为詹诺夫无法做到?”   宝绮思睁大了眼睛。“我跟他在一起可不是为了孩子!难道你认为,我把他当成帮我生孩子的方便工具?更何况,我还没到该生儿育女的时候,将来时候到了,我得生育一个盖娅之子,这件事裴根本无能为力。”   “你的意思是詹诺夫必须被抛弃?”   “当然不会,只是暂时分开,甚至可能会用人工授精的方式。”   “我想,必须等盖娅决定有此需要、等到某个原本存在的盖娅人类成员死去,产生一个空缺的时候,你才能生育一个孩子。”   “这是种冷酷无情的说法,不过也算得上实情。盖娅的每个部分及其相互间的每一种关系,都必须维持完美的均衡。”   “就像索拉利人的情形一样。”   宝绮思紧抿着嘴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完全下同。索拉利人生产的数量超过需要,就将过剩的人口销毁;我们生产的子女则刚好符合需要,从来不必杀害任何生命。就像你的皮肤表层坏死之后,便会长出恰到好处的新皮肤,不会多长出一个细胞来。”   “我了解你的意思。”崔维兹说:“顺便提一下,我希望你考虑到詹诺夫的感受。”   “有关我可能生个小孩的事?这个问题从未讨论过,将来也绝对不会。”   “不,我不是指那个——我在想,你对菲龙越来越感兴趣,詹诺夫也许会觉得被冷落了。”   “他没有受到冷落,他跟我一样对菲龙很有兴趣。她是我们另一个共同的喜好,甚至将我们两人拉得更接近。感觉受冷落的会不会是你?”   “我?”崔维兹大吃一惊。   “对,就是你。我不了解孤立体,就像你不了解盖娅一样,可是我有种感觉,你喜欢成为这艘太空船中注意力的焦点,你也许感到这个地位被菲龙取代了。”   “真是荒谬。”   “而你竟然认为我冷落裴,那是同样荒谬的想法。”   “那么让我们宣布停战吧。我会试着把菲龙当成女孩,也不会再过度担心你不顾詹诺夫的感受。”   宝绮思微微一笑。“谢谢你,那么一切都没问题了。”   崔维兹转过身去,宝绮思突然说:“等一等!”   崔维兹又转回来,带着点厌烦的口气说:“什么事?”   “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崔维兹,你现在既悲伤又沮丧。我不会刺探你的心灵,但你也许愿意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劲。昨天,你说这个行星系中有颗条件符合的行星,还似乎相当高兴——我希望它仍在那里,那个发现该不是个错误吧?”   “在这个行星系中,的确有颗条件符合的行星,而它仍在那里。”崔维兹说。   “大小罢好吗?”   崔维兹点了点头。“既然说它条件符合,大小当然刚好,而且它和恒星的距离也相符。”   “嗯,那么,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们现在足够接近它,已经能分析它的大气成分,结果显示它谈不上有大气层。”   “没有大气层?”   “谈不上有大气层,它是颗不可住人的行星。而环绕这个太阳的其他行星,都没有半点可住人的条件。这第三次的尝试,我们的结果是一无所获。”   62   裴洛拉特看来面色凝重,他显然不愿搅扰崔维兹抑郁不乐的沉默。他站在驾驶舱门口观望,意思很明显,希望崔维兹能主动开口说话。   崔维兹却一直没开口,沉默的状态就像是生了根似的。   最后裴洛拉特实在忍不住了,他带着几分怯意说:“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崔维兹抬起头,瞪了裴洛拉特一会儿,又将头转过去,然后说:“我们正对准那颗行星飞去。”   “可是,既然它没有大气层……”   “是电脑说它没有大气层。长久以来,它告诉我的都是我想听的,而我一直照单全收;如今它告诉我一些我不想听的,所以我准备查验一下。假如这台电脑也会犯错,现在就是我希望它犯错的时候。l   “你认为它出了错吗?”   “不,我不这么想。”   “你想得到可能令它犯错的原因吗?”   “不,我想不出来。”   “那你为何还要麻烦呢,葛兰?”   崔维兹终于转身面对裴洛拉特,脸孔扭曲,表情近乎绝望。“詹诺夫,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吗?在前两个世界上,我们寻找地球下落的结果是一场空,这个世界又是一片空白。现在我该怎么办?从一个世界游荡到另一个世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逢人便问:‘对不起,请问地球在哪里?’地球将它的踪迹隐藏得太好了,哪里都没留下任何线索。我甚至开始怀疑,即使有什么线索存在,它也绝对下会让我们找到。”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然后说:“我自己也在顺着这个方向思索,你介不介意我们讨论一下?我知道你很不高兴,也不想说话,老弟,所以如果你要我离开,我马上就走。”   “开始讨论吧,”崔维兹的声音简直像呻吟,“除了洗耳恭听,我还有什么好做的?”   于是裴洛拉特说:“听你这种口气,好像并非真想让我开口,不过谈谈也许对我们都有好处。你受不了的时候,请随时叫我闭嘴——我有个感觉,葛兰,地球不一定仅采取被动、消极的方法,将自己隐藏起来,也不一定只是清除有关它的参考资料,难道它不会安排一些假线索,用这种主动的方法制造烟幕?”   “怎么说?”   “嗯,我们在好几处地方,都听说过地球具有放射性,这种说法可能是故意捏造的,好让大家都打消寻找它的念头。假如它真有放射性,它就万万接近不得,最可能的情况是,我们根本无法踏上地球。就算我们有机器人,它们也可能无法抵御放射线的伤害。所以何必还要找呢?反之,假如它没有放射性,却能因此不受侵犯,除非有人在无意间接近,而即使如此,它或许也有其他的隐蔽方法。”   崔维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真奇怪,詹诺夫,我刚好也想到这点。我甚至想到,那颗未必存在的巨大卫星是虚构的,被故意放进这个世界的传说中。至于具有过大行星环的气态巨行星也一样未必存在,很可能也是捏造出来的。这些或许都是刻意的安排,好让我们寻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让我们来到正确的行星系,双眼瞪着地球的时候,反而对它视而不见。因为事实上它没有一颗巨大的卫星,没有具放射性的地壳,它的近邻也没有什么三着行星环。因此,我们无法认出它来,作梦也想不到它就在我们眼前——我还想像到更糟的情况。”   裴洛拉特显得垂头丧气。“怎么可能还有更糟的情况?”   “很简单。在半夜里,当你沮丧到极点时,就会开始在无际的幻想天地间遨游,寻找任何能令你更绝望的东西。若是地球自我隐藏的法力无边呢?若是它能蒙蔽我们的心灵呢?若是我们经过地球附近时,虽然它的确有巨大的卫星,它的邻居也有巨大的行星环,我们却根本视若无睹呢?若是我们早就错过了呢?”   “可是如果你相信这些,我们为何还……”   “我没说我相信,我说的只是些疯狂的幻想,我们还是会继续寻找。”   裴洛拉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要持续多久呢,崔维兹?到了某一地步,我们当然就得放弃。”   “绝不,”崔维兹厉声道:“即使我必须花一辈子的时间,从一颗行星飞到另一颗行星,睁大眼睛四处张望,逢人便问:‘先生请问,地球在哪里?’我也一定会这么做。我随时可以带你和宝绮思回盖娅,甚至送菲龙一起去,如果你们希望的话,然后我再自己上路。”   “喔,不,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葛兰,宝绮思也不会。如果有必要,我们会跟你一起踏遍每颗行星。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必须找到地球,因为我一定会找到。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但我一定会找到它——现在,听着,我要设法前往一个适当位置,以便研究这颗行星的日照面,又不至于和它的太阳过于接近,所以暂时别打扰我。”   裴洛拉特不再说话,伹也没有离开。他留在原处继续旁观,看着崔维兹研究屏幕上的行星影像。行星有一半以上处于白昼。对裴洛拉特而言,它似乎毫无特色,不过他也知道,崔维兹现在与电脑联系在一起,各种感知能力已大为增强。   崔维兹悄声道:“那里有一团薄雾。”   “那一定就有大气层。”裴洛拉特脱口而出。   “没有多少,不足以维持生命,但足以产生能掀起灰尘的微风。对一个拥有稀薄大气的行星而言,这是一种很普遍的特征,它甚至还可能有小型极地冰冠——凝结在极地的少数‘水冰’,你知道吧。这个世界的温度过高,不可能有固态二氧化碳。我必须切换到雷达映像,这样一来,我就能在夜面顺利工作。”   “真的吗?”、  “是的。我应该一开始就试着那样做,可是这颗行星根本没空气,因此也没有云层,尝试用可见光观察似乎很自然。”   崔维兹维持了长久的沉默,在这段期间,显像屏幕中的雷达反射模糊不清,仿佛是一颗行星的抽象画,有点像某位克里昂时期艺术家的画风。然后他使劲地说了声:“好——”这个声音维持了一阵子,之后他再度陷入沉默。   裴洛拉特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好’?”   崔维兹很快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到任何陨石坑。”   “没有陨石坑?这是好现象吗?”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咧嘴笑了笑,又说:“非常好的现象。事实上,可能是好极了。”   63   菲龙的鼻子一直贴着太空艇的舷窗,透过这个窗口,能直接以肉眼观察宇宙的一小部分。这可说是最自然的景观,完全未经电脑的放大或增强。   宝绮思刚才试着为菲龙解释宇宙的奥秘,现在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对裴洛拉特说:“我不知道她了解多少,亲爱的裴。她单亲的那座宅邸,以及宅邸敖近一小部分的属地,对她而言就是整个宇宙。我想她未曾在夜晚到过户外,也从来没见过星星。”   “你真这么想吗?”   “我真这么想。我本来不敢让她看到任何太空景观,直到她懂得够多的字汇,可以稍微了解我的话——你多么幸运啊,能用她的语言跟她交谈。”   “问题是我不算很懂。”裴洛拉特歉然道:“如果事先毫无准备,宇宙是个相当不易掌握的概念。她曾对我说,假如那些小扁点都是巨大的世界,每个都像素拉利一样——当然啦,它们都比索拉利大得多——那它们就不能凭空挂在那里,它们应该掉下来,她这么说。”   “根据她既有的知识来判断,她说得没错。她问的都是合理的问题,一点一滴慢慢累积,最后她终缓笏解。至少她有好奇心,而且她不害怕。”   “其实,宝绮思,我自己也好奇。葛兰发现前面那个世界没陨石坑之后,你看他立刻有多大转变。这究竟有什么差别,我完全没概念,你呢?”   “一点也没有。然而他的行星学知识比我们丰富得多,我们只能假设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真希望我也知道。”   “那么,去问问他。”   裴洛拉特现出为难的表情。“我一直担心会惹他心烦,我可以肯定,他认为我该知道这些事,根本用不着他来告诉我。”   宝绮思说:“这是傻话,裴。有关银河中的神话传说,他认为可能有用的,随时会毫不犹豫地向你请教,你也总是乐意回答和解释,他又为何不该如此?你现在就去问他,如果这样做惹他心烦,他就得到一个练习做人处事的机会,这样对他也有好处。”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不,当然不去。我要跟菲龙在一起,继续试着将宇宙的概念装进她脑子里。以后你随时可以解释给我听——只要他对你解释过。”   64   裴洛拉特怯生生地走进驾驶舱。他很高兴发现崔维兹正在吹口哨,显然心情相当好。   “葛兰。”他尽可能以快活的语气说。   崔维兹抬起头来。“詹诺夫!你每次进来总是蹑手蹑脚,好像认为打扰我会犯法似地。把门关上,坐下,坐下!你看看这个。”   他指着映在显像屏幕上的行星,然后说:“我只找到两三个陨石坑,而且都相当小。”   “那有什么差别吗,葛兰?真有吗?”   “差别?当然有。你怎么会这样问?”   裴洛拉特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这些对我而言都神秘无比。大学时我主修历史,除此之外我还修过社会学和心理学,也修了一些语言和文学课程,大多数是古代语文;在研究所的时候,我则专攻神话学。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行星学,或是其他自然科学。”   “那也没错啊,詹诺夫,我宁愿你只精通这些知识。你对古代语言和神话学的素养,对我们一直有莫大助益,这点你自己也知道——遇到有关行星学的问题,我会负责解决的。”   他继续说:“你可知道,詹诺夫,行星是由较小天体碰撞聚合所形成的。最后撞上来的那些天体,就会造成陨石坑的痕迹,我的意思是有这种可能。假如一颗行星大到气态巨行星的程度,大气层下其实全是液态结构,最后那批撞击就只会溅起若干液体,不缓篝下任何痕迹。   “较小的固态行星,不论是冰或岩石构成的,都一定会有陨石坑的痕迹。除非存在某种消除作用,否则它们永远不会消失。而消除作用会在三种情况下产生:   “第一种情况,这个世界的液态海洋上胶笏一层冰。这样一来,任何撞击都会将冰击碎,并且令水花四溅。不久冰层会重新冻结,打个比方,就是使撞破的伤口愈合。这样的行星或卫星温度一定很低,不可能是我们所谓的可住人世界。”   “第二种情况,如果这个世界的火山活动剧烈,那么一旦有陨石坑形成,熔岩流或火山灰落尘便会源源不断灌进来,将陨石坑渐渐湮没。然而,这样的行星或卫星也不可能适合人类居住。”   “可住人世界则构成第三种情况。这种世界也许有极地冰冠,但大部分海洋一定都是自由流体。它们也可能有活火山,可是一定分布得很稀疏。这种世界如果出现了陨石坑,它既无法自行愈合,也没有东西可供填补。不过它上面有侵蚀作用,风或流动的水都会不断侵蚀陨石坑,如果还有生命,生物活动也具有强力的侵蚀作用。懂了吧?”   裴洛拉特思索了一下,然后说:“可是,葛兰,我一点也下了解你的意思。我们要去的这颗行星……”   “我们明天就要登陆。”崔维兹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要去的这颗行星并没有海洋。”   “只有很薄的极地冰冠。”   “也没有多少大气。”   “只有端点星大气密度的百分之一。”   “也没有生命。”   “我没侦测到生命现象。”   “那么,有什么东西能侵蚀掉陨石坑呢?”   “海洋、大气和生物。”崔维兹答道。“听着,假如这颗行星一开始就没有空气和水分,陨石坑形成后就不会消失,它的表面会到处都坑坑洞洞。这颗行星上几乎没有陨石坑,证明它原本一定含有空气和水分,而且不久之前,也许还有相当丰沛的大气和海洋。此外,看得出这个世界有些巨大的海盆,那里过去一定曾是汪洋一片,而干涸河床的痕迹更不在话下。所以你看,侵蚀作用过去的确存在,是不久之前才停止的,而新的陨石坑还来不及累积。”   裴洛拉特看来一脸疑惑。“我也许不是行星学家,可是我也知道,这么大的一颗行星,足以维持浓厚的大气数十亿年之久,不可能突然让大气流失,对不对?”   “我也认为不可能。”崔维兹说:“但这个世界在大气流失前,上面无疑有生命存在,也许还是人类生命。根据我的猜测,它是个经过改造的世界,就像银河中几乎每个住人世界一样。问题是人类抵达之前,它的自然条件如何;人类为了使它适于住人,又对它进行过何种改造;还有,生命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消失的,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都不知道。有可能曾经发生一场‘激变’,将大气层一扫而光,一举结束了人类生命。也可能人类在这颗行星居住时,维持着一种奇异的非平衡状态,而人类消失之后,它就陷入恶性循环,导致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或许我们登陆之后就能找到答案,也可能根本找不到,不过这点无关紧要。”   “如果那上面现在没有生命,过去是否有生命存在,同样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一个世界始终不可住人,和一度曾可住人,两者又有什么差别呢?”   “假如只有现在不可住人,当年的居民应该缓篝下些遗迹。”   “奥罗拉也有许多遗迹……”   “一点也没错,但奥罗拉经历了两万年的雨雪风霜,以及起伏剧烈的温度变化。此外那里还有生命——别忘了那些生命;那里也许不再有人类的踪迹,可是仍有众多生命。遗迹也像陨石坑一样会遭到侵蚀,甚至更快。经过了两万年,不缓篝下什么对我们有用的东西。然而这颗行星曾经有过一段时期,也许长达两万年,也许少一点,上面没有任何风雨或生命。我承认,温度变化还是有的,不过那是唯一的不利因素,那些遗迹应该保存得相当好。”   “除非,”裴洛拉特以怀疑的口吻喃喃说道:“上面根本没有任何遗迹。有没有可能这颗行星上从未出现生命,或是根本没有人类居住饼,而造成大气流失的事件其实也和人类无关?”   “不,不可能,”崔维兹说:“你无法使我变得悲观,我绝不会放弃希望。即使在这里,我也已经侦察到一些遗迹,我可以确定那是座城市——所以我们明天就要登陆。”   65   宝绮思以忧虑的口吻说:“菲龙深信我们是要带她回到健比——她的机器人身边。”   “喔——”崔维兹一面说,一面研究着太空艇下方急速掠过的地表。然后他抬起头,仿佛现在才听见那句话。“嗯,那是她唯一认识的亲人,对不对?”   “没错,当然没错,伹她以为我们回到了索拉利。”   “它看来像素拉利吗?”   “她怎么会知道?”   “告诉她那不是索拉利。听好,我会给你一两套附有图解的胶卷参考书,让她看看各种住人世界的特写,再向她解释一下,这样的世界总共有好几千万。你会有时间做这件事:一旦我们选定目标着陆之后,我不知道詹诺夫和我会在外面徘徊多久。”   “你和詹诺夫?”   “对,菲龙不能跟我们一块去,即使我想要她去也办不到——但除非我是疯子,否则我不会有那种念头。这个世界需要太空衣,宝绮思,上面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我们没有适合菲龙穿的太空衣,所以她得跟你留在太空船内。”   “为什么跟我?”   崔维兹的嘴角扯出一个假笑。“我承认,”他说:“如果你跟我们一起行动,我会比较有安全感,可是我们不能把菲龙单独留在太空船上。她有可能造成破坏,即使只是无心之失。我必须让詹诺夫跟着我,因为他也许看得懂此地的古代文书。这就表示你得和菲龙留在这里,我认为你应该愿意。”   宝绮思显得犹豫不决。   崔维兹说:“你看,当初是你要带菲龙同行,我根本就反对,我确信她只会是个麻烦。因此——她的出现带来一些束缚,你就必须做些自我调适。她待在这里,所以你也得待在这里,没有别的办法。”   宝绮思叹了一口气。“我想是吧。”   “好,詹诺夫呢?”   “他和菲龙待在一起。”   “很好,你去换班,我有话跟他说。”   裴洛拉特走进来的时候,崔维兹还在研究行星地表。他先清了清喉咙,表示他已经到了。“有什么问题吗,葛兰?”   “不能算真正有问题,詹诺夫,我只是不太确定。这是个很特殊的世界,我不知道它发生过什么变故。当初海洋一定极辽阔,这点可以从海盆看出来,不过它们都很浅。从这些地理遗迹中,我所能做出的最佳判断,是这个世界原本有许多河渠,海洋曾经进行淡化的手续,也可能海水本来就没什么盐分。如果当初海洋中的盐分不多,就能解释海盆中为何没有大片盐田。或者也有可能,在海水流失的过程中,盐分跟着一起流失——这就会使它看来像人为的结果。”   裴洛拉特迟疑地说:“很抱歉,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葛兰,但这些有任何一样跟我们寻找的目标有关吗?”   “我想应该没有,可是我忍不住靶到好奇。这颗行星如何被改造成适于人类居住,它在改造之前又是什么面貌,我若知道这些答案,或许就能了解它在遭到遗弃之后——或者也许是之前,曾经发生什么变故。要是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就能提早防范,避免发生不愉快的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它是个死去的世界,不是吗?”   “的确死透了。水分非常少,大气稀薄而不能呼吸,宝绮思也侦测不到精神活动的迹象。”   “我认为这就够确定了。”   “不存在精神活动,不一定代表没有生物。”   “至少表示一定没有危险的生物。”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请教你的不是这个。我找到两座城市,可当作我们探查的第一站,它们的状况似乎极佳,其他的城市也都一样。不管空气和海洋是被什么力量毁掉的,城市似乎完全未被波及。言归正传,那两个城市特别大,但较大的那个似乎缺少空地,它的外缘远方有些太空航站,市内却没有这类场所。另外那个稍微小一点的,市内则有些开阔的空间,所以比较容易降落在市中心,不过那里并不是正式的太空航站——可是话说回来,谁又会计较呢?”   裴洛拉特显得愁眉苦脸。“你是要我做决定吗,葛兰?”   “不,我自己会做决定,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向四方延伸的大城比较像商业或制造业中心,具有开放空间的较小城市则较像行政中心。我们的目标应该是行政中心,那里有纪念性建筑物吗?”   “你所谓的纪念性建筑物是什么意思?”   裴洛拉特微微一笑,拉长了他紧绷的嘴唇。“我也不清楚,各个世界的建筑风格都不相同,也会随着时间改变。不过,我猜它们总是看来大而无当,而且豪华奢侈,就像我们在康普隆时置身的那个建筑。”   这回轮到崔维兹露出微笑。“垂直看下去很难分辨,而我们在着陆或起飞时,虽然可以从侧面观察,看出去也会是一团混乱。你为什么比较中意行政中心?”   “那里较有可能找到行星博物馆、图书馆、档案中心、大学院校等等机构。”   “好,我们就去那里,去那个较小的城市,也许我们能有所发现。我们已经失败两次,这次也许能有什么发现。”   “说不定这是‘幸运的三度梅’。”   崔维兹扬起眉毛。“你从哪里听来这句成语?”   “这是个古老的成语,”裴洛拉特说:“我是在一则古代传说中发现的。它的意思是第三次的尝试终于带来成功,我这么想。”   “听来很有道理。”崔维兹说:“很好——幸运的三度梅,詹诺夫。” 第十五章 苔藓   66   穿上了太空衣的崔维兹看来奇形怪状,唯一露在外面的只有两个装武器的皮套——不是他通常系在臀部的那两个,而是太空衣本身附的坚固皮套。他小心地将手铣插入右侧皮套,再将神经鞭插在左侧。两件武器都已再度充电,而这一次,崔维兹忿忿地想,任何力量都别想将它们夺走。   宝绮思带着微笑说:“你还是准备携带武器?这只是个没有空气和——算了!我再也不会质疑你的决定。”   “很好!”崔维兹说着,便转过身去帮裴洛拉特调整头盔,他自己的头盔则还没戴上。   裴洛拉特从未穿过太空衣,他可怜兮兮地问道:“我在这里面真能呼吸吗,葛兰?”   “绝对可以。”崔维兹说。   他们将最后的接缝合上的时候,宝绮思站在一旁观看,手臂揽着菲龙的肩膀。小索拉利人惊恐万分地瞪着两件撑起的太空衣,全身不停打颤。宝绮思的手臂温柔地紧搂着她,为她带来一点安全感。   气闸打开之后,两位“太空人”便走进去,同时伸出鼓胀的手臂挥手道别。接着气闸关闭,主闸门随即开启,于是他们拖着沉着的步伐,踏上一块死气沉沉的土地。   现在是黎明时分,不过太阳尚未升起。天空当然绝对晴朗,泛着一种、紫色的光芒。日出方向的地平线色彩较淡,看得出那一带有些薄雾。   裴洛拉特说:“天气很冷。”   “你觉得冷吗?”崔维兹讶异地问。太空衣的绝热效果百分之百,若说温度偶有不适,应该是内部温度过高,需要将体热排放出去。   裴洛拉特说:“一点也没有,可是你看——”他的声音透过无线电波传到崔维兹的耳朵,听来十分清楚。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来指了一下。   他们正向一座建筑物走去,在黎明的紫色曙光中,它斑驳的石质正面覆盖着一层白霜。   崔维兹说:“由于大气太稀薄,夜间会变得比你想像的更冷,白天则会非常炎热。现在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刻,还要再过好几小时,才会热得无法站在太阳底下。”   他的话就像神秘的魔咒一样,才刚说完,太阳的外轮就出现在地平线上。   “别瞪着它看,”崔维兹不急不徐地说:“虽然你的面板会反光,紫外线也无法穿透,但那样做还是有危险。”   他转身背对着冉冉上升的太阳,让细长的身影投射在那座建筑物上。由于阳光的出现,白霜在他眼前迅速消失。一会儿之后,墙壁因潮湿而颜色加深,伹不久便完全晒干。   崔维兹说:“现在看起来,这些建筑物不像从空中看来那么完好,到处都有龟裂和剥离的痕迹。我想这是温度剧变造成的结果,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少量的水分夜晚冻结白天又融解,可能已经持续了两万年。”   裴洛拉特说:“入口处上方的石头刻了些字,可是已经斑驳得难以辨识。”   “你能不能认出来,詹诺夫?”   “大概是某种金融机构,至少我认出好像有‘银行’两个宇。”   “那是什么?”   “处理资产的贮存、提取、交易、投资、借贷等等业务的地方——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整座建筑物都用来做这个?没有电脑?”   “没有完全被电脑取代。”   崔维兹耸了耸肩,他发现古代历史的细节没什么意思。   他们四下走动,脚步越来越快,在每栋建筑物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此地一片死寂,令人感觉心情沉着到极点。经过数千年缓慢的崩溃过程,他们闯入的这座城市已变成一副残骸,除了枯骨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目前的位置是标准的温带,可是在崔维兹的想像中,他的背部能感受到太阳的热量。   站在崔维兹右侧约一百公尺处的裴洛拉特,突然高声叫道:“看那里!”   崔维兹的耳朵嗡嗡作响,他说:“不要吼,詹诺夫。不论你离我多远,我也听得清楚你的耳语。那是什么?”   裴洛拉特立刻降低音量说:“这栋建筑物叫作‘外世界会馆’,至少,我认为那些铭文是这个意思。”   崔维兹走到他身边。他们面前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顶端的线条并不规则,而且堆了许多大块岩石碎片,仿佛那里原来竖着一座雕像,但早已倾塌得支离破碎。   “你确定吗?”崔维兹说。   “如果我们进去,就能知道答案。”   他们爬了五级低矮宽阔的台阶,又穿越一个过大的广场。在稀薄的空气中,他们的金属鞋踏在地上,只引起算不上脚步声的轻微震荡。   “我明白你所谓‘大而无当、豪华奢侈’是什么意思了。”崔维兹喃喃说道。   他们走进一间宽广高耸的大厅,阳光从高处的窗口射进来。室内有阳光直射的部分过于刺眼,阴影部分却又过于昏暗,这是由于空气稀薄,几乎无法散射光线的缘故。   大厅中央有座比真人高大的人像,似乎是用合成石料制成。其中一只手臂已经脱落,另一只臂膀处也出现裂痕。崔维兹觉得如果用力一拍,那只手臂也缓螈刻脱离主体。于是他退了几步,仿佛担心如果过于接近,他会忍不住做出破坏艺术品的恶劣行为。   “不晓得这人是谁?”崔维兹说:“到处都没有标示。我想当初竖立这座石像的那些人,认为他的名气实在太大,因此不需要任何识别文字。可是现在……”他发觉自己有越来越犬儒的危险,赶紧将注意力转移别处。   裴洛拉特正抬着头向上看,崔维兹沿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墙上有些标记——那是铭文,不过崔维兹完全看不懂。   “不可思议,”裴洛拉特说:“也许已经过了两万年,但是在这里,恰巧避开了阳光和湿气,它们仍可辨识。”   “我可看不懂。”崔维兹说。   “那是种古老的字体,而且还是用美术字写的。让我来看看……七……一……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又高声道:“一共列有五十个名字。据说外世界共有五十个,而这里又是外世界会馆,因此,我推测这些就是五十个外世界的名字。也许是根据创建的先后顺序排列,奥罗拉排第一,索拉利是最后一个。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它共有七行,前面六行各有七个名字,最后一行则有八个。好像他们原先计划排成七乘七的方阵,后来才将索拉利加上去。根据我的猜测,老弟,这份名单制作之初,索拉利尚未改造,上面还没有任何人居住。”   “我们现在踏在哪个世界上?你看得出来吗?”   裴洛拉特说:“你可以注意到,第三行第五个,也就是排名第十九的世界,它的名字刻得比其他世界大些。名单制作者似乎相当自我中心,特别要突显他们自己的地位。此外……”   “它的名字是什么?”   “根据我所能做的最佳判断,它应该叫作‘梅尔波美尼亚’,这个名字我完全陌生。”   “有没有可能代表地球?”   裴洛拉特使劲摇头,但由于被头盔罩住,所以摇也是白摇。“在古老的传说中,地球有好几十个不同的名称。盖娅是其中之一,这你是知道的,此外泰宁、尔达等等也是,它们一律都很简短。我不知道地球有较长的别名,甚至不知道有任何别名接近梅尔波美尼亚的简称。”   “那么,我们是在梅尔波美尼亚星上,而它并非地球。”   “没错。此外——其实我刚才正要说——除了字体较大,还有一项更好的佐证,就是梅尔波美尼亚的坐标是(O,O,O)。一般说来,这个坐标指的是自己的行星。”   “坐标?”崔维兹愣了一下,“这份名单上也有坐标?”   “每个世界旁边都有三个数字,我想那些就是坐标,否则还能是什么?”   崔维兹没有回答。他打开位于太空衣右股的一个小套袋,掏出一件与套袋有电线相连的精巧装置。他将那装置凑到眼前,对着墙上的铭文仔细调整焦距。通常这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可是他的手指包在太空衣内,因此这件工作变得极为吃力。   “照相机吗?”裴洛拉特这是多此一问。   “它能将影像直接输入太空船的电脑。”崔维兹答道。   他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相片,然后说:“等一下!我得站高一点。帮我个忙,詹诺夫。”   裴洛拉特双手紧紧互握,做成马蹬状,崔维兹却摇了摇头。“那样无法支撑我的重量,你得趴下去。”   裴洛拉特吃力地依言照做,崔维兹将照相机塞回套袋,同样吃力地踏上裴洛拉特的肩头,再爬上石像的基座。他谨慎地摇了摇石像,测试它是否牢固,然后踩在石像弯曲的膝部,用它作踏脚石,身子向上一挺,抓到断臂的那个肩膀。他将脚尖嵌进石像胸前凹凸不平处,慢慢向上攀爬,喘了好几回之后,终于坐到石像肩膀上。对那些早已逝去的古人而言,这个石像是他们尊崇的对象,崔维兹的行为似乎可算一种亵渎。他越想越不对劲,因此尽量坐得轻点。   “你会跌下来受伤的。”裴洛拉特忧心忡忡地叫道。   “我不会跌下来受伤,你却可能把我震聋。”说完,崔维兹再度取出照相机。拍了几张相片后,他又将照相机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地爬下来,直到双脚踏上基座,才纵身跃向地面。这下震动显然造成致命的一击,石像另一只手臂立刻脱落,在它脚旁跌成一小堆碎石。整个过程完全听不到一点声音。   崔维兹僵立在原处。他兴起的第一个冲动,竟是在管理员赶来抓人之前,尽快找个地方躲起来。真是难以想像,他事后回想,在这种情况下——不小心弄坏一件看似珍贵的东西——一个人怎么立刻就回到童年。这种感觉虽然只持续一下子,却触及了他的心灵深处。   裴洛拉特的声音听来有气无力,像是自己目睹甚至教唆了一件破坏艺术品的行为。不过,他还是设法说些安慰的话:“这——这没什么关系,葛兰,反正它已经摇摇欲坠。”   他走近碎石四散的基座与地板,仿佛想要证明这点。他刚伸出手来,准备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片,却突然说:“葛兰,过来这里。”   崔维兹走过去,裴洛拉特指着地上一块碎石,它原来显然是那只完好手臂的一部分。“那是什么?”裴洛拉特问。   崔维兹仔细一看,那是片毛茸茸的东西,颜色是鲜绿色。他用包在太空衣中的手指轻轻一擦,毫下费力地将它刮掉了。   “看起来非常像苔藓。”崔维兹说。   “就是你所谓欠缺心灵的生命?”   “我不完全确定它们欠缺心灵到什么程度。我猜想,宝绮思会坚持这东西也有意识——可是她会声称连这块石头也有意识。”   裴洛拉特说:“这块岩石所以会断裂,你认为是不是这些苔藓的缘故?”   崔维兹说:“说它们是帮凶我绝不怀疑。这个世界有充足的阳光,也有些水分,大气的一半都是水蒸气,此外还有氮气和惰性气体。可是二氧化碳却只有一点点,因此会使人误以为没有植物生命——但二氧化碳含量之所以这么低,也可能是因为几乎全并入了岩石表层。假使这块岩石含有一些碳酸盐,也许苔藓便会藉着分泌酸液使它分解,再利用所产生的二氧化碳。在这颗行星残存的生命中,它们可能是最主要的一种。”   “实在有趣。”裴洛拉特说。   “的确如此,”崔维兹说:“可是趣味有限。外世界的坐标其实更有趣,但我们真正想要的是地球坐标。如果地球坐标不在这里,也许藏在这座建筑的其他角落,或是其他建筑物中。来吧,詹诺夫。”   “可是你知道……”裴洛拉特说。   “好了,好了,”崔维兹下耐烦地说:“待会儿再说吧。我们必须找一找,看看这座建筑还能提供什么线索。气温越来越高了——”他看了看附在左手背上的小型温标,“来吧,詹诺夫。”   他们拖着沉着的步伐一间一间寻找,尽可能将脚步放轻。这样做并非担心会发出声响,或是担心让别人听到,而是他们有点不好意思,唯恐引起震动而造成进一步的破坏。   他们踢起一些尘埃,留下许多足迹。在稀薄的空气中,尘埃稍微扬起一点,便又迅速落回地面。   偶尔经过某些阴暗的角落时,其中一人会默默指出更多正在蔓生的苔藓。发现此地有生命存在,不论层次多么低,似乎仍然令人感到一丝安慰。连带地,走在一个死寂世界所引发的可怕而令人窒息的感觉,也因此稍显舒缓。尤其像这样一个世界,四周到处是人类的遗迹,在在显示很久以前,此地曾经有过一段精致的文明。   然后,裴洛拉特说:“我想这里一定是个图书馆。”   崔维兹好奇地四下张望,先是看到一些书架,细看之下,旁边原来以为只是装饰品的东西,奸像应该是书。他小心翼翼地想拿起一个,却发现它们又厚又着,才明白原来那些只是盒子。他笨手笨脚地打开一盒,看到里面有几片圆盘。那些圆盘也都很厚,他没伸手去摸,但它们似乎非常脆弱。   “原始得难以置信。”他说。   “数千年前的东西嘛。”裴洛拉特以歉然的口气说,仿佛在帮古老的梅尔波美尼亚人辩护,驳斥对他们科技落后的指控。   崔维兹指着一支胶卷书的侧背,那里有些模糊不清的古代花体字。“这是书名吗?它叫什么?”   裴洛拉特研究了一下。“我不很确定,老友。但我想其中有个字指的是微观生命,也许就是‘微生物’的意思。我猜这些是微生物学的专用术语,即使译成银河标准语我也不懂。”   “有可能。”崔维兹懊丧地说:“即使我们读得懂,同样可能对我们没任何帮助,我们对细菌可没有兴趣——帮我个忙,詹诺夫,浏览一下这些书籍,看看是否有任何有趣的书名。你做这事的时候,我正好可以检查一下阅读机。”   “这些就是阅读机吗?”裴洛拉特以怀疑的口吻说。他指的是一些矮胖的立方体,上面部有倾斜的屏幕,还有个弧形的突出部分,也许可以用来支撑手肘,或是放置电子笔记板——假如梅尔波美尼亚也有这种装置。   崔维兹说:“假如这里是图书馆,就一定有某种阅读机,而这台机器看来似乎很像。”   他万分谨慎地将屏幕上的灰尘擦掉,立刻感到松了一口气,不论这个屏幕是什么材料做的,至少没有一碰之下便化成粉末。他轻轻拨弄着控制钮,一个接一个,结果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又改试其他的阅读机,换了一台又一台,却始终得不到任何结果。   他并不惊讶,即使空气稀薄,这些装置又不受水蒸气的影响,以致两万年后还能维持正常功能,然而电力来源仍是一大问题。贮存起来的能量总有办法散逸,不论如何防止都没用。这个事实源自无所不在又无可抗拒的热力学第二定律。   裴洛拉特来到他身后,唤道:“葛兰。”   “啊?”   “我找到一支胶卷书……”   “哪一类的?”   “我想是有关太空飞行的历史。”   “好极了——但我若是无法启动这台阅读机,它对我们就没有任何用处。”他双手紧捏成拳,显得十分沮丧。   “我们可以把胶卷带回太空船去。”   “我不知道怎样用我们的阅读机读它,根本装不进去,我们的扫描系统也一定不相容。”   “但真有必要这么费事吗,葛兰?如果我们……”   “的确有必要,詹诺夫。现在别打扰我,我正想要决定该怎么做。我可以试着给阅读机充点电,也许那是它唯一欠缺的。”   “你要从哪里取得电力?”   “嗯——”崔维兹掏出那两件随身武器,看了几眼,又将手铣塞回皮套。然后他“啪”一声打开神经鞭的外壳,检查了一下能量供应指标,发现处于满载状态。   崔维兹趴到地板上,将手伸到阅读机背面(他一直假设那就是阅读机),试图将它往前推。那台机器向前移动了一点,他便开始研究他的新发现。   其中一条电缆必定用来供应电源,当然就是连接到墙壁的那条,可是他找不到明显的插头或接头。(连最理所当然的事物都令人摸不着头脑,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外星古文化?)   他轻拉一下那条电缆,又稍微用力试了试,再将电缆转向一侧,接着又向另一侧转。他按了按电缆附近的墙壁,又压了压墙壁旁边的电缆。然后,他转移注意,开始努力研究阅读机的半隐藏式背面,结果一样徒劳无功。   于是他单手按着地板准备起身,结果在身子站直的一瞬间,电缆被他拉了起来。究竟是哪个动作将它扯掉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电缆看来没有断开或被扯裂,末端似乎相当平整,它原来与墙壁连接的地方出现一个光滑的小圆洞。   裴洛拉特轻声说:“葛兰,我可不可……”   崔维兹朝他断然挥了挥手。“现在别说话,詹诺夫,拜托!”   他突然发觉左手手套的皱褶黏着些绿色的东西,这一定是刚才从阅读机背面沾到的苔藓,而且被压碎了。那只手套因此有点潮湿,伹在他眼前又很快干掉,绿色的斑点渐渐变成褐色。   他将注意力转到电缆上,仔细观察被扯掉的那端。那里果然有两个小孔,可以容纳两条电线。   他又坐到地板上,打开神经鞭的电源匣,小心翼翼拆除一条电线,再“咔答”一声将它扯开。然后他慢慢地、轻巧地将那根电线插进小孔,一直推到再也推不动为止。当他试着轻轻拉它出来的时候,竟然发现拉不动了,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一样。他第一个反应是想用力拉它出来,不过总算按捺住这个冲动。他又拆下另一条电线,推进另一个开口。这样想必就能构成一个回路,可以将电力输到阅读机中。   “詹诺夫,”他说:“你看过各式各样的胶卷书,试试看有没有办法把那本书插进去。”   “真有必……”   “拜托,詹诺夫,你总是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们只有这么一点时间,我可不要弄到三更半夜,温度低得受不了才能回去。”   “它一定是这么放,”裴洛拉特说:“可是……”   “好,”崔维兹说:“如果这是本太空飞行史,就一定会从地球谈起,因为太空飞行最早是在地球发明的——我们看看这玩意现在能否启动。”   裴洛拉特将胶卷书放进显然是插口的地方,动作有点夸张。然后他开始研究各种控制键钮旁的标示,想找找有没有任何操作说明。   在一旁等候的崔维兹低声道(部分原因是为了舒缓自己紧张的情绪):“我想这个世界上一定也有机器人——到处都有;显然处于良好状况:在近乎真空的环境中闪闪发光。问题是它们的电力同样早已枯竭,即使重新充电,它们的脑部是否完好?杠杆和齿轮也许能维持好几千年,可是它们脑部的微型开关和次原子机簧呢?它们的脑子一定坏掉了,就算仍完好如初,它们对地球又知道多少?它们又……”   裴洛拉特说:“阅读机开始工作了,老弟,看这里。”   在昏暗的光线下,阅读机屏幕开始闪烁,不过光度相当微弱。崔维兹将神经鞭供应的电力稍微加强,屏幕随即转趋明亮。由于空气稀薄的缘故,太阳直射下到的地方都暗淡无光,因此室内一片蒙胧幽暗,屏幕在对比之下显得更为明亮。   屏幕继续一闪一灭,偶尔还掠过一些阴影。   “需要调整一下焦距。”崔维兹说。   “我知道,”裴洛拉特说:“伹这似乎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结果,胶卷本身一定损坏了。”   现在阴影来去的速度变得很快,而且每隔一会儿,似乎就会出现一个类似漫画的模糊画面。后来画面一度转为清晰,随即再度暗淡下来。   “倒转回去,褂讪在那个画面上,詹诺夫。”崔维兹说。   裴洛拉特已在试着那样做,但他倒回去太多,只好又向前播放,最后终于找到那个画面,将它褂讪在屏幕上。   崔维兹急着想看看内容是什么,但随即以充满挫折的口吻说:“你读得懂吗,詹诺夫?”   “不完全懂。”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眯着眼睛盯着屏幕。“是关于奥罗拉,这点我看得出来。我想它在讲述第一波的超空间远征——‘首度蜂拥’,上面这么写着。”   他继续往下看,可是画面又变得模糊暗淡。最后他终于说:“我所看得懂的片断,似乎全是有关外世界的事迹,我找不到任何有关地球的记载。”   崔维兹苦涩地说:“没有,不会有的。就像川陀一样,这个世界上的地球资料已清除殆尽——把这东西关掉吧。”   “可是没有关系……”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关掉阅读机。   “因为我们可以去别的图书馆碰碰运气?别的地方也被清干净了,每个地方都一样。你可知道——”崔维兹说话时一直望着裴洛拉特,现在却突然瞪大眼睛,脸上露出惊恶交集的表情。“你的面板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67   裴洛拉特自然而然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面板,又将那只手伸到眼前。   “这是什么东西?”他的声音充满困惑。然后,他望着崔维兹,大惊小敝地叫道:“你的面板上也有些奇怪的东西,葛兰。”   崔维兹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找面镜子照一照,可是附近根本找不到,即使真的有,也还需要一盏灯光。他喃喃说道:“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好吗?”   崔维兹半推半拉着裴洛拉特,来到最近的一扇窗户旁,两人置身在一束阳光下。虽然太空衣有良好的绝热效果,他的背部仍能感到阳光的热度。   他说:“面对着太阳,詹诺夫,把眼睛闭上。”   他立刻看出裴洛拉特的面板出了什么问题。在玻璃面板与金属化太空衣的接合处,正繁殖着茂密的苔藓,以致面板周围多了一圈绿色的绒毛。崔维兹明白,自己的情形也完全一样。   他用带着手套的一根手指头,在裴洛拉特的面板四周刮了一下,苔藓随即掉落一些,绿色的碎层都沾在他的手套上。崔维兹将它们摊在阳光下,看得出它们虽然闪闪发亮,却似乎很快就变硬变干。他又试了一次,这回苔藓变得又干又脆,一碰就掉,而且渐渐转为褐色。于是,他开始用力擦拭裴洛拉特的面板周围。   “也帮我这样做,詹诺夫。”一会儿之后,他又问道:“我看来干净了吗?很好,你也一样。我们走吧,我认为这里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在这个没有空气的废城里,太阳的热度已经使人难以忍受。石造建筑物映着后闪闪的光芒,几乎会刺痛人的眼睛。崔维兹眯起眼来才敢逼视那些建筑,而且尽可能走在街道有阴影的一侧。他在某个建筑物正面的一道裂缝前停下脚步,那道裂缝相当宽,足以让他带着手套的小指伸进去。他把手指伸进去,再抽回来一看,喃喃说道:“苔藓。”   然后,他刻意走到阴影的尽头,将沾着苔藓的小指伸出来,在阳光下曝晒了一会儿。   他说:“二氧化碳是个关键,能得到二氧化碳的地方——腐朽的岩石也好,任何地方都好——它们都有办法生长。我们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你知道,也许还是这颗垂死行星上最丰富的二氧化碳源。我想,这种气体有少部分从面板边缘漏了出去。”   “所以苔藓会在那里生长。”   “对。”   返回太空艇的路途似乎很长,比黎明时分所走的那段路长得多,当然也炎热许多。不过当他们到达太空艇后,发现它仍处于阴影之下,这一点,崔维兹的计算至少是正确的。   裴洛拉特说:“你看!”   崔维兹看到了,主闸门边缘围着一圈绿色的苔藓。   “那里也在漏?”袭洛拉特问。   “当然啦。我确定只有一点点,不过这种苔藓似乎是微量二氧化碳的最佳指标,我从未听过有什么仪器比它们更灵敏。它们的孢子一定无所不在,哪怕只有几个二氧化碳分子的地方,那些孢子也会萌芽。”他将无线电调整到太空艇用的波长,又说:“宝绮思,你能听到吗?”   宝绮思的声音在他们两人耳中响起。“可以,你们准备进来了吗?有什么收获吗?”   “我们就在外面。”崔维兹说:“可是千万别打开气闸,我们会由外面开启。着复一遍,千万别打开气闸。”   “为什么?”   “宝绮思,你先照我的话做,好不好?等一下我们可以好好讨论。”   崔维兹拔出手铣,仔细地将强度调到最低,然后瞪着这柄武器,显得犹豫不决,因为他从未用过最低强度。他环顾四周,却找不到较脆弱的物体当试验品。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将手铣瞄准旁边的岩质山丘,远星号便是栖息在那山丘的阴影下——结果目标并未变得红热。他很自然地摸了摸射中的部位——有温热的感觉吗?由于穿着绝热质料的太空衣,他一点也无法确定。   他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想到,太空艇外壳的抗热能力,无论如何应与山丘处于同一数量级。于是他将手铣对准闸门外缘,很快按了一下扳机,同时屏住了气息。   几公分范围内的苔藓类植物,立坑诩变成黄褐色。他抬手在变色的苔藓附近挥了一下,稀薄的空气中便产生一丝微风,但即使是一丝微风,也足以将这些焦黄的残渣吹得四散纷飞。   “有效吗?”裴洛拉特焦切地问道。   “的确有效,”崔维兹说:“我将手铣调成低能量的热线。”   他开始沿着气闸周围喷洒热线,那些鲜绿的附着物随即变色,再也不见一丝绿意。然后他敲了敲主闸门,将残留的附着物震下,一团褐色的灰尘便飘落地面——由于这团灰尘实在太细,被微量的气体一托,还在稀薄的空气中飘荡许久。   “我想现在可以打开闸门了。”崔维兹说完,便用手腕上的控制器拍出一组无线电波密码,从太空艇内部启动开启机制,闸门随即出现一道隙缝。等到闸门打开一半时,崔维兹说:“不要浪费时间,詹诺夫,赶快进去——别等踏板了,爬进去吧。”   崔维兹自己紧跟在后,还一直用调低强度的手铣喷着闸门边缘,随后放下的踏板也依样消毒一遍。然后他才发出关闭闸门的讯号,同时继续喷洒热线,直到闸门完全关闭为止。   崔维兹说:“我们已经进了气闸,宝绮思。我们会在这里待几分钟,你还是什么都别做!”   宝绮思的声音传了过来。“给我一点提示,你们都还好吗?裴怎么样?”   裴洛拉特说:“我在这里,宝绮思,而且好得很,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这么说就好,裴,可是待会儿一定要有个解释,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   “一言为定。”崔维兹说着打开气闸中的灯光。   两个穿着太空衣的人面对面站着。   崔维兹说道:“我们要将这个行星的空气尽量抽出去,所以我们得耐心等一会儿。”   “太空船的空气呢?要不要放进来?”   “暂时不要。我跟你一样急着挣脱这套太空衣,詹诺夫。但我先要确定我们完全排除了跟我们一块进来,或是黏在我们身上的孢子。”   藉着气闸灯光差强人意的照明作用,崔维兹将手铣对准闸门与艇体的内侧接缝,很有规律地先沿着地板喷洒热线,然后向上走,绕了一圈后又回到地板。   “现在轮到你了,詹诺夫。”   裴洛拉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崔维兹又说:“你大概会感到有点热,但应该不会有更糟的感觉。如果你开始觉得不舒服,说一声就行了。”   他将不可见的光束对准裴洛拉特的面板喷洒,尤其是边缘部分,然后一步步扩及太空衣其他部分。   “抬起两只手臂,詹诺夫。”他喃喃地发号施令,接着又说:“把双臂放到我的肩膀上广抬起一条腿来,我必须清理你的鞋底。现在换另一只脚——你觉得太热吗?”   裴洛拉特说:“不怎么像沐浴在凉风中,葛兰。”   “好啦,现在让我尝尝自己的处方是什么滋味,帮我全身也喷一喷。”   “我从来没拿过手铣。”   “你一定要拿住,像这样抓紧,用你的拇指按这个小按钮——同时用力压紧皮套,对,就是这样。现在对着我的面板喷,不停地慢慢移动,詹诺夫,别在一处停留太久。再对着头盔其他部分喷,然后往下走,对准面颊和颈部。”   崔维兹不断下着命令,当他全身都被喷得热呼呼,出了一身又黏又腻的汗水之后,他才将手铣收回来,检查了一下能量指标。   “已经用掉一大半。”说完,他开始很有系统地喷洒气闸内部,每面舱壁都来回喷了好几遍。直到手铣电力用罄,而且由于迅速持久的放电变得烫手,他才将手铣收回皮套中。   此时,他才发出进入太空艇的讯号。内门打开时,立刻传来一阵嘶嘶声,空气随即涌入气闸,令他精神为之一振。空气的清凉以及对流的作用,能将太空衣的热量急速带走,效率比单纯的辐射高出许多倍。他的确马上感到冷却效果,也许那只是一种想像,然而不论想像与否,他都十分欢迎这种感觉。   “脱掉你的太空衣,詹诺夫,把它留在气闸里面。”崔维兹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裴洛拉特说:“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冲一个澡。”   “那不是第一优先。事实上,在此之前,甚至在你抒解膀胱压力之前,恐怕你得先跟宝绮思谈一谈。”   宝绮思当然在等待他们,脸上流露出关切的神情。菲龙则躲在她后面探头探脑,双手紧紧抓住宝绮思的左臂。   “发生了什么事?”宝绮思以严厉的口吻问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为了预防传染病,”崔维兹以讽刺的口吻答道。“所以我要打开紫外辐射灯。取出墨镜戴上,请勿耽搁时间。”   等到紫外线加入壁光之后,崔维兹将湿透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每件都用力甩了甩,还拿在手中翻来覆去转了半天。   “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他说:“你也这样做,詹诺夫——还有,宝绮思,我全身都得剥个精光,如果那会让你不自在,请到隔壁舱房去。”   宝绮思说:“我既不会不自在,也绝不会尴尬。你的模样我心里完全有数,我当然不会看到什么新鲜东西——是什么样的传染病?”   “只是些小东西,但如果任其自由发展的话,”崔维兹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会给人类带来极大的灾害,我这么想。”   68   一切终于告一段落,紫外辐射灯也已功成身退。当初在端点星,崔维兹首度踏上远星号的时候,太空艇中就备有许多操作说明与指导手册,根据这些录成胶卷的复杂说明,紫外辐射灯的用途正是消毒杀菌。不过崔维兹想到,如果乘客来自流行日光浴的世界,这种装置会构成一种诱惑,让人想用它将皮肤晒成时髦的古铜色,而且想必有人会这么做。不过无论如何使用,这种光线总是具有消毒杀菌的效果。   此时太空艇已进入太空,崔维兹尽量朝梅尔波美尼亚的太阳接近,在不使大家感到难过的前提下,让太空艇在半空翻腾扭转,以确定外壳全部受到紫外线的充分照射。   最后,他们才将弃置在气闸中的两套太空衣救回来,并且做了详细检查,直到连崔维兹都满意为止。  .   “如此大费周章,”宝绮思终于忍不住说道:“只是为了苔藓。你是不是这么说的,崔维兹?苔藓?”   “我管它们叫苔藓,”崔维兹说:“是因为它们使我联想到那种植物。然而,我并不是植物学家。我所能做的描述,只是它们的绿色鲜艳异常,也许能藉着非常少的光能生存。”   “为什么是非常少的光能?”   “那些苔藓对紫外线极敏感,不能在阳光直射的场所生长,甚至无法存活。它们的孢子散布各处,而在阴暗的角落、雕像的裂缝中、建筑物的基部表面,只要是有二氧化碳的地方,它们都能生长繁殖,靠着散射光子携带的能量维生。”   宝绮思说:“我觉得你认为它们有危险。”   “很有可能。假如我们进来的时候,有些孢子附着在我们身上,或者被我们卷进来,它们会发现这里的光线充足,又不含有害的紫外线,此外还有大量水分,以及源源不绝的二氧化碳。”   “我们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三。”宝绮思说。   “对它们而言太丰富了——我们呼出的空气则含有百分之四。万一孢子在我们鼻孔或皮肤生长呢?万一它们分解破坏我们的食物呢?万一它们制造出致命的毒素呢?即使我们千辛万苦将它们消灭,只要还有少数孢子存活,被我们带到另一颗行星后,它们也足以长满那个世界,再从那里转移到其他世界。谁知道它们会造成多大灾害?”   宝绮思摇了摇头。“一种不同形式的生命,不一定就代表有危险,你太轻易杀生了。”   “这是盖娅说的话。”崔维兹说。   “当然是,但我希望你认为我说得有理。那些苔藓刚好适应这个世界的环境,正因为少量的光线对它们有利,大量的光线却会杀死它们:同理,它们能利用偶尔飘来的几丝二氧化碳,但太多也许就会使它们死亡。所以说,可能除了梅尔波美尼亚之外,它们无法在其他世界生存。”   “你要我在这件事上赌运气吗?”崔维兹追问。   宝绮思耸了耸肩。“好啦,别生气,你的立场我明白。身为孤立体,你除了那样做,也许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崔维兹正想回嘴,可是菲龙清脆、高亢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说的竟是她自己的语言。   崔维兹问裴洛拉特:“她在说些什么?”   裴洛拉特答道:“菲龙说的是……”   然而,菲龙仿佛这才想起她的母语不容易懂,遂改口说:“你们在那里有没有看到健比在那里?”   她的发音咬字十分仔细,宝绮思高兴得露出微笑。“她的银河标准语是不是说得很好?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学。”   崔维兹低声道:“要是由我讲会越讲越糊涂,还是你跟她解释吧,宝绮思,说我们没在那颗行星上发现机器人。”   “我来解释,”裴洛拉特说:“来吧,菲龙。”他用一只手臂温柔地搂住那孩子的肩头,“到我们的舱房来,我拿另一本书给你看。”   “书?关于健比的吗?”   “不能算是……”舱门便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你可知道,”崔维兹一面不耐烦地目送他们的背影,一面说:“我们扮演这孩子的保姆,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这样做哪里妨碍到你寻找地球了,崔维兹?完全没有。反之,扮演保母可以建立沟通管道,减轻她的恐惧,带给她关爱,这些成就难道一点都不值得吗?”   “这又是盖娅说的话。”   “没错。”宝绮思说:“那么让我们谈点实际的。我们造访了三个古老的外世界,结果一无所获。”   崔维兹点了点头。“十分正确。”   “事实上,我们发现每个世界都相当凶险,对不对?在奥罗拉上有凶猛的野狗;在索拉利上有怪异危险的人类:而在梅尔波美尼亚上,则存在着具有潜在威胁的苔藓。这显然代表说,一个世界一旦孤立起来,不论上面有没有人类,都会对星际社会构成威胁。”   “你不能将这点视为通则。”   “三次全都应验,由不得你不信。”   “你相信的又是什么呢,宝绮思?”   “我会告诉你,但请敞开胸怀听我说。如果银河中有数千万个互动的世界,当然这也是实际情形;每一个都由孤立体组成,事实上也正是如此,那么在每个世界上,人类都居于主宰的地位,能将他们的意志加在非人生命型态上、加在无生命的地理环境上,甚至加诸彼此身上。所以说,这种银河其实就是个非常原始、笨拙,而且功能不当的盖娅星系,是个联合体的雏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的白你想要说什么。但这不表示当你说完之后,我会同意你说的话。”   “只要你愿意听就奸,同下同意随你高兴,但是请注意听。原始盖娅星系是唯一能运作的银河,银河越是远离原始型态、越是接近盖娅星系就越好。银河帝国是个强势原始盖娅星系的尝试,在它分崩离析后,时局便开始迅速恶化。后来,又不断有人企图强化原始盖娅星系,基地联邦就是一个例子。此外骡的帝国也是,第二基地计划中的帝国也是。但纵使没有这些帝国或联邦,纵使整个银河陷入动乱,那也是连成一气的动乱;每个世界都和其他世界保持互动,即使只是满怀敌意的互动。这样子的银河,本身还是个联合体,因此不是最坏的情况。”   “那么,什么才是最坏的情况?”   “你自己知道答案是什么,崔维兹,你已经亲眼目睹。如果一个住人世界完全解体,居民成了真正的孤立体,又如果它和其他人类世界失去一切互动,它就会朝向——恶性发展。”   “像癌一样?”   “没错,索拉利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它和所有的世界对立。而在那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也都处于对立状态,你全都看到了。假如人类完全消失,最后一点纪律也会荡然无存,互相对立的情势将变得毫无章法,就像那些野狗;或者只剩下天然的力量,就像那些苔藓。我想你懂了吧,我们越接近盖娅星系,社会就越美好。所以,为何要在尚未达到盖娅星系的时候,就半途而废呢?”   崔维兹默默瞪着宝绮思,好一会儿才说:“这的确是个好问题。可是,你为什么假设药量和药效永远成正比;如果用一点有好处,多量便会更好,全部服下则最好?你自己不也指出,那些苔藓或许只能适应微量的二氧化碳,过多的话就会致死吗?一个身高两公尺的人比一公尺高的人有利,可是同样比三公尺高的人要好。如果一只老鼠膨胀成像只大象,对它一点益处都没有,那样它根本活下下去;同理,大象缩成老鼠的大小也一样糟糕。”   “每样东西,大至恒星小至原子,都有一个自然的尺度、自然的复杂度,以及某种最佳的特质,而生物与活生生的社会也必定如此。我不是说旧银河帝国合乎理想,我当然也看得出基地联邦的缺陷,可是我不会因此就说:由于完全孤立不好,完全统一便是好的。这两种极端也许同样可怕,而旧式银河帝国不论多么不完美,却可能是我们能力的极限。”   宝绮思摇了摇头。“我怀疑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崔维兹。你是不是想要辩称,既然病毒和人类同样无法令人满意,你就希望锁定某种介于其间的生物——例如黏菌?”  ,   “不,但我或许可以辩称,既然病毒和超人同样无法令人满意,我就希望锁定某种介于其间的生物——例如凡夫俗子。不过我们根本没有争论的必要,等我找到地球之后,我就能得到解答。在梅尔波美尼亚,我们发现了其他四十七个外世界的坐标。”   “你全部会去造访?”   “每个都要去,如果非这样不可。”   “到每个世界去冒险?”   “是的,如果只有那样才能找到地球。”   裴洛拉特早已回来,将菲龙一个人留在他的舱房。他似乎有话要说,却夹在宝绮思与崔维兹的快速舌战中无法开口。当双方你来我往的时候,他只好轮流对着两人干瞪眼。   “那得花多少时间?”宝绮思问。   “不论得花多少时间。”崔维兹说:“但我们也许在下一站就能找到所需的线索。”   “或者全都徒劳无功。”   “那要等全部找完才知道。”   此时,裴洛拉特终于逮到机会插一句嘴。“何必找呢,葛兰?我们已经有答案了。”   崔维兹原本朝裴洛拉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挥到一半突然打住,转过头来茫然问道:“什么?”   “我说我们已经有答案了。在梅尔波美尼亚上我就一直想告诉你,我至少试了五次,你却过于专注手头的工作……”   “我们有了什么答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地球啊,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地球在哪里了。” 第六部 阿尓发星 第十六章 外世界中心   69   崔维兹瞪了裴洛拉特良久,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神情。然后他说:“你看到什么我没看到的,却没有告诉我?”   “没有。”裴洛拉特好言好语答道:“你也看到了,正如我刚才说的,我试图向你解释,你却没心情听我说。”   “好,你就再试一次。”   宝绮思说:“别对他凶,崔维兹。”   “我没对他凶,我只是在问问题,你别宠坏他。”   “拜托,”裴洛拉特道:“都听我说,你们两位,不要你一言我一语的——你还记不记得,葛兰,我们讨论过早年寻找人类起源的尝试?那个亚瑞弗计划?你知道,就是试图标出每颗行星创建的年代。这个计划根据的假设,是人类当年以起源世界为中心,同时向四面八方进行殖民。因此,若从较新的行星逐步追溯到较老的行星,就能从各个方向汇聚到起源世界。”   崔维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我记得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因为每个世界的创建年代都不可靠。”   “没有错,老伙伴。但亚瑞弗研究的世界都是第二波殖民者建立的,当时超空间旅行极为先进,殖民世界一定已分布得相当凌乱,因为跨越星球殖民并非难事,殖民世界不一定呈径向对称向外扩张。这一点,当然增加了创建年代的不确定性。   “可是你再想想,葛兰,想想那些外世界,它们是由第一波殖民者建立的。当时超空间旅行没那么进步,后来居上的情形可能很少,甚至根本没有。虽然在第二波扩张时,几千万个世界的建立也许毫无规律;第一波却只有五十个世界,它们有可能分布得很规则。虽然第二波扩张持续两万年,建立了数千万个世界;第一波的五十个世界,则是几世纪间的成果——相较之下,几乎像是同时建立的。这五十个世界放在一起,应该大略构成球对称,而对称中心就是那个起源世界。   “我们已经有这五十个世界的座标,你拍摄下来了,记得吗,你坐在石像上拍的。不论什么力量或什么人试图毁掉地球的资料,他不是忽略了这些座标,就是没想到它们会提供我们所需的资料。你现在需要做的,葛兰,就是调整那些座标,修正两万年来的恒星运动,然后找出球形的中心,那个中心便会相当接近地球之阳,至少接近它两万年前的位置。”   当裴洛拉特滔滔不绝时,崔维兹的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等到长篇大论结束,又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终于阖上嘴巴。“可是我为什么没想到呢?”   “我们还在梅尔波美尼亚的时候,我就试图告诉你。”   “我绝对相信你尝试过,而我却拒绝听,我向你道歉,詹诺夫。其实我根本没料到……”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没再往下说。   裴洛拉特默默笑了一下。“没料到我会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我想通常我的确不会,不过这件事是我的本行,你懂了吧。我自己也承认,一般说来你大可不必听我唠叨。”   “没这回事,”崔维兹说:“不是这样的,詹诺夫。我觉得自己是个笨蛋,而我活该有这种感觉。我再次向你道歉——现在我得去找电脑了。”   于是他们两人一同走进驾驶舱。当崔维兹双手放在桌面上,几乎与电脑合成单一 “人/机”有机体时,裴洛拉特望着他,像往常一样既惊叹又无法置信。   “我必须做些假设,詹诺夫。”由于崔维兹与电脑已融为一体,他的表情有点茫然。“我得假设第一个数字是距离,单位为秒差距:其他两个数字是角度,都是以径为单位,勉强可说第一个角度标示上下,另一个标示左右。我必须假设角度的正负号依据的是银河标准规约,而那三着零值代表梅尔波美尼亚的太阳。”   “听来很有希望。”裴洛拉特说。   “是吗?数字的排列共有六种可能,正负号的组合共有四种可能,距离的单位也许是光年而不是秒差距,角度的单位也许是度而不是径,这就构成九十六种不同的变化。此外,如果距离单位是光年,我不确定用的是哪种年;另一个问题是,我不知道测量角度用的究竟是什么规约——我想,其中之一应是以梅尔波美尼亚的赤道为准,可是本初子午线在哪里?”   裴洛拉特皱起眉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又绝望了。”   “没有绝望。奥罗拉和索拉利都在这份名单上,而我知道它们在太空中的位置。我将根据座标试着寻找它们,如果找错地方,我就改用另一种规约,直到座标给出正确位置为止。这样我便能知道,我在座标规约上做的假设有何错误。假设一旦改正了,我就可以开始寻找那个球心。”   “有那么多可能的变化,做出决定会不会很难?”   “什么?”崔维兹越来越全神贯注。裴洛拉特将问题着复一遍之后,他才回答道:“喔,还好,这些座标遵循的很可能是银河标准规约,找出未知的本初子午线并不困难。标定太空位址的各种系统出现得很早,大多数天文学家都相当肯定它们甚至是在星际旅行前建立的。人类在某些方面非常保守,用惯一组数值规约之后,就不会做任何更改。我想,甚至有人会将它们误认为自然法则——其实这样也好,因为若是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测量规约,而且每个世纪都做改变,我相信科学发展绝对会因而受阻,甚至永远停滞不前。”   他显然一面说话一面工作,因为他的话始终断断续续。此时他又喃喃道:“现在保持肃静。”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脸皱起来,神情显得极为专注。几分钟之后,他才靠回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平静的口吻说:“规约的确成立,我已经找到奥罗拉。绝对没问题——看到了吗?”   裴洛拉特凝视着星像场,目光聚焦在接近中央的一颗后星上。“你确定吗?”   崔维兹说:“我自己的意见不重要,重要的是电脑的肯定。毕竟我们造访过奥罗拉,它的特征我们十分清楚——直径、质量、光度、温度、光谱细目等等,更遑论附近恒星的分布模式——电脑说它就是奥罗拉。”   “那么我想,我们必须接受它的话。”   “相信我,我们必须接受。让我调整一下显像屏幕,电脑就能开始工作。五十组座标早巳输入,它会一个一个处理。”   崔维兹一面说,一面开始调整屏幕。虽然电脑通常在四维时空中运作,但将结果呈现给人类时,显像屏幕鲜有超过二维的需要。然而现在,屏幕似乎展成一个漆黑的三维空间,深度与长宽相当。崔维兹将舱内的光线几乎完全熄灭,好让星光的影像更易于观察。   “现在要开始了。”他低声道。   一会儿之后,便出现一颗恒星——接着是另一颗——然后又是一颗。每多出现一颗星,屏幕的影像即变换一次,将所有星光皆纳入屏幕。看起来,仿佛太空在他们眼前逐渐远去,因此得见越来越多的全景。除此之外,还有上下的移动,左右的移动……   最后,五十个光点尽数出现,全部悬挂在三维太空中。   崔维兹说:“我本来希望能看到一个美丽的球状排列,但这看来却像个匆促捏成的雪球,而且是由过硬、砂砾过多的雪捏成的。”   “这样会不会前功尽弃?”   “会增加些困难,我想,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恒星本身的分布并不均匀,可住人行星当然也一样,因此新世界一定不会构成完美的几何图形。电脑会考虑过去两万年最可能的运动模式,将每个光点调整到目前的位置——即使过了那么长的时间,需要的调整其实也不多。然后,再利用它们建构一个‘最佳球面’,换句话说,就是在太空中找出一个球面,使所有光点与它的距离都是最小值。最后我们再求出那个球面的球心,地球就应该在那个球心附近,至少我们希望如此——这不会花太多时间。”   70   果然未花太多时间。虽然崔维兹对这台电脑创造的奇迹习以为常,它的速度还是令他惊讶不已。   崔维兹刚才对电脑下过一道指令,要它在定出“最佳球心”后,发出一个柔和而余音袅袅的音调。这样做没有什么特殊理由,只不过为了心理上的满足,因为一旦听到这个声音,也许就代表这次的探索已接近尾声。   电脑几分钟后便发出声音,听来像是轻敲铜锣所激起的柔美响声。音量由小而大,直到他们都能感到微微震动,才慢慢消逝在空气中。   宝绮思几乎立刻出现在舱门口。“什么声音?”她瞪大眼睛问道:“紧急状况吗?”   “不,没事。”崔维兹说。   裴洛拉特热心地补充道:“我们也许找到地球的位置了,宝绮思,那一声就是电脑报告这个好消息的方式。”   她走进驾驶舱。“事先也该告诉我一声。”   崔维兹说:“抱歉,宝绮思,我没想到声音会那么大。”   菲龙跟着宝绮思走了进来,问道:“为什么有那个声音,宝绮思?”   “我看得出来她也很好奇。”崔维兹往椅背一靠,感到十分疲倦。下一步,是在真实银河中验证这个发现——将寻找焦点集中在外世界中心的座标上,看看是否真有G型恒星存在。但他再次变得优柔寡断,不愿进行这个简单的步骤,无法让自己面对真实测验的可能答案。   “没错,”宝绮思说:“她为何不该好奇呢?她和我们一样是人类。”   “她的单亲可不会这么想,”崔维兹心不在焉地说:“这个小孩令我担心,她是个麻烦。”   “何以见得?”宝绮思质问。   崔维兹双手一摊,答道:“只是一种感觉。”   宝绮思白了他一眼,再转身对菲龙说:“我们正在设法寻找地球,菲龙。”   “什么是地球?”   “另一个世界,不过是很特别的一个,我们的祖先都来自那个世界。你从那些读物中,有没有学到‘祖先’是什么意思,菲龙?”   “是不是XX?”最后那个词汇并非银河标准语。   裴洛拉特说:“那是祖先的古字,宝绮思。我们的语言中跟它最接近的是‘先人’。”   “太好了。”宝绮思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的先人都来自地球,菲龙。你的、我的、裴的、崔维兹的先人都是。”   “你的,宝绮思……还有我的也是,”菲龙的口气似乎透着疑惑,“他们都是从地球来的?”   “先人只有一种,”宝绮思说:“你的先人就是我的先人,大家的先人全都一样。”   崔维兹说:“听来这孩子好像十分明白她和我们不同。”   宝绮思对崔维兹低声道:“别那么说,一定要让她认为自己没什么不同,没有根本上的差异。”   “雌雄同体是根本上的差异,我这么想。”   “我指的是心灵。”   “转换叶突也是根本上的差异。”   “喂,崔维兹,别那么难伺候。姑且不论那些细节,她既聪明又有人性。”   她转身面对菲龙,将音量恢复正常大小。“静静想一想,菲龙,想想这对你有什么意义。你的先人和我的先人一样,在每个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拥有共同的先人,那些先人原来住在一个叫作地球的世界。这就表示我们都是亲戚,对下对?现在回到我们的舱房,想一想我说的话。”   菲龙若有所思地看了崔维兹一眼,随即转身跑开,宝绮思还在她臀部亲昵地拍了一下。   然后宝绮思转向崔维兹说:“拜托,崔维兹,答应我,以后她在附近的时候,不要再说那些话,免得她认为自己跟我们不同。”   崔维兹说:“我答应你,我并不想妨碍或破坏她的学习过程。可是,你也知道,她的确跟我们不一样。”   “只是某些方面有差异,就像我跟你有所不同,裴跟你也不完全一样。”   “别太天真了,宝绮思,菲龙的差异要大得多。”   “大一点而己。比较之下,她和我们的相似点却重要得多。她和她的同胞有一天会成为盖娅星系的一部分,而且我相信,还是极有用的一部分。”   “好吧,我们别争论了。”他万分不情愿地转身面对电脑,“现在,恐怕我得在真实太空中,查证一下地球是否在那个位置上。”   “恐怕?”   “嗯,”崔维兹耸起双肩,希望做个至少有些像开玩笑的动作,“万一附近没有符合条件的恒星,那该怎么办?”   “没有就没有吧。”宝绮思说。   “我不知道现在查证是否有任何意义,几天之内我们都还无法进行跃迁。”  “但这几天你却会为了揣测答案而坐立不安。现在就查出来,等待不会改变既有事实。”   崔维兹紧抿着嘴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说得对。好,那么——就开始吧。”   他再度转身面向电脑,双手按在桌面的手掌轮廓上,显像屏幕立刻变得一片漆黑。   宝绮思说:“那么我走了,我留下来会让你神经紧张。”她挥了挥手,离开驾驶舱。   “现在我们要做的,”崔维兹喃喃说道:“首先是检查一下电脑的银河舆图。即使地球之阳真在计算出的位置上,舆图应该也没有收录。不过我们再……”   他的声音在惊讶中逐渐消失;显像屏幕上闪现出了群星背景,星辰的数量极多,在屏幕上分布得很平均,大部分都十分暗淡,偶尔穿插着一颗较明亮的恒星。不过在相当接近中央的地方,有颗令众星黯然失色的明亮星辰。   “找到了!”裴洛拉特高声欢呼:“我们找到了,老弟,看看它有多亮。”   “位于座标中心的恒星看来都很明亮。”崔维兹显然试图压抑过早的欢喜,以免将来证明是一场空。“毕竟这个影像的像源,距离座标中心只有一秒差距。但话说回来,中央那颗恒星显然不是红矮星或红巨星,光芒也不是高温的蓝白色。等资料出来再说,电脑正在查寻它的资料库。”   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后,崔维兹说:“光谱型为G 2。”他又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直径,一百四十万公里——质量,端点星之阳的一点零二倍——表面温度,绝对温标六千度——自转速率缓慢,周期接近三十天——没有异常活动或不规则的变化。”   裴洛拉特说:“这些不都是拥有可住人行星的典型条件吗?”   “很典型,”崔维兹一面说,一面在昏暗中点着头。“因此符合我们对地球之阳的预期。如果生命的确源自地球,地球之阳就树立了最初的典范。”   “所以说,周围有颗可住人行星的机会相当大。”   “我们不必臆测这一点。”崔维兹的声音有些困惑,“根据银河舆图的记载,它有颗拥有人类生命的行星——可是后面加了一个问号。”   裴洛拉特的兴致越来越高。“那正是我们预期的情况,葛兰。那里的确有颗住人行星,可是那神秘的力量企图掩盖这个事实,因此有关资料模糊不清,使电脑舆图制作者无法确定。”   “不,令我不安的就是这点。”崔维兹说:“那并非我们应当预期的结果,我们应当预期的是更极端的情况。想想看,地球的相关资料被清除得多彻底,制图者不该知道那行星系有生命存在,更别提人类生命。他们甚至不该知道地球之阳的存在,外世界全都不在舆图中,地球之阳为何会被收录呢?”   “嗯,无论如何,它就是在那里。这是事实,何必质疑呢?那颗恒星还有没有其他资料?”   “有个名字。”   “啊!叫什么?”   “阿尔发。”   顿了顿之后,裴洛拉特热切地说:“那就对了,老友,那是最后一个小小的佐证——想想它的含意。”   “它有什么含意吗?”崔维兹说:“对我而言,它只是个名字,而且还是个古怪的名字,听来不像是银河标准语。”   “的确不是银河标准语,它是地球的一种史前语言。宝绮思的行星叫作盖娅,也是源自这种语言。”   “那么,阿尔发是什么意思?”   “那个古老的语言,第一个字母叫‘阿尔发’,这是最可靠的史前知识片断之一。在遥远的古代,阿尔发有时用来代表第一件事物,如果某个太阳被命名为阿尔发,就意味着它是第一个太阳。第一个太阳难道不就是人类最初的行星——地球所环绕的恒星吗?”   “你确定?”   “绝对确定。”裴洛拉特说。   “在早期的传说中——毕竟你是神话学家——有没有提到地球之阳有什么很特殊的性质?”   “没有,怎么会呢?根据定义,它应该是最标准的,而电脑告诉我们的那些特征,我猜想再标准不过了。到底是不是?”   “我想地球之阳应该是颗单星?”   裴洛拉特说:“嗯,当然啦!据我所知,所有的住人世界环绕的都是单星。”   “这点我早就该想到。”崔维兹说:“问题是,显像屏幕中央那颗恒星并非单星,而是一对双星。双星之中较后的那颗的确很标准,电脑提供我们的就是有关它的资料。然而,另有一颗恒星环绕着它,其周期大约是八十年,质量是较后那颗的五分之四。我们无法用肉眼看出它们其实是两颗星,伹若将影像放大,我确定我们就看得出来。”   “你肯定这点吗,葛兰?”裴洛拉特着实吃了一惊。   “这是电脑告诉我的。如果我们眼前是一对双星,那它就不是地球之阳,不可能是。”   71   崔维兹中断了与电脑的接触,舱内顿时大放光明。   这显然就是请宝绮思回来的讯号,菲龙则紧紧跟在她身后。“好啦,结果怎么样?”宝绮思问。   崔维兹以平板的语调说:“多少有些令人失望。在我原本希望找到地球之阳的地方,却出现一对双星。地球之阳是颗单星,所以中央那颗绝对不是。”   裴洛拉特说:“现在怎么办,葛兰?”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原本就没指望在正中央看到地球之阳。即使是外世界人建立的世界,也不会恰好形成完美的球面。奥罗拉——那个最古老的外世界——也可能产生自己的殖民者,这就可能使球面扭曲。此外,地球之阳在太空中的运动速度,也许和外世界的平均速度不尽相同。”   裴洛拉特说:“所以地球可能在任何地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不能说是‘任何地方’。所有可能的误差加起来也不会太大,地球之阳一定位于球心座标附近。我们找的那颗几乎刚好在座标上的恒星,一定是地球之阳的近邻。地球之阳竟然有个如此相似的邻居——唯有它是双星这点例外,这实在令人惊讶,伹事实一定是如此。”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应该能在舆图上看到地球之阳,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在阿尔发的附近?”   “不能,因为我确定地球之阳根本不在舆图上。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们最初找到阿尔发的时候,我才会感到信心动摇。不论它和地球之阳有多接近,光凭它被收录在舆图中这一点,就让我怀疑它不是真货。”   “好吧,那么,”宝绮思说:“何不将注意力集中到真实太空的这组座标上?然后,如果发现有颗明亮的恒星接近中心,可是不在电脑舆图中,又如果这颗恒星的性质和阿尔发非常相近,却是一颗单星,那它不就是地球之阳吗?”   崔维兹叹了一口气。“如果一切如你所说,我愿意拿我的一半财产打赌,赌你所说的恒星就是地球这颗行星的太阳。可是,现在我又有些犹豫,不想验证这个假设。”   “因为你可能失败?”   崔维兹点了点头。“不过,”他说:“给我一点时间喘口气,我会强迫自己去做。”   正当三个大人面面相觑之际,菲龙走近电脑桌面,好奇地瞪着上面的手掌轮廓。她的手向那个轮廓探去,崔维兹赶紧伸出手臂格开,同时厉声道:“不准乱碰,菲龙。”   小索拉利人似乎吓了一跳,立坑阢进宝绮思温暖的臂膀中。   裴洛拉特说:“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葛兰。如果你在太空中什么也没找到,那该怎么办?”   “那我们将被迫着拾原先的计划,”崔维兹说:“一一去造访其他四十七个外世界。”   “万一那样也一无所获呢,葛兰?”   崔维兹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仿佛要阻止那种想法在脑中生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膝盖,突然冒出一句:“那时我会再想别的办法。”   “可是如果根本没有先人的世界呢?”   听到这个女高音般的声音,崔维兹猛然抬起头,“谁在说话?”   这其实是多此一问,他很快便想到发问者是谁。   “我说的。”菲龙答道。   崔维兹望着她,微微皱起眉头。“你听得懂我们的谈话吗?”   菲龙说:“你们在寻找先人的世界,可是你们还没找到,也许根本没有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宝绮思轻声纠正她。   “不,菲龙,”崔维兹以严肃的口吻说:“是有人花了很大工夫将它藏起来。如此努力隐藏一样东西,意味着那样东西必须隐藏起来。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我懂。”菲龙说:“就像你不让我碰桌上的手影,这就意味着碰一碰会很有趣。”   “啊,但不是给你碰的,菲龙——宝绮思,你在制造一个怪物,她会把我们全毁了。除非我坐在电脑前面,否则再也别让她进来;即使我在电脑前,也请你凡事先想想好吗?”   这段小插曲似乎驱走了他的优柔寡断。“显然,我最好现在就开始工作。假如我只是坐在这里,无法决定该怎么做,那小丑怪马上就会接管这艘太空船。”   舱内灯光立刻变暗,宝绮思压低声音说:“答应我,崔维兹,她在附近的时候,别称她怪物或丑怪。”   “那就好好盯牢她,教她应有的礼节。告诉她小孩不该跟大人讲话,还要尽量少在大人面前出现。”   宝绮思皱起眉头。“你对小孩子的态度实在太过分了,崔维兹。”   “或许吧,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然后,他以满意与宽心的语调说:“那是真实太空中的阿尔发——在它的左侧,稍微偏上的位置,是一颗几乎同样明亮、并未收录在银河舆图中的恒星。我敢拿我所有的财产打赌,那就是地球之阳。”   72   “好啦,”宝绮思说:“即使你输了,我们也不会拿走你任何财产,所以何不直截了当找出答案?一旦能进行跃迁,我们就立刻造访那颗恒星。”   崔维兹摇了摇头。“不——这次并非由于犹豫或恐惧,而是为了小心谨慎。我们造访了三个未知的世界,三次都遭到始料未及的危险,而且三次都被迫匆匆离去。这次是最紧要的关键,我不要再盲目行事,至少在能力范围内要尽量避免。直到目前为止,我们知道的只是有关放射性的含混传说,那根本不够。但是绝不会有人料到,在距离地球约一秒差距的地方,竟然有颗拥有人类生命的行星……”   “阿尔发周围,真有一颗拥有人类生命的行星吗?”裴洛拉特问道:“你说电脑在后面打了个问号。”   “即使如此,”崔维兹说:“也值得我们试一试。为什么不去瞧瞧呢?倘若上面果真住有人类,我们就去问问他们对地球了解多少。毕竟,对他们而言,地球不是传说中遥不可及的世界,而是他们的近邻,在他们的天空,地球之阳一定既明亮又耀眼。”   宝绮思以深思熟虑的口吻说:“这个主意不坏。我突然想到,如果阿尔发拥有一个住人世界,居民又不是你们这种典型的孤立体,那么他们也许很友善,我们就有可能获得一些美食换换口味。”   “还能结识一些和蔼可亲的人,”崔维兹说:“别忘了这一点。你同意这样做吗,詹诺夫?”   裴洛拉特说:“由你决定,老弟。不论你到哪里,我一定奉陪。”   菲龙突然问道:“我们会不会找到健比?”   宝绮思赶紧抢在崔维兹前面回答:“我们会找找看,菲龙。”   于是崔维兹说:“那就这么决定了,向阿尔发前进。”   73   “两颗大星星。”菲龙指着显像屏幕说。   “没错,”崔维兹说:“有两颗——宝绮思,切记要看好她,我不想让她乱碰任何东西。”   “她对机械装置很着迷。”宝绮思说。   “是啊,我知道,”崔维兹说:“可是我不敢领教——不过老实告诉你,看到显像屏幕上两颗恒星同时闪耀,我倒是跟她一样着迷。”   那两颗恒星的确相当灿烂,几乎呈圆盘状,两者皆如此。屏幕早已自动增强过滤密度,用来消除“硬辐射”并减低星光亮度,以避免对视网膜构成伤害。结果,屏幕上只剩下少数几颗后星,那对双星则以高傲而近乎孤立的王者姿态高挂天际。   “事实上,”崔维兹说:“我以前从未如此接近一个双星系。”   “没有?”裴洛拉特声音中透出几许讶异,“怎么可能呢?”   崔维兹哈哈大笑。“虽然我在太空中来来去去,詹诺夫,但我并非你想像中的那种银河游侠。”   裴洛拉特说:“在我遇到你之前,葛兰,我从来没到过太空。但我总是认为,任何人只要上了太空……”   “就什么地方都会去。我了解,那是很自然的想法。足不离地的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论理智如何说服他们,他们仍然无法想像银河的实际大小。即使我们在太空旅行一辈子,银河绝大多数地方还是碰不到。此外,根本没有人去过双星系。”   “为什么?”宝绮思皱着眉头说:“比起遍游银河的孤立体,我们盖娅上的人对天文学知道不多,可是在我的印象中,双星似乎并不罕见。”   “的确如此。”崔维兹说:“其实说起来,双星的数量比单星还多。不过,两颗靠得很近的恒星生成之后,会害得行星无法循一般过程形成。双星拥有的行星物质比单星少,即使双星系中有行星形成,通常轨道也不太稳定,极少出现适于住人的行星。   “早期的星际探险者,我猜想,一定在近距离研究过许多双星。可是一段时日后,为了殖民的目的而探索时,他们的目标便仅限于单星。当然啦,一旦银河到处遍布殖民世界,几乎所有的星际旅行都和贸易或交通有关,而且一律在单星的住人世界间进行。在军事活动频仍时期,我想,假如某对双星刚好具有战略地位,有时会在环绕双星之一的小型、无人居住的世界上设立据点。可是随着超空间旅行渐趋完善,那样的据点也就变得没必要了。”   裴洛拉特虚心地说:“真不敢想像我有多么孤陋寡闻。”   崔维兹只是咧嘴微笑。“别被我唬到了,詹诺夫。我在舰队的时候,听过无数过时军事战术的演讲,根本没有人计划或意图使用那些战术,讨论它们纯粹是一种传统,我只不过随便卖弄了点——话说回来,你懂得那么多神话学、民俗学,以及古代语文,这些我都一窍不通,只有你和少数专家才懂。”   宝绮思说:“没错,但那两颗恒星的确构成一个双星系,其中之一的轨道上却有颗住人行星。”   “我们希望是这样,宝绮思。”崔维兹说:“凡事皆有例外,再加上标了一个正式的问号,就使它更加令人费解——不行,菲龙,那些按钮不是玩具——宝绮思,要不就用手铐把她铐起来,要不就带她出去。”   “她不会弄坏任何东西。”宝绮思虽然在为菲龙辩护,仍将那索拉利小孩拉到自己身边。“如果你对那颗可住人行星这么有兴趣,我们还在这儿等什么?”   “原因之一,”崔维兹说:“这是人之常情,我想乘机在近距离观察一下双星系。此外,谨慎也是人之常情,我自然不例外。正如我已解释过的,自从我们离开盖娅后,没有一件事不让我变得更小心谨慎。”   裴洛拉特说:“这两颗恒星哪颗是阿尔发,葛兰?”   “我们不会迷路的,詹诺夫。电脑清楚究竟哪颗是阿尔发,因此我们也知道。它是温度较高、颜色较黄的那颗,因为它的体积比较大。而右侧的那颗,则发出明显的橙色光芒,有点像奥罗拉的太阳,如果你还记得。你注意到了吗?”   “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就注意到了。”   “很好,它是较小的那颗。你提到的那种古老语言,第二个字母是什么?”   裴洛拉特想了一下,然后说:“贝它。”   “那就让我们称橙色的恒星为贝它,称黄白色的恒星为阿尔发,我们现在的目标正是阿尔发。” 第十七章 新地球   74   “四颗行星,”崔维兹喃喃说道:“全都很小,再加上一长串小行星,没有气态巨行星。”   裴洛拉特说:“你认为这令人失望吗?”   “并不尽然,这是预料中的事。互相环绕的双星如果彼此距离很近,就不会有行星环绕其中任何一颗,而只能环绕两者的着心,但是那种行星不太可能适于住人——因为太远了。   “反之,如果双星彼此分得够开,各自的稳定轨道上就能有行星存在,前提是那些行星与双星之一足够接近。而这两颗恒星,根据电脑资料的纪录,平均间距为三十五亿公里,甚至在‘近星点’,也就是它们最接近的时候,相隔也有十七亿公里。一颗行星距离双星之一若下超过两亿公里,就算处于一个稳定的轨道,而超过这个距离的轨道上则不可能有行星存在。这就表示绝不会有气态巨行星,因为那种行星距离恒星必定很远。不过这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气态巨行星都无法住人。”   “但这四颗行星之一也许适于人类居住。”   “事实上,只有第二颗行星有可能。原因之一,是唯有它才大到足以保有大气层。”   他们迅速航向第二颗行星。接下来的两天中,它的影像逐步扩大,起先是庄严而缓慢地膨胀,等到他们确定没有任何前来拦截的船舰,行星影像的膨胀便越来越快,几乎达到骇人的速率。   此时,远星号位于云层上方一千公里处,循着一条临时轨道疾速飞行。崔维兹绷着脸说:“电脑记忆库在住人的注记后面加上问号,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它没有明显的辐射迹象,夜半球没有火光,而且也没有任何电波。”   “云层似乎挺厚的。”裴洛拉特说。   “那也不会将电波辐射隐藏起来。”   他们望着下方不停转动的行星,打转的白云色调极为和谐,其间偶尔出现一些隙缝,透出代表海洋的青色图样。   崔维兹说:“就一个住人世界而言,此地云量算是很着,可能是个相当阴沉的世界。”   “而最令我困扰的一点,”当他们再度钻入夜面阴影时,他补充道:“是我们没收到任何太空站的呼叫。”   “你的意思是,应该像我们刚到康普隆的时候那样?”裴洛拉特问。   “任何住人世界都会那样做。我们得停下来接受例行盘查,包括证件、货物、停留时间等等。”   宝绮思说:“也许由于某种原因,我们错过了呼叫讯号。”   “他们可能使用的各种波长,我们的电脑都接收得到。而且我们一直送出自己的讯号,结果却唤不出任何人,也得不到一点回音。如果没跟太空站的人员联络,就迳行俯冲到云层下,是一种违反太空礼仪的行为,但我看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于是远星号开始减速,同时增强反重力以继续维持原来的高度。等它再度回到白昼区,速度已经减得很低。崔维兹与电脑合作无间,在云层中找到一个够大的裂缝,太空艇立刻下降,一举穿过云隙。他们随即见到波涛汹涌的海洋,那想必是强风造成的结果。海面在他们下方数公里处,看来像是一块满是皱褶的绒布,还点缀着泡沫构成的隐约线条。   他们飞出那片晴空,来到云层之下。正下方辽阔的海水变成青灰色,温度也显着下降。   菲龙一面盯着显像屏幕,一面用子音丰富的母语说个不停。一会儿之后,她才改用银河标准语,以颤抖的声音说:“下面我看到的是什么?”   “那是海洋,”宝绮思以安抚的口吻说:“是非常非常多的水。”   “它为什么不会干掉呢?”   宝绮思看了看崔维兹,后者答道:“水太多了,所以干不掉。”   菲龙以近乎哽咽的语调说:“我不要那些水,让我们离开这里。”此时远星号正通过一团暴风云,显像屏幕因此变成乳白色,上面还有雨点形成的纹路。菲龙突然开始尖叫,但声音不太从邡。   驾驶舱的灯光暗了下来,太空艇的动作变得有些不顺畅。   崔维兹惊讶地抬起头,高声喊道:“宝绮思,你的菲龙已经大到可以转换能量,她正利用电力试图控制操纵装置,快阻止她!”   宝绮思伸出双臂抱住菲龙,将她紧紧拥人怀中。“没事,菲龙,没事,没什么好怕的。这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像这样的世界还多着呢。”   菲龙的紧张情绪放松了些,不过仍在继续发抖。   宝绮思对崔维兹说:“这孩子从来没见过海洋,据我所知,也可能从未经验过雨和雾。你不能有点同情心吗?”   “如果她动太空船的脑筋,我就绝不同情,她那样做会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危险。把她带到你们的舱房去,让她冷静下来。”   宝绮思生硬地点了点头。   裴洛拉特说:“我跟你一道去,宝绮思。”   “不,不要,裴,”她答道:“你留在这里。我来安抚菲龙,你负责安抚崔维兹。”说完便转身离去。   “我不需要安抚!”崔维兹对裴洛拉特吼道。“我很抱歉,也许我的情绪忽然失控,但我们总不能让一个小孩玩弄操纵装置,你说对不对?”   “当然不能。”裴洛拉特说:“可是事情太突然了,所以宝绮思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其实她可以制止菲龙。菲龙实在算是很乖了,想想她的处境,被迫远离家乡,还有她的——她的机器人,而且还被迫投入一个她不了解的生活。”   “我知道。当初不是我要带她同行的,记得吧,那是宝绮思的主意。”   “没错,但我们若是不带她走,这孩子准死无疑。”   “好吧,待会儿我会向宝绮思道歉,也会向那孩子道歉。”不过他仍旧眉头深锁,裴洛拉特柔声问道:“葛兰,老弟,还有什么事困扰着你吗?”   “这海洋——”崔维兹说。他们早已钻出暴风雨,云层却浓密依旧。   “海洋有什么不对劲?”裴洛拉特问。   “太多了就是问题。”   裴洛拉特一脸茫然,崔维兹突然又说:“没有陆地,我们没看到任何陆地。大气绝对正常,氧和氮的比例恰到好处,因此这颗行星一定经过精密改造,也一定拥有维持氧气含量的植物。在自然的状况下,不会出现这样的大气——想必只有地球例外,这种大气原本就是地球形成的,谁知道为什么。不过,话说回来,精密改造过的行星总有足够的干燥陆地,最多可占总表面积的三分之一 ,绝不会少于五分之一。所以说,这颗行星既然经过精密改造,又怎么会缺乏陆地呢?”   裴洛拉特说:“有可能,因为这颗行星是双星系的一部分,和一般的典型完全不同。也许它并未接受过精密改造,而是以特殊方式演化出大气的,在环绕单星的行星上,则从未出现过这种方式。这里可能独立发展出某种生命,就像地球一样,不过却是水中生物。”   “就算我们接受这点,”崔维兹说:“对我们也没任何益处。水中生物绝不可能发展出科技,科技总是建立在火的发明上,而水火是不相容的。一个拥有生命却没有科技的行星,并不是我们找寻的目标。”   “这点我了解,但我只是做理论上的考量。毕竟,据我们所知,科技从无到有仅仅发展过一次——就是在地球上。在银河其他各个角落,科技都是由银河殖民者播种的。如果只有一个研究案例,你就不能说科技‘总是’如何如何。”   “在水中行动得具备流线型的形体,水中生物不能有不规则的外形,或是像人手那样的附肢。”   “乌贼就有触手。”   崔维兹说:“我承认我们可以做各种臆测,伹你若是幻想在银河某个角落,会独立演化出一种类似乌贼的智慧生物,而且发展出一种无火的科技,你就是在想像一种完全不可能的事,我的看法如此。”   “你的‘看法’如此。”裴洛拉特柔声说。   崔维兹突然哈哈大笑。“很好,詹诺夫,我看得出你是在强词夺理,来报复我刚才对宝绮思的大吼大叫,你的确很成功。我答应你,如果找不到陆地的话,我们会尽可能搜寻海洋,看看能否找到你说的那种文明乌贼。”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太空艇再度进入夜面阴影,显像屏幕也变得一片漆黑。   裴洛拉特显得有些畏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说:“这样到底安不安全?”   “什么到底安不安全,詹诺夫?”   “在黑暗中像这样高速飞行。我们也许会越飞越低,最后一头栽进海里,然后立刻报销。”   “几乎不可能,詹诺夫,真的!电脑让我们始终沿着一条重力线飞行,换句话说,它一直让行星重力场保持褂讪强度,这就表示它使我们和海平面几乎维持褂讪距离。”   “可是有多高呢?”   “将近五公里。”   “这样还是不能真正让我心安,葛兰。难道我们不可能碰到陆地、撞上我们看不见的山峰吗?”   “我们看不见,可是太空船的雷达会看见,而电脑会引导太空船绕过或飞越山峰。”   “那么,万一经过的是平地呢?我们会在黑暗中失之交臂。”   “不,詹诺夫,我们不会错过。水面反射的雷达波和陆地反射的完全不同,水面基本上是平坦,而陆地则崎岖不平。因此比较之下,陆地反射的雷达波显得极为紊乱,电脑能分辨其中的差别,如果眼前出现陆地,它随时会告诉我们。就算是大白天,整个行星阳光普照,电脑也一定会比我更早发现陆地。”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几小时后,他们又回到白昼区,下面仍是起起伏伏的空旷海洋。当他们偶尔穿越暴风雨时,海洋就会暂时在眼前消失。暴风雨多得数也数不清,在某一团暴风雨中,强风将远星号吹离原来的路径,电脑却未强行对抗。崔维兹解释道,这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能源浪费,并减低太空艇受损的机会。通过那团乱流之后,电脑果然将太空艇的航道缓缓矫正回来。   “可能是个飓风的外缘。”崔维兹说。   袭洛拉特说:“我跟你讲,老弟,我们如果一直由西往东飞——或是由东往西飞,我们观察到的就只有赤道而已。”   崔维兹说:“那样做实在很傻,对吧?其实,我们的飞行路径是个西北/东南向的球面大圆,它带着我们穿过热带和南北两个温带。我们每次着复这条路径,它便会自动偏西一点,因为行星一直在自转。所以说,我们很规律地逐渐扫过整个世界。不过,由于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遇上陆地,根据电脑的计算,大型陆块存在的机率已小于十分之一,大型岛屿的机率则小于四分之一。我们每多绕一圈,这些机率会再降一点。”   “你知道换成我会怎么做吗?”裴洛拉特慢条斯理地说,此时他们又被夜半球吞噬。“我会跟这颗行星保持足够远的距离,利用雷达扫描正面整个半球。云层不是什么问题,对下对?”   崔维兹说:“然后急速拉升,来到另一侧,再进行同样的工作,或者干脆等行星自转过来——那是后见之明,詹诺夫。通常来到一颗可住人行星,都得先停靠在某个太空站;取得一条降落路径——或被拒绝入境。谁缓笙到我们根本找不到太空站?即使没有停靠任何太空站,直接来到云层底下,谁又缓笙到无法很快找到陆地?可住人行星就是——陆地!”   “当然不会全是陆地。”裴洛拉特说。   “我不是在说那个,”崔维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兴奋,“我是说我们找到陆地了!安静!”   崔维兹虽然努力克制,却仍难掩兴奋之情。他将双手放到桌面上,整个人又变成电脑的一部分。“是一座岛屿,大约二百五十公里长,六十五公里宽,不会差多少。面积大概有一万五千平方公里左右,不算大,却也不小,在地图上下只一个点。等一等——”   驾驶舱的灯光转暗,终至完全熄灭。   “我们在做什么?”裴洛拉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仿佛黑暗是个很脆弱的东西,大声一点就会震碎。   “等我们的眼睛适应黑暗。现在太空船正在这座岛屿上空盘旋,仔细看看,你能看到什么东西吗?”   “没有——可能有些小扁点,我不确定。”   “我也看到了,现在我要插入望远镜片。”   丙然有灯光!能看得很清楚,一团团的灯光零星散布各处。   “上面有人居住,”崔维兹说:“它可能是行星上唯一住人之处。”   “我们该怎么做?”   “等到白天再说,这样我们可以有几小时的休息时间。”   “他们不会攻击我们吗?”   “用什么攻击?除了可见光和红外线,我没侦测到其他的辐射。这是座住人的岛屿,而且看得出民智已开。他们也拥有科技,但显然是前电子时代的科技,所以我认为没什么好担心的。万一我猜错了,电脑也会及早警告我们。”   “一旦白昼降临了呢?”   “我们当然马上着陆。”   75   当清晨第一道阳光穿透云隙,照后这座岛屿的一部分时,他们驾着太空艇缓缓下降。岛上一片鲜绿,内地有一排低矮平缓的山丘,一直延伸到泛紫色的远方。   他们在接近地面时,看到了四下分布的杂树林,以及穿插其间的果树园,不过大部分地区是经营良好的农场。在他们的正下方,也就是岛屿的东南岸,则是一片银色的海滩,后面有一排断断续续的圆石,更远处还有一片草地。他们偶尔也能看到些房舍,不过都很分散,没有构成任何城镇。   最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模糊的道路网,路旁稀疏地排列着几栋住宅。接着,在清晨凉爽的空气中,他们侦察到远方有辆飞车。根据它飞行的方式,他们确定那并非一只大鸟,而的确是一辆飞车。那是他们在这颗行星上,首次见到的智慧生命活动的确实迹象。   “它可能是个自动交通工具,假如他们不用电子零件也能做到的话。”崔维兹说。   宝绮思说:“很有可能。我认为如果有人在操纵,它就会朝我们飞过来。我们必定是个奇观——一艘航具缓缓下降,却没用到反推喷射火箭。”   “在任何行星上,这都是个奇景。”崔维兹语着心长地说:“不会有太多世界见过重力太空航具的降落过程——那海滩是个理想的着陆地点,伹海风说不定会吹起来,我可不希望太空船泡水败。所以,我要飞到圆石另一侧的草坪去。”   “至少,”裴洛拉特说:“重力太空船降落时,不会把别人的财产烧焦。”   在降落的最后一个阶段,太空艇慢慢伸出四个宽大的脚垫,接着便轻巧地着陆。由于承受了太空艇的重量,四个脚垫全部陷入土中。   裴洛拉特说:“不过,只怕我们缓篝下压痕。”   “至少,”宝绮思的声音有点不以为然:“气候显然相当适中——甚至还算得上温暖。”   有个女子站在草地上,凝望着太空艇降落的过程。她未曾显出任何恐惧或惊讶的神色,脸上只流露出一副着迷的表情。   她穿得非常少,证明宝绮思对此地气候的估计很正确。她的凉鞋似乎是帆布制的,臀部围着一条印有花朵图样的短裙,大腿没有任何遮蔽物,腰部以上也完全赤裸。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几乎垂到腰际,看来非常光滑柔润。她有着淡棕色的皮肤,和一对细长的眼睛。   崔维兹四下扫视一遍,发现周遭没有其他人。他耸了耸肩,“嗯,现在是大清早,居民可能大多在室内,有的甚至可能还在睡觉。不过话说回来,我不认为这是个人口众多的地区。”   他转过头对其他人说:“我出去跟那个女子谈谈,她若能说些我听得懂的话,那么你们……”   “我倒认为,”宝绮思以坚决的口气说:“我们一起出去比较好。那女子看来完全没有危险,而且反正我想出去伸伸腿,呼吸一下这个行星的空气,也许还能张罗些这个行星的食物。我也要菲龙着温置身一个世界的感觉,此外,我想裴会希望在近距离检视一下那名女子。”   “谁?我?”裴洛拉特脸上顿时出现红晕,“根本没这回事,宝绮思,但我是我们这个小组的通译。”   崔维兹又耸了耸肩。“好啦,一起行动。不过,虽然她看来毫无危险,我还是打算带着我的武器。”   “我可不信,”宝绮思说:“你会想用它们对付那个年轻少女。”   崔维兹咧嘴微微一笑。“她很迷人,对不对?”   崔维兹首先离开太空艇,殿后的是裴洛拉特。宝绮思走在中间,一只手在背后拉住菲龙的小手;菲龙则紧跟着宝绮思,小心翼翼地走下斜梯。   黑发年轻女子仍然兴味十足地看着,没有向后移动半步。   崔维兹喃喃说道:“好,让我们试试看。”   他将原本按着武器的双手抬起来,开口道:“我向你问好。”   那年轻女子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我问候尊驾,亦问候尊驾之同伴。”   裴洛拉特兴奋地说道:“太好了!她说的是古典银河标准语,而且发音字正腔圆。”   “我也懂她的意思。”崔维兹说着又摆了摆手,表示他其实并不是每一个字都听得懂。“我希望她懂得我的意思。”   他露出一副友善的表情,微笑着说:“我们从遥远的太空飞来,我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甚好,”年轻女子以清脆的女高音说:“尊驾之太空船自帝国而来?”   “它来自一个遥远的星体,这艘太空船就叫作远星号。”   年轻女子抬起头,看了看太空艇上的字样。 “那是其含意吗?若果如此,又若果第二字为‘星’,那么注意看,它给印反了。”   崔维兹正准备反驳,裴洛拉特却欣喜若狂地说:“她说得对,‘星’这个字的确是在两千多年前反过来的。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遇到了活生生的古典标准语,让我可以详细研究一番。”   崔维兹仔细打量这位年轻女子。她身高只有一百五十几公分,胸部虽秀挺却不丰满。伹她看来并非尚未发育成熟,她的乳头不小,乳晕颜色也很深,不过后者或许是棕色皮肤造成的结果。   他说:“我的名字叫葛兰·崔维兹;这位是我的朋友詹诺夫。裴洛拉特;那位女士是宝绮思;那个小孩叫作菲龙。”   “那么,尊驾来自的远方星体,是否存在为男子取双名之惯例?我名为广子,为广子之女。”   “你的父亲呢?”裴洛拉特突然插嘴。   广子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答道:“他的名字,我娘亲说唤作史慕尔,然而这毫无重要,我并不识他。”   “其他人在哪里?”崔维兹说:“似乎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迎接我们。”   广子说:“多数男子在渔船上,多数女子在田间。我这两天休假,因而有幸目睹这伟大场面。然而人们都好奇,太空船降落时会被目击,即便位于远方亦如是,他人很快将来到。”   “这个岛上还有很多人吗?”   “总数超过二十五仟。”广子答道,语气中透着明显的骄傲。   “海洋中还有其他岛屿吗?”   “其他岛屿,尊贵的先生?”她似乎十分困惑。   崔维兹认为这句问话无异于回答。整个行星上,这里是唯一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说:“你们如何称呼你们的世界?”   “它唤作阿尔发,尊贵的先生。我们教科书中,提及其全名为‘半人马之阿尔发’,不知此一全名对尊驾是否更具意义,然而我们只唤它阿尔发,瞧,它是个美景世界。”   “什么世界?”崔维兹问,同时茫然地转头望向裴洛垃待。   “她的意思是美丽的世界。”裴洛拉特说。   “的确没错,”崔维兹说:“至少此地,此时此刻。”他抬头望着清晨淡蓝色的天空,其间偶尔有几朵云彩飘过。“今天是个大好的晴天,广子,但是我想,这种天气在阿尔发不多见。”   广子愣了一下。“我们要多少有多少,先生。我们需要雨水时,云朵便会飘来,然而大多数日子里,天空晴朗似乎对我们更有助益。在渔船出海的这些日子,我们当然极需晴朗的天空与温和的风。”   “这么说,你们可以控制气候喽,广子?”   “若我们无法,葛兰·崔维兹先生,我们将给雨水淋得湿透。”   “但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并非身为训练有素之工程师,先生,恕我无法向尊驾解释。”   “你和你的族人居住的这个岛屿,不知其名如何称呼?”崔维兹问。他发现自己已受到影响,也学起这种古典标准语的华丽腔调(他实在极想知道自己的文法是否正确)。   广子说:“我们这座位于汪洋之中,有如天堂般的岛屿,唤作‘新地球’。”听到这个答案,崔维兹与裴洛拉特惊喜交集,不约而同地转头瞪着对方。   76   他们没有机会继续讨论下去,因为许多人陆续来到,总数有好几十个。崔维兹心想,这些人一定都没出海,也未在田间工作,而且住处离此地不太远。大多数人都徒步前来,不过他也看到两辆车——都相当老旧粗陋。   显然这是个科技水准不高的社会,但他们却能控制气候。   众所皆知,科技发展未必能面面顾到,即使某一方面落后,其他方面仍有可能相当先进。可是像这么不均衡的发展,也实在是个罕见的例子。   前来观看太空艇的人群中,至少有一半是年长的男女,也有三、四个小孩子,其他人则大多数是女性。不过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恐惧或疑虑。   崔维兹对宝绮思低声道:“你在操纵他们吗?他们似乎——相当稳静。”   “完全没有。”宝绮思说:“除非有必要,我绝不轻易碰触他人的心灵,我现在关心的只有菲龙一个人。”   对于曾在银河任何一个正常世界凑过热闹的人而言,现在的围观者根本不算多;可是对于菲龙而言,她才刚刚适应了远星号上的三个成人,现在这群人在她眼中无异是黑压压的一群。菲龙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眼睛半闭起来,几乎是受到了惊吓。   宝绮思轻轻地、反覆规律地抚摩着她,嘴里发出安抚的声调。崔维兹十分肯定,此时她还正以无比轻柔的方式,仔细着组菲龙的心灵纤丝。   菲龙突然喘息似的深深吸一口气,接着她甩了甩头,大概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然后她抬起头,以比较正常的目光看了看周围的人群,随即又将头埋进宝绮思怀中。   宝绮思让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将自己的手臂围在菲龙的肩头,每隔一阵子收拢一下,彷佛再三强调她的保护依然存在。   裴洛拉特目光扫过这群阿尔发人,表情似乎相当愕然。“葛兰,他们彼此间的差异可真大。”   崔维兹也注意到这一点。他们的肤色与发色有好几种,其中一人行着火红的头发、碧蓝的眼珠,以及满是雀斑的皮肤。至少有三个明明是成人,却长得跟广子一般矮小,另有一两人则比崔维兹还高。好几个男女的眼睛都与广子类似,崔维兹想起来,在菲律星区那些商业繁荣的行星上,这种眼睛是当地居民的特征,不过他自己从未造访那个星区。   所有的阿尔发人腰部以上一律赤裸,女性的胸部似乎都不大,在崔维兹眼中,那是她们最接近一致的身体特征。   宝绮思突然说:“广子小姐,我的小朋友还不习惯太空旅行,她吸收的新奇事物已超过她的消化能力。可不可以让她坐下来,也许再给她点吃的暍的?”   广子现出困惑的表情,裴洛拉特便用流行于帝国中叶、听来较为华丽的银河标准语,将宝绮思的话着复了一遍。   广子听了赶紧用一只手掩住嘴,盈盈地屈膝半跪。“我恳求您恕罪,尊贵的女士,”她说:“我未曾顾及这孩儿以及尊驾的需要。这件事太过稀奇,将我整个心思占满。请尊驾——请您们诸位访客——前往食堂进早膳如何?我们加入您们,以主人的身分招待可好?”   宝绮思说:“你实在太好了。”她说得很慢,每个音都发得很仔细,希望能让对方比较容易了解。“不过,最好能由你一个人招待我们,这样孩子才会觉得自在,她不习惯同时和太多人在一起。”   广子站了起来,答道:“一切遵照尊驾的吩咐。”   她从容地走在前面,带领他们穿过草坪。其他的阿尔发人紧跟在两旁,他们似乎对这些访客的衣着特别感兴趣。其中有个人挨近了崔维兹,好奇地摸摸他的轻便夹克,崔维兹索性将夹克脱下来递给他。   “拿去吧,好好看个够,不过要还我。”然后他又对广子说:“要保证我能拿回来,广子小姐。”   “不在话下,必将物归原主,尊贵的先生。”她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崔维兹露出微笑,继续往前走。在轻柔温和的微风中,他觉得脱掉夹克更舒服了。   他默默观察周围的人群,看不出有任何人身上带着武器。而对于崔维兹携带的武器,好像也没有人表现出恐惧或不安,甚至没有表现出好奇,这点令崔维兹感到很有意思。很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是武器,根据崔维兹目前观察的心得,阿尔发很可能是个完全没有暴力的世界。   此时,一名女子加快脚步,超前宝绮思一点,然后转过头来,仔细检视宝绮思的宽松上衣,并且说:“尊驾具有乳房吗,尊贵的女士?”   但她似乎等不及对方回答,便迳自伸出手轻轻按在宝绮思胸前。   宝绮思微微一笑,答道:“诚如尊驾所发现,我确实拥有。它们或许不如尊驾那般秀挺,然而我遮住它们,并非由于此等原因。在我的世界上,不适宜让它们暴露在外。”   说完,她转头对裴洛拉特耳语道:“你觉得我对古典标准语的窍门掌握得怎么样?”   “你掌握得很好,宝绮思。”裴洛拉特说。   那间餐厅相当大,里面有许多长型餐桌,每张餐桌两侧都摆着长椅。从这些陈设,可以明显看出阿尔发人惯于集体用餐。   崔维兹觉得良心十分不安,由于宝绮思要求独处,这么大的地方只能给五人享用,害得其他阿尔发人被迫留在外面。不过仍有许多阿尔发人不愿离去,他们与窗子保持礼貌的距离(所谓的窗子,其实只是墙壁上的一些隙缝,甚至没有装纱窗),想必是为了观看这些陌生人的吃相。   崔维兹不知不觉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下雨的时候会怎么样?当然,雨水只有在需要时才会落下,雨势一定恰到好处,也不会伴随太强的风,而且总是适可而止。此外,下雨的时间必定会提前预报,因此阿尔发人可早做准备,崔维兹这么想。   崔维兹对面那扇窗子可以望见海洋,在远方地平线上,崔维兹似乎能看见一片云层,看来与其他各处的云层无异。想必除了这一小块人间仙境,整个天空都布满那种乌云。   气候控制的确有莫大好处。   终于有人出来为他们服务,那是一位踮着脚尖走路的年轻女子。她没有问他们要吃什么,只是默默将食物端出来。每个人都有一小杯羊奶、一中杯葡萄汁、一大杯白开水。食物包括两个大型荷包蛋,旁边配着些白色乳酪片,此外还有一大盘烧鱼,缀着些小块的烤马铃薯,下面铺着清凉鲜绿的莴苣叶。   看到这么多食物摆在面前,宝绮思现出十分为难的表情,显然不知如何下手才好。菲龙却没这个问题,她大口喝着葡萄汁,就像渴了几天一样,而且露出明显的赞赏神情,然后又开始大嚼烧鱼与马铃薯。本来她差点要伸手去抓,宝绮思及时递给她一根前端有尖齿的大汤匙,菲龙便接过来当叉子用。   裴洛拉特满意地笑了笑,开始切他的荷包蛋。   崔维兹说:“现在可以着温真正的蛋是什么滋味了。”说完也开始切荷包蛋。   广子看着客人用餐的模样(就连宝绮思也终于开动,而且显然吃得津津有味),不禁满心欢喜,竟然忘了吃自己那一份。最后,她终于开口说:“好吗?”   “好得很。”崔维兹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看得出这座岛屿食物充足——还是你们太客气,招待我们的食物丰盛得过分?”   广子定睛专心聆听,似乎领悟了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她的回答完全切题。“不,不,尊贵的先生。我们土地物产丰饶,我们海产更加丰富。我们的鸭子会生蛋,我们的山羊能提供乳酪与鲜奶,此外我们种植谷物。尤其重要的是,我们的海洋满是各式各样鱼类,数量多得不计其数。整个帝国都能上我们的餐桌,也不会将我们海中的鱼消耗殆尽。”   崔维兹暗自微微一笑。这个年轻的阿尔发人,对于银河的实际大小没有丝毫概、念,这点十分明显。   他说:“你们管这个岛屿叫新地球,广子,那么旧地球又该在哪里?”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旧地球,您是这么说的吗?我恳求您恕罪,尊贵的先生,我不解尊驾的意思。”   崔维兹说:“在新地球出现之前,你们族人一定住在别的地方。他们原来住的那个‘别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我一概不知,尊贵的先生。”她的神情极其凝重,“这块土地在我有生之年是我的;在我之前,是我娘亲、我外祖母的;我也毫不怀疑,在她们之前,是她们的外祖母、曾外祖母的。至于其他的土地,我根本一概不知。”   “可是,”崔维兹改用温和的方式说理,“你说这块土地叫作新地球,你为什么这样称呼它?”   “因为,尊贵的先生,”她以同样温和的方式答道:“大家都如此称呼,女性又未曾表示反对。”   “伹它却是‘新’地球,因此是较晚出现的地球。一定还有个‘旧’地球,一个较早的地球,用的是同样的名字。每天早上都是新的一天,这表示在此之前还有旧日子,你难道看不出必然如此吗?”   “不然,尊贵的先生。我仅知晓这块土地叫什么,对其他土地不知情。我也无法领会尊驾的推论,那听来极似我们这里所谓的强词夺理。我并非有意冒犯。”   崔维兹摇了摇头,心中充满挫折感。   77   崔维兹凑向裴洛拉特,悄声道:“不论我们来到哪里,不论我们做些什么,总是得不到所需要的讯息。”   “我们已经知道地球在哪里了,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裴洛拉特仅仅蠕动嘴唇回答。   “我想对它多少先有个了解。”   “她很年轻,不太可能是知识的宝库。”   崔维兹想了一下,便点了点头。“有道理,詹诺夫。”   他转头对广子说:“广子小姐,你尚未问及我们来到你们这里目的为何?”   广子垂下限睑,答道:“如此有欠礼数,必须等待您们吃饱暍足,休憩完毕才能发问,尊贵的先生。”   “可是我们已经吃饱,或者说几乎饱了,而且我们刚刚也休息过,所以我准备告诉你,我们为何来到此地。我的朋友,裴洛拉特博士,他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一名学者,一位饱学之士。严格说来他是一名神话学家,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然,尊贵的先生,我不知。”   “他专门研究各个世界流传的古老故事,那些古老故事通称为神话或传说,裴洛拉特博士对它们非常感兴趣。在新地球上,有没有什么饱学之士,知道有关这个世界的古老故事?”   广子的额头微微皱起,看得出她陷入沉思。她说:“这方面我自己并不嫺熟。我们这附近有位老者,喜爱谈论古老的日子。他究竟打哪儿听来那些事,我可不知晓,依我看许是他凭空杜撰的,或是听那些故事杜撰者讲的。尊驾那位饱学的同伴,欲听的八成即是那些,然而我不会误导尊驾,在我心目中,”她左顾右吩一番,仿佛不愿被他人偷听。“那老者不过是个话匣子,偏偏很多人乐意听他说话。”   崔维兹点了点头。“我们想找的就是这种话匣子,能不能请你带我的朋友去见那位老者——”   “他唤自己为单姓李。”   “——那就去找这位单姓李。你认为单姓李是否愿意跟我的朋友谈话?”   “他?愿意谈话?”广子以轻蔑的口气说:“尊驾其实该问,他是否有闭上嘴巴之时。他仅是个男性,因而若果情况允许,会不眠不休说上十天半个月。我无意冒犯,尊贵的先生。”   “你没有冒犯我,现在你就能带我的朋友去见单姓李吗?”   “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行,那老人随时都在家,随时欢迎倾听的耳朵上门。”   崔维兹说:“此外,也许能找到一位年长的妇人,愿意陪宝绮思女士坐坐。她有个小孩需要照顾,因此不能走得太远。要是能有个伴,她会很高兴的,因为女人,你知道,全都喜欢……”   “打开话匣子?”广子显然被逗乐了,“诚然,男人皆如是说,虽然根据我观察,男人总是唠叨更多。等到男人打渔回来,便会争相夸耀他们的收获,比试谁的牛皮吹得最凶。无人注意他们,亦无人相信那些言语,他们仍旧乐此不疲。然而我的话匣子也该关了——我会让娘亲的一位朋友,我现在即可透过窗子看到她,请她来陪宝绮思女士与这位小友。在此之前,她会先带您的朋友,那位尊贵的博士,去见单姓李老先生。若果您的朋友听故事的兴趣,与单姓李开话匣子的兴趣一样大,这辈子尊驾将无法让他们分开。请尊驾恕罪,我去去就来可好?”   当她离去后,崔维兹转头对裴洛拉特说:“听着,尽你可能向那位老先生打探;宝绮思,不管什么人来陪你,尽可能套她的话。你们要挖掘的,是有关地球的任何资料。”   “那你呢?”宝绮思问:“你要做什么?”   “我缓篝在广子身旁,试着寻找第三个资料来源。”   宝绮思微微一笑。“是啊,裴要去找一位老先生;我要跟着一个老妇人。而你,则强迫自己陪伴这位迷人的半裸年轻女郎,这似乎是很合理的分工方式。”   “纯属巧合,宝绮思,但这是合理的安排。”   “不过我想,你不会因这样的合理分工而感到闷闷不乐。”   “不,我不会。我为何要闷闷不乐?”   “是啊,你怎么会呢?”   广子回来,再次在椅子上坐定。“都已安排妥当,尊贵的裴洛拉特博士将被带去见单姓李,尊贵的宝绮思女士与她的孩儿将有人陪伴。那么,尊贵的崔维兹先生,能否恩准我继续与尊驾交谈?或许再聊聊那个旧地球,尊驾一直……”   “话匣子没关?”崔维兹问。   “不然,”广子笑道:“然而尊驾学我说话,模仿得唯妙唯肖。至今为止,我在回答尊驾这个问题之时,自始至终都很失礼,我亟欲做些补偿。”   崔维兹转向裴洛拉特。“亟欲?”   “渴望的意思。”裴洛拉特轻声说。   崔维兹说:“广子小姐,我不觉得你有失礼之处,不过要是能让你心安,我很愿意跟你谈谈。”   “说得真客气,我感谢尊驾。”广子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   崔维兹也跟着起身。“宝绮思,”他说:“要确保詹诺夫平安无事。”   “这件事交给我负责。至于你自己,你有你的——”她朝他腰际的皮套点了点头。   “我想我不需要用到它们。”崔维兹不大自在地说。   他跟着广子离开餐厅,此时太阳已高挂天际,气温变得更暖和了。每个世界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此地也不例外。崔维兹记得康普隆上有着郁闷的气味,奥罗拉的空气中带点霉味,索拉利的味道则相当恰人。(在梅尔波美尼亚上,他们始终穿着太空衣,因此只能闻到自己的体臭。)但只要在某颗行星待上几小时,等鼻子的嗅觉神经饱和后,特殊的气味便会消失无踪。   而在阿尔发上,则有阳光烘出来的一种青草芳香,令人觉得神清气爽。崔维兹不禁感到有点懊恼,因为他很明白,这种香味很快就会闻不到了。   他们朝一栋小型建筑物走去,它看来似乎是用浅粉红色石膏建成的。   “这就是我的家,”广子说:“它过去属于娘亲的妹妹所有。”   她走了进去,示意崔维兹一块进来。大门敞开着,更正确的说法是根本没有门,崔维兹经过时注意到这一点。   崔维兹说:“下雨的时候你怎么办?”   “我们事先有准备。两天后即有一场雨,将在黎明前连续下三小时,那时气温最低,对泥土之湿润作用最强。我只消拉起门帘就行,这种门帘既厚着又防水。”   她一面说一面示范,门帘似乎是用类似帆布的强韧布料制成。   “我就让它留在那儿,”她继续说:“如此众人皆会知晓我在家中,然而不方便见人,也许我正在睡觉,或者忙着什么重要之事。”   “它看来不怎么能保护隐私。”   “为何不能?看,入口全遮住了。”   “可是任何人都能把它推开。”   “不理会主人的意愿?”广子看来吓了一跳,“此种事件在尊驾的世界会发生吗?简直可谓野蛮行为。”   崔维兹咧嘴微微一笑。“我只不过问问而已。”   这栋建筑共有两个房间,现在她带他来到另一间,在她的招呼下,崔维兹坐到一张铺有衬垫的椅子上。两个房间都很封闭、狭窄而空荡,令人产生一种幽闭恐惧,不过,这栋房舍的功能似乎就是隐居与休憩。窗子的开口很小,而且接近屋顶,不过墙壁贴着许多长条状的反光板,排列成适当的图样,能将光线四下反射到室内各处。地板上有些隙缝,徐徐透出柔和的凉风。由于不见任何人工照明设备,崔维兹怀疑阿尔发人是否必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正打算发问,广子却先开口:“宝绮思女士是否为尊驾之女伴?”   崔维兹谨慎地反问:“你的意思是说,她是不是我的性伴侣?”   广子脸红了。“我恳求尊驾,请注意交谈的文雅与礼貌,然而我的确是指私下之欢愉。”   “不是,她是我那饱学朋友的女伴。”   “然而尊驾较为年轻,较为貌美。”   “嗯,谢谢你这么想,那却不是宝绮思的想法。比较之下,她对裴洛拉特博士的好感多了许多。”   “此事大大令我惊讶,他不愿分享?”   “我从未问过他是否愿意,但我确定他不会,而我也不要他那样做。”   广子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精明的表情。“我明了,是由于她的尻部。”   “她的尻部?”   “尊驾应知晓,即是此处——”她拍了拍自己线条优美的臀部。   “喔,那里!我了解你的意思。没错,宝绮思的骨盆相当宽大。”他用双手在半空划出一个人体曲线,还眨了眨眼睛(广子随即开怀大笑)。   崔维兹又说:“不过嘛,许多男人都喜爱那种丰满的体型。”   “我难以置信,凡事大小适中最理想,若果一味求大,当然即是贪得无厌。若我的乳房硕大,在胸前摇摇蔽晃,一双乳头指着脚趾,尊驾是否将更着视我?说真格的,我曾见过如此之乳房,然而未见男人蜂拥周围。为乳房过大而苦恼的可怜女子,必定需要将畸形胸脯遮盖起来——像宝绮思女士那样。”   “过大的胸部同样不会吸引我,不过我可以肯定,宝绮思将她的乳房遮起来,绝不是因为有任何缺陷。”   “如此说来,尊驾不嫌恶我的容貌或体型?”   “除非我是疯子,你实在很漂后。”   “尊驾乘着太空船,自一个世界飞趾箜一世界——宝绮思女士又拒尊驾千里之外,在旅途中尊驾如何享受欢愉?”   “完全没有,广子,没什么可做的。我偶尔也会想到那些欢愉,这的确有些不好过。伹我们从事太空旅行的人,都很了解有些时候必须禁欲,我们会在其他时候补回来。”   “若果觉得不好过,要如何消除该种感觉?”   “你提到这个话题,让我觉得更加不好过。可是要我建议如何消除那种感觉,我认为那是很不礼貌的。”   “若由我提议一个法子,会不会很无礼?”   “这完全要看是什么样的建议。”   “我建议你我二人互栢取悦。”   “你带我来这里,广子,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广子露出愉悦的笑容。“正是,此事既是我应尽的地主之谊,同时亦是我的想望。”   “如果这样的话,我承认这也是我的想望。事实上,我非常乐意遵从你的意思。我——啊——亟欲取悦尊驾。” 第十八章 音乐节   78   午餐地点是他们进早餐的同一间餐厅。这回里面坐满阿尔发人,崔维兹与裴洛拉特夹在人群中,受到热烈的欢迎。宝绮思与菲龙并未加入,她们在旁边一间较隐密的小房间用餐。   午餐包括好几种不同的鱼类,此外汤里有许多肉片,看来很像是小山羊肉。餐桌上有一条条待切的面包,旁边摆着奶油与果酱,随后又上了一大盘什么都有的沙拉。奇怪的是没有任何甜点,不过一壶壶的果汁彷佛源源不绝。两位基地人由于早餐吃得太好,现在不得不有所节制,但其他人似乎都在尽情享用。   “他们怎样避免发胖呢?”裴洛拉特低声嘀咕。   崔维兹耸了耸肩。“大概是劳动量很大吧。”   这个社会显然不太注着用餐礼仪,各种吵闹的声音没有停过,包括叫嚷声、欢笑声、以及厚实(而且显然摔不破)的杯子砸到桌面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和男人一样嘈杂从邡,只不过音调高出许多。   裴洛拉特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但崔维兹现在(至少暂时)完全忘却他对广子提过的那种不舒服,感到的只是轻松和愉快。   他说:“其实,这也有可爱的一面。这些人显然很会享受生活,几乎没什么烦恼。气候由他们自己控制,粮食丰饶得难以想像。这是他们的黄金时代,而且必定会一直继续下去。”   他得大声喊叫才能把话说清楚,裴洛拉特也以大吼回答道:“可是这么吵!”   “他们习惯了。”   “在这么吵闹的场合,我不懂他们如何能沟通。”   当然,两位基地人什么也听不出来。阿尔发语的奇怪发音、古老文法以及字词的特殊顺序,以巨大的音量不断轰来,让他们根本摸不着头脑。对这两位基地人而言,这简直像置身于受惊的动物园中。   直到午餐过后,他们才在一栋小型建筑中与宝绮思会合。这里是分配给他们的临时住所,崔维兹发现跟广子的家几乎没什么不同。菲龙待在另一个房间,据宝绮思说,有机会独处让菲龙的情绪大为放松,她正准备小睡一会儿。   裴洛拉特望着充当大门的墙洞,不安地说:“这里简直没有隐私。我们怎能放心地说话?”   “我向你保证,”崔维兹说:“只要用帆布屏障把门遮起来,就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由于社会习俗的力量,那帆布像铜墙铁壁一样。”   裴洛拉特又朝敞开的天窗瞥了一眼。“我们的谈话会被人偷听。”   “我们不必大吼大叫。阿尔发人不会做隔墙有耳的事,早餐的时候,他们虽然站在餐厅窗外,却仍保持礼貌的距离。”   宝绮思微笑着说:“你和可亲的小广子在一起没多久,就学到这么多的阿尔发礼俗;他们对于隐私的尊着,你现在也信心十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崔维兹说:“如果你发觉我的心灵卷须获得改善,又猜得出原因的话,我只能拜托你离我的心灵远一点。”   “你明明知道,除非是生死关头,否则在任何情况下,盖娅都不会碰触你的心灵,而且你也明白为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精神力量并未失灵,我能感测到一公里外发生的事。这是不是你从事太空旅行的老毛病,我的色情狂朋友?”   “色情狂?得了吧,宝绮思。整个旅途中才发生两次,两次而已!”   “我们造访过的世界,只有两个有活色生香的女人。二分之二的机会,而且都是在几小时后就发生的。”   “你很清楚在康普隆我是身不由己。”   “有道理,我还记得她的模样。”宝绮思纵声大笑了一阵子,又说:“可是我不信广子有多大能耐,能够让你束手就擒,或是将不可抗拒的意志,强行加在你瑟缩的身子上。”   “当然不是那样,我完全心甘情愿。不过,那的确是她的主意。”   裴洛拉特带着一丝羡慕的口吻说:“这种事总是发生在你身上吗,葛兰?”   “当然必定如此,裴。”宝绮思说:“女性都会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我希望真是如此,”崔维兹说:“但事实不然。我很庆幸事实并非如此——我这辈子实在还想做些别的事。话又说回来,这回我倒真是令她无法抗拒。毕竟,在我们来到之前,广子从来没见过其他世界的人,阿尔发上现存的居民显然全都未曾见过。从她说溜了嘴的一些事,以及随口的几句话,我推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有个令她相当兴奋的期待,认为我也许在生理结构或技巧方面,跟其他的阿尔发人有所不同。可怜的小东西,恐怕她失望了。”   “哦?”宝绮思说:“那么你呢?”   “我不会,”崔维兹说:“我到过不少世界,有过许多实际经验。我发现不论在什么地方,人是人、性是性,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如果真有什么显着的差异,通常也是微不足道,而且不怎么愉快。算算我这辈子也闻过不少香水!我还记得有个年轻女子,她怎么样也无法投入,除非把夹杂着死命尖叫的音乐开得很大声。而她一放那种音乐,我却提不起劲来了。我向你保证——只要像往常一样,我就很满意了。”   “提到音乐,”宝绮思说:“我们受邀晚餐后出席一场音乐庆典。这显然是件很正式的事,专门为我们而举行的。我猜,阿尔发人对他们的音乐非常自豪。”   崔维兹做个鬼脸。“不论他们如何引以为傲,也不会让他们的音乐更悦耳。”   “听我说完,”宝绮思说:“我猜他们自豪的原因,是他们善于演奏很古老的乐器——非常古老。藉着这些乐器,我们或许能获得些地球的资料。”   崔维兹扬起眉毛。“很有意思的想法。这倒提醒了我,你们两位也许已经获得一些线索。詹诺夫,你见到广子提到的那个单姓李了吗?”   “我的确见到了,”裴洛拉特说:“我跟他在一起三个钟头,广子讲得并不夸张,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唱独脚戏。我要来吃午餐的时候,他竟然抓住我,不肯让我离开,直到我答应他会尽快回去,听他说更多的故事,他才把我给放了。”   “他有没有提到任何重要的事?”   “嗯,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坚持地球已经布满致命的放射性。他说阿尔发人的祖先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他们如果再不逃走就没命了。而且,葛兰,他说得如此坚决,叫我不得不相信他。我现在确信地球已经死了,我们这趟寻找终归是一场空。”   79   崔维兹靠向椅背,瞪着坐在狭窄便床上的裴洛拉特。宝绮思原来坐在裴洛拉特身旁,现在她站起来,轮流望着其他两人。   最后,崔维兹终于开口:“我们的寻找是不是一场空,詹诺夫,让我来决定吧。告诉我那个唠叨的老头跟你讲了些什么——当然,要长话短说。”   裴洛拉特说:“单姓李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做笔记,这样使我看来更像一名学者,但我现在不必参考那些笔记。他说话的方式相当意识流,每说到一件事都缓螵想到另一件。不过,当然啦,我一辈子都在搜集地球的相关资料,设法将它们有系统地组织起来,所以我练就了一项本能,能将冗长而杂乱无章的谈话内容浓缩成……”   崔维兹轻声道:“浓缩成同样冗长而杂乱无章的话?说着点就好,亲爱的詹诺夫。”   裴洛拉特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当然没错,老弟。我会试着将他的话整理成依照时间顺序的连贯故事。地球是人类最早的故乡,也是数百万种动植物的发源地,这种情形持续了无数岁月,直到超空间旅行发明为止。后来许多外世界陆续建立起来,它们脱离了地球,发展出自己的文化,进而鄙视并压迫那个源头母星。   “数个世纪后,地球终于设法争回自由,不过单姓李并未解释地球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即使他给我机会插嘴,我也不敢发问,因为那只会让他岔到别的话题去,而且他根本没给我发问的机会。他的确提到一个文化英雄,名字叫作伊利亚·贝莱,可是历史纪录有个很普遍的倾向,就是将几世代的成就归诸某一人物身上,因此不值得去……”   宝绮思说:“没错,亲爱的裴,这点我们了解。”   裴洛拉特再度打住,思索了一下。“真是的,我很抱歉。后来地球掀起第二波星际殖民潮,以崭新的方式建立许多新世界。新的殖民者比外世界人更有活力,超越了他们、击败了他们,而且繁衍绵延不绝,终于创建了银河帝国。在银河殖民者和外世界人交战期间——不对,不是交战,因为他用的词汇是‘冲突’,而且用得非常谨慎——地球变得具有放射性了。”   崔维兹显然是失去耐性了,他说:“实在荒谬绝伦,詹诺夫。一个世界怎么可能‘变得’具有放射性?每个世界在形成的那一刻,多多少少都会带有微量放射性,而那种放射性会渐渐衰变。地球不可能突然‘变得’具有放射性。”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我只是将他说的话转述给你,他只是将他听到的转述给我,告诉他的人又是听别人转述的——故事就这样一传再传。这是个民间历史,一代代口耳相传,谁知道每次转述被扭曲了多少。”   “我了解这点,可是难道没有任何书籍、文件、古代历史等等,在早期就将这个故事褂讪下来,而能提供我们比这传说更正确的记载?”   “其实,我问过他这个问题,答案是否定的。他含混地提到,记载古代历史的书籍不是没有,但很早以前就散轶了。而他告诉我们的,正是那些书上的记载。”   “对,扭曲得很厉害的记载。同样的事再度发生,我们造访的每个世界,地球的资料总是不翼而飞——嗯,他说地球是怎样变得具有放射性的?”   “他未做任何解释,顶多只提到外世界人要负责。不过我猜地球人把外世界人视为邪恶的化身,将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他们身上。至于放射性……”   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话。“宝绮思,我是外世界人吗?”   菲龙正站在两房之间的窄门口,她的头发乱成一团,身上穿的睡衣(根据宝绮思较丰满的体型裁制)从肩头一侧垂下,露出一个没有发育的乳房。   宝绮思说:“我们担心外面有人偷听,却忘了里面同样隔墙有耳——好吧,菲龙,为何那么说?”她站起来,朝那孩子走过去。   菲龙说:“我没有他们身上的东西,”她指了指两位男士,“也没有你身上的东西,宝绮思。我和你们不同,因为我是外世界人吗?”   “你是外世界人,菲龙,”宝绮思以安抚的口吻说:“不过有一点差别没什么关系,回房睡觉去吧。”   菲龙变得非常乖顺,就像每次宝绮思以意志驱使她时一样。她转过身去,又问道:“我是邪恶的化身吗?什么是邪恶的化身?”   宝绮思背对着其他两人说:“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五分钟不到她就回来了,摇着头说:“她睡着了,会睡到我叫醒她为止。我想我早就该那么做了,可是对心灵的任何调整,都一定要有必要的理由。”   她又为自己辩护道:“我不能让她一直想着她的生殖器和我们的有何不同。”   裴洛拉特说:“总有一天她会知道自己是个雌雄同体。”   “总有一天,”宝绮思说:“但不是现在。继续刚才的故事吧,裴。”   “对,”崔维兹说:“免得待会儿又被什么打断了。”   “嗯,于是地球变得具有放射性,或者至少地壳如此。那时地球人口众多,全都集中在许多大型城市里,而城市大部分位于地底——”   “慢着,”崔维兹插嘴道:“那是不可能的,一定是某颗行星的黄金时代经地方主义渲染的结果,内容不过是根据川陀的黄金时代变杂邙成。在川陀的全盛时期,它是一个泛银河政体的京畿所在地。”   裴洛拉特顿了一下,然后说:“说实在的,葛兰,你真不该班门弄斧。我们神话学家非常了解,神话传说中包含了许多抄袭剽窃、道德教训、自然周期,以及上百种其他的扭曲因素。我们尽力将这些外加成分删除,以得到可能的核心真相。事实上,同样的方法一定也适用于最严肃的历史研究,因为没有人能写出清晰、透明的历史真相——即使真有所谓的真相。现在我告诉你们的,差不多就是转述单姓李告诉我的,不过我想自己难免加油添醋了一番,虽然我已尽量避免。”   “好啦,好啦。”崔维兹说:“继续吧,詹诺夫,我无意冒犯你。”   “我没有生气——姑且假设那些大城市真正存在,随着放射性逐渐增强,所有城市都开始解体,范围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残存的极少数人,躲在比较没有放射性的地方,过着岌岌可危的日子。他们为了保持少量人口,除了严格控制生育之外,还对六十岁以上的人施以安乐死。”   “太可怕了。”宝绮思愤慨地说。   “这点毋庸置疑,”裴洛拉特说:“不过据单姓李说,他们的确这么做。那也许是真正的史实,因为它当然不是对地球人的夸赞,不太可能有人捏造这种自取其辱的谎言。地球人过去遭到外世界人的鄙视与压迫,后来又受到帝国的鄙视与压迫;不过这种说法也有可能是由于自怜而夸大其词。自怜是种极具诱惑力的情绪,有那么一个例子……”   “没错,没错,裴洛拉特,改天再谈那个例子,请继续讲地球的故事。”   “我非常抱歉——后来帝国突然大发慈悲,答应运一批无放射性的泥土到地球来,并将那些受污染的泥土运走。不用说,那是件浩大的工程,帝国很快就失去耐性。尤其这个时期,如果我猜得没错,刚好是肯达五世下台前后,此后帝国自顾不暇,便无心照顾地球了。   “放射性继续增强,地球的人口继续锐减。最后,帝国又发了一次慈悲,愿意将残存的地球人迁往另一个属于他们的新世界——简言之,就是这个世界。   “在此之前,似乎有个探险队曾在这个海洋播育生命,因此,迁移地球人的计划付诸实施之际,阿尔发已经有富氧的大气层,以及不虞匮乏的粮食。而且,银河帝国其他世界都不会觊觎这个世界,因为对于一个环绕双星的行星,人们总会有某种自然而然的嫌恶。在这种星系中,我想,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太少了,即使是各方面条件都适合的行星,也没有任何人愿意理睬,人们会先人为主地认为一定有什么问题。这是种普遍的思考模式,比如说,有个很着名的例子,是……”   “待会儿再谈那个着名的例子,詹诺夫,”崔维兹说:“现在先讲那次迁徙的事。”   “剩下来的工作,”裴洛拉特将说话速度加快些,“就是准备一个陆上据点。帝国工作人员找到海洋最浅的部分,再将较深部分的沉淀物挖起来,加到那个最浅的海底,最后造出了这个新地球岛。海底的圆石和珊瑚也被掘起,全数放到这个岛上。然后他们在上面种植陆地植物,想要藉着植物根部巩固这块新的陆地。这个工程也相当浩大,也许最初计划要造几块大陆,可是这座岛屿造好之后,帝国一时的慈悲已冷却下来。   “地球上残存的人口尽数送到此地之后,帝国舰队便将工作人员和机械设备全部载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些移居新地球的地球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完全与世隔绝。”   崔维兹说:“完全与世隔绝?难道单姓李说,在我们之前,从未有人从银河其他世界来到此地?”   “几乎完全隔绝,”裴洛拉特说:“即使不考虑人们对双星系的迷信式反感,我想也没有人有必要来这里。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偶尔会有艘船舰来到,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不过最后终究会离去,也没有其他船舰陆续跟来。故事到此为止。”   崔维兹说:“你有没有问单姓李地球在哪里?”   “我当然问了,他不知道。”   “他知道那么多有关地球的历史,怎么会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还特别问他,葛兰,问他那颗距离阿尔发大约一秒差距的恒星,会不会就是地球环绕的太阳。但他不晓得秒差距是什么,我说就天文尺度而言是个短距离。他说不论是长是短,他都不知道地球在何处,也不知道有什么人晓得。而且他认为试图寻找地球是很不当的举动。他还说,应该让地球永远在太空中安详地飘泊。”   崔维兹说:“你同意他的看法吗?”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神情显得很悲伤。“并不尽然。不过他说,照放射性增强的速率来看,在迁徙计划实施不久后,地球一定就变得完全不可住人;而现在,它一定燃烧得极为炽烈,因此根本没有人能接近。”   “荒谬。”崔维兹以坚决的口吻说:“一颗行星不会突然变得具有放射性,即使真是这样,放射性也不会继续增强,只会不断减弱。”   “可是单姓李非常肯定。我们在各个世界上遇到那么多人,对于地球具有放射性这一点,说法也是完全一致——我们继续找下去当然毫无意义。”   80   崔维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说:“荒谬,那不是真的。”   裴洛拉特说:“喂,老弟,你不能因为想相信一件事,就去相信那件事。”   “这跟我想做什么没关系。我们在每个世界上,都发现所有的地球资料被清除殆尽。如果地球是个充满放射性的死星,没有人能接近,又如果根本没什么好隐藏的,那些资料为什么会被清掉呢?”   “我不知道,葛兰。”   “不,你知道。在我们接近梅尔波美尼亚时,你曾说过销毁纪录和放射性可能是一体两面。销毁纪录是为了除去正确的资料,散播放射性的故事是为了制造假情报,两者都会使人打消找寻地球的念头。我们绝不能上当,不能这么轻易放弃。”   宝绮思说:“其实,你似乎认定附近那颗恒星就是地球之阳,那么为何还要争辩放射性的问题呢?那又有什么关系?何不干脆前往附近那颗恒星,看看地球是否在那里;若是真在那里,它又是什么模样?”   崔维兹说:“因为地球上的居民——不论他们是何方神圣——必定具有超凡的力量,我希望在接近之前,能对那个世界和居民先有点了解。事实上,既然我对地球始终一无所知,贸然前进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我打算将你们几位留在阿尔发,由我单独向地球进军,赌一条命就很够了。”   “不,葛兰。”裴洛拉特急切地说:“宝绮思和那孩子也许该留在这儿,但我必须跟你一道去。在你尚未出生之前,我已经开始寻找地球,现在距离目标那么近,我绝不能裹足不前,不论可能有什么危险。”   “宝绮思和那孩子不缓篝在这儿。”宝绮思说:“我就是盖娅,即使和地球正面对峙,盖娅也能保护我们。”   “我希望你说得没错,”崔维兹绷着脸说:“但是盖娅就没有保住它的早期记忆,它完全忘了地球在它建立之初所扮演的角色。”   “那是盖娅早期历史上发生的事,当时它还不够组织化,也还不够进化,如今已不可同日而语。”   “我希望如此——或者是今天早上,你获得了些我们不知道的地球资料?我曾经特别拜托你,要你设法找些年长的妇女谈谈。”   “我照做了。”   崔维兹说:“你有什么新发现?”   “没有关于地球的资料,这方面完全空白。”   “啊——”   “不过我发现他们拥有很先进的生物科技。”   “哦?”   “虽然这座小岛上原先只有少数几种生物,但他们试育出无数品种的动植物,并设计出合宜的生态平衡,既稳定又能自给自足。他们数千年前抵达时发现的海洋生物,现在已大为改良,营养价值增加许多,而且更美味可口。就是由于他们的生物科技,才使这个世界变成丰饶的世外桃源。此外,他们对本身也有些计划。”   “什么样的计划?”   宝绮思说:“他们心中十分清楚,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们局限在一小块陆地上,根本无法指望扩张生存领域,不过他们梦想能变成两栖类。”   “变成什么?”   “两栖类。他们计划发展出类似鳃的组织,来辅助肺脏的呼吸功能。他们梦想能在水中停留极长的时间,还梦想能找到其他浅水区域,在海底建造人工建筑。提供这些讯息给我的人,想到这点就非常兴奋,不过她也承认,阿尔发人为这个目标努力了好几世纪,而进展却小得可怜。”   崔维兹说:“他们在气候控制和生物科技这两个领域上很可能比我们先进,不知他们用的是什么技术。”   “我们必须找到专家,”宝绮思说:“但他们也许不愿意讲。”   崔维兹说:“这不是我们来此的王要目的,但基地若向这个袖珍世界学习,显然必将获益匪浅。”   裴洛拉特说:“事实上,我们在端点星也有办法把气候控制得很好。”   “很多世界上都控制得不错,”崔维兹说:“但控制的总是一个世界的整体气候。可是在阿尔发,控制的则是局部地区的天气,他们一定拥有我们所欠缺的技术——你还打听到了什么,宝绮思?”   “社交邀宴方面——他们似乎是个善于度假的民族,只要不必耕作或捕鱼,他们都在享受假期。今晚用餐后有个音乐节,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明天白天将举行一个海滩庆典,可想而知,能放下田间工作的人都会聚在岛屿四周,享受嬉水的乐趣,并且乘机赞美太阳,因为再过一天便会下雨。后天早上,渔船队会赶在下雨前回来,当天傍晚又要举行一个美食节,让大家品尝这次的渔获。”   裴洛拉特哼了一声。“平常每餐都那么丰盛了,美食节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盛况?”   “我猜它的特色不在量多,而在口味变化无穷。反正我们四个人都获邀参加所有的活动,尤其是今晚的音乐节。”   “演奏古老乐器?”崔维兹问。   “没错。”   “对了,为什么说它们是古老乐器?原始电脑吗?”   “不,不对。那正是着点,它根本不是电子合成乐,而是机械式的音乐。根据她们的描述,演奏方式是摩擦细线、对管于吹气,以及敲打一些皮面。”   “你没乱讲吧。”崔维兹显得很惊讶。   “不,我没有。我还知道你的广子也会上台,她要吹一种管子——我忘了它的名称——你应该能忍受的。”   “至于我嘛,”裴洛拉特说:“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我对原始音乐知道得非常少,希望能亲耳听听。”   “她不是‘我的广子’,”崔维兹冷冷地说:“可是依你看,那些乐器是否曾在地球流行?”   “我就是这么猜测,”宝绮思说:“至少阿尔发妇人们告诉我,在他们祖先来到此地前,那些乐器早就发明出来了。”   “这样的话,”崔维兹说:“也许值得听听那些摩擦、吹气和敲打声,只要有可能搜集到一点有关地球的资料。”   81   说来真奇怪,在他们四个人之中,要数菲龙对傍晚的音乐会最感兴奋。接近黄昏的时候,她与宝绮思在住屋后面的小盥洗间洗了一个澡。盥洗间里有个浴池,备有源源不绝的冷热水(或者应该说是凉水与温水),还有一个洗脸盆与一个室内便器,那些设备都既清洁又合用。在偏西的阳光照耀下,盥洗间内光线充足,气氛令人心旷神怡。   苞往常一样,菲龙对宝绮思的乳房十分着迷,宝绮思只好说(既然菲龙已听得懂银河标准语)在她的世界上,大家都是这个样子。对于这种说法,菲龙难免反问道:“为什么?”宝绮思想了一阵子,发觉根本没有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于是回了一句万试万灵的答案:“因为就是这样!”   洗完澡后,宝绮思帮菲龙穿上阿尔发人提供的内衣,并研究出套上裙子的正确方法。菲龙腰部以上什么也没穿,这样似乎无伤大雅又入境随俗。至于宝绮思自己,虽然腰部以下穿了阿尔发人的服装(臀部觉得有点紧),却仍罩上了她的上衫。在一个女性普遍袒胸的社会中,坚拒裸露胸部好像有点傻气,尤其她的乳房并未太过丰满,而且秀挺不输此地任何一位女性,然而——她还是穿上了。   接下来轮铲两位男士使用盥洗间。崔维兹喃喃抱怨一番,就像男士们通常的反应一样,抱怨女士们占用了太久时间。   宝绮思让菲龙转过身来,以确定裙子能褂讪在她那男孩一样的臀部上。“这是一条很漂后的裙子,菲龙,你喜欢吗?”   菲龙瞪着镜中的裙子说:“我很喜欢,可是,我上身没穿衣服会不会冷?”说完,她用手摸了摸裸露的胸部。   “我想不会的,菲龙,这个世界相当暖和。”   “你却穿了衣服。”   “没错,我的确穿了,因为在我的世界上大家都这么穿。现在,菲龙,我们要去和很多很多阿尔发人共进晚餐,晚餐后还会跟他们在一起,你觉得自己可以受得了吗?”   菲龙显得很苦恼,于是宝绮思继续说:“我会坐在你的右边,还会抱住你;裴将坐在另一侧,崔维兹将坐在你对面。我们不会让任何人跟你讲话,你也不需要跟任何人交谈。”   “我会试试看,宝绮思。”菲龙以最高亢的尖声应道。   “晚餐以后,”宝绮思又说:“有些阿尔发人会用他们的特殊方法为我们演奏音乐。你知道音乐是什么吗?”她哼出一些音调,尽量模仿着电子和声。   菲龙突然变得神采奕奕。“你的意思是XX?”最后一个词是她的母语,说完她就唱起歌来。   宝绮思瞪大了眼睛。那的确是个优美的调子,虽然有些狂野,而且充满颤音。她说:“对啦,那就是音乐。”   菲龙兴奋地说:“健比随时都会制造——”她犹豫一下,然后决定用银河标准语:“音乐,它制造音乐用的是XX。”最后一个词她又用了母语。   宝绮思迟疑地着复着那个词:“哼嘀?”   菲龙听了大笑。“不是哼嘀,是XX。”   两个词这样放在一起念,宝绮思也听得出其中的差异,但她仍然无法正确念出后者。她改问:“它的外形是什么样子?”   菲龙学到的银河标准语词汇有限,无法做出正确的描述,她比手划脚半天,宝绮思心中还是没有一个清晰的图样。   “它教我怎么用XX。”菲龙以骄傲的口吻说:“我的手指动得和健比一样,可是它说我很快就不必再用手指。”   “那实在太好了,亲爱的。”宝绮思说:“晚餐后,我们就能知道阿尔发人是否和健比演奏得一样好。”   菲龙双眼发出光芒,心中充满快乐的期待,因此晚餐时虽被群众、笑声与噪音包围,她仍然享受了丰盛的一餐。只有一次,一个餐盘被人不小心打翻,引起邻近一阵尖声喧哗,菲龙才现出惊骇的表情。宝绮思赶快紧紧搂住她,让她能有安全温暖的感觉。   “不知道能否安排我们单独用餐。”她对裴洛拉特悄声说道:“否则的话,我们就得赶快离开这个世界。吃这些孤立体的动物性蛋白已经够糟,至少要让我能静静地下咽。”   “他们只是心情太好了。”裴洛拉特说。凡事只要他认为属于原始行为或原始信仰,在合理范围内他会尽量忍受。   晚餐随即结束,接着便有人宣布音乐节马上开始。   82   举行音乐节的大厅跟餐厅差不多同样宽敞,里面摆着许多张摺椅(崔维兹发现坐起来相当不舒服),可供一百五十几人就坐。他们这几位访客是今晚的贵宾,因此被带到最前排,不少阿尔发人客气地赞赏他们的服装样式。   两位男士腰部以上完全赤裸,每当崔维兹想到这点,便会收紧他的腹肌,偶尔还会低头看一看,对自己长满黑色胸毛的胸膛十分自满。裴洛拉特则忙着观察周遭的一切,对自己的模样毫不在意。宝绮思的上衫吸引了许多疑惑的目光,不过大家只是偷偷看着,没有当面发表任何评论。   崔维兹注意到大厅差不多只坐了半满,而且绝大部分的观众是妇女,想必是因为许多男人都出海去了。   裴洛拉特用手肘轻推了崔维兹一下,悄声道:“他们拥有电力。”   崔维兹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垂直玻璃管,还注意到天花板上也有一些,那些玻璃管都发出柔和的光芒。   “是萤光,”他说:“相当原始。”   “没错,不过一样能照明。我们的房间和盥洗间也有这些东西,我本来以为只是装饰用的。如果我们弄清楚如何操作,晚上就不必摸黑了。”   宝绮思不悦地说:“他们应该告诉我们。”   裴洛拉特说:“他们以为我们知道,以为任何人都该知道。”   此时四名女子从幕后出现,走到大厅前方的场地,然后彼此紧邻着坐下来。每个人都拿着一个上漆的木制乐器,它们的外形相似,不过形状不太容易描述。那些乐器的主要差别在于大小不同,其中一个相当小,两个稍大些,另一个则相当大。除此之外,每人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   她们四人进场时,观众发出轻柔的口哨声,她们则向观众鞠躬致意。四个人的乳房都用薄纱紧紧裹住,仿佛为了避免碰触乐器而影响演出。   崔维兹将口啃声解释为赞许或欣喜的期待,感到自己礼貌上也该这么做。菲龙则发出一个比口哨尖锐许多的颤音,宝绮思马上紧紧抓住她,但在她停止前,已经引起一些观众的注意。   四名演出的女子中,有三位未做任何准备动作,便将她们的乐器置于须下,不过最大的那个乐器仍放在地上,夹在那位演奏者双腿之间。每个人右手的长杆开始前后拉动,摩擦着近乎横跨整个乐器的几条细线,左手的手指则在细线末端来回游移。   崔维兹心想,这大概就是想像中的“摩擦”吧,不过听来完全不像摩擦发出的声音。他听到的是一连串轻柔而旋律优美的音符,每个乐器各自演奏不同的部分,融合在一起就变得分外悦耳。   它缺少电子音乐(“真正的音乐”,崔维兹不由自主这么想)无穷的复杂度,而且有明显的着复。然而,当他慢慢听下去,他的耳朵就渐渐习惯这种奇特的音律,开始领略出其中的微妙。但需要如此细听却容易使人疲倦,因此他分外怀念真实音乐的纯粹、数学化的精准,以及震耳欲聋的音量。不过他也想到,如果听久了这些简单木制乐器的音乐,他想必也会渐渐喜欢。   等到广子终于出场的时候,演奏会已进行了约四十五分钟。她立刻注意到崔维兹坐在最前排,于是向他微微一笑,他则诚心诚意地轻吹口哨,跟其他观众一起为她暍采。广子打扮得非常漂后,穿着一条精致无比的长裙,头上戴了一大朵花。她的乳房完全裸露,(显然)因为它不会影响到乐器的演奏。   她的乐器原来是一根黑色的木管,长度大约三分之二公尺,直径约有两公分。她将那个乐器凑到唇边,对着末端附近的开口吹气,便产生了一个纤细甜美的音调。她的手指操纵着遍布管身的金属物件,随着她手指的动作,音调有了忽高忽低的变化。   罢听到第一个调,菲龙立刻抓住宝绮思的手臂说:“宝绮思,那就是XX。”那个名字听来很像“哼嘀”。   宝绮思冲着菲龙坚决地摇了摇头,菲龙却压低声音说:“但它的确是啊!”   臂众纷纷朝菲龙这边望来,宝绮思将手用力按在菲龙嘴巴上,然后低下头来,冲着她耳朵轻声说:“安静!”这句话声音虽小,对下意识而言却可算强而有力。   菲龙果然开始安静地欣赏广子的演奏,但她的手指不时舞动着,好像是她在操纵那个乐器上的金属物件。   最后一位演出者是个老头,他的乐器挂在双肩,乐器两侧有许多皱褶。演奏的时候,他左手将那些皱褶拉来拉去,右手在另一侧黑白相问的键上快速掠过,同时按下一组一组的键。   崔维兹觉得这个乐器的声音特别无趣,而且相当粗野,听来不太舒服,使他联想到奥罗拉野狗的吠声——并非由于乐声像狗叫,而是两者引发的情绪极为类似。宝绮思看来像是想用双手按住耳朵,裴洛拉特的脸孔也皱了起来。只有菲龙似乎很欣赏,一只脚还轻轻打着拍子。当崔维兹注意到她的动作时,发现音乐节拍与菲龙的拍子竟然完全吻合,令他感到非常惊讶。   演奏终于结束,观众报以一阵激烈的口哨声,菲龙发出的颤音则盖过了所有声音。   然后观众开始三五成群闲聊起来,场面变得相当吵杂,不输阿尔发人其他聚会的喧哗程度。每位演出者都站在观众席前,跟前来道贺的人亲切交谈。   菲龙突然挣脱宝绮思的掌握,向广子冲过去。   “广子,”她一面喘气,一面喊道:“让我看看那个XX。”   “看什么,小可爱?”广子说。   “你刚才用来制造音乐的东西。”   “喔,”广子大笑一声,“那唤作横笛,小家伙。”   “我可以看看吗?”   “好吧。”广子打开一个盒子,掏出那件乐器。它现在被拆解成三部分,不过广子很快就将它结合起来,然后递到菲龙面前,吹口对准她的嘴唇。“来,尊驾对着这儿吹气。”   “我知道,我知道。”菲龙一面急切地说,一面伸手要拿笛子。   广子自然而然抽回手去,又将笛子高高举起。“用嘴吹,孩子,但勿碰。”   菲龙似乎很失望。“那么,我可不可以看看就好?我不会碰它。”   “当然行,小可爱。”   她又将笛子递出去,菲龙便一本正经瞪着它看。   室内的萤光灯突然微微变暗,同时笛子发出一个音调,听来有些迟疑不定。   广子吓了一跳,险些让笛子掉到地上,菲龙却高声喊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健比说总有一天我能做到。”   广子说:“方才是尊驾弄出的声音?”   “对,是我,是我。”   “然而尊驾是怎样做到的,孩子?”   宝绮思感到很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我很抱歉,广子,我现在就带她走。”   “不,”广子说:“我希望她再做一回。”   敖近几个阿尔发人已经围过来旁观,菲龙挤眉弄眼,仿佛很努力在尝试。萤光变得比刚才更暗淡,笛子忽然间又发出一个音调,这次的声音听来既纯又稳。然后,遍布笛身的金属按键自己动起来,笛子的音调有了不规律的变化。   “它和XX有点不一样。”菲龙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吹笛子的是她本人,而不是电力驱动的气流。   裴洛拉特对崔维兹说:“她一定是从萤光灯的电源取得能量。”   “再试一回。”广子以惊愕的声音说。   菲龙闭上眼睛,笛声现在变得较柔和,也被控制得更稳定,在没有手指按动的情况下,笛子自己演奏起来。来自远方的能量,经过菲龙大脑中尚未成熟的叶突,转换成了驱动笛子的动能。最初几乎是随机出现的音调,现在变成一连串的旋律,将大厅中每一个人都吸引过来,大家全部围在广子与菲龙周围。广子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抓着笛子两端,菲龙则始终闭着眼睛,指挥着空气的流动与按键的动作。   “这是我方才演奏的曲子。”广子悄声道。   “我都记得。”菲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   “尊驾未遗漏任何一个音符。”一曲结束后,广子这么说。   “可是你那样不对,广子,你吹得不对。”   宝绮思赶紧说:“菲龙!这样说没礼貌,你不可以……”   “拜托,”广子断然道:“请勿打断她的话。为何不对,孩子?”   “因为我能吹得不一样。”   “那么表演一下。”   于是笛声再度响起,不过曲式较先前复杂,因为驱动按键的力量变化得更快,转换得更迅速,组合也更为精致细腻。奏出的音乐比刚才更繁复,而且更感性、更动人无数倍。广子不禁僵立在那里,整个大厅中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甚至当菲龙演奏完毕后,大厅中仍是一片鸦雀无声。最后还是由广子打破沉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尊驾曾如此演奏过吗?”   “没有,”菲龙说:“以前我只能用手指,可是我用手指做不到那样。”   接着,她又以干脆而毫不自夸的口气,补充了一句:“没有人办得到。”   “尊驾还会演奏其他曲子吗?”   “我能制作一些。”   “尊驾的意思是——即兴演奏?”   菲龙皱起眉头,显然听不懂这个词,只好朝宝绮思望去。宝绮思对她点了点头,于是菲龙答道:“是的。”   “那么,请示范一番。”广子说。   菲龙默想了一两分钟,然后笛声开始奏起,那是一连串缓慢而简单的音符,整体而言带着如梦似幻的感觉。萤光灯变得时明时暗,全由电力被抽取的多寡而定。这点似乎没人注意到,因为光线的变化似乎成了音乐所带来的特殊效果,就像有个电力幽灵正听命于声波的指挥而不停变化着。   这些音符的组合一再着复,先是音量变得较大,然后曲调渐趋繁复。接下来成了变奏,在基本旋律仍清晰可闻的情况下,曲调变得更激昂、更有力,渐渐催逼到令人喘不过气来。最后,缓缓升到最高点的旋律突然急转直下,造成一种俯冲的效果,带着听众迅速落回地面;众人却仍陶醉在置身高空的感觉。   接着,一阵前所未有的混乱撕裂宁静的空气。崔维兹虽然习惯于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音乐,也不禁感伤地想道:我再也听不到这么美妙的音乐了。   等到众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后,广子将笛子递了出去。“来,菲龙,这是尊驾的!”   菲龙迫不及待要接过来,宝绮思却抓住她伸出去的手臂说:“我们不能拿,广子,它是件珍贵的乐器。”   “我另外有一个,宝绮思,虽比不上这个好,但这是我应当做的。谁能将这乐器奏得最美妙,谁便是其主人。我从未听过如此之音乐,既然我无法发挥其全部潜力,我拥有这乐器即是错误。我希望早就知晓如何得以隔空演奏。”   菲龙接过笛子,现出极其满足的表情,将它紧紧抱在胸前。   83   现在,他们的住所两个房间各后起一盏萤光灯,此外盥洗间也后起一盏。这些灯光都很微弱,在灯下阅读会相当吃力,但至少不再是一片黑暗。   然而此刻他们却逗留在屋外。夜空中满布星辰,这种景象总是令端点星土生土长的人着迷。端点星的夜空几乎不见什么星辰,唯一显眼的天体是暗淡的银河,看来像是极远方的一团云气。   广子刚才陪同他们一道回来,因为她担心他们会在黑暗中迷路或摔倒,一路上她都牵着菲龙的手。直到她帮他们打开萤光灯,跟他们一起待在室外的时候,她牵着那孩子的乎仍未放开。   宝绮思心里很清楚,知道广子正处于难以决断的情感矛盾中,因此她决定再试一次。“真的,广子,我们不能拿你的笛子。”   “不,菲龙万万要收下。”但她似乎仍然犹豫不决。   崔维兹一直望着天空。此地的黑夜名副其实,虽然他们的房间透出一点光亮,却几乎没什么影响,更遑论远处建筑物射出的微弱灯火。   他说:“广子,你看到那颗分外明亮的星星吗?它叫什么名字?”   广子抬头瞄了一下,并未显出什么兴趣。“那是‘伴星’。”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每八十个标准年,它便环绕我们太阳一周。每年这个时候,它都是一颗‘昏星’。尊驾在白昼亦能见到它,倘若它徘徊于地平线之上。”   很好,崔维兹想,她对天文并非一无所知。他又说:“你可知道,阿尔发还有另一颗伴星,它非常小、非常暗淡,比这颗明亮的伴星遥远许多许多,不用望远镜根本看不见。”(他自己没有见过,但他不必花时间搜寻,太空艇电脑的记忆库中有详尽的资料。)   她以冷淡的语气答道:“我们在学校学过。”   “好,那颗又叫什么?那六颗排成锯齿状的星星,你看到了吗?”   广子说:“那是仙后。”   “真的?”崔维兹吃了一惊,“哪一颗?”   “全部,整个锯齿唤作仙后。”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我对天文学一窍不通,尊贵的崔维兹。”   “你看到锯齿最下面的那颗星吗?就是其中最后的那颗,它叫什么?”   “它就是一颗星,我不知其名。”   “除了两颗伴星之外,它是最接近阿尔发的恒星,距离大约只有一秒差距。”   便于说:“尊驾如此认为?我不知晓。”   “它会不会就是地球环绕的恒星?”   广子盯着那颗星,些微兴趣一闪即逝。“我不知晓,我从未听人那样说。”   “你不认为有这个可能吗?”   “叫我如何说?无人知晓地球究竟在何处。我——我如今必须向尊驾告辞。明天上午海滩节之前,轮到我在田间工作。午餐后我在海滩跟您们碰面。好吗?”   “当然好,广子。”   她立刻转身离去,在黑暗中慢慢跑开。崔维兹望着她的背影一会儿,便跟其他人走进昏暗的小房舍。   他问:“有关地球的事,你能不能判断她是否在说谎,宝绮思?”   宝绮思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不认为她在说谎。她的精神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我直到演奏会结束才察觉到。在你向她问及那些星星之前,她就已经那么紧张了。”   “那么,是因为她舍弃了那支笛子?”   “大概吧,我也不清楚。”她转头对菲龙说:“菲龙,我要你现在回到自己房间。你上床之前,先到盥洗间去尿尿,然后洗洗手,再洗洗脸,刷刷牙。”   “我很想演奏那支笛子,宝绮思。”   “只能玩一会儿,而且要非常小声。懂了吗,菲龙?还有,我叫你停的时候就一定要停。”   “好的,宝绮思。”   于是这个房间中只剩下三个人,宝绮思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位男士则坐在各自的便床上。   宝绮思说:“还有必要在这颗行星继续待下去吗?”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们一直没机会讨论地球和那些古老乐器间的关系,或许我们可以从那里发现什么线索。而且,渔船队可能也值得我们等一等,那些男人可能知道些待在家的人不知道的事。”   “可能性太小了。”宝绮思说:“你确定不是广子的黑眼珠吸引你留下来?”   崔维兹以不耐烦的语气说:“我不了解,宝绮思,我选择该怎么做跟你有何相干?为什么你好像总要显得高高在上,板起面孔对我做道德判断?”   “我并不关心你的道德,但这件事会影响到我们的探索。你想要找到地球,好对你自己的选择做最后的验证,看看你否定孤立体世界,选择盖娅星系的抉择是否正确,我希望你能找到答案。你说你必须造访地球,然后才能做出决定,而你似乎坚信地球就环绕着天空中那颗后星,那么就让我们到那里去探个究竟。我承认,在我们出发前若能找到一些资料,的确会有帮助,可是我相当清楚,在这里找不到我们需要的资料。我可不愿由于你喜欢广子,就让大家留在这里陪你。”   “我们或许会离开这里,”崔维兹说:“让我考虑一下。广子这个因素不会左右我的决定,我向你保证。”   裴洛拉特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向地球前进,即使只是为了看看它到底有没有放射性。我看下出待下去有什么意义。”   “你确定不是宝绮思的黑眼珠迷惑了你?”崔维兹这话有些报复的意味。他几乎立刻就后悔了:“不,我收回这句话,詹诺夫,我只是一时孩子气发作。话说回来——这是个迷人的世界,即使完全不考虑广子,我也不得不承认,要不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忍下住永远留下来。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宝绮思,阿尔发使你对孤立体的理论不攻自破?”   “怎么说?”宝绮思问。   “你一直坚持一种理论,任何真正孤立的世界都会变得危险而充满敌意。”   “就连康普隆也一样,”宝绮思以平静的口吻说:“即使它不能算是处于银河的主流,虽然在理论上它是基地联邦的一个联合势力。”   “伹阿尔发不同,这个世界虽然完全孤立,可是你能抱怨他们的友善和殷勤吗?他们提供我们食物、衣物、住宿场所,还为我们举行各种庆祝活动,盛情地邀请我们留下来。对他们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表面上没什么,广子甚至将她的身体给了你。”   崔维兹怒冲冲地说:“宝绮思,这件事哪里又妨碍到你了?不是她将身体给了我,而是我们互相奉献,这全然是两情相悦。在适当情况下,你也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献出自己的身体。”   “拜托,宝绮思,”裴洛拉特说:“葛兰完全正确,我们没有理由反对他的私人享乐。”   “只要不影响到我们的行动。”宝绮思执拗地说。   “不会影响我们,”崔维兹说:“我们将很快离开这里,我向你保证。耽搁一下是为了搜集更多资料,不会花太久的时间。”   “但我还是不信任孤立体,”宝绮思说:“即使他们捧着礼物前来。”   崔维兹举起双手。“先得出结论,然后再扭曲证据去迁就,简直就是——”   “别说出来,”宝绮思以警告的口吻说:“我可不是女人,我是盖娅娅。感到不安的是盖娅,不是我。”   “没有理由——”此时,门上突然发出一下搔抓声。   崔维兹愣住了。“那是什么?”他低声道。   宝绮思轻轻耸了耸肩。“拉开门看看,你说过这是个亲善的世界,不会发生任何危险。”   尽避如此,崔维兹仍踌躇不前。不久门外传来轻声的叫喊:“拜托,是我!”   那是广子的声音,崔维兹立刻将门掀开。   广子快步走进来,她的两颊满是泪水。   “将门拉上。”她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回事?”宝绮思问。   广子紧紧抓住崔维兹。“我无法置身事外,我尝试过,然而我承受不了。尊驾快走,您们全部走,带那孩儿与您们一道离去。驾着那艘太空船驶离——驶离阿尔发——趁着天色仍暗之际。”   “可是为什么呢?”崔维兹问。   “否则尊驾将丧命,您们全部将丧命。”   84   三位外星人士目不转晴盯着广子良久,然后崔维兹说:“你是说你的族人会杀害我们?”   广子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尊驾已踏上死亡之途,尊贵的崔维兹,其他人也将陪伴您。很久以前,学者们发明出一种病毒,对我们无害,我们具有晃疫力,然而对外星人士有致命威胁。”她心慌意乱地摇着崔维兹的手臂,“尊驾已经感染。”   “怎么会?”   “当我们交欢时,那即是管道之一。”   崔维兹说:“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病毒街在潜伏,渔船队归来后才会让它们发作。根据我们的法律,这种事必须经过全体决议,甚至包括所有男人,大家必将决定非如此做不可。我们负责让您们留下,直到做出决议之时,亦即后天早上——如今趁着天黑又无人起疑,赶紧走吧。”   宝绮思厉声问道:“你的族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我们的安全,我们人稀物丰,不希望外星人士侵犯我们。若果有人来访之后,将我们的位置传出去,其他人将接踵而来。因此之故,每隔很长一段时日,偶尔有一艘太空船抵达,我们便需确保它不再离去。”   “可是既然如此,”崔维兹说:“为什么你要来通风报信?”   “勿问缘由——好,我将告诉您们,因我又听到了,听——”   他们都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菲龙奏出的辍柔笛声——甜美无比的笛声。   广子说:“我无法忍受这音乐自人间消失,因为小家伙亦将死去。”   崔维兹以严厉的口吻说:“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把笛子送给菲龙?因为你知道她死了之后,你可以再拿回去。”   广子看来惊愕万分。“不然,我心中未有这般想法。当我终于想到之际,即明了绝不该如此做。带着那孩儿离去吧,也带走那支我再也见不到的笛子。尊驾回到太空便安全,尊驾体内的病毒只要不发作,一段时日后便会死亡。我所求的回报,是您们不再提起这个世界,勿让他人知晓它的存在。”   “我们不会说出去。”崔维兹说。   广子抬起头来,低声道:“尊驾离去之前,我能否再吻尊驾一回?”   崔维兹说:“不,我被感染一次已经够了。”然后他用较和缓的口气说:“别哭,否则别人问你为什么哭,你将无言以对——看在你如今力图拯救我们的份上,我原谅你对我所做的伤害。”   广子抬头挺胸,用双手手背仔细拭干脸颊,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感谢尊驾宽恕。”随即匆匆离去。   崔维兹说:“我们马上把灯关掉,在屋里等一会儿,然后离开这里——宝绮思,叫菲龙别再玩她的乐器。当然,记得将笛子带走。我们得一路摸到太空船那里,希望在黑暗中还能找到它的位置。”   “我找得到。”宝绮思说:“太空船上有我的衣物,不论成分多微弱,它仍算盖娅的一部分,盖娅寻找盖娅不会有问题。”说完,她就钻进她的房间去找菲龙。   裴洛拉特说:“你想他们会不会设法破坏太空船,迫使我们留在这里?”   “他们的科技还做不到这一点。”崔维兹绷着脸说。宝绮思牵着菲龙走出来之后,崔维兹便将灯火尽数熄灭。   他们一声不响地在黑暗中坐了大约半小时,感觉却好像足足等了大半夜。然后崔维兹缓缓地、悄悄地拉开门。夜空似乎多了一点云气,不过群星仍在闪烁。现在仙后星座高挂中天,底端那颗可能是地球之阳的恒星,正发出耀眼的光芒。四周静寂无声,连一丝风都没有。   崔维兹小心翼翼踏出房门,再示意其他人跟出来。他一只手自然而然挪到神经鞭的握柄上,虽然他确定不会用到,不过……   宝绮思带头走在前面,她一只手拉着裴洛拉特,裴洛拉特又拉着崔维兹;宝绮思另一只手拉着菲龙,菲龙另一只手握着笛子。在几乎全黑的暗夜中,宝绮思双脚轻轻探着路,引领大家朝远星号上极微弱的“盖娅感”前进。 第七部 地球 第十九章 放射性之谜   85   远星号静静起飞,在大气层中缓缓爬升,将那座黑暗的岛屿越抛越远。下方几许微弱的光点越来越暗,终至完全消失无踪。随着高度的增加,大气逐渐稀薄,太空艇的速度逐渐加快,天上的光点则越来越多、越来越后。   最后,当他们往下望去,这颗名叫阿尔发的行星只剩一弯新月形的光辉,其上缭绕着众多云气。   裴洛拉特说:“我想他们没有实用的太空科技,他们无法追赶我们。”   “我不确定这件事能让我释怀多少,”崔维兹看来郁郁寡欢,声音听来相当沮丧。“我被感染了。”   “但完全没发作。”宝绮思说。   “然而他们有办法触发。那究竟是什么办法?”   宝绮思耸了耸肩。“广子说如果病毒一直不发作,最后会死在它们无法适应的身体里面——例如你的身体。”   “是吗?”崔维兹气冲冲地说:“她怎么知道?话又说回来,我怎么知道广子说的不是自我安慰的谎言?而且不论触发的方法是什么,难道不可能自然发生吗?某种特殊的化学药剂,某种放射性,某种……某种……谁知道是什么?我可能突然发病,然后你们三人也会死掉。若是在我们抵达人口众多的世界后才发作,也许会引起恶性的大型流行疾病,逃离的难民还会把它们带到其他世界。”   他盯着宝绮思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对付它们?”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不太容易。盖娅也拥有寄生物的成分——微生物、虫类等等,它们对生态平衡有正面意义。这些生存在盖娅上的寄生物,对世界级意识都有一己的贡献,可是绝不过度繁殖,因此它们的存在不会造成显着的危害。问题是,崔维兹,侵犯你的病毒并非盖娅的一部分。”   “你说‘不太容易’,”崔维兹皱着眉说:“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即使可能非常困难,能不能也麻烦你试试看?你能不能找出病毒在我体内的位置,然后将它们消灭?若是你做不到,能不能至少增强我的抵抗力?”   “你可了解自己在做什么要求,崔维兹?我不熟悉你体内的微观生物,或许不易分辨何者是你细胞内的病毒,何者又是正常的基因。而要区分何者是你身体已经适应的病毒;何者又是广子感染给你的,则更加困难。我会试一试,崔维兹,不过需要花些时间,而且不一定成功。”   “慢慢来,”崔维兹说:“伹一定要试。”   “当然。”宝绮思答道。   裴洛拉特说:“假如广子说的是实话,宝绮思,你也许会发现那些病毒的活力已渐渐减弱,而你可以加速它们的衰亡。”   “我可以试试看,”宝绮思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不会心软?”崔维兹说:“杀死那些病毒,就等于毁灭许多珍贵的生命,你知道的。”   “你是在讽刺我,崔维兹。”宝绮思毫不动容地说:“然而,不管是不是讽刺,你指出了一个真正的难处。话说回来,在你和病毒之间,我很难不优先考虑你。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杀死它们,你不用怕。毕竟,就算我没考虑到你,”她的嘴角牵动一下,彷佛强忍住笑意。“裴洛拉特和菲龙也有危险。跟你栢较之下,我对他们两人的感情你应该比较有信心。你甚至应该想到,现在我自己也有危险。”   “你对自己的爱我可没有信心,”崔维兹喃喃说道:“为了某种高尚的动机,你随时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不过,我倒相信你真心关怀裴洛拉特。”   然后他又说:“我没听见菲龙的笛声,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宝绮思说:“她睡着了——是自然的睡眠,跟我完全没有关系。而我建议,等你向那颗我们心目中的地球之阳跃迁后,我们也都好好睡一觉。我极需要睡眠,我认为你也一样,崔维兹。”   “好的,要是我做得到的话——你知道吗,宝绮思,你说对了。”   “说对了什么,崔维兹?”   “对于孤立体的见解。新地球并非天堂,不论它看起来多么像。最初那些殴劲款待——那些表面的友善——都是为了解除我们的警戒,以便将病毒传染给我们其中一人。而其后的殷勤款待,那些各种名目的庆祝活动,目的是把我们留下,等候渔船队归来,然后就能让病毒发作。多亏菲龙和她的音乐,否则险些就让他们得逞,这点你可能也对了。”   “关于菲龙?”   “是的,当初我不愿带她同行,我也始终不高兴看到她在太空船上。由于你的关系,宝绮思,她才会跟我们在一起,又由于她无意间的举动,我们才会侥幸得救。不过——”   “不过什么?”   “尽避如此,我对菲龙的存在仍感不安,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这样说你也许会感到舒服点,崔维兹,我不确定是否应将功劳全归菲龙。广子做出阿尔发人必定视为叛逆的行为,菲龙的音乐只不过是她的借口,甚至连她自己可能也相信了。但除此之外,她还另有心事,我隐约侦测得到,却无法确定它的本质,也许她羞于让这件事浮出意识层面。我有一种感觉,她对你有特殊好感,不愿眼睁睁看你死去,这和菲龙以及她的音乐无关。”   “你真这么认为?”崔维兹浅浅一笑。这是离开阿尔发后,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我的确这么认为。对于和女人打交道,你一定很有两下子。在康普隆,你说服了李札乐部长让我们驾着太空船离开,这回又促使广子拯救我们的性命,所以功劳其实应该属于你。”   崔维兹的笑容扩大了些。“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现在,向地球前进。”他踏着几乎可算轻快的步伐,转身走进驾驶舱。   裴洛拉特没有跟过去,他对宝绮思说:“你终究还是安抚了他,对不对,宝绮思?”   “没有,裴,我从未碰触他的心灵。”   “你刚才极力满足他的男性虚荣心,当然触及了他的心灵深处。”   “全然是间接的。”宝绮思微笑说道。   “即使如此,还是谢谢你,宝绮思。”   86   跃迁之后,那颗可能是地球之阳的恒星仍在十分之一秒差距外。它的后度已远超过星空中其他天体,然而看来依旧只是一颗星。   崔维兹面色凝重地研究这颗恒星。为了便于观察,他将光线过滤了一遍。   他说:“跟新地球环绕的阿尔发星比较之下,它们无疑可算孪生兄弟。但阿尔发收录在电脑舆图中,而这颗恒星却没有。我们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没有它的统计资料,即使它有个行星系,相关资料也全然阙如。”   裴洛拉特说:“假如地球果真环绕这个太阳,这不正是我们意料中的事?完全找不到任何资料,正好符合了地球资料几乎全被销毁的事实。”   “没错,伹也可能表示它是个外世界,只是未列在梅尔波美尼亚那座建筑的墙上,我们无法确定那份名单绝对完整无缺。此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颗恒星或许没有任何行星,因此不值得收录在主要用于军事和贸易的电脑舆圆中——詹诺夫,有没有任何的传说,提到地球之阳和它变的孪生兄弟距离大约只有一秒差距?”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对不起,葛兰,我想不起有这样的传说。不过,说不定有,我的记性不大好,我会去查查看。”   “这不重要,地球之阳有没有什么名字?”   “有好些不同的名称,我猜不同的语言都有不同的称呼。”   “我常常忘记地球上曾经有许多种语言。”   “一定是这样。唯有如此,众多的传说才能有个合理的解释。”   崔维兹没好气地说:“好啦,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在这么远的距离,我们根本观察不到行星系,我们得靠近点才行。我希望能谨慎行事,可是谨慎有时也会过了头,变得毫无道理。直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不论对方是何方神圣,既然他们有力量将银河中的地球资料一扫而光,那么,只要他们不希望被人发现,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一定也能轻易将我们消灭,但我们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如果只是担心靠近些会发生什么变故就永远待在这里,那绝不是理智的做法,对不对?”   宝绮思说:“我想,电脑没侦测到可解释成危险的任何迹象。”   “我说看不出有什么危险时,根据的是电脑的观测结果。我当然无法以肉眼看到任何东西,我也没那么指望。”   “那么,我想你现在只是在寻求支持,要大家共同做出一个你认为是危险的决定。好吧,我支持你。我们飞了这么远的路途,总不能无缘无故就掉头离去,对不对?”   “没错。”崔维兹道:“你怎么说,裴洛拉特?”   裴洛拉特说:“我愿意继续前进,即使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要是就这么空手而归,不知道是否找到了地球,那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好,那么,我们都同意了。”崔维兹说。   “还没有,”裴洛拉特说:“还有菲龙。”   崔维兹看来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要我们跟那孩子商量?即使她真有什么意见,会有什么价值?何况她一心只想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点你能怪她吗?”宝绮思为菲龙辩护道。   直到他们谈起菲龙,崔维兹才察觉到她的笛声,现在她吹的是激昂的进行曲。   “听听看,”他说:“不知她在哪里听过进行曲?”   “大概是健比用笛子吹给她听过。”   崔维兹摇了摇头。“我不大相信,舞曲、催眠曲之类还比较有可能——听我说,菲龙令我感到很不自在,她学得太快了。”   “是我帮她的,”宝绮思说:“记住这一点。她不但非常聪明,而且跟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期间,她受到非比寻常的知性刺激,新的感受源源不绝涌人她的心灵。她目睹了太空的景观,造访了不同的世界,又见到许多人,这都是她前所未有的经验。”   菲龙的进行曲变得越来越狂放,也越来越粗野。   崔维兹叹了一口气。“好啦,她已经表达了意见。她的音乐似乎透露出乐观的精神,并对冒险充满向往,我想这就代表她赞成我们继续接近地球。所以说,让我们小心翼翼地行动,对这个太阳的行星系仔绌观察一番。”   “假如有的话。”宝绮思说。   崔维兹淡淡一笑。“它一定有个行星系。我跟你打赌,看你要赌多少。”   87   “你输了。”崔维兹漫下经心地说:“你刚才决定赌多少?”   “根本没有,我从没说过要跟你打赌。”宝绮思答道。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要你的钱。”   现在他们距离那个太阳大约一百亿公里,它看来虽然仍是个光点,但已显得分外明亮。比较之下,从一般可住人行星表面观察本身的太阳,其平均后度约为目前这个太阳的四千倍。   “现在,影像经过放大后,我们可以看到两颗行星。”崔维兹说:“从它们直径的测量值以及反射光的光谱研判,它们显然是气态巨行星。”   88   太空艇目前距离行星轨道面很远。宝绮思与裴洛拉特站在崔维兹身后,凝视着显像屏幕。他们看到的是两个泛着绿光的微小新月形,其中较小的那个“行星相”比较大。   崔维兹说:“詹诺夫!地球之阳应该有四颗气态巨行星,没错吧。”   “不寻常。”崔维兹说:“虽然每颗气态巨行星几乎都有‘碴环’,但它们通常相当暗淡狭窄。我曾见过明亮、细小的行星环,却从未见到过像这样的,也从没听说过。”   裴洛拉特说:“这显然就是传说中提到的,那颗拥有行星环的巨行星。如果这真是唯一的……”   “真是唯一的,据我所知没有第二颗,甚至电脑也这么认为。”崔维兹说。   “那么这必定就是拥有地球的行星系。当然没人能虚构出这样的行星,一定要亲眼目睹,才有办法描述出来。”   崔维兹说:“现在不论你的传说怎么讲,我都愿意照单全收。这应该是第六颗行星,而地球是第三颗?”   “是的,葛兰。”   “那么我敢说,我们现在距离地球不到十五亿公里,而我们至今未被挡驾。当初我们接近盖娅时,在半途就遭到拦阻。”   宝绮思说:“你们被拦阻的时候,距离盖娅已经很近了。”   “啊,”崔维兹说:“不过我一向认为地球比盖娅强大,因此我想这是个好现象。既然我们没有遭到拦阻,也许代表地球不反对我们造访。”   “或者根本没有地球。”宝绮思说。   “这次你有兴趣打赌吗?”崔维兹绷着脸说。   “我想宝绮思的意思是说,”裴洛拉特插嘴道:“地球也许真有放射性,就像大家几乎一致相信的那样,而没人出来拦阻我们,是因为地球上根本没有生命。”   “不可能。”崔维兹以激动的口气说:安“我愿意相信有关地球的每一个传说,唯独这点例外。我们一定要迫近地球,亲自看个清楚。而且我有个预感,我们不会遭到拦阻。”   89   气态巨行星皆已被远远抛在后面,在最靠近太阳的气态巨行星内围(诚如传说所言,这颗巨行星的体积与质量都是最大的),出现了一条小行星带。   小行星带之内,总共有四颗行星。   此时,崔维兹正在仔细研究这些行星。“第三颗行星最大。它的体积适中、和太阳的距离适中,应该是个可住人行星。”   从崔维兹的话中,裴洛拉特捕捉到一丝不确定的语气。   他问:“它有大气层吗?”   “喔,有的。”崔维兹说:“第二、第三和第四颗行星都有大气层。而且,就像古老的儿童故事一样,第二颗的大气太浓,第四颗的又太稀,只有第三颗的大气恰到好处。”   “那么,你认为它可能是地球吗?”   “认为?”崔维兹几乎是大声吼了出来。“我不必认为,它就是地球,它拥有你说的那个巨型卫星。”   “有吗?”裴洛拉特露出难得的笑容,崔维兹从未见过他笑得那么开心。   “正是如此!来,看看最高倍率的放大影像。”   裴洛拉特看到两个新月形,其中一个显然较大,而且较为明亮。   “较小的那颗是卫星吗?”他问。   “是的,它和那颗行星的距离比想像中要远,可是它的确环绕着那颗行星。它的体积相当于小型行星,事实上,它比四颗内行星都要小。话说回来,就卫星的标准而言,它实在太大了些。它的直径至少有两千公里,和气态巨行星的卫星差不多大。”   “不是更大?”裴洛拉特似乎有些失望,“那它就不能算巨型卫星。”   “不,它的确是。环绕巨大气态巨行星的卫星,直径两、三千公里没什么稀奇,而同样大小的卫星环绕一颗小型、岩质的可住人行星,则完全另当别论。那颗卫星的直径是地球直径的四分之一强,你在哪里听说过,可住人行星有这种同量级的卫星?”   裴洛拉特怯生生地说:“这方面我知道得很少。”   崔维兹说:“那就相信我,詹诺夫,它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我们现在看到的其实可算一对行星,而通常在可住人行星的轨道上,却鲜有超过鹅卵石大小的天体。詹诺夫,想想看,第六颗是拥有巨大行星环的气态巨行星,第三颗又是拥有巨大卫星的行星——虽然亲眼目睹之前难以置信,但两者都跟你熟知的传说相符——如此,你眼前这颗行星一定就是地球,它不可能是别的世界。我们找到它了,詹诺夫,我们找到它了!”   90   他们缓缓向地球前进,如今已进入第二天。晚餐的时候,宝绮思频频打呵欠。她说:“我感到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行星问飞来飞去。事实上,我们已经花了好几个星期。”   “有一部分原因,”崔维兹说:“是距离恒星如果太近,进行跃迁会很危险。而这一次,我们故意将速度放得非常慢,是因为我不想太快冲进可能的危险中。”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种预感,认定我们不会遭到拦阻。”   “的确如此,可是我不要将一切押在感觉上。”崔维兹凝视着汤匙中的食物,没有立刻放进嘴里。“你们知道吗,我很怀念阿尔发的渔产,我们在那里只吃了三顿而已。”   “实在可惜。”裴洛拉特表示同意。   “是啊,”宝绮思说:“我们总共造访了五个世界,每一次都是落荒而逃,从没有机会补充些食物,换点新鲜的口味。即使在愿意供应食物的世界上,例如康普隆和阿尔发,我们也根本就没机会,想必在……”   宝绮思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菲龙立刻抬起头来,把她的话接下去。“索拉利?你们在那里不能得到食物吗?那里有很多食物,就像在阿尔发上一样多,而且品质更好。”   “这点我知道,菲龙,”宝绮思说:“只是时间来不及。”   菲龙面色凝重地瞪着她。“我会不会再见到健比,宝绮思?告诉我实话。”   宝绮思说:“会的,如果我们回到索拉利的话。”   “我们会不会回索拉利呢?”   宝绮思迟疑了一下。“我不敢说。”   “现在我们要到地球去是吗?是不是你说过的那个我们都源自那里的行星?”   “我们的先人源自那里。”宝绮思说。   “我会说祖先了。”菲龙说。   “对,我们正要去地球。”   “为什么?”   宝绮思随口答道:“谁不希望看看自己祖先的世界呢?”   “我觉得还有别的原因,你们似乎都很担心。”   “我们从没去过那里,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   “我觉得还不只这样。”   宝绮思微笑着说:“你已经吃完了,亲爱的菲龙,何不回到舱房去,让我们欣赏一段笛子奏出的小夜曲,你的演奏越来越美妙了。去吧,去。”她在菲龙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催促她赶紧离去。菲龙乖乖走开,途中还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崔维兹一眼。   崔维兹望着她的背影,露出明显的嫌恶表情。“那小东西会读心术吗?”   “别叫她‘东西’,崔维兹。”宝绮思以严厉的口吻说。   “她会读心术吗?你应该能判断。”   “不,她不会,盖娅和第二基地人也不会。如果将读心解释为偷听一段心灵谈话,或是获悉他人明确的概念,那么目前没有人做得到,在可预见的将来也不可能。我们能侦测、诠释情感,在某种程度上也能操纵情感,但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理论上无法做到的事,你怎么知道她一定做不到?”   “因为正如你刚才说的,我应该判断得出来。”   “或许是她控制了你,所以你对事实一直浑然不觉。”   宝绮思白了他一眼。“你要讲理,崔维兹。即使她具有不寻常的能力,她也对我莫可奈何,因为我不只是宝绮思,我还是盖娅,你始终记不住这点。你知道整个行星的精神惯性有多大吗?你以为一个孤立体,不论多么能干,就能摇撼整个行星吗?”   “你不是万事通,宝绮思,所以不要过分自信。”崔维兹语气阴沉地说:“那个小东——她跟我们在一起没多久,这么短的时间内,我顶多只能学到一种语言的皮毛,她竟然已经能说流利的银河标准语,还几乎掌握了所有的词汇。没错,我知道你一直在帮助她,伹我希望你适可而止。”   “我跟你说过我在帮她,但我也说过她聪明得吓人,以致使我希望她能成为盖娅的一部分。假如我们能吸收她,假如她尚未超龄,我们也许可藉着她了解索拉利人,从而将那整个世界吸收进来,这样做当然对我们有很大的肋益。”   “你有没有想到过,即使就我的标准而言,索拉利人也是病态的孤立体?”   “变成盖娅的一部分,它们就会改头换面。”   “我认为你错了,宝绮思。我认为那个索拉利儿童是个危险人物,我们应该做个了断。”   “怎么做?将她从气闸抛出去?杀了她,把她剁碎,然后给我们加菜?”   裴洛拉特说:“喔,宝绮思。”   崔维兹则说:“真晒心,实在太过分了。”由于笛声早已响起,他们一直以接近耳语的音量交谈。崔维兹默默听了一会儿,笛声完全没有任何破绽或犹豫。“等一切结束后,我们一定要将她送回索拉利,还要确保索拉利和银河永远隔离。我个人的感觉是应该将它毁灭,我对它既不信任又感到恐惧。”   宝绮思想了一下,然后说:“崔维兹,我知道你有一项特殊本领,能做出正确的抉择,但我也知道,打从一开始你就十分厌恶菲龙。我猜也许只是因为你在索拉利遭到了羞辱,因此对那颗行星和其上居民怀有深切的恨意。由于我绝不能干扰你的心灵,我无法百分之百确定这点。但请别忘了,假如我们未带菲龙同行,我们如今仍缓篝在阿尔发——成了死尸,而且已经被埋掉了。”   “这点我知道,宝绮思,伹即使这样……”   “她的智慧应该受到赞赏,而不是妒嫉。”   “我并不妒嫉她,我怕她。”   “怕她的智慧?”   崔维兹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嘴唇。“不,并不尽然。”   “不然怕什么?”   “我不知道,宝绮思。如果我知道,我也许就不必怕了,可是我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害怕。”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彷佛在自言自语。“银河中似乎充满我不了解的事物。为什么我要选择盖娅?为什么我必须找到地球?心理史学有一项遗漏的假设吗?倘若真有的话,那又是什么?而最令人费解的一点,是菲龙为何令我坐立不安?”   宝绮思说:“不幸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说完她就起身离去。   裴洛拉特望了望她的背影,然后说:“不会事事不如人意的,葛兰。我们离地球越来越近,一旦我们抵达地球,所有的迷团将迎刀而解。目前为止,似乎没有任何力量企图阻止我们前进。”   崔维兹对裴洛拉特猛眨眼睛,同时低声说:“我倒希望有。”   裴洛拉特说:“是吗?你为何这么希望?”   “坦白说,我乐意看到生命迹象。”   裴洛拉特双眼睁得老大。“你发现地球具有放射性了?”   “并不尽然。不过它的表面温热,比我预期的温度高一点。”   “这样很糟吗?”   “不一定,它的温度可能较高,但并不代表一定不可住人。它有很厚的云层,成分绝对是水蒸气,所以说,虽然我们从微波发射计算出的温度偏高,那些云气,连同丰沛的普通海洋,仍然可以维持生命。我还不能肯定,不过——”   “怎样,葛兰?”   “嗯,假如地球真有放射性,那就能解释它的温度为何比预期的高。”   “可是这种推论不能反过来,对不对?如果它的温度比预期的高一点,不一定表示它就具有放射性。”   “没错,没错,并不成立。”崔维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光用想的什么用处,詹诺夫。再过一两天,我就能得到更多资料,到时我们就能确定了。”   91   宝绮思走进舱房的时候,菲龙正坐在便床上沉思。发现宝绮思进来,菲龙只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   宝绮思平静地说:“怎么了,菲龙?”   菲龙答道:“为什么崔维兹那么讨厌我,宝绮思?”   “你为什么认为他讨厌你?”   “当我接近他的时候,他会用不耐烦的眼光——是不是该说不耐烦?”   “也许是吧。”   “他会用不耐烦的眼光看着我,而且他的脸孔总是微微扭曲。”   “崔维兹承受的压力很大,菲龙。”   “因为他在寻找地球?”   “对。”   菲龙想了一会儿,说:“当我想让什么东西动的时候,他就特别不耐烦。”   宝绮思噘了噘嘴。“喂,菲龙,难道我没告诉过你绝对不能那样做,尤其是崔维兹在场的时候?”   “嗯,可是昨天,就在这间舱房里,他站在门口,我没注意到,我不知道他正在盯着我。那只不过是裴的一支胶卷书,我试重要让它站起来,我没有做任何危险的事。”   “那会使他神经紧张,菲龙,我要你以后别再做那种事,不管崔维兹有没有看到。”   “是不是他自己做不到,所以会神经紧张?”   “大概吧。”   “你做得到吗?”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能。”   “我那样做的时候,不会使你感到紧张,也不会使裴感到紧张。”   “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知道了。”菲龙突然改用强硬的语气。宝绮思吓了一跳,不禁皱起眉头。   “你知道什么,菲龙?”   “我不一样。”   “当然,我刚才说过,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的形体不一样,我还可以让东西运动。”   “这是事实。”   菲龙带着叛逆的口吻说:“我一定要让东西运动,崔维兹不该生我的气,你也不该阻止我。”   “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这是练习,是磨练——这样说对吗?”   “不完全对,应该说锻链。”   “对,健比总是说,我必须训练我的……我的……”   “转换叶突?”   “对,使它们越来越强壮。然后,等我长大了,我就能驱动所有的机器人,甚至包括健比。”   “菲龙,在你还没这样做的时候,由谁来驱动所有的机器人?”   “班德。”菲龙随口答道。   “你认识班德?”   “当然,我跟他见过许多面。我是下一任的属地领主,班德属地将来会变成菲龙属地,健比这样告诉我的。”   “你是说班德来到你……”   菲龙吃了一惊,嘴巴张成一个完美的椭圆。她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吃力地说:“班德从来不会到……”她一口气没接上,喘了喘才继续说:“我看到的是班德的影像。”   宝绮思以迟疑的口吻问道:“班德待你怎么样?”   菲龙用稍带困惑的眼光望着宝绮思。“班德总是问我是否需要什么,是否感到舒适。可是健比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从不需要任何东西,也始终感到很舒适。”   她垂下头来,凝视着地板,然后用双手蒙住眼睛,又说:“可是健比不动了,我想那是因为班德——也不动了。”   宝绮思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班德负责驱动所有的机器人,如果健比不动了,其他的机器人也都不动了,那一定是因为班德下动了。是不是这样?”   宝绮思哑口无言。   菲龙说:“不过等你带我回索拉利后,我就会驱动健比和其他所有的机器人,到时候我又会快乐了。”   说完她哭了起来。   宝绮思说:“跟我们在一起你觉得不快乐吗,菲龙?哪怕只是一点点?偶尔一下子?”   菲龙拾起头,沾满泪水的脸孔正对着宝绮思。她一面摇头,一面以颤抖的声音说:“我要健比。”   宝绮思心中顿生一股强烈的同情,她伸出双臂将孩子抱在怀中。“喔,菲龙,我多么希望能让你和健比团圆。”她突然发觉自己也在流泪。   92   裴洛拉特走进来,看到两人哭成一团。他猛然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宝绮思轻轻推开菲龙,想要摸出一小张面纸擦乾眼泪。她才摇了摇头,裴洛拉特立刻以加倍关切的语气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绮思说:“菲龙,稍微休息一下,我会想想办法,让你感觉好过一点。记住,我和健比一样爱你。”   她抓住裴洛拉特的手肘,将他拉到起居舱中。“没事,裴——没什么事。”   “不过菲龙有问题,对不对?她仍想念健比。”   “想念得很厉害,而我们根本帮不上忙。我可以告诉她我爱她——我真的很爱她。这么聪明、这么乖顺的孩子谁能不爱?而且聪明得吓人,崔维兹甚至认为她聪明得过分。她曾经见过班德,你知道吗——或者应该说,见过它的全讯影像。不过,她对那些记忆没什么感情,她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非常冶漠,好像跟她毫不相干,而我晓得是为什么。除了班德是属地原来的王人,菲龙将是下一任主人之外,两人之间根本没有其他关系。”   “菲龙了解班德是她的父亲吗?”   “应该说是她的母亲。既然我们同意将菲龙视为女性,那么班德也是。”   “都一样,宝绮思吾爱。菲龙是否明了这着亲子关系?”   “我不知道她对这点了解多少,她当然有可能知道,但她始终没表露出来。可是,裴,她推论出班德已经死了,因为她终于明白健比停摆是停电的结果,而负责提供电力的是班德——这实在令我害怕。”   裴洛拉特体贴地说:“为什么害怕,宝绮思?这毕竟只是逻辑推论罢了。”   “从班德的死亡,就能推出另一个结论。索拉利的居民是长寿而孤立的外世界人,死亡必定是罕见而遥远的事件。他们目睹自然死亡的经验一定极其有限,对菲龙那种年纪的索拉利儿童而言,也许根本是一片空白。假如菲龙继续思索班德的死,她就会开始怀疑死因为何。我们这几个陌生人当时在那里,这个事实当然会让她导出一个明显的因果关系。”   “那就是我们杀了班德?”   “不是我们杀了班德,裴,是我干的。”   “她不可能猜到。”   “可是我必须告诉她实情。她原本就对崔维兹很恼火,而崔维兹显然是我们的劣谟,她自然会认为班德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裴,我怎么能让崔维兹背这个黑锅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宝绮思?那孩子对她的父——母亲毫无感情,她爱的只是她的机器人,健比。”   “可是她母亲的死导致那机器人的死。我差点就要自己招认了,有股强烈的力量在驱策我。”   “为什么?”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用我的方式解释,可以在她自己发现真相之前安慰她。否则,如果她藉着推理得到答案,会使我们对这件事百口莫辩。”   “但我们有申辩的正当理由啊,那是种自卫行为。假使当时你不采取行动,下一刻我们就是死人了。”   “我的确该那样说,但我无法对她解释,我怕她不相信我。”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你认为当初我们如果没带她走会比较好吗?现在这种情形令你很不快乐。”   “不,”宝绮思生气了:“不要那样说。假如我现在坐在这里,想到我们曾经遗弃一个无辜的幼童,而且由于我们的作为令她惨遭无情的屠杀,那会使我更不快乐、更痛苦。”   “在菲龙的世界里,那就是解决之道。”   “好了,裴,别陷入崔维兹的思考模式。孤立体有办法接受这种事,而且不会多加深思。然而,盖娅的行为准则是拯救生命,并非毁灭生命——或是坐视生命遭到毁灭。我们都知道,各种生命都必须不断死亡,好让后起的生命有存活的机会,可是绝不该无缘无故、毫无价值地死去。班德的死虽无可避免,仍然令我难以承受,菲龙要是也死了,那我绝对会受不了。”   “啊,”裴洛拉特说:“我想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找你不是因为菲龙的问题,而是为了崔维兹。”   “崔维兹怎么了?”   “宝绮思,我很担心他。他正等着揭开地球的真面目,我不确定他受得了这个压力。”   “我可不怕,我相信他有颗强健坚固的心。”   “我们每个人都有极限。听我说,地球那颗行星的温度比预期的高——这是他告诉我的。我怀疑他认为地球温度过高,不可能有生命存在,尽避他一直想说服自己事实并非如此。”   “或许他是对的,或许温度没有高到那种程度。”   “此外他还承认,这种温度可能是放射性地壳造成的结果,但是他也拒绝相信这点——在一两天内,我们就会达到够近的距离,那时便会真相大白。假如地球果真具有放射性呢?”   “那么他就得面对现实。”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是该用什么精神力学的术语。万一,他心灵的……”   宝绮思等不到下文,便以挖苦的口气说:“保险丝烧断了?”   “对,保险丝烧断了。你现在不该帮他做点什么吗?比如说,让他保持心理平衡,不至于失去控制?”   “不行,裴。我不相信他那么脆弱,而且盖娅做过一项坚决的决定,绝不去干扰他的心灵。”   “但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拥有一种罕见的气正确性”——不论你要如何称呼它。在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他若是发现整个计划化为泡影,必定会受到很大的打击,虽然不一定会损坏他的脑子,却有可能毁了他的‘正确性’。那是一种极不寻常的特质,难道不会同样异常脆弱吗?”   宝绮思沉思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嗯,或许我该看着他点。”   93   接下来的三十六小时中,崔维兹隐约感到宝绮思一直尾随自己的脚步,而裴洛拉特也有这种倾向。话说回来,在一艘如此袖珍的太空艇中,这不是什么特殊的现象,何况他还有其他事要操心,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他坐在电脑前面,发觉另外两人正站在门边。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怎么样?”他以很小的声音说。   裴洛拉特掩饰得很拙劣,他说:“你好吗,葛兰?”   崔维兹说:“问宝绮思,她紧盯着我好几个钟头了。她一定是在刺探我的心灵——有没有,宝绮思?”   “不,我没有。”宝绮思以平静的语气说:“伹你若是感到需要我的帮助,我倒可以试试看——你要我帮你吗?”   “不用了,我为何需要?请便吧,两位。”   裴洛拉特说:“请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   “猜吧!”   “是不是地球——”   “没错,正是。每个人坚持要我们相信的那件事,竟然千真万确。”崔维兹指了指显像屏幕,画面上呈现的是地球的夜面,后方的太阳完全被蚀去。在布满繁星的天空中,地球看来像个实心的黑色圆盘,边缘围绕着一道断断续续的橙色曲线。   裴洛拉特说:“那些橙色光芒就是放射线吗?”   “不是,那只是经过大气折射的阳光。假如大气层中没那么多云气,它看起来应该是橙色实线构成的圆形。我们根本看不见放射线,各种放射线都被大气吸收了,就连伽玛线也下例外。然而,它们的确会造成次级辐射,相较之下虽然十分微弱,电脑还是有办法侦测出来。那些辐射肉眼仍无法看见,但是电脑每次接收到其中的粒子或波动,都能产生一个可见光的光子,再将地球影像以假色显示。看——”   黑色圆盘各处都出现了暗淡的蓝色光点。   “上面的放射性有多强?”宝绮思低声问道:“强到足以显示没有人类生命存在吗?”   “任何种类的生命都没有。”崔维兹说:“这颗行星绝对无法居住,连最后一个细菌、最后一个病毒都早已绝迹。”   “我们可以去探索一番吗?”裴洛拉特说:“我的意思是穿着太空衣。”   “不出几个小时,我们就会受到无药可救的放射线伤害。”   “那我们该怎么办,葛兰?”   “怎么办?”崔维兹仍面无表情地望着裴洛拉特,“你知道我想怎么办吗?我想带你和宝绮思——还有那孩子——回到盖娅,让你们永远留在那里。然后我准备回端点星去交还太空船;然后我准备向议会辞职,那应该会使布拉诺市长非常高兴:然后我准备靠退休金过活,让银河自求多福。我再也不会过问谢顿计划、基地、第二基地或盖娅。银河自会选择自己的前途,在我有生之年它绝不会毁灭,我又何必关心身后会发生什么事?”   “你这话绝不是当真的,葛兰。”裴洛拉特赶紧说。   崔维兹瞪了他一会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没错,我没有当真。可是,噢,我多希望能照我刚才说的去做。”   “别再提那些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让太空船继续绕着地球轨道飞行,休息一下,从这些震惊中恢复过来,然后,再想想下一步该做什么。只不过——”   “不过什么?”   崔维兹突然迭声应道:“下一步我能做什么?还剩下什么可找?还能找到些什么?” 第二十章 邻近的世界   94   连续四顿饭的时间中,裴洛拉特与宝绮思只有用餐时才得见崔维兹。其余时候,他不是在驾驶舱中,就是躲在寝舱里。用餐时他始终保持沉默,嘴唇紧紧抿住,而且总是只吃一点点。   不过,在第四餐的时候,裴洛拉特察觉到,崔维兹异常凝重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些。裴洛拉特清了喉咙两次,彷佛准备说些什么,结果两次都欲言又止。   最后,崔维兹抬起头来,望着他说:“怎么样?”   “你有没有——有没有想出来,葛兰?”   “你为什么这样问?”   “你看来好像没那么沮丧了。”   “不是没那么沮丧,而是我正在思考,专注地思考。”   “我们可以知道内容吗?”裴洛拉特问。   崔维兹朝宝绮思那边瞥了一下,她却盯着面前的餐盘,谨慎地保持沉默。彷佛她能确定,在这个敏感时刻,裴洛拉特比她更能问出些名堂。   崔维兹说:“你也好奇吗,宝绮思?”   她抬了抬眼睛。“是的,当然啦。”   菲龙踢了一下桌脚,像是在闹别扭,然后说:“我们找到地球了吗?”   宝绮思用力搂住那孩子的肩膀,崔维兹则根本没理会。   他说:“我们必须从一项基本事实开始探讨。在每个世界上,所有关于地球的资料都被移走了,这就让我们导出一个必然的结论:地球上有什么东西被藏起来。然而,根据观察的结果,我们发现地球具有致命的放射性,因此上面不论有什么,都自然而然藏了起来。登陆地球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目前所在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磁层的外缘——而我们也不打算再靠近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你能确定这点吗?”宝绮思轻声问道。   “我在电脑上花了很多时间,用它和我想得到的各种方法来分析地球,结果什么都没发现;而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不会发现什么。如此,有关地球的资料为什么会被清除呢?需要隐藏的东西不论是什么,现在它的安全程度已超乎任何人想像,哪还需要再多费工夫,大动手脚呢?”   “有可能是这样的,”裴洛拉特说:“当地球的放射性尚未变得那么严着,还不至于使外人却步的时候,的确有什么东西藏在它上面。当时,地球上的人也许担心会有外人来到,进而发现那个秘密。因此,地球企图除去有关自身的资料,其实是那时候的事情。我们现在发现的结果,只是那个不安全的时代所留下的遗迹。”   “不,我不这么想。”崔维兹说:“位于川陀的帝国图书馆,里面的资料似乎是最近被移走的。”他突然转向宝绮思,“我说得对吗?”   宝绮思以平静的口吻说:“当你、我、第二基地人坚迪柏,以及端点星市长聚会的时候,从坚迪柏忧心忡忡的心灵中,我/我们/盖娅捕捉到了这个讯息。”   崔维兹说:“因此,过去有可能被发现而必须隐藏的东西,现在一定仍藏在某处。纵使地球现在已具有放射性,那东西仍旧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那怎么可能?”裴洛拉特好奇地问。   “想想看,”崔维兹说:“原来藏在地球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已经不在地球上;当放射性变得越来越危险时,它被移到了别处去?然而,那个秘密现在虽然不在地球上,我们若能找到地球,也许可以推论出秘密被移至何处。果真如此,地球的下落就仍有隐藏的必要。”   菲龙又用尖锐的声音说:“因为如果我们找不到地球,宝绮思说你就会带我回到健比身边。”   崔维兹转头面向菲龙,以凶狠的目光瞪着她。宝绮思赶紧低声道:“我是说我们可能会,菲龙。我们待会儿再讨论这件事,现在回到你的舱房去看书,或是玩笛子,或是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去——快去。”   菲龙皱着眉头,悻悻然地离开餐桌。   裴洛拉特说:“可是你凭什么这样说呢,葛兰?我们到了这里,我们已经发现地球。不论那是什么秘密,假如它不在地球上,我们有办法推论出它可能藏在何处吗?”   崔维兹花了点时间才摆脱被菲龙搞坏的情绪。然后他说:“怎么不能?试想,地球表面的放射性持续不断恶化,由于死亡率与移民剧增,地球人口因此不断锐减。而那个秘密,不管它是什么,处境就越来越危险。谁还缓篝下来保护它呢?最后,它一定会被送往其他世界,否则这个秘密——不管它是什么——就没有作用了。我猜一定有人不愿将它移走,这件事有可能是最后一刻才完成的。好啦,詹诺夫,还记不记得新地球的那个老者,拼命对你讲述自家地球历史的那位?”   “单姓李?”   “没错,就是他。当他提到有关新地球的建立时,是不是说地球残存的居民都被带到那颗行星?”   裴洛拉特说:“老弟,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如今位于新地球上?由最后一批离开地球的人带去的?”   崔维兹说:“难道没这个可能吗?在整个银河之中,新地球的知名度没有地球高,而那里的居民竭尽所能和外星人士隔绝,这点就很可疑。”   “我们到过那里,”宝绮思插嘴道:“什么也没发现。”   “当时,我们一心打探地球的下落,没注意到其他事情。”   裴洛拉特以困惑的口气说:“但我们要找的是跟高科技有关的东西,它能在第二基地的地盘上将资料偷走,甚至还能——对不起,宝绮思——侵入盖娅的地盘行事。那些住在新地球上的人类,或许能控制头上一小块的天气,也可能拥有某些生物科技,可是我想你也会承认,整体而言,他们的科技水准相当低。”   宝绮思点了点头。“我同意裴的看法。”   崔维兹说:“我们这是以偏概全。我们一直没见到渔船上的男人;除了我们着陆地点附近之外,我们没观察过岛屿的其他部分。如果我们搜寻得更彻底,有没有可能发现些什么呢?毕竟,我们本来并未认出那些萤光灯,直到目睹它们运作才恍然大悟。如果科技看来落后,我是说‘看’……”   “怎么样?”宝绮思显然未被说服。   “那可能是故意制造的烟幕,目的是要混淆真相。”   “不可能。”宝绮思说。   “不可能?当初在盖娅时,是你亲口告诉我说,川陀大部分的文明都故意保持低科技水准,以便隐藏第二基地人组成的核心。同样的策略为什么不能用在新地球上?”   “那么,你是不是建议我们回新地球去,再去面对那种传染病——这次让它真正发作?性行为无疑是特别愉快的传染方式,但可能并非唯一的途径。”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不急着回新地球,不过也许有这个必要。”   “也许?”   “也许!毕竟,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新地球环绕着那颗叫作阿尔发的恒星,阿尔发则是双星系的一部分。在阿尔发那颗伴星的轨道上,难道没有可住人行星吗?”   “我认为它太暗了。”宝绮思一面说一面摇头,“那颗伴星的光度只有阿尔发的四分之一。”   “虽然暗,但并不至于太暗。如果有行星相当接近那颗恒星,仍然可能适于住人。”   裴洛拉特说:“电脑提到那颗伴星有任何行星吗?”   崔维兹冷笑了一下。“我已经查过了,有五颗不大不小的行星,没有气态巨行星。”   “那五颗行星中,有任何适于住人的吗?”   “电脑只给出它们的总数,并指出它们体积不大,此外没有提供任何资料。”   “喔——”裴洛拉特显得很泄气。   崔维兹说:“没什么好失望的,电脑中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外世界,阿尔发本身的资料也少得不能再少,这些资料都被故意藏起来。如果电脑对阿尔发的伴星几乎一无所知,反倒可以视为好兆头。”   “所以,”宝绮思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打算这么做——先去造访那颗伴星,如果无功而返的话,再回头去找阿尔发。”   “没错,而这一次,当我们抵达新地球那座岛屿时,我们将有所准备。在我们着陆前,我们会仔仔细细将整座岛屿搜索一遍。宝绮思,我希望你利用精神力量来屏蔽——”   就在这个时候,远星号突然偏向一侧,好像太空艇打了个嗝似地。崔维兹立刻大叫:“是谁在控制台?”声音中半是愤怒半是困惑。   而在他发问的同时,他已经非常清楚那究竟是谁。   95   坐在电脑台前的菲龙全神贯注。她尽量张开有着修长手指的小小手掌,以便按在桌面那双微微发光的轮廓上。她的手掌似乎陷入实质的桌面,虽然感觉上它显然又硬又滑。   她曾经好几次看到崔维兹双手如此摆放,除此之外,她没见过他有什么其他动作。不过她心中很明白,他这样做就能控制整艘太空艇。   有些时候,菲龙还看到崔维兹闭起双眼,因此她现在也学着这么做。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到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十分遥远。(她隐约意识到)但是透过她的转换叶突,那声音在她脑际响起——转换叶突甚至比她的双手更重要——她开始努力分辨那些字句。   “指令,”那声音以近乎恳求的语气说:“您的指令是什么?”   菲龙什么也没说,她从未目睹崔维兹对电脑说过任何话。不过她知道自己全心全意要的是什么,她要回索拉利,回到那座无边无际的舒适宅邸,回去找健比——健比——健比——   她就是要去那里。一想到自己挚爱的世界,她便想像能在显像屏幕上看到它,就像屏幕上出现过许多她不想去的世界那样。她张开双眼凝视着显像屏幕,渴望看到另一个世界,而不是这个可恨的地球,然后她盯着眼前的画面,想像它就是索拉利。她憎恨这个空虚的银河,认识这个银河全然出于无奈,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太空艇则开始颤动。   她能感觉到艇身的颤动,自己也微微晃了一下。   接着,她听到外面走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崔维兹扭曲的脸孔占满她的视野,将显像屏幕完全挡住,遮住了她心中的目的地。他在大吼大叫着什么,伹她并未注意听。杀了班德而将她带离索拉利的是他;一心只有地球而不准她回家的也是他,她决定再也不要听他的话。   她要驾着这艘太空艇回索拉利。当她再度坚定决心时,太空艇又颤动起来。   96   宝绮思粗暴地抓住崔维兹的手臂。“不要!不要!”   她紧紧抱住他,不让他向前走。裴洛拉特则僵立在远处,茫然不知所措。   崔维兹咆哮大叫:“把手拿开,别碰电脑——宝绮思,别拦我,我不想害你受伤。”   宝绮思近乎声嘶力竭地说:“别对这孩子动粗,否则我不得不伤害你——抗命也在所不惜。”   崔维兹将目光从菲龙身上猛然转向宝绮思。“那么你把她拉开,宝绮思,现在就去!”   宝绮思一把推开他,力道大得惊人。(大概是从盖娅那里吸取的力量,崔维兹事后想到。)   “菲龙,”她说:“把手放开。”   “不要,”菲龙尖叫道:“我要太空船飞到索拉利,我要它去那里,那里。”她朝显像屏幕点了点头,甚至不愿让任何一只手离开桌面。   宝绮思伸手探向那孩子的肩头,当她双手碰到菲龙的时候,那孩子开始发抖。   宝绮思改用柔和的声音说:“现在,菲龙,告诉电脑将一切恢复原状,然后跟我走,跟我走。”她双手轻轻抚摩着菲龙,菲龙随即软化,放声痛哭。   菲龙双手离开桌面之后,宝绮思撑着她的胳肢窝拉她起来,然后让她转身,再紧紧抱着她,让这孩子在自己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   崔维兹现在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宝绮思对他说:“让开,崔维兹,我们经过的时候,千万别碰我们。”   崔维兹向旁闪开。   宝绮思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对崔维兹说:“我刚才不得不暂时进入她的心灵,假如因此造成任何伤害,我不会轻易原谅你。”   崔维兹差点就要脱口,告诉她,自己一点都不在乎菲龙的心灵,他担心的只有电脑。然而,在盖娅严厉的目光瞪视之下(当然不只是宝绮思的,她个人的表情无法使他产生不寒而栗的恐惧),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宝绮思与菲龙消失在她们房间后,崔维兹沉默了许久,全身动也不动。事实上,他一直僵在那里,直到裴洛拉特柔声道:“葛兰,你还好吗?她没伤到你吧?”   崔维兹使劲摇了摇头,彷佛想将轻微的麻痹甩掉。“我很好,真正的问题是它好不好。”他坐到电脑台前,将双手放在刚才被菲龙按过的手掌轮廓上。   “怎么样?”裴洛拉特焦急地问。   崔维兹耸了耸肩。“反应似乎正常,等一下也许还是会发现问题,不过现在看不出有何异状。”然后,他以更愤怒的口气说:“除我之外,电脑应该不会和别人的手有效结合。但那个雌雄同体又另当别论,问题不在于她的手,而是她的转换叶突,这点我能肯定……”   “可是太空船为什么震动呢?应该不会这样的,对不对?”   “没错,这艘重力太空船应该不会出现这些惯性效应。但那个母怪物……”他突然打住,看来又火冒三丈。   “怎么样?”   “我猜,她对电脑下了两个互相矛盾的指令,由于每个指令具有同样的效力,电脑只好尝试将两者同时执行。为了进行这种不可能的尝试,电脑一定暂时解除了太空船的无惯性状态,至少我认为事情是这样的。”   他的脸色突然间缓和下来。“或许这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我忽然想通了。我对半人马之阿尔发,以及它的伴星所做的种种推测,其实根本是痴人说梦。现在,我知道地球将秘密转移到哪里了。”   97   裴洛拉特瞪大眼睛,但他没立刻追究最后那句话,而是回到原先的问题。“菲龙如何要求电脑执行互相矛盾的指令?”   “嗯,她说要让太空船飞到索拉利。”   “对,她当然会想那么做。”   “可是她所谓的索拉利是什么?她无法在太空中认出索拉利,她从未真正自太空看过那个世界。当我们匆匆离开索拉利时,她正处于睡眠状态。虽然她从你的图书馆学到很多,宝绮思又告诉她不少知识,但是对于拥有上千亿颗恒星、数千万住人行星的银河,我想她还无法真正了解它的真面目。她从小甭独地生活在地底,顶多只知道有许多不同的世界这个概念。可是究竟有多少?两个?三个?四个?对她而言,她见到的每个世界都可能是索拉利,甚至一厢情愿地将见到的世界都当成索拉利。此外,我想宝绮思为了安抚她,曾对她暗示过,说我们若是找不到地球,就会带她回索拉利,因此她可能还产生了一种想法,认为索拉利很接近地球。”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呢,葛兰?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几乎等于对我们说了,詹诺夫。我们闯进来找她的时候,她喊着说要到索拉利去,又加上一句‘那里——那里’,还向显像屏幕猛点头。而显像屏幕的画面是什么呢?是地球的卫星。我离开电脑去吃晚餐的时候,屏幕上并非那颗卫星,而是地球。当菲龙要求回到索拉利时,她心中一定想着那个卫星的画面,因此电脑做出的回应,必定是将镜头对准那颗卫星。相信我,詹诺夫,我知道这个电脑如何运作。谁会比我更清楚呢?”   裴洛拉特看了看屏幕上一弯肥厚的新月,意味深长地说:“至少在地球的某种语言中,它被称为‘月球’,另一种语言又称为‘太阴’,此外可能还有许多不同的名称。想想看,一个有着众多语言的世界,老弟,是多么混乱啊——有多少误解,多少纠纷,多少……”   “月球?”崔维兹说:“嗯,这倒是个很简单的名字——此外,你想想看,也许那孩子基于本能,试图藉着转换叶突的作用,利用太空船本身的能源驱动它,那样或许也会造成惯性暂时失调。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詹诺夫,重要的是,这一切阴错阳差让月球——嗯,我喜欢这个名字——出现在屏幕上,它的影像被放大,而且此时仍在那里。我现在正盯着它,而且正在思索。”   “思索什么,葛兰?”   “思索它的大小。我们一向漠视卫星,詹诺夫,它们即使存在,也都是不起眼的小东西。不过这个却不同,它可算一个世界,直径大约有三千五百公里。”   “一个世界?你当然不能称它为世界,它不适于住人,三千五百公里的直径仍太小了。它也没有大气层,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有云气,和太空交界的圆周线条分明,内部的日夜半球分界曲线也一样。”   崔维兹点了点头。“你快要成为老练的太空旅人了,詹诺夫。你说得没错,没有空气,没有水。伹那仅仅表示月球赤裸的表面不可住人,可是地底呢?”   “地底?”裴洛拉特狐疑地问道。   “对,地底,有何不可?地球的城市曾经建筑在地底,是你告诉我的。此外,我们知道川陀是个地底都会;康普隆的首都很大一部分位于地底;索拉利的宅邸也几乎全在地下,这种情形其实非常普遍。”   “可是,葛兰,在这些例于中,人类仍居住在可住人行星上。那些行星表面都有大气、有海洋,同样可以住人。假如表面不可住人,还有可能住在地底吗?”   “拜托,詹诺夫,动动脑筋!我们现在住在哪里?远星号就是个表面不可住人的微型世界,外面既没有空气也没有水,我们却能在里面住得舒适无比。银河中充满各式各样的太空站和太空殖民地,更遑论各种太空船和星舰,这些都是只有内部才能住人。你就把月球当成一艘巨型太空船吧。”   “里面住着一组人员?”   “对,根据我们所知研判,可能有好几百万人,此外还有许多动植物,以及先进的科技——你看,詹诺夫,这是不是很有道理?假如地球在最后关头,能送出一批殖民者到环绕半人马之阿尔发的行星上;而且,或许是在帝国的协助下,他们有能力改造那颗行星,在它的海洋中播种,还无中生有造起一块陆地,那么,地球难道不能送另一批人到卫星上,并将它的内部改造成可住人的环境?”   裴洛拉特不大情愿地说:“我想是吧。”   “想必就是这样。如果地球有什么东西需要隐藏,何必送到超过一秒差距以外的地方,它附近就有另一个世界,距离还不到阿尔发的亿分之一。此外,就心理学观点而言,月球是个更佳的藏匿地点。没有人会将卫星和生命联想到一块,比如说我就没想到;月球近在眼前,我的心思却飞到阿尔发。倘若不是菲龙——”他紧抿嘴唇,同时摇了摇头。“我想我得将功劳记在她头上,我若不这么做,宝绮思也一定会的。”   裴洛拉特说:“可是我问你,老友,如果有什么东西藏在月球里面,我们又要如何去找?月球表面一定有好几百万平方公里……”   “差不多四千万平方公里。”   “而我们需要全部搜寻一遁。可是该找什么呢?一个开口?某种气闸?”   崔维兹说:“照你这么说,它似乎是件大工程。但我们寻找的不只是物件,我们还要寻找生命,而且是有智慧的生命。我们有宝绮思,侦测智慧是她的看家本领,你说对不对?”   98   宝绮思望着崔维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我总算让她睡着了,这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天,她简直疯狂了。幸好,我想我没有伤到她。”   崔维兹以冷漠的语气说:“你最好试着除去她对健比的情感固着,你知道吗,因为我绝不打算回索拉利。”   “不过是除去她的情感固着罢了,是吗?这些事你知道多少,崔维兹?你未曾感测过任何心灵,对心灵的复杂度连一点概念也没有。假如你对这方面稍有认识,就不会将除去情感固着说得那么简单,好像只是从瓶子里舀出果酱一样。”   “那么,至少把它减弱一点。”   “我如果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小心翼翼地抽丝剥茧,也许能让它减弱一点。”   “你所谓抽丝剥茧是什么意思?”   “对一个毫无概念的人,根本无从解释。”   “那么,你准备让那孩子何去何从?”   “我还不知道,这需要好好考虑一番。”   “这样的话,”崔维兹说:“让我告诉你我们准备让太空船何去何从。”   “我知道你准备怎么做,你要飞回新地球去,还会试着跟可爱的广子再亲热一回,只要她答应这次不将病毒传染给你。”   崔维兹仍旧面无表情。“不对,事实上,我已经改变主意。我们要飞到月球去——月球就是那颗卫星的名字,詹诺夫说的。”   “那颗卫星?因为它是最近的一个世界?我没想到这一点。”   “我也没想到,谁都不会想到。在整个银河中,没有任何卫星值得考虑——这颗超大型卫星是唯一的例外。况且地球的隐密也掩护了它,如果找不到地球,也就找不到这个月球。”   “它可以住人吗?”   “表面不可以,不过它没有放射性,完全没有,所以并非绝对不可住人。它的表层之下也许有生命——事实上,也许充满生命。当然啦,一旦我们足够接近,你就应该可以判断。”   宝绮思耸了耸肩。“我会试试看——不过,是什么使你突然想到试一试这颗卫星?”   崔维兹以平静的口吻说:“刚才,菲龙在控制台前的某个举动。”   宝绮思等了一下,仿佛指望他多讲几句,然后她又耸了耸肩。“不论是什么举动,如果你因一时冲动而将她杀死,我想你就无法得到这个灵感了。”   “我没有要杀死她,宝绮思。”   宝绮思挥了挥手。“好吧,到此为止。我们是不是正朝月球飞去?”   “是的。为了谨慎起见,我不想飞得太快。不过假如一切顺利,三十小时后,我们就能到达它的上空。”   99   月球表面是一片洪荒。崔维兹望着下方不断向后掠去的白昼区域,眼前的景象是干篇一律的陨石坑、山区,以及许多黑暗的阴影。土壤的颜色不时呈现微妙变化,偶尔也会出现一大幅平地,其中仍不免有许多小陨石坑。   当他们快要接近夜面时,各种阴影变得越来越长,最后终于融为一体。这个时候,在他们的后方,可以见到许多山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一些圆胖的星星,比太空中其他星体都明亮许多。伹群山不久便消失无踪,再向下望去,天空中只剩下地球暗淡的光影,那是个白里带蓝的巨大球体,看起来比半圆丰满些。然后,地球终于也落在太空艇后面,进而沉到地平线之下,因此下方变作一片绝对的黑暗,而头上只有暗淡稀疏的星辰。不过对端点星长大的崔维兹来说,这种星空景象已足以让他啧啧称奇。   接着,前方开始出现一些明亮的星辰,起初只有一两颗,然后渐渐增多,范围越来越大,密度越来越高,最后聚结成一片。此时他们迅速通过昼夜界线,又回到了日照面。初升的太阳带来恶魔般的强光,显像屏幕立刻转移镜头,并偏振了来自下方地表的眩目光芒。   崔维兹心中非常清楚,仅凭肉眼检视这个可谓巨大的世界,想要找到任何通往内部的人口(若真有可住人的地底世界),绝对会徒劳无功。   他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宝绮思,她并未注视着显像屏幕,反之,还将双眼都闭起来。她好像不是坐着,而是全身瘫在椅子中。   崔维兹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遂轻声道:“你侦测到什么迹象了吗?”   宝绮思缓缓地、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她悄声道:“刚刚只有一丝微弱的讯息,你最好带我回那里去。你知道刚才经过的是哪个区域?”   “电脑知道。”   就像瞄准箭靶一样,太空艇前后来回移动,最后终于锁定目标。那个地区仍旧处于夜面深处;虽然驾驶舱的灯光已尽数熄灭,但除了天际微微发亮的地球,在月表阴影间映出死灰的光芒外,根本什么部看不清楚。   裴洛拉特走过来,站在驾驶舱门口,神情显得很焦急。“有任何发现吗?”他以沙哑的声音悄悄问道。   崔维兹正盯着宝绮思,他举起手示意裴洛拉特保持肃静。他知道还要好多天之后,阳光才会重新回到月球这一带,不过他也明白,宝绮思目前试图进行的侦测,并不受任何光线影响。   她说:“就在那儿。”   “你确定吗?”   “是的。”   “只有这个地点?”   “我只侦测到这个地点,你飞遍了月球表面每个角落吗?”   “绝大部分我们都经过了。”   “好的,在这绝大部分中,我唯一侦测到讯息的只有这里。它现在变得更强烈,彷佛也侦测到我们了。它似乎没什么危险,我感到的是欢迎的情绪。”   “你确定吗?”   “那是我接收到的感觉。”   裴洛拉特说:“那种情绪会不会是伪造的?”   宝绮思带着一丝骄傲答道:“我能侦测出真假,我向你保证。”   崔维兹咕哝了几句太过自信之类的评语,然后又说:“你侦测到的是智慧吧,我希望如此。”   “我侦测到的是很强的智慧,只不过——”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奇怪。   “只不过什么?”   “嘘,不要打扰我,让我全神贯注。”最后几个宇只剩下嘴唇的蠕动,根本听不见声音。   然后,她以透着惊喜的口吻说:“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崔维兹万分惊讶地说。“我们又在跟机器人打交道吗?就像在索拉利一样?”   “不,”宝绮思微微一笑,“也不完全是机器人。”   “必定是两者之一。”   “都不是。”这回她真的咯咯笑了起来,“它不是人类,却也不像我过去侦测到的任何机器人。”   “我真想看看!”裴洛拉特猛点着头,张大的眼睛中充满喜悦。“多令人兴奋啊,一种新东西!”   “新东西。”崔维兹喃喃说道,同时精神突然一振——一闪意料之外的灵光,似乎照后了他的大脑。   100   他们向月球表面缓缓落下,全都沉浸在一股近乎喜悦的气氛中。就连菲龙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由于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她感到喜不自胜,彷佛真要回到索拉利一样。   但在崔维兹心里,则仍有一丝清明的神智,提醒他这事栢当奇怪。地球——或者原本在地球,现在转移到月球的力量——曾经大费周章逐退所有的人,如今却采取行动吸引他们至此,两者的目的会不会殊途同归?会不会是所谓的“若无法阻止敌人,不妨将计就计藉机歼敌”?这两种做法,不是都能让地球保住秘密吗?   然而,他们越接近月球表面,喜悦的情绪就越深刻,他的疑虑也渐渐被喜悦淹没。但纵使如此,当他们正要冲向月球表面时,他仍紧紧抓住罢才心中突然闪现的那道灵光。   他似乎对太空艇的去向成竹在胸。现在,他们在一片起伏山丘的正上方,崔维兹坐在电脑前面,却感到什么事都不必做,彷佛他与电脑两者皆受到指引。他只觉得如释着负,心中满溢着极度的欣快。   他们现在正贴着地面滑翔,前方耸立着一座险恶的峭壁,像是专门阻挡他们的屏障。在地球的光芒与远星号射出的光束照耀下,这座屏障反映出微弱的光辉。虽然眼看就要撞上去,崔维兹却似乎毫不在意。接着,他发现正前方那块峭壁倒了下来,面前出现一道灯火通明的走廊,他也一点不觉得意外。   太空艇的速度减至最低,显然是自动调整的,然后对准一个大小恰好的入口飞了进去——一路滑行。后方的入口随即关闭,前方又出现另一个人口。太空艇穿过第二个人口后,来到一处像是将山挖空而形成的巨大空间。   太空艇随即停下,四个人迫不及待地冲向气闸。包括崔维兹在内,大家皆未想到检查外面是否有适宜的大气——或是究竟有没有大气存在。   不过外面的确有空气,而且呼吸起来非常舒服。他们像是终于回到家的旅人,神情愉悦地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发现前方站着一名男子,彬彬有礼地在那里等候他们。   他的身材高大,表情严肃,古铜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他的颧骨宽阔,双眼炯炯有神,衣着类似古史书籍中才得见的款式。虽然他似乎身强体壮、精力旺盛,却彷佛带有一股倦意——其实外表根本看不出来,那是属于感官外的一种气息。   最先有反应的是菲龙,她发出高声尖叫,像是吹口哨一样,然后拔腿向那人飞奔而去,同时不断挥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健比!健比!”   她始终没放慢脚步,她一来到那人面前,他便弯下腰来将她高高举起。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一面仍抽抽噎噎地喊着:“健比!”   其他三人以较冷静的步伐向前走去,崔维兹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此人听得懂银河标准语吗?)说:“我们向您致歉,阁下。这孩子失去了她的保母,正在四处拼命寻找。至于她为何抱着您不放,我们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她要找的是个机器人,一个机械的……”   那人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平实,没有任何花腔,而且带着些许古风,伹他说的银河标准语极为流利。   “我伸出友谊之手欢迎诸位。”他说——他的友善似乎毋庸置疑,纵使他的脸孔依然维持严肃的表情。“至于这个孩子,”他继续说:“她的感知能力或许超乎你的想像,因为我正是机器人,我的名字叫丹尼尔·奥利瓦。” 第二十一章 寻找结果   101   崔维兹感到自己完全无法置信。他已从那种奇异的欣快感中清醒过来——现在他怀疑,着陆前后所出现的那阵欣快感,就是此时站在眼前、自称机器人的这个人,不知如何注入他心灵的。   崔维兹仍凝视着前方。尽避此刻他拥有绝对清明的神智与未受干扰的心灵,还是惊讶得不知所措。他在惊讶状态中讲话,在惊讶状态中应答,因此几乎不知所云,也几乎不晓得对方讲些什么。因为,他正忙着打量这个明明是人类的人物,试图从他的举止或谈吐中,找出他是机器人的蛛丝马迹。   敝不得宝绮思刚才侦测到的讯息,崔维兹想,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机器人,而是裴洛拉特所说的“新东西”。这样当然也好,因为这使崔维兹的思路转移到另一个更具启发性的管道——只不过这个管道现在也被其他思绪挤进了心灵的暗角。   宝绮思与菲龙已逛到别处去探险,虽然这是宝绮思的主意,但崔维兹注意到,那似乎是她与丹尼尔飞快交换一个眼色后的结果。菲龙本来拒绝离开,想要留在这个她坚称是健比的人物身边,但丹尼尔只不过严肃地吐出一个字,并举起一根指头,她便乖乖走开了。现在,只剩下崔维兹与裴洛拉特留在原处。   “她们不是基地人,阁下,”那机器人说,仿佛这句话就能解释一切。“其中一位是盖娅,另一位是个外世界人。”   柄器人引领他们来到一株树下,那里有几张式样简单的椅子,一路上崔维兹一言不发。机器人先招呼两位基地人就坐,等到他也以无异常人的动作坐下来,崔维兹才问道:“你真的是机器人吗?”   “真的是,阁下。”丹尼尔说。   裴洛拉特的脸孔显得喜孜孜的,他说:“在古老传说中,许多地方都提到一个叫丹尼尔的机器人,你是为了纪念他而取这个名字?”   “我就是那个机器人,”丹尼尔说:“那不是传说。”   “噢,不可能!”裴洛拉特说:“如果你就是那个机器人,你应该有好几千岁了。”   “两万岁。”丹尼尔以平静的口吻说。   裴洛拉特似乎不知所措,只好向崔维兹望去,后者带着些许怒意说:“如果你是机器人,我就要命令你说实话。”   “我不需要别人命令我说实话,阁下,我必须这么做。所以说,阁下,如今你面对着三种可能性。第一 ,我是人类,而我向你们说谎:第二,我是机器人,被设定成相信自己有两万岁,事实上并非如此;第三,我是机器人,而我的确两万岁了。你必须自己决定接受哪一种。”   “继续谈下去自然会分晓。”崔维兹冶冶答道。“话说回来,我很难相信这里是月球的内部。不论是光线——”他说着抬起头来。头上的光线正是柔和、漫射的日光,虽然天上根本见不到太阳,甚至连有没有天空都看不清楚。“——或重力似乎都不真实,这个世界的表面重力应该不到O.2g。”   “其实,正常的表面重力应该是0.16g,阁下,但此地的重力经过放大。你的太空船能产生重力感,不论在自由下落或加速时都维持不变,使用的便是这种人工重力。其他的能量需求,包括光能在内,也全都靠重力供应。不过若在方便使用太阳能的场合,我们就会使用太阳能。我们所需的物质皆由月球土壤供应,只有轻元素除外——例如氢、碳、氮,这些是月球所没有的。为了取得轻元素,我们偶尔得捕捉一颗彗星,一个世纪只要捕捉一颗,就足以满足我们的需求。”   “我想地球无法提供任何资源。”   “不幸正是如此,阁下。与人类的蛋白质一样,我们的正电子脑对放射性也很敏感。”   “你一直使用复数代名词,而我们眼前这座宅邸,似乎非常壮观、美丽、精致——至少外面看来如此。所以月球上应该还有其他生灵,人类?还是机器人?”   “是的,阁下。我们在月球上有完整的生态,存在于一个广大而错综复杂的洞穴中。然而此地的智慧生灵都是机器人,每个都跟我差不多,不过你一个也见不到。至于这座宅邸,它只供我个人使用,内外建筑完全仿照我在两万年前的住所。”   “你对那个住所的记忆钜细靡遗,是吗?”   “百分之百,阁下。我是在奥罗拉那个外世界出厂的,也在那里住饼一段日子——如今对我而言,那是多么短暂的时间。”   “就是那个有……”崔维兹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是的,阁下,就是那个有许多野狗的世界。”   “你知道那件事?”   “是的,阁下。”   “那么,如果你最初住在奥罗拉,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阁下,为了防止地球产生放射性,我在人类殖民银河之初就来到这里。当初跟我一起来的,还有个名叫吉斯卡的机器人,他能感知和调整人类的心灵。”   “跟宝绮思一样?”   “是的,阁下。就某方面而言,我们并未成功,吉斯卡甚至因故终止运作。然而,在临终之前,他设法让我具备了他的能力,并将整个银河,特别是地球,交给我来守护。”   “为什么特别是地球?”   “部分原因,是由于一位名叫伊利亚·贝莱的人,一位地球人。”   袭洛拉特兴奋地插嘴道:“他就是我提到过的那位文化英雄,葛兰。”   “文化英雄,阁下?”   “裴洛拉特博士的意思,”崔维兹说:“是说这个人集众多功绩于一身,可能是许多真实历史人物的综合体,也可能根本是个虚构人物。”   丹尼尔思索了一下,然后以相当平静的口吻说:“事实并非如此,阁下,伊利亚·贝莱真有其人,他也不是什么综合体。我不知道你们的传说如何描述他,但是在真实历史中,假使没有他这个人,银河可能始终未曾开拓。由于受到他的感召,在地球产生放射性之后,我尽全力抢救这个世界。我的机器人伙伴分布银河各处,适时地以渐进方式去影响人类。我曾策动过一个翻新地球土壤的计划,过了很久之后,我又策动了另一个计划,试图改造邻近一颗恒星所属的一个世界,那颗恒星现在叫阿尔发,这两项计划都不算真正成功。我从来不能全然随意调整人类的心灵,因为那些被我调整过的人,总是有可能受到伤害。我受到机器人三大法则的束缚,懂了吧——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呃——”   即使一个普通人类或普通的机器人,完全欠缺丹尼尔的精神力量,也能察觉这个单音代表的疑问。   “第一法则,”他说:“阁下,是这样的: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第二法则是: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第三法则是: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的存在。当然,我是用近似的语言对你们叙述这些法则,实际上,那是我们正电子脑回路中复杂的数学组态。”   “你发觉这些法则碍手碍脚吗?”   “必定如此,阁下。第一法则毫无转圆余地,几乎全然禁止我使用精神力量。在处理银河问题的过程中,不太可能每一步都不会造成伤害,总是有些人或许多人因而受苦,因此身为一个机器人,必须选择伤害最小的做法。然而,由于情势过于复杂,我必须花许多时间才能做出抉择,即使有了决定,也不可能绝对确定。”   “我能了解。”崔维兹说。   “在漫长的银河历史中,”丹尼尔说:“天灾人祸从未间断,我一直试图减轻这些灾祸造成的危害。某些时候,就某种程度而言,我可算是有些成就,但如果你熟悉你们银河的历史,就会知道我的成功例子不多,影响也不够深远。”   “这点我还知道。”崔维兹带着一抹苦笑说。   “我和吉斯卡悟出了另一个机器人法则,它甚趾箬驾第一法则之上。我们将它称为‘第零法则’,因为想不到有什么更合适的名称。第零法则的内容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这自然意味着第一法则必须修正为:除非违背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而第二、第三法则也必须做类似的修正。”   崔维兹皱起眉头。“但对于人类整体而言,何者有害,何者无害,你又如何决定?”   “一点都没错,阁下。”丹尼尔说:“理论上,第零法则可以解决我们的问题;实际上,我们永远无法做出决定。人类是个具体的对象,对一个人构成的伤害不难估量判断;人类整体则是抽象的概念,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处理呢?”   “我不知道。”崔维兹说。   “慢着,”裴洛拉特说:“你可将人类整体转变成单一有机体,例如盖娅。”   “这正是我试图进行的工作,阁下,盖娅的创建就是我一手策划的。假如能让人类整体形成单一的有机体,它就会变成具体的对象,这样便有办法处理了。然而,创造一个超有机体的工作,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首先,除非每个人将这个超有机体看得比自身更着,否则绝对不可能成功。因此,我必须寻找一个适切的心灵模型,找了很久之后,我才想到机器人法则。”   “啊,那么盖娅人都是机器人。打从一开始我就怀疑这点。”   “这件事情,你的怀疑并不正确,阁下。他们都是人类,不过在他们大脑中,根深柢固地烙印着等同于机器人法则的概念。他们必须尊着生命,真正尊着——即使做到这一点,依然存在一个严着的缺陷。一个仅有人类的超有机体并不稳定,根本无从建立,其他的动物必须加进来——接着是植物,跟着是无机世界。真正稳定的最小超有机体,其实就是个完整的世界,唯有世界才足够庞大、足够复杂,得以拥有稳定的生态。我花了很久时间才了解这个道理,而直到最近一个世纪,盖娅才完全发展成功,准备向盖娅星系的目标迈进。纵使如此,那也需要很长的时间。不过,或许不会像来时路那般漫长,因为我们已经知道规则。”   “可是你需要我替你做出决定。对不对,丹尼尔?”   “是的,阁下。机器人法则不允许我,或是盖娅,做出为人类整体带来风险的决定。另一方面,五个世纪以前,我以为建立盖娅的着着困难绝不可能克服,于是我退而求其次,协助人类发展出心理史学这门科学。”   “我早就该猜到这一点。”崔维兹咕哝了一句,又说:“你知道吗,丹尼尔,我开始相信你的确有两万岁了。”   “谢谢你,阁下。”   裴洛拉特说:“等一等,我想我悟出了一件事。你自己是不是盖娅的一部分,丹尼尔?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知道奥罗拉上有野狗群?经由宝绮思?”   丹尼尔说:“就某方面而言,阁下,你说得完全正确。我与盖娅的确有联系,不过我不是它的一部分。”   崔维兹扬起眉毛。“听来跟康普隆的情形差不多,就是我们离开盖娅后,首先造访的那个世界。康普隆坚持自己不是基地联邦的一部分,只不过跟联邦有某种联系。”   丹尼尔缓缓点了点头。“我想这个类比很恰当,阁下。由于与盖娅保持联系,我得以知晓盖娅所知晓的事物——例如经由盖娅的化身,宝绮思。然而,盖娅无从知晓我所知晓的事物,因此我得以保有行动自由。在盖娅星系实现之前,我有必要保有这种行动自由。”   崔维兹凝视这个机器人片刻,然后又说:“你是否利用你的精神感应,透过宝绮思,来干预我们这趟旅程中的际遇;好让我们依照你的理想行动?”   丹尼尔像人类一样,古里古怪地叹了一口气。“我做不了太多,阁下,机器人法则总是将我紧紧束缚。不过,我还是减呛笏宝绮思心中的着担,将少量的额外负担揽在自己身上。这样,她在面对奥罗拉的恶犬与索拉利的外世界人时,才能更当机立断,并减轻自己受到的伤害。此外,我还藉由宝绮思影响了两位女性,一位在康普隆,另一位在新地球上。我让她们对你充满好感,你才能继续你的旅程。”   崔维兹微笑了一下,有一半算是苦笑。“我早该知道不是由于我的缘故。”   丹尼尔未理会这句话中的自卑低调。“正好相反,阁下,”他说:“你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那两位女性一开始就对你有好感,我只是提升了她们既有的冲动——在机器人法则的严格限制下,我顶多只能这么做。由于这些限制,以及其他一些因素,我必须历经干辛万苦,才能将你引领至此,而且必须以间接迂回的方式。前后好几次,我都险些失去了你。”   “现在我来了,”崔维兹说:“你想要我做什么?确定我选择盖娅星系是正确的决定?”   丹尼尔一向毫无表情的脸孔,此时竟然显得有些绝望。“并非如此,阁下,如今仅是决定已经不够。我以目前自己能力范围内最佳的方式引你前来,是为了一件比这急迫无数倍的事——我快要死了。”   102   或许因为丹尼尔将这件事说得稀松平常;也或许因为他已经两万岁,对注定活不过其千分之五的凡人而言,他的死亡似乎不像是个悲剧,总而言之,这句话未激起崔维兹的同情心。   “死?机器会死吗?”   “我的存在可以终止,阁下,随便你用什么词汇称呼它。我已经老了,在我接受意识之初生活在银河各处的各个生灵,如今没有任何一个还活着,有机生命与机器人都没有。甚至我自己也无法不朽。”   “怎么说?”   “我身体中的有形零件,阁下,没有一个未曾更换,还不只换过一次,而是许多次。就连我的正电子脑,也在不同情况下更换过五次。每一次,原先脑中全部内容都蚀刻到新脑之中,连一个正电子也不放过。每一个新脑的容量与复杂度,都比原先的正电子脑增加许多倍,因此提供更多的记忆空间,使我能更迅速地决断与行动。可是——”   “可是?”   “越是先进、复杂的正电子脑就越不稳定,而且老化的速率越快。我现在的脑子与最初那个相比,灵敏度高出十万倍,容量高出千万倍。但是我的第一个脑子持续了一万年,而目前这个用了六百年便老朽不堪。过去两万年来每一项记忆的精确纪录,加上完美的回唤机制,将这个脑子全部装满。如今,我进行决策的能力急遽衰退,而衰退得更迅速的,则是在超空间距离外测试与影响心灵的能力。而且我也无法再设计第六个脑子。更进一步的微型化,势必遇到测不准原理的障壁;而复杂度再增高的结果,则一定会几乎立刻崩溃。”   裴洛拉特似乎感到极度困惑。“不过,丹尼尔,即使没有你,盖娅当然仍能继续发展。既然崔维兹已做出决断,选择了盖娅星系………一   “但这个过程实在花了太长时间,阁下。”丹尼尔仍未显露任何情绪,“当初不论遇到多少始料未及的困难,我都必须等到盖娅发展成功。而等我找到崔维兹先生——一个能做出关键性抉择的人——那时已经太迟了。不过,别以为我没设法延长寿命,我一点一点减低自己的活动,将能力留着应付紧急状况。当我无法再依靠积极作为保持地/月双星的隔离状态时,我转而采取消极的做法。经过许多年,与我共事的人形机器人被我一一召回大本营,他们回来之前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将各行星的地球档案取走。没有我自己与其他机器人的鼎力襄助,盖娅便失去建立盖娅星系最王要的工具,因此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盖娅星系都将无法建立。”   “而当我做出决定的时候,”崔维兹说:“你已经知道这一切。”   “许久以前便知道了,阁下。”丹尼尔说:“当然,盖娅并不知情。”   “那么,”崔维兹气冲冲地说:“跟我打这种哑谜有什么用?究竟有什么好处?在我做出决定后,我就在银河中东奔西跑,找寻地球以及我所认定的罚地球的秘密”——却不知道那个秘密就是你。而我那样做,是要为我的决定寻找佐证。好啦,我已经确定了,我现在知道盖娅星系是绝对必要的——看来我是白忙一场。你为何不能让银河自由发展,也让我自由自在?”   丹尼尔说:“因为,阁下,我一直在寻访一个解决之道,而且始终抱着希望坚持下去。如今,我认为已经找到答案。我放弃了再换个正电子脑的念头,因为那是不切实际的,反之,我准备将我的脑子与人脑合并。一个不受机器人法则影响的人脑,不但可以增加我的脑容量,还能使我的能力达到一个新境界。我引领阁下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崔维兹显得惊骇不已。“你的意思是,你计划要将一个人脑并入你的脑中?让那个人脑丧失独立性,以构成一个双脑的盖娅?”   “是的,阁下。这样虽然不能使我永生,却可能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建立盖娅星系。”   “而你引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要我牺牲独立性,成为你的一部分,这样你就能像我一样不理会三大法则,还能拥有我的判断力?办不到!”   丹尼尔说:“然而你刚才说过,盖娅星系对人类福祉是绝对必要……”   “即使如此,它也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建立,因此在我有生之年,我应该能一直维持独立性。反之,若是它很快就建立起来,整个银河都将失去独立性,相形之下,我个人的损失形同沧海一粟。可是,当整个银河还保有自我的时候,我绝不要丧失自己的独立性。”   丹尼尔说:“那么,这与我预料的一样。你的大脑不适于与我合并,而且,你若是保有独立判断的能力,无论如何将更有助益。”   “你什么时候改变心意的?你说你引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进行合并。”   “是的,而且我将大不如前的能力尽数施展,才达成了这个目的。话说回来,我刚才说的是:‘我引领阁下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请记住,在银河标准语中,‘阁下’不但代表单数,也可以代表复数,我指的是你们全体。”   裴洛拉特僵凝在坐位上。“真的吗?请告诉我,丹尼尔,人脑和你的脑子合并俊,可以分享你全部的记忆吗?两万年来所有的记忆,一直上溯到传说时代?”   “当然,阁下。”   裴洛拉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将实现我一生的梦想,为这种事我甘愿放弃独立性。请把这个权利让给我,让我分享你的脑子。”   崔维兹轻声问道:“宝绮思呢?她怎么办?”   裴洛拉特只迟疑了一下子。“宝绮思缓舐解的。”他说:“反正没有我,她的日子会更好过——一段时间之后。”   丹尼尔却摇了摇头。 “你的提议非常慷慨,裴洛拉特博士,可是我无法接受。你的脑子太老了,顶多只能再持续二、三十年,即使跟我自己的合并,也无法延续它的寿命。我需要另一个人选——看!”他伸手一指,说:“我把她叫回来了。”   宝绮思正踩着轻快的步伐,愉悦地朝这里走来。   裴洛拉特像是抽筋一样蹦起来。“宝绮思!不成!”   “不用惊慌,裴洛拉特博士。”丹尼尔说:“我不能用宝绮思,否则我将与盖娅合并,而我已经解释过,我必须独立于盖娅之外。”   “可是这样的话,”裴洛拉特说:“谁……”   崔维兹望着跑在宝绮思后面的那个小小身形,脱口而出:“这机器人打一开始就只想要菲龙,詹诺夫。”   103   宝绮思微笑着走回来,显然心情万分愉悦。   “我们无法走出这块属地的范围,”她说:“不过这里处处使我想起索拉利,菲龙当然确信这里就是索拉利。我问过她,难道她没想到丹尼尔的外表和健比不同——毕竟,健比全身裹着金属。菲龙却说:‘下,不见得。’我不知道她说的‘不见得’是什么意思。”   她向站在不远处的菲龙望去,菲龙正在为表情严肃的丹尼尔演奏笛子,丹尼尔和着拍子频频点头。笛声也传到他们这里,听来是如此纤细、清晰而美妙。   “你们知不知道,当我们离开太空船的时候,她把笛子也带在身上?”宝绮思问。“我猜会有好一阵子,我们无法将她从丹尼尔身边拉开。”   必答这句话的是凝重的沉默,宝绮思突然紧张起来,望着两位男士说:“怎么了?”   崔维兹朝裴洛拉特一指,似乎是说由他负责解释。   于是裴洛拉特清了清喉咙,说:“事实上,宝绮思,我想菲龙会永远留在丹尼尔身边。”   “真的?”宝绮思皱着眉头,似乎准备走向丹尼尔,裴洛拉特却抓住了她的手臂。“宝绮思吾爱,你不能去。即使是现在,他的能力也比盖娅强大,而且菲龙若不留下,盖娅星系永远无法实现。让我来解释——葛兰,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你随时纠正。”   宝绮思听着裴洛拉特的叙述,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露出近乎绝望的神情。   崔维兹试图诉诸理性,他说:“你看得出这个道理,宝绮思。这孩子是外世界人,丹尼尔则是由外世界人设计制造的:这孩子由机器人带大,生长在一个和此地同样空旷的属地,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这孩子拥有转换能量的本事,丹尼尔需要借着这项异禀,而且她的寿命长达三、四个世纪,也许恰好是建立盖娅星系所需的时间。”   宝绮思双颊泛红,泪汪汪地说:“我猜,我们这趟前往地球的旅程,是那个机器人一手策划的。他还故意让我们经过索拉利,以便带个孩子给他。”   崔维兹耸了耸肩。“他也许只是见机行事。我不信他的能力现在仍那么强大,在超空间距离外,还能将我们变成百依百顺的傀儡。”   “不,那是计划好的。他使我对这孩于产生强烈的好感,确定我会把她带在身边,不会眼睁睁看她遭到杀害。他也知道,虽然你对于带她同行这件事,表现的始终是愤怒和厌烦,但我为了保护她,会不惜和你发生冲突。”   崔维兹说:“你那样做,我想,可能只是出于你们盖娅的道德感,而丹尼尔可使它再增强一点。算啦,宝绮思,没有更好的结局了。假如你能将菲龙带走,你要带她到哪里去,才能使她像在此地这般快乐?你准备带她回索拉利,让她惨遭无情的杀害吗?带她到某个拥挤的世界,让她水土不服因病而死?带她去盖娅,让她因为想念健比而肝肠寸断?带她永远在银河中流浪,让她以为我们遇到的每个世界,都是她的故乡索拉利?此外,你能替丹尼尔找到建立盖娅星系的替代人选吗?”   宝绮思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裴洛拉特一只手伸向她,显得有点心虚的样子。“宝绮思,”他说:“我曾自愿让丹尼尔和我的脑子合并,他拒绝接受,因为他说我太老了。我多么希望他能接受,如果这样能让菲龙留在你身边。”   宝绮思抓住他的手吻了一下。“谢谢你,裴,不过那样代价未免太高了,即使是为了菲龙。”她深深吸了口气,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也许,等我们回到盖娅,可以在那个全球有机体中,找到一个位置容纳我自己的孩子——我会把‘菲龙’放在孩子的名字里。”   现在,丹尼尔好像知道事情已顺利解决,正朝他们走过来,菲龙则跟在他身边蹦蹦跳跳。   然后,那孩子开始奔跑,抢先跑到他们面前。她对宝绮思说:“宝绮思,谢谢你带我回家和健比团圆,也谢谢你在太空船上照顾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说完她就投入宝绮思怀里,两人紧紧互相拥抱。   “我希望你永远快乐。”宝绮思说:“我也会永远记得你,亲爱的菲龙。”然后依依下舍地将她松开。   菲龙转向裴洛拉特,说:“我也要谢谢你,裴,谢谢你让我读你的胶卷书。”然后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将纤细秀丽的手掌伸向崔维兹,崔维兹握了一会儿才松开。   “祝你好运,菲龙。”他喃喃说道。   丹尼尔说:“我也要向诸位致意,谢谢你们各自所做的努力。现在你们随时可以离去,因为你们的探索已经结束。至于我自己的工作,同样将很快结束,而且必能成功。”   宝绮思却说:“慢着,我们还有一事未了。我们还不知道,崔维兹是否仍然认为人类的理想未来是盖娅星系,而不是孤立体组成的庞大混合体。”   丹尼尔说:“刚才,他已经说得很清楚,女士,他已经决定支持盖娅星系。”   宝绮思噘了一下嘴。“我宁愿听他亲口说——你的决定是什么,崔维兹?”   崔维兹平静地说:“你希望我如何决定,宝绮思?假使我决定反对盖娅星系,你就有机会把菲龙要回来。”   宝绮思说:“我是盖娅,我必须知道你的决定和背后的原因。这是为了了解真相,没有任何其他目的。”   丹尼尔说:“告诉她吧,阁下,盖娅晓得你的心灵未受干扰。”   于是崔维兹说:“我的决定是支持盖娅星系,这一点,我心中再无疑虑。”   104   宝绮思静默了好一阵子,时间大约可以用普通速度从一数到五十,彷佛是要让这个讯息传到盖娅各个部分。然后她才说:“为什么?”   崔维兹答道:“听我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人类的未来有两种可能——若非盖娅星系,便是谢顿计划中的第二帝国,而我觉得这两个可能的未来是互斥的。除非由于某种原因,谢顿计划具有根本缺陷,否则不会有盖娅星系的出现。   “不幸的是,除了它所根据的两个公设,我对谢顿计划的内容一无所知。第一个公设是,涉及的人口数目必须足够庞大,使得整体可被视为一群随机互动的个体,因而能以统计方法处理。第二个公设是,在目标尚未达成之前,人类不得预知心理史学的结论。   “由于我已决定支持盖娅星系,我觉得自己一定下意识地察觉到谢顿计划的漏洞,而漏洞只可能在公设上,因为那是我对该计划唯一知晓的部分。然而,我又看不出那两个公设有任何问题。因此我努力寻找地球,我觉得地球不会无缘无故隐藏得那么彻底,我必须找出它躲藏起来的目的。   “我没有真正指望在我发现地球之后,就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是我走投无路,根本想不到其他的办法——不过我受到的驱策,也可能来自需要一个索拉利儿童的丹尼尔。   “无论如何,我们终于抵达地球附近,又飞到月球上空。不久宝绮思侦测到丹尼尔的心灵,当然,当时他故意将心灵向宝绮思敞开。她将这个心灵描述为并非完全是人类,也不完全是机器人。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因为丹尼尔的脑子远远超越任何机器人,感测起来并非只是机器人的心灵,不过仍有异于人类。裴洛拉特将它称为‘新东西’,这种说法触发了我自己的一点新东西,也就是一个新的想法。   “正如同许久以前,丹尼尔和同伴悟出了更基本的第四个机器人法则,我忽然想到心理史学还有第三个公设。它比其他两个公设基本得多,因此过去人人都懒得提到它。   “听好了,已知的两个公设都以人类为对象,两者皆植基于一个未曾言明的公设:人类是银河中唯一的智慧物种,因此唯有人类这种生物的行动,在发展社会与历史的过程中举足轻着。这个隐性公设可归纳如下:银河中只有一种智慧物种,亦即现代智人。假使银河中有什么新东西,假使那是一种本质回异的智慧物种,其行为便无法以心理史学的数学精确描述,谢顿计划因此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你们懂了吗?”   崔维兹极其希望别人了解这番话,激动得几乎全身发抖。“你们懂了吗?”他又着复一次。   裴洛拉特说:“懂,我懂了。但是身为一个吹毛求疵的人,老弟——一   “什么?继续啊。”   “在整个银河中,人类正是唯一的智慧物种。”   “机器人呢?”宝绮思说:“盖娅呢?”   裴洛拉特思索了一下,然后以迟疑的口吻说:“在人类历史上,自从外世界人消失后,机器人就没扮演过重要角色。而盖娅在最近之前也未曾扮演过重要角色。机器人是人类创造的,盖娅是机器人创造的——而机器人与盖娅两者,既然都受到三大法则的限制,除了屈服于人类的意志,根本就没有其他选择。纵使丹尼尔奋斗了两万年,纵使盖娅发展了那么长的时间,但只要葛兰·崔维兹这个人类说的一句话,就缓螈刻葬送两者无数的心血。由此可知,人类仍是银河中唯一的重要智慧物种,因此心理史学依然有效。”   “银河中唯一的重要智慧物种——”崔维兹慢慢着复着这句话。“这点我同意。可是我们一天到晚将银河挂在嘴边,所以几乎无法察觉这样考虑并不周详。银河不等于宇宙,宇宙中还有许多其他的星系。”   裴洛拉特与宝绮思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丹尼尔则专心聆听,严肃的表情透出几许祥和,一只手缓缓抚着菲龙的头发。   崔维兹继续道:“听我说下去。银河近旁就有麦哲伦云,没有任何人类的船舰曾到过那里。再往外一点还有许多小型星系,而巨大的仙女座星系距离也不太远,它比我们的银河系还要大。除此之外,宇宙间另有数十亿个星系。   “我们的银河中,只发展出一种有能力建立科技社会的智慧物种,但我们对其他星系了解多少?我们这个星系可能是个特例,也许在某些星系,甚至所有其他星系中,存在着许多互竞的智慧物种,彼此间一直在明争暗斗,而每一种我们都毫无概念。大概因为他们忙着彼此斗争,因而无暇顾及其他,但假如在某个星系中,某种物种取得了领导地位,而有时间考虑侵入其他星系的可能性,那又会怎么样?   “就超空间而言,银河只是一个点——整个宇宙也是如此。我们从未造访过其他星系,而且根据我们的了解,也没有其他星系的智慧物种来过我们的银河——但这种局面也许有一天会改变。若有侵略者来到,他们必定能找到挑拨人类内斗的方法。长久以来,我们的敌人都是自己人,我们习惯了这种自相残杀。处于如此四分五裂的状况,我们必将被侵略者完全征服,或是被尽数消灭。唯一真正的防御战略,就是形成无法由内部突破的盖娅星系,遇到侵略者来犯时,我们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宝绮思说:“你描绘的情景非常可怕,我们还来得及建立盖娅星系吗?”   崔维兹抬头向上望,视线仿佛穿透厚层的月岩,直达月球表面与星际空间;彷佛努力想要见到无数正在不可思议的鸿蒙太空中缓缓运动的遥远星系。   他说:“据我们所知,在古往今来的人类历史中,从未有其他智慧生物侵犯我们。这种情形只需再持续数个世纪,也许只要人类文明历史万分之一的时间,我们便能高枕无忧。毕竟,”讲到这里,崔维兹突然感到一阵痛心的忧虑,但他强迫自己置之不理。“此时此刻,似乎还没有敌人潜伏在我们之间。”   菲龙——这个懂得转换能量、雌雄同体的异类,此刻正望着他,眼神深不可测。崔维兹并未低头迎向那对出神的目光。 【⑦ 基地与地球 完】 (全文完) 作者的话   当我撰写“基地”这个故事的时候(它发表于“震撼科幻小说”一九四二年五月号),根本没想到竟为一系列的故事开了个头。目前为止,它已经扩展成六部小说,共计65万字。当时我也完全没有想到,它会跟我写的有关机器人的短篇与长篇系列,以及银河帝国的长篇统一起来,至今总共累积了十四部,共计145万字。   如果您研究这些书的出版日期,将会发现一九五七至一九八二年间有长达25年的断层,其间未曾为这个系列做任何补充。并非因为当时我中止写作,事实上,在这四分之一世纪问,我一直以全速写作,只不过我写的是别的东西。我会在一九八二年重拾这个系列,其实不是我自己的意思,而是来自读者与出版者的联合压力,最后终于变得无可抵御。   无论如何,如今情况已变得足够复杂,我想读者会欢迎见到对本系列的一个简介,因为它们不是依照应该阅读的顺序写出来的。   这十四部书都由“双日”出版,可谓展现了一部未来的历史。其中内容或许不算完全一致,因为最初我并未考虑到一致性。根据未来史的年代(而不是出版日期),这些书的顺序如下:   一、《机器人短篇全集》(一九八二年):这是由发表于一九四○至一九七六年间的31个机器人短篇组成,包括较早的《我,机器人》(一九五○年)中的每个故事。自从这个全集问世后,我只再写了一个机器人短篇,那就是《机器人之梦》,它尚未收录在任何“双日”版选集中。   二、《钢穴》(一九五四年):这是我的第一本机器人长篇。   三、《裸阳》(一九五七年):第二本机器人长篇。   四、《曙光中的机器人》(一九八三年):第三本机器人长篇。   五、《机器人与帝国》(一九八五年):第四本机器人长篇。   六、《星空暗流》(一九五一年):这是我的第一本帝国长篇。   七、《繁星若尘》(一九五一年):第二本帝国长篇。   八、《苍穹微石》(一九五○年):第=!本帝国长篇。   九、《基地前奏》(一九八八年):这是基地长篇的第一本(但也是目前为止最后完成的一本)。   十、《基地》(一九五一年):基地长篇的第二本。事实上,它是五个故事的合集,其中四个发表于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间,再加上一九四九年为这本书而写的一篇引介。   十一、《基地与帝国》(一九五二年):基地长篇的第三本.由两个故事组成,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五年。   十二、《第二基地》(一九五三年):基地长篇的第四本,由两个故事组成,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八与一九四九年。   十三、《基地边缘》(一九八二年):基地长篇的第五本。   十四、《基地与地球》(一九八六年):基地长篇的第六本。   我会在这个系列中再多加几本吗?也许我会。在《机器人与帝国》(五)与《星空暗流》(六)之间,以及《基地前奏》(九)与《基地》(十)之间都能再插一本,当然其他各册之间也都有空间。此外我还能继《基地与地球》(十四)后再写下去——爱写几本就写几本。   自然,总该有某个限制存在,因为我并不指望永生,但我打算尽可能地继续下去。   译注一:其实《星空暗流》(六)与《繁星若尘》(七)的顺序应该交换,这想必是阿西莫夫一时的笔误。   译注二:1993年出版的《迈向基地》应插在《基地前奏》(九)与《基地》(十)之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